《男主一刀捅了我(穿书)》 作者:卷边的纸   文案:   妖女苏霁,在江湖上可谓人人得而诛之。   她爱上了自己的师父,为了师父的狼子野心,甘做卧底,成了魏东陵的白月光。   利用魏东陵对她的感情,盗走了祖传剑法,骗取了江左三城的辖制权。   终于,魏东陵幡然醒悟,将她一刀捅死。   苏霁看着和自己同名的女配终于死了,一拍大腿,太解气了。   下一秒,苏霁就穿成了这个倒霉的女配,代替她从乱葬岗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苏霁本想远离主线剧情,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给人治病。   因治好太后顽疾有功,苏霁成为了宫廷御医,却总觉得那素来病弱的太子熟悉得很。   直到有一天,那太子撕下人皮面具——颜如冠玉,不是魏东陵又是谁呢?   苏霁本以为魏东陵恨透了她。   直到有一天,他面色绯红,半梦半醉:“苏霁,你真的没有心吗?”   苏霁:???   一句话简介:温柔禁欲美太子   内容标签:强强 女配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霁,魏东陵 ┃ 配角:预收《狐狸精陆将军》等待您的垂青 ┃ 其它: 第1章   巍巍武林,众侠聚首,只为看一眼那妖女被施以极刑的样子。   苏霁刚睁开眼,便发觉自己的身体悬空,被吊在一棵桃树上,手脚被铁链缚住,脚下冒着蒸蒸热气——四方的铸剑炉内,滚着暗红色的铁水,冒出阵阵青白之气,恰在苏霁脚下。   苏霁满眼迷茫,刚读小说正入迷,午睡时候眯了一会,一睁眼——就这样了?!?   “我御剑山庄今日诛此妖女,以正百年家训。”最首的中年人道,“依家训,应处以祭剑之刑,投入熔炼的铁水中,铸之以剑,供奉在圣贤庄内三年,消除邪气后方可使用。”   等等,这段对话,怎么这么熟悉?苏霁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这不是中午看的那本小说里的剧情吗?   难道自己穿书了?   “既如此,时辰已到,火候正好,行刑!”那中年人大手一挥,苏霁的身体便随着铁链疾速下坠。   越靠近铸剑炉,便越灼热,铁水中逸散出的硫磺气味呛得苏霁眼睛流泪、喉头剧痛,脑袋晕晕沉沉地。   忽地,苏霁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轻柔地托住,缓缓地向下。清凉柔软的怀抱里,苏霁不由得猛吸了一口——是淡淡的桃花香气,温柔而又克制。   苏霁闭着眼,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   按照剧情,恶毒女配苏霁将会被男主——也就是现在正在抱着他的人亲手捅死。   “魏东陵?”中年男子大骇,“你怎么来了这里?你要做甚么?你被这妖姬害得还不够惨吗?”   “御剑山庄的家训,还不轮到一个旁支执行。”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中年男子,将剑拔出,“以前,我被这妖女迷惑,致使出了这许多事端来;如今幡然醒悟,一切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今日,我魏东陵便亲手了结了这妖女。”   男主是来杀人的,这可太真实了……苏霁心中啧啧,一个恶毒女配,只有被杀的命运,当然是不会有女主被英雄救美的待遇了。   “苏霁,你我从此,情断恩绝!”   苏霁睁开眼,只看到一袭白衣胜雪,三步之内,他举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直指她的心口。   “等等!等等!”苏霁试图自救。   魏东陵的剑停顿了一下,沉郁的面色稍显动容,问:“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说?”   她该怎么办?她要说什么?   苏霁的大脑一片空白,犹豫再三,也没憋出半个字来。   这个和她同名的女配,是个妥妥的渣女,对男主偏财骗物还骗了心,让她在一分钟内说出个理不杀她的理由,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苏霁索性心一横,胸口抵在剑上,痛心疾首地道:“算了,都是我的错,没什么要说的,来吧。”   早死早超生,说不定她还能赶在午休结束前回去呢。   魏东陵一愣,他定定地看了苏霁一眼,下个瞬间,那柄宝剑便直刺入她的胸口,剧痛使她的身形一顿。   月光倾泻到桃花树上,偶有几缕光能从一朵挨一朵的桃花中漏到树下。借着这几缕微弱的光,苏霁茫然地看向那白衣男子,她和他现在凑得那样近,近到苏霁能看清他一双剑眉紧蹙,神情凄苦。   剑眉下,那双眸子蓄满泪水,仿佛是将要满溢的澄澈湖面,风一吹,水便会流出来。   下一个瞬间,剑被利落地拔出,苏霁感到身体里的血汩汩流出,胸口像是空了一样,她再也受不住这剧痛,眼前的人与景渐渐模糊……   —   “……那妖女跪伏在地上,掩面哭泣,像条泥鳅一样爬向东陵公子,妄图以倾城美色迷惑于他。可我们的东陵公子不为所动,说时迟那时快,他使出御剑山庄的绝学《御泉剑法》,寒光剑一出,谁与争锋?只用了一招便诛了那恶贯满盈的妖女,从此,江左九城恢复了昔日的安宁。”说书人煞有其事地拿起抚尺拍到案上,“至此,这出《东陵祭》便结了,诸位,财源广进,大吉大利!”   “那妖女终于死了!真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歇脚的汉子利落地摸出十个铜板,放到木碗里。   “您捧场,您捧场。”说书人弓着腰,双手捧着木碗,一路收钱。   如今太平盛世,谁还没几枚闲钱不是?贩夫走卒都利索地掏出几枚硬币,只有一位倚在门槛上的姑娘手托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姑娘,财源广进,大吉大利!”   “哦,谢谢。”   “姑娘——”说书人正色问道,“是我这故事讲得不好吗?您倒是给钱呐!”   苏霁这才醒悟过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的不得了。”   如果这个又贱又蠢的“妖女”不是自己,就更好了。   苏霁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放到说书人的木碗中,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扭头准备回屋内去。   “那这东陵公子杀了妖女之后呢?”壮汉问,“他又同谁喜结良缘呢?”   “自那以后,东陵公子便大病了一场,足足一年才将养过来。后来,他心灰意冷,看破红尘,便退了与茅山掌门之女的婚约,并广告武林,再不娶妻。”   众人皆是一片唏嘘,感慨东陵公子一片痴心错付,唯有苏霁听到此,仿佛心虚一样,逃也似的奔向内屋。   一切都在按照剧情如期发展,只除了自己。   按照剧情,现在她的坟头草都有半尺高了,可是,她怎么会还活着呢?   外堂伪装成药堂的模样,在这小小的宣州城内平平无奇,很好地隐匿于市井;而苏霁要去的内屋,则别有洞天——   暗器、毒药、虫蛊……这里应有尽有,分门别类地摆在狭窄的空间里,当中只一圆桌,并无凳椅,一位黑衣少年斜躺在桌上,凤目狭长,懒洋洋地道:“霁霁,你这里真是悠闲轻松呐。”   每次听他叫自己“霁霁”,苏霁都一阵恶寒,不过为了不引人怀疑她是冒牌的,苏霁只能听着,而且还要回他——   “鸣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啊,刚干完了一票,荆州城北那家的警惕性也太高了,这一票真真是不容易。”凤鸣说着,忽然问,“师父问你,什么时候回杀手堂?”   苏霁顿时满头大汗,压力山大。   是的,这个恶毒女配的人设本就是魔教豢养的杀手,刺杀魏东陵本是她的一项任务,没想到原主人却超额完成了——   正所谓上者诛心。   杀死了魏东陵,纵寻不出另一个这样的文武全才,可总能挑一个差不多的继任庄主;而原主人却让魏东陵爱上了她,骗取了江左三城的管辖权不说,甚至连《御泉剑法》都让她得手了——这是数十年来所有杀手都没做到的。   虽然魏东陵最终醒悟,准备一剑捅死她,却没想到这女子福大命大,那一剑恰好躲过了所有要害之处,离心脏仅半寸距离。   苏霁仍有半息尚存时,便被扔到了乱葬岗里,被魔教及时捡回,保住了一条性命。   因为“工伤”修养,苏霁这一年来都在这药堂内,明是为人诊病的医女,暗中则替魔教收集情报。   “不着急,师父说,你立了大功,多休息一会儿是应该的。”见苏霁一直沉默不语,凤鸣适时道,“不过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让你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只要你完成了,他便会遵守约定,答应你一个心愿。”   完成任务?她一个21世纪的人,连刀都没拿过,一点功夫都没有,她能杀得了谁?   最终,苏霁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锦囊,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便凝滞了。   信上简明扼要地写了,要她现身于魏东陵面前,给予他情感上的最后一击。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狐狸精陆将军(女尊)》,欢迎戳进专栏收藏鸭~   上一世,天下谁人不识陆将军?   他身出寒门,战功赫赫,受封云麾将军,高嫁到了钟鸣鼎食之家,却不可自抑地爱上了妻主赵子嫣,压抑着自己独占之心,谨守夫德。   最终却因陷害而“失贞”,不能自明。   恰在此时,一场大火,将旧王朝烧个干净。他起兵反叛,拥妻为帝,却终究被妻主疏远、忌惮。   “陆将军,朕给你自由。你玩得再过火,朕都只装作看不见,你还要怎样?”   一席话,陆修心死,饮恨而终。   再一世,他撕掉身上端庄保守的衣裳,放浪形骸,索性做一只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重回那场宴会,赵子嫣仍旧像记忆中那样,回眸一笑。   赵子嫣瞧着陆修的衣服,忍不住出言讥讽,这种妄图在宴会上吊贵女的男人,她见得多了。   谁知,陆修恍若未闻,冷冷地离去。   赵子嫣回到家中,却忘不了那冷峻模样,夜夜入梦。 第2章   “我要是做了这个,我还是人吗?这无异于在他心口捅上一刀啊!”苏霁不由得感叹。   “你都已经偷走了剑谱,骗走了三城,在他的心口上捅了一刀又一刀,还差最后一刀吗?”凤鸣反问道。   苏霁:……   苏霁语塞,思考了良久,道:“我这任务我不做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你疯了?”凤鸣正色道,“在杀手堂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完不成任务的代价,你付不起的。”   “你真的以为你有选择吗?”凤鸣凉凉一笑,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   茅山,本有喜事,却差点成了丧事。   茅山掌门之女本是要与御剑山庄庄主魏东陵商议订婚之事,不巧一年前接到噩耗,魏东陵本人拒绝了这门婚事,并广告武林,终生不娶。   掌门之女从此一病不起,药石无医,一年时间,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剧之势。   “你们是新来为晴姑娘诊病的医女?”侍女问,又传话道,“晴姑娘说了,你们不必诊病,去账房支了银子,便各自走罢。”   医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行事,但闻诊金是照收的,便也都各自散了。   只余一女拱手道:“翠儿姑娘,民女没有治病,怎可收下诊金?姑娘你也是担心主子的,不如就让民女进去瞧瞧吧。”   没错,此女正是苏霁。   那丫鬟狐疑问:“你怎知我名叫翠儿?”   苏霁心下一惊,面上仍旧嬉笑道:“方才民女候着的时候,可巧听见了小丫头唤您,头一次见到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儿,可不立马就记住了。”   苏霁对这翠儿熟悉极了,喜欢听人奉承,又贪图小恩小惠,一直在给主子拉后腿,但论忠心,她也是个难得的。   翠儿听到这奉承,面上颜色好看了些,嗔怪道:“瞧你这乡下没见识的样子,见我便是天仙了,见到我们晴姑娘,或是连魂儿都飞了。”   “晴姑娘那样的人物,怎是我们这等人敢肖想的,若是这辈子有幸见上一回,便是有福气了。”苏霁道,“我家在宣州城世代行医,有口皆碑,且在江左也听到了些传闻,姑娘的心病,或许我能开导开导。”   说罢,苏霁将药匣内的一包草药塞到丫鬟手中,“这是益母草,我看姑娘吃了正好,医者仁心,还请姑娘行行方便罢。”   “看你这毛丫头,倒是个省得世故的。”那丫鬟沉吟半晌,终是同意了,道:“你随我来吧。”   苏霁忙不迭地跟上,几十步便到了晴姑娘的绣房。   “这绣房真是富丽堂皇啊……”苏霁见屋内一应摆设器具皆是以前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不由得发出感叹。   “少见多怪。”那丫鬟嗔怪道,“晴姑娘可不同于一般江湖上的女子,人家可是县主之女,起居坐卧自然一派皇家贵气。”   苏霁表面附和着,一副为县主治病感到荣幸的样子,哄得那侍女喜笑颜开,连带着对她的警惕都放松了。   “咳咳……”一双素手从锦被中露出,勉力撑起整个身体,堪堪坐了起来——端得是个西施一般的病美人儿,那声音细弱而无力,“翠儿,不是叫你把医女全都打发走吗?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咳咳……”   苏霁站在旁边,只远远一瞧——面色晦暗,香腮带赤,口唇微青,指甲因染着蔻丹,倒看不清颜色。   以她一个刚上大二的医学生的知识水平,这不是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吗?   引起这种面容,一般都是先天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引起的右心逐渐失代偿,在这医学水平不发达的古代,怕是活不了多久。   “姑娘……”翠儿眼圈儿一红,用手绢拭了拭眼眶,道,“姑娘一定会大好的。”   晴姑娘听到这话,勉强一笑,不再言语。   “民女倒听说了个消息,若是姑娘知道了,定会大喜。”见无人言语,苏霁适时道。   “我这一辈子,如水中浮萍,身不由己,又有什么能值得我欣喜呢?”晴姑娘另一只手从锦衾中露出来,冷白的手臂上戴着一碧绿的翡翠镯子。   苏霁抬眼一瞧:可不得了!她常年看中央一的《鉴宝》,虽然只是远远一瞥,不能仔细分辨,但是只看那盛夏一般的浓绿,便可知价值不菲。   晴姑娘望着那镯子冷笑,苏霁心中了然,这恐怕就是书中所说的翡翠平安镯,是魏东陵给晴姑娘下聘时候的聘礼。   晴姑娘待要掩面哭泣,苏霁见势不对,立即道:“民女的消息是,魏东陵不日便达茅山。”   “民女是打宣州过来的,路途上恰好瞧见过魏公子的坐骑。”苏霁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民女是水路过来的,自然是要快些。”   “这……属实吗?”晴姑娘面上一分狐疑,一分欣喜,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红润。   “民女在县主府上,怎敢虚言?”苏霁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晴姑娘,纵不管这魏公子来意是何,他肯来便是带了诚意的。”   晴姑娘想了片刻,道:“不对,魏家已经如愿退了婚,我爹也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正喜不自禁,他又怎么会来这里呢?”她的声音瞬间变冷,居高临下地问,“你,莫不是在诳我罢?”   苏霁立刻跪伏在地上,正想说不敢不敢,却听门外的翠儿欣喜的声音。   “晴姑娘,魏公子现下正在正厅与老爷叙旧。”翠儿满面荣光,道,“魏公子还点明了要见上您一面。”   -   “晴姑娘,别来无恙。”魏东陵拱手抱拳,眼观鼻,鼻观心。   屏风后,是泣不成声的晴姑娘,以及她身后的苏霁和翠儿。   晴姑娘哭的像个泪人儿,连喘气时都哽咽,哪有力气讲话?   而苏霁自然是不敢讲话——若是被发现,要么被情敌晴姑娘打发了去,要么被魏东陵再补一刀。   唯有翠儿大着胆子,道:“魏公子,您为何要退婚?”   “退婚一事,实是东陵之失,东陵纵万死难辞其咎。”魏东陵的声音铿锵有力,却又恳切极了,“东陵身在江湖,刀剑无眼,兼之魔教诡诈多谋,防不胜防,此其一也;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方能佳偶天成,若是两者只因利益交缠而贸为姻亲,多生怨偶,此其二也;情之一事,东陵不懂,个中滋味,东陵亦不愿再去体会,此生只愿常伴青灯古佛,终此一生,此其三也。”   晴姑娘情绪仍是激动,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仍眷着那魔女,是也不是?”   魏东陵听此,眼中无悲无喜,黑曜石一般的瞳仁像是古潭一般波澜不惊,他迅速答道:“不过是少不经事时犯下的错事,姑娘莫要取笑东陵了。” 第3章   “既如此,你为何执意退亲?”晴姑娘听此,不由得一问。   “红尘万丈,皆是虚妄。经此一事,难道东陵还勘不破区区□□?”魏东陵眼中万千情绪,终化为一点烟波,随风消逝不见,“只求看在茅山掌门与玉林县主的份上,姑娘稍稍宽心些罢。”   晴姑娘抹掉眼泪,像是早已预料到此,讽刺一笑,她幽幽地从太妃椅上站了起来,步态婀娜地走出屏风之外,径直向魏东陵走去。   翠儿惶惶地看向晴姑娘,随即忙不迭地跟着出去,而旁边侍立的小丫头子亦是震惊极了,面面相觑。   待字闺中的小姐,怎么能面见外男呢?   唯有苏霁坦然自若,独自啧啧:哎,按照剧情发展,这么漂亮的镯子就要碎了。   苏霁还记得,这次推搡间跌了订婚信物翡翠平安镯,晴姑娘由爱生恨,初步开始黑化。   小丫头们见翠儿跟了上去,便也排在后面亦步亦趋,苏霁在最后面,大气不敢出一下,低垂着头只盯着自己手中的药盒。   晴姑娘走近,本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显出羞红之色,水葱般寸长的指甲轻轻刮了他的脸,莞尔一笑,樱唇一张一合带出阵阵热气,轻轻地吹向魏东陵的锁骨,缓缓地道:“方才公子说,江左俊彦任我挑选,可是——江左又有哪位公子比得上魏公子呢?”   魏东陵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道:“请姑娘自重。”   晴姑娘恍若未闻,微微一笑,将胸前淡绿色的系带轻轻一拉,墨绿色的斗篷便随之落到地上,身上只穿一件半透明的纱衣,在日光的掩映下闪着淡淡的光泽。而少女的玉体在其中影影绰绰地呈现,别有一番朦胧之美。腰部盈盈一握,肌肤白皙胜雪,晴姑娘的玲珑有致的身材,就连苏霁都看得不忍移开视线。   旁边侍立的丫头大惊失色,这下就连翠儿都没了主意,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   苏霁仍旧淡定地偷瞄晴姑娘的裙摆,这就是传说中的月鲛纱不成?在书中,月鲛纱与黄金同价,薄如蝉翼,是京中达官显贵闺房情趣之一。   只是秋风瑟瑟,穿这么一点儿真的不冷吗?   “只要魏公子肯,妾随时都可以成为……公子的人。而茅山亦可倾尽全力助公子东山再起。”晴姑娘一双玉臂作势去搂住魏东陵的腰部,手中握着定婚信物,道,“这是那年公子下聘娶我时送的手镯,公子看看,可还记得?”   魏东陵低垂着头,一个巧劲挡住了袭来的双臂,也不去接那手镯,又往后退了半步,倒令晴姑娘措手不及。   就是现在!苏霁早已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离晴姑娘最近的位置,她一个箭步冲到晴姑娘双手的正下方。   正如剧情,在同一瞬间,晴姑娘拿着的镯子倏地下落。   可手镯并没有如预期一般碎裂,而是正好落在苏霁手中。   晴姑娘眼眶通红,急切地从苏霁手中夺过翡翠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扯着魏东陵左边绣着暗纹的衣袖一角,状若痴狂,愤恨地道:“我哪里不如那个苏霁?为什么?为什么!”   苏霁吓得一愣,她乖巧地蹲在地下,一动不敢动。谁能想到,晴姑娘口中的苏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此刻,魏东陵已是退无可退,他拱手施礼,垂地而视。   只见他打了一个响指,翡翠手镯应声而碎。   苏霁一惊——没想到翡翠手镯最终还是碎了。她随手拿起一片翡翠碎片,愣愣地盯了许久。   “公子以为剑山庄还是从前吗?”晴姑娘怒极反笑,眼中满是绝望的泪水,道,“御剑山庄现今内里虚空,先是《御泉剑法》被盗,后是江左三城易手,御剑山庄赖以维持的两大基石都失去了。你再拒绝我,不过死路一条!”   魏东陵状若未闻,仍旧端重自持地拱手行礼,道:“东陵告退。”然后便三两步便退出了房门。   晴姑娘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惨然一笑,虽处暖阁,牙齿依旧冷得打颤。翠儿急忙为晴姑娘添了一件衣裳,哭腔地道:“姑娘何苦?”   “明知大势已去,可我总还不甘心。”晴姑娘由悲转怒,最终化为一片平静,“只有嫁给魏东陵,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姑娘的苦衷我都是晓得的。”翠儿亦是叹息一声,又道,“那位医女,奴婢去给些银子封了她的口,姑娘放心,那女子倒也老实,医者仁心,不会随意乱说的。”   晴姑娘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幽幽地道:“你以为进了这房门,她还能出去吗?”   翠儿一时愣住,道:“这……”   “宣州医女行医不端,偷盗金银,被府上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晴姑娘冷冷一笑,“家丁将她打了一顿,便将她放了出去。可是她怎么会不见了呢?或许是心怀愧疚,投河自尽了吧。”   翠儿双手颤抖,道:“是。”   “像这种小事,倒不必放在心上。”晴姑娘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魏东陵见了我,竟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说,将他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位魔女,究竟是有多美呢?”   翠儿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环顾屋内,却忽然大惊道:“姑娘,方才那位医女还在屋里,现下怎么不见了?她难道是跑出去了?”   “跑?”晴姑娘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十尺高墙,她能跑到哪儿去?”   -   辰时,苏霁偷偷溜了出来,一方面她瞧那主仆二人聊得火热,不便打扰;另一方面,她瞧着那晴姑娘可不是个善茬,心中总有隐隐不安。   “旁听完了这场好戏,是不是就可以交差了?”苏霁暗自思量着,这个世界既没有GPS导航,也没有针孔摄像头,自己一出一进,也见到了魏东陵,这任务不说完成的多么出色,但应该足以应付交差吧?   思索间,却见园子另一头,五六个粗壮的家丁手中拿着绳子、斧头等物什,为首的指着苏霁:“就是她!上!”   这一声倒把苏霁唬得够呛,于是便更加拼命地狂奔。   没几步,苏霁便跑得气喘吁吁,离那群家丁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却看有一人长身玉立,负手站在廊桥之上,恰在苏霁往前跑的方向。 第4章   苏霁定睛一看,那不是御剑山庄庄主魏东陵,又是谁呢?   苏霁一时怔住,不得不放慢脚步,脑袋上冷汗涔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这可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叮咚!”危急关头,苏霁听到了类似门铃的声音,在这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世界,难道也有机械震钟吗?   苏霁无意间看到,自己随意拿起的碎裂的翡翠手镯竟随之发出奇异的光泽,那光芒越来越烈,而那翡翠手镯的裂痕慢慢减小,直到消失不见。   “可爱的苏霁,我是你的系统,欢迎来到这个世界。”那声音像是十几岁少年,带着稚嫩。   “系统?”苏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个系统?先把我救出去!”   “抱歉,本系统不提供救人服务。”稚嫩男声答道,“至于我突然出现,是怕你还没熬到新手任务就死了,连我这个系统都不知道,所以我就提前出现,让你知道知道。”   苏霁的内心在吐血。   “那我现在这情况,该咋办?”苏霁问。   “我也不知道,自己看着办吧。”稚嫩男声再次答道,“本次服务结束,谢谢合作。”   ???这就结束了?   苏霁左右一望,左边是一群家丁,右边是魏东陵,仔细思索了一下,好像还是魏东陵比较可怕。   况且,按照书中的剧情,魏东陵马上就会和茅山掌门打起来,这要是万一不小心伤到她,可怎么整?   于是调转方向,扭头又往家丁处跑去。   几位家丁俱是一愣——这丫头莫不是跑着跑着傻了吧?竟自己回来束手就擒?   -   “前面是怎么了?”魏东陵立于廊桥之上,如此问道,面上却是了然于胸的坦然。   “晴儿病笃,广招医女医治,却没想到有手脚不干净的混迹其中,行那偷盗之事。”白发苍苍的老者抚了抚胡须,道。   茅山掌门的目光一瞥魏东陵,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是掌门爱女心切。”魏东陵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只是眯起眼,直望向那女孩的身形,道,“我看这蟊贼倒是有趣得紧,竟往抓她之人的方向跑去。”   茅山掌门颇有兴趣地问:“哦?”   “世间万事万物,是敌是友,实难分辨。”魏东陵直望远方,道,“就比如,掌门与魏某相谈正欢,却在这廊桥之下埋伏了十几个人,只待我们谈完,便会出手。”   茅山掌门见计识破,直言道:“魏公子果然耳聪目明。”   “现如今,御剑山庄势弱,江湖人心思乱,皆欲杀我,使御剑山庄就此覆灭。”魏东陵转过身来,目光流转,“御剑山庄与茅山世代交好,东陵还以为掌门会卖给东陵个面子。”   “江湖第一大门派,谁又不想取而代之?”茅山掌门轻笑,眼中闪着欲望的火焰,“魏公子,一年了,你还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认不清御剑山庄现如今的光景啊。你还以为御剑山庄还是当年谁与争锋的第一门派吗?”   “掌门好计谋。”魏东陵冷冷地道。   “不是计谋有多精妙,而是老夫痴长了几年,更加擅用人心罢了。”茅山掌门哈哈一笑,道,“魏东陵,你哪里都好,只是年轻气盛,心还不够硬。你向晴儿提出退婚的时候,这计谋便在我心中盘旋。我利用你对晴儿的愧疚,散布出晴儿病危的消息,如我所料,你明知道此番很危险,可还是来了。”   魏公子左手扶住剑鞘,紧紧地握了上去,眉头紧蹙,紧紧地盯着他。   “不过,这都是年轻人的弊病。”茅山掌门道,“如果你有幸,还能再活到老夫这个年纪,吃亏了,后悔了,便也成长了。”   “晴姑娘因东陵而神伤,探望晴姑娘是东陵的责任。若是再给东陵一次机会,东陵还是会来。”魏东陵道,“今日掌门设下此局,东陵自愧弗如,也知道会面临什么境况。既如此,掌门便动手罢。”   “哈哈哈哈……”茅山掌门癫狂大笑,“魏东陵,你竟如此冥顽不灵!你对别人情深义重,可别人是怎么回报你的!你丢剑谱、失三城,落得个丧家犬的模样,都是因为苏霁这个妖女;你欠下晴姑娘这个人情,也是因为苏霁——一切一切都是因为苏霁这个妖女,可她终究不过是个魔教的细作,一直在欺骗你的感情。”   魏东陵红了眼眶,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瞪着前方的茅山掌门。   “从老夫开始设这个局起,就没想让你活着出去。”   他宽大的袍子一挥,身后便站定十数个黑衣男子,各个身形矫健,只看身形便知是练家子。   “走不走得了,就要看魏某的寒光剑够不够锋利了。”魏东陵眉间微蹙,右手将剑拔出剑鞘,霎时间,周围被一团冷意包围。   “魏公子……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茅山掌门见到寒光剑的剑气,微微顿了顿,道,“茅山内全是我的人,量你再怎么厉害,也没有以一敌百的能力。”   魏东陵恍若未闻,犹自道:“一年了,这剑随我修养,一直未曾见血,掌门可否替东陵试试,这剑还快不快?”   说罢,他扬起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飞到其中一位黑衣人身后,一剑下去,那黑衣人的左臂便随声而断,残肢像是一把破碎的木头,摔到地上,滚了几下便停了。而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洒满了整个地面,乃至茅山掌门的鞋袜与衣衫上。   魏东陵拂了拂雪白的下摆,那白衫之上仍旧纤尘不染,没有留下一个血滴。   “都给我上!一起上!”茅山掌门狠狠地道,“魏东陵,你坐定武林的日子实在太久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也合该轮到老夫坐坐了。”   “那便来罢。”魏东陵立在廊桥梁上,风轻轻吹动他雪白的纱,不由得显出几分凌然傲气来,“魏某既敢入这个局,就有本事出去。” 第5章   苏霁已经无路可走,被那五六个家丁团团围住,可谓是插翅难逃。   “诸位大哥,行行好。”苏霁抱拳,弓着腰卑微祈求,“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家丁中有那急脾气的,早已抡圆了拳头,朝苏霁脑袋上砸。   苏霁下意识地一闪,这么一转身,只看到廊桥之下的池水泛着淡淡的红色,再往上一瞧——可不得了。   “快看那边!”苏霁急切地对壮汉道,“你们掌门和魏东陵打起来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招数了?”壮汉满脸鄙夷,“况且我们掌门素来与御剑山庄交好,唯魏公子马首是瞻,怎么会……”   只听“扑通”一声,象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   苏霁越过壮汉的脸,只看茅山掌门的身体从廊桥之上坠入池中,激起一阵水浪来,却又在转瞬之间归于平静。   “你们的掌门……他……”苏霁咬起了自己的大拇指,“他可能快要不行了……”   几位家丁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汉子大吼:“还愣着做甚么?快去救张掌门啊!”   几位大汉忙不迭地脱了衣裳,下水。   “其实你们可以派个人盯着我的。”苏霁见他们都下了水,才小声悄悄道。   于是,在这场魏东陵与茅山的械斗中,在一片血腥气间,此时有一位路人甲默默飘过,并试图寻找茅山的出口。   苏霁正往前走,却看廊桥之上,一袭白衣从上面直飞过来,踉踉跄跄地落在苏霁旁边。   苏霁一愣,只见他的头发沾满未干涸的血,随着狂风在空中肆意摆弄,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   他的眸中满是杀意。   魏东陵从颈间取下一只竹哨,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竹哨随之断断续续地发出长啸。   “苏霁,我以真心待你,你却骗我落得如此下场。”他的眸中满是恨意,定定地看了苏霁许久,终究化为惨淡一笑,“你来这里,究竟是何目的?我身上的每分每寸都被你利用干净,如今你过来,又要我为您做点什么?”   苏霁低垂着面目,不敢出声。   给魏东陵沉痛的最后一击?苏霁想起了凤鸣为她准备好的说辞,反正就是怎么恶毒怎么来。   想了半天,这些话仍旧说不出口。   苏霁叹气:“魏东陵,是我错了,对不起。”   魏东陵登时愣住,眼中满是猩红,随即冷笑:“你以为,只要不咸不淡地认个错,我魏东陵就会原谅你吗?”   当然不会,苏霁再次叹气,用《流星花园》的话来说,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可是除了道歉,苏霁又能做什么呢?   “我真的错了,道歉不求你原谅。”苏霁将头垂得更低,“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够的话,就再捅我一刀,这次手头准点,将我杀了吧。”   落在魏东陵手上,苏霁已经认命了。或许一刀捅死她,她再一睁眼,还能回到21世纪呢。   魏东陵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罢,剑从剑鞘中抽出,抵在苏霁的胸膛。   “这一腔情意,终究是错付了。”魏东陵凄惨一笑,准备一剑利落地了结了她,却不承想,在这一瞬间,魏东陵口中涌出一股腥咸的暖流,吐出来是殷红的鲜血。   魏东陵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堪堪站住,摇晃了几下,又倒了下去。   苏霁看着胸口的剑随着魏东陵一齐倒在地上,凭借着医学生的本能上前查看伤情。   “喂!”苏霁轻轻拍着他的脸,看他已没了意识,便将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掰开,露出黑曜石一般的墨色瞳仁。   “还好还好,瞳孔还没扩散,没死。”苏霁自言自语道,又做了个常规的查体,探查他的伤口,“这胳膊,好像是骨折了啊。”   在这医疗环境如此恶劣的古代,骨折便有可能意味着残疾。   “不过伤得还不算重,不是开放性伤口,不怕感染;也只是裂成两段,没达到粉碎性。”苏霁看着那马上要肿起来的小臂,“虽说古代的医生手法复位也挺厉害,但是复位这玩意宜早不宜迟,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复位一下吧。”   苏霁一边想着当时女魔头一遍又一遍重点强调的注意点,一边进行着手法复位,最后取了一段平整笔直的树枝,从自己身上随意扯了一块布条包扎上,便算完成。   在此不到半刻,只见一群身穿白色劲装的弟子将苏霁团团围住,他们初看苏霁,极为震惊,后又面色复杂地暗中交换眼神。   苏霁用布条包扎好最后一处,起身,她认得这装束,正是御剑山庄门下弟子的。   那群弟子却颇为警惕地迅速向后退去。   苏霁立刻意识到这些弟子并不知道她不会武功,于是镇定自若地道:“放心,接走他,我不会为难你们。”   那群弟子谨慎地步步向前,一个敏捷的身手托起魏东陵的身子,便立刻往外奔。   苏霁手心里全是汗,心中啧啧:你们啊,胆子还是太小了。   -   “霁霁,这次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回杀手堂复命的路上,凤鸣一改往日嬉笑神态,严肃问道。   “额……就还行吧。”苏霁吞吞吐吐。   她全程都只是旁观罢了,只有在走出茅山的时候才跟魏东陵聊了几句,还是魏东陵主动搭茬的。   “看你这样子,肯定是没做好。”凤鸣直接道,叹了一口气,“不过放心,一会儿师父面前,我肯定替你说话。”   “谢谢啊。”苏霁满脸俱是感激。   宣州城外,一处罕有人迹的茂密丛林中,只需再走十几步,便是一处悬崖峭壁,通过绳索,里头与外头才产生了一丝交集。   悬崖峭壁的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古代陵墓,就连昏暗的过道上都隐隐约约露出青铜上雕刻的花纹,苏霁在平素没看见过这种奇异的花纹,仿佛不是成国纹饰。   只可惜这豪华陵墓尚未竣工,封土只填了一半,便荒废了。   苏霁还是头一次来到这地宫,不仅温度低得令人颤抖,而且阴气森森,在精神上都能让人感到寒意。 第6章   这便是魔教的老巢——杀手堂,也是魔教安身立命的根本。   平素这里都是玄黑之色,只是今日仿佛有什么吉事发声,杀手堂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一片红色。   “这里是要发生什么大喜事吗?”苏霁满脸疑惑,敲向凤鸣。   凤鸣一路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现下满脸俱是犹豫之色:“哎……霁霁,如今到了这里,我也不能再瞒你了。”   “怎么了?”苏霁仍旧一头雾水,张灯结彩就应该是好事,为什么凤鸣的脸色这么难看呢?   “师父他……师父他早已同西山派掌门之女订立婚约,而今,正是大婚之日。”凤鸣安慰地拍拍苏霁的肩膀,“我知道你很难过,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哭出来,就打我,随便什么,只要你高兴。”   苏霁愣住了,她师父结婚和她有什么关系?   动用她生锈的脑袋瓜仔细回忆了一下,苏霁恍然大悟——可能是为了让男主角更加伟光正,手上不沾一丝血污,原小说里的苏霁,抱着残存的信念,从乱葬岗爬回魔教,却看到了深爱的师父迎娶他人的十里红妆。   她深爱着师父,但在那个年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之间的恋情是不伦,是不为世人所接受的畸恋。   她也曾想过冲开世俗的桎梏,于是她央求自己的师父,如果完成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便答应她一个力所能及的心愿。   这个任务便是刺杀魏东陵;这个心愿便是希望师父迎娶她为妻。   可惜,魏东陵已经被她整得半死不活,迎娶她的心愿却是永远也完成不了了——她的师父一改往日墨色玄衣,穿着正红的吉服,手挽着那位素未谋面却又出身高贵的女子。   殷红的嫁衣像一团火焰,刺痛了她的目,灼伤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终于绝望了,只遥遥望着师父的背影,凄惨一笑,便断息而亡。   当然,在小说中这些都是一笔带过的简略剧情,苏霁向来对这些虐恋情深不感兴趣,一千多章的小说哪可能所有细节都有印象呢?   “这杀手堂可真有意思,平常住在陵墓里就算了,就连结婚都在陵墓里。”苏霁啧啧称奇。   “哟,这不是我们的巾帼英雄,女侠苏霁吗?”洞口处走来一位柔媚的女人,她勾唇一笑,“听说我们的苏霁又立了一项大功,魏东陵本已痊愈,半月前却又气息紊乱,走火入魔,不得不避世调养。”   她凑近苏霁,用修长的指甲轻点苏霁的唇:“这都是我们苏霁的手笔啊。”   凤鸣听此,向苏霁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压低嗓音小声问:“你不是说自己完成得不好吗?”   苏霁无辜地道,冲凤得方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干啊。”   “霁霁,你真是太谦虚了。”凤鸣道。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苏霁再次道,可凤鸣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可惜,你无论怎么努力,终究还是嫁不成师父。”她走进苏霁,继续道,“虽然你从小努力,武功修为皆在我之上,可不过是个连名姓都没有的、贱民的孩子,而师父,只会娶西山派掌门之女这样高贵的女子。”   “哈哈哈哈……”那女人的笑声穿过洞口,让人感到阵阵寒意,“苏霁,你比我更加可怜。”   “这女的……是不是疯了?”苏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逐渐离她而去的女人,摇头叹息。   “她是咱们的师姐,因为武功一般,不过是杀手堂一个地阶杀手,前几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出去了。”凤鸣却面色凝重,“到了师父面前,我一定会替你说话,不会让你白白受了这冤屈。霁霁,你可不能跟她学啊,你一定要坚强!”   苏霁了然,原来又是一个钟情于她师父的女子。   这本小说真是令人迷惑,所有女的不是爱着男主魏东陵,就是沉迷于大反派墨染。难道这俩人是吸铁石不成?   苏霁正想得入神,不知不觉已走入内堂,却听座上首传来男人沉稳厚重的声音。   “苏霁,师父果然没有看错你。”师父一身吉服,坐在上首,“这次任务完成得仍旧很出色。”   “既完成出色,墨染你合该赏赐她些什么。”同他并排的女子,声音柔媚得像是一朵花儿,她轻声唤着师父的名姓,享受着这仅属于妻子的权利。   “苏霁,你想要什么?”师父墨染的面色晦涩难明。   “我想……”苏霁刚想言语,却见凤鸣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凤鸣对着座首磕了一个响头,刚烈而又决绝地道:“师父,凤鸣不才,斗胆冒死上谏,有一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我问苏霁,与你何干?”墨染眼中俱是冰霜,脸上也没了笑意,“下去!”   “不,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师父,你不是曾答应了霁霁,只要她完成了这个任务,便会不顾世俗眼光,冲破一切枷锁,娶她吗?”凤鸣一双凤目怒视堂前。   “够了!下去!”墨染倨傲地俯视着阶下众人,脸色铁青,强硬地回道。   “刺杀魏东陵,九死一生,这样的任务,苏霁都敢为您接下。当你躺在西门派掌门之女的怀中,是否也会感到一丝愧疚?”凤鸣面色不变,仍旧继续道。   “够了!拉出去!”墨染的眼中射出狰狞的目光。   “师父,你不肯直面自己的心!你是爱苏霁的!”凤鸣激烈地嘶吼,“你这样欺骗霁霁得感情,你这样伤了她的心,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不。”墨染的眼眶通红,强自镇静道,“你搞错了,我和苏霁只是师徒罢了,我从不爱她。”   “额……其实……”苏霁弱弱地插话,全场的目光便立刻转向苏霁。   坐在上首的西门派掌门之女顾倾城,透过一层薄薄的面纱,略带好奇地打量起了下堂正要说话的苏霁,她不禁回想起了前几日与自己心腹嬷嬷的对话。   “喜欢自己的师父?这苏霁是向天借的胆子么。”顾倾城语带轻蔑。   她生于名门正派,在她从小的认知里,这是让人唾笑、大逆不道的。可她又不禁想起墨染谈及她的眼神,有一分遮挡不住的炽热,或许就连墨染自己都察觉不到。   顾倾城的心莫名烦躁起来:“虽说是师徒,我们也不该掉以轻心。”   “这个好办。”嬷嬷适时道,“苏霁为人过刚易折,只要小姐您在她回来那天行大婚之礼,再同教主亲昵些,那苏霁定会不堪其辱,自我了断。”   嬷嬷说她会自我了断,她真的会吗?   顾倾城微眯起眼,且看苏霁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7章   “我,苏霁,无意于师父。”苏霁酝酿许久,沉声道,面上俱是冷静镇定之色。   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哗然,就连墨染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既然师父曾许诺我,如我所愿。”苏霁无所畏惧地与墨染对视,道,“那么我的愿望是,自由。”   “以后,我便是我,再也不是墨染师父的徒弟,也不是是杀手堂的杀手了。”苏霁道,“我同师父、杀手堂、魔教,桥归桥,路归路。”   “师父,不知这样的愿望,您是否可以让苏霁如愿?”最终,苏霁发问。   墨染仿佛不认识苏霁一般,痴痴傻傻地看着她,愣着出神。   如鲠在喉一般,既不愿意爽快同意,却更没有理由去反对。   明明这是最优解,却为何,自己的内心这般不甘?   她本应该是他的玩物,无论他怎么辜负、亵玩,她都应该像追逐太阳一样敬仰地望着他。   怎么会有一天,她会选择远离他呢?仿佛就在一瞬间,墨染因失去对苏霁的掌控而焦躁不安。   他头一次意识到,这世间竟还有一个女人能牵动他的心。   可他的心,应该留给更重要的事情,他还要继续统领这个所谓的“魔教”,他还要复国,他还要……   墨染叹息地闭上双眼,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太重太多了;而他现在的权力与能力,又太小太小了。沉重的现实绝不容许他有一丝心绪放在儿女私情上。   苏霁端起一杯酒,遥敬座上,道:“这杯酒,遥敬师父,谢师父从小到大的教导与栽培。”   苏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却没有看到墨染眉头紧锁,像是一头野兽那样蛮横地盯着她,眼中却蓄满了泪水。   -   魔教,杀手堂。   顾倾城换下嫁衣,斜倚熏笼,向远方凝视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笑道:“好个刚烈的女子,这结局却是我没想到的。”   “小姐不必忧心。”嬷嬷道,“那苏霁从十四岁起,便开始做杀人越货的买卖,积累到现在,仇家无数。就算您不亲自动手,一旦她退出了杀手堂,想取她的性命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顾倾城想起苏霁走后,墨染强撑精神举行大婚,却仍旧隐隐约约地显露出落寞神色。原先只是微小的惶恐,却在那一天不断扩大。   “明日,江湖上的人都应该知道苏霁武功尽废了吧。”顾倾城微微一笑,“那时候,就有的玩了。”   -   或许恶毒女配的颠沛流离正需要一个悲情的BGM,当苏霁方从杀手堂走出时,原本清空万里不见一丝乌云,却在一刹那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轰隆!轰隆!”苏霁望天,天空阴云密布,无边无际,也没有方向,一如接下来不知该往何处的自己。   “霁霁!”   听到声音,苏霁转过身,却看凤鸣向自己奔来,他手中拿着一副蓑衣,上面的草又结实又有韧劲,还刷着一层油亮亮的桐油。   凤鸣利索地将蓑衣披在她身上,嗔怪道:“你傻啊!就这么走了!”   苏霁气结:“我不傻,所以才走的!再不走,我可能就要没命了!”   苏霁毕竟是读过原著的人,在原著里,勾心斗角、虎窝狼穴的杀手堂,怎么会容得下她一介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呢?   “你我一起长大,一起练武,你说,你要做不一样的女子,要拥有这世间最瑰丽的爱情。”凤鸣沉声道,“你爱着师父,你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这样轻易放弃,你真的甘心吗?”   “师父他并不爱我。”苏霁镇静地道,“强扭的瓜不甜。”   “师父平日待你与旁人不同,这是众人周知的。”凤鸣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不能否认他对你的好。”   苏霁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对他师父的偶像光环太强了,导致当局者迷。   “师傅只是在利用我对他的爱,来控制我,让我臣服于他。”苏霁淡然一笑,看过剧本的她如何不知这些呢?“我,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不过是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剑。”   凤鸣哑然,许久才道:“我是璃族人,身上流着璃族的血,师父他从小将我养大,为的便是报仇雪恨,复我璃国。其实,这也是师父不得已的苦衷,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娶西沙派掌门的女儿。”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自由的。”凤鸣闭上眼睛,痛苦地回忆,“我忘不了,当年,璃国的城门被破,火光从门外传来,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他们烧杀抢掠,他们无恶不作,将那里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只剩下如今这残破的、未建好的皇陵……我无法忘记这些,去做个安居乐业的成国人,所以我永远也无法自由。”   苏霁听得怔怔的。   “或许你是对的。但是,自从你选择了自由,我们便终将殊途。”   说罢,他便足尖轻点,运起轻功便向杀手堂方向去了。   “叮咚!恭喜您完成【新手任务:退离杀手堂】,您将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到现代,并为下一次任务准备好要带的东西。”不知从何处传来播音员一样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着这些。   与此同时,苏霁手上的手镯发出幽冥一般的绿光。   “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系统?”苏霁望着那翡翠平安镯,瞪大了双眼,“你怎么才来?我差点死在新手村啊。”   “您只需将想要拿过来的东西放在宿舍的床榻上,待星期五晚上,当您入睡时,便可继续这个世界的游戏。” 第8章   “苏霁,别睡了!”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苏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熟悉的教室,还有一笑就会把眼睛眯成月牙的李晴。   “下午第一节就是方剂学,那个女魔头的课。”李晴脸上忧心忡忡,“苏霁,你背熟了吗?”   “啊……”苏霁环顾四周,一切正像她穿越前那样,不由得发问,“现在是几月几号?”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六号下午一点二十,距离进入期末考试周还有五十八天十小时四十分钟。”李晴劈里啪啦地说出,“苏霁,就睡了一觉,你怎么跟傻了一样?”   苏霁茫然,想着她穿越的那一天正是二十六号,若有所思地道:“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苏霁拿起笔,准备温习方剂,只见右手腕上墨绿色的翡翠手镯晶莹剔透,并无半点破碎的样子。   不,这不是梦。   -   作为一个穿越女,如何带最少的东西,发挥最大的作用?   苏霁一边忙着复习,另一边在网上不断查找有关资料,直搞得她头都大了。   “算了。”苏霁猛然从床上弹起来,“我就带上我的期末复习书,再加上点常用药,就当是医学实践了,还能顺便复习功课。”   想通了这些,她心情大好,就这样悠闲地来到了周五,苏霁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实验室里走出来,一路到了宿舍,爬上自己的小床,准备安然入寝。   “虽说用功复习是好,但是,苏霁你也不必这吧。”李晴指着苏霁床上一摞又一摞的教科书,笑道,“复习到床上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苏霁伸了一个懒腰,“我这是微博上说的渗透复习法。晚上睡觉,将重点放在枕头下,晚上在睡梦中,知识会渗透近你的脑袋。”   李晴无奈地摇摇头。   -   雨仍旧倾盆瓢泼地下着,打在蓑衣上,又迅速地滑落。   “这雨难道下了一个星期?”苏霁一边向前走,一边自言自语,“不对,这里的时间和现代的时间是不通的。现在仍旧是我刚从魔教出走的那天。”   可是,她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起码先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左思右想之后,苏霁便向前面的长亭狂奔。   古代的技术所限,即使凤鸣赠送的蓑衣已是极为精致,苏霁脱下蓑衣,身上的衣裳也是半湿不干的。   可恨她没带一把雨伞,就算是带个塑料袋也好啊!   “系统!系统!”苏霁瑟缩着,冷风从领口灌进她的胸,冷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我该怎么拿到现代社会带来的东西?”   那抑扬顿挫的声音道:“只要你看向翡翠平安镯,心中想到你床铺上的东西,它就会出现在你的手中。”   苏霁看着那镯子,口中念念有词:“我要被子,我要被子。”   苏霁手上果然多了一床被子,上面还绣着小熊□□。   是夜,苏霁抱着被子暖暖哄哄地睡去,待她醒来,已是雨过天晴。   她看到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面墙壁上,议论纷纷。   她抱着被子凑到前去,是一张告示,一瞧——全是繁体字,又都是晦涩难懂的医学专业知识,自己比那睁眼瞎好不了多少。   “这位小哥,这告示上说的什么啊?”一个粗壮汉子问。   “这位兄台,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太后咳疾未愈,现下广招各地名医入宫诊治。”另一边,一文弱书生看了看告示,为他解释。   “咳疾?”苏霁想起考纲上的考点,恰好是她复习的重点,于是连忙问文弱书生,“兄台,那告示上详细说了病症吗?”   “伏闻太后终日咳血,胸痛潮热,声嘶喑哑,舌红脉细数。”那书生依样念道。   苏霁心中思索,或许这对自己是个好机会。   现如今自己没有武功,却又一大堆仇家,只有在宫里这种严格把守得地方,才能存活下去。   -   “微臣以为,太后阴虚火旺,痨邪客肺,日久伤阴……”李太医拱手。   “痨?”座上的天子,万千威仪,“李太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微臣无能。”李太医无奈地叹气,而旁边的医童早已吓得抖如筛糠。   “真是没用。”皇帝横眉冷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下去吧。   李太医与医童恭敬行礼,方才退去。   “陛下,生死有命。”一旁的小太监道,“太后如今已经年逾古稀,虽说她老人家的福寿长着呢,可……”   “朕戎马一生,从不信什么命。”皇帝冷哼一声,生硬地将话语打断,“太医说不中用了,那就遍访民间名医;民间名医问完了,就张榜告天下人,无论出身,只要能治好,朕重重有赏!不问完大梁国土上最后一名郎中,朕决不放弃!”   -   隔着轻薄的幔帐,苏霁看向锦榻之上消瘦的身体,手指切在一直皮肉松弛、满是老人斑的手上。   “如何?”一旁明黄的服制叫苏霁不敢面对。   别看她看起来从容淡定的样子,实际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医学,书本上的知识她是掌握了,可是真正实践起来,她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   这症状,肺炎?肺结核?抑或是肺癌?   就算她现在能给这老太太拍个X光,仅凭她期末复习的三脚猫知识,也不一定能分析对病情啊。   “依民女拙见,太后应是肺部出了问题。”许久,苏霁才憋出这一句话来。   “你是哪里来的庸医,竟然也敢糊弄皇上?”旁边的老太监出声训斥,“咱家没学过医术,都知道老太后病在肺部。”   “民女……”苏霁低头,许久道,“不过,民女家中确有一味特效药,对肺部感染疗效颇佳。”   苏霁心想:不管别的了,先给上一粒青霉素试试。 第9章   宫里规矩极多,苏霁又一直被限制着人身自由,只能在寿安宫内打转。   最要命的是,宫内实行宵禁,晚上不到七点,宫门便落锁,下人房内的火烛都会熄灭。   苏霁就在乌漆嘛黑的房内,躺在榻上翻滚。她的生物钟已经习惯了凌晨两点睡觉,早上八点醒来的现代猝死作息表。   直到第五日,她推开窗——点点烛火闪烁着淡黄色的光亮,照亮了漆黑的夜幕,宫人三五成群地说说笑笑,这等级森严的皇宫终于有了一点儿人气。   “这外面是干什么呢?”苏霁不由得发出疑问。   “苏姑娘,你竟然不知道?”和她一处的宫女桃儿奇道,“今天可是祈桃节啊。”   “哦!原来是祈桃节啊。”苏霁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实际上苏霁是揣着糊涂装明白,一点也不知道祈桃节是什么——书里没说啊!   但她也不敢直接问,这要是类似春节的大众节目,她不知道岂不是使人怀疑。   “记得没入宫时,每年这一天,爹都带全家去东市吃茶,看灯会,那儿的人才多呢。”桃儿颇为怀念地道,“虽然宫里也会仿照民间办灯会,但那味儿总是不一样。”   原来祈桃节要吃茶,看灯会,苏霁一边微笑点头,一遍在心内记住。   “记得那时候,我对着桃树向上清许愿,祈愿自己能顺利入宫。”桃儿苦涩地一笑,“可是真入了宫,却又想家得紧。”   原来祈桃会要对着桃树许愿,这个苏霁还是知道的。   在原著中,成国是一个虔诚信仰上清教的国家,而上清教类似中国古代的道教。每当有人力所不及的事情,成国人就会祈求神明。   当然,以苏霁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角度,这纯粹是病急乱投医。   祈桃之夜,苏霁提着借来的灯笼,悠闲地逛着御花园。逛着逛着,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苏霁提着灯笼,在深秋的荒草地上快步走着,却是越走越晕。终于,她看到前面的桃树下有点点光亮,便上前去,准备问问路。   苏霁凑近,才发现树下仅独立一人,未到冬时,那人却穿着银色的狐裘,在烛火的掩映下,寸许的皮毛如根根银针,想必那裘摸起来该是水亮滑溜得很。   那男子手上一把银制的匕首,刃上散着阵阵寒光,那匕首划破男子的左手,流出几滴殷红的鲜血来。   苏霁捏着下巴,有些迟疑——这不会是什么邪教献祭仪式吧?   男子恳切地跪下,闭上眼睛,拜伏道:“上清诸神,我愿用我十年寿命,来换祖母安康无虞。”   随即,他口中念念有词,在念苏霁听不懂的经文。   没成想,竟是个孝子,苏霁感叹道。   还是别打扰人家,苏霁从桃儿那里得知,这种祈愿忌讳别人打断,本来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心理安慰,她一打断岂不是连心理安慰这点作用都没有了?   只是眼见灯笼内的火光越来越弱,苏霁有些急了,便想打开灯笼盖儿,看看烛火还剩几寸,却一个不慎将灯笼打翻在地,苏霁周围的光亮瞬间黯淡。   男子一双桃花眼倏地睁开,不怒自威,他向苏霁站立的方向看去,扬声问:“谁?”   “额……路过,路过。”苏霁摆摆手,道,“您继续。”   男子听到这声音,眼中似有思索之意。   “敢问阁下,你知道哪边是北吗?”既然都打断了,苏霁索性问。   此刻,她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找不着北。   男子利落地用手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多谢。”苏霁艰难地迈过几处泥泞之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   “夜深路滑,灯既灭了,来这取个灯笼再走。”男子复又添了一句。   “我没钱。”苏霁摸着空空的两袖,“明天还你的话,麻烦不说,我也实在倒腾不出时间。”   “不必还了。”说完这句,男子轻轻阖上了眼,复又虔诚地继续念经。   苏霁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捡了一只最小的青蓝色灯笼,应着半明半暗的光,看到了男子的脸。   那是一张白皙到几无血色的脸,唯有双唇海棠红,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不同于魏东陵的舒朗侠气,他是精致的俊美男子。   这样貌,真是绝了,苏霁在心中感叹,在她见过的男人中,也就本书男主魏东陵能够与其一较高下了。   感叹完,苏霁便拎起灯笼,回寿安宫去。   深夜的寿安宫,倒有说不出的宁静肃穆,此时大门早已落锁,仅剩下个小小的角门。   青蓝色的灯笼泛着幽幽的光亮,照着苏霁面前的路,苏霁放轻脚步,轻悄悄地走入角门,却被一个身影紧紧捂住口。   苏霁吓得直冒冷汗,刚想叫出声来,回头一瞧——这不是桃儿吗?   桃儿一边板着面孔,食指竖在双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一边拽着她的袖子,三两步将她拉入两人的住所。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桃儿嗔怪道,“明日还怎么给太后诊病?”   “我迷路了。”苏霁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鞋袜都湿了,还全是泥。”   “你跑哪儿去了?”桃儿道,看她手中,忽然想起来,“我的灯笼呢?”   苏霁只得将藏在身后的竹制灯笼拿到桃儿面前,那竹制灯笼的一角早被跌个稀烂,两处竹条也折断了,糊在灯笼上的红纸也沾满了泥。   “我跌了一跤,不慎将它摔烂了。”苏霁歉疚地道。   桃儿看了那半碎的灯笼,没好气地道:“这是祈桃节新作的,给你不到两个时辰,就成这样儿了。”   “姐姐,你别急,我一定赔。”苏霁将握在手里的青蓝色灯笼递到桃儿手中,道,“这灯笼虽然小了些,颜色也不喜庆,姐姐就先拿着它用。”   “这……”桃儿仔细端详了一阵那灯笼,立时慌了,急急地问,“你是从哪儿偷来的?这可是羊角制成的灯笼,等闲人是没有的。”   “不是我偷的。”苏霁辩解道,并将今夜之事细细讲给桃儿。   “快看灯笼上有没有写名字或是府邸。”桃儿到底是入宫积年的宫女,脑子机灵。   苏霁将那灯笼上下细细摸索,终于在底座的小小角落上发现了刻字。   苏霁虽不认识繁体字,但那字恰巧繁简同体,正是一个“棣”字。 第10章   只一两天,宫里便传得沸沸扬扬,太子仁孝,甚至对上清自誓,愿以十年寿命来换太后安康。   此流言一出,朝野震惊,就连对太子颇为忌惮的皇帝,也下旨嘉奖于他。群臣无不称颂太子德行,甚至还有几位善于写(pai)文(ma)章(pi)的大臣忙不迭递上了颂文。   “这一招,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梁王府内,梁王坐在最上首,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府中养的幕僚。   “不管太子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招都达到了他应有的效果。”王渠道,“咱们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皇上他信了。”   “十年寿命换父皇一个认可。”梁王啧啧,“太子这招也太狠了。”   “在这宫里,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不狠,又如何坐到太子之位?”王渠道,“梁王殿下,虽然贵妃娘娘备受恩宠,您也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可是太子终究是太子,在那里占着名分呢。”   “那太子看似温懦仁柔,背地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呐。”王渠小声嘱咐着。   “你以为我没做吗?”梁王苦恼地扶额,道,“我这几月遍寻名医,可是不中用了就是不中用了,我只是说了个症状,那些劳什子名医个个直摇头。”   王渠听此,微微一笑道:“这便罢了,只要太后最终死了,太子的祈愿便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光折寿了。”   -   “大喜啊!太后自从吃下了你的药,午后便不烧了,今晨起来,连精神都好多了。”   苏霁睡眠惺忪,瞥了一眼,便又倒头继续睡,且不管他。   “苏霁,别睡了,太子马上就要来探视了。”那小太监又道,“你还不赶紧梳洗,拜见太子,顺便讨个赏赐?”   “我不用赏赐。”苏霁仍旧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只要给我个安稳的地界呆着,能躲着那些仇家,我就满意了。”   “太子来了,太子来了!”小太监急忙道,“快同我一齐跪下行礼。”   恍惚中,苏霁被强行拉了起来,跪在地上,登时清醒。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不就是祈桃节那夜遇见的男子嘛——他的五官仍旧精巧,只是那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本是目中含泪的感激目光,却在见到她抬首的一瞬间骤冷。   他的目光中俱是惊愕之色。   “太子殿下,这就是为太后诊病的那位医女。”小太监梁内侍道,“这几天为太后的病熬了几宿,未曾梳洗,是她失仪了。”   太子一身紫公服,着皂纱折上巾,只是身形单薄,在华贵的装饰下更显得有些瘦削,他双眼盯着苏霁,眸中摄出一道寒光。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太子稳住了心神,才问道。   “苏霁。”苏霁回答。   他的脑子“轰”的一下,往事涌上心头。   那天,他扮成魏东陵的模样,准备亲杀死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可她临死前,却又那么忏悔。   他举着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她。只剩半寸,他的剑只要再往前半寸,便会戳穿心脏,必死无疑。   他举着剑,最后半寸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望着苏霁倒下去的身子,他暗暗立下誓言,这是他对自己最后的纵容,也是对苏霁的最后纵容,再见时,他再也不会手下留情,一定会干脆利落地给她一个了断。   他会亲手杀死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绝不手软。   上次在茅山,是他体力不支,在最后一刻倒了。   可是,他从没想过,再次遇见,竟然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景。   她既是薄情寡义、玩弄感情的高手,同时也是皇祖母的救命恩人。   这简直是天大的荒唐,天大的笑话。   太子直勾勾地盯着苏霁,眼波流转,仿佛有万千情绪不能宣之于口。   而苏霁亦是迷惑,心道:这太子看她的眼神,仿佛以前同她认识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丫头,真是不懂规矩,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怎是你随意忤视的?”那梁内侍是王公公的徒弟,跟着皇帝也有些年头了,惯会察言观色,见到二人微妙气氛,立时出声化解。   啊?苏霁了然,立时低头,低眉顺眼地跪伏在地上。   “太子殿下,这丫头穷乡僻壤出来的,没见过什么市面,也不懂规矩,请太子殿下多多包涵。”小太监又向太子禀明。   太子定定地看着苏霁,面色复杂,仿佛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却又在最终归为一片平静,许久才道:“赏。”   苏霁想了想,救了老太后的是青霉素,说句实在话,和自己关系并不大。他要感谢,也该去感谢亚历山大·弗莱明,自己冒领功劳只为保住一条小命,要是再欣然收下感激,岂不是太恬不知耻了?   于是苏霁一反常态,极为谦逊地道:“是太后的福泽深广,民女接受赏赐实在受之有愧,只希望太后身体健康,民女便满足了。”   那梁内侍已预备好了人手,只待苏霁谢过恩后便将那一箱金银抬过来,却没想到是这个情形,便愣在那里等待太子的指令。   太子看了苏霁一眼,幽幽地道:“那便罢了。”   梁内侍一愣,疑惑地看了看苏霁,只得道:“是,奴才马上便将它抬出去。”   苏霁亦是一愣,方才想好的说辞一下子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不科学啊?对待救命恩人,皇室就这么冷淡?   “额……太子殿下,民女还有一件事情。”苏霁只好厚着脸皮说下去。   太子前行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身道:“你说。”   “民女不求赏赐,可是想在这宫廷中谋个职位。干什么都行,民女不挑。”苏霁道,“民女略懂岐黄之术,也有些力气,不嫌累,也不嫌脏,只求殿下在皇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太子冷笑,果然,她费尽心力治好太后,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打进宫中。   不知道她这次的任务,又是迷惑谁呢?   太子状若未闻,只用手帕捂着口,轻咳了几声,便冷冷地走了。 第11章   “喂!”苏霁见那太子竟然走了,不知所措起来,“梁内侍,这太子怎么就这么走了?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梁内侍心下虽有些奇怪,但仍是正经道:“天家难测,我们这些奴才,怎可擅自揣度主人的心思?你这么说真是犯了忌讳。再说这谋职一事,整个宫廷都是皇上的,你不去找陛下要,却找太子殿下。这往小了说,是你不谨慎,往大了说——可是要掉脑袋的。”   苏霁一惊,这里头竟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于是道:“原来如此,苏霁知道了,多谢梁内侍。”   梁内侍摆摆手,道:“我劝你不如要了那一箱金银,宫里头,可不是人人都能待的。”   言下之意,不就是她苏霁又蠢又笨,识相点快滚吗?   苏霁头大,要是外面没有一群人追杀,她倒也想拿了银子走人。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不知道惹了多少是非债,眼下只有在皇宫这种守卫严格的地方才最安全,却没想到这皇宫内的纷乱复杂也是难以想象的。   究竟是在宫外死亡率高,还是在宫外死亡率高?苏霁不禁发出了来自灵魂的疑问。   “我还是想留在宫内。我只默默干活,不惹事,左右这些纷争也与我无关。”苏霁回道,又微微一笑,“况且,这不是还有梁内侍您提点着苏霁么?”   梁内侍失笑,道:“咱家只是个小太监,也不能帮姑娘什么大忙。不过在这宫里,咱们都是奴才,守望相助总是有的。更何况姑娘你救了太后,可是奇功一件,得了皇上青眼,或是比我们这些奴才更厉害些,到时候,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   寿安宫,太后寝殿。   屋内总有一股子霉味,那是久病之人特有的气息,伴着浓郁的中药味,长时间待在里头,没来由让人发闷。   这次出去透风的时间够久了,再不回去实在有点不像话。   苏霁一边走进太后的卧榻,一边如此想着。她瞧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妇女安静地卧在榻上,额头上轻轻搭着一块浸了水的棉手绢。一如往常,太子仍旧陪侍在侧,闭目养神,一双桃花眼微肿,眼下隐隐约约可见青色。   前几日太后难以入睡,没日没夜地喊着难受,可把整个寿安宫折腾坏了。   “殿下,这个午后太后可烧了?”苏霁不愿打扰太后这难得的睡眠,便低声问一旁的太子。   “没有。”太子勉励睁开眼,脸色有些发黄。   “太后五日不再发热,理论上可以不用再用药了。”苏霁想起自己所学,避免反复,即便症状消失,也要再多吃几天。   “嗯。”太子轻轻点头,应允道,“一切按照姑娘说的来。”   “殿下也要保重身体啊。”苏霁道,“我去小厨房拿个煮熟的鸡蛋,殿下敷敷眼睛就不肿了。”   太子刚想叫住她,一出声,嗓子便哑了,最终转而沉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霁从厨房拿了鸡蛋回来,静静地立在太子旁。那鸡蛋方用滚水煮熟,烫得她将鸡蛋一会儿捏在左手,一会儿握在右手。   当苏霁艰难地将鸡蛋壳趁热剥了,望着闭目养神的太子,不禁有些迟疑。   太后喜静,睡眠又轻,睡下后便再不许宫女太监服侍,仅留耳房几位太监守夜。此时,殿中除了她与太子,竟无旁的服侍之人。   太子肯定是从小习惯别人服侍的,苏霁心中盘算,难道这是要让自己上前给他贴鸡蛋吗?   可她从小到大,连袜子都没洗过几只,哪会伺候人啊?   苏霁将鸡蛋贴在自己眼睛上试了一下,差点痛得出声——这鸡蛋太烫了,贴在眼睛上像个烙铁一般。   于是她浸湿了一方丝绸手帕,裹在鸡蛋外面,凑近太子,轻柔地将它贴在太子泛青的眼下。   太子没有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不过过了一会儿,苏霁发现太子是真的睡着了。   这还是苏霁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接触太子,苏霁瞧着太子的脸——皮肤白皙而又细腻,鼻子挺翘,海棠色的薄唇微微抿着,下巴因为消瘦变得有些尖。   最奇的是,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温柔而又克制,叫苏霁没来由地感到熟悉。   这味道,她好像从哪儿闻到过,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正想着,不知不觉那鸡蛋已经发凉,苏霁将鸡蛋从太子脸上拿起。   那双桃花眼随之缓缓睁开,有些茫然地望着苏霁。   “殿下,您醒了?”苏霁出声问道。   “苏霁?”太子揉揉眼,上面还有鸡蛋的余温与湿气,虽只敷了一会儿,眼下的青肿却消退了大半。   “殿下,您竟然认识我?”苏霁奇道,那日她与太子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太子竟然还记得她。   可太子脸上并未见喜色,他只是十分复杂地看了苏霁一眼,冰冷地道:“你是寿安宫里给太后诊病的医女,不必伺候我。”   “其实,民女是想找个机会感谢您。”苏霁莞尔一笑,忙不迭奔出门外,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盏青蓝色的羊角宫灯,“那夜多谢殿下,要是没有您指引方向,还给了我一盏灯来照明,我可能一晚上都回不去了。”   苏霁将羊角宫灯硬塞到太子手上,道:“一开始,民女拿的时候并不知道它的价值,现在还是物归原主罢——这宫灯太贵重了,苏霁受不起。”   太子沉眸,望着那宫灯出神,许久才冷冷地道:“还不下去。”   若不是早便见识过苏霁的厉害手段,他都信了这是个澄澈单纯、知恩图报的女子。   苏霁被唬了一跳,愣在那两三秒,反应过来后便立即退下。   看来,这太子的好感度可是不好加啊,苏霁有些烦闷地想着。 第12章   之后,太子服侍太后也不免碰见苏霁,可太子只对她冷言冷语,稍有错漏之处,便雷霆大怒。   既然太子这头行不通,苏霁便把念头打在了皇上身上。   “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苏霁双手托腮,蹲在寿安宫宫门外,静静地看着前方。   除了初次拜见以外,苏霁就再也没见过成帝的身影,倒是太子日夜服侍,原本消瘦的身形更加清减了。   “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今日梁内侍不当值,索性以着照料太后的名义来寿安宫,与苏霁聊天解闷,“陛下每日要批阅两尺高的奏折,这几天皇上又要忙着河北滦平的时役,又要忙着选秀,可是焦头烂额得很。”   “原来是这样。”苏霁想着,这皇帝倒还挺勤政,“那太子不也应该挺忙的吗?怎么有功夫天天来这服侍太后?”   “太子殿下刚生下来便没了娘,从小是慈和太后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梁内侍道,“况且啊,我们这位太子可是出了名的仁柔孝悌,这几日衣不解带地侍奉祖母,累得都病了,宫里头都交口称赞呢。”   仁……柔?苏霁确认了好几遍,才意识到这个形容词竟然是来形容太子的。   明明太子冷漠得像是一块冰,每每见到她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呵呵。”苏霁干笑,“可能我们对仁柔的理解不太一样。”   小梁子啊小梁子,你这样无脑夸太子,良心不会痛吗?   “太子素来待人和善,就算对我们这些太监,向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梁内侍脸上的神情极为认真,仿佛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苏霁感到惊奇,难道这太子的一副冷漠面孔,仅仅针对自己不成?   可她到底哪里得罪了人家呢?   -   太后的病就在宫女太监的照料,太子与梁王的服侍,以及跨越时代的青霉素帮助下逐渐好转,只过了十数天,便面色红润,一如常人,苏霁为避免病情反复,硬是坚持着再服药。   “老朽一把老骨头了,这辈子平淡康稳,也没什么留恋得了。”太后直起身来,“苏医女,你医术高明,你去瞧瞧太子的病,他是娘胎里带着的体弱,一个月里有半旬病得没法上朝,他这样子,大成的江山可如何托付……”   体弱?怪不得秋天就开始穿貂皮,苏霁在心中暗自思量着。   “那之前太医可是确诊过太子是什么病症?又吃了什么药?”苏霁试探问道。   “胡太医说他生来便羸弱些,自小便患有哮症,只得好好将养,又吃了一段人参养荣丸,却没甚么作用。”太后道。   原来是哮喘?这病若是不发作,只跟正常人一般。   “其实这身体不好,最应该锻炼身体了。”苏霁又问,“太子可曾尝试过练练武?”   “那是自然,他四岁时,有道士说他活不长,便送去御剑山庄,拜魏海为师,一直到十六岁,每年都要去半年。”太后道,“他的身体倒是好些了,哮症也久未发作过了,只是仍旧……哎……”   逻辑上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可苏霁总是隐隐约约地心里不安。   可能是太后无意间提到了本书主线剧情发生场所——御剑山庄罢。   苏霁一边心下思索,一边走出寿安宫。寿安宫的大宫女一路跟随着,便行至太子的东宫。   “太子殿下,奴婢奉太后之命,来让人瞧病。”大宫女在庭外如此说,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有太监将宫门打开。   苏霁随着引路的太监入了太子的寝室,只见屋中满柜子的书,书桌上除却文房四宝,还摆着一摞奏折,倒是整洁极了。   像是有人特意收拾了一样。   苏霁转过头来,只见那太子斜倚在榻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衣,病恹恹地蜷缩在锦被中,声音显得虚弱极了:“嬷嬷,你怎么过来了?”   大宫女道:“是太后叫我过来,引一位名医为殿下瞧病。”   “我这身体……”太子堪堪坐直身体,又轻咳了两声,“我这身体什么样,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那也总得让苏医女号号脉再走。”嬷嬷道。   “苏霁……”太子抬头望了苏霁一眼,道,“那便来罢,怎好叫苏医女白跑一趟。”   苏霁上前,在他纤白的手腕上把脉。   过了好一阵儿,苏霁沉默不语。   这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   苏霁诊了半天,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医女,太子殿下如何?”大宫女问,“老奴还要去给太后复命。”   “额……这个……”苏霁看向太子,用眼神示意,一副询问之态。   太子面色不变,只是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到底如何?”大宫女问。   “额……”苏霁迟疑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个嘛……”   摇头代表什么意思?是让她说有病,还是没病?   “额……我觉得胡太医的方子挺对症的。太子殿下脉象虽流利有力,却微有凝滞,应是这几天过于劳累了。”苏霁又补充道,“太子殿下先天不足,可要好好将养啊。”   太子嘴角微微上扬,道:“嬷嬷,你回去复命罢,本宫让苏医女开个方子再走。”   大宫女闻言称是,便自走了。   “苏医女,你倒是快开方子啊,本宫还等着呢。”太子直起身子,问道。   “民女愚钝,这方子民女开不出来。”苏霁垂眸,不知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苏医女开不出方子,那本宫给你开一道方子。”太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向苏霁。 第13章   “听闻苏医女自称是宣州人士,可是听起来,怎么半分宣州口音都没有?”太子正色道。   苏霁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索性装聋作哑。   太子踱步至苏霁身边,又道:“于是本宫派人去宣州打探,发现苏医女所说的医馆的确在宣州城北的一道坊内。”   苏霁松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假装平静地道:“殿下你看,民女所言非虚。”   “本宫又打探了一番,发现这医馆可是非比寻常,竟和江湖上的魔教有所联系。这魔教乃是前朝余孽纠结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杀手组织,专以杀人谋生。本已破落得仅能在墓地里流窜,却心怀不轨,还妄想着复国。”太子又道,“而你,便是魔教杀手堂天阶杀手,苏霁。”   太子面色仍旧清冷淡薄,只是说出的话令苏霁不寒而栗。   苏霁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肾上腺素狂飙,她从檀木圆凳上起来,立刻跪伏在太子面前,期期艾艾地道:“苏霁……苏霁……”   憋得涨红了脸,苏霁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太子说的好像都是事实。   “苏医女,行走江湖,连名姓都不改,也未免太过张狂了罢?”太子海棠色的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难道你不知道,欺君之罪,可是要砍头的?”   “苏霁知错了。”苏霁欲哭无泪,同时也暗自镇定下来——既然太子没有直接将此事上报给皇帝,说明他的目的不止于此,于是又添了一句,“殿下放心,殿下的病情,民女只按照胡太医所言诊断;而开的方子,也只按照胡太医的略改改。”   “苏医女,你以为本宫派人寻了你的底细,只为这点小事不成?”太子摇摇头,瞧着苏霁道。   “那……是为了什么?”苏霁试探地问道。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苏霁,拇指抬起苏霁的下巴,定定地看着苏霁,许久才道:“本宫觉得,你很好。”   苏霁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再精致美艳的皮囊,在当下看来也令人觉得可怖。   她很好?太子不会是看上她了罢?   太子继续道:“所谓前朝、后宫俱是一体,有的时候,后宫的势力对前朝亦能帮衬许多。可惜本宫母后去得早,内廷里也没个趁手的人。”   “殿下难道是要我当您在内廷的帮手?”苏霁听了,满头是汗,“可我只是个小小的医女啊。”   她一没有处于内廷高位,二没有宫廷斗争的经验。   太子殿下到底从哪儿看出来的,她具有内廷帮手的潜质?   难不成是因为她会迷路吗?   “杀手堂里奉行优胜劣汰,激烈竞争下,怎会有庸碌之辈?”太子道,“让本宫看看,杀手堂天阶杀手的实力。”   苏霁:……   苏霁自从穿到这个杀手堂天阶杀手身上,总是会被高估实力。   “可是……”苏霁犹豫。   “如果你不愿意,那倒也好办,明日我便将你的身份来历呈报给陛下。”太子冷冷地道、   苏霁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叫人直喘不过来气。   太子幽幽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在宣州寻个父母,弄个家世清白的身份。”   “民女……愿意。”苏霁叹了一口气。   刀架在脖子上,不愿意也得愿意。   “既如此,你便退下罢,待我能用到你时,你可不能叫本宫失望。”不知何时,太子正襟危坐,从书桌后面的暗箱里寻出几份尚未批示的草拟文书,犹自批阅起来。   原来只是名义上投靠就行了?   希望太子殿下永远也用不着她,苏霁卑微地祈祷着。   苏霁闻言心事重重地走了,用力推开厚厚的门帘,走到外面一片风雪之地。   而屋内,突然多了个身形矫健的男子,正是太子最得力的下属,魏九。   “公子,您不是说再也不见那苏霁了吗?”魏九不无担忧地道,“可是您今天怎么又……”   “在宫中,哪有什么公子。”太子提醒,定定地凝视着几案上的折子,又道,“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苏霁是一把利刃,在明处防备她,倒不如在暗处利用她。”   “殿下,可……”魏九仍有担忧。   “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子脸上满是恨意,冷冷地道,“她当初那般对我,我永远记得。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是。”魏九道。   “我要让她粉身碎骨,让她明白什么叫做痛彻心扉。”太子沉沉地道,眸间仿佛有化不开的浓瘴。   魏九察觉到太子的眉间添了一丝阴鸷,这是魏九跟随了十几年也从没感受过的。   “公……殿下。”魏九面露犹豫,“有一件事,魏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太子道。   “那日主子您从茅山被救下,左肩骨折,可是我们将您救出的时候,那骨头竟已被复了位,还用树枝固定,用碎布包扎。”魏九回复道,“我们初步判定,那碎布是……是苏霁姑娘身上的。”   太子听此,眸光的阴鸷渐渐消散,只是用复杂而又疑惑的眼神凝视着几案。   -   十日后,皇帝大赦天下,正式宣布太后病愈。   按照惯例,皇家每三年进行一次大选,凡在籍适龄女子皆须参加。只是因着太后的病,选秀已经推迟了许久。   太后一直在那念叨着宫里适龄的女子太少了,总该选几个合意的。苏霁站在她身后侍奉着,却在心中默默地感叹,可惜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正值青春,却得嫁给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皇帝已经不再年轻,几十年南征北战,却也没耽误生孩子。苏霁在寿安宫奉差,光是给太后请过安的皇子公主,就有十几个,再加上被外封、和亲的皇子公主,一个屋子都坐不开。   这一朝的宫斗,早已落下帷幕,胜利者拥着自己的成年儿女悠闲喝茶,而这些即将入宫的女孩子,入宫的命运早便被写好。   元庆二十七年廿月初一,在各方势力的试探下,殿选开始了。 第14章   “演道真人之女,瑞福郡王之外孙女,张玄晴,年十七。”太监声音尖细,唱名之声响彻整个御花园。   苏霁端着一果盘,静静地立在太后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不过等到那秀女上前行礼,苏霁仍是忍不住好奇,趁没人注意,悄悄向那秀女的方向瞄了一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可把苏霁唬了一跳——这不是茅山掌门之女晴姑娘吗?   看来在苏霁的干涉下,她非但没有黑化,还远离了主线剧情,来这皇宫里参加选秀。   或许这样,她既能躲过自己的悲惨命运,而本书的男女主之间也可以少些波折了。   苏霁欣慰地叹息,还好还好,虽然无意中改变了剧情,但是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   “妾张氏,请皇上、太后安。”晴姑娘行似弱柳扶风,身子虽单薄,精神却比先时好上许多。   “你母亲近来身体可还好?”太后含笑问道,“自从她嫁去苏浙之地,便不大常见她了。”   “托皇上、太后的福,家母近来倒安泰,精神也比去年强些。”晴姑娘答道。   “瞧这姑娘,很知礼数,哀家看了觉着亲切得很。”太后赞不绝口,问向皇上,“皇帝,你觉得呢?”   “太后喜欢便好。”皇上抿了口茶,淡淡地道,摆了摆手。   “留牌子,赐香囊!”小太监按照吩咐唱道。   下一位秀女由嬷嬷引着准备上前,却被王公公一摆手拦住,王公公一个眼神瞥向上首,只见皇上还有什么话要说。   “朕倒想起一件事来——你们中有个叫苏霁的,过来。”旋即,他看向太后一干伺候得宫女,“朕真是老了,和这些小姑娘差不多大的时候,朕看人可是过目不忘啊。”   苏霁有些惊讶,但也在预想之中,便端着果盘在皇上面前行礼。   “你医治太后有功,朕还没赏赐你。”皇上道,“朕瞧着十九皇子性子温顺,朕为你们赐婚,你可愿意?”   场上所有人物虽沉默不语,却互相传递眼神,好不热闹。   苏霁登时一愣,强迫自己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皇子,也能算是“赏赐”?   况且她现在已经□□下一员,自己要是这么跑了,太子会不会……   “民女……民女出身微贱,粗鄙无礼,怎么能配得上尊贵的皇子呢?”苏霁道,“何况太后大病初愈,民女嫁出去了,也放心不下太后的身体啊。”   太后笑道:“这孩子倒是个会说话的。”   王公公亦笑容可掬地道:“陛下,奴早便跟您说了,这孩子啊,心眼实在,旁的什么都不在意,满心满眼里只有医术,倒是个医痴。”   医痴?苏霁满脸黑线,这王公公是从哪里听说的?她怎么不知道?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皇上感叹道,“唯有用心一也,方能学至如此境界,治愈太后多年咳疾。”   “陛下过誉了,民女受不起。”苏霁诚惶诚恐地道。   “不过朕倒是好奇,这般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究竟是从何而来。”皇上叹息道,“朕坐拥天下,征伐五国,见了五国奇珍异宝,却仍是没见过这般灵妙之物。”   “额……”苏霁思索了一番,“说起来可能陛下不信。”   既然她都是□□的人了,何不顺水推舟,把功劳给太子呢?   “一个月前,民女夜中做了个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慈眉善目,精神矍铄,他给了我这药。”苏霁信口胡诌,道,“他说,有人为祖母诚心祈祷,孝心感动了上清诸神,于是上清诸神便命他托梦,将这药给我。”   苏霁讲得绘声绘色,脸不红心不跳:“可小的我哪里知道医治谁?可凑巧,便看到了为太后寻医的告示,民女便入了宫。直到祈桃之夜,民女才知道那梦里说的,竟是太子殿下。”   皇帝听闻,面色动容,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对天子说谎,死了后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民女哪儿敢啊?”苏霁一脸老实。   “太子竟仁孝至如此。”皇帝长叹一口气。   “可若是陛下不张榜,向天下求医,民女也来不了这儿不是?”苏霁又道,“是陛下与太子的孝心一齐感动了上清诸神,其利断金,才最终医治了太后。”   皇上继续细问那“神仙”模样,苏霁能诌的都诌了,实在圆不上的,便推说不知道。   说她是“医痴”,倒不如说她是“神棍”罢了。   最终,皇上一笑,道,“便封你做正六品司药,兼领太医院正七品医士之职,专为太后瞧病。”   司药?还有御医?听上去不错啊,苏霁的心中有些激动。   “谢皇上。”苏霁喜形于色,说罢行福礼。   “皇上赏赐是要磕头的!”王公公出声提醒,“你这孩子,在宫里个把月了,却连规矩都学不会。”   “啊?”苏霁一脸茫然地看着王公公,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声,“哦。”   期末复习时,有什么重点是苏霁不会的?相比期末重点,这规矩算得了什么?苏霁其实心里知道,不是自己学不会,而是自己从心底里厌恶这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规矩。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看来自己以后还是要好好学啊。   苏霁将托盘放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谢了恩,拿起托盘准备回到太后身侧,却被其余宫女笑着说不用。   她已经是有品秩在的女官,哪里能再做宫女的活儿呢?   她悄悄溜开,想躲在一个小角落里,把这热闹看完,正兀自坐下,却望见天边不远处一黑褐色的鸽子在附近盘旋,那淡黄色左爪上还绑着一条绸带。   苏霁不由得想起,凤鸣便有一只差不多的信鸽,那可是当年他劫掠吴中富豪得来的,聪慧机灵,据说可千里传书。   苏霁屁股还没坐热,便又站了起来,见那信鸽不断盘旋,最终歇在了墙角边的桃树上。   “这鸽子,可真会找地方。”苏霁用树杆总也打不到那地方,“算了,反正现在大家都去凑选秀的热闹了,谁来看我?”   苏霁双手双脚并用,凭借着几处枝杈,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桃树。   她在奶奶家可皮了,别说上树,就连上房揭瓦她都干过。   蹑手蹑脚地伏在信鸽旁,苏霁瞧那鸽子肥硕,额头上有一雪白斑点,这才确认——的确是凤鸣的信鸽。   苏霁解开那丝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暗红色的大字,像是凝固了的血液:顾倾城欲杀我,救命! 第15章   她繁体字认得不多,但是那个“杀”字却使她印象深刻,三国杀卡牌上的繁体“杀”字,没想到在这古代,是真实地表述着死亡。   苏霁心下慌乱,将那白绸攥在手间,手却是一直在抖的,怎么也抑制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她现在人在皇宫,就算立即寻了机会逃出去,可这几千公里,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要走上几个月啊。   而他用信鸽传递给苏霁,恐怕已经是穷途末路,周围再无可信之人了。   苏霁越想越惊,却又没个对策,一个不慎,竟跌了下去。   完了,完了,这棵桃树得有三米多高,掉下去不是摔死也得骨折。   苏霁往下一瞅——她的正下方竟有人负手而立,苏霁刚想出声叫他赶紧躲开,却恍然想到不远处还在举行着选秀,若是惊动了皇上和太后,估计他们俩的小命都会不保。   那人却极敏锐地察觉到了声音,他向上抬头,开始是一愣,转瞬间眉间微蹙。   苏霁瞪大眼睛——这不是太子吗?   太子极敏捷地后退了一步,海棠色的薄唇微微抿起,冷眼瞧着她像棵倒栽葱似的坠落。   苏霁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而她的身体迅速坠落,眼瞅着离地面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来补救一下,可是身体却因为恐惧,连关节都是僵硬的,想要呼救都叫不出声。   在离地面还有半尺距离时,苏霁感到背后的衣裳被人使劲拽住,旋即两肩被一双手紧紧地按在对方的胸膛上,苏霁下意识地立刻紧紧揽住他的腰,死死攥紧他的衣角。为了缓冲巨大的冲击力,那人双脚利索地轻点地面,苏霁的身体便随他横在空中,靠对方双脚脚尖用力,旋转了几圈方才停了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霁惊魂未定,捏着太子衣角的手微微颤抖,整个身体由于恐惧下意识地蜷缩在一起,紧紧地贴在太子身上。   苏霁想到刚穿来时,也是被魏东陵这么抱着,从炼剑炉上被救了下来。   甚至就连身上的桃花香气都是这么的一致。   苏霁使劲吸了一口那淡淡香气,只觉得心情舒畅、神清气爽,心神不由得镇定下来。   太子目中仍旧是一片冰冷:“还不快下来。”   苏霁立即离开怀抱,将手中攥紧的带血布条悄悄藏到了袖子里,双脚刚踩到地面,竟没有站住,直接倒了下去——因为过于惊恐,苏霁的腿软了。   过了半刻钟,苏霁才堪堪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整理好衣服,看着面前的太子。   “殿下……”苏霁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袖子里的纸条,于是她灵机一动,迅速想了一个话题,道,“殿下,您也喜欢桃花?这桃花香气熏在衣服上太好闻了!怎么贵族子弟都爱熏着个,是这几年流行吗?”   “你这丫头,真是没见识。”太子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道,“元庆八年,皇后诞下嫡长子,京中百花一夜之间竞相开放,卜筮曰:天降贵子,大吉之兆。而我们太子,自出生起便带着桃花一般的体香,这件事京中谁人不知?”   苏霁一见那太监正经的样子,便有些想笑——作者君啊,这是什么玛丽苏的人设?   可太子的表情却更加晦暗了,他冷冷地道:“别说了。”   小太监立时噤声,道:“是奴才说错了。”   苏霁记得,梁内侍曾经跟他说过,太子从小便没了娘,是太后将他抚养长大的。古代女子生产就是过一道鬼门关,难道皇后死于难产不成?   苏霁识趣地不再提,赔笑道:“太子殿下,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你了。”   “苏司药,本宫对你没兴趣。”太子正色道,“以后,不要再将这种多余的心思放在本宫身上。”   苏霁直接懵了——太子在说什么?   “太子殿下,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了。”苏霁哭笑不得,   “谁会成天没事干,爬上树,冒着生命危险掉下来,就为了撞在殿下怀里?”   “宫中女人为了争宠,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太子道,仿佛忆起了什么,眸中俱是悲凉之色,却又在一瞬间将悲凉掩藏,只轻轻一笑,“难不成苏司药爬上这桃树,是为了摘桃花么?”   苏霁看着寒冬腊月里光秃秃的桃树,头上不禁有一片乌鸦飞过。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上树?在古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女子爬树,这个行为在这个时代看来是如此的怪异。   如果她说,她爬树是为了看风景、看不远处的选秀,太子会相信吗?   苏霁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道:“没错,从一开始,我就为殿下的光华神采深深倾倒……”   “从祈桃节那夜,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陛下,为了吸引殿下注意,我才出此下策。”苏霁酝酿了一下情绪,沉痛地道,“现在,我明白了,殿下是天上的星星,哪里是我们这些下等人能够肖想的。苏霁以后只能将这份心意深深地藏在心底……不不不,将这份心意就地销毁。”   苏霁自以为演得不错,微微抬头。   “声名煊赫的妖女苏霁,情话说起来也会这么生硬。”太子冷冷地望着她,剑眉微微皱起,悲凉而讽刺地一笑,“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苏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太子识破了,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却能将魏东陵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这点小聪明,同原身这种大宗师比起来,还是太菜了。   苏霁只得默默低下头,尴尬地伫立在那,看着面前的太子面色阴晴不定,沉吟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说话,空气霎时安静,就连外面太监不厌其烦地唱名声都能清晰听到。   “国子祭酒赵玄之女,赵嘉柔,年十六。”   苏霁听到这名字,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名字,这家世,这年龄——不就是这本书的女主吗? 第16章   我的老天鹅哟,她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苏霁再也没有精力去理会太子,只是越想越惊——在原小说中,赵嘉柔也本应参选,只是因为太后病逝,皇上为母守孝三年,便取消了选秀,放适龄女自行婚配。   而现在,苏霁用青霉素救活了太后,选秀便照常举行了,若是她成功获选,之后的剧情都会因此完全改变。   她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如果这次赵嘉柔成功应选,那么整本书的剧情都会因此完全改变。   苏霁双眼霎时瞪得如铜铃一般,双手盖住因为过于震惊而合不上的嘴。   太子见她面色有异,扫了一眼宫墙那边如火如荼进行着的选秀,问:“国子祭酒家的女儿,怎么,你认识她?”   苏霁呆若木鸡,一脸惊恐地摇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脑子里乱哄哄地,仅剩下的一点理智使她迅速转过身去往桃树旁。   “你能不能把我重新放到树上?”苏霁脑袋里像是有一只轰炸机,轰轰隆隆地将冷静炸毁,“或者,把我放到旁边的宫墙顶上也行。”   “杀手堂的杀手,难道都不会武功吗?”太子反问,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苏霁。   “我……被人一剑刺入胸膛,醒来后便发现自己武功尽失。”苏霁重复着自己的一贯的说辞。   以往她说出这套说辞,别人都是了然地点点头,可到了太子这里,他却是一副全然不相信的样子,面上显露出疑惑之色,待要再问时,只见苏霁已是急火攻心。   “十万火急啊太子!”苏霁急得不行,如果不是因为方才吓得腿软,她早便自己爬上去了。   太子迟疑了一下,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横抱着苏霁,腰腹用力,足尖轻点,一个箭步便凭力直上宫墙,伏在明黄色的瓦片上。   “这若是被轮岗的侍卫瞧见,本宫可怎么解释。”太子轻轻放下苏霁,出声道,“把你送上来,我就该下去了。”   “哎!等等!”苏霁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又不会武功,你下去了,我可怎么下去?”   “你下不下得去,与我何干?”太子面色平静,问。   “不行,我不许你走。”苏霁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凶狠地道,“上了这条贼船,你还想跑?”   说罢,苏霁不再理会太子,转过身去看宫墙外的大选。   幸好皇城中规矩极多,繁复琐碎,说了这些子话,赵嘉柔仍停留在问话环节。   “臣女赵嘉柔,请皇上、太后安。”赵嘉柔起身,容貌初显——好一朵出水芙蓉,不施粉黛,却又清丽自然。她一双含情目,清澈而又明亮,不偏不倚地望着正前方,低垂着头,风露清愁的样子,肖似原身苏霁。   苏霁想起书中男女主初见的场景,彼时正是四月,桃花花期已过,花败尽落,魏东陵正在桃花树下饮酒,失意得很,却恰巧遇见从山寺进香后的赵嘉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就是由于海拔高度不同引起气温不同,最终影响了桃花的花期,山中的桃花总是开得比平原上晚一些。   赵嘉柔恰好在山中采了一支开得正盛的桃花,出于同情,将这枝桃花送给了魏东陵。魏东陵见到这枝正盛的桃花,醉眼朦胧之际,又看到几分肖似自己白月光的赵嘉柔,不由得心生感动。   啊!多么唯美而又符合科学逻辑的邂逅!苏霁当时看到这章时,只想土拨鼠尖叫。   “原来是赵家的女儿,果真不俗。”皇上面色带笑,脸上全然是赞许之色,旋即转换成犹豫与纠结,不时同太后小声商议着什么。   苏霁的心也随之悬在了嗓子眼上,比等待高考成绩时候还要紧张——到底是留,还是不留?快给她个痛快吧!   “留牌子,赐香囊!”   赵嘉柔欣喜一笑,福礼道:“谢皇上、太后。”   听此,苏霁紧抓太子的手霎时松了,身子瘫软在明黄瓦片上,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   她离着主线剧情两千多公里,竟然在不知觉中完全改变了它的走向!?   “好戏看完了,我们下去吧。”许久,苏霁才缓过劲儿来,神情郁郁道。   “这算什么好戏?”太子奇道,“不过就是个应选的秀女,过程平平无奇。”   他一个没有提前阅读过剧本的路人甲,怎会知道上帝视角的苏霁所预想的一切呢?   “天机不可泄露。”苏霁叹息了一声,颇为神秘地道,“咱们还是先下去吧,一会儿侍卫就要过来了。”   太子听此,环住苏霁的腰,轻轻地托着她落向地面。   “苏霁,如今你领了御医之衔,出入外宫;又领了司药之职,出入内宫。”下落过程中,太子轻声道,“能够同时出入内外两宫的人并不多,本宫费尽心力替你运作,你可不要让本宫失望。”   “殿下你就放心吧,我苏霁好歹也是江湖上名头响当当的女魔头。”苏霁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衣裳,整饬一下,又道,“我一定会谨慎利用出入内外宫的特权,尽心尽力辅佐您。”   太子对她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嗤之以鼻,便自走了。   苏霁见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轻松神色再也伪装不起来,她悄悄地摸索到自己的袖中,细细摸索着那块已经被揉皱了的白绸,暗红色的血迹疏狂地摆成几个字,一看便知,书写人当时匆忙而又慌张。   苏霁看向朱漆红墙,修得比旁边的古树还要高,上面雕梁画柱,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更是为了防止有人越墙逃走罢。   更何况,就算逃了出去,外面还有层层把守的禁卫。   苏霁的神情纠结极了,十尺高墙,她到底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第17章   上岗的第一天,苏霁一身暗绿织绫,身上披了个斗篷,大步流星地走入司药局。   “苏司药。”偶尔路过几个一身云青色的女史,她们微微福身,行过礼后,便又各自走了。   “嗯……”从来都是苏霁给别人行礼,这回别人给她行礼,她倒还有点不好意思。   “是苏司药吗?”苏霁正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却看司药局内,一位年逾不惑的丰腴女子正立在一筐又一筐药材前,冲她吟吟笑道。   “啊没错,是我。”苏霁点点头,笑问,“您就是萧司药罢?”   入职前,苏霁可是作了一番考察的。根据梁内侍所言,这萧司药出自兰陵萧氏,可惜婚后不久便没了丈夫。   在大成这个虚拟世界里,虽说是推行女德,提倡女子为夫守节,可是实际上青春丧夫的女子绝大多数都会再嫁,那些获得贞节牌坊的大多是四十岁往上的中年妇女。   可这萧氏不同,她自愿为夫守节,不肯再嫁。成帝因此嘉奖她,命她入宫为女官,她在宫中积年,终于熬成了司药。   “正是。”萧司药和善一笑。   苏霁立即恭敬地行平礼,道:“萧司药万安。”   这是梁内侍特意嘱咐的,无论年龄、资历,苏霁都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说是同她平级,实际上只不过是她的副手罢了。   萧司药回了礼,便道:“苏司药勇救太后,宫里可是都传遍了,说这苏司药医术高明,甚至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妾还道是个怎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她极熟韧地奉承,可知是宫里的老油条了,苏霁搜索大脑,挤出几句:“萧司药贞洁之志,我也是十分佩服呐。”   待苏霁再要想一句奉承的话,可是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得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哟,这柴胡成色不错。”   旁边的小宫女悄声提示道:“苏司药,萧司药不认得这些药材的。”   苏霁脸上差点没有绷住——萧司药来这宫廷内做司药已经快十年了,居然连柴胡都不认得?   “妹妹刚入宫,还不清楚这宫内的形势。”萧司药仍旧笑意吟吟地,“在这宫内,会不会辨别药材是最不打紧的。”   苏霁虽疑惑,却也无暇细想,只去库房那里点了点货,又去认识了两位典药,两位掌药与四位女史。   “这是崔女史,出自清河崔氏,父亲正是现任的户部侍郎。”   “那位是成女史,是福安郡王的掌上明珠。”   “还有那位,更是了不得。”那介绍的婆子悄悄道,“她是楼之忠的女儿。”   “楼之忠是谁?”苏霁问。   “楼之忠是尚书省的尚书仆射,当了十几年的宰相。”婆子悄声道。   过了好几天,苏霁才意识到,二十四司的女史皆出身显贵之家,不是功勋世家后代,便是当朝权臣之后,入宫做女史不过是为了给她们的履历上再镀一层金罢了。   这和苏霁预想的大不相同——本以为是谋个职位,看看病,采买药材,过自己的日子。结果她来这里,成了给这群贵女们拍马屁的。   “哎,我这副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宫?”苏霁卸下这一身行头,对镜独自发愁,“凤鸣还等我救他。”   苏霁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计上心来——既然太子不介意自己杀手身份,还招她为幕僚,那么凤鸣这件事情,如果请求太子出手……   苏霁在心里盘算,觉着这个想法危险系数极高,但是眼下,仿佛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披上斗篷,苏霁利落地起身,准备往东宫那里探探口风,能成算她走运,不能成便算给太子殿下拜个年,巴结巴结大佬也是好的。   -   东宫,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屋里头,太子端坐上首,左手持着一道折子,右手握着狼毫小笔,那笔滞在空中许久,却未曾下笔,只因太子在听堂下魏九的密报。   “魏九跟踪数旬,昼夜不离,可是那苏霁行迹未见有异,一如常人。”魏九眉头紧皱,“实在难以知晓苏霁这次行动的目标。”   “苏霁行事缜密,探听不出什么才是正常。”太子用狼毫笔写了几个字,揉了揉左臂。   自从骨折痊愈后,他那里虽然看不出伤过,阴天下雨时却麻痒微疼。   太子复又道:“不过,苏霁的行动目标,本宫倒也能猜出个大概。”   魏九愣了一下,迟疑地道:“殿下是说……”   “她一个杀手堂天阶杀手,装作不会武功,从树上掉下来,恰好掉在本宫怀里。”太子道,“这行事不能再明显了,不过这倒也符合她的风格。”   魏九略显犹豫地道:“是……只是殿下您不是也说,那日她从树上摔下来时,竟张皇失措,头部先栽了出去,站起来连腿都软了。”   “这的确不像一个常年习武之人的反应。一个习武之人摔下去定会变换姿势保护自己,这是头脑中不必想,身体便会自动做的。”太子也是疑惑。   那日他冷眼瞧着苏霁从树上坠下,便退了一步,一副看戏的样子——既然苏霁自搭好戏台,那他也无妨看个热闹。他这个英雄不去救美,这美人儿便会自己长出翅膀来,飞上去救自己。   可苏霁越坠越快,越坠越快……一直到仅离地面半尺距离时,苏霁甚至都没有起势上去。   离地这么近,就算是他自己武功至盛时,也难以自救。   太子心境不再平静,心也纠结在了一起。他的心尚且在犹豫,可是身子却先一步飞出了去,救起了苏霁。   太子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是苦肉计,那么苏霁,她赢了。   见太子叹息,魏九道:“苏霁她自诉武功尽失……或许确有其事。”   “就算武功废了,身体的反应也不会丢。”太子忆及往事,道,“那一剑是我当年亲自刺下,什么样的力道,什么样的手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使剑从不伤人经脉,苏霁也不例外。”   “这样说来,苏霁说的什么被一剑刺伤,武功尽废全是子虚乌有。”魏九道,“可是一个习武之人完全一直自己的身体本能绝非易事;更何况,她的目标既是陛下,那为何数旬之间从未找过陛下?”   恰在此时,外头守门的太监报:“报!苏司药来请安了,殿下,您看……” 第18章   隆冬腊月,苏霁拘谨地立在东宫前,等待小太监的通报。   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步履匆忙,临近年尾,总有许多事,更有许多心思活络的趁此机会献上贺礼,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太监侍从抬着箱子进来。   没想到古代的年尾竟然这么忙碌,这下她够呛能见到太子了。   苏霁叹了口气,呼出一道白气,白气四散而去,眼前模糊的景色又变得清晰。东宫朱门缓缓打开,出来个模样标致的女子,她三五步迈出门槛,站在中央,爽朗大气地笑道:“太子殿下说了,谢诸位的美意,心意殿下收下了,可这礼还请诸位抬回去罢。”   几位老太监听此便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府年轻些的侍从窃窃私语,面上俱是为难之色,其中有个伶俐些的拉住将要走的老太监,问:“这差事可如何是好?”   被拉住的老太监道:“你是新来的罢。这东宫是从不收礼的。可太子不收,我们老爷不能不送。我们这些人都是习惯了的,走个过场便算完事。”   那侍从听了,便有些急了,道:“俺家老爷是从河东刚调过来的,不懂这些,他若是知道俺没送出去礼,定会责罚俺。”   老太监摆摆手,道:“那我可就没辙了,你自己想办法,我将礼送回府还要吃酒去呢。”   那侍从再唤,老太监仿若听不见一般,抬起自家的礼,便走了。   “不必惊慌,且叫你家老爷打听打听便是。太子从来都是这样儿,早便是惯例的。”那女子眉目含笑,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皇帝陛下的赏赐已足够供养太子了,哪须得你们送这些?若是你们老爷还不明白,便把妾身方才的话儿说给你们老爷。”   那侍从憨厚一笑,道:“姑娘好大文采,俺虽不识字,也只得将话儿硬记住,告诉我们老爷去。”   那姑娘微微一笑,极和善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都是我们太子殿下说的。”   苏霁在一旁默默感叹:这姑娘伶牙俐齿,又是一副笑面儿和善样子,倒叫人觉得亲切极了。   苏霁对这姑娘倒好奇得紧,便悄声问旁边守门的小太监:“这太子殿下尚未娶妻,屋内竟就有这样的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这是哪位妾室?姓甚名谁?”   那小太监眉毛拧在一块儿,道:“你莫要胡说,仔细你的皮。我们太子殿下清清白白的,没得叫你们这起子小人给玷污了。”   苏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子才明白——上清教教义鼓励人们清白守贞,因此在这个年代里,有部分虔诚的贵族男子会在婚前不纳侧室,以示对上清诸神的敬重;更有极少数人会遵循教义,终生不娶,梅妻鹤子,度过自己虔诚而又高傲的一生。   这种行为只有在家族传统而又虔诚的地方才盛行。   但苏霁想到皇帝的四十多个孩子,显然皇室并不是这样的家族——在其中,太子是多么的突兀。   “原来如此。”苏霁了然,问,“不过既然太子不纳妾,这姑娘又是谁呢?”   “魏姑娘是东宫的贵客,是御剑山庄来的,具体身份倒不清楚。”那小太监洋洋自得,道,“御剑山庄你或许不知道,可魏东陵你总该听说过吧?那可是当世大侠。”   苏霁听此,身体已经石化。   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正这样想着,却看那姑娘收敛了笑意,扭头向自己,扬声道:“喂!路边儿挡道那个,太子殿下叫你进去!”   苏霁惶恐不安地看向她,只见她面色如常,倒没有惊异之色,苏霁心里咚咚直跳,随她进了东宫。   正厅内,太子端坐在上首,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待苏霁到了正堂,才抬眼看了一眼,问:“什么事?”   “太子殿下,苏霁来给您拜个早年。”苏霁正准备从怀中拿出什么,“这是给殿下的新年贺礼。”   “本宫不收年礼。”太子又道。   苏霁刚想说什么,那姑娘却咄咄逼人地道:“太子殿下的话,你是听不见怎么?还不快退下!”   “太子殿下不收礼是为了防止底下人结党营私、蝇营狗苟;是以身作则,防止太平年岁滋生骄奢淫逸。”苏霁忍着害怕劲儿,继续道,“可民女送的东西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也不值什么钱,太子殿下放心。”   苏霁迅速掏出药膏——再不快点可能就没机会了!   “我去太医院,偶然听闻太子殿下一年前不慎跌了一跤,伤了左臂。民女便做了这膏药,方子是民女自己调的。”苏霁道。   在古代用手法复位接的患部,肯定是没有现代手术対得严丝合缝。何况这儿的冬天又那么冷,按照医学常识来说,新伤不足一年的太子或多或少都该感到不适。   苏霁打点上下,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她研究了几个晌午,快马加鞭地将这膏药赶制出来,这才巴巴地在年前送来。   “收下吧。”太子一个眼神示意,那女子便不敢再出声言语,只郁郁地看向苏霁,接过了苏霁手中的膏药。   “其实民女还有一件事,只是……”苏霁左右环视,看了几眼周围的太监宫女。   “你们都退下罢。”太子听此,道。   宫女太监应声称是,便各自退下了,只剩下那姑娘站在那。   “冰壶,你也下去吧。”太子道。   冰壶?这名字不是现代奥林匹克中的某种运动嘛,CCTV5经常转播的那种。   苏霁努力忍住笑意,嘴角却不由得微微上扬。看着冰壶姑娘一脸愤恨的样子,苏霁转过身来,背对着太子,伸出舌头对着冰壶姑娘略略略。   冰壶姑娘气不打一处来,一瞧堂前的太子,也不好发作,只瞪了苏霁一眼便走了。   苏霁立马转回身来,一脸乖巧地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新年快乐啊!”   “这里没有旁人,直说便是。”太子搁下笔,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   苏霁干笑一声——古人不是讲究含蓄吗?她本想寒暄一下,趁机不着痕迹地试探一番。可太子问得这么直接,她该说什么呢?   苏霁斯思索了一阵,正欲开口,却见太子那却先出了声:“听闻杀手堂最近倒不大安生,本就江河日下,现在里头又分了两派打起来,你说有趣不有趣?” 第19章   苏霁听此,倒并不惊讶。按照书中所示,杀手堂正是在无休止的内部争执中渐渐衰落,并最终倾覆。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苏霁叹息,顺势问道,“殿下,您听说过一个叫凤鸣的吗?”   “你是说那位江湖人称妙手空空盗,专门劫掠富豪的那位?”太子殿下道,“他轻功很好,本宫亦有所耳闻。”   “是啊。”苏霁尴尬地一笑:没想到凤鸣在外还有这么威风的名头,“殿下,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太子唇角微微上扬,稳稳地放下茶盏,道:“苏霁,你作为本宫的手下,还没替本宫做什么,反倒要本宫花费心力替你周旋。”   太子的眸中摄出一道精光:“你觉得合适吗?”   苏霁低头,咬了咬牙,拱手道:“太子殿下,您尽管吩咐,您让做什么,苏霁就做什么。”   太子瞧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颇有兴味地笑了。   “你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要掌控住司药局。”太子一边披上紫貂裘,一边道,“梁王的母妃出自兰陵萧氏,而那萧司药也出自兰陵萧氏,你若是取代了她,正好也可以除掉一个梁王的耳目。”   “是。”苏霁嘴上肯定地道,心中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萧司药在宫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还有萧贵妃的支持,哪里是她一个菜鸡能够斗倒的?   苏霁正思索着,却见太子从座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走下三级台阶,向苏霁这个方向走来。   苏霁有些疑惑地望着太子。   太子走到苏霁面前,只离几寸距离,微微颔首,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地望着她,一边用右手轻轻拂去苏霁头发上粘着的细碎落叶,一边轻柔地道:“这时节便是很冷,再过几日便是最冷的时候了,你怎么只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斗篷?”   苏霁看着太子纤长的手指轻抚她的鬓角,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停滞在那里。   传言中的太子,笃信上清教,将自己的名声看得极重,平日里端庄自持,就连侍奉的宫女也不肯多看一眼,唯恐瓜田李下。   苏霁在寿安宫、司药局、太医院都当过差,再加上同梁内侍来往,听过的八卦不胜枚数,什么御膳房某个宫女的相好啦,什么梁王的一十八个绯闻女友啊……不知真假,但几乎宫内大大小小的年轻主子都被编排过、传扬过,只是除了太子。   被传过绯闻的不一定如传言般不堪,但是零绯闻的绝对是清高自许、严于律己的。   可是今天他怎么突然转了性,礼法和信仰都扔掉了,做这种含混不清、令人感到暧昧的举动?   苏霁感到受宠若惊,刚准备惶恐地说一声不用了,只听太子那边又温声道:“一会儿去账房领十两银子,再让冰壶领你去库房取一件狐裘来。”   “那就谢过殿下了。”苏霁道。   道完谢后,苏霁便行礼退下了,走到门槛处,正好与冰壶姑娘打个照面。   冰壶姑娘对她剜了个眼刀,自进了屋内。   “殿下……”冰壶见苏霁走远,才忧心忡忡地道,“为什么要对那个毒妇那么好?”   “她的目标既然是我。”太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不对她好,怎么使她露出破绽来?”   -   苏霁穿着新制的狐裘,踱步行至尚药局。   或许太子只是习惯了恩威并施、打个巴掌给个枣,但是苏霁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些许感激。   毕竟这狐裘真的很暖和,她也真的需要。   日暮将至,倒没有几个太监宫女来取药的,只剩下几个守着的宫女在里头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苏霁站在司药局内堂的门外,听到屋内嬉笑之声,倒好奇她们在说什么,便停滞了扣向门扉的手,静静地听她们谈论。   “这萧司药向来恹恹地,近年来更是不大爱管事了。”一个小宫女道,“司药局全靠楼女史在撑着,楼女史出宫嫁人也就在这一两年,是不是她走了,咱们就清闲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寻常高门贵女,只是在这待个三五年,结识历练一番便出宫,是故她们不过是在这终日厮混、过糊涂日子罢了,可楼女史自来了尚药局,便兢兢业业,事必躬亲,恐怕心里头的目标大着呢。”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女道,“况且,就算没了楼女史,还有新来的苏司药呢。”   “苏司药?”那小宫女笑道,“她刚来这宫里,什么也不懂,好糊弄的。”   “要我说这苏司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年长宫女道,“你想想,那日陛下将她指给十九皇子,她却亲口拒了,一边落个不慕权贵的好听名儿,一边来了宫里做司药,待遇一同那些贵女。苏司药又是个没结过婚的大姑娘家,来这宫里历练几年,一出宫外,除了出身外不比那些高门贵女差什么。再要是被哪个主子给看上,由皇上赐婚,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唉,那也是人家的命好,医术高。”小宫女叹息道,“毕竟人家救了太后,皇上以孝治天下,只要赐婚绝不会差的。”   那年长宫女待要再说什么,却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便对小宫女嘘了一声,两人默不作声地干起了手里的伙计。   苏霁一把推开厚重的檀香木门,若无其事地向里头走去。   年长宫女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自己的帕子,眼却向上瞟着,行过礼,待苏霁走远,眉毛向上挑起,面色因为激动而泛红,她小声对小宫女道:“看见了吗?整段的狐狸皮,毛色亮着呢。”   小宫女也奇道:“这得多少钱?看这成色,七八十两也不止。”   “我也不知道。”年长宫女道,“尚药局那么多贵女,这件只比她们好,不比她们差。”   不到半日,整个尚药局都知道苏霁身上多了件狐裘,在众人七嘴八舌下,渐渐扒出这狐裘的来历—— 第20章   “这狐白裘是北境特产,乃是用白狐腋窝处纯白的皮毛制成,在二三十年前极为难得,价值千金。不过,十年前圣上挥师北上,攻下了北境之地,两地开始有贸易往来,寻常富贵之家也能穿得起了。”梁内侍轻轻抚摸那柔软轻巧的皮毛,笑着抬眼看了苏霁一眼,道,“不过这件成色极好,像是去年年节下圣上赏赐的。”   不知怎的,今日梁内侍的眼神怪怪的。   或许不止梁内侍,自打苏霁穿了这件据说很贵的狐白裘,整个尚药局上上下下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   苏霁一边誊写药方,一边应付地道:“哦。”   “去年陛下赏赐的东西全是我义父经手的,我倒也知道一些细末。”梁内侍仿佛瞧不见苏霁冷冷淡淡,犹自兴奋,继续道,“我想想……陛下火气旺盛,从年轻时候便不穿这些貂裘之物,寒冬时节也仅着一层棉衣,所以这狐白裘从不自留。去年是赏赐萧贵妃七件,太子殿下五件,梁王殿下五件,二皇子、五皇子、十皇子三件,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十七皇子及诸位公主各一件……”   “行了行了。”苏霁被他念念叨叨地厌烦了,搁下笔,道,“谁耐烦听你唠叨这些?”   “不想听我念叨,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赏的?”梁内侍窃笑。   苏霁撇撇嘴,不知道名姓还传扬得这么疯,要是知道是太子赏赐的那还了得?   她的声誉不值几个钱,但是太子的声誉可是积年攒下的。一个太子,他既没有沉迷酒色,更有没有骄纵跋扈,还孝敬太后,甚至清白自守——这要是折在了苏霁身上,岂不是很可惜?   “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大概有数。”梁内侍收敛起笑容,正色道,“那梁王殿下虽然颇得圣上恩宠,但是作为夫君,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又有谁受得了呢?苏霁,你可要仔细想好,莫要被一时宠爱乱了心神。”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鹿茸,蛤蜊,杜仲,虫草……”苏霁假装听不见,自拿起刚誊写好的药方,对着日头念着,便问梁内侍,“怎么样,我的字儿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自打她来到尚药局住下,便每日练习繁体字书写,现在她的字虽然不成体,但总归是能辨认了。   梁内侍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这人生的路,总是该你自己走……”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苏霁无聊地掰自己的手指头,现如今萧司药大权在握,对她也很是警惕,除了这些太医院送来的药方,苏霁什么都接触不到,“你倒瞧瞧,我这字写得如何?”   梁内侍接过那熟宣纸,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我也只是会认些字,不是个睁眼瞎罢了,哪里懂得书法之道?不过瞧着倒是比前几日好些。”   苏霁待要再细问时,那梁内侍只摆摆手,道:“你又不去考功名,何必这么认真?这些本就非女子之事,你成了会识文断字的先生,叫那些老学究做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苏霁抿了抿嘴,道,“正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不对不对,正所谓多一门手艺多一门路,万一能用上呢?”   在现代,不好好学习,就会被老师硬逼着学习;而在这个时代,苏霁想学,竟都没人教她。   苏霁沉痛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再求求梁内侍指点她,门外却传来阵阵扣门声。   “苏霁姑娘。”   苏霁向窗外瞧了瞧,隔着糊纸,只瞧见两个人影在门外头立着,只得起身将檀香木门打开。   “可是有什么事?”苏霁淡淡一笑,眼见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宫女眼熟得很,应该是尚药局守门的宫女,另一个着装华丽些,左肩还带着明黄色的流苏,却是不认识。   小宫女直瞅着苏霁,眼中俱是焦急之色,不住地给苏霁使眼色。   “奴婢是乾清宫的宫女,陛下口谕,来叫姑娘去乾清宫走一遭。”宫女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上?”苏霁细问,“不知是什么事?”   那乾清宫宫女却沉默了一会儿,道:“姑娘别为难奴婢了……”   苏霁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宫女,面色不变,笑道:“面见圣上,我总该换上身合适的衣裳,对了,我还有样东西要带着呈给陛下,得寻个宫女替我拿着。”   乾清宫的宫女道:“姑娘快些。”   苏霁随意指向旁边的小宫女,道:“就你罢,跟我进来。”   苏霁拉着那小宫女的手,将她拽到自己房内,轻轻掩上门,便急切地问:“怎么了?皇上怎么平白无故叫我过去?”   那小宫女也是很慌张,断断续续地道:“奴……奴婢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是太后的药方出了问题,正要拿人去审呢。”   苏霁一惊——太后的药方与药膳,一直都是她负责的。   苏霁急急忙忙脱下那狐白裘,胡乱换了件衣裳,再去桌前将自己平日练笔誊写的药方收拢在一起,整整厚厚一叠,都交给那小宫女,干脆地道:“拿着。”   “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乾清宫面圣,我叫你上来,你就把这些纸都拿上来。”苏霁叮嘱道。   那小宫女吓得快要哭了,小声嗫嚅道:“奴婢从没去乾清宫面过圣,奴婢好怕。”   说得好像苏霁去过一样,这阵仗,苏霁也没见过啊。   苏霁拍了拍小宫女的肩膀,道:“怕什么,皇上又不会吃人。” 第21章   “拖下去,斩立决!”皇上端坐在龙椅之上,将手里的茶盏连同滚烫的沸水一齐砸向堂下跪着的人。   那人不敢躲避,只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把头深深地埋起来。   苏霁与两位宫女刚走进乾清宫候着,便遇见这样一幕。   “姐姐,这皇上真的不会吃人吗?”那小宫女瑟瑟发抖地问道。   苏霁语塞,心中也不由得生了几分惶恐,两股战战,手心里满是汗。   “黎勇,你是元庆十九年的进士,那年春闱,你说定不负朕,为成国尽忠。”皇上气得站了起来,堂前所有人都惶恐地随之起身,“忠臣倒是没有,却成了大成的蠹虫!赈济时疫的款子你竟贪了三千两,你好大的胆子!”   黎勇目中淌出泪来,只远远地向西北侧望了一眼,不发一言。   西北侧的梁王难掩为难之色,寻思了一会儿,终于站出来,跪在黎勇旁边,道:“父皇……这犁侍郎也是一时糊涂,您念在他是初犯……”   “下去!”皇上扬声呵斥道,将赤霄剑从剑鞘中利落拔出,“今日我便诛了这惯常贪墨的逆臣,还大成皇室一个清正!”   皇上挥起宝剑,直往黎勇头上砍去,剑锋干脆利落地划过黎勇的脖颈,喷涌出五六尺高的血柱,溅落在乾清宫的大殿之上,洇湿了名贵的地毯,霎时间殿内一片血腥之气。   这一切仅发生在眨眼之间,殿上众人皆是一惊,梁王站在旁边,吓得流出泪来。   苏霁更是惊了一跳,她慌乱地环视四周,却不期看到了太子的身影,太子在座前,方才只是微微起身,冷眼瞧着殿前发生的一切,在苏霁看向他的那一刻敏锐回头,两人恰好四目相对。   太子冷冷地避开视线,自斟了一杯茶,悠闲地啜饮几口。   皇上提起黎勇的脑袋,用一块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显出人脸模样来,递给王公公,道:“将罪臣黎勇的头颅挂到宣武门前一月,去罢。”   王公公颤抖着双手,用一方乌漆托盘端着那脑袋,便行礼退下。   乾清宫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秩序,众人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唯有那久不散去的血腥之气透漏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下一件事,听闻司药局给太后的补药出了错?”皇上坐在龙椅之上,声音中还带着余怒。   苏霁与那小宫女一齐走上前来,却看到另一侧亦有人上前,苏霁抬眼一瞧——正是萧司药。   萧司药早已是泣不成声,苏霁还没开口,她便跪在那里,道:“太后的药一直是苏司药在负责,妾身一概不知啊。”   “苏司药,你可知罪?”皇上怒斥道,“你侍奉太后,竟玩忽职守,给太后开十八反这种虎狼之药,你可否知道差点酿成大祸?”   这不应该啊?苏霁一脸茫然,道:“民女平素开的都是温补的药物,哪里会有什么十八反?”   皇上将太监递上的药册摔到苏霁身上,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一旁侍奉的梁内侍见状,悄声提了一句:“陛下,这苏霁乃是个不会写字的女子,这些药方都是太医院代写的。”   “陛下容禀。”苏霁将那药册翻得刷刷作响,迅速地找到了那页药方,道,“这药方比我开的只多了一味藜芦,藜芦与各种参类相克,不到万不得已时,决计不可共用——这对于医者而言,不过是常识罢了,这样的错误苏霁怎么会犯呢?”   那萧司药倒是一惊,问:“你怎么会识字?”   苏霁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但认字,我还会写呢。”   说罢,苏霁拱手向皇上禀告,道:“陛下,民女为了解察太后的病情,将太后每次的脉案与开的方子都誊写了一遍,整理在一起,每日细细研究,绝没有疏忽的地方,今日民女也将它带了来;若是不信,民女也可当堂默写出来。”   苏霁一个眼神示意,那位小宫女便迟疑地抱起了一张张熟宣,一步一步走到殿前,递给了侍奉的梁内侍,梁内侍又将它呈给皇上。   苏霁走近太子的几案前,告饶一声,道:“太子殿下,借文房四宝一用。”   太子端坐在椅上,轻咳了几声,喉结随着咳嗽声微微上下,柔和宽仁地道:“用罢。”   苏霁刚想拿走笔墨,却听太子又说了一句:“几个字的功夫,不若直接在这里写就,免得劳动太监们给你搬桌椅。”   苏霁称是,便在太子的案上写了一起来,她攥紧狼毫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太子静默地瞧着苏霁奋笔疾书,不一会儿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苏霁被这轻笑打断了思绪,不由得抬头,对上了那双如桃花般的眼睛。   无论太子或喜或嗔,那双眼睛都如一汪清泉般柔情似水,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了。   “苏司药,你这握笔姿势还真是独树一帜呢。”太子收敛了笑意,轻声道。   苏霁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情急之下,自己竟然直接使出了现代的握笔姿势。   不过,这种危机关头,哪还顾得上什么美观?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苏霁便全写好了,呈给陛下。   皇上只看了一眼,也忍俊不禁,展颜大笑起来,道:“朕在这乾清宫二十余年,还未见过这样的字体。”   “民女是新学的写字,写得不好,让陛下见笑了。”苏霁道。   “你一个女子,是为了太后的病,才去学的写字?”皇上正色问。   “回陛下,是这样。”苏霁回答道。   虽然她练习写字纯粹是为了她自己,但是这个情况,难道她要说不是嘛?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对主子倒是上心,倒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第22章   传闻中?   苏霁细品了品皇上的话,仿佛她有什么不好的传闻,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一边是流言蜚语满天飞,一边是自己的药方多了味药材,究竟是谁想要害她呢?   苏霁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一边的萧司药。   “既然苏司药自证清白,那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味药来?是太医院誊写时候出了纰漏,还是尚药局抓药时候被人动了手脚,亦或是太后宫中出了奸细?”皇上食指关节向下,一连敲了许多下,道,“究竟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下人们懈怠出的问题?查!给我仔细查!”   皇上又将目光转到萧司药身上,细问她太后汤药经手之人,每次药材都是什么成色。   萧司药答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七八句话下来,皇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糊涂东西!这事由你经手,你却一问三不知!”皇上眉头紧皱,呵道,“下去吧,闭门思过一个月,好好反思反思你是怎么当的差。”   萧司药抿了抿嘴唇,也无可分辩,只谢罪,便与苏霁一齐退下。   乾清宫到尚药局的路,有一处宫道僻静,平时除了几个小丫头子们来这里歇脚,便不再有别的人了。   萧司药止住了脚步,一改往日和善面孔,转过身去冷冷地望着苏霁,愤恨地道:“苏司药,我素日待你不薄,你何苦费劲心力设局害我?”   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苏霁不可置信地道:“我害你?我害你的话,会改动太后的药方,让皇上首先怀疑我吗?”   萧司药听了,只愣住了,而后又冷哼道:“那也不是不可能——宫里都传你得幸于梁王,可是只有我知道,贵妃最怕冷,梁王便将去岁的狐白裘制成两套衣帽,外加一条暖毯,全孝敬了贵妃。那狐白裘决计不可能是梁王送的。”   苏霁听她讲了这许多,问:“这和我害没害你有什么关系?”   萧司药道:“既然不是贵妃与梁王,那必定是个心怀不轨的皇子送的。他送了你狐白裘这么珍贵的东西,自然是需要你投桃报李,除掉我们兰陵萧氏一族的势力。”   “心怀不轨?”苏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诸位皇子里,要论心怀不轨,你们的梁王殿下肯定是排在头一个,还好意思说别人?清醒一点,现如今东宫里头住着的可不是你们家梁王殿下。大家都是不轨,谁也别嫌弃谁。”   既然萧司药觉得她背后的主子是某个皇子,苏霁便顺水推舟,话语中暗中承认了自己的主子的确是某个皇子。   “你!总有一天我会查出你背后究竟是哪个皇子!”萧司药气结,不再理会苏霁,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苏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啧啧:这萧司药看上去和善精明,谁知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本来她还觉得这是萧司药设下的局,但看她这副智商欠费的样子,她倒是犹豫了。   或许是萧贵妃暗中佐助萧司药设的局?   也不对,萧贵妃精心策划,只为了为难个不相干的司药?萧贵妃看上去也没那么有闲情逸致。   那到底是谁?苏霁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   “苏霁一手瘦金体好极了,怎么会写字歪歪扭扭的呢?”魏九斜倚在红漆柱旁,不解地看着太子。   “她故意用怪异的持笔姿势,写出歪扭的字,只不过是不想引起注意。”太子虽然这样说着,眉头仍旧紧蹙着,迟疑地道,“此事仍有诸多疑点,是故我将她叫过来,试探她一番。”   魏九了然地颔首,却细听屋外脚步声阵阵,道:“她来了,属下告退。”   太子翩然起身,一手撑开门,屋外阵阵寒风呼啦啦地钻进殿内。太子用右手轻轻抚了抚骨折的伤处,俊眉微微蹙了起来。   太子看着苏霁在半丈远的地方,身上仍旧是那身半旧的斗篷,冻得她耳朵都红了,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穿那件狐白裘了?”   苏霁一路小跑着,想尽快走到暖和的屋内,以免自己被冻死,却见正厅的门“砰”地打开,太子在槛内独立,穿着一件刻丝银鼠袄。   “可不再敢穿了。”苏霁疾步奔向屋内,险些撞上太子,对着太子请了安了,才道,“我是算是省得了,这狐白裘不是果果谁人都能穿的。没穿狐白裘的时候,宫里哪有人多看我一眼?刚换上身这裘衣,我的药方就出问题了。”   “这样也好。”太子自将门关上,又道,“书桌上的物什是送给你的。”   苏霁方贴在熏炉上,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听太子说的倒生了几分好奇,便起身去瞧那书桌上是什么。   “这是……墨吗?”苏霁两个拇指轻轻捏起那一小块黑色的方块,这比她寻常用的墨可精致太多了,上面还细致地雕刻了文饰。   “这是松烟墨,东山之松制成的,是十多年前的老墨了,如今东山之松被砍伐殆尽,今不复存了。”太子道,“你既要学书法,笔墨纸砚定不可少,这四样中,笔和砚倒还在其次,用次的也能将就;只纸与墨最要紧——纸你自己买些好的,倒是不难,上佳的墨锭却不好寻,你便先用这块罢。”   苏霁握着手中的墨锭,不由得心生感动,道:“旁人听说我要写字,都当我是做梦,也不肯教我;太子殿下却送我这墨锭,苏霁……苏霁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小梁子啊小梁子,说的就是你啊!   “没人教你?”太子见她千恩万谢的样子,好笑地看着她,终究温柔一笑,道,“那本宫倒想自请做个师父。”   苏霁愣愣地看着太子,一时不解太子的意思。   太子指着书桌前的椅子,道:“坐罢,本宫教你写字。”   窗外风雪连天,屋内却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鲸鱼油蜡制成的烛在烛台上静默地燃着,照得整个厅内泛着微黄。 第23章   “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捏住笔杆,其余三指像这样,微微虚扶着,掌虚如握卵,这样方能运笔。”太子将手中毛笔的指尖轻指向苏霁,道,“你试着写一个。”   苏霁闻言,便照着太子的样子在半熟的白宣上写了一个“一”字。   太子看了,愣了一瞬,复而用疑惑地眼神盯着苏霁。   苏霁被看得心里发慌,问:“是写得不太好吗?”   太子面容徒然冷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苏霁,将她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掰到正确的位置,沉声道:“再写。”   苏霁用着极为标准的执笔姿势,听话地在“一”的旁边又写了一个“二”,两个字写得倒是笔直,就是入笔和收笔的藏锋叫人目不忍视。   太子沉眸,冷冷地道:“你写得像什么样子,提按也不会,间架结构也不对。”   “因为太子你刚教会我执笔姿势,还没开始教这些呢。”苏霁回道。   如果这些她都会了,还用得着太子来教吗?   太子转而望向苏霁的脸,定定地凝视着——苏霁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搁下笔。   她好歹写了十几年简体字,基础功夫比文盲强了不少,可太子见到她的字竟然还是这么不满,这太子也未免太过严格了吧?   想来也是正常,这太子对自己要求严格,相对应的,对待他人肯定会要求得苛刻点儿。   苏霁想:不慌,严师出高徒嘛。   苏霁正欲拿起笔,继续写时,却从身后突闻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没来由地叫人镇定,太子肩上的银鼠毛儿轻轻刮蹭着苏霁的脖颈,倒让人觉得又暖和又令人发痒。   太子的手按在苏霁的手上,声音无比的焦急和严厉,呼出的热气打在苏霁的耳垂上,道:“再写。”   苏霁只得再写了个“一”字,这次的确比之前有进步得多,但那只是因为被太子的手强带着,用笔的力道和转圜都是在太子的提示下完成的。   不过这一个字写完,苏霁倒是有点入门了。   “原来用笔的力道该是这样啊。”苏霁恍然大悟,复又在旁边写了一个“一”字,虽然写得有些急促,却比最开始好了不少。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写完的四个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霁仰起头看着太子的神色,莞尔一笑:“怎么样?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太子迅速收敛了神色,微微一笑,轻声道:“对初学者而言,算是不错得了。”   就这样,苏霁一直写到了宫门落锁前,太子在旁一边批阅些不打紧的折子,一边盯看她的字。   -   “别关门!”苏霁刚走到尚药局,就看到大门正缓缓关闭,不由得出声叫道,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   那门复又开了一个缝儿,漏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好奇地问:“苏姐姐?”   是那天和她一同去乾清宫的宫女。   苏霁微微一笑,道:“是你啊!今天是你守夜?”   门完全打开,那小宫女亦是一笑,道:“是我啊,今儿本是我和一个同铺的一起值夜,可巧她干娘过生日,她去吃酒,便是我一个人儿守着。苏姐姐,你可不能去告诉楼女史!”   苏霁含笑答应,同时也在心里忧虑:萧司药长期放羊式管理,对尚药局一概事务不管不问,这些宫女太监早就滋生出了好逸恶劳的恶习,对规矩也不怎么上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萧司药被罚闭门思过,尚药局名正言顺地该由她管理。可这群人,可真是不太好管呐。   “你叫什么名字?”苏霁进了门,那小宫女复又将门关上。   那小宫女虽然年纪小些,没经历过事,本性却还不错,人也和善老实。   “回苏司药的话,奴婢本名叫惠杏儿,因避讳萧贵妃的名,来了这宫里,别人都只唤我杏儿。”那小宫女糯糯地道。   “我看你这衣服不错。”苏霁伸手用两指摸了摸杏儿袖口的衣料,又结实又厚重,棉料的接口处用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在一起,“在哪做的?我也想弄一身。”   “这是我娘缝的,托太监给我送到宫里的。苏司药想要,奴婢那里可巧还有一件,奴婢没穿上身过。”杏儿满脸疑惑地问,“不过,苏司药已经有了这么好的白裘,还需要棉衣做什么?”   苏霁长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剪好的碎银,递给小宫女,道:“这是五两银子,明日我去你那里取棉衣。没了这身,我只有个绒缎子的斗篷,这数九寒天,穿这斗篷可会冻死个人。”   “这也太多了!”杏儿连忙摇头,道,“我娘伙计快,有我嫂子帮衬着,三五日就能缝一件。每件工费不过两百钱,算上棉料、针线,也不过值一两吊钱罢了。”   苏霁也不知道一两银子值多少铜钱,索性道:“多余的权当感谢你那日提醒我。”   “苏姐姐可千万别这么客气,咱们都是这宫里的下人,守望相助是应该的。”杏儿摆摆手,接下了那碎银道,“我回去就给它铰开,称了后给姐姐送去。”   苏霁见她这样儿,倒不好再强给她了,只得道了谢,进了自己的屋。   入夜,苏霁躺在床上,想到杏儿说她娘如何如何,不禁也想到自己的母亲,她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   在这不知名的异时代,虽然顶头上司太子对她时而冷淡,时而温柔,奇怪得很,但总体而言,她过得还算顺遂,遇到的善意总是比恶意要多。   “系统,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苏霁问,“是做完任务就能回家吗?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耳边传来系统的声音:“本系统内所有任务均属于隐藏式,只有你自动触发,系统才会提示。只有完成终极任务时,才有机会完全返回现代。”   “当然,如果您触发了终极任务,我会立刻提醒你。” 第24章   “接下来月余,将由我执掌尚药局。”苏霁立于尚药局正厅中侧,微微低头,看向底下齐聚的二十四女史及诸位宫女太监,“丑话说在前头,尚药局采买的药材、开下的方子、还有临近年关的账目,我可都是要一一查验的。”   苏霁貌似不经意地和杏儿站在一起的宫女,道:“也快过年了,再打起精神来做几天伙计,就能歇息了。宫女太监们守夜、轮值,都要打起精神来,决不许吃酒。”   杏儿旁边的宫女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有些胆怯地瞧了苏霁一眼。杏儿在一旁却是忍不住笑了。   苏霁的话儿说完了,宫女太监们也都各自散了,唯有楼女史留了下来。   苏霁问:“楼女史,有什么事吗?”   楼女史面露为难之色,悄悄地道:“苏司药,妾身有几句体己话想和您说。”   苏霁不解,问:“什么话儿?”   楼女史一双艳红的唇凑近苏霁的耳朵,轻声低语道:“这药材和方子都还好说,只是这账册实在是不能查的。苏司药,你尚不了解内情,这尚药局的账簿一直是我替萧司药在管,每回的入账出账都不能对上,只因那司药每回都将药材以次充好,中间省下来的全进了她自己口袋。现在尚药局的账册全是糊涂账,剪不断,理还乱,我劝苏司药别蹚这浑水。”   苏霁听此,原本还是不信,可自到了药房清点药材,才发现几批药材的品相的确是差了一些,本该五寸的人参,实际却只有四寸半。   清点了一番仓库,不知不觉已到了晌午,苏霁瞧了外面天色,拍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   太子命她写的字,她还一个没写呢!   苏霁赶忙回到自己房中,研好墨,便拿起笔来开始写。   没想到回到了古代,她还要补作业一般地争分夺秒?   -   “除却第一页,余下写得都不用心。”太子一页一页地浏览了一遍,冷淡地看了苏霁一眼,却见苏霁眼神木木的,精神也怠懒许多,便将正欲说出口的重话咽了下去。   第一页当然比后面写得强多了。三个时辰写了一页,和一个时辰写三十页出来的效果能一样吗?   苏霁打了个哈欠,问道:“今天学什么啊?是间架结构吗?”   太子微不可闻地叹气,道:“仍是温习昨天的罢。”   苏霁松了一口气,幸好今天不再学新的,自己现在的体力和脑力根本吃不消啊。   太子端坐在苏霁旁,细看她第一页写的几个字,用笔勾出几个地方,详细与苏霁讲解。   苏霁努力睁开双眼,可无论怎么集中注意力,脑子总是晕沉沉地,太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可合在一起就让人难以理解。   说完这许多,太子问:“都会了罢?”   苏霁抬眼瞧了太子严肃认真的模样,立时不住点头,道:“嗯!”   “那你自己先练几个字,宫门落锁前你回去,把字放这儿,我处理完旁的事便来看。”太子沉声道。   苏霁见他走远,立时愁眉不展,她蘸了蘸墨,毛笔吸饱墨汁,稳妥地搁在她手上。她望着这么大一块儿半熟宣纸,竟不知往何处落笔——方才太子所讲她基本上没听,现在能无师自通才叫怪了!   算了,随便写吧。苏霁回忆着太子刚才讲的零星要点,便开始往纸上写,却是越写越困,越写越困,最终迷迷糊糊地倒在了书桌上。   太子刚替成帝批复了几十道请安折子——这些折子大多无用,尽是些堆砌辞藻却不言实物的,但又少不得匆匆浏览一遍。待他处理完这些庶务,来看看苏霁写的字时,已经是子时了。   太子看苏霁睡得香甜,尚未干涸的墨水剐蹭到她脸上,她都浑然不觉,只是将自己的脑袋锁进双臂内,缩成一个球儿。太子的嘴角不知觉微微上扬,心情莫名好了些,一日政务缠身的疲惫竟都一扫而光。   太子将毛笔轻轻地从苏霁手中抽出来,挂在笔架上,又从不远处的熏笼上抽了件波斯进贡的毡毯,披在苏霁身上。做完这些后,吩咐的丫鬟婆子便过了来,扶着苏霁的身子躺在不远处的榻上。   “殿下,除夕灯会的行头已经备好了。”魏九一脚踏入书房,见了苏霁怪道,“宫门早就落了锁,她怎么还没走?”   太子负手而立,压低声音,道:“小声些。”   魏九立时噤声,缓缓地关上了书房的门,压低了嗓音道:“殿下,您……”   “那日,我明是教她书法,实则探探她的底细。她右手绵软无力,不会用力,绝不是曾学过写字的。”太子垂眸,瞧着榻下酣睡的苏霁,正色道,“她绝不是苏霁。”   “您是说,她假冒成假冒医女的苏霁,殿下你不觉得更加可疑吗?”魏九问。   “不管怎么说,她伤我是假,救我祖母是真。”太子一双桃花眼流转着细碎的光,静默地看向苏霁,见她额前横散着一绺碎发,便侧坐在榻上,想要伸手去替她摆正。   尚未碰到,太子缓过神来,不由得怔住了:这个“苏霁”平常不甚注重男女之防,自己竟也跟着孟浪起来。今日许是自己太累了,竟做出这等逾矩之事。   太子停在空中的手迅速缩回去,站起了身,心却不可自抑地狂跳,面上微微薄红。   魏九看着太子如此,直觉此事大大不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   恍惚中,苏霁觉着脸上热乎乎、湿漉漉地,睁眼一瞧,才发现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替她擦拭面庞。苏霁顿时清醒,四下里望去——这是太子的书房,昨晚自己在这写字来着。   待嬷嬷给她收拾好,苏霁便忙不迭奔出了屋外,想要去寻太子,却没先到一推开门,便见太子侧立在门外,像是等候了很久,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   苏霁出声问道:“太子殿下,我怎么睡在这里了?”   “昨日宫门已然落锁,叫醒你,你也是回不去的。”太子声音泠然,冷淡地瞥向苏霁。   “坏了坏了,都怪我!”苏霁一拍脑袋,急切地道,“尚药局有规矩,决不能在外头留宿。我作为司药,竟也破坏了规矩,回去该怎么向他们立威?”   晨露凝结在太子的剑眉上,随着太子蹙眉,结成的冰霜也随之动了动。   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儿家彻夜未归,她所关心的重点竟然是怎么去尚药局立威?   太子微眯起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苏霁,旋即侧过身子,道:“我已去报了太医院,只说诊病诊到了晚上,冬日天色太晚,便留你在客房一晚。”   苏霁欣喜道:“那我就好交差了,谢谢殿下!” 第25章   苏霁按照现代习惯,扣了三声门,便道:“萧司药,今儿是除夕,小厨房做了年夜饭,我给你端来了啊。”   然后苏霁就用钥匙打开了门锁,推门进去——只见萧司药正欲起身,好像是藏着什么东西,见苏霁推门,唬了一跳。   “哎哟!”   苏霁从未见过萧司药大惊失色成这个模样,于是凑近问道:“怎么了?”   萧司药十分惶恐地后退了一步,腰间系着的一枚玉佩不慎摔落,恰巧落在苏霁正前。   苏霁手脚麻利地拾起了那玉佩,那上头画了一条鱼和一只鸟儿,交缠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苏霁左右仔细地看了一眼,道:“放心好了,没摔坏。”   苏霁将玉佩原封不动地递给了萧司药,却见萧司药脸色煞白,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玉佩。   “萧司药,我还想问问你关于咱们司药局账本的事。”苏霁面色如常,这才说起正事,也是她此行的目的。   “我已经多年不理账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萧司药气结,迅速将玉佩收拢到自己荷包处,冷冷地道,“放肆!再如何落魄,我的榻房也不是能任由你乱闯的!退下!”   苏霁被吓得一激灵,放下了年夜饭便退了出去。只是心里奇怪得很,萧司药为何突然发怒?   -   成国人极为重视春节,为了庆祝这最重要的世俗节日,从除夕开始,无论是怎样要紧的事都会留到元宵后再处理,阖家团圆,一起贴春联、写福字,一如现代的春节。   苏霁一双拙手好容易剪完了窗花,托杏儿给她贴在窗上,便拎着厚厚一沓宣纸去了东宫。   就算全世界停摆,太子这个严师都会让她完成规定的字。   苏霁像往常一样进了东宫就往太子书房走,书房中早已候了婆子丫鬟替她填茶温墨,待遇一同太子。   苏霁下笔写了几个字,许是自己趁着这几日假日得闲,把前几日应付写的地方重写了一遍,这回竟不觉难以下笔,写得异常顺畅。苏霁写了好一会子没停,刚想要歇歇手腕的时候,恍然抬头,发觉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竟来到了书房,一双桃花眼柔柔地凝视着她。   无论或喜或嗔,太子的一双桃花眼都像含情一般,温柔地注视着所有人。温柔随和是太子的本性,也是他惯常的伪装。苏霁永远也忘不了,黎侍郎血溅乾清宫时,太子也是用这样温柔的笑意注视着他。   苏霁将手在太子眼前挥了挥。   一瞬间,太子目色骤冷,雪一样冷白的面皮微微泛起了红色,他语带愠怒,道:“不许偷懒。”   苏霁乖巧地拿起笔继续写,眼神却不住瞟向太子身上的墨绿色长衫。   太子平日里多是穿件紫公服,腰间竖着通犀金玉带,怎么今天换成一身绿的了呢?   苏霁正想着,却见太子收拾了一个轻便的行囊,用绛色粗布包着,揽在肩上便欲走。   苏霁终是忍不住探出脑袋,问道:“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要做什么?”   太子瞧了一眼自己身上这件,道:“我今晚要出去,所以换了件不引人注意的。”   出宫?   听此,苏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嘿嘿一笑,道:“殿下,你能不能带我……”   “你还要留在这写字呢。”太子凝视着苏霁,正色道。   苏霁黯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太子在外边游山玩水,自己却只能在书房里苦哈哈地写字?这也太惨无人道了吧?   “写字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出去玩儿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苏霁立刻搁下笔,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哀求道,“除了祈桃节和除夕,宫内每天都施行宵禁,严格得很。这是我唯一能出宫透透气的时候了。太子殿下……”   太子方才不过是逗逗苏霁,其实早就给苏霁也预备好了一身行头,他转身背对着苏霁,压低了嗓音,冷冷地道:“既如此,那便勉为其难让你来罢。”   海棠色的薄唇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一双桃花眼中俱是笑意。   -   京都十三庙,每个庙都有固定办法事的日子。上香者络绎不绝,小商贩们便在寺庙附近摆摊,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庙会。   而除夕这日的迎神庙会,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苏霁与太子随着人流向前走着,道路极宽阔,两边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成公子,你看这风筝怎么样?”苏霁一手托了个兔子爷,另一手举着冰糖葫芦,停在一摊卖风筝的商贩那里,问太子。   杏儿成天跟她念叨着开春了,要放风筝。可恨她们两个都不是手巧的,自己制风筝难度系数极高,正巧她逮着机会来上清观庙会了,何不多买几个?   太子瞧了苏霁手上挂满了东西,道:“今日我没带太监,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咱们还怎么去上清观进香?”   “你进你的香,我就在槛外坐着,吃我的糖葫芦串儿。”即使对着宏伟的建筑、空灵的上清教乐,苏霁也生不出一丝崇敬之心,“不过,冰壶姑娘怎么没跟咱们一起来上香啊?”   那冰壶姑娘活脱脱跟太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行事作风全都相似极了。同样作为上清教的虔诚信仰者,怎么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却不见她来上香呢?   “冰壶姑娘明年出嫁,循旧例,这一年都不许出去见人的。”太子答道。   “原来如此。”苏霁似有顿悟,忽然心生疑惑,问,“这讲不通啊,那你不算外人?还是其实未婚夫就是你?”   “你在想什么?”太子睨了苏霁一眼,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好与你讲明。”   宫内生存法则,不该知道的一定不能问。   苏霁想着梁内侍告诉她的,立刻绝口不提。便挑了几只风筝拿在手中,付了钱,不期看向旁边的摊子,却是卖不值钱的玉石玩意儿的。   宫人最爱这些小玩意儿,也没几个钱,苏霁本想多买几个,留着赏人用,却看到几块玉佩,虽然成色差了许多,总有些浑浊不清的斑点儿,但佩上雕刻的花纹却与那日萧司药不慎坠落的相似极了。   于是苏霁豪迈地道:“这类玉佩,给我来上五个。”   太子行囊已被塞得鼓鼓的,见她还要买便凑上去,准备劝她,却只看了一眼那玉佩形制,面色绯红,双颊红涨了起来。   太子恐她不知此玉佩之春意,拉住苏霁的袖子,拦着她,道:“苏霁,别买了!”   苏霁一头雾水,反问道:“怎么了?”   那小贩见来了这么个大买卖,正乐不可支,便说了几句吉祥话儿,道:“这龙凤呈祥玉佩,上面刻画着龙与凤媾和的场景,郎君你何不为夫人买一块,取个琴瑟和谐的彩头?”   龙凤呈祥?相互媾和?苏霁看着手中的玉佩——这画面实在是太抽象、太写意了,实在是怪不得她看不出来!   不对,问题的重点好像并不在这里。   苏霁一愣,为何常年守寡的萧司药手里会有一块龙凤媾和的玉佩? 第26章   太子清咳了一声,拉着苏霁的袖子,将她从拥挤的摊位前拽走。   “哎!太……福泰安康的成公子。”苏霁差点说漏,立时改口,问,“这么着急干什么?”   太子强自镇定,道:“人这么多,你可要跟紧我了。这街上拐子多,拐了去可不是好顽的。”   苏霁虽是疑惑,但也清楚古代户籍管理松散,拐卖猖獗,便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与他一同走在大路两侧的石子小径上。   暮色下沉,沿街的人家、商铺燃起了一盏盏跳跃的烛火,在寂寥无垠、难见一颗星星的夜幕掩映下,万家灯火更显得明亮而又生动,烟火气十足。人们笑着、闹着,飞车、舞狮、杂技、驯兽,在节庆中尽欢。   苏霁不禁看向前行的太子——这万千子民,终究有一天会由他统领,由他负责。   却不期太子骤然转身,望着苏霁道:“前面就是上清观了,你随我去上个香。”   苏霁连忙摇头,摆手道:“不用不用,你去罢。”   上清观香客如云,香烟缭绕,在里头跪坐在圆垫上近距离吃灰,怎能敌得过在耳室悠闲吃斋饭呢?   太子方想再说什么,只见苏霁拍了拍胸脯,道:“敬意在于诚心,又不在于形式,在哪里上香祷告不是一样?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上清心中留嘛。”   太子叹了口气,道:“你仿佛一点点都不信仰上清。”   苏霁反问:“那太子您是真的信仰着上清吗?”   太子面色稍稍凝滞,才问:“这是何意?”   苏霁思量再三,终是忍不住开口,她坐在上清观的石阶上,道:“上清教不过是殿下厌倦了官场倾轧时的精神寄托。殿下您平日严于律己、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拼命地将自己与尘世间的污俗撇清,您心里一直追求的,就是如上清所描绘的世界一样,圣洁、纯粹、纤尘不染。”   太子殿下一双桃花眼圆睁,痴痴地望着苏霁,终究是叹息了一声,道:“那又如何?这世间,华服易得,真心难求。”   他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在权力的漩涡中与人殊死搏斗了十几年,谈笑间无不是充满了利益与算计,在这样的环境下,又哪容得下半分真心?   “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苏霁道。   太子殿下还是知识水平不够,这都是没学过唯物辩证法导致的错误啊。   “哦?”太子颇有兴味地问,便也坐在苏霁旁边,听她继续讲。   很少能看到平日拘谨的太子像今天这样,多了一分疏狂、不拘礼法的随性。   苏霁继续道:“如果没有了黑暗,怎么分得清光明?如果没有了邪恶,又怎么去定义正义?两种对立属性本就是相克相生的,纯粹、正义、美好的世界,本就是不存在的。而现实世界,虽然秽浊不堪但也不乏温情,虽然并不完美却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魅力。”   太子若有所思地听了这许多,终究凄凉地一笑,为:“你说这世间亦有美好,可我为何从未体会过?我长于宫廷中,所见无不是阴谋、算计,所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冰冷的背叛。”   苏霁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盖住太子一双桃花眼,道:“那我就送殿下一个东西,让殿下感受一下这世界的美好——不过,你可不能偷看哟!”   太子闻言,阖上了双眼。   苏霁在心里默念,召唤系统——   下一个瞬间,苏霁的手中多了只半人高的布偶熊,这是去年她过生日,同学送给她的。她放在寝室的床上,每天抱着它睡觉。   这是苏霁想来想去,她床铺上最适合送礼的东西了。   “五——四——三——二——一——”苏霁将方帕摘掉,恰在这一刻,漫天的烟火瞬间绽放,黑暗的夜幕照得如同白昼,上清观的古钟威严而又悠扬地敲击出咚咚声响,新的一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你说从未体味过世间美好,那是因为,你就是美好本身。”苏霁把布偶熊放在太子手上,莞尔一笑,“太子殿下,新年快乐!”   太子怔怔地望着苏霁,看得痴了。   -   除夕这日,不设宵禁。故而丑时三刻,苏霁连夜回到了司药局,放下了自己手里一干东西,直奔萧司药的那进院子。   苏霁见屋内灯还亮着,便扣了扣门,问:“萧司药,你还在除夕守夜吗?”   门内一个恼怒的声音答道:“这里不欢迎你!”   苏霁微微一笑,道:“我劝你现在整理整理衣裳,你再不欢迎我,我这里也有钥匙,随时可以进去的。”   “你!”萧司药气结,屋内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而后房门自开。   “什么事?”萧司药杏眼圆睁,十分恼怒地问。   苏霁四下里张望,道:“我是来讨论今儿那块玉佩的问题,在这谈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若是被别人听了去……”   萧司药不怒反笑,“砰”的一声开了门,冷冷地道:“请。”   苏霁悠悠地走了进去,自捡了个座位做了下去,开门见山地道:“那玉佩,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可是龙凤呈祥佩,不知道萧司药是从哪儿得到的?”   萧司药见她已知晓玉佩来历,面上的伪装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地跌了下去。   苏霁看她如此,知道自己点对了命门,于是装作胸有成竹地道:“你和他的事情,我倒也了解几分,再继续查下去,也是不难。不如这样,你自己招了,免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萧司药满脸是泪,泣不成声,道:“他……他是崇文门的守卫,领着从七品的官身。我们已经好了七年了,他的元配十四年前早便去了,只因为我,十几年了也不肯续弦。” 第27章   “我十六岁那年出嫁,喜轿还没抬到府上,新郎便一病去了。府里上下都认定是我丧门星,一上门便克死了丈夫。公婆整日没个好脸色,我在府里被磋磨得实在受不了了,听闻表妹入了宫,圣眷正隆,我便想着去宫里投奔她。”   萧司药眼波中如古井一般死气沉沉,继续道:“我本就是个随和性子,在闺中和谁处得都不错,尤其是和表妹相处最为融洽。她听了我的话,便去求了皇上。皇上赐旨,将我接进了宫里。那时候,她也只是个贵人,我也不过是个小小女史。再后来,她步步高升,成了位同副后的萧贵妃,我也跟着沾光,成了司药。这十几年来,我虽无能,未曾为她做过什么事,倒也陪了她十几年。”   苏霁啧啧:这萧司药干啥啥不行,奈何后台给力,有萧贵妃这个大靠山,在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她。   “我就在宫里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年,倒也舒心极了,比之前强上许多。一次,我去乾清宫领赏,却不小心将娘给我的玉佩遗失了,我急得哭了,什么也不顾,便奔出去寻找。一个年轻侍卫在我最焦急失落的时候,递给了我那块玉佩。那玉佩的边角被磕掉了一个角,用金镶补了。”   苏霁双手托脸,眼睛放光——感觉这故事还挺浪漫的呀。   “他告诉我他叫李月生,是紫禁城内的巡守,在这条道上巡逻时无意拾到了它,问是不是我的。我一听他说话,是我们金陵口音。离家千里,见到个同乡不容易,此后,我便常与他在宫道旁说几句话,渐渐同他熟络了。”她从贴近心口的荷包中拿出那枚龙凤呈祥玉佩,一双冰凉的手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有一回正说着话,他便将这玉佩塞到我怀里,说是弥补当初磕坏的玉佩,送给我的。我回宫细看这玉佩的形制,羞得不知怎么。”   “这事可真是不好整了。”苏霁啧啧叹息,道,“现在你入宫十几年了,贞节牌坊都挂了二十多年了,这还怎么反悔?”   萧司药的脸上显现出无限悔恨,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这块玉佩,我实在是不能接受,却又不想还回去。于是我便将它贴身放着,权当个念想了。苏司药,除了这块玉佩外,我同他真的没有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我敢对着上清发誓!”   在这个世界,女人难做,一旦行差步错,便再难有机会补救,由此踏入万丈深渊。   苏霁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可你也不能因为情场失意,便不管不顾,搞得司药局乌烟瘴气,甚至还昧下了购买药材的钱?”   “自那以后,我意志消沉,再不理事,由此疏忽了司药局,是我不对。”萧司药道,“可我入宫十几年,从没昧过良心,不该收的钱,不该干的事,我一件都未做过。”   苏霁心下生疑:萧司药说她没做过,那药材以次充好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苏司药,求你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体谅体谅我的不易,求你不要将此事……”萧司药哀求道。   “既然你不适合这深宫,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出去。”苏霁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我是圣上因为嘉奖贞德入的宫,出宫再嫁就是打了皇上、贵妃的脸,又还有什么法子呢?”萧司药不可置信的问。   苏霁幽幽地道:“让皇帝直接赐婚。”   萧司药用手帕掩住了因为惊异而微微张开的唇,问:“这怎么可能?”   “别人肯定是不可能。”苏霁微微一笑,扭过头来看着屋外晦暗得不见一点儿星光的天幕,道,“但是我恰好可以。不过提前说好,这个法子有些危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萧司药起初是不信,但见苏霁肯定神情,内心也不住摇摆,最终,她绞了绞手帕,道:“月生他空守了我七年,这份情谊,我不能不报。既然你说有把握,那我——便想要试他一试。”   苏霁倒有些惊讶——她答应得竟然这么快?   果真是从深闺里长出的大家小姐,加之在宫内又有萧贵妃护着,虽说年纪老大,可是心性尚单纯,对人不设疑。   不过萧司药嫁出去了,对她好;整个司药局也全归苏霁管,那么太子留下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苏霁拍拍胸脯,道:“放心罢。”   -   苏霁与萧司药商量完对策后,已是寅时三刻,日头已经从东方露出了一个头,缓缓地爬上了天。   苏霁躺在榻上,脑袋晕晕沉沉地,听着外面声音渐起,几个小丫头子们早早起了,正端着水盆来来回回地洒扫。司药局外,绣房、首饰局的宫女们步履匆匆,为新年大祭上皇亲贵胄们穿的礼服而忙碌着。   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安乐中祈祷着新的一年安康顺遂。   只有苏霁知道,当日暮降临,那件影响整个成国的大事将会发生。   苏霁记得书上写着,元庆二十八年正月初一,是夜,星辰异变,土星、火星和天蝎座最亮的恒星“心宿二”将会聚合在一处,三者连成“三星一线”,形成赤红的一点,在星宿内发生“留”的现象——史称,荧惑守心。   在官方星象解释里,荧惑守心乃是大凶之兆,代表了战争、死亡。那些看星象的法师莫衷一是,却有部分不怕死的说,这次荧惑守心代表了皇上即将去世,天下即将再次陷入动乱。   成帝雷霆大怒,赐死了几个看星象的法师,并将陨石砸到的宫女太监全部赐死,又将那日穿青色衣裳的宫女太监全部都撵出了宫。   苏霁沉沉睡去,想着自己可要在晌午前起来,在荧惑守心发生前把事情办完。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可千万不能被陨石砸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情节完全重写了,我总结了一下大家可以看一下,不影响阅读:   删除了楼女史的戏份,让她之后再出来。   增加情节:太子彻底爱上了苏霁,苏霁与萧司药刚聚在一起要谈事了 第28章   “陛下,您来了。”正首女子连忙起身,微微施礼,一双杏核眼满是笑意,只见她身量苗条,倒看不出年纪,薰貂制成的朝冠上缀着七只金凤,百十来颗珍珠在烛火的掩映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嗯。”皇上淡淡地道,“起来罢。”   “好容易盼到阖家团圆的日子,妾身的表姐也不知怎的,昨日忽然跟臣妾说想来宫宴瞧瞧,按例她是没资格来的,臣妾瞧她可怜,便给她也添了把椅子。”萧贵妃说着家常,道。   “全听贵妃的。”皇上爱怜地用大拇指刮了刮萧贵妃的脸,又问底下人,“孩子们都到了吗?”   梁内侍弓腰,道:“太子殿下已到了宫门处,其余皇子也在赶来的路上。”   -   “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嘛?”梁王方下了步辇,便见太子头戴云游冠,身穿朱明衣,红花金条纱的衬托下,太子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了。   梁王就不明白了,这位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太医断定绝活不过十岁的太子,怎么如今将要行冠礼的年纪,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海棠一般的唇轻轻一笑,像是确认着什么,道:“梁王。”   梁王听此,不情不愿地上前行礼,道:“上次黎勇的事,太子殿下真是好手笔啊。正所谓借力打力,用我父皇来打压我,也真是绝了。”   太子轻轻地咳了几声,却又是抑制不住一般剧烈咳嗽了起来,许久才缓过来,道:“梁王在说什么,本宫不知。”   梁王瞧他只装傻,一拳打到棉花上去,不由得“哼”了一声,欲转头便走。   却听身后的太子朗声道:“不过,本宫有一句话想要告诫梁王。在朝中树立威信,靠的不是逐个拉拢,而是德服人心。梁王有心结识他们,也得有能力驭束他们。不然出了黎勇这样的事,那就太难堪了。”   梁王听了,正是戳到他的心头恨,便更气愤地向前自走到殿内。   梁王与太子既来了,重要人物便算来齐了,宫宴正式开始。以太子为首,皇子、公主、郡主等小辈便上御前依次说几句吉祥话儿。   “儿臣祝父皇和顺安泰,愿大成江山稳固,千秋万代。”太子拱手施礼,说了几句话,便开始不住咳嗽。   “唉,太子的身子骨儿弱了些。”皇上叹气,道,“近来身体如何?我听闻太后叫那苏霁去给你诊病,身体可好了一些?”   “多谢父皇挂念,儿臣的身子无虞。苏医女医术精妙,儿臣在她的调养下,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太子道,念及苏霁这个名字,太子的眉眼没来由多了分笑意。   “看来这苏霁的确是个有本事的。”皇上含笑点头。   太子施施然退下,只略坐了一会儿,便以身体为由,告辞离去。   -   苏霁早早便回了司药局,躲在自己屋内,等待着荧惑守心的到来。却没承想,太子竟打发了人命她晚上过去一趟。   这不应该啊?太子此时应该赴宴才是。   苏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带了个厚牛皮制成的帽子,万一有陨石砸到自己,起码不至于砸伤不是?   至东宫,却不见太子人影儿。苏霁熟稔地踏入朱门内,里头站着的却是冰壶姑娘。   那冰壶姑娘一向与苏霁不对付,每次见她都是冷言冷语的,怎么今天非得是她呢?   “喏,这个给你。”冰壶姑娘今日竟没瞪她,也没阴阳怪气,而是平心静气地对她道,“这是燕汤池的准入令牌。”   说罢,她便将那枚精致小巧的令牌硬塞到苏霁手中,继续道:“太子说了,苏司药前几日累坏了,这几天正是节下,四下里无事,合该放松下。便命我在此等待,今儿接你去燕汤池沐浴一番,算作是你的赏赐。”   苏霁一听,太子赐浴?这是哪来的好事?   在这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洗澡尚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尽管身为宫廷女官,苏霁随时都有足够的柴火烧水,但是一盆一盆水浇着洗,哪比得上在温泉池子里沐浴舒服呢?   可是,冰壶姑娘一反常态,对她友善了起来,岂不是很奇怪?万一这是个陷阱呢?   苏霁颇有些疑心,不由得多问了几句:“燕汤池在哪儿?都谁和我一起去?太子也去吗?”   冰壶姑娘摇头叹息,道:“看来太子殿下思量得没错,你果然会起疑心。这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书信,专为了打消你的疑虑,你仔细看看罢。”   苏霁接过了那一笺书信,略看了看,的确是太子的笔迹。信上分明写着正月初一赐浴燕汤池,还大致罗列了随行的奴仆,大都是在东宫书房内供职的,苏霁每个都熟悉。   “至于太子殿下,自然是不会去的。”冰壶姑娘道,“一则,男女有别,就算不是共浴一池,终是有人会说闲话;二则,太子殿下现如今正在宫宴中,亦抽不开身来。”   苏霁听此,终是放心下来。   跟着太子混,这福利还不错啊。苏霁乐不可支地想着,便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内空间虽不甚宽裕,但里头整整齐齐地放了许多东西,几碟充饥用的果子和蜜饯,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簇新的备用衣物,还有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医书。   太子一向习惯细致准备,苏霁一点也不惊讶。   “一整天都在忙萧司药的事儿,这会儿倒还真的饿了。”苏霁捡了一个蜜饯杏儿放在嘴里,一股甜蜜溶在口腔中,却不叫人觉得发腻,“真好吃,比溜溜梅好吃多了!”   苏霁一边吃着,一边随手打开那本书。   “这不是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吗?”苏霁略翻了翻,只觉得这本书里的汤剂大多熟悉,是在专业课里学过的。   反正期末复习的时候也要背,现在闲着没事,苏霁便拿起了这本书细细看着,路上倒不甚颠簸,半个时辰后便有果果婆子搀着苏霁下车。 第29章   管家接过太子的令牌,仔细辨认了一番,一边引路,一边笑着向苏霁介绍:“姑娘,这燕汤池乃是太子私汤,共有三处汤口,水是骊山流处的硫磺泉,平常人沐浴后神清气爽,若是患了疥癣、疮疡,这水还有治疗的功效。”   苏霁听了,微微颔首,随之进了其中一处汤口。隆冬之时,路边尽是衰草,唯独温泉池边显现出几末绿意,汤上的氤氲湿气扑到苏霁脸上,没来由叫人觉得惬意。   丫鬟婆子将备好的新鲜梅花瓣儿放入水中,又将托盘上的猪苓、面药放到苏霁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大都退了出去。   苏霁解下衣裳,一步一步往池中走去,温热的水浸到了苏霁的肩膀,在水中能隐隐觉察出硫磺的气息,苏霁捧起了一掌的水,浇到自己脸上,几滴水进了苏霁口中,那池水倒也不苦劣,甘美回甜。   在干燥的冬天洗个温泉澡,真是太舒服啦。   苏霁方将猪苓揉搓在头发上,却见一个眼生的婆子提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面只放了小小一瓶淡黄色的不明液体,玻璃瓶身上雕刻着晶莹的花纹。   苏霁问:“你来做什么?”   那婆子道:“老身是来送这玫瑰花露的。这玫瑰花露产自波斯,金贵得很,老身恐那些丫头子没个小心,失手打了可不是好顽的,便自来送给姑娘。”   苏霁不疑有他,道:“放在那罢。”   “姑娘莫急,这玫瑰花露乃是波斯进贡之物,极难制得,十斤鲜玫瑰才能蒸馏得这么一指甲盖儿的花露,若是不能物尽其用,岂不是可惜?”那婆子拧开玻璃瓶口,沾了些在手上,道:“不若老身给姑娘涂上。”   那婆子双手放在苏霁的肩上,一扭转,苏霁便转到了她的背面。婆子看着苏霁光滑的后背,用手指轻柔地在后背上画着八字形,在碰到苏霁后肩上米粒大小的朱红色印记时,微微停滞了一下,复又继续将玫瑰花露涂满整个后背。   玫瑰花露的瓶口一开,整个池中都弥漫着玫瑰花香的气息,久久挥散不去,苏霁觉得后背酥酥麻麻地,没地叫人发痒。   那婆子复又倒了些玫瑰花露,用半盏净水调和了,在苏霁的背上画着十字,画了几道,便用双手托住苏霁的下颌,将玫瑰花露匀匀地抹在苏霁脖子上。   这手法既是涂抹花露,又是一种按摩,事毕,苏霁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往水里游去。   -   燕汤池旁的宫宇处,太子稳坐在大红酸枝制成的太师椅上,魏九也侍立在侧。   “苏霁后背靠肩处有一红痣。”太子思索了一阵,问,“这消息来源可不可靠?”   魏九拱手,正色道:“这是魔教那边传来的消息,绝不会出错。现如今,魔教那边已将苏霁的容貌特征事无巨细地广告武林,连身上有什么痣、哪里有处疤都特写了。”   太子扶额,只觉得心绪乱得很,原先觉得苏霁说她已退魔教不过是个托词,而魔教广告武林苏霁退教也不过障眼法。   可现如今,魔教竟如此赶尽杀绝。   太子沉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却听门外不轻不重地扣了三声,一个婆子进了来,道:“殿下,老身已检查过了。那苏霁背上的确有颗红痣,米粒儿大小,圆如月盘。还有,老身也细细摸了苏霁的面皮,却也不像是易容过的样子。”   “知道了,下去罢。”太子听此,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难以分辨其喜怒,扬手让那婆子去了。   “这……”魏九面露难色,“这样说来,那苏霁姑娘的确是就是那位。可又如何解释她性格大变,行事作风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太子沉默地摇了摇头,他从未想到,事情竟脱离了他的掌控。   苏霁到底是谁?在她心里,自己又算是什么?   太子心中迟疑,心里有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答案。   太子轻轻揉着太阳穴,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时,门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为了避免苏霁起疑,太子此次只携了魏九一人,伪装成屋内无人的样子,屋外也并无明卫把守。   门口正是仅着一层薄薄单衣的苏霁,因为领口的系带她不会系,只是松松地挽在那里,苏霁微微探出头,露出一张好奇而又略带无辜的脸,一双明亮、不带一点尘污的眼睛正巴巴地看着他。   苏霁冻得瑟瑟,忙进了去,问:“太子殿下,你不是去赴宫宴去了吗?怎么在这燕汤池啊?”   太子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微咳了一声,便立即扭头。而魏九早在苏霁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悄无声息地隐匿了。   “太子殿下?”苏霁偏走到太子面前,满脸疑惑。   太子已是避无可避,此时心乱如麻,一双桃花眼晦暗难明,看她明亮而又澄澈的眼神,终究是不忍,千思万绪化作宠溺一笑,伸出了手,将苏霁的领子与系带重新收拾端正,手指灵巧而又小心地避开了苏霁的肌肤。   “你怎么出来了?”太子无可奈何地叹气,将自己身上的大红纱面、乌云豹里的鹤氅脱下,披在了苏霁身上,“温泉附近是暖的,离远了可是照旧冷,冻坏了可不是好顽的。”   苏霁甜甜一笑,道:“我就来了这么一下,就逮到殿下不去宫宴,反倒来这里偷闲。”   太子目光凝在苏霁身上,看她澄澈而又干净的眼神,倒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里纠结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苏霁裹着鹤氅,走到炭火盆处,凑近了烤火,唇角的微笑渐渐消逝,只望着窗外的情景。   从那婆子的话里,苏霁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子很少来燕汤池,她也没做出什么厉害的功绩来,他怎么会突然想着要赐浴呢?   于是,苏霁便不顾严寒,只悄悄跟着那婆子,到了屋外,仿佛太子在同人谈论着什么,可自己一进去,里面却又仅有太子一人。   苏霁仔细回忆方才——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与苏霁各自思绪纷纷,而窗外的无边夜幕上,却显现了一颗火红色的圆点,挂在东南方的天空上。   酉时,荧惑守星终于开始了——苏霁想着,不知道宫宴里的情势究竟如何了。 第30章   成帝一口饮尽了仿古制青铜樽内的酒,满面红光,却见序齿最末的二十八皇子被教引嬷嬷领着退下后,又上来个面生的女子,她一身青色的斗纹对襟襦裙,束一条青金闪绿如意绦。   “表姐好容易来一次宫宴,也想上前给陛下讨个口彩。”萧贵妃面上微笑,不慌不忙地解释着,却略带懊恼地睨看堂下,心里没来由觉得奇怪——今年表姐这是怎的了?她可是从来不爱凑这些热闹的。   “妾身萧氏,愿……”萧司药还是头一次来这大殿之上,见这么多人,心中又自有心事,早便对着镜子念了百十来遍的祝词在这紧要关头卡住了。   萧贵妃在殿上端坐,替她捏了一把汗。   “愿皇上圣体康泰……”萧司药深吸一口气,正想继续说下去,却见几个小太监从外边儿进来,直接奔向了殿上,跪下后便立刻禀道:“皇上,不好啦!天有异象!”   成帝听闻,不以为意,道:“天有异象,去跟钦天监报去,来朕这里作甚么?搅了好好儿的宫宴。”   小太监道:“钦天监的几位道师与法师都在殿外侯着呢,他们说什么萤火……什么星的。”   成帝的面色微微僵硬,带着沉重的冠冕,微微发福的身子颇有些艰难地跑到殿外,看到苍茫的夜幕上,东南方一个小点儿闪着妖冶的红色。   成帝强自镇定,狠厉地向殿内望了一眼,面色铁青地道:“宣他们入殿。”   宴中有懂些天文历法的皇子在窃窃私语,而如萧贵妃这般,常年在深宫里的,看了皇帝脸上颜色,再瞧殿上的情形,也不免忧心忡忡。   “陛下,火星出于东方,主戎,在星宿里形成‘留’的现象,故谓之荧惑守心。”圣天法师一绺长及前胸的白胡子上下微微颤着,神情十分焦急。   “那你怎么看?”皇上虎视着下首的道师与法师。   “荧惑守心自古以来,便是大凶之兆。”圣天法师叹息道,“星于东南,偏以东。东方乃是青龙之向,代表的正是真龙天子。依老道之见,这是在说,陛下您将不久于世,之后便会祸起兵戎,天下不复太平!”   “荒谬!真是一派胡言!”皇上厉声呵斥,“朕现下身体康泰,无病无虞,你何至于咒朕去死呢?”   “陛下,这是上天给您的示警!东方与陛下的命格犯冲,切忌再行立坐卧于东处,周围服侍之人亦不可穿青色衣裳。”圣天法师继续道。   皇上拔出赤霄剑,向圣天法师道:“圣天法师,你还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吗?”   圣天法师噤声,他已在宫中供职二十余年,如何不了解皇上的脾气呢?   可这天上是明明白白的荧惑守心,而这荧惑守心也是明明白白的大凶之兆,他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儿不是?   而另一边,演道真人张天师道:“陛下,这只是圣天法师的一家之言。依老夫看来,星于东南,偏以南。这是南方出了事端,危害东方青龙的统治。陛下何不牢记上天的警示,防患于未然呢?至于宫中多衣青色,的确会损伤陛下龙气,何不遣走他们?”   两方胶着辩论,谁也未曾注意到,穿着青色襦裙的萧司药退立到座席处,缓缓地靠近着陛下与贵妃的座椅。   苏霁告诫过她,离萧贵妃越近,便越是安全。   -   “荧惑守心。”太子不顾严寒,打开了殿门,负立于门前,面色凝重。   “殿下,燕汤池水又温暖又滑腻,好不容易来了这儿,要不你也去泡一泡?”苏霁将炭火盆上烧着的热水取出些,灌到了两个汤婆子里头,一个留在自己怀里,一个递给脸色青冷的太子。   别回头冻感冒了又赖到苏霁头上。   “你还不清楚这其中利害。”太子只怔怔地看着那天上暗红色的星,沉吟半刻,许久才道,“我去叫人备马。”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苏霁想,荧惑守心是个多么著名的天象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苏霁记得,秦始皇驾崩的前一年,发生的就是这个天相,当时所有术士都说秦始皇会死,果不其然,第二年,秦始皇就死了。   “殿下,你要回宫?”苏霁拦住太子,无意间触碰到了太子又冰又凉的手,道,“宫里定是一团乱,现下在这燕汤池里,可比宫里安全多了。更何况,你回了宫,也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叫它不再荧惑蛊心啊?”   “天相所示,国之将难,我作为太子,总不该袖手旁观。”太子像是触电一般缩回了自己的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神情严肃地道,“更何况,以父皇心性,必定会将余怒波及宫中人。若是没人劝他,今晚皇城内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没人劝,今晚会死很多人;有人劝,以皇上的性格,或许会更加暴躁,今晚可能会死更多的人——皇上从来只信他自己,旁人劝是劝不了的。”苏霁瞧这屋内最里,还有个收拾好的床榻,便坐在榻上,将汤婆子放在被窝里,才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殿下可以预前防范。”   苏霁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将那个事情告诉太子。可太子方才慷慨陈词,又不免令她动容。   按照书中所写,荧惑守心后,一些乱臣贼子便来到京中,散播了许多流言,图谋不轨。恰在此时,河南几个郡县的流民逃荒到京城,本就混乱失秩,听了这流言不免人心思乱。   最终,禁卫军不得不出面武力镇压,才草草了结了这场难堪。   而策划此事的乱臣贼子,恰好就是魔教教主墨染。   没错,正是原身苏霁痴恋的师父,璃国的亡国太子。   苏霁斟酌语句,暗示道:“荧惑守心说来是凶兆,但陛下马上打下来的天下也不会因此少了一块,户部积攒下来的银钱也不会因此减少。只怕有人利用此事,趁机生乱。现在宫中有皇上坐镇,生不出乱子,可是民间呢?” 第31章   太子冷静下细想,又问:“为今之计,也只能在城门口多巡查几遍。民间鱼龙混杂,敌在暗处,也无从得知他们的动向。”   苏霁微微颔首,的确,太子说得有道理,京城这样大,也不可能将每一处都洞察万全。   可谁让他们遇到了苏霁呢?苏霁开始仔细地回想书中内容。   苏霁道:“尤其要重点盯着城北,平康坊的一处酒楼,叫……如意楼。”   太子上下打量着苏霁,问:“你好像知道什么?”   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   苏霁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太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了,只得道:“殿下你其实也知道,我们那个魔教教主一直意图不轨。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来搅混水呢?这如意坊坐落在闹市中,表面是个青楼,实际却是魔教在京城搜集情报的地方,魔教要是想动手,一定会在这里动作。”   太子一双桃花眼定定地凝视着苏霁,眸子中摄出冷光。许久,太子像是用尽了全部勇气,问:“苏霁,你真的是苏霁吗?”   她在现代被人叫了十几年苏霁,怎么会不是苏霁呢?   苏霁看着太子一双黑曜石般的瞳仁郑重而且恳切地看着自己,脱口而出:“当然咯,我不是苏霁还能是谁?”   可是说完,苏霁便迟疑了。她的确是苏霁,可却不是古代的这个苏霁。   她不想对太子说谎,可是这究竟算不算是谎言呢?可转念一想,她如果对太子据实已告,说自己是莫名其妙穿书进了这个世界,听上去反而更像是假的。   太子的目光晦暗难明,眸间闪过万千情绪,终究无言。   “现在我把该说的都说了,终于可以睡觉啦。”苏霁决定不再纠结,她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将床榻上的锦被盖到自己腿上,那锦被上还散着汤婆子的丝丝热气,裹在苏霁身上暖烘烘地,苏霁语带祈求,“殿下,今晚我就睡这屋里,好不好嘛?”   她早就看上这张床啦——黄花梨木的床板上只薄薄放了张素净的天鹅绒褥,不至于过硬,也不至于太软;而那锦被更是柔软暖和,细细闻,还能嗅到熏染的桃花香气。   苏霁瞧见太子仍是用着她看不懂的眼神,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他满脸纠结,旋即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奔出了屋内。   “为什么太子这么在意,我是不是真正的苏霁?”苏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儿,缩在温暖的锦被中,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没过一会儿,便瞌睡了起来,一盏茶后便沉沉睡去。   -   另一头,太子却是彻夜难眠。   一灯如豆,太子端坐在几案上,想要处理些奏章,头脑中却思绪纷纷,一会子想着宫中形势,一会子又想到苏霁说的话,一刻也静不下来。   太子懊恼地起身,走到床榻旁,侧躺了上去,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幔帐,果然没有任何睡意。   为什么说是果然呢?因为太子方才正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才点了盏灯,去几案上批阅些奏折的。这样想来,现在仍旧睡不着倒是不稀奇。   民间有句俗语,下雪不冷化雪冷。本就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再加上前几天堆积的雪渐次消融,使得这天气更加冰寒了。   风轰隆轰隆地拍打着檀香木门,偶有几缕斜风钻过门缝,绕过屏风,吹得床上幔帐随之轻轻摆动。   太子的左臂伤处便短暂而又锐利地痛了一下,加之凉风吹拂面庞,使得太子更加清醒了。   太子坐起身来,来回活动了下手臂,疲惫的声音吩咐道:“拿膏药。”   守夜的太监惊醒,立时拿了送来,由于不是太子常用的太监,并不会贴这膏药。   太子取了一块那巴掌大的圆形黑色膏药,也不懂什么穴位,乱贴在痛处,过了会子,便起了效果,果真不再麻痛。   太子瞧着贴在身上的膏药,沉沉地叹了口气——这膏药还是年前苏霁送来的。   他试用了许多太医研制出来的方剂、膏药,却只有苏霁的最管用,贴之则粘,拔之则起。这份心意,的确是用了心思的,真是熨帖极了。   太子复又叹了口气,这骨折处是她接的,这膏药也是她亲制的——苏霁啊苏霁,如果她真的是那个薄情寡义的苏霁,为何又对他这般好呢?   -   彻夜未眠的,不止太子。已近子时,整个皇宫都反常地灯火通明、人心惶惶。   事实上,正月初一这一晚,宫内主仆近万人,可能只有苏霁一人没心没肺地安睡了一晚。   萧贵妃强自镇定地看着面前十数个法师一齐在殿上被杖毙,哀鸣声与荆条落下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大殿上却出奇地安静,除了这两种声音外,绝无第三种声音。连窃窃私语声都没有一丁点儿,无论是大臣、宫妃、皇子亦或是宫人,都噤若寒蝉。   终于,最后一位穿着长袍的法师也在最后的哀嚎中逝去了。   负责行刑的侍卫回禀:“陛下,人都已经死了。”   可萧贵妃旁边的皇上仍旧暴怒,似乎并没有因此消解怒气。   “陛下,这是被天外飞来的陨石砸到的宫女太监。”另一边,梁内侍正同师父王公公一起清点人数,不一会儿便数了出来,“共四十人。”   “陨石?哪有什么陨石?”皇上气极,道,“都是这帮刁奴们信口胡说。皇宫之内,自有天子庇佑,哪会有什么陨石?杖毙!”   “是,是,是……”梁内侍一边打肿了自己的嘴,一边道,“是奴才糊涂了。”   “还有今日宴中,穿青色衣裳的太监宫女。”皇上沉吟片刻。   梁内侍微微抬了抬头,难不成也是杖毙?   “都撵出去!穿青色衣裳的宫妃,闭门思过十年!”皇上道,“以后宫中不许再出现青色!”   梁内侍连忙称是,犹豫了片刻——皇上正在气头上,他本不该多嘴一句,可是苏霁特地央求了他,便生了勇气斗胆一试:“陛下,这穿青色衣裳的宫妃闭门思过,穿青色衣裳的宫女太监撵出去,那中间儿的一层,有品秩的女官如何算?”   皇上显然是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还有这第三种情形。 第32章   “梁内侍,这宫宴宴请的都是皇亲贵胄,哪里是女官能混进来的?”萧贵妃面色带笑,口气却是严肃而带着警告意味的。   能混进来的,自然是您家表姐,萧司药啊!梁内侍心里默默想着,却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   若是真的说了出来,便是与萧贵妃公开为敌,他的安康日子还没过够,还不想早死。他已经为苏霁做得够多了,朋友情谊只能帮到这儿了,再多可就没了。   “是奴才多虑了。”梁内侍立时跪到地下,点头哈腰地给萧贵妃赔了罪。   却听演道真人张天师道:“天上每颗星辰,都在地下有着对应的方位。臣方才推演,火星此时对应的地下方位,正在这皇宫之中。待老夫再细细探索,方可知其准确位置。”   张天师一手拿着罗盘,一手拿着泛黄的风水古籍,口中念着艰难晦涩的语句,悠悠地走出殿外。   “跟上他!”皇上摆摆手,道,“移驾!”   整个大殿上人头攒动,都随着皇上的御辇缓缓前行,不知道张天师究竟会走向何处。   张天师好似闲庭信步,时不时停下来,略看看手中的罗盘和古书,又自向前走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天师走入了久被废弃的坤宁宫。   这是先皇后的居所,自先皇后病故,这里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但也总少了些人气,在黑夜下,更显得阴森可怖了。好在皇上一行浩浩荡荡,带了许多人来,掌灯太监跟在张天师身后,灯火通明,人与人聚在一起,就没那么害怕了。   张天师在院中踱来踱去,忽而拿起尘拂,纵身起跳,在空中划了一圈后,摆出太极拳一般的姿势,收手,那尘拂落下,指向了桃树下一口井的方向。   “就是那里!这便是火星所对应的方位。”张天师指着那口井,看着天空上火烧一般通红的火星,道,“陛下,您不若命人将这口井中的东西挖上来,或许是里面有什么冲撞。”   皇上颔首,便找了几个太监将井中物什尽数打捞上来。可这井并不算深,里头也不过些石头与杂草,并无什么可算作“冲撞”之物。   梁内侍年纪轻、眼力好,看一堆乱石中,有一块菱形石头,颜色与别的略有差异,石头的样子也瞧着眼熟,便上前翻过来了那块菱形石头。   只见背面上书:“甲子年,丁丑月,甲寅日,甲子时;癸亥年,戊午月,壬午日,戊申时。二者佳偶天成,心意相通,相距不过百尺,成之可解国祸。”   “这……”张天师愣了一下,才道,“这是两人的生辰八字,须得寻出与这生辰八字合验的,还要二人相距不过百尺。这该有多难?”   成帝狐疑地看了看那石头,问张天师:“你确定这便是对应火星的地方?”   张天师汗如雨下,道:“正是,老道不敢撒谎。”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了,这也费不了几个银子,召户部侍郎,命他仔细查查便知。” 成帝又道,“这口井,实在不吉利,今日便将它填了。”   -   寅时三刻,苏霁便被叫起简单梳洗,匆匆忙忙地上了太子的轿辇,却看太子半阖着双眼,眼下微微青肿着,极疲倦地倚靠在长檐车的壁上。   “你来了?”太子见苏霁上车,微微睁开眼,眼白处布满了血丝,“事急从权,你便与我同乘一车,多有得罪了。”   “哦哦,没事。”苏霁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殿下昨晚没睡好?”   “宫里情势不容乐观。”太子沉眸,冷静地分析道,“父皇已赐死了一批法师,还有一批被陨石砸到的宫女也要赐死,还牵连到了坤宁宫的头上,我心中总是不安。”   苏霁回想起书中所写,皇上杀了几批人,封锁了消息后,的确又去坤宁宫内填了一口井。至此,宫内对星象的处置便算了了。   苏霁便利用了这个消息,连夜寻了块差不多的石头,问了萧司药与她情郎的生辰八字,又把那生辰八字刻在了石头上,偷偷溜进坤宁宫丢进了那口井中。   但愿一切顺利,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她虽然知道整件事的细节,可是她终究没有能力叫天上的星星不再荧惑守心,也没有法子劝阻暴戾的成帝,去救那些枉死的宫人。   她能做的微不足道,只有利用这个事端,来为萧司药搏一个好出路,为自己在司药局谋求一些地位。   苏霁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沉沉睡去的太子,他安静地倚在角落,裹着长及膝的鹤裘,一动不动。   她人微言轻,不能为宫人们做些什么,但说不定太子可以。   苏霁与太子各坐在车的对角处,饶是离得这么远,她都闻到了很浓重的膏药味,里头掺着冰片与麝香的香气,倒不让人觉得难闻。   这个时代的人还不会用冰片麝香来制取膏药,像这种无铅无毒、冰片麝香制成的,必是苏霁所制。   苏霁凑近太子,想再确认下这膏药,却看太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苏霁觉得奇怪,太子不是睡着了吗?便屏住呼吸,细盯着太子的面庞,目不转睛。   太子的脸色从苍白沉郁,逐渐变得微微泛红,就连呼吸声也时而短,时而长。   昨晚上,他暗自下了决定,没查明苏霁的身份前,他都要端庄自持,与其保持距离。   他本是眯了眼躲清静的,却不期使自己陷入难堪。   思考良久,太子睁开眼,一双眼冷冷地看向苏霁,镇定自若地道:“你逾越了。”   “我没别的意思。”今日太子心情好像不太好,苏霁连忙摆摆手,道,“殿下,您贴了我的膏药?那膏药须贴在穴位上和患处,您要是没贴对,我可以给您贴正。”   太子沉吟半刻——他本是想对她冷淡些,可这个理由充分,他也难以拒绝。   天冷了,这条胳膊晚时便酸痛难忍,甚至于难以入眠。   苏霁观察太子神情,便知是准了,便轻轻解开太子的外衫,露出一条矫健匀称的臂膀来,苏霁捏了捏患处,面色疑惑:“殿下,这真的是不慎摔的?怎生这般严重?”   平常人摔倒,不过是扭伤筋骨;纵使骨折了,也不过是骨裂,不损根本。而太子的骨折,却是完全断了,又再接上去的,可能是接的及时,太医的手法也高超,竟愈合如初。   太子冷冷地道:“莫要多问。”   苏霁闻言称是,便将旧膏药轻柔地取下,再将患处与三处要紧穴位上贴了新的,安慰道:“没事的,殿下。这骨折处理得及时,今年或许会麻疼些,只是因为尚未长好。不会落下什么终身伤病的。”   太子闻言,心中不免感动,一双桃花眼纠结地看了苏霁一眼,终究撇过头去。   苏霁一边处理膏药的废料,一边试探地问:“那些宫女真的会赐死吗?”   “你放心,本宫保证,昨晚活下来的人就绝不会再死了。”太子淡淡地道。   苏霁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殿下,其实我还有一件更逾越的事。”   “什么?”太子语带薄怒。这个苏霁,还想如何逾越礼教,来轻薄他?   “您能不能带我去面见圣上?”苏霁问。 第33章   门外的唱礼太监尖声道:“太子殿下到!”   萧贵妃微微一笑,明艳的双眸微微睨向旁边的皇上,道:“这太子倒是好福气,昨儿提前离了席,什么都没赶上。”   昨日宴席上仅有太子不在,且那祸星好巧不巧,正对应在坤宁宫内。皇上眉头紧皱,虽是狐疑,仍辩解了一句:“太子不爱热闹,这种宴席从来都是早退的。”   正说着话,厚厚的天鹅绒门帘被掀开,太子从容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苏霁。太子拱手,行礼道:“父皇,贵妃。”   皇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儿臣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午门各增派了百名守卫;东西两市的巡逻日夜不间,平康坊等几个闹市坊也暗插了人手进去,防止有人趁机生变。”太子逐条答道。   “你做事向来稳妥。”皇上听了,满意地一笑,又睨了眼站在太子旁边的苏霁,问,“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苏霁瞧了眼端坐在侧、贵气逼人的萧贵妃,拱手道:“宫中二十四司,之所以一司设二位司正,就是为了相互督查、相互检举。臣女斗胆,检举萧贵妃之表姐,萧司药。”   殿中人俱是一惊,就连太子都不由得回头,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苏霁。   皇上暗中瞧着太子的神态,转问:“检举什么?”   “萧司药与人有私。”苏霁将那块龙凤呈祥玉佩递给皇上,道,“臣女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此玉佩正面刻的东西想必不用多说,背面刻的正是萧司药与那男子的生辰八字。”   这块龙凤呈祥玉佩乃是上等的羊脂玉制成,触手生温,上面还有一层厚而润泽的包浆,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皇上细看了看,便递给萧贵妃,道:“看看。”   萧贵妃难堪地拿起那玉佩,看了几眼——包浆不像是假的,刻字也绝不是新刻出来的,铁证如山,无从抵赖。萧贵妃待将玉佩翻过来,看那生辰八字时,却总觉着这几个字熟悉得很。   “妾身不识字,不过瞧这几个字儿熟悉得紧。”萧贵妃将玉佩放在光亮处,叫皇上细看。   皇上眯着眼睛,细看那玉佩上的生辰八字,疑惑地“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昨儿……”   萧贵妃与皇上对视,原本僵了的脸漾出笑意来,朱红色的唇轻轻地道:“皇上,这可是无巧不成书。”   皇上若有所思地放下玉佩,冷冷地看向苏霁,问:“你所说可属实?”   “自然属实。”苏霁正色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皇上如若您不信,大可去司药局查查。”   皇上当下便命人去查萧司药和李月生的生辰八字,与玉佩上的两相比对,最终看向贵妃,道:“既然这二人两相倾心,朕为何不成人之美?”   皇上当时便拿起御笔,拟写了道赐婚旨意,传晓六宫。   -   “苏司药,这几日怎地都没见你?”苏霁正往回司药局的路上走着,不意竟碰上了楼女史。   “好容易过年了,我便偷闲了几日。”在这宫中几旬,苏霁也能从容应对这些客套了,便笑着含糊过去,问,“楼女史,几日不见,身体可还好?”   “自然是极好的。”楼女史亦含笑,一双杏眼中满是羞意,与苏霁凑得十分近,才悄悄道,“那萧司药更好,皇上赐旨,元宵便从宫中风光大嫁了。”   苏霁一脸愤恨,瞧楼女史的反应,道:“怎是这么个情况,这根本于理不合!”   楼女史轻笑,道:“谁说不是?可恨咱们没个贵妃表妹。”   苏霁长叹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真是太遗憾了。”说罢,便不再理会楼女史,自走回去了司药局。   真是太遗憾了呢,苏霁心里笑开了花。   -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节。萧贵妃准备的十里红妆,直将东华门挤满了,还有许多为讨好贵妃来巴巴送礼的,为了不逾越礼制,萧司药只得婉拒了许多。   苏霁在旁边送行,也带了件薄礼来。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和苏司药便再也见不到了。   萧司药一身大红嫁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她见了苏霁,红了眼眶,哽咽着接过苏霁的礼盒。   苏霁笑脸相迎,用手揩去她的泪水,道:“你可是新娘子,怎么能哭呢?”   “我这有件体己,求姑娘务必收下。”萧司药摇摇头,只从怀中拿出一件玉壶,郑重地交到苏霁手中,道,“这是二十年前萧家给置备的嫁妆,还是百年前兰陵王御用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就请姑娘收下它罢。”   苏霁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   唢呐鸣礼的声音结束了,这意味着吉时已到,萧司药走向满是红绸的车辇。嬷嬷欲将大红盖头披在她的头上,却见萧司药拒绝了。   萧司药缓缓地跪下,向着苏霁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起身,道:“这份大恩,我永远也还不起了。只等来生,结草衔环来报。”说罢,她转身,将大红盖头盖在头上,被宫女扶上了车。   苏霁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泪腺,右手不顾严寒,在风中挥舞着,向萧司药说着再见。   九重宫阙上,有一人俯瞰东华门,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一身雪白的狐白裘,面白如雪,立在上头,犹如仙人般,一双桃花眼中仿佛有千万种情绪,凝视着苏霁挥动的手。   “从前,你不赶尽杀绝是绝不肯罢休的;而现在,却这般怀柔。”太子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道,“苏霁,你怎么可以伪装得这样好,连我也忍不住相信。” 第34章   苏霁握着手中的玉壶,从东华门一路自走着,不期见几个粗壮的太监停在她面前,幽幽地道:“苏司药,贵妃有请!”   苏霁看其来者不善,立即推脱道:“我走得太匆忙,还未沐浴更衣……”   苏霁话未说完,就用布条堵上了嘴,就被两个小太监将手脚架住,直接扛到了咸福宫。   “贵妃,人带来了。”那太监禀道,话音刚落,苏霁便像一袋米一样,从太监的肩上摔了下来。   苏霁护住手中的玉壶,将它放在怀里,自己皮肉摔得破了皮,玉壶却仍是完好的。   苏霁站起了身,环顾四周,却看一位女子背对着苏霁,对镜贴黄,她一身金黄的绣裙,说不出的华丽贵气。   “来了?”她柔媚的声音一开口,便叫人酥了,“苏霁,你可知罪?”   苏霁微眯了眯眼,目光中透着疑惑。虽然知道贵妃会来找茬,却不知道她会寻什么理由。   “贵妃娘娘觉得我有何罪?”苏霁反问。   “这十几日,本宫查遍了宫中之人,几个侍卫说,看见你曾鬼鬼祟祟地进入过坤宁宫;还有几个守门的宫女曾见你拿着块石头不知做什么。”那声音徒然冷厉,贵妃放下画眉用的螺子黛,道,“你别妄想逃过本宫的眼睛,那坤宁宫井里的石头,全是你搞的鬼,是也不是?”   “是啊。”苏霁面不改色、坦然承认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胆敢欺君罔上,不怕皇上知道了,剥了你的皮!”萧贵妃听此,手颤了颤,不可置信地扭了身过来,拉开琉璃珠子结成的帘子,一只水葱般的食指指向苏霁。   苏霁见贵妃竟搬出皇上来吓唬她,不禁笑了出来,道:“皇上面前分辩,自然就是贵妃在咸福宫里将我绑了,滥用私刑,最后竟使我屈打成招……”   苏霁一脸无辜地看向气到接近晕厥的贵妃,又道:“不过我劝贵妃,还是不要惊动皇上。一来,从逻辑上来讲,您说那石头是我自制的,可我如何预先知道天相?二来,从动机上来讲,我和萧司药无甚关系,又缘何冒这么大风险做这种事情?而萧贵妃,您可是她亲表妹,这件事若是人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您做的。”   “苏霁,你这样猖狂,不怕本宫现在就乱棍将你打死么?”贵妃咬牙切齿地道。   苏霁毫不畏惧地看向萧贵妃,再道:“若是我现在死了,原本皇上有五成疑心是贵妃你做的,一下子就成了十成。”   “那又如何?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皇上疑心不疑心,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本宫弄死你便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你以为今日你死了,会有谁在乎吗?”萧司药用染着蔻丹的半寸长指甲,轻轻勾起了苏霁的下巴,让人不寒而栗。   恰在此时,外头有太监进了来,悄悄禀道:“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差了身边的近侍王公公,说是太子病了,来请苏司药诊病。”   萧贵妃听此,不由得一愣,旋即勾唇一笑,看着苏霁,道:“苏霁,是我小瞧你了。”   苏霁听此消息,起初也是一愣——别看太子这几日对她冷言冷语地,但真遇上事儿了,太子对他们这些手下还是十分回护的。   “本宫的确不能杀你,但是,本宫可以罚你跪在这里。”萧贵妃又换作一副悠闲样子,坐在贵妃椅上,手里抱着一只白雪猧儿,其毛发如雪,又亮又润,“跪在这里倒也无趣,不妨跟本宫打个赌,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来咸福宫救人?”   古代的宫廷贵妇都这么无聊吗?既然都杀不了人,罚人跪着玩儿又有什么意思?   苏霁被强按着跪下,跪了一会儿才发觉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真是好累。   太子也肯定不会来救她——今日是元宵之夜,墨染便是在今夜、在平康坊的如意楼里开始行事的,只怕这时候,太子该是在平康坊外守株待兔罢。   只觉过了许久许久,苏霁觉得双脚酸麻,膝盖疼痛,正想趁无人注意,揉揉自己的腿,却听外边的太监报:“贵妃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哟,倒是稀客。太子平日除了年节从不踏入咸福宫半步,今儿苏霁一来我这儿,太子也跟着来了。”萧贵妃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向通传的人道,“还不请人进来?”   太子一进院门,便环顾四周,寻到了苏霁的身影,立时搀扶着苏霁,将她拉起来。   苏霁双腿酸痛,一时竟站不稳妥,差点儿直跌了下去,太子本想立即松手,见状又十分紧张地搀扶着她。   萧贵妃眼瞧着太子神情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太子不是病了么?怎生还来请安?”   “孝为大,哪是生病能阻拦的呢?”太子缓缓放下苏霁,拱手道,“儿臣问贵妃安。这苏霁,儿臣就带走了,还请贵妃卖给儿臣个面子。”   说罢,太子便携着苏霁,便走出了咸福宫。   “让他们走罢。”萧贵妃出声阻拦太监,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本宫原本就只是想试探一下罢了。”   -   “膝盖疼吗?”太子阴沉着脸,“损伤了膝盖,到老了可疼。”   一阵风呼地猛吹,直将沙子吹进了苏霁眼睛里,苏霁来不及说话,只用手揉了揉眼睛。   “你哭了?”太子迟疑了下,声音终究和缓了下来,不忍再责备,递给苏霁一块手帕,道,“以后若是再出这样的事,只管来东宫。有本宫在,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苏霁停了揉眼睛的手,愣愣地看向太子,尴尬地解释:“我没哭,只是风眯了眼睛。”   苏霁回想起自己看的清宫剧,罚跪不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吗?这点儿小事,还值得太子兴师动众地亲自来跑一趟?   “不过还是谢谢太子了。”苏霁露出大大的微笑,却也抑制不住地焦急了起来,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太子殿下,咱们赶紧去如意楼罢!时间不等人!” 第35章   平康坊离东市不远,兼之云集万千举子,因此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墨染仍旧一身墨衣,像是漆黑的夜。他面色疲惫,头发打了绺,沾了些北方灰黄色的尘土——一看到荧惑守心的星象,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京师,一路上舟车劳顿,自然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   即使已经快到魔教的据点,墨染仍警惕地环顾四周。今天如意楼附近仿佛比前几天安静了些,不过这倒也正常,元宵佳节,本就该是阖家团圆、一起赏月的日子,纵是最纨绔的子弟也会回家一趟。   墨染不禁想起了自己连年漂泊、最终崩逝的故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推开门扉,胡桃木制成的门嘎吱一声,书房开了一角,只见书桌旁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恰背对着他,她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墨染初以为是这如意楼内的□□,无意间溜进这里,正准备狎弄一番,寻个女人出火。却只觉那玲珑身姿熟悉极了,墨染怔住,脱口而出:“苏霁?”   苏霁正在书房搜寻线索,却没成想被原主人抓个正着,不过也好,这正是苏霁的B计划。   苏霁恍然抬头,气定神闲地看向墨染——在宫中几个月,她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最危险的时候也要保持淡定自若。更何况,这间屋的暗处,已满布太子及其几个武艺高强的手下。   墨染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霁,眼眶不觉湿润,又重复了一遍:“苏霁?”   “好久不见。”苏霁微微一笑。   “你还活着?你还没有死?他们都说你入了宫,可是——”墨染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赶忙上前搂住了苏霁的腰肢,嗅着苏霁颈间碎发的清香,那些隐藏在心底最深的回忆不住涌现。   那日苏霁被行刑,投入滚沸的铁水中的时候,他也在场,身边还带着四五十个手下——诛杀苏霁本就是杀鸡给猴看,所以对身份排查并不严格。   他们几十个人,拼尽全力,未必没有胜算。   可惜,他不会下劫人的命令。在他的谋划中,苏霁本就是牺牲品。   他面无表情地回到魔教,心却在隐隐作痛。但他得知苏霁仍旧活着,心却更痛了。   他早已瞒着苏霁定了亲事,绝不会为苏霁而悔婚了,这意味着他又要牺牲她。   而这次重逢,他的心又一次剧烈地疼痛。他要利用荧惑守心来制造天下大乱,这意味着他又又又要牺牲一次苏霁了。   苏霁趁其在思虑,立刻从他的怀中挣脱了。   她跟太子待久了,竟对男子不设防,以为全天下的男子都是谦恭有礼的君子。   “墨染,你我现在毫无瓜葛,男女有别,别动不动就上来抱我。”苏霁冷冷地道。   墨染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霁,这还是那个视他为太阳的苏霁吗?   墨染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他嘶吼道:“不!你不是苏霁!”   苏霁状若未闻,莞尔一笑。   她的确不是苏霁,那个痴情于墨染的悲惨女人,早就为墨染牺牲了一切,永远地死在了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霁回到现代时,重温了有关苏霁的剧情,故而印象特别深,甚至连章节数都能记得。   “四年前,我得信于魏东陵,骗得了御剑山庄的密室钥匙,又将他哄骗出去,在庄内翻找了十日,才将剑谱寻到,冒着生命危险送到魔教。”苏霁回想起书里的内容,道,“两年前,我祈求魏东陵协助管理江左三城,与十二个管家一齐去了那里,在路上,我将十二个管家全部杀死,用魔教十二使徒替换,积年下来,终于夺取了江左三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我苏霁为你干的!你怎么能说我不是苏霁?”苏霁恶狠狠地道,“我苏霁本不欠你的!即便是欠你,这些也该还完了!”   墨染茫然无措地望向苏霁,眸间被灰褐色的尘霾掩住,此刻,知晓苏霁活着的欣喜被心底的不安代替,逐渐起了杀意。   她不爱他了,甚至有一天,会爱上别的男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墨染的心仿佛刀刺入一般疼痛。   这样,还不如由他来亲手了结了苏霁的生命,这样,苏霁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他了。   墨染走近苏霁,拭干了眼中的泪水,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越掐越紧。   苏霁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脖子,为自己争得喘息机会,心中却是一点都不怕的——如意楼早被太子的府兵占领,现在这屋内也全是太子的人,今天墨染就算是插翅,也难逃了。   而在暗处的太子,亦是泪如雨下。往事就这样被掀起,往日苏霁对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细节,就这样被详述。   他的心口有一处疤痕,在今天被无意中刷拉一下全部撕开,露出猩红的肉和鲜红的血来。   太子痛心疾首地阖上了眼,她知道所有的细节,正是苏霁无疑。   可笑他当时以为她不是苏霁时,内心还是狂喜的。   太子看了眼手中的剑,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曾许过诺言,再见苏霁时定不会手软,将她一剑诛杀——可他现在面对这个伪装成另一个人的苏霁,还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为什么同一个人,既可以良善,又那么心狠?既可以柔情,又那么歹毒?既可以是妙手回春的仁心医者,又可以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呢?   太子红着眼眶,无意识地摇着头,看着挣扎着的苏霁——她的罪孽太多了太沉重了,如果现在她死了,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苏霁的脖子上被生生掐出紫痕,因为呼吸不畅而暴起的青筋狰狞地出现在苏霁的脖子上,苏霁十分难受地挣扎着,可墨染使了十足十的力道,她又如何挣得脱呢?   太子看到苏霁绝望的样子,心痛得不能自已。比知晓苏霁的身份更加难过的,就是看到苏霁挣扎求生的样子。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了,用剑去挑墨染的后背,剑势使墨染一个不稳,不得不用双手作平衡。   墨染不得不放开苏霁,回身摸出了自己的刀,像一匹野狼般盯着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12:00发v章,我从一只纯血萌新,混到现在能顺v的水平,全都是因为读者的支持,鞠躬。   预收文《把皇帝气到驾崩》   系统要求:必须把皇帝活生生气死!   宋和卿本以为难度系数极高,却没想到任务目标是个既昏庸又玻璃心的老皇帝。   一番慷慨陈词,昏君当场去世。   下一个任务!   宋和卿潇洒转身,眼睛一闭一睁,又回到了这个世界——她的任务目标变成了刚登基不久的新皇。   新皇做太子时便早有贤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宋和卿百般挑衅,新皇都虚怀若谷,付之一笑。   甚至,新皇还特令表扬她直言敢谏:人有铜镜,能正衣冠;孤有和卿,可以知得失。   宋和卿:……   凭一己之力成功抢救了危如累卵的燕国,新皇政绩斐然,宋和卿只能骨头里挑鸡蛋。   宋和卿:陛下后宫不盈,膝下犹虚,百年后必生祸端!   “这个宋和卿,真不是个省事的。”   新皇将玉玺重重地按在封后诏书上,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若不是做太子时便倾慕于她,他怎么会忍这么久?   #我想气死你,你却想封我为后?# 第36章   苏霁被放了下来,立时跌倒在地上,右手扶住自己的喉咙,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太子出手也太慢了,她差点被掐死!差评!   苏霁看着两相对峙,立刻跑到太子身边,往隐匿的暗箱中跑——那里不单藏有太子,还有几位贴身的高手侍卫,最是安全不过了。   墨染眼见面前跳出个男子,恨得牙根痒痒,看了眼苏霁,问太子:“你就是苏霁的姘头?”   当初,因为师徒关系,他尚且还未占了苏霁的身子。一想到眼前这男人很有可能捷足先登,收用了他的女人,他的四肢百骸无不燃烧着怒火。   太子冷面道:“墨染,你罪恶滔天,本宫劝你不如自首,认罪伏法,本宫会替你求情,劝父皇对你宽大处理。”   “父皇?本宫?”墨染嗔目怒视,手中的天仇刀嗡鸣作响,“你究竟是谁?”   “本宫便是当朝太子。”太子右手警惕地握着剑,左手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明黄的令牌,示意给墨染看。   “成国太子?”墨染冷笑道,“成国太子不是早便死了么?难道,你是成殷那老贼又立的太子?”   “胡言乱语!从始至终,只有本宫一个太子。”太子呵斥道,“墨染,束手就擒罢。”   说罢,太子将剑放回剑鞘,手掌轻拍了三声,屋内埋伏的侍卫便都各自现身。   “你真的是成国太子?”墨染细看侍卫的制服,狠狠地看向他,怒极反笑,“也罢,我父君死于成殷老贼之手,今日正好杀了你,替我父君报仇雪恨。”   “你父君?”太子幽幽地道,“他成日沉迷酒色,荒废了璃国朝政,致使璃国百姓民不聊生。最终身死国灭,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墨染恼羞成怒地怒吼:“不要说这许多废话了!要杀要剐,快点来吧!”   太子看了眼身后的侍卫,吩咐道:“你们先下去,这逆贼,便由本宫亲自诛杀。”   侍卫听此,便听命后退了几步。   苏霁连忙也后退了好几步,捡了个僻静的角落,确保不会被误伤后,便蹲了下来。   看样子是要打起来了——一边是璃国的亡国太子,另一边是成国的盛世太子。苏霁双手托住下巴,太刺激了。   墨染右手举起天仇刀,锋利的刀刃指向对面锦衣华服的太子。   同样都是一国太子,可他的境遇实在比对方凄惨太多了。   他甫一出生,璃国便已内里虚空,在风雨飘摇中不断迁都。最后,终于到了迁无可迁的地步,璃国最后一处城池也被攻破了。他的父君花白了头发,派几名贴身侍卫,连夜将他护送出城。   他出城的第二天,便听说璃国已灭,璃国君主被成帝一剑摘取了项上人头,挂到城门口上,身首异处,曝尸三日。   就这样,他的父君,死了;他的璃国,亡了。他也变成了一只丧家之犬,只能流窜到他父君尚未修建好的陵墓中,成日东躲西藏,就这样一直到成人。   墨染一双凤眼满是恨意——他的女人,他的故国,都被眼前这个男子夺去!他怎能不恨?   墨染举起刀,招式凌厉,刀刀用上十全功夫,向着太子劈去。   太子立时抽出剑,抵挡住刀的来势,手腕施力,将墨染的刀往斜处挑拨,自留了空间,后退半步。   墨染冷哼:“想不到太子也会御泉剑法?”   “略懂皮毛罢了。”太子自谦道,说罢又拿起剑,与墨染来回了二十几个回合,屋内一应陈设摆件,全被砸了个稀烂。   墨染稍占下风,被一剑击退四五步,捂着自己的胸口,仍是摆出刀势。   “认输罢,你不是我的对手。”太子纵身一跃,立于墨染面前。   墨染紧握天仇刀,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太子奋力一击——却扑了个正空,再欲寻太子,却发现太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墨染背后。   太子用剑一插,便刺入了墨染的右肩。剧痛使墨染不得不放下了刀,在地上哀鸣。   “押下去,交由父皇处置。”太子吩咐着,目光冰冷地看向苏霁,道,“苏霁,你你也看到了这些逆贼的下场,望你以后清楚自己的立场,切勿存此不臣之心。”   “我没有,我没有。”苏霁连忙摆手道,“我可听话了,从没有什么不臣之心。”   苏霁抬眼偷睨着面前的太子,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您下回救我能不能快点儿?我喉咙差点都被扯断了,脖子上还多了印子,可疼了。”   太子气结:“你还嫌本宫救晚了?”   救你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   太子的眸色暗沉,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像是万年冰霜一般冰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迈起步来自走去。   “哎哎……”苏霁连忙跟上,道,“殿下,你别走啊!”   自己明明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太子不表扬一句也就算了,缘何对她如此冷若冰霜呢?   “现在萧司药已经出嫁了,我呢,也接管了司药局一段时间,不敢说完全掌控罢,但是也算差不多了。”苏霁一边疾走,一边道,“殿下,那凤鸣的事……”   太子步伐稍缓,用难以言说的冰冷眼神俯视着苏霁,定定地看了几秒,终又自走了。   “凤鸣的事,也……也不着急嘛。”苏霁打着哈哈,道,“那我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太子再未转身,只是沉沉地道:“若你想做,就替本宫料理萧贵妃,让萧贵妃失宠。”   苏霁一惊,望着太子的背影若有所思——从萧司药到萧贵妃,这任务难度怎么突然变难了这么多。   -   就这样一直到了草长莺飞的二月,苏霁仍是没想到能让萧贵妃失宠的法子。   却没想到萧贵妃在二月便自动失宠了——萧贵妃在此期间并无过错,也没有苏霁所想的清宫剧中的宫斗剧情,只是因为新进的秀女元宵后入了宫,成帝偏宠了其中几个,便不再理宫中旧人了。   苏霁这下倒真不知干什么了——自己什么都没做,这任务便自动完成了?   索性,苏霁便关起门来,好好整顿下司药局。   “鹿茸,蛤蜊,杜仲,虫草……”苏霁轻轻念着,“这些药比之前多进了好多。”   “正是,这些都是补肾益阳的好药。”梁内侍颇为神秘地笑道,“陛下年岁在那,宫中又新进了这些花儿似的嫔御,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便使些滋补的药。”   “原来如此。”苏霁平淡地道。   “哎哟,你这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听这些竟一点也不害臊?”梁内侍捂着帕子奇道。   “我脸皮就是这么厚。”苏霁坦然承认道。   在一名合格的医生眼里,病情不过是病情罢了,哪里有什么值得害臊的呢?   这厢梁内侍领了药,便去御前侍奉了,苏霁百无聊赖地双手托着下巴,看到楼女史急匆匆地欲出去。   本来无聊得很,这热闹它不是自动凑过来了么?   苏霁出声道:“楼女史,这样急匆匆地出去,是要做什么呀?”   楼女史闻言,赔笑道:“没什么……”   苏霁站起身来,绕着楼女史走了一圈儿,道:“让我来猜猜,楼女史是不是想去王尚宫那里问,缘何你提升做司药的旨意被驳了。”   楼女史的笑意僵在脸上,抬头去看苏霁。   “那不如由我来告诉楼女史罢,省得楼女史跑一趟。”苏霁微微一笑,道,“本来楼女史入宫数载,也算得尽心尽力,劳苦功高。可谁知道,楼女史不但中饱私囊,将药材以次充好,而且还倒打一耙,将你的所作所为全都推给萧司药。”   “可假的终究成真不了。我稍加训导,那些宫人便全都说了实话。”苏霁微笑,这话嘴上说得虽然轻松,不过可是苏霁花了十数个晚上,与杏儿点着油灯一遍遍翻看账簿,抓住漏洞才得出的,“楼女史,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地,你为何要害我?”   楼女史面色铁青,但仍旧撑着贵女的体面,道:“臣女不明白,咱们在谈药材的事儿,这和害您有什么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做了以次充好的事,也不是害您啊。”   “你故意挑起我和萧司药的矛盾,就是为了让我们两个鹬蚌相争。不管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还是东风压倒了西风,最后得利的都是你。”苏霁直言道。   若是苏霁没有斗倒萧司药,那么她直接凉了;若是苏霁斗倒了萧司药,那么萧贵妃定不会放过她,那么苏霁还是凉了。   可万万没想到,苏霁走了第三条路。萧司药走了,苏霁名正言顺地掌管司药局;而苏霁暗中帮助萧司药的行为,也使萧贵妃没有痛下杀手。   “我来跟你说这些,既是劝告你,也是警醒你。”苏霁道,“在我眼皮底下,不要搞这些小动作。”   说罢,苏霁冷冷地走出了司药局。   -   早春,杨柳引长条,御花园中湿润的棕色土壤上也隐约现出了绿意。苏霁在御花园中信步走着,却不期迎面碰见了太子。   自从元宵后,太子对她总是冷若冰霜,眸子就像是一块千年寒冰般,让人望而生畏。因此,苏霁也识趣地不去招惹他。   不过这回已经迎面碰见了,也不好装作看不见。   苏霁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行礼道:“太子殿下,早上好啊。”   太子略看了苏霁一眼,强自压抑心中几个月积攒的思念,冷冷地应了一声,便继续前走。   如苏霁所料,太子果然冰冷地答应一声,便自走了——那她这问安便算完成,苏霁松了一口气,便准备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却见天边一只纸鸢斜斜地飞了过来,越飘越低,越飘越低,最终竟落到了苏霁的头上。   苏霁刚走了一步,便被纸鸢砸了个正着,不过好在纸鸢轻飘,砸了倒也不疼。   一边有个小丫头子匆匆跑来,尚是一团奶气,瞧了太子身后十几个随从,怕生得很,欲要那纸鸢,却又不敢作声。   苏霁见状,利落地捡拾起那纸鸢,出声问:“小姑娘,这纸鸢是你的吗?”   那小丫头子刚想回答,却听侧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正是太子:“华宁,你又贪玩了。”   那小丫头向太子请安,才撇撇嘴道:“皇兄,这不是我的纸鸢,我只是看着赵御女放的。可没成想风一吹,线便断了,我便跑过来取。”   苏霁啧啧,果然是人家的亲妹妹啊,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瞧瞧人家这待遇,再瞧瞧苏霁成日受的冷言冷语,苏霁只能抱抱自己,告诉自己要坚强。   没人疼,没人爱,苏霁是地里的一颗小白菜。   苏霁正准备将那纸鸢交给华宁公主,无意间扫了一眼纸鸢的形制,却不由得愣住了——这风筝乃是福燕形制,长约十寸,硬翅上画满了抽象的蝙蝠,最中央处画了个“卍”字。   苏霁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就是书上形容的福燕鸢吗?苏霁还记得,女主赵嘉柔正是通过这福燕鸢,蕴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意。   不过这是书中很后面的剧情了,而目前的剧情……   目前的剧情已经因为苏霁引发的蝴蝶效应,而全面打乱了。   “华宁,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远处,一个如出水芙蓉般的女人立在那里——正是赵嘉柔,她见有外男便不再上前,只远远地提醒着华宁公主,“不过就是个纸鸢,没了便没了,何至于跑成这个样子?连身边的奴仆都跟不上你。”   华宁公主咧嘴一笑,还没接过那纸鸢,就准备回到赵御女身边。   “华宁,带上这纸鸢。”太子温声提醒,声音却是不可辩驳的肯定,“这既是赵御女的纸鸢,便决不能留在这里。宫妃与外界的来往、赏赐,皆会备案在册。而这纸鸢,不明不白地放在我们这些外人手里,瓜田李下,怎么能说得清?”   华宁公主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应了一声,拿着那纸鸢,像一匹欢快的小马一样跑到了赵嘉柔身边。   太子眉头微展,无可奈何地笑了。   不过是一只纸鸢,还要想这么多弯弯绕绕,这么活着不累吗?苏霁在心中腹诽。   太子的余光其实一直在偷偷瞧着苏霁,见她将心里所想全都写在了脸上,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一则,赵御女毕竟是我名义上的庶母,纸鸢放在我这于礼不合;二则,宫中人心难测,谁又能知晓这小小纸鸢会不会牵扯出什么大问题?”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赵御女是个好人。”苏霁直言道,这可是言情剧本,被太子殿下这么一分析,变成了宫斗剧本。   “你如何知道那赵御女是好人?”太子语重心长地道,“这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好人,我劝你莫要相信任何人。”   为什么赵御女是好人——因为赵嘉柔是本书女主啊,言情文中的女主,还能有坏人?   “我看这宫中好人多得很,桃儿是好人,杏儿也是好人,梁内侍是好人,太子殿下也是好人。”苏霁细细数着,道,“太子殿下,为何你的戒备心那么重呢?”   太子本是怕她轻信于人,受到伤害,听她细数宫中诸人,竟还数到了自己头上,没来由心情大好,唇角忍不住上扬。可转念一想,收敛起笑意,太子的目光如寒潭一般,冷冷地瞥了苏霁一眼,便匆匆走了。   决不能爱上苏霁,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底线。   苏霁一脸茫然地看向太子晴转多云转大暴雨的脸,也实在猜不透他为何会如此。便索性不去纠结,转而看向不远处的赵嘉柔。苏霁暗自思量,要想知道主线剧情进展如何,就必须去试探试探女主赵嘉柔。   于是苏霁缓缓地走向赵嘉柔,扬声问:“赵御女,这纸鸢可是为魏东陵而作?”   不远处的赵御女疑惑地看向苏霁,问道:“你是谁?魏东陵又是谁?”   完了完了,赵嘉柔还没遇到魏东陵就进了宫。这岂不是意味着,主线剧情还没开始,就夭折在了襁褓之中?   苏霁镇定心神,自报家门道:“赵御女,我是司药局的司药,苏霁。至于魏东陵嘛……他是江左一带有名的大侠,听闻姑娘祖籍是江左的,还以为姑娘您认识他,故有此一问。”   苏霁立即编了话圆上,又问:“赵御女,您真的不认识魏东陵嘛?”   “妾身自幼长在深闺,哪里知道江湖上这许多事情?况且,家父自上任后,便再未回过故土。”赵嘉柔柔情怯弱地一笑,风姿绰约地道。   苏霁不由得心生愧疚,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本来是能嫁给魏东陵这样又帅又有才气的人,被她阴差阳错地一搞,竟嫁给了又花心又好色的皇上。   她救太后的时候,也真的没想到会打乱所有人的命运啊。   苏霁爽朗地一笑,道:“入了宫,肯定有不了解、不熟悉的地方。若是你有了什么难处,大可来司药局找我。”   赵嘉柔未曾想到,原来这宫里还有这般爽利的女子,于是便也欣喜答应。   -   从那以后,苏霁每回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会给赵嘉柔带一份;而赵嘉柔也经常给苏霁送些书信、绣样。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手帕交。   苏霁与赵嘉柔深入了解后,发觉她果真如书上写的那般,纯正善良,只是自幼长在深闺里,不懂人情世故。   苏霁想起了书中,赵嘉柔颇有些坎坷离奇的一世。   这一世,女主没有金手指,那苏霁就来做她的金手指!   女主善良天真,那苏霁就做她的扫雷器,将前方的障碍都探测出来。   苏霁这样想着,却又深感自己还需要更多的能力,便随手打开了赵嘉柔的来信,竟然是邀她三月十五去赏月的。   本来宫中规矩严苛,除了年节外,很少有机会能晚上出去。但三十年前,先皇后还在时,独爱桃花,皇上便下令,三月十五这夜,宫门不落锁,专为桃下赏月。   -   漆黑的天幕上,一轮明月当空,不见一颗星子,偶有闲散的乌云飘过,遮住了明月,又闲适慵懒地飘过去。   苏霁走在御花园的青石子路上,看到凉亭上向她挥手的赵嘉柔,便眉眼弯弯地小跑了过去,却见赵嘉柔旁边还坐着一位女子,已是早春,却还穿着厚厚的棉袄。   苏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面前这位就是本书女配晴姑娘。   张玄晴心中亦是惊奇,原本应该死在茅山的医女,竟然混到了宫里,做起了司药。不过她自打进宫便听了许多苏霁的传言,今日更是知晓她会来,只是面上自然地道:“苏姑娘,你来了。”   苏霁尴尬地一笑,便坐在了赵嘉柔旁边,不发一言。她们三个便吃着果子,赏起月来了。   “如果我能选,定要做天边的月。”张玄晴感叹道,“万人仰慕它的光辉,感受它的圣洁。”   “如果我能选,我会做一片闲云,悠闲自在地在天上行走,哪里都能去。”赵嘉柔道。   苏霁听两人说话,直感觉这台词异常熟悉——这好像是书中的原话。   在剧情一开始,赵嘉柔和张玄晴曾经交好过一段时间,两人赏月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段对话。两人的回答各自抒发了自己的理想,一个向往权力,另一个向往自由。   “苏霁,你怎么一直默不作声呢?”赵嘉柔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霁寻思着,这块也没她的台词啊。   “额……”苏霁想了想,仍是不知道说什么。   做黑夜?做看不见的星子?做一团空气?   这也不好瞎说,万一改变了剧情呢?   恰在这时,一场春雨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打在刚生长起来的嫩叶上,滴答作响。张玄晴西子捧心状,微微清咳了几声。   “如果是我,我就做雨后天晴。”苏霁看着这雨,道,“无论多么滂沱、瓢泼的大雨,都能有天气放晴的一天。”   “雨后天晴,不就是一个霁字吗?”赵嘉柔了然地笑了笑,道。   另一旁的张玄晴似是有些难受,她柔弱地道了声万福,便先行离去了。尔后,这场大雨竟越下越大,赵嘉柔与苏霁也不得不提前离去,各自回自己的住所。   苏霁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举着烛灯,独自往司药局的方向走着。天色阴沉沉地,厚密的乌云压住了月亮的光彩,除却苏霁手中一点烛灯的光亮,周围都是黑洞洞地,没来由叫人觉得害怕。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阵寒风从林间猛烈地刮过来,吹得苏霁瑟瑟发抖,苏霁紧紧地握住伞身,不让它被风吹跑。却没想到那风刮得实在太猛,将伞骨吹断了几根,骨架上的油纸随之破碎,散落到了地上。几滴雨水落在烛火上,火苗闪动了几下,便熄灭了,向上冒着灰色的烟。   苏霁看着伞面大部分都被吹走了,自己拿着只剩一根竹竿也避不了什么雨,便摸着黑,努力寻找着司药局的方向,预备着在完全淋湿前跑向司药局。   却不期头顶上多了把蓝绣的伞面,恰罩住了苏霁的全身,苏霁回头一瞧,原来是太子独立在自己背后,为她撑起了伞。   “雨急风骤,这样的天气还是精钢制成的伞架好些。”太子幽幽地道,眸间闪着苏霁看不懂的光,声音却仍旧是透着冷意。   太子十分自然地脱去了身上的素莲蓬衣,想给她披在身上,却发现苏霁迟疑地不敢去接。   近两月未见,太子又对她那么冰冷,苏霁同太子自然没有教写字时那般亲近。苏霁不敢像之前那般肆意,伸出去接莲蓬衣的手又后知后觉地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瞟了太子一眼。   “怎么了?冻坏了,风寒了,可不是好顽的。”太子问。   苏霁茫然无措地看着太子殿下的莲蓬衣,后退一步,行了礼,郑重地道:“谢太子殿下。”才将莲蓬衣取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太子没来由觉得失落与恼怒,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怒从何来——明明是自己刻意疏远她的,她不纠缠自己,岂不是正好?   太子摘下风帽,沉沉地扣在苏霁头上,语带微微愠怒,冷冷地道:“我送你回去罢。”   苏霁自然是感到了太子话语中的怒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像太子这种预备役小老虎,心情也是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的。   苏霁倒是没有再谢恩,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衣上还留有太子身上的温热,淡淡的桃花香气在雨中嗅起来别有一般滋味。   冷冷的夜里,只有她和太子两个人,走在又宽阔又寂寥的宫道上,一盏宫灯发着明黄色的光,照在太子脸上,显出一张落寞的俊脸来。   苏霁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道:“太子殿下,您今天只一个人,竟然没带媵侍来吗?”   太子迟疑了一下,终究淡淡地道:“我和父皇去桃园,拜祭故人,便没叫人跟着。”   苏霁了然地点点头,看向太子,也不敢再开口,便默默地跟着他前走。   太子余光瞥向苏霁,从前与她走的每一段路,她都是一路从头讲到尾,那时候他嫌弃苏霁聒噪,现在这样安静反而不习惯。   不对,太子微微蹙眉,以前的苏霁风露清愁,眉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寡言少语。可是自从她来到这皇宫后,便性格大变。   原先她是梅花般高傲清冷的性子,现在却成了桃花一般灼灼开朗的性子。   两人就这样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司药局宫门前。   苏霁立时将风帽与莲蓬衣脱下,交给太子,向太子行礼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司药局的宫门口,等着宫人给她开门。   许是宫女夜间睡熟了,苏霁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开门,便转身向后看了一眼,太子仍站在方才的地方,并未离去,一双桃花眼闪着细碎的光,神情复杂地看着苏霁。   苏霁不由得吃了一惊:“太子殿下,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太子静静地望着苏霁,不发一言。   就算她的性子大变,也不能当做两个人。原先她所做的一切,他都深深记得,永生难忘,也永远也原谅不了。   -   那夜之后,赵嘉柔便由御女升作了贵人,连跳两级,是宫中妃嫔从未有过的殊荣。宫中上下都在流传着,三月十五日赵嘉柔赏月回去,遇上暴雨,正巧被路过的皇上看中,召入乾清宫侍奉,一夕恩宠,便飞上枝头。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赵嘉柔现在应付各宫的殷勤、羡慕,都忙不过来,再也没有闲工夫陪苏霁一起玩了。   苏霁在桃树上安然躺着,茶壶吊在桃树枝丫上,她一手拿着茶盅,另一手控制着茶壶倒了一盅茶,贴在唇边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着。随手拈了一朵半枯的桃花儿瓣,贴在鼻上细细嗅着,只觉清香无比。过了一会儿,苏霁便在微风中沉沉睡去。   待苏霁醒来,睡眼惺忪时,瞧了桃花树下斜躺着一个人,也和苏霁一样,手中拿了壶,正往嘴中倒,微黄的液体汩汩流出,流到他嘴中。   苏霁稍微清醒了些,便知他喝得是酒,而不是茶。每当他揭开壶的盖子,苏霁便能隐隐闻到酒香。苏霁皱眉,虽说古代酒水浓度低,但这么个喝法,终究会醉的。苏霁掰开半凋的桃花,细看那男子容貌,竟然是太子。   太子那般恪法守秩的人,竟然也有酒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苏霁好奇地看向太子,正犹豫要不要下去,却见近日颇得盛宠的赵嘉柔乘着轿辇来了,她手中还有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   “停下!”赵嘉柔示意抬轿的太监,轿辇停在了太子旁,赵嘉柔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怎在这处?”   太子面色酡红,醉眼朦胧,笑道:“桃花……落了。”   眼中却是极落寞的神情。   赵嘉柔看着一树凋落得不成样子的桃花,道:“如今已是四月天儿了,这桃花合该落了。”又将手中正艳的桃花递给太子,道,“这是你父皇特意栽培的品种,不过这桃花的艳也仅能维持到五月。不若,妾身便将这枝桃花赠给殿下,聊表敬意。”   苏霁歪着头,立时起了兴趣——这不是书中大名鼎鼎的赠桃花剧情吗?只不过男主人公从魏东陵换成了太子,赠的桃花从山寺桃花变成了皇上特意栽培的晚熟品种。   太子醉得失去平时谨言慎行的模样,接下了那支桃花,只看了一眼,便轻轻一笑,将那桃花丢下,道:“这支桃花颜色浅淡,不是本宫要的那支。”   赵嘉柔语带愠怒,道:“不是便不是,丢下它作甚?”便急急忙忙地要去捡拾,才想起来自己太过心急,可以吩咐太监去捡。   那小太监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立时捡起了那支桃花,递到了赵嘉柔手中。赵嘉柔爱怜地用指甲剔掉花瓣上蹭到的泥土,护在手中,号令道:“走罢。”   轿辇便慢悠悠地走离了太子,而太子疏狂地笑了,嘴中念念有词,看着这一树败落的桃花,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苏霁有些懵,按照剧情发展,可不是这个走向啊?   太子醉得不省人事,还是堪堪站了起来,身下有个东西才让人隐约看见,是那只棕褐色的半人高熊偶,除了苏霁除夕送的那只,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只。   太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又转身,想要拾起那熊偶,却醉得双手颤抖,试了好几次都拿不起来。   苏霁叹了一口气,怎么平日守规矩的太子会喝那么多酒呢?便三下五除二,爬下了桃树,将熊偶利落地拾了起来,想要递给太子。   太子看到面前的苏霁,微微愣了一下,微阖的双眼张开,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地看向苏霁,闪烁着苏霁看不懂的光。   太子向苏霁的方向的走了一步,便倒了下去,栽到了苏霁身上。幸而苏霁眼疾手快,扶住了桃树的树干,就这样,太子倚着苏霁,苏霁倚着桃树树干,勉强支撑着平衡。   太子海棠红的唇边向上一挑,疏狂地一笑,双手紧紧地搂住苏霁的肩,像是将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用力,头部离苏霁仅半寸距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苏霁被太子按得生疼,却也无法挣开,酒气混着桃花香气,形成一股诱人的热气,直往苏霁脸上扑。周围一片宁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苏霁感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乐许多。   尔后,太子海棠红的双唇紧紧贴上苏霁的,接着便是一个绵长的吻,许久才放开苏霁的唇。   “苏霁,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太子望着苏霁的脸,眸中闪烁着平时没有的疏狂,失魂落魄地道。然后太子便失去了所有知觉,直接倒在了苏霁身上。   “喂喂!”苏霁轻拍着太子的脸,却没有任何反应,心中不由得焦急。   她只是一个路过的路人甲,怎么就卷入到了剧情当中了呢?   苏霁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烫得很——美男离你不到一寸,柔柔地看着你,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苏霁不得不承认,她的血槽已空。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当务之急还是把太子殿下送到东宫中,苏霁尝试了一下将他抬起,可是太子身长七尺,怎能是她能抬起来的呢?   要不就把他放在这儿等着?一会儿自有东宫的太监来寻他。   可是,苏霁低头看了看失去意识的太子,春寒料峭的,这样地上躺着会不会受凉?苏霁又想到了那夜雨中,太子细心为她披衣服的场景。   把他放在这儿不管,实在是太不道义了。   苏霁心一横,用上吃奶的劲将他抬起来,靠着双脚的惯性一步一步扶着他走向东宫。   -   东宫门前,苏霁一只手勉力扶着醉倒的太子,一只手扣向东宫的门。   门外早有人候着,通报了里头,便有人来接。苏霁一瞧,为首的竟是冰壶姑娘。   冰壶姑娘忙令小太监将太子扶进去,转身冷冷地质问苏霁:“太子整个儿晌午和下午都不知所踪,你究竟把他勾到哪儿去了?还硬灌了他这许多酒?你究竟意欲何为?”   冰壶姑娘总是把她往坏处想,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苏霁为自己辩解,道:“他是自己喝醉了,硬贴着我,我没办法,只能将他送来了。”   冰壶气得跳脚,道:“说什么胡话?殿下从不喝酒,更不会喝得像现在这般醉醺醺的。”   苏霁仔细思索了一下大脑中对太子的印象,好像的确没有关于太子喝酒的记忆。今天他是遇到了什么,竟喝得这样醉?   “可真的是他自己喝的酒,与我半点没干系。”苏霁连忙将自己撇清。   冰壶姑娘还想说什么,却听屋内太子轻唤了声“苏霁”,终究无言,只是叹了口气。   “我说的都是真的,半点没有骗你。”苏霁又重复了一遍,道。   “我这傻弟弟……”冰壶姑娘叹气复叹气,面色为难极了,最后拉着苏霁的手,满是诚意地道,“苏霁姑娘,算是妾身求你,莫要再招惹他了。”   她的弟弟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了,敢爱敢恨,说放下了,便不会再纠缠。可是现在,她却又看不懂了。   被苏霁伤得那样狠,他说他放下了,按照他的性子,便是事过了却,再无半分瓜葛。可是现在,他又喝得这样醉。   冰壶姑娘不无担忧地看向眼前的苏霁,这个苏霁和传闻中的苏霁完全不同,就连她有时也会疑惑,这究竟是不是两个人。或许弟弟也是如此,有一种并非一人的错觉。   但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无论相差再大,她做过的事情都不会消亡。   苏霁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招惹他。”   冰壶姑娘见苏霁信誓旦旦,觉得她不像是说谎,非但没有显出轻松神色,反而更加担忧了。 第37章   苏霁将太子送回东宫,便自回了司药局。第二日辰时,便又被太子召到了东宫。   苏霁许久未进东宫,春时景色与她冬天看到的雪景大为不同,不过都好看得很。苏霁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随着引路的太监走向书房。   门是半敞着的,侍女揭开轻薄的纱帘,请苏霁进去。苏霁入内,那门便立即阖上了,就连门外的侍女也自走了。   苏霁四顾房内,并无半个服侍之人。太子熟悉端整,正襟危坐在椅上,唯有眼旁微红,乃是昨夜宿醉留下的痕迹。   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天不好好歇歇,一大清早来找她做什么?   太子瞧了眼苏霁,冷冷地道:“昨夜,本宫所言皆为醉话,若是苏司药听到了什么,只当没听见。”   苏霁听了,闻言称是。   太子轻轻咬了下唇,沉吟半晌,才又道:“昨夜,我们……我对你,没做什么罢?”   说的可以当做没说过,可如果真的做了什么,可就不能当没做过,不认账了。   苏霁认真思考了一番,抬眼看向太子,十分严谨地问:“太子殿下,这个‘做’的程度怎么算呢?”   太子听此,颇有些手足无措——他昨日回东宫时,衣裳明明是齐整的——他只得正色道:“苏司药直说便是。若是真的有什么,本宫定会给个交代。”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霁放松了语气。   太子悬着的心也跟着松了下来,只觉口渴得很,随手端起茶盏,也顾不得那许多,牛饮了一大口。   “只不过不小心亲了一下。”苏霁接着说道。   太子猛地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起来,忙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拭去嘴边的茶水。   这还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情形,他不得不为一夜荒唐负起责任,择日去向父皇秉明,给苏霁一个名分。太子心中百般滋味,不知是喜是悲,眼神复杂地看着苏霁。   苏霁却继续道:“一个吻而已,不过就是肉碰肉。没人看见,权当做没发生。如果殿下想要补偿我呢——”苏霁话锋一转,道,“不如告诉我,凤鸣到底是生是死?”   苏霁感到自己有点双重标准。如果是一个鲁智深似的壮汉亲了她,以苏霁的小暴脾气,肯定上去就是一顿撸;可是亲她的却是酒醉后不胜风情的太子,她被亲上的时候,不但没有任何厌恶情绪,内心竟然还有点微妙。   这可能就是颜值的魅力罢,苏霁叹气。不行不行,自己这么外貌协会可怎么能行?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心灵美啊!   可是太子心灵也挺美啊。   太子不由得愣住了——一个女子至重的就是名节。苏霁却愿意为了那个叫凤鸣的杀手,以名节做交换,只为了知晓他的生死。   太子没来由地烦闷,冷冷地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别到时候,又怨本宫不对你负责。”   苏霁无所谓地道:“没事。”   太子气结,却也不好发作,毕竟人家不用他负责,省却了他许多麻烦,他应该高兴才是。   “凤鸣还有能力劫法场,救下墨染,怎么会有生命之虞呢?”太子冷冷地道,“你还是先忧心自己罢。”   苏霁听此,面带喜色:“凤鸣还活着?还去劫法场了?”旋即觉得不对,一个逆贼被劫走,在太子面前她怎么能表现得那么高兴呢?于是苏霁立时扭转了脸色,颇为遗憾地道,“这个凤鸣实在太大胆了,竟胆敢劫法场!而这个墨染更是罪大恶极,竟被劫走了!”   苏霁虽这么说,心里却高兴极了。在她初入这世界的一年,在她最惶恐彷徨的一年,是凤鸣在她耳边叨叨叨,让她在这个孤寂的世界感到了一丝温情。   现在知道他还活着,苏霁的心里怎能不高兴呢?   太子如何能看不出苏霁的真实态度?他如鲠在喉,冷冷地道:“苏司药,两个月了,本宫交代给你的任务,怎还不见你动手?”   苏霁不解其意,道:“那萧贵妃已经失宠了呀,我还能怎么做?”   “萧贵妃失宠与你有半点干系么?”太子阴沉着眸子,淡淡地道,“何况,父皇的恩宠本就如潮涨潮落,这时厌倦了,下一次便又喜欢上了。本宫要的是,萧贵妃彻底的倒台,再也起不来。”   “这任务难度也太……太高了吧。”苏霁道,“萧贵妃的宠辱,代表了皇上对整个梁王党派的态度。要想萧贵妃彻底倒台,须得梁王整个的势力倒台。让我一个人,对打对方整个派系?”   苏霁摇头叹息——太子也是真敢想。   “怎么?做不成?”太子冰冷的眸子直盯得苏霁瘆得慌,“那就……”   “没没没。”苏霁赶忙道,“难是难了点,但也并非不可以啊。”   “那就好。”太子定定地看着苏霁,道,“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苏霁闻言称是,头皮发麻地走出了书房,却未见太子用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   苏霁刚回到司药局,便看门口,一个老嬷嬷端着个红色的托盘,向苏霁行礼道:“老奴给苏司药请安。”   苏霁是认得那老嬷嬷的,她是太后宫中的大侍女,陪着太后风里雨里走了几十年,在宫中地位颇高,连皇上面前都是不必跪的。于是苏霁不待嬷嬷行礼,便立即上前去扶,道:“嬷嬷多礼了。”   那老嬷嬷便开始讲正经事,道:“苏司药,太后生日宴在即,特命老奴来给苏司药递一份请柬,请司药务必赏光。”   苏霁含笑收下了那请柬,与嬷嬷寒暄了一阵,嬷嬷便自走了。   苏霁回了自己屋,看着那烫金的请柬,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剧情已经被完全打乱,可赵嘉柔和张玄晴仍旧像剧情里一样,成为了好姐妹,并在月下说出了同样一番话。那么会不会,她们也会像剧情发展一样,反目成仇呢?   而张玄晴第一次陷害赵嘉柔,就是在一次宴会上。她买通了负责宴会的侍女,使其搭建傍水的舞雩台时,故意修建得不够牢固。赵嘉柔在舞雩台上一舞倾城,在舞到最高光的时候,舞雩台轰然塌陷,赵嘉柔落入冰寒的湖水中,在冰冷的水中泡了足足半个时辰,由此落下了寒症,再不能舞。   那么这次,张玄晴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去害赵嘉柔呢?   在宫中负责宴会事宜的,正是苏霁的顶头上司——王尚宫。苏霁想到此处,连忙抱着一堆账册,奔去王尚宫处。   -   尚宫局,本是六司总管之处,却如雪洞一般,质朴无华。   “苏霁,你怎么来了?”王尚宫只淡淡扫了一眼苏霁,问道。   苏霁笑道:“司药局账册上有些不打紧的事宜,便想来请教一下尚宫。”   王尚宫本是贫苦人家出身,每月还要给家里寄钱,吃穿不如那些名门贵女般阔绰便罢了,纵是和苏霁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相比,都差了一截。不过她这回却戴了个翠色镯子,成色倒还不错。   王尚宫淡淡地应了一声,像是在思索什么,许久才道:“苏霁,听闻你和太子……”王尚宫抬眼看了眼苏霁,问,“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苏霁倒是一愣,没想到平时敦肃庄重的王尚宫也有八卦的一面,于是笑道:“当然是假的啦。”   王尚宫沉了脸,又问:“当真?”   “自是当真。”苏霁郑重其事地道,“太子殿下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攀上的呢?”   王尚宫的黑眼珠儿转了转,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略翻了翻苏霁拿来的账册,不经意地跟苏霁提起:“楼女史的事情,原是她不对。但我寻思了一晌午,这么个事也不至于碍了她的前途。”   苏霁心里不自在,面上仍是平静地问:“王尚宫的意思是?”   “我又去请了旨意,她的司药册封马上下来。”王尚宫幽幽地道,声音阴冷,“苏霁,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饶了别人,自然有人不饶你。”   苏霁仿佛吃了个苍蝇般难受,这不就是拿品级来压她,仗着自己是顶头上司便肆意妄为么?   可能在王尚宫眼中,她和太子没关系,苏霁就是可以随意欺负、随意拿捏的。   苏霁啜饮了口茶,淡淡地道:“听闻太后生日宴由王尚宫操办,今儿太后给我递了请帖,叫我过去赴宴,我头一次赴宴,倒是好奇极了。不妨尚宫大人提前给我讲讲,叫我开开眼罢?”   王尚宫听到太后两个字,声音不由得弱了下来,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左不过就是桌宴席罢了。不过今年太后康健,办得阔气些。皇子公主里头,太后只邀了太子一人。宫妃们孝敬太后,彩衣娱亲,准备了些才艺。便搭了个舞雩台,在水滨上表演,有些意境罢了。”   苏霁听此,便暗自思索着,果然是舞雩台、临水,和书上所写一般无二。   “这倒也无趣得紧,不如我来告诉王尚宫个有趣的。”苏霁微微一笑,放下了茶盏,这茶入口后竟然不回甘,而是苦涩的,“若是王尚宫讨的旨意下来了,我就把几本有问题的账本当做太后贺礼送给太后,让太后看看,王尚宫所选的人有多么厉害。”   “你倒也敢,太后生辰上,送这个不晦气吗?”王尚宫气得站了起来,“你得罪了我,没好处的。”   “你看我敢不敢!”苏霁也站起来了,气势汹汹地往王尚宫面前站着,道,“私吞公中财物的,还能步步高升不成?”   王尚宫听此,立时一副慈爱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声音无比柔软,道:“我也是无奈啊。这楼女史家世不凡,不是我能得罪的。”   “我理解尚宫的苦衷,怎么做就看尚宫的了。”苏霁仍旧笑着,与王尚宫又说了一会子话来,便告退走了。   苏霁一路走着,一路只觉得郁郁的。   这宫里怎么有这么多拜高踩低、色厉内荏的人呐?大家真实点不好吗?   苏霁抬头,恍然看到赵嘉柔在不远处的台子上甩着水袖,腰肢像是柳枝般柔软,明眸皓齿的样子真是让人过目不忘。   赵嘉柔本在专心练习,见苏霁来了,忙收了长长的水袖,端立在台上,露出一个明朗的微笑:“霁霁,你来了?”   苏霁回以一笑——这宫里,也就对着赵嘉柔不用曲意逢迎、拐弯抹角。   苏霁看四下无人,直言道:“太后生辰宴上,有人会趁机害你。”   赵嘉柔被唬了一跳,问:“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苏霁道:“那舞雩台有问题,搭得不一定牢靠。此事我已托人查了,只是毕竟不是我负责这块,再小心也会有危险。嘉柔,你信我,别去舞雩台上献舞了。”   赵嘉柔沉吟半晌,面露犹豫,道:“霁霁,我自然是信你。但是这事毕竟不一定发生,这首《霓裳羽衣曲》我已练了数旬,我真的很想让陛下看到。”   在古代,落水可不是个小事。一则,湖中环境复杂,万一被水草缠上了就难上岸;二则,落水后容易感染风寒,而在古代,随便一个小小的风寒都有可能要了人的命。   “为了让皇上看到霓裳羽衣舞,你竟冒这么大的风险?连死都不怕?”苏霁算是无语了,问,“难道你喜欢上了陛下?”   一个有着三四十个孩子的、胡子花白的老头,有什么可喜欢的呢?   “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喜欢自己的夫君,又有什么不对呢?”赵嘉柔的脸上泛着红晕,“况且,陛下是征战五国的天子,是人人仰慕的大英雄,又有谁不敬仰他呢?”   虽然苏霁是一个成帝黑,但也不得不承认赵嘉柔说得不无道理。   如果这个时代只有一人能名垂千古,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成帝。他以一己之力,使势弱的成国开疆拓土,逐渐发展成了如今这个繁盛而强大的帝国。   “陛下是个好皇帝,可不一定是个好夫君。”苏霁不无担忧地道,“嘉柔,你爱皇上,更要爱自己啊。”   苏霁本欲再劝她,却见赵嘉柔坚定的眼神,只得将话吞了回去。   -   既然去赴宴,总不能空着手去。太后在宫中享尽荣华,金玉之物她老人家这辈子见多了,也不缺这些。苏霁便去太医院的库房,在堆积如山的药脉典籍中寻找着太后的诊脉记录,看她这一辈子患过什么病,需不需要什么药剂之类的。   拥挤狭小的库房内,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宫中几位贵人主子的脉案,散发着纸张特有的书香气。苏霁瞧着最上头的一格空着,问旁边的小太监:“那里怎么空了两格?”   “那里本该放着先皇后和太子儿时的药案,如今年久,便丢了。”管理库房的小太监答道,“我从来这当值时,它们就是丢了的。”   苏霁扶起梯子,爬上了上去,略瞧了瞧空格左右两侧的脉案记录,不由得奇怪。   怎么别人的都不丢,光是先皇后和太子的记录丢了呢?而且丢失的脉案,恰好是先皇后生产到薨逝这一关键期。   苏霁按下心中的好奇,研究了会儿太后的药案,决定制些人参归脾丸,再配些时下的蜜饯送过去。   -   宴会那日,天朗气清,万物复苏,苏霁看着涨满的池水,蹲下了身,伸手感受了一下池水的温度。   还好,不算很冷。如果赵嘉柔不慎落入水中,只要在半刻钟内把她救上来,应该不会得寒症罢。   苏霁正暗自想着,却听唱礼太监报:太子殿下到!   苏霁一转身,恰巧看到了身穿紫公服的太子踱步而至,甫一入席,两人四目相对。下个瞬间,太子冷冷地避开了视线,抿了口清茶。   苏霁看着太子殿下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太监宫女,暗自出神,要是自己的力量不够,也可向太子寻求帮助。太子身后那么多奴仆,总有一个会凫水的吧?   想到这,苏霁站起了身,看向后面她精挑细选的太监,道:“你们两个,机灵点。宴席刚开始,就站在我身后,接着自己寻个机会靠近池中舞雩台附近,越近越好。仔细盯着舞雩台水下,看有没有人搞小动作。要是看到有人不慎落水了,就赶紧去救。特别是——赵贵人。”   苏霁特别强调了“赵贵人”三个字,那两个小太监闻言称是。苏霁一行人便走入席间,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虽在末排,但菜色倒还挺可口的。   苏霁用箸夹了几口菜,心里虽紧张,但也不耽误吃菜啊。她一边吃着,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   却见一个女子在向太子请安,一袭桃红石榴裙,头上簪着的彩蝶金步摇随她动作微微晃动,苏霁定眼一瞧,这不是楼女史么?   “妾身请太子殿下安。”楼女史面色带笑,却许久不见太子应答,明艳的脸不由得微微抬头,偷瞧了太子一眼。   太子微微一怔,终于回神了一般,淡淡地道:“起身罢。”   他从坐下便发觉一道灼灼的目光在远处暗暗观察他,他用余光扫过去,发觉竟是苏霁。他的心中像是有一道丝线,时轻时重地触及他的心脏,轻了让人觉得发痒,重了使人感到疼。   “你是楼家的女儿罢,本宫记得你。”太子不露痕迹地换了心绪,含笑道,“怎么?太后也召你入宫赴宴了?”   楼女史闻言欣喜极了,道:“妾身……妾身其实并未受邀,只是深宫寂寞,便想来凑个热闹,来瞧瞧殿上诸人,也来瞧瞧……太子您。”   楼女史起身,却瞧太子仍旧怔怔地瞧着远处出神,期期艾艾地道:“太子?”   太子思绪又回了来,看着眼前的楼女史,问:“还有何事?”   楼女史忙道:“无事,既如此,妾身告退了。”   太子应了一声,面上喜色转瞬即逝,眸色上略带了忧愁,他瞥向远处的苏霁,心事重重地盯着茶杯,不发一言。   不多时,皇上搀扶着太后,坐在最上首的主座上,其余诸人都差不多到了,在座上安稳地坐着,不发一言。唯有萧贵妃酸酸溜溜地开口:“老寿星的宴席上,东西果然都是最好的,只可惜我的堂儿没这个口福。”   太后裹着熊皮袄子,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坐下,听萧贵妃如此说,道:“哀家老了,生辰也不欲大操办了。棣儿是哀家的嫡长孙,又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有棣儿一个承欢膝下,哀家便知足了。”   太子连忙起身道:“祖母过誉了。”   萧贵妃愤愤地,却不敢言语——果然来这宴席,纯是受气来了。   以前她圣眷正隆时,太后的生辰宴,她从来是抱病不去的。可是现在为了堂儿,为了争得一点宠爱,她只能放下兰陵贵女的高傲,来了这宴席中,甚至还准备了才艺。   宴会便这样,在一片看不见的硝烟中开始了。苏霁知道,这场宴席的重头戏就是才艺表演——明说是彩衣娱亲,博得太后一笑,实际上宫妃们争奇斗艳,不过为了皇上垂怜一眼罢了。   不过苏霁不知道的是,开头第一个表演的竟是太子。只见太子端坐在舞雩台上,面前一把桐面梓底的、墨色漆灰的古琴,看上面斑驳纹路,像是有些年头了。   太子一双纤长的手抚在琴身上,琴音泠泠,深沉而庄重的声音由舞雩台传至每个人耳中。苏霁虽然身上没有一个音乐细菌,对这些一窍不通,但空耳听,也觉得悦耳极了。   苏霁不禁抬头,远远地望着太子抚琴时认真的模样——真像古画中画的那样,翩翩君子在台上悠然地坐着,抚琴,吟诗……   苏霁正在想象的世界自由飞翔,不知觉一曲终了,琴音恍然停止。苏霁痴痴地看向台上,只见太子缓缓地起身,眸中一片烟波雾霭,向宴席的方向深沉地望了一眼。   苏霁总觉得,那眼神是在看向她。不过,根据科学研究表明,人的自恋心理作祟,别人看任何人,人都会潜意识地认为是自己。   “闻弦知雅意。”皇上赞叹道,“你的琴艺又精进了。”   太子含笑自谦,之后便退下了。   接下来,前有陈采女弹琵琶,后有张贵人扇子舞,却都无法与太子琴声之精妙相提并论。   “赵贵人,霓裳羽衣舞。”唱礼太监道。   苏霁递了眼神给两个小太监,然后精神高度集中,只盯着赵嘉柔与她底下的舞雩台。   赵嘉柔起势,将鬓钗簪满的头埋入桃色的水袖中,乐声渐起,那藏在水袖中的俊脸半露,犹抱琵琶,下个瞬间,赵嘉柔挥动灵巧的双臂,水袖随之飞舞到天上,像是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儿。   苏霁看得呆了,但是仍旧分神去看舞雩台的水下——最里头的水面上上下下,不时激起水花儿。   苏霁冷哼一声,果然有猫腻。只见那两个小太监早已奉了命,见到舞雩台底下有人,便悄悄地绕了过去,在宴席看不到的舞台背面下水,预备去捉底下的人。   两个人的力气总是比一个人强些,任那贼人水性再好,扑腾了一会儿,便再也支撑不住,被苏霁的两个小太监捉住,将他撕扯到岸上。   宴席中,早有人已经看到了三个人撕斗的身影,只是皇上看得兴味正浓,站了起来,不时击掌,显得激动极了。这位皇上性子急,爱杀人,他们不敢出声打扰。   苏霁以为那贼人已经捉住,便安心看赵嘉柔的水袖舞。此时,表演已至尾声,赵嘉柔一跃而起,飘飞的水袖与跃起的赵嘉柔相互映衬,仿若真的是月宫中仙女儿一般。   赵嘉柔重重地落在了台上,只听“咔哒”一声,舞雩台承受不住这压力,直接垮了。梓木料四散而飞,整个木质结构的台子完全地塌了。赵嘉柔面色虽慌乱,却仍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动作,随着破碎的木板一齐落入水中。   苏霁瞪大了眼睛,现在那两个太监正捉着那贼人,哪有多一双的手脚去救赵嘉柔呢?   苏霁不顾礼仪,立刻奔向赵嘉柔的方向,向两个小太监高呼:“救人!救人!”   那两个小太监抓到了人,以为事已了,只等苏霁的赏钱,在精神上疏忽了。何况,救赵嘉柔不一定成功,可抓贼人已是板上钉钉可以讨赏的,他们又怎么肯放弃手中的贼人,去救赵嘉柔呢?   却没想到,有一个身影从正中直飞向舞雩台,双脚轻点水面,凌波微步,用双手护住赵嘉柔,在破碎的木板中寻找着游出去的方向,这个人正是——皇上?!?   皇上的人设就这样崩了?   苏霁目瞪口呆,总是听说皇上昨儿杀了某某,今儿又杀了某某某,明儿预备着杀某某某某,她又何曾想过皇上有一天也会下水救人?   皇上边拖着赵嘉柔,边用力划水,游向岸边,却在一处停滞了许久,脑袋慢慢地沉了下去。   皇上不会就这么驾崩了吧?荧惑守心,所以皇上救人不治,英勇牺牲?   苏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去寻个长棍子什么的,可却没有——为了避免宴会发生事故,王尚宫命人将一应树枝长棍都细细收了起来。   忽然,一袭紫衣从空中飘过,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略点了几下,荡漾着微微的水纹。太子在空中暗用内力,“咔”的一声,紫公服撕裂成片片碎布,太子身上只余下单薄贴身的一层棉衣,他纵身,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背起皇上便游上了岸。与此同时,几个御前太监也七手八脚地将赵嘉柔救了上岸。   宫女太监们环绕着太子,只见皇上斜躺在地上,左脚腕处缠绕了几根青绿色的水草,半昏迷着。太子右掌轻拍着皇上的背部,皇上口中便吐出了许多水来,沾到了花白的胡子上,胡须间的缝隙拉扯出粘稠莹亮的水丝来。   太子向近侍太监寻了块干净帕子,细细替皇上擦拭,柔声问道:“父皇,您醒了?”   皇上恍恍惚惚地恢复了意识,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断嗫嚅着:“嘉儿……”   太子面色动容,握紧了成帝的手。亦有那初入宫,不省得陈年旧事的宫女太监,以为皇上唤的是赵贵人赵嘉柔,忙去看另一头落水的赵贵人如何了。大家这才恍然发现,情势危急间,全都顾着皇上安危,却将赵嘉柔孤零零地放在了地上。   太子循着宫人们的视线,看到苏霁跨在赵嘉柔的身上,剧烈地按压着赵嘉柔的胸部,每按压三下,便嘴对嘴地向赵嘉柔口中送气。   太子见周围这样多人,呵斥道:“下去罢,今日你们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宫人们连连称是,后便退下了。   太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霁,冷冷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化。”   苏霁才不管他,继续为赵嘉柔做人工呼吸。半刻钟后,赵嘉柔缓缓苏醒,却因体力不支、惊吓过度,又沉沉地躺在了苏霁怀中,晕厥了过去。   为了防止赵嘉柔落水着凉,苏霁特意多带了一身皮袄,这时倒真的用上了。苏霁悉心为赵嘉柔披上皮袄后,站了起来,道:“我自然是在救人,你们都去关注皇上去了,谁来关心她的死活。”   “是本宫考虑不周。”太子沉静地望着苏霁,复又道,“只是与人唇齿相接,你心中竟毫无障碍?”   “我早就说了,不过就是肉碰肉。还是小命最重要。”苏霁一边向太子道,一边四顾,去寻她带的两个小太监。   太子怔怔地望着她,与人唇齿相接,这样私密的事情,她竟真的毫不在乎?   可在他的印象里,苏霁一直是个恪守礼法的女子。两人相处数载,常隔帘而语,从未逾越。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突然变得疏狂开放了呢?   苏霁见太子瞧着自己,心生疑惑,但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摆了摆手,示意两个小太监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正等着论功行赏,便将那贼人捆缚了手脚,口中塞了一团布,押送到苏霁面前。   苏霁看了一眼那贼人,面白须净,像是个太监的模样,倒面生得很,于是上前呵斥道:“你这贼人,胆大包天,竟胆敢在舞雩台上动手脚,来谋害天子!”   或许他们本意只是想谋害赵嘉柔,可是既然皇上落水了,这罪名可就升级了。苏霁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升级罪名的机会,立即道。   说完该说的,苏霁又向那两个太监道:“你们做得很好,待到司药局内,我定有赏赐。”   两个小太监面色欣喜,相视一笑。   -   太后生辰宴便这样匆匆结束了,皇上落水后便染了风寒,高烧三日才有了康复迹象,只是一场病让成帝瘦了许多,颧骨凸出了些,更显得苍老了。   这一日,太子与梁王来侍疾,成帝斜坐在榻上,囫囵地吃着白粥。   “父皇,您这回可是聊发少年狂。”梁王一勺一勺地喂着白粥,狡黠一笑,话语中打趣道,“这赵贵人究竟是多美呢?儿臣都想象不出。”   成帝笑骂:“混账东西,也揶揄起你老子来了?”   梁王一本正经地道:“哪有?古来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虽说发乎情,止乎礼,可若是面对着心爱的女人,又哪能抑制得住呢?这情之一字,看似简单,实则高深莫测。”   平日里,太子最尚礼学。若是听了这话,定是嗤之以鼻,再说下去太子与梁王难免生出口角。梁王也深知此事,便只是略说了几句,便去瞧太子脸色。   可今日,太子一反常态,听此,恰正中心事,便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皇上与梁王俱是一惊,相视一笑。皇上试探地开口问道:“怎么,太子?有了心事?”   太子被问得一怔,又怎好开口,言尽心事?于是笑道:“没什么。”   皇上算了算,对着梁王笑道:“你弟弟明年也是及冠的年纪,该是成人了。他年纪小,性子羞,你这做哥哥的,在这方面上可要多教他几招。”   梁王看着太子微微恼怒的神色,笑道:“太子殿下,看上哪家姑娘了?直说便是。为兄我去给你说媒,保准两旬不到,一顶小轿子便接来东宫,随你怎样亵玩。还用得着这般左思右想?”   太子冷笑,情意错付,所寄非人,又要他如何直说?   那日,他本想借酒浇愁,却又添了一桩愁——   现在的苏霁是个礼法淡薄的人。在他眼里,亲吻是只能同最亲密之人做的事情;而在苏霁的眼中,不过就是肉碰肉,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他、与赵贵人、与别人做,做完了便可以立刻忘了。   可他却忘不了,更原谅不了自己。   他无法原谅自己,竟在酒醉中与苏霁不清不楚,甚至还亲了她。面对着背叛自己的人,他怎么能毫无芥蒂,甚至甘之如饴呢?   太子郁郁地喝了口茶,道:“那些姑娘也是好人家生养的,没想清楚就随意接进来,岂不是害了她们?更何况,我是在上清前发了誓的。既在上清面前作誓要清白自守,怎可半路反悔呢?”   说罢,太子望向窗外,不再理睬成帝与梁王的打趣,却看到了自己一直所想的身影——苏霁正随着梁内侍的指引,欲往房内走入。   “父皇还召了苏司药?”太子出声问道。   皇上颔首,道:“正是,这舞雩台倒塌之事,疑点颇多。宴中许多人都亲眼见了有人在水下捣鬼,就连赵贵人都觉着不大对劲,昨儿还同朕诉苦。” 第38章   苏霁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提着一口气,才来这养心殿的。可见了穿着家常服饰,泰然倚在榻上的成帝,还有周围侍立着的两个儿子,仿佛成帝此刻真的只是个慈爱的老父亲。   苏霁先向外面侍立的两位问安,道:“太子殿下、梁王殿下安泰。”   “好俊亮的女子!”梁王只瞧了苏霁一眼,便感叹道,“太后病愈时,我还心道是怎个神医,如今得见一面,年纪竟这般小,尚是个芳华正盛的妙龄女子。”   太子清咳了一声,打断了梁王继续要说的话,眼中似有一片冰霜,冷冷地看着苏霁,问:“你来了?”   太子心中心中不免忧虑:这梁王好色,府上略平头正脸的女子都被他收用,就算是在宫里,他也不知收敛,与好几个宫女有染。成帝宠他,也不甚在意这些风流史,只当看不见。   没成想他的胆子竟越来越大,敢在父皇面前勾搭女人,而这个女子还是宫里有品秩的女官。   太子侧头看向梁王,带有威慑性地扫了一眼,复又看向苏霁。   苏霁回道:“太子殿下,苏霁来了,有什么事吗?”   太子殿下道:“无事,你去里头瞧瞧父皇罢。”   苏霁闻言称是,便向前走了十几步,到了成帝榻前,瞧着成帝几日间,一下子瘦了许多,头发苍白了,唇角泛着白皮,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只是精神还不错。   苏霁行礼问安道:“陛下安康,气色瞧着比前几日好多了。”   皇上摆摆手,示意她起身,又道:“既来了,便替朕先把把脉。”   于是赐座,苏霁坐在了檀木圆凳上,手抚在成帝的手腕上,细细把脉,只听成帝道:“想当年,朕在北境上作战,在冰冷的乌龙江水里泡了一天一夜,那时候觉得虽冷,倒也无碍,怎么如今就这般娇贵了,不过是沾了些水,竟就病了?”   苏霁一边听着成帝念着,一边把脉。   “李太医说,这次大病虽痊愈了,却耗空了内里,说朕现在虚弱得很,还劝朕不要再吃龙虎丹了。简直一派胡言!朕现在好好儿的,怎么就内里虚空了!”成帝复又叹了口气,对着苏霁道,“苏医女,你说说,朕现在如何?”   苏霁显出为难神色,终是道:“臣女觉得,李太医说的挺对的。”   李太医在太医院奉差十几年,为人正直,医术精湛,他一般不会虚言。而方才苏霁给成帝诊脉,脉象虚浮得很,一如李太医所言。   成帝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苏霁又道:“其实若是臣女劝,也会劝陛下莫要再吃那龙虎丹了,里头掺着水银,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像这种又含铅又含汞,再给你掺点的兴奋剂的丸药,可以说是毒丸了。可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中,迷信这些的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吃了丸药当场去世的。   成帝道:“我只觉吃了畅意许多,精神也强了,像是回到年轻时候。”   苏霁摇摇头,叹道:“陛下,这都是假象。”   苏霁待要在说些什么,却见太子凑近了来,手中拿着一块半湿的方巾帕子,递给了成帝,道:“父皇,这苏医女可是个姑娘家,说起劳什子龙虎丹、狮虎丹的,岂不怕羞?”   成帝用递过来的帕子揩了揩脸,便放下了,道:“也是,那就说说太后生辰宴上的事罢。”   苏霁倒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上一刻还在闲话家常,下一刻就这么简单粗暴地直入主题。   “昨夜赵贵人来侍疾,已同朕说了。”成帝道,“苏霁,你为何预先知道了舞雩台会倒?”   更没料到的是,赵嘉柔竟将事情和盘托出,就连苏霁的预先警告也一字不落地告诉成帝了。   苏霁沉吟了会子,便道:“其实臣女也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舞雩台建在水上,却不用硬木制造,偏用松木这种材质稍软些的。而且,臣女同王尚宫说了会子闲话,只隐隐觉得王尚宫神情不对。臣女恐赵贵人纯善,被小人陷害,便将自己的推测说与赵贵人听。”   “那为何赵贵人仍是去舞了呢?”成帝又问。   “那都是因为赵贵人太过爱慕陛下了。”苏霁叹息道,“赵贵人想给皇上献舞,欲博皇上一笑,最终决定以身犯险,最终酿此祸事。”   成帝满是疑虑地瞧了苏霁一眼,问:“当真?”   “真的,比真金都真。”苏霁极力证明着自己。   如果让她编瞎话,她肯定能编得比这个理由更加合情合理,可问题是——这个理由是真实的,赵嘉柔当初的确是这么想的。   成帝仍旧狐疑地看着苏霁,脸上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苏霁不得不道:“且不论赵贵人是怎么想的,或是爱慕陛下,或是为了争宠,或是不相信臣女。反正她最后决定去献舞,并掉了下去——那舞雩台倒了,是有人暗中做手脚,有人趁着赵贵人上台,便在水下锯着舞雩台下的柱腿,被臣女捉个正着,现下那太监押在慎刑司手上。”   成帝摆摆手,王公公便召了那太监入内,道:“奴才查过了,这太监是太后宫中的。”   成帝冷哼一声,问:“看着是用刑了,他可曾招了?”   王公公道:“招了。只用了三道刑,烙铁烫在他身上,他吓得晕过去,醒来后便什么都招了。”   那太监头发蓬乱地散着,衣裳半破,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一处好地方,脸上亦是鼻青脸肿,他连忙磕头,口中不住地道:“是萧贵妃,是萧贵妃。”   梁王听此,不由得恼怒,道:“这又怎么牵扯到我母妃头上了?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那小太监又道:“陛下,奴才什么都说,只求您留奴才一条狗命。奴才本就是萧贵妃派到太后宫里的细作,一应事情,全是萧贵妃的意思。”   成帝青冷着脸,嫌恶地看着那太监,道:“拖下去,杖二百。”   梁王只得噤声,这下小太监死了,死无对证,可如何是好?   “你们都下去罢,朕想一个人躺会儿。”成帝挥了挥手,太子、梁王与苏霁便全都退下了。   出了养心殿,方才兄友弟恭的二人,立时疏远地离着丈远。梁王沉郁地看着前面的太子,眸中满是恨意,终于抑制不住,走上了前去,冷笑道:“太子殿下,我这个好弟弟,对女人稚嫩得很,可是深宫里这些诡谲算计,倒是没人能胜过您啊。”   太子殿下沉眸,略想了想,只看向旁边自走着的苏霁,眼神中透露着质问。   苏霁看着对峙的兄弟二人,这下可好——梁王以为是太子干的,太子以为是苏霁干的。   可天地良心,这事的确不是苏霁干的啊。   太子温声道:“本宫什么都不知道,皇兄何出此言?”   梁王最不屑这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东西,冷哼道:“太子殿下又不知道了,那兄长我就无话可说了。”   说罢,梁王愤愤地走出了宫。   “你做得很好。”梁王离去,太子的神情冷淡,定定地看着苏霁,道,“只是为何不同本宫事先商量?”   他也不知自己的心绪如何,他的下属替他铲除着敌手的党羽,他本该高兴的,可是却像个莲子般,心里苦涩极了。   本来心中存了一冀希望,现在的苏霁起码是良善的,对人是怀柔的。   可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用着阴冷而又精巧的手段,让人不设防地陷入她布下的陷阱。   苏霁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同太子解释?或者直接不解释?   “这事啊,说起来很是复杂,等事情尘埃落定我再同您解释。”苏霁解释道,略带好奇的目光望向太子,问,“太子殿下,皇上和您那天使的是什么功夫?能在水上漂着,也太厉害了!”   就跟电影里的大侠一样,使用轻功飘来飘去。苏霁小时候看电视可羡慕了,等到长大了,才知道那些画面都是用一根细线吊着威亚拍成的。   “苏司药是在宫中待久了,连轻功都不省得了?”太子微微蹙眉,冷冷地看向苏霁。   苏霁一愣,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着轻功。   于是苏霁看着太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太子殿下,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教教我?”   苏霁忆起初来宫廷,宫中人都不愿意教她一个女子写字,只有太子耐心细致地每日辅导她。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这么多规矩,这么多尊卑之分,只像朋友般待他。两人相处也最融洽,最亲近。   可是不知何时,太子就变了,变得疏远,变得冷淡。   可有这份温暖的回忆撑着,苏霁不知怎的,竟厚着脸皮开了口。   毕竟,她真的好想像古代大侠那样飞来飞去啊。   “你,本来就会的。”太子似是也回忆起了什么,眸色中万千情绪,终是软了语气,道,“不过,你久未练习,生疏也在所难免。若是你想学,明日便往东宫荷花池,等着本宫。”   苏霁欣喜地满口答应着。 第39章   辰时,苏霁如约至东宫。晚春的荷花池上,只有几支枯黄残破的旧叶,偶尔能看到荷花新叶露出水面。   太子一身劲装,腰上只用软绸束身,并无任何金玉之物,他负手而立,在荷花池旁远远地眺望着远方,见苏霁来了,朗声道:“你来了,那就开始罢。”   苏霁走近太子,道:“提前声明,轻功这个玩意儿,我忘得可能有点多。”   太子居高临下地瞥了苏霁一眼,终是道:“那本宫来演示一遍,你可要看好了。”   太子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了下来,轻点水面,三两步便跨过了小小的荷花池,足底轻旋,转过身来,立于荷花池的围栏上,对着苏霁道:“你来试试。”   这就……完事了?她完全没有看明白,为什么太子能凌波微步,忽视重力,越到对面呢?   苏霁挠挠头,站上了方才太子起势的位置,向下看了深不见底的荷花池,却迟迟不敢向前。   “在那里磨蹭什么?”太子眉头微蹙,催促着苏霁。   或许她和太子做同样的动作,就也能无视重力,跳过去呢?   苏霁深吸了一口气,只得硬着头皮,足尖轻轻地踮起来,照着太子的姿势,向荷花池中扑去。   空中同样划过了一道抛物线,然后就是一阵巨响——“扑通”一声,苏霁掉到了荷花池中。池水浸没了苏霁的脑袋,晚春的池水虽然不算很冷,但冷得苏霁打颤。   苏霁双手双脚并用,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拼命吸吮着水面上的空气,呼救道:“啊!我不会游泳啊!”   太子忙不迭飞过来,下水抱住了苏霁的身体,双腿控制着方向,将她缓缓地推到了池边,自己先上岸,再将她轻扶着上了岸。   春风吹拂,苏霁全身湿漉漉地,冷得瑟缩。苏霁只觉得鼻子痒痒的,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太子不知道是气是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嗔怪道:“你不会,怎么不同本宫讲明呢?”   苏霁抬头看向太子,道:“我在一开始就说了,我可能忘得有点儿多。”   这哪是忘得有点儿多?这分明是全忘了!   不,这是根本没学过。   太子见怪不怪地道:“先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你还教我吗?”苏霁问。   若是太子见自己零基础,知难而退了,这可怎么办?   “会。”太子本已走远,听她这样说,无奈地叹了口气。   -   待苏霁在耳室重换了一身桃粉琉纱衣裳,任由身后的宫女为自己簪红戴绿,苏霁看着镜中的自己——棕黄的铜镜久未打磨,只隐约现出个脸型来,勉强能分清鼻子脸罢了。   这古代的制镜技术也太差了。   “姑娘簪上这花,真好看。”宫女为苏霁簪了一支桃花,笑道。   “差不多就得了,梳洗这一套不用这么全乎。”苏霁道,“我还赶时间,去练武呢。”   “那怎能行?”宫女道,“东宫中也没个正经女主人,奴婢可是京城有名的妆娘,没成想来这东宫奉职,却没了用处。今儿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让奴婢上妆的,姑娘你就安心坐着。”   为了这位妆娘的职业操守,苏霁决定耐心等着,却看她左右忙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完事。   苏霁刚想发作,却听外面传来阵阵叩门声,太子的声音从门外透过来:“苏司药,换好衣服了么?”   苏霁回道:“就来!就来!”刚想对那宫女说句快些。   那宫女恰在此刻,停下了勾勒唇形的朱笔,满意地道:“好啦,姑娘快些去罢。”   苏霁整理好自己衣衫,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的屁股,开门,道:“太子,我们还去荷花池么?”   只见太子甫一抬头,呆愣地盯着苏霁看了好几秒,才避过了视线,冷冷地道:“怎么穿个衣服,用了这么久?你是来学轻功的,又不是来……”   太子突然滞住,女为悦己者容,她这般丽妆……   苏霁闻此,道:“是你宫里的宫女硬拉着我不让走,非要让她将这一套妆容全都画完才能走。”   “哦。”太子沉沉地道,心里越发燥乱起来,复又道,“你戴着头上这支桃花,又怎么去练轻功呢?”   “那就摘下来啊。”苏霁欲伸手去摘头上簪的花,却因看不到自己的头,数次尝试都没有摘下来,“我看不到,你帮我摘来罢。”   太子凑近苏霁,纤长的左手轻轻抬起,只见那朵花儿在乌发的衬托下愈发妩媚动人,花与鬓角的珠翠相映成趣,说不出来的恰到好处,太子看向苏霁,眸间闪烁着细碎的光,伸出的手迟滞了许久,又原封不动地缩了回去。   “既都簪上了,就戴着罢。”太子避开苏霁询问的视线,冷冷地道,“它于你今天的训练也无碍。”   太子在前头带路,苏霁在后头紧随着,猜测着太子今天到底要训练什么。   没成想太子竟走进了书房,将苏霁按到墙上。   苏霁疑惑地问:“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太子冷冷地道:“既然你毫无基础,就要从基础练起。扎马步,会吗?”   苏霁摇摇头。   太子无可奈何地瞧着苏霁,一边摆弄着苏霁的双手姿势,一边道:“胸挺直,贴着墙面,双腿分立,双手握拳向上。”   苏霁按他要求,摆好了姿势。   “须要凝神静气,呼吸自然。”太子又道,“蹲马步讲究个深、平、稳,是在锻炼你的腿部力量,也是在磨练你的意志与耐心。”   苏霁闻言称是,只见太子说完这些,仍旧凝神望着苏霁,那是一种苏霁从未见过的眼神。苏霁只觉得此刻场景诡异得很,便出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恍然回过神来,喉结上下翻动,清咳了几声,立时避开了眼神,奔向自己的书桌,随意翻了翻桌上的折子。   那厢,苏霁出声询问道:“太子,那我就要一直在这蹲马步?”   太子拿起的笔又搁下了,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那我可以跟你说话解闷吗?”苏霁又问。   “当然不行。”太子立时道,“方才我教给你的全都忘了?扎马步讲究一个‘静’字,怎么可以同人讲话呢?”   苏霁只得安静地闭嘴。   屋内徒然变得安静,就连太子的毛笔刮蹭在纸上急促而又失了章法的沙沙声都能听得分明。苏霁觉得无趣极了,这哪是练轻功?分明就是又参加了一次军训罢。   屋内摆设一如几个月前,只是旁边放着的熏笼挪到了别处,炭火盆儿也不见了。苏霁看着眼前,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几个月前,回忆着在这间屋子内发生的嬉笑怒骂、点点滴滴。   苏霁终是忍不住开口,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我们和好罢。”   太子轻轻地瞥了苏霁一眼,面色不由得动容,却终究归于平静。   “你是个正人君子,最难得的是,不似一般的男子。”苏霁见太子没有制止她,便继续道,“对待女子一如男人,是不带□□、没有分别的。”   太子脸色微红,这次她真是谬赞了。   因为就在刚才,他将她按在墙上,望着苏霁,强自抑制住了想要吻她的冲动。   “虽然我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你,可是——”苏霁话锋一转,道,“看在我们之前相处的情谊,若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你就原谅我罢。”   太子捏紧了手中的笔,眸间写满了恨。   他若原谅了苏霁,御剑山庄如何原谅她?那十二个枉死的怨灵又如何原谅她?   太子纠结地闭上了双眼,许久才冷冷地道:“扎马步时要凝心静气,本宫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么?”   苏霁只得再次闭上了嘴,抬眼瞧着太子手中的笔迟滞了许久,“啪嗒”一声,一滴墨汁落在纸上,在纸上晕染成一个大点子。   苏霁撇撇嘴,写字也要凝神静气啊,可太子分明自己也没有做到嘛。   苏霁就这样扎马步,一直到黄昏时分,腿比之前萧贵妃罚跪时还酸痛。正想着萧贵妃胡思乱想之际,外边一个小太监推开书房的门,禀报道:“太子殿下,萧贵妃现下跪在养心殿门外,脱簪请罪,您看……”   脱簪请罪?苏霁的脑袋瓜咕噜咕噜地转着,皇上只不过是疏远了萧贵妃,并没有想要罚她的意思。她还要自己去触这霉头,硬要去领罪不成?   “不过是妃嫔争宠的把戏,不必理。”太子摆摆手,叫那太监下去了。   “你。”太子瞥向苏霁,道,“也可回去了。”   “那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苏霁问。   “到你下旬歇息时再来罢。”太子沉吟道,“反正父皇也不会给本宫什么重要的折子,本宫随时有空。”   苏霁揉揉自己酸疼的腿,起了来,告了退,便自回去了。   “殿下,您怎么又召她呢?”魏九满是疑虑,望向太子,道,“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太子想寻个合乎情理的回答,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烦闷地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中乱得很。 第40章   养心殿外,萧贵妃跪立在门前,一身淡黄色的绸裙,头上用木簪松松挽了一个髻,不施粉黛,却另有妩媚别致之美。   萧贵妃面色惨白,唇上亦无血色,她只觉周围天旋地转地,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   “贵妃,贵妃!”小宫女立时扶住了萧贵妃,关切地问着。   萧贵妃紧攥着手绢,咬牙硬挺着,虚弱地道了一声“无事”,便叫宫女不必去扶。   她只恨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养尊处优了几十年,这点劳累也经受不住。   “贵妃,您这又是何苦?”小宫女劝道,“皇上也没处罚您,这事便算是揭下来了,您又何必在这罚自己个儿?”   那宫女又凑近了萧贵妃,委屈道:“何况,这事儿也真不是咱们做的。”   萧贵妃苦涩地摇了摇头,道:“你还小,不知道宫里这许多事情,真假并不重要,重要在于皇上信谁。”   宫中妃嫔,无不仰赖着皇上的恩宠与信赖。而那恩宠与信赖少了一丝一毫,对于她们这些如浮萍般飘着的女子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上次荧惑守心,皇上虽未明说,但已经疑心她了,这次,她不能再让皇上疑心了。   她已经在深宫中小心殷勤地侍奉了十几年,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距离权力之巅只剩一步之遥。   萧贵妃默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可这一步之遥,她已经等了十年。太子从小体弱,太医断定是活不过十年的。曾有无数个夜晚,她都暗自祈祷,求求太子快些仙去罢,她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十年过去了,历经两次瘟灾,一次皇宫大火,太子仍旧好好地活着。   虽然皇上并未对太子释以权柄,可暗中赞许、支持太子的朝臣越来越多了。如今太子势大,就连她也奈何不了了,甚至太子还会反过来害她。   想到这里,萧贵妃心生愤恨,气得微微扬起了头,却正巧看到苏霁一身乍眼的衣裳,即便是黄昏下也难掩的精致妆容,不由得更恨了。   她穿这身,是来成心刺激她的不成?   萧贵妃狠狠地瞪了苏霁一眼——今日受跪之辱,全都是拜苏霁和太子所赐。   终有一天,她也要让这对鸳鸯尝尝这滋味。   苏霁正携着一只轻便的松木箱子,见萧贵妃的眼神不善,走到萧贵妃面前,正色道:“这事情,真的与我无干,也与太子没有干系。”   萧贵妃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苏霁只能无奈地从萧贵妃身旁走了过去,从司药局到储秀宫,这里是必由之路——早知道如此,她宁可明日再去。   而她之所以去储秀宫,就是为了去瞧瞧本次事件的罪魁祸首。   苏霁命身后的太监去敲门,并叮嘱道:“若是我被扣下来了,你只管去旁边的咸福宫,找赵贵人求救。”   那太监闻言称是。   宫内传来了问询声:“谁人敲门?”   苏霁道:“我是司药局的,来请张贵人的平安脉。”   那宫人虽疑惑,但也开了门,见是苏霁,更奇了:“苏司药?怎么今儿是您请平安脉?”   苏霁微笑,不发一言,她当然不是来请平安脉的。   她分明是来踢馆的呀!   苏霁入了屋内,见到张玄晴仍在榻上,悠闲地喝着茶,行礼道:“张贵人,臣女来请平安脉。”   张玄晴略瞧了苏霁一眼,茫然无措地看着苏霁,柔怯地问:“苏司药,你怎么来了?平日都是刘太医请平安脉,怎么今天是你?”   苏霁胡诌道:“刘太医病了,让我来替班。”   “有劳你了。”张玄晴伸出一只白得毫无血色的臂膀,见苏霁为她诊脉,便闲话家常道,“听闻姑娘在选秀的时候,还拒绝了赐婚给十九皇子。若是姑娘当时应了,现在也不必在此劳心劳力的,接到十九皇子府上,又风光又富贵。”   张玄晴叹息了一声,道:“听闻十九皇子贤正纯良,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配给他都是良配了。”   苏霁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她的手腕,道:“诊好了,我给姑娘开个方子罢。”   苏霁从随身的松木匣子中抽出了一张半熟宣,写了几个字,便递给张玄晴,道:“张贵人,你的方子。”   张玄晴自恃识字,接过那方子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警醒地望着苏霁:“你——”   旋即,她意识到不对,屏退了左右,放下了那张药方,冷冷地道:“你这是污蔑!我与赵嘉柔是好姐妹,如何能害她?”   苏霁看着落下的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张玄晴害赵嘉柔于舞雩台”,她缓缓地起身拾起那张纸,道:“害没害,张贵人心里门清。”   “你收买了王尚宫,将舞雩台的木材换成软些的松木,就是为了好下手;而你母亲与太后有旧,我查了,那太监是个资历老的,该是与你母亲有旧,替你办事的。”苏霁平静地将她的猜测说出口。   张玄晴蓦地起身,她自诩此事计划周密,滴水不漏,她冷厉地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苏霁笑了,计划再□□无缝,奈何有人提前知道剧本啊。   “你不过是没有证据的揣测罢了。”张玄晴捂住心口,短促地呼吸着。   的确,苏霁没有任何证据。   苏霁毫不示弱地站起来,凑近张玄晴,微微一笑,道:“我既知道了,怎会没有证据呢?那个替你下水的太监,倒是贪生怕死得很,似乎替你做这事前,没预料到他自己会送命啊。”   张玄晴不可置信地盯着苏霁,手都是颤抖着。   苏霁心中松了一口气,看在现在自己编纂的方向是对的,又继续道:“那太监在慎刑司,为了保护你,将罪责推给了萧贵妃。可是,他刚被太子捉拿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些。我这里还有一份口供,供出来的就是你。单这一份口供,自然不能让人信服,但是命人去查尚药局,再与这口供核对,便是你无疑了!”   张玄晴眼睛不住往苏霁身上瞟着,想看她将口供藏在哪儿了。   “我自然不会将这么重要的证据放在身上,那口供现下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苏霁像是洞察了她心中所想,道,“不过张贵人放心。我若是想捉拿你,早就将这些证据交给皇上了,而我现在却来同贵人您说这些,意味着……”   “你想如何?”张玄晴打断了话语,恨恨地盯着苏霁。   “我既捏着你的把柄,自然是想让你——替我卖命咯!”苏霁笑道,“既为同盟,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甚至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扶摇直上,步步高升。”   张玄晴凝视着苏霁,仔细思量着苏霁的话语。   “张贵人,这买卖可不算亏哦。”苏霁道。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张玄晴开口问道。   “首先,不要再招惹赵贵人了。”苏霁道,“赵贵人既无子嗣,也没后台,只不过比你多了点儿恩宠罢了。只因嫉妒,就出手伤害这种不值得的人,真是太蠢了。”   “好,我答应你。”张玄晴应了,却发现苏霁已走远了。   -   待下旬,苏霁得了空,便去东宫。在书房里,看到了太子端坐在书桌上,目带愠怒地看着苏霁。   苏霁感觉有些不妙,只能若无其事地请安:“太子殿下,苏霁来了。”   “苏司药,好大的手笔啊。”太子横眉冷对,不让她起来,道,“你竟威胁张贵人?”   苏霁理所当然地道:“威胁的就是张贵人,怎么了,有什么错吗?”   太子气结——她真是一个布局高手,一个局,竟可以陷害这么多人——许久才道:“张贵人素来仁善,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便被退了婚,不得不参加应选,来到这样远的地方,嫁给父皇。你为何威胁她,行此不义之事?”   瞧瞧,太子说的这是人话吗?   苏霁道:“我威胁张贵人,太子觉得这是不义之事。可是太子拿我的身份来威胁我的时候,何曾想到这是不义之事?”   太子冷冷地道:“莫要再言!且将你伪造的口供拿出来!”   苏霁道:“根本就没有口供。只不过是张玄晴做了事,心里虚得很,我一哄骗她,她就上当了。”   太子倒是一惊,问:“怎么是她做的?整件事不是你做的吗?”   苏霁无奈地摊手,道:“在太子心里,我就这么龌龊不堪吗?”   太子看着苏霁的眼睛,似是想了许久,终是默然,许久才道:“张贵人未出阁时便有贤名,贤良淑德得很,怎到了宫中,变得如此不堪呢?”   “那是到了宫中才不堪的吗?那是本来就很不堪。”苏霁愤愤地道,“算了,在太子殿下心目中,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苏霁行了个礼,便准备离去了,却不意一只手拉住。   仓促间,太子奔向了苏霁,拉住了她的手,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手足无措地道:“还要去练轻功呢。”   苏霁心中气恼得很。她以为太子是良师益友,最了解她了,可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宁愿袒护张贵人,却不相信她。 第41章   苏霁气恼地欲甩开太子的手,可那双纤长的手却死不松手。   “你不是要学轻功吗?”太子紧握着苏霁的手,道,“今日本宫教你步法,过时不候。”   苏霁冷哼,别以为教她步法,她就能原谅了。不过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随着太子向前走。   走了百十几步,至一片竹林处。翠绿的竹叶随着微风轻轻摇动,就连空气中都满含着竹子特有的清新气息。   太子立于苏霁面前三步处,道:“看好了。”   太子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身子侧斜过来,左脚踏着就近的一根竹枝,借力向另一根踏去,如此循环往复,竹林微微抖动,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再去瞧太子,已经离着苏霁丈许了。   “轻功之奥,在于借力打力,即使自身力量微弱,亦可借助强者的力量。”太子停下,立于竹前,朗声道,“很适合你。”   苏霁细品了品太子的话,不由得蹙眉:“太子殿下,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这不就是嫌弃她太菜了吗?   太子的唇角不由得上扬,指着苏霁旁边的主子,道:“你试试看,方才的步法应是看清楚了罢。”   苏霁点点头,步法看上去并不难,只是在竹与竹间保持平衡最困难。   苏霁一提脚,照着太子方才示范的那样,单足顶在了竹枝上,身子飞快地跳跃着,只觉得这副身体灵活而柔韧,不待苏霁想,身子便能自动做出下一个动作来。   苏霁轻点着一枝又一枝竹,飞速向前,却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心中慌乱,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地继续凭着竹枝向前。   “倒还不错。”太子瞧着苏霁熟练的步法,道,“走得够远了,停下罢。”   “怎么停下来?”苏霁抬头去寻找太子的身影,精神稍有松懈,便踩了个空,从平滑的竹枝上划了下来。   “啊——”苏霁惨叫一声,马上就要横倒在地上,却被身后的太子稳稳接住。   “别怕,我一直在身后。”太子说这话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一双纤白的手从腋下环着苏霁,以免她掉到地上,“想要停下,就用另一只脚踏在前一只脚的地方,身子侧过来,仍旧维持平衡,前一只脚点地。”   苏霁听此,点了点头,便又尝试了下,果真便可停下。   “那我这轻功便算学成了?”苏霁问。   “大致算是,不过轻功本就不难。”太子道。   “那这也太简单了吧?岂不是可以在民间推广,批量生产轻功大侠?”苏霁疑问道。   “怎会简单?”太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觉着简单,只因你的身体练了童子功,身体里的内力也不曾损耗半分,身手敏捷。”   “原来如此。”苏霁了然道,面色徒然变冷,冷冷地道,“既然学完了,那我就先走了。以后太子殿下不召我如入东宫,我便不会再来了。”   太子颇有些不平地看着苏霁,问道:“学完了就过河拆桥?”   “反正太子殿下不信任我,互相不来往了也好,免得咱们相看两生厌。”苏霁看向太子,气鼓鼓地道。   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许久,那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望着苏霁,无比认真地道:“我信你,可你也不能让我失望。”   苏霁问道:“太子殿下这就瞧不起人了,我什么时候让殿下失望过?”   太子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眼中万千情绪交织在一起,终究无言。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未见过她,那些肮脏不堪的旧事,也从未发生过。   -   舞雩台事件后,成帝命人彻查了宫中奴婢,撵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宫女太监,萧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的眼线被拔了许多,威势大降。成帝虽未明面上处罚萧贵妃,但也已久不传召萧贵妃,宫中人都精明得很,怎生嗅不到其中意味呢?   “这阿胶平日分三份送过去,这几日怎么只分两份?”一日苏霁到下面巡查,看到小宫女分了几类珍贵些的药材,不由得奇怪。   “往常分三份,是给太后、萧贵妃、赵贵人三人,现下萧贵妃也不合用这些了,我们几个宫女就合计着,将贵妃这份省出来,多给太后和赵贵人送些。”那小宫女继续包扎着,笑对苏霁道。   “什么叫‘不合用这些了’?”苏霁看那宫女,道,“这么势力,真的好吗?何况,按照定例,妃位之上就是该送燕窝的。”   “那郑妃,刘妃都在妃位上,何曾给她们发过燕窝?而赵贵人也未到妃位,我们司药局不也忙不迭地送过去,万不敢怠慢了么?”那宫女劝道,“苏司药,我知您是一片好心,可这都是宫中不成文的惯例了。”   “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咱们司药局缺那几两燕窝不成?”苏霁道,“不过,你说的郑妃,刘妃都是谁?我入宫半年多,怎么从未听说过她们?”   “她们都是皇上早年的宠妃,只是如今年老色衰,不再得宠了,也没有子嗣,便在自己宫室内待着,无诏是不得出的。”那宫女回道。   苏霁倒是懵了,她一直以为宫中高位妃嫔只有萧贵妃一位,没想到还有存在感这么低的两位妃。   “苏司药,您刚来宫中,不知道也属正常。”那宫女继续道,“这两位只剩下个位份撑着,尊荣尚不如那些有所出的贵人主子。”   “燕窝这事儿,你先搁着。”苏霁思忖了一阵,道,“反正是这个月发的,缓个一两天倒没妨碍,今儿我还要出去一趟,没空闲理这事,待明日得空了再同你细说。”   那宫女放下了燕窝,称是后便退下了。   苏霁携了把团扇,推开司药局的门,便自去往太医院。   “苏司药,怎么是您?”仍旧是那个小太监,乐呵着招呼苏霁,“您又来库房翻诊脉记录了?这次要寻谁的?”   苏霁问道:“你可知,在你之前是谁守着这库房?”   小太监略思索了一阵,才迟疑道:“我记着,他叫康公公,年事已高,不能再伺候主子了,便去了庙里养老。”   苏霁问:“哪个庙?”   “是福寿庙。我们这些奴才,一生也没个儿女,大家伙儿便合钱起来,一齐办了个庙,年轻时候往庙里捐些香火钱,到老便也有个住所,互相依靠着养老。”那小太监道。   苏霁又道:“我今日来,本是来看太子脉案的,可想问问,太子小时候是由谁诊病的?”   “这奴才可就不清楚了。”那太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十几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这些?”   苏霁又问了几位太医,可他们都同那小太监一样,一问三不知。   这可就奇了,作为一个医者,最重要的就是经验,难道没人看过这份脉案,甚至都没人对此有印象么?   苏霁心下怀疑,但也不敢再细问,直觉告诉她,这后面的事情仿佛并不简单。   -   东宫门外,苏霁腆着一张厚脸皮去敲门,守门的太监见是她,便顺利让她进了门。   苏霁直奔书房,扒着门缝去瞧里面情形——太子果然在书房内。   只瞧太子端坐在书桌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朗声读着什么“君子以德,譬如北辰”之类的生涩文言文。   苏霁文言文读得不多,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他字正腔圆地念出来,倒算是朗朗上口,见他念了一首,略停了下来,便敲了三声门,艰难地开口道:“太子殿下。”   太子望向门外,又将视线重新放在了书上,口气冷冷地道:“你不是说,不会再来东宫了么?怎的刚一天过去,就反悔了?”   可能就连太子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眼下弯,俱是笑意。   苏霁见那门也没上锁,索性脸皮再厚一点,直接开了门进去,灿烂地一笑,道:“太子殿下,早啊!”   太子佯装未见,只是看向自己眼前的《论语》,将苏霁晾在一边。   苏霁道:“太子殿下,您能不能带我出宫?”   “出宫?”太子奇道,自苏霁打开门,其实书册上的内容他是一眼都没看进去,“你要出宫做什么?”   “当然是上香啊。”苏霁道。   “上香?”太子更加奇了,这苏霁向来是对上清诸神半分信仰都没有,这不年不节地,苏霁竟然要去上香?   “不用您跟着去,不会打扰您多长时间的。”苏霁立时道,“只要您去跟宫门口的守卫说一声,给我个能证明身份的令牌就行了。”   “本宫不跟着,到时候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招摇撞骗可如何是好?”太子瞧着苏霁,倒想知道这次她的葫芦儿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说罢,他放下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册——反正他除了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什么事也没有,这个太子当得清闲得很。   “你去换身衣服,本宫随你一起去。”太子站了起来,又添了一句,“不许再穿得像上次那般招摇。” 第42章   他是她的谁,又有什么资格不许呢?   这话细想来,道理他是一分不占,倒有一股浅浅淡淡的醋味儿。   太子说完这话,只觉不妥,自悔失言,道:“本宫是说,你若是盛装打扮,繁琐费时,本宫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等着。”   苏霁听了,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点了点头,便自去换了衣裳,乘马车至福寿庙。太子的马车比她的脚程快些,此时太子已入了福寿庙,去敬香去了。   此时不去问,更待何时?苏霁立时逮住个小沙弥,问:“我是宫里来的,旧友托我送些东西给康公公,不知这庙里可住着一个康公公?”   “康公公?”那小沙弥摇了摇头,道,“庙里并无这号人,施主可知他原先在宫里任何职?”   “他原是在太医院里掌库房的。”苏霁道,“若是没有康公公,可有其他曾在太医院里任职的公公?”   那小沙弥仍旧摇了摇头,道:“没有,从我来这福寿寺,就未曾见过太医院的太监。”   苏霁蹙眉,这倒是奇了,太医院上下那么多太监,竟没一个能来福寿寺养老的?   正这样想着,腕上的翡翠平安镯微微发出嗡鸣,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苏霁耳边盘旋:“叮咚!恭喜您触发【隐藏任务:皇后之死】,请与相关人物对话,并探寻出皇后死亡真相。”   苏霁神情突变,吓得小沙弥一愣,那小沙弥试探着问道:“施主?施主?”   苏霁立时回神,道:“啊,没事没事。我可太苦恼了,这康公公到底在何处?”   那小沙弥道:“或许您可以去前边上一炷香,问问我们主持。”   苏霁闻言称是,往前走着。因周围沙弥都知道她是跟随太子来的贵客,便也不阻拦,不觉走到了主持的内院。   内院并非一般的古代建筑,整个院子呈圆形,院子里外互通,是不设门的,只有个一人高的圆形出口。   上清教的这一支,崇尚圆满,故而许多建筑、雕塑都含有大量圆形。   这样不设门,冬天会不会冻死啊?   苏霁方迈入圆形入口,见屋内香烟缭绕,有一人长身玉立,背对着苏霁,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到供奉上清诸神的净土中,缓缓地转过了身,对着旁边一身袈裟的中年和尚道:“本宫来此一拜,已命人备下三百两的香火钱,待会儿送来。”   苏霁瞧那身段、那动作,明显是太子,便出声道:“太子殿下。”   那和尚本是喜不自禁地道谢,却见一个妙龄女子过了来唤太子殿下,因问太子:“这是太子带来的人?”   太子微微颔首,看向苏霁,道:“苏霁,还不拜见住持?”   “拜见住持。”苏霁简略地道,心想:系统所说的对话之人,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主持呢?于是便将方才问小沙弥的问题原封不动地问了主持。   那主持略一思索,迟疑地看向太子,又接了小太监送过来的钱袋子,终究道:“其实这些事,我们都是惯常了的。十几年前,太医院那一批太监都因办事不力被赐死了,明面上是让他们告老,来福寿寺;背地里却是被赐死了的。”   苏霁觉得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以成帝的暴躁性子,怎么可能只将犯了错的太监打发了呢?   不过,这样一来,她的线索完全断了。   整个下午,苏霁都像是在玩真人版密室逃脱,她地毯式地搜遍了福寿寺的每个角落,却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眼看日暮将至,苏霁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太子随着她周旋了一天,见她神情颓废得很,便劝道:“天色将暗,不如早回宫,从长计议。”   苏霁本欲答应,却终究是犹豫了。   系统大半年了都没响,她到了这寺庙,偏就响了,这说明此地定有信息,只是她尚未发现。不知道这任务是不是限时的,若是今晚回去了,错过了可如何是好?   苏霁摇摇头,却听太子道:“这福寿寺并非什么正寺,名声不堪闻,素有淫乐之名,前几年便有奸淫女子的事情发生,虽说本宫在此,他们倒不敢猖狂,只是还是小心为上。”   “可我这件事真的很急。”苏霁不免焦急道。   太子见苏霁神情,心中亦是十分犹豫。   正在此时,那主持笑面儿过来,问:“老衲看这天色已晚,若不嫌弃福寿寺微寒,不若歇息在客舍处。”   太子沉吟半晌,看这苏霁,终是道:“也罢,本宫便在此暂住一晚,屋舍守卫无须掌门操心,本宫自带了府兵。”   那主持称是,又笑看二人,问:“不知太子殿下,是让老衲准备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自然是两间房。”苏霁脱口而出,“你把我们殿下想成什么人了?”   而太子却道:“一间房。”   苏霁始料未及,瞪大了眼睛看向太子。   太子淡淡地扫了苏霁一眼,语气不容置疑,又重复道:“本宫与她一间房。”   那主持颇有深意地笑了,应了一声,便去准备了。   -   该是就寝时分,太子警惕地左右扫视,叮嘱了几句门外侍卫,才阖上客舍的门。   太子用余光略扫了下身后的苏霁,才道:“这寺有问题,以免万一,今夜你我共处一室。放心,你自睡你的,我在旁边守着。”   苏霁不可思议地问:“这寺里哪里有问题?”   太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哪儿哪儿都有问题。   她仿佛从没有走过江湖一般。   “这里一应食物、水,都不要动。”太子又道,“既来了,就看看到底是谁这样大胆,天子脚下也敢动手脚。”   苏霁坐在桌前,看着上面摆的果子与茶,腹中虽饿,但也不敢动,只问太子:“反正咱们在这待着没事儿,不如我们唠唠嗑罢。”   太子瞧她脸上明明满是困倦,却强撑精神来同他讲话,定不是随便说说,便问:“说什么?”   苏霁问:“你小时候,给你诊脉的太医是谁,你还有印象吗?”   太子回忆了一番,道:“我四岁起,便由李太医诊病,再之前的太医,倒没什么印象。”   苏霁微微蹙眉,丢失的太医院脉案,就是从皇后薨逝前两年,一直到太子四岁的。   太子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苏霁已然躺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和衣而睡。   一天了,她该是累极了。   太子替她放下了幔帐,坐在桌旁,静默地看向苏霁的方向。时间过得慢极了,不知过了多久,太子阖上了眼,微眯了会。   而此时,屋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个铜制的香炉,上面飘着难以察觉的、淡淡的一缕烟雾。   -   太子只觉打了个盹儿,再醒来,却见床榻上幔帐渐起,一双手将幔帐撩开个口子,一双纤白的腿便显了出来。接着,苏霁从幔帐中跣足而下,身上仅穿着一大红的肚兜,剩下的肌肤均裸露在外面。   太子立时用手遮挡了双眼,脸扭向别处,道:“快穿好衣裳。”   苏霁微微一笑,恍若未闻,步步婀娜地走向太子,双手轻轻贴着太子的脸,柔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一时发怔,痴痴地瞧着眼前的苏霁,面上烫红。晃过神来,立时用双手挣脱。一方面,心神恍惚之间,太子没使出全力;另一方面,太子唯恐一不小心伤了苏霁,力道极轻柔。这一挣扎,竟没有挣脱。   苏霁的双臂轻轻环上了太子的腰,身子紧紧地贴着太子的腰身,整个身子都系在了太子身上,微微向上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睛柔柔地看着太子。   这个姿势,太子若是稍动,苏霁便会栽到地下去。因此,太子没有动,心中狂跳,强自镇定着心神,道:“你不是苏霁。”   “我的确不是苏霁。”苏霁忽而泫然欲泣,柔柔地看向太子,道,“那些罪不可恕的事,都是苏霁干的,都与我毫无干系。”   太子看着苏霁极为真诚的眼神,喉结不自知地上下翻动,身上不由得燥热起来。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理智,苏霁一个眼神,就让他什么都信了。   “我的心,太子难道还不懂吗?”苏霁一副情难自禁的模样,双唇轻轻贴近了太子的脸颊,对着太的脸颊轻轻吐气,双手不安分地攀上了太子的腰间,欲将太子的腰带取下。   太子感受到苏霁呼出的阵阵热气,直扑在他的脸上,微微痒着。见苏霁竟解他的腰带,连忙死死地护住。   “你既愿意,我定不负你。”太子一双桃花眼望着苏霁,痴痴地道,“只是怎好无媒苟合?不急于一时。”   苏霁百般挑逗,太子仍只守着腰带,不肯放手。   只见苏霁眸色徒然变冷,一双温热的手徒然变得冰凉,一个推搡,便将太子推到了床榻之上。   苏霁双手死死地扼住太子的喉咙,越扼越紧,越扼越紧……   不知缘何,苏霁的力气仿佛大了许多,太子拼命挣扎,仍是挣扎不开,只觉气息不足。 第43章   “没想到,你又一次栽到了我手上。”面前苏霁的声音阴冷,像来自地狱一般可怕。   太子红着眼眶,一边挣扎着,一边无意识地摇头。   “只是,像你这样的人,早便该死了。”苏霁幽幽地说着,掐在太子脖子上的手更加用力了,“梁王希望你死,萧贵妃希望你死,就连你的父皇也希望你死,你苦苦地挣扎,强撑着身后党羽,难道不累吗?”   太子越挣扎,越感到苏霁力大无穷,难以挣脱,脖子上已被掐出两条深深的红痕,太子感到眩晕,艰难地从被掐紧的喉咙中吸入点点空气。   “而我,也希望你快些死。”苏霁眸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狠狠地看着他,“别挣扎了,快些死罢。”   泪水夺眶而出,太子用最后的意识看向那模糊的身影,留下一个无奈的浅笑。   其实他从来到这奇怪的寺庙,心中就有了一个猜想,只是他不敢去相信——苏霁诱他进入福寿寺,硬是要在此留宿,其实就是想在这里了结他。   是了,苏霁也是想要他死的。   这世界上,每个亲近他的人,无不想要他的命。既然如此,他又究竟是为何要挣扎活下来呢?   一股疲倦感袭来,太子缓缓地阖上了眼,放弃了挣扎。   -   苏霁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一片雪白,白床单、白被单、白墙壁,熟悉的消毒水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没来由叫人清醒。   苏霁环顾四周:这不是妈妈常坐的办公室么?   难道她又穿回了现代?   苏霁看向自己的手腕,翡翠平安镯仍在,苏霁试图呼唤系统,可却没有半分回应。   白门上的玻璃上,附着浅蓝色的防护膜,玻璃透过的光,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妈?”苏霁奇道,看现在大概是早上□□点,这个点儿,妈妈应该在病房查房,或是刚上手术台,或是在问诊室看病人,总之不该来办公室啊。   白门缓缓打开,妈妈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见是苏霁,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冷声道:“你怎么在这?不要来医院妨碍我。”   她也没想妨碍她啊,只不过这系统落地的时候可能产生了错误,竟然没有精准地落到自己宿舍床上,而是落在了妈妈的办公室。   苏霁立即道:“我马上回学校,拜拜您咧。”   没成想,面前的妈妈面色徒然阴冷,她幽幽地道:“你七岁那年,得了猩红热,没日没夜地发高烧,我放下了工作,整夜整夜地陪着你。可那时候,是我升副教授的关键期,因为你,我失去了这个机会。”   这是要干啥?苏霁挠挠头,看向妈妈,道:“我的锅,我的锅,等我长大了补偿你。”   “那是永远补偿不了的。”妈妈阴冷的眸子注视着苏霁,继续道,“其实,我根本不想生孩子。只是世俗与家庭逼迫着我,让我不得不生下了你。我其实对你,没有一丝感情,那年你猩红热,我甚至想着,要是你死了就好了。”   “妈妈,你今天没事吧?”苏霁伸出手来在妈妈眼前晃了两三下,“您不待见我,那我就走呗,回家找我爸爸去。”   苏霁刚想转身,却见妈妈一双手扼住了苏霁的喉咙,冷冷地道:“那年你没死,现在可以死去了。”   苏霁难以置信地看向妈妈,从被挤压着的喉咙中蹦出两三个字:“杀人……犯法。”   面前的妈妈恍若未闻,手中的力道更加重了。   苏霁拼命地挣扎着,见怎么也挣脱不过,便用自己一双手也掐住了面前之人的喉咙,苏霁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扣着对方脖颈。   “你根本不是我妈!”苏霁冷冷地看向对面的人,压在她喉咙上的力道渐小,“无论何种情况,我妈永远都爱我,更不会让我去死。”   面前之人一声凄厉,便化作一道烟,四散而去。   “我去,这在搞什么?”苏霁看向自己的双手,“我这是杀人了?不对,就算杀了人,也该留下尸体,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苏霁正惊疑着,却见眼前之景天旋地转,什么白床单、白墙壁,全都消失不见。   苏霁眼睛一闭一睁,眼前一树桃花正盛。桃花树下,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平静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眼神中没有丝毫情绪。   苏霁迟疑了,这是3D移步换景,还是幻觉啊?   不过看这石凳,圆圆的很可爱,仿佛就是福寿寺门旁边不远处的那具石桌石凳。苏霁凑近了几步,看那桃树,仿佛比福寿寺门前那棵矮了一些。   这里到底是哪儿?看着很像福寿寺门旁,却又不尽然相同。   苏霁只得瞧向那女子,离她三步远,双手护住自己的喉咙,弱弱地问:“你好啊,请问这是哪里啊?”   苏霁防备着那女子,避免她突然发疯,掐自己的脖子。   那女子却只是柔柔地一笑,抬眼看了苏霁,道:“这里是绮梦。”   绮梦?这是个什么东东?苏霁的大脑不断思索着,却没个结果,只得又问:“那你又是谁?”   苏霁这才将注意力放在那女子身上,她身穿着圆袍广袖,不像是成国的服饰,额头上还有一个奇怪的图案——两个圆圈儿相互嵌套着,像是奥迪的商标被砍了一半。她的脸型和唇嘴都和赵嘉柔长得极像,只是一双桃花眼,像是一道剑,高傲而轻佻地上挑着。   “相逢何必曾相识。”她淡淡地一笑,“入我绮梦者,皆为吾友。不过有的人,可以冲破这镜花水月,得到真实的答案;而有的人,沉湎在痛苦中,只能与我作伴。”   那她属于哪种?   苏霁愣了一下,问:“如果我是前一种,能不能告诉我真实的答案?我想问皇后真实的死因。”   那女子只是浅浅淡淡地一笑,眸中却是满是伤感与破碎,她扬了扬圆形的衣袖,眼前所有景象一瞬间消失不见。   苏霁从床上弹了起来,猛地惊醒,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右乱看着,却发现这个幔帐很眼熟,这不是自己和太子睡在一起的那间屋子吗?   难道方才那些,都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苏霁胡乱扯开幔帐,只见太子斜伏在桌上,神情痛苦而愤怒,一双眼睛红肿着,满是泪痕。   苏霁连忙下床,轻拍太子白皙的脸,低声问着:“太子,太子?你还好吗?”   太子没有任何知觉,像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一般静默地斜伏着桌面。   苏霁立时重重地按下太子的人中,另一只手狂拍太子的脸,急切地道:“你醒醒啊,可别吓我!”   可太子仍是未醒。   “这是绮梦。”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音,沉沉地道,“绮梦是滑族的一种巫香,它会攻击心灵最深处的弱点。现下若想让太子转醒,必须找到香的源头。”   苏霁惊恐地转身,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这门外守卫森严,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混进来的?   “你是谁?”苏霁连忙抱紧太子,将太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对方。   魏九本不欲在苏霁面前现身,但太子现下情况不明,他也不能让太子陷入危险。   魏九是御剑山庄的人,在苏霁还没暴露的时候,和他还有几分交情呢。   他一直觉得,苏霁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小姑娘,幼年的严酷与摧残,既成就了她的绝世武功,也造就了她如此极端的性格。最终酿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眼前这个苏霁,仿佛不认识他?   魏九狐疑地看了苏霁一眼,问:“苏霁,你莫不是在装傻?”   苏霁急得都快流出泪来,她狐假虎威地道:“这可是当朝太子,你若对他不轨,小心成帝活剐了你!”   魏九:……   魏九不欲与苏霁分辩,现在救太子才是要紧。他四下里望去,去寻疑似的香炉。   “你在找什么?”苏霁问,“我和太子也是刚来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   魏九终是看向不起眼的角落,盖着的一应杂物一掌拍飞,手中拿起了这香炉,一把将这支香折断。再凝神细听屋外的声音,魏九沉沉地道:“屋外有刺客,我去迎战,你在这里等着太子转醒。”   说罢,他便一跃而起,不见了踪影。   苏霁不知他是敌是友,反正他走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苏霁仍旧轻拍着太子的脸庞,轻声呼唤着。   太子一双桃花眼半肿着,微微地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个女子的身影。   “苏霁?”太子询问着,眼神中满是恨意。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孽缘?太子冷笑着,就连在阴曹地府里,他第一眼见到的还是苏霁。   不过,只要到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这一切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尘缘,终是可以了结了。   太子如释重负地一笑,人中却被掐得生疼,让他的头脑不由得清醒了过来。   “太子殿下?”苏霁不无担忧地问道,“您没事吧?”   眼前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太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这哪里是阴曹地府,分明是福寿寺的客舍。 第44章   太子一时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虚幻。只见眼前的苏霁凑近了过来,凝视着他的脸,左手伸到太子的眼上,轻柔地掰开他的桃花眼,仔细地看了许久。   这个苏霁又要做什么?   太子脸色微红,双手又伸向自己的腰带,悄悄护住。   “瞳孔还没扩散。”苏霁仔细确认后,看向太子捂着腰带的双手,疑惑地问,“太子殿下,你怎么两只手捂在肚子上,是肚子不舒服吗?”   太子怔怔地看向苏霁,许久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切不过是梦境。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回纠结的人间。   太子叹了口气,冷冷地道:“本宫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说来听听?”苏霁奇道,将梦中女子与黑剑侠客的话结合了一下,总结给太子听,“方才有个身材魁梧、腰间别了把黑剑的人进来,他说这不是普通的梦,而是‘绮梦’,它会显现心里深处的欲念和恐惧。”   太子听此,微微蹙眉——难道他的欲念和恐惧,都是苏霁不成吗?   太子正欲说什么,却听屋外打斗声渐响。   “哦,对了,那个黑剑侠客说完这话,又说了什么屋外有刺客,就匆匆出去了。”苏霁道,“太子殿下,他是咱们的人吗?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太子听她形容,黑剑侠客不正是魏九么?   魏九剑术精湛,能让他步履匆匆的对手,恐怕没有几个。   太子面容霎时冷峻,扶了扶手中的剑,便立刻奔出门外。   -   屋外,魏九被一掌击飞,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太子身边的侍卫,也不过如此。”对面一位年约四十的老者,穿着麻布制成的乞丐服,上面满是破洞与补丁。他花白着头发,左手握着一壶酒,道:“老朽的剑还没出鞘,就不行了,啧啧,真是无聊。”   魏九挣扎着起来,道:“若想伤害太子,须踏过我的尸体。”   “倒还算个忠心耿耿的。”老者微微一笑,复又叹息道,“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右手从剑鞘中抽出剑,直刺向魏九。那剑锋芒毕露,欲直取项上人头,却被侧边飞来的一剑挡住,最锋芒的剑气挥得偏了,打到了旁边的翠竹上。   那两枝翠竹应声而倒,魏九前多了位俊逸的少年,乌发朱唇,锦衣华服,他静默地看向手中的剑,许久才道:“你的目标是我。”   “乳臭未干的小儿,还不知道你爷爷我是谁!”那老者哈哈大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杀手堂的第一杀手,谁人不知?”太子握着手中的剑,起势,眸中毫不畏惧。   “普天之下,除了魏东陵,还没有人能单挑得过我。”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有人想花钱买你的项上人头,而我墨渊也恰巧少了点酒钱。”   苏霁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悄咪咪地瞧着不远处的这场战斗,听到墨渊的名头,不由得吓出了一声冷汗。   这墨渊,她是知道的。她是墨染的师父,在书中武力值极高,排名第二,仅次于本书男主魏东陵。   苏霁满头大汗,按照正常逻辑来说,太子这场战斗是必败的。   而眼下,除了待在屋里不给人家添麻烦,她什么也干不了。苏霁只能暗自祈祷太子能输得慢一点儿,撑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刻。   太子不再多言,挥起手中的剑,双脚跃起,飞向墨渊。   墨渊闪过凌厉的剑气,却也感受到了其中暗藏的内力醇厚,他抛下了酒壶,喃喃自语道:“你的路数倒和魏东陵差不多。”   太子微微一笑,招式极为凌厉,每一剑都是主动出击。   苏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防守啊,拖延啊,可别再攻击了。对面是什么水平,太子是什么水平,太子心里没点数吗?   可二人缠斗了十几个回合,竟不分伯仲。   墨渊心中焦急,本以为只是刺杀个太子罢了,他特意挑了太子出行、守卫不严的时候,却没想到太子本身的剑术竟出神入化到这等地步!   不怪他的墨染徒儿会败在他剑下,两者本就实力悬殊。   说时迟,那时快,墨渊暗使内力,一剑横劈过去,对面的竹林哗哗作响,三两秒后便一齐倒下。而受伤的魏九也在这剑气的攻势下倒了下去。   太子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就是现在。他一个旋身便轻巧地躲过了墨渊的剑气,一跃而起,宝剑直劈向墨渊的脑袋瓜儿。   墨渊的脑浆迸溅而出,太子虽早有预料,迅速躲避,但衣服上仍是沾了些。血与脑浆混合在一起,腥气四散。   苏霁瞪大了双眼——这是怎么回事?太子竟然这么轻松地杀了墨渊?   这不科学啊,书上只说了太子病弱,可现在这个太子能把人脑浆打爆,哪里病弱了?   太子身子回旋,飞向不远处躺着的魏九,用两根手指去探魏九的经脉,眉头蹙成一团。   “属下……不行了……”魏九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重重地喘息着,“苏霁……不是苏霁……”   太子急忙封锁住他的经脉,将自己的内力灌输到魏九体内。此刻,东宫所调的府兵、侍卫终是赶来了,也有三两个寺内的香客、僧人在一旁,迷茫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   “太子殿下。”苏霁犹豫了半刻,终究上前道,“他已经死了,瞳孔已经扩散了。”   太子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苏霁,终究收回了手,轻轻地将魏九仍睁着的眼阖上,沉沉地道:“安息。”   -   一大清早,太子便收拾了魏九的尸体,抬着连夜准备好的棺材,去为魏九安葬。   而苏霁自请与几个侍卫留守在福寿寺。   昨晚,梦中女子说过,绮梦会给一些人想要的答案。如果她是那一部分幸运的人,那绮梦究竟给了她什么启示呢?   苏霁一遍遍回忆着梦境,在梦中,福寿寺只有一个场景,那就是福寿寺大门旁的桃树下。   “给我挖!”苏霁站在桃树前,摩挲着眼前古旧的石凳,与梦中女子所坐的一般无二,她指着梦中女子所坐的位置,命人将石凳搬了下去,将石凳下的土挖了出来。   几个壮年的太监与侍卫一齐干活,速度极快,不久便挖了个一人多高的土坑。   一位太监蹲在里头,仔细探查了一番,向苏霁道:“苏姑娘,什么都没有啊。”   “再挖!”苏霁面色亦显出半分犹豫来,毕竟这也只不过是个猜测。   那太监用铁锹又铲了几寸土,忽而奇道:“这底下是硬的,仿佛有个箱子。”说罢,更用力地向下铲土,不一会儿便抬起了个半人宽的大箱子,递到了苏霁面前。   苏霁细瞧那箱子的花纹,只觉异常别致。箱子所用的木材自有芬芳,就连最后离箱子近些的泥土,经过经年的熏染都有了香气。   那小太监递了箱子,立刻道:“这地底下的东西,可是晦气,姑娘您让我们挖挖土,做些粗活儿,我们是极乐意的,只是这开箱子嘛……”   “放心,我亲自开。”苏霁点头应允,可心里也十分害怕,要是出现个什么人类骨骼、人类毛发之类的倒还好,她是学医的,见得多了;若是出个神怪之物,有毒动物之类的,可就是不好了。   苏霁躲在没人的角落,看着翡翠平安镯默念了几句,手中便多了一双医用橡胶手套,穿戴好了,便站在木箱前。   木箱并未上锁,苏霁很轻易地便打开了——里头也并没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只有几本泛黄的旧书。   苏霁小心地翻阅着,一看内容却是熟悉无比,里头清晰地记载了皇后和太子的所有脉象,这不就是太医院遗失的脉案吗?   苏霁用银针去扎了下破旧的书页,待了半个时辰,再去看那银针,并无发黑的迹象,应是没有毒的。索性收了医用橡胶手套,将几册书抱在怀里。   看书什么时候都成,眼下苏霁还有更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安慰太子。   听那几个太监说,死去的魏九是太子的暗卫,在暗处保护着太子的安危。他跟了太子有些年头了,两人成日形影不离,感情极好。   苏霁听到这个名字,起初想起了魏东陵的近侍也有个叫魏九的。不过按照成国习俗,平民男子大多按照家中排行取名,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大众了。   苏霁虽然之前从未见过魏九,但是想到太子会心痛,她的心便也有些烦乱了。索性无事,便带着一份诚心,吊唁一番。   -   成国习俗,一个人若是意外身故,下葬便决不能拖延。从迷信的角度来讲,这是上清诸神的召唤,耽误了会触霉头;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意外身故很有可能是某种未知病毒/细菌/真菌引起的,若是不尽早下葬,或许会传染给别的人。   总之,当苏霁赶来吊唁的时候,只看见新制的坟冢前竖起了一块墓碑。   太子立于碑前,正说着什么。 第45章   “一杯薄酒,聊敬兄长。”太子将左手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右手的那盏酒轻轻地洒在了墓碑前的地上,“你我主仆十数载,一起出生入死,可如今终有一别。”   太子看着碑前的刻字,沉痛地叹息了一声。他的心像是投入湖中的巨石,一阵波澜后,便进入了冰冷刺骨的永夜黑暗中。   他不由得想起了魏九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六个字,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可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魏九的意思——像魏九那样端庄仁厚的人,带着一种与生自来的悲悯,对万事万物都宽容而又理解,谈及苏霁,他定是在为苏霁解释。   苏霁不是苏霁。   太子沉痛地闭上了眼,虽然他不知道魏九从而得来的消息,但从情感上,他愿意相信。   如果这个苏霁真的对他图谋不轨,就该在那夜杀了他,而不是将他唤醒。   “太子殿下。”苏霁见太子许久不出声,便上前,将一株新采的百合放在魏九的碑前,劝道,“节哀。”   太子一双桃花眼凝视着突然出现的苏霁,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她,双手扣在一起,将她锁在了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阴暗的角落独自舔舐着伤口,却又极度渴望着别人温暖的怀抱。   苏霁一愣——看来太子真的是伤心过头了。于是苏霁对太子摸摸头,轻轻地道:“管家托我来说一声,五百两银子已经送到了魏九府邸上,他的三个孩子各又有五十两的元宝锭子,积福用。”   太子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搂住苏霁的腰,俯视着苏霁,眼神无比郑重而严肃,道:“苏霁,以后你不能辜负我。”   苏霁觉得这句话没头没尾,也没个缘由。但上司要下属表忠心,当然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苏霁亦郑重而又严肃地点了点头。   -   太子遇刺一事,震惊朝野,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严查此事,只是皇上默不作声,按下了雪片一样的檄文。   不过这些苦恼都是皇上与大臣的,太子与苏霁借着此事,索性“受惊过度”,理所当然地闭门不出,躲在东宫中偷闲。   不不不,太子是为了偷闲,可她苏霁却不是。   苏霁这几日鸠占鹊巢,日夜钉在太子书房的紫檀椅上,将地下挖来的诊脉记录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   这日黄昏,太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推开了书房的门,见苏霁仍在桌前分析着那本书,语带关切地问:“这早晚,还在用功看那本旧书?”   苏霁头也不抬,含混地应了一声,继续翻看着诊脉记录。   太子默无声息地叹了一声,这几日朝中局势纷纭复杂,父皇好似有意想要将遇刺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朝臣们却得了机会,一个个表忠心般跳着帮他伸张。   他倾向父皇也不是,倾向大臣也不是,索性推辞惊吓过度,闭门谢客。本以为苏霁也来东宫,两人倒可亲昵些,却没曾想苏霁一入东宫,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就连日常梳洗饮食都是匆匆的,何曾有时间同他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这诊脉记录又如何,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不成?”太子捡了个木凳,坐在苏霁旁边,瞧她一页一页细致地翻看。   “这问题可太大了。”苏霁揉揉自己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向太子,道,“先皇后在孕前并无任何不妥,胎位是正的,月份是足的,用的药也极为平常。而且,先皇后在孕后也并无不妥,没有难产,也没有血崩,一直到产后第三年,都是健康无虞的。”   苏霁觉得之前太子从未离她这样近过,以前再玩闹,太子的距离感、分寸感都是极强的。不知为何,一场行刺过后,他竟像变了个人般,以前他口中常常念叨着的“男女之大防”,竟被他自己打破。   不过这种封建社会的老古董,什么男女不能同饮同食啦,什么在一个屋里要隔一块屏风啦,这些陈年旧俗,的确也没有遵守的必要。   “这有何问题?”昏黄的烛光下,太子看向苏霁双唇,只觉得像是点心中间印着的红点,诱人极了。太子只觉口干舌燥,喉结上下翻动了下。   “也就是说,先皇后一直到产后三年都是康健的,却在第四年去世了,这难道不离奇么?”苏霁道,“我清晰记得,那几年也没什么大的瘟疫、疾病,您不觉得可疑吗?”   太子大惊失色,迟疑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皇后她……”旋即摇了摇头,定定地看向苏霁,道,“不可能的,若是有问题,早便查了。”   苏霁摊了摊手,道:“皇后之死,一定是有问题的。”   太子反问:“为何?”   因为她接的任务就是【皇后之死】,如果调查结果是皇后自然死亡,那这个剧本也太不走寻常路了罢!   苏霁叹气,道:“这是作为医者的直觉。”   太子皱眉,道:“皇后是大成的皇后,是滑国的公主,论权势,没有其他宫妃能与之比拟,更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死于非命。你莫要纠结了,这事是绝不可能的。”   “滑国公主?”苏霁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问,“滑国是哪里?为何我从未听说它与成国有何往来?”   “滑国原在南方川蜀之地,数十年前,是同成国般强盛的国家,只是十年前,父皇率兵南下,攻入了滑国的都城。滑国国灭,只保留了宗祠。”太子道,“不过皇后未死时,滑国依附天险,关隘无人可破,是极为强盛的。彼时,没有人敢谋害滑国的公主。”,   “当时是个什么情况,谁人也不知。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当时侍奉的宫人大都老去。”苏霁仔细分析了一阵,道,“再寻当年知情人,也不好找了。”   宫女二十五就出宫婚配,太监在福寿寺她也没寻到什么知情的,而女官更是如流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遭。或许皇上、太后知情,但是她问这种禁忌问题,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苏霁想来想去,竟只有郑妃与刘妃,在波澜诡谲的宫中被拘禁了二十几年,或许她们知道点儿什么。   -   这样想着,苏霁便将脉案记录放在了东宫,第二日便回到了司药局。她不在这几天,宫中倒发生了许多事情。   “苏姐姐,你还不知道罢?”杏儿向她介绍着宫里最新情形,“你走前,宫里还是赵贵人一枝独秀;而现在,可是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苏霁问,“赵贵人一足,萧贵妃一足,还有哪只足?”   “姐姐猜测得不错,萧贵妃果真复了宠。”杏儿道,“而另一个新晋得宠的,是张贵人。”   苏霁瞧着杏儿,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那张贵人极有可能是张玄晴。   “就是那个父亲是茅山掌门,替皇上处理了荧惑守心之事的那个。”杏儿道,“前几日姐姐不还同她说笑么?原先便瞧她面善得紧,现在她发达了,倒是好事一桩。”   杏儿又道:“原先姐姐理论燕窝时,我还道不过是一桩小事,现在想来,姐姐该是预料到了萧贵妃会复宠,才会坚持给萧贵妃送一份燕窝。”   “对了,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苏霁想起来,“那燕窝耽搁了,到现在还没送呢。”   “是啊,我现在就去将燕窝分成四份,太后、萧贵妃、赵贵人、张贵人各一份。”杏儿道。   “不,再加两份。”苏霁道,“郑妃和刘妃,这两份我亲自去送。”   杏儿不解:“郑妃,刘妃?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苏霁冷哼一声,道:“谁要是觉得不好,我就把宫规盖他脸上。”   -   苏霁端着托盘,七拐八拐地才走到了郑妃的居所,只见两侧宫道上杂草丛生,倒像是久未清理过的样子。   妃嫔得宠,那宫人也有奔头,自然勤勉;而妃嫔不得宠,门可罗雀,没有来客,谁又在乎宫道上的杂草呢?   苏霁叩了叩掉了漆的宫门,问:“有人吗?”   宫门应声而开,里头出来了个宫女,一身麻衣,头上还簪着朵白花,眼睛微微肿着,瞧向苏霁:“姑娘,你是?”   苏霁自报家门:“我是司药局的苏司药,按照份例,郑妃该是每月一份燕窝的,我便送了来。”   那宫女立时哭了,嚷嚷着道:“你们这起子小人,我们郑妃生前哪儿享受过一碗燕窝?现在郑妃刚去了,你们才巴巴地来了,这副嘴脸不恶心么?”   郑妃,恰好去世了?   苏霁一脸懵逼,但见那宫女模样,倒不像是说谎,因细问:“怎么就去了?前几日我打听着,分明还是好好的。”   “郑妃与刘妃两人在宫中寂寞,正值初夏暑热,二人便偷跑了出去,贪凉玩水,一个不慎竟掉入了潭中。”那宫女已是泣不成声,哽咽着道,“可恨旁边也没个人照看,两人的尸首直到黄昏时分飘上来才知道。 第46章   苏霁拜祭了一番郑妃,才郁郁地走出去。看来这条线索又断了。这郑妃和刘妃平日都安分守己地,怎么偏偏就在前几天不慎落水呢?   苏霁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拱门外,为太子制作冠礼礼服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喜笑颜开。   整个宫中,全都在忙活着已准备三四年的太子冠礼,谁又在乎两个不得宠的宫妃落水而亡呢?   果真应了鲁迅那句话,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苏霁走向太医院——那册脉案记录显示,当年为皇后诊病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正耿直的李太医。   苏霁甫一至太医院,李太医正弯着腰,与其他太医商议着什么,见到苏霁,倒也不惊奇,只是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沉默地看着苏霁。   苏霁寻个僻静之所,欲说明来意,却见李太医抚摸着胡子,沉沉地道:“苏医女,真相如何,真的重要么?”   “真相,不重要吗?”苏霁反问。   “知道真相并不会有任何功益,却会让很多人陷入危机。”李太医不住叹息,“郑妃与刘妃已经死了,如果苏医仍准备查下去,只会让更多本可以活下来的人送命。”   苏霁迟疑了一下,想要再问,却见李太医匆匆地走了,语末仅留了一句话:“本可以活下来的人中,或许就有你我。”   -   养心殿内,皇上将一摞折子“哗啦”一下,全都掀到了地上,怒气沉沉地对着下跪的萧贵妃问罪:“你竟敢买通杀手堂的高手,想要害朕的太子?”   萧贵妃跪伏在地上,掩面而泣,道:“是臣妾一时糊涂,堂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成帝气得下了龙椅,指着地上散乱的奏折,道:“现在那些御史们已经得到了些消息,要求朕严惩凶手的折子像雪片一样,你让朕怎么包庇?”   萧贵妃惨然一笑,道:“陛下,臣妾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这是她雇凶前就预料好了的。   太子已快要及冠,待他真的成年,开始处理朝政,名正言顺地扶植自己的势力时,一切就都晚了。   可惜,传说中天下第二的高手,却也未将太子刺死。   “我可以不迁怒梁王。”成帝捏起了萧贵妃的下巴,冷冷地道,“你刺杀太子,这已经是不赦的死罪,既然如此,再多承担一项罪名,你也不在乎了罢?”   萧贵妃思索了一番,犹豫道:“陛下,您说的是……先皇后的事?”   “那已经是陈年往事,可是偏就有人旧事重提。”成帝眼中一片阴鸷,冷厉地道,“那个苏霁竟挖出了当年的脉案记录,再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到哪里去。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朕需要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让她心满意足地不再查下去。”   萧贵妃凄凉地闭上了眼,道:“臣妾明白了,臣妾就是那个令苏霁满意的答案。”   可是她好恨——萧贵妃又心有不甘地睁开了眼,道:“可是陛下为何不直接除了那苏霁?”   “苏霁刚查此事,便死了,太子难保不会疑心。”成帝冷冷地看向萧贵妃,道,“更何况,苏霁死了,朕的太子会伤心;而你死了,朕一点儿都不会伤心。”   萧贵妃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   “太子殿下,您召我来这儿做什么?”苏霁四下望去,好大一片竹林,在和煦的阳光下,每一片狭长的竹叶都反射着金黄色的光。   “自然是教你练武。”太子微微一笑,道,“来罢,我们对打一场,不用剑。”   “你还什么招式都没教我呢。”苏霁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以前学的招式,我可全都忘光了。”   “无碍,打着打着就会了。”太子笑意更浓。   一个是啥都不会的苏霁,一个是打败了天下第二的太子,苏霁从来没打过差距如此悬殊的比赛。   哦,她明白了,太子心情不好,想要找一只菜鸡虐一下,享受碾压的快感。   可是苏霁又看了眼太子漾出嘴角的笑意,看上去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啊。   苏霁挠挠头,太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太子这个人还是有分寸的,就算打起来,也不会让苏霁受太多伤。   于是苏霁摆好了架势,毫不畏惧地道:“来罢。”   苏霁与太子仅有七八步的距离,待太子飞上前来,苏霁纵身一跃,脚踩着两根竹枝便攀上了竹枝的最高处。   “倒还算机灵。”太子称赞了一句,立时飞身上寻,将苏霁脚踩的竹枝稍一摇晃,苏霁预备往离太子较远的地方飞去,一只足刚踏了出去,却见太子早已在那个方向等着她。   太子这速度也太快了,苏霁啧啧叹道,在绝对的力量、速度差异面前,策略是无用的。   太子左手揽住了苏霁的腰,右手摘去了苏霁发髻上的银簪,沉稳地落到了地上。   苏霁一头乌发霎时落了下来。   “你根本不是杀手堂的苏霁。”太子的脸凑得那样近,声音像是泠泠的清泉,却有着不可置疑的肯定。   苏霁不知怎的,心脏不可自抑地狂跳着,只是他的问话令苏霁踟躇。   太子察觉到了苏霁眸间的躲闪,微微一笑,右手拿着苏霁的银簪,道:“这是你的簪子,我便收下了。”   苏霁满头雾水——收下了?怎么就收下了?   太子殿下让她来此,不会就是为了抢她一支不值钱的银簪罢?   太子从身后的拿出了一柄青锋白柄的剑,双手郑重地递给苏霁,道:“这是御剑山庄特制的剑,名曰灼。若是姑娘觉得可以,便请收下这剑。从今以后,剑在人在,我会像这柄剑一样,永远护佑着你。”   那时的苏霁还不知道,这是江湖上男女示爱的规矩。男女双方比试一场,若是男子能拿到女子的发簪,便得到了一次向她示爱的机会。只要女子接下了男子奉上的剑,便意味着同意。   苏霁迟疑地问了句:“太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面色微红,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得挺清楚的了,只得道:“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么?”   在他心中,苏霁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他才会放纵自己与之亲密。   而一边的苏霁,已经在风中凌乱,她又小心地问了一遍:“太子你不会是喜欢我罢?”   太子双手奉着剑,只得又面色绯红地点头。   苏霁这下彻底凌乱了。   苏霁不禁想起了宫里愈演愈烈的传闻,太子对苏霁有意。之所以传闻这样猛烈,也是因为太子的态度暧昧——以往东宫传出了什么不实传闻,太子都会小惩大诫,撵出去几个搬弄口舌的仆妇,可这次传闻愈演愈烈,太子竟置若罔闻,颇有默许之态。   作为事件女主角,苏霁之前还不以为意,觉得那都是长舌妇夸张的。当这定情信物已经奉上了,苏霁才发觉那些传闻竟是真的。   所有的传言都不是空穴来风,就算是自己的传言,也不例外。   “这……实在是太过于猝不及防了。”苏霁道,“太子殿下,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容我好好想想?”   太子品行很好,长得很帅,武功很高,嫁给他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可真的嫁给了当朝太子,就要面对波澜诡谲的宫廷生活,就意味着不能随心所欲……   苏霁摇晃了满脑子的浆糊——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究竟爱不爱太子。如果不爱人家,却贪图人家的物质与美色同意了,岂不是坑了人家?   太子不容分说地将那柄剑塞到了苏霁手上,道:“你先拿着它,再细想,给我答复。”   苏霁望着那柄剑,怔怔地出神。   -   太子的冠礼,就定于盛夏时分。   “既行冠礼,便意味着成人,可以行使所有太子的权力。”成帝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恭敬跪伏的太子,为太子戴上弁冕,道,“今日,朕赐你这白珠九旒的弁冕,万望你能承接起太子的职责,不要让朕失望。”   太子一身青罗表、绯罗红绫里的礼衣,衬得他愈发青春俊逸。他对着成帝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称是,戴上了弁冕。   礼成,太子站了起来,从殿上俯视大臣们一个个恭敬磕头。   -   从乾清宫鸣奏的礼乐,隔了这么远的路,在司药局尚能听见,这成国的礼乐乐器堪比唢呐,穿透力实在是太强了。   苏霁躲懒在里屋,越听心里越焦躁,不由得看向手里握着的剑,心中充满了犹豫。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这份犹豫是多么奢侈——自己仿佛像个琼瑶女主般纠结着他爱我,我到底爱不爱他这类情感问题,而另一头,萧贵妃却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移送到了慎刑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苏霁决定先搁下自己的小情小爱,去打听打听萧贵妃因何被贬。 第47章   “萧贵妃真是胆大包天。”杏儿在司药局门外,与几位宫女八卦着。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恰被刚出屋的苏霁听到。   “是啊,谁能想到,萧贵妃竟敢刺杀太子。”那宫女啧啧称道,“这还不算完呢,慎刑司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二十年前皇后莫名去世,也是萧贵妃的手笔,她宫内的太监在慎刑司受不住刑,全都招了。”   杏儿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道:“天啊,连皇后竟然都……”   苏霁与杏儿同款捂嘴表情,难以置信地扑向那个宫女,声音激动地问:“你说什么?是萧贵妃害死了皇后?”   那宫女被唬了一跳,拍着心脏道:“苏司药,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自己个儿屋里待着,还不知道呢吧。就是昨儿,萧贵妃连夜被捉进了慎刑司,然后就是一道废黜的圣旨,晓谕六宫。”   看来,真的是萧贵妃杀死了皇后?   苏霁瞧瞧摸了摸手上的翡翠平安镯,在心底呼唤着系统,可是系统却不发一声。   没道理啊,她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死因,【皇后之死】这任务已算完成了,怎么会这样?   “那现下太子岂不是很痛心?”杏儿叹息道,“方及冠成人,就知道了这样的噩耗。”   苏霁这才想起来——皇后是太子的生母,皇后死于非难,此刻最难受的定是太子了。   苏霁面色难看极了,欲立刻走出司药局,去东宫瞧瞧,却被杏儿一把拦了下来。   “姐姐,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杏儿将她带到一处僻静之所,心事重重地道。   苏霁从未见过杏儿这般严肃,于是道:“没事,随便讲。”   “姐姐,莫要再招惹那楼女史了。”杏儿语重心长地道,“太子行完冠礼,便是成人了。之后,按照惯例,皇上必会立即为太子赐婚。而楼女史便是几位参考人选中可能性最大的。”   苏霁听此,倒是一愣,想谢她悉心为自己考量,心口却似有一块石头堵住一般。   “楼女史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杏儿道,“更何况是你,若是以后……你为侧,她为正,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又如何自处呢?”   “放心罢,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苏霁真诚地谢道。   开玩笑,她一个现代人,怎么可能去太子的内院争宠呢?把自己圈到小小一方天地,和其他古代女人一起扯头花,难道不可悲吗?   苏霁回内屋拿上了那柄剑,心中下定了决心,扭头便往东宫走去。   -   养心殿,殿内熏染着柔媚的香气。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王公公向成帝禀报,已在御前侍奉了半辈子,怎能看不出现下成帝心情不佳呢?   成帝眉头微蹙,迟疑了一下,终究道:“叫他进来。”   太子礼服尚且未换下,就匆匆进了殿,虽是进行了一天繁琐的大礼,眼中却是无比的清明。   “何事?”成帝问,声音却分明含了怒气。   “儿臣来向父皇寻求一个真相。”太子半跪着,抬眼看向座前的成帝,道,“关于皇后死因的真相。”   “是萧贵妃的不是。”成帝冷冷地道,“萧贵妃服侍了朕二十几年,赐死她一人,免去了诛九族。这样的刑罚,太子觉得仍是不够么?”   “真的是萧贵妃?”太子毫不畏惧地看向成帝,虽是问句,却是沉沉冷冷的。   成帝一瞬间怒不可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太子:“太子,你想说什么?此案,既有李太医的供词,又有萧贵妃宫人的口供,可谓证据确凿。”   太子不怒反笑,眼眸中满是伤感,道:“苏霁去问候郑妃、刘妃,郑妃、刘妃便恰好死了。在后宫中,能有这样强大的掌控力的,只有一个人。”   太子一双桃花眼紧紧地盯着成帝。   “你在怀疑朕?”成帝面上霎时狰狞了起来,他愤愤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只有两个缺点:一是心太软,二是太聪明。   太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儿臣只是想为皇后寻一个真相。”   “真相,真相?”成帝气极,扬手对着太子的脸,就是一巴掌,“真相是最无用的东西。”   太子冷冷地拂去嘴角渗出的血,轻轻地笑了,道:“父皇这是默认么了?”   “朕征伐五国,有着立世创国之功,你以为朕屑于对你说谎么?”成帝的眼神阴森得可怕,他冷冷地盯着太子,道,“你既想知道真相,那朕也不怕告诉你。”   “四十年前,朕刚成为成国国君,那时候,成国还只是个偏居西境的弹丸小国。为了巩固成国的地位,朕向南方滑国求娶了一位公主,也就是皇后。”成帝回忆着当年的峥嵘岁月,幽幽地道,“可后来,成国日益强大,滑国竟首鼠两端,明面上与成国交好,暗地却招兵买马,支持别的国家。”   “而朕,怎会坐以待毙?朕明面上宠爱皇后,和她生下了嫡长子,安抚着背后的滑国,背地里已做好了攻打滑国的准备。”成帝冷冷地道,“三年后,朕做好了准备,皇后便也该死了。”   太子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心头又愤又急,他狠狠地盯着成帝,断断续续地道:“原来……这就是真相,儿臣……知道了。”   “嘉儿她很美。”成帝心中不由得一痛,却又癫狂般地笑了,“只是怎敌朕大好河山之万一呢?”   太子沉痛地看向成帝,又道:“而儿臣,也只不过是父皇一念仁慈留下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朕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成帝面色冷峻,“是太后硬是将你抱在怀里,日夜照看,不离寸步,朕实在是寻不出空隙出手,只能让你这样成人了。”   太子的心不由得更痛了。   原来父皇连这一点儿仁慈都不会留么?   是的,这才像他,父皇是从不仁慈的。   “你既知道了,便退下罢。”成帝双手握成拳,冷冷地道。   太子便失魂落魄地下去了。   成帝看太子出去,强撑着的身体立时倒下了。   “陛下,陛下!”王公公立时扶住成帝,叹息了声,道,“那年宫中大火,太子只才三岁。是陛下不顾危险,披了一条湿毯子,就奔去了火海里救下了太子。若是陛下存着半分心思要他死,太子哪里能活到现在呢?陛下现在对他说了这许多重话,难保不与太子生出嫌隙。”   “这世上最摧肠的感情,不是恨,而是愧疚与纠结。”成帝缓缓地起身,道,“朕宁愿他恨透了朕,却不想他陷入人伦纠结中。”   作为一个孝子,父杀母,如何才是孝呢?   倒不如让他恨透了父亲。   “这是朕欠嘉儿的,现在终于能还清了。”成帝微微一笑。   -   “太子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啊?”苏霁在东宫等着,茶已上了三五道,可太子还不见个人影儿。   “姑娘莫急,这个时辰,冠礼应是结束了。”一位太监道,“或是皇上留了太子,说了些子话,耽搁了。”   “没事没事,不着急。”苏霁嘴上这样说,却不时向外张望着,心急如焚。   每多一分钟,她不得不在脑子里预想一遍如何退还这剑,每这样想着,就多了一刻的煎熬。   只等到月下柳梢,才见太子走进了东宫,他一脸的失魂落魄,见到苏霁,眼神只是麻木的。   苏霁心中有数,这太子刚知道母亲遇害,心里头定然伤心。   可她没料到,太子竟会这么伤心。毕竟,先皇后已经仙逝了十几年了,太子从小未见过皇后,感情应该是不深啊。更何况,萧贵妃已经认罪伏法,大仇得报,应该觉得痛快才是。   苏霁这样想着,看太子来了,便迎了上去,先绝口不提自己还剑的事。   毕竟,前几日魏九才死,对于太子而言是first blood;接着,皇后被谋害的消息不胫而走,对于太子而言是double kill;然后,苏霁又要将剑还给太子,马上就要迎来Triple kill。   “太子殿下,节哀。”苏霁叹息了声,刚想要再冠冕堂皇地说些安慰的话来,却见太子殿下听此,眸中含泪,立时将苏霁抱在怀里。   “额……”苏霁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子,怯怯地道,“太子殿下……”   “不要说话,不要动。”太子更加用力地抱紧苏霁,像是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太子殿下把你抱在怀里,你感动吗?   苏霁:不敢动,不敢动。   此刻,苏霁感觉自己就像个人形布偶,任由太子搂着。太子的泪时不时蹭到这个人形布偶身上,甚至脸上。   如果她真的是人形布偶,下一刻就该去洗衣机里翻滚了。   苏霁叹了口气,太子素日爱洁,今日这般,该是伤心坏了。于是她在极为狭窄的空间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替太子拭去泪水,然后继续尽职尽责地装死,当着安抚人心的人形布偶。 第48章   许久,太子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自松开了苏霁,坐到侧旁的座上,取了桌前一杯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复又自添了一杯。   他为方才的失态懊悔不已,心里却空空地,理智重回大脑,可身体却不自觉渴求温暖,回味着方才。   他抑制着自己重新搂住她的冲动,指着不远处一座位,对苏霁淡淡地道:“坐。”   苏霁闻言,心中忐忑地坐了下来,瞧着太子尽是失意的神色,一杯又一杯斟满,复又饮尽,不由得劝道:“太子殿下,我知道您难过,但是还是要节哀。身体要紧,不要喝这么多酒。”   太子瞧了苏霁一眼,微微抬起那杯盏的手,示意给苏霁看:“本宫喝的是茶。”   自从那夜桃树下大醉后,他便将酒窖中的好酒分送给了下人,自誓再不饮酒。   苏霁尴尬地扫了一眼太子的杯子,的确是茶盏,里头还剩半盏温着的龙井,只是没冒着热气罢了。   苏霁心中有事,神思恍惚,又看到太子这副失魂落魄的神色,仿佛在借酒浇愁般,竟误以为太子饮酒。   “饮酒误事,本宫戒了。”太子轻轻地道,复又温声道,“你能想着来看我,有心了。”   苏霁将方欲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拿着那柄剑的手冒出了丝丝汗意。   她来此,主要不是来看他的,而是要拒绝他、将这柄剑还回去的——这也太残忍了,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啊?   “太子殿下,我听闻萧贵妃已经移送到了慎刑司,想必会得到严惩,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苏霁转而安慰道,“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也算瞑目了。”   “呵……”太子悲愤交加,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杯子,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用力。   谁能料到,是他的父皇出手,杀死了他的母后?   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为母报父,是对父不孝;引而不发,是对母不孝。   怎么做都是不对的,他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如何是好?   苏霁这话本是安慰太子的,岂料太子听此,面色愈加悲愤。   苏霁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角度继续安慰地道:“太子殿下,你莫要伤心了,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博君一笑。”   太子瞧着苏霁,看她说什么。   “从前有一个大孝子,叫孟宗。寒冬腊月里,孟宗的父亲想吃竹笋,可是天气那么冷,哪儿会有竹笋呢?”苏霁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成想,孟宗的孝心感动了上天,竟真的在寒冬里结出了竹笋。可孟宗不会煮饭,将竹笋烧糊了,端给他父亲。”   苏霁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模仿着孟宗烧糊饭菜的滑稽模样,太子见状,不由得被逗得轻笑。   “可他父亲吃了,竟说这是最好吃的饭。”苏霁道,“太子殿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竹笋是神明所赐,自然非凡品。”太子道。   “不是,竹笋被烧焦,哪里会好吃呢?”苏霁认真地看向太子,道,“只不过,竹笋再难吃,其中也包含了孟宗的孝意,孟宗的父亲吃到嘴里,甜在心里呢。”   太子静默地看着苏霁,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要有份孝敬的心思,无论怎么做,只要出发点是好的,父母亲便会高兴。”苏霁道,“虽然皇后早逝,太子殿下没在膝下尽孝,可是只要有这份心意在,无论做什么,怎么做,相信皇后娘娘都会理解殿下的。”   太子静静地凝视着苏霁,面色稍霁,一颗纠结反复的心终于安了下来。他紧紧地握住了苏霁的左手,与之十指相扣,道:“谢谢。”   “太子殿下,客气了。”苏霁看太子面色阴转晴,终于可以说还剑的事了,于是右手掏出那柄剑,道,“其实苏霁还有一事——苏霁仔细思虑了许久,终是觉得这宝剑太过贵重,而殿下的心意更加贵重,苏霁实在是受不起。”   太子愣了一下,怔怔地看向那柄剑,方才的温情脉脉霎时不见,他许久才道:“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安慰本宫,而是来还剑的罢。”   太子的声音渐冷,透着愠怒之意。   苏霁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您刚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我再如此,的确很抱歉。可是这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感情的事,还是尽早说清得好。”   太子气结,猛地站了起来,扣住苏霁的左手忘了松开,差点将苏霁带倒。   这个苏霁,总有一天会把他气死!   太子仍是细心扶住了苏霁,没好气地问:“本宫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你心里有了别人了?”   苏霁诚实地道:“都不是,只是太子身份尊贵,齐大非偶。况且……”苏霁纠结了一番,道,“哎,我就直说了罢。太子正妃的候选人里,最有可能的就是楼尚书的千金,可是我们两个素来不睦,真的进去了,她怕不是会把我弄死罢。”   苏霁抬起头来,真诚地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您也不想我步皇后的后尘,被某个萧贵妃这样的人弄死罢?”   说完这话,苏霁又是觉得不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自比皇后的。”   太子却冷笑,正色看着苏霁,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地话:“如果父皇不想让皇后死,那么萧贵妃再厉害,皇后也不会死的。”   苏霁被他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给整懵了,故而一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别的原因,那倒也罢了;如果只是因为这个,你大可放心,只要本宫在一日,就没人敢让你受丁点委屈。”太子正色道,“至于本宫的正妃,其实本宫心里已经盘算许久了,只是今日才讲出来。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方能佳偶天成,若是两者只因利益交缠而贸为姻亲,则多生怨偶。”   苏霁总觉着最后一句话熟悉得很,思索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魏东陵向晴姑娘退婚时说的话么?   “若是父皇赐婚,本宫会再三回绝,可若是父皇执意要我娶,本宫也无可奈何。本宫不能保证只你一个,只能将她们接进门,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太子看着苏霁,沉沉地道,“这是本宫能给的最大的诚意。”   苏霁仔细琢磨,这诚意的确已经很足了,又问:“那被你娶回去的妃子岂不是很惨呢?”   “那不然怎样?世上哪有马不吃草强按头的道理?”太子沉眸道。   苏霁见太子今日愤恼,又道:“太子殿下,平日你可是温柔对待所有人,怎么今天谈及此事这么暴躁?”   “本宫不是暴躁。”太子叹了口气,神情无比认真,道,“若真有了别人,不是你受委屈,就是她们受委屈——这样的情形,总有人是要受委屈的。本宫不想让你受委屈,今世欠她们的,本宫只能来世再还了。”   苏霁瞧着太子认真的模样,尤听了那句“本宫不想让你受委屈”,怎能不心生感动呢?   “况且,这类事也不一定真的会发生,本宫必会竭力避免。只要父皇口气有松动的地方,本宫是绝不会娶进门的。”太子道,“这些庶务,你无需操心。本宫表明心迹,不是一时情热,这些都是预先仔细考虑过的。无论你拒绝还是答应,这些都不该左右你的决定。”   苏霁挠挠头,只得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太子没来由地生气,若是换了别人,早该千恩万谢地接受了。   可在苏霁这里,他这般推心置腹,只能换来她一句“考虑考虑”。   苏霁方欲出走,太子立即将那柄剑递给她,道:“拿上剑。”   苏霁迟疑了一阵,终究伸手拿了过来。   “定要好好保存,这柄剑价值千金,若是你不小心丢了,只能以身相许来赔偿了。”苏霁听到身后太子的话,不由得握紧了剑身。   -   宣政殿前,朝臣们身穿朝服,等待着成帝传唤。   太子排在最首,侧望了对面空出来的位置——梁王因生母之事,今日称病。   却见那空出来的位置,一只半个手掌大的翠鸟儿扑棱棱飞了过来,停在上面。   一位紫衣男子,朝服歪扭扭地挂在身上,他猫着腰,向前走到翠鸟旁边,口中模仿了一声鸟叫,那翠鸟儿便应声而起,钻进了他的袖子中。   “咳咳……”太子清咳一声,提示着那男子道,“老十九,朝会在即,行要端,衣要正。”   十九皇子哈哈一笑,道:“谢太子提点。只是不碍事的,前面那么多大臣禀报要务,父皇左右是点不到我身上的。我权且点个卯,下了朝还要去平康坊的花鸟市场里逛呢。”   太子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平康坊中多是青楼歌坊,哪来的花鸟市场呢?   “不过,太子现下形势一片大好,正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十九皇子揶揄道,“我见太子眉间怎生一丝喜色也无?是不是有哪位美人儿扰了太子的心?”   太子被戳中心事,不由得瞧了十九皇子一眼。   “哎呀!”十九皇子观太子眼色,问,“莫不是真的被我说中了罢?你且告诉哥哥,是哪个烈性美人儿?这美人儿,就没有我搞不定的。”   远处通报的太监来了,便意味着朝会开始,大臣们随着队伍,鱼贯而入。   十九皇子只得立时回到自己位上,临了仍是不忘一句:“太子,你且去平康坊打听打听,我的名声可比梁王强上许多!治国之事,我不行;这种事儿,可是最在行了。”   太子微微摇了摇头,父皇还说十九皇子品行端正,许是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第49章   “太子甫一理政,初入六部,在我户部视理一月有余,账簿明细,无不精扼。”户部尚书王蘠细数太子行事,末了,忍不住赞叹道,“太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乃至勤勉用功,实是我大成社稷之福!”   成帝听此,面色晦暗地看向王尚书递归来的折子,胡乱地略翻了一遍。   王尚书素来敦肃,不苟言笑,很少见他这般夸一个人。这真是太子能干,还是王尚书被买通了呢?   成帝面色僵硬地道了一声“好”,一边揉着太阳穴,一遍匆匆问:“还有何事?无事退朝。”   “老臣有本启奏。”最上首的一位干瘦老者缓缓走到中间,乃是左仆射楼之敬,他缓缓地道,“太子年已及冠,尚未定婚,诚宜选出一位德行兼备的女子,与之交为琴瑟。”   成帝轻笑,道:“梁王今年都二十四了,也尚未娶妇,没见你们这些大臣如此着急。照朕看,不若等两年后选秀,朕亲自为太子挑个好的。”   楼之敬连忙道:“梁王是梁王,太子是太子,怎可混为一谈?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他的婚事是整个大成的政要,关系着大成千秋万代。”   说罢,楼之敬跪了下来,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满朝文武中,大多竟也都随之跪下,满堂之人合在一起的声音竟如此洪亮:“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成帝看着一颗颗跪在大殿上的人头,生生愣了半刻钟,他见太子仍是站着的,眯起来眼,问:“太子,你意下如何?”   太子环顾四周,见这样多人请命亦是一惊,只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便捂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太子用帕子轻轻擦拭了嘴角,才道,“儿臣以为,此事仍需再议。婚姻大事,还需慎重才是。”   成帝颔首,道:“此事,的确是该提上日程了,这样罢,下次朝会再议。”   待下次朝会,事件中心的太子却因旧疾发作,已辍朝数日。成帝便借此再次推迟了此事。   -   东宫,太子一边处理着最后几道请安折子,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水,等人来请平安脉。   “殿下,苏医女来了!”早有宫门前盯梢的太监来报,笑逐颜开。   “来就来了,笑什么?”太子搁下了笔,嗔怪道。   “奴才看殿下高兴,心中也着实欢喜。”那小太监道。   “本宫养病,有什么高兴的?”太子道,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正话说着,珠翠帘子轻轻一抬,苏霁便进了里屋,行礼请安后,早有婆子上了茶,茶温着,正趁喝。   苏霁抿了一口,便听屏风后的太子虚弱地对下人道:“你们都下去罢。”   苏霁捧着茶,轻轻摇了摇头,戏精太子又装病了。   她缓缓走入,见太子在榻上静躺着,全身都裹在锦被里,只露出一条匀称的臂膀,还有个眯着眼睛的脑袋。   苏霁走上前,斜坐在了榻上,道:“太子殿下,现下就咱们俩,你不用装了。”   而太子却佯装未闻,只静默地躺在那里,好似是睡着了。   苏霁静等了半刻钟,心中不免疑惑——太子殿下不会是真的睡着了罢?   苏霁弯着腰,仔细去瞧太子的面庞,却见太子猛地张开眼睛,眼中满是戏谑。苏霁一愣,想要往后退,却无意间撞到了床边放着的圆凳上,一个不慎,双腿竟没有站稳。   苏霁立即抓住了床幔上的流苏,只可惜那流苏不过是用软绸制成的装饰,不能承重,“撕拉”一声便断了。苏霁的整个身体都将要栽倒在太子身上,尤其是——苏霁的脸下正对着太子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苏霁快要栽下去了,太子的左臂轻轻地搭上了苏霁的小腹,抬起了苏霁整个身体。   苏霁的脸正对着太子的脸,这样近的距离,甚至都能看清太子皮肤上的轻轻软软的绒毛。   只有半寸距离,美色当前,苏霁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口上渴得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太子终是忍不住,头离了枕边,凑近苏霁的双唇,直接吻了上去。   湿热的呼吸中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桃花香气,像是酿成了一杯酒,使人微醺。太子情难自禁,吻了许久,舌头不舍地舔了舔苏霁的唇瓣,面色红成一片,哑着声音问:“如何?”   苏霁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向眉眼含笑的太子,许久才反应过来,她狠狠地道:“太子殿下,你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苏霁双手捏住锦被的边角,豪放地将太子身上的锦被一股脑全扯了下来。   太子身上仅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轻薄的蚕丝下,隐约可见太子壮实而又匀称的双腿。   太子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了起来,像是有一团火,从下半身开始燃烧了起来,他一双桃花眼含情又含羞地瞧着苏霁,嗓音哑哑地,像是压抑着什么,断断续续地道:“不要……我们还未……”   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实在不像是拒绝,倒似欲拒还迎般。   苏霁从旁边的圆凳上拿起了一帖膏药,贴在了太子的右臂,又将一淡黄色的凝脂药膏细细涂抹在了太子的太阳穴上。   “就算是装病,也得装得像些,什么药都不用也太假了。”苏霁暗自镇定着心神,道,“我自制了这些,都是打眼一看就能让人看到的,用的药全都是些温补的,吃了也行,不吃也没事的那种。”   太子竟没来由地感到失望,他坐直了身体,双腿紧紧地并拢在了一起,用锦被悄悄掩住了下体,看向苏霁。   苏霁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又问:“太子殿下,这病要装到什么时候?”   “这要看父皇心情了。”太子淡淡地道,“那日朝会上,支持本宫成婚的人极多,远远超过了父皇的预期,亦远远超过了本宫的预期。此时,须得急流勇退,再向前,岂不是犯了父皇的忌讳?”   在成国,只有娶了妻,才意味着一个男子真正的成年。而对于一个太子而言,成婚便意味着可以正当地接受整个国家全部的权力,甚至替父监国。   虽然成帝大权在握,绝不释以他人,给予太子的也只是在户部里一些不大不小的权力,但这仍旧令成帝警惕、难受。   而且,与太子成婚的,必定亦是权臣勋贵之女。这便意味着,太子自然地多了一份势力支持,对于太子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权力是不能分享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已经掌握成国四十年大权的皇帝。”太子冷静地分析道,“而父皇,他不需要一个羽翼丰满的太子。”   苏霁了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本宫倒在这里乐得清闲。”太子气定神闲地一笑,“只是待久了,未免寂寞。苏霁,你可是唯一能名正言顺来看本宫的人,你可要常常来探望本宫。”   苏霁没好气地白了太子一眼,便匆匆走出了内屋,她摸着自己仍旧发烫的双颊,心砰砰乱跳着。   这次太子吻他,可不像上次那般可以推说是酒醉,是太子清醒而又主动地,甚至还伸了舌头。   可苏霁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这登徒子讨厌,这难不成就是喜欢?   -   慎刑司,萧贵妃已被折磨得失去了力气,她双手双脚都被冰冷的铁链缚住,神情颓废而又冷淡,但只一声凄厉的嘶吼,她便抬头努力向前望去。   “母妃!”梁王泪眼涟涟,双目通红地望着萧贵妃,“你瘦了。”   萧贵妃鼻子一酸,仍是强自忍住,柔声道:“堂儿,男子汉大丈夫,苦什么?”   梁王听此,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再过几日,就要开始审了,至于那些证据,早都是准备好的,下月、下下月,也就是这两个月的时间了。”萧贵妃沉静地看着梁王,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母妃,为什么我非得当上太子呢?”梁王抽抽搭搭地问着,“这个位置,难道比母妃的命还重要么?”   萧贵妃虚弱地一笑,道:“太子之位并不重要,可是皇帝之位实在是太重要了。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是活生生的人。剩下的,不过是那位置上人的玩物罢了。”   “我荣宠二十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用过?这一辈子,也合该满足了。”萧贵妃一双纤手想要抚摸梁王的头,却被铁链阻挡,“你若是已布好了,做完了那事情。得闲的时候去看看你几个妹妹,她们生来就是大成国尊贵的公主,不懂为人侧室的苦痛,我只劝她们生下来的那些女孩子,务要识一个爱护她、疼惜她的丈夫,莫要步我的后尘。”   “那件事已经准备好了。”梁王哽咽道,“母妃方才说的话,儿臣都记得了。还有何事,尽管说罢。”   “还有,堂儿,你已经二十四了,也该是娶亲了。”萧贵妃叹息着闭上了双眼,道,“只可惜,我活不到看你结婚生子的时候了。” 第50章   整个七月,苏霁每日都去探望太子,成日与太子厮混在一起,两人平添了几分亲密,日子就这样匆匆逝去。   不知怎的,在东宫中“养病”月余的太子,昨夜忽出了东宫,临走时,太子给苏霁留下了一个字条。   苏霁这日正摘了几瓣荷花儿瓣,打开昨日太子留下的字条,端正的楷书上匆匆写着几个大字:“见字如晤,安好。”苏霁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字迹,不自觉噙起个微笑来。   却见杏儿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悄悄对苏霁咬耳:“姐姐,太子触怒了皇上,现下正在养心殿门前跪着呢。”   苏霁惊愕,看向那字条,心中浮现了不好的预感,太子给她留下报平安的字条,会否只是安抚她?于是问:“是什么事?惹得皇上这么大的火气?”   杏儿摇摇头,道:“这都是梁内侍传过来的消息,具体的,他怎好同我讲?”   苏霁立刻丢下了手中的一盘荷花瓣儿,便向养心殿走去,走着走着,心急如焚,便飞也似的跑到了那里。   -   乾清宫门外,太子端正地跪立在侧,几个小太监侍立在旁边,太子端正地望向面前雕梁画栋的养心殿,不由得叹了口气。   历代帝王在这里起居,这华美的建筑彰显着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也暗暗激发着他们的欲望与野心。   正想着,却见一个道熟悉的身影从侧面跑过来,四处张望着。   太子的瞳仁猛地皱缩了下,将头悄悄地偏到了另一边。   “太子殿下!”苏霁终于寻到了太子的身影,见他果真如星杏儿所言,被皇上罚跪,不由得轻声唤出来。   “无碍。”太子殿下安慰道,却不敢看向苏霁,“你快些走罢,这里可不是好顽的。”   “还想走?”对面,梁王踱步而至,他对着苏霁狠狠地瞪了一眼,才道,“就是你,害得母妃跪了一夜。”   “苏霁,快走!”太子连忙呵斥道,又转而看向梁王,道,“梁王殿下,你我之争自有分辩。而她,不过就是一个女官罢了,何至于跟她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个女官罢了,要她同太子殿下一起跪着,又有什么大不了?”梁王眸中闪烁着癫狂与狠辣,狠狠地看着苏霁。   “梁王殿下,父皇现下尚未废除我这个太子。”太子抬眼,怒不可遏地道,“本宫的话,都不管用了么?”   苏霁这时才警铃大作——太子方才说“尚未废除我这个太子”,意思是太子现下有被废除的风险?   “太子殿下,你做了什么?”苏霁不禁问。   “该让梁王告诉本宫,本宫做了什么?”太子冷冷地瞧着梁王,终究道,“苏霁,赶快回去!这里危险!”   “太子,你自身都难保了,竟还在意这个女人?”梁王死死地盯着苏霁,细细瞧她的容貌,微微一笑,道,“姿色倒还算有几分——待你死了,我就收用了这个女人。”   太子横眉冷对,气得说不出来话:“你……”   “而且我听闻,太子可是个守礼之人。这苏司药虽与东宫来往密切,但依着哥哥我对你的了解,该仍是个黄花大姑娘,贤弟还未破过身的。”梁王微微一笑,轻轻地剐蹭了苏霁的脸,道,“想想,当她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的时候,该是有多么纯情动人了。”   太子咬牙切齿,一双桃花眼落寞地瞧着苏霁。   一方面,他嫉妒得发狂,终是有男人要与她有肌肤之亲,可惜那个幸运的男人恐怕很难是自己了;而另一方面,他又很欣慰,苏霁尚有着干净身子,以后无论是投靠谁,还是去嫁人,路总归是好走些。   苏霁目带含羞,微微一笑,对梁王道:“梁王殿下,苏霁有一句话儿想悄悄与您说。”   梁王颇有些疑心地瞧了苏霁一眼,但为了气太子,他决定铤而走险,亦笑道:“美人儿,有什么话快说给哥哥听。”   苏霁凑近梁王的耳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太子见此情景,心终是痛得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心狠?非要在他面前,与他的党敌调情呢?就这样等不及了么?   他一直都知道,苏霁对他情浅,却没想到浅薄至如此。或许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太子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仿佛自己看不到,那二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苏霁眉眼带笑,凑近了梁王的耳朵,一边随便编着话儿,让梁王放松警惕,一边召唤系统——刀!水果刀快给我递过来!   下一秒,苏霁手中多了把锋利的水果刀,亮莹莹的刀锋直划向梁王的脸。   梁王虽是防备着,却未曾想她手里会有刀具,待他撇开苏霁时,脸上已经有了道不深不浅、不大不小的口子。   苏霁一边倒下,一边心中默念:召唤系统——收刀!   那刀在苏霁手中,又霎时不见。   “你这疯妇!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胆敢身怀匕首,谋害皇子!”梁王一手指着苏霁,一手哀嚎着捂着自己的脸上的伤口。   梁王忿忿地道:“拖走她!既然她想寻死,就让父皇处置了她!”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苏霁拖到了养心殿内。   —   养心殿内,成帝稳坐在二层的窗边,一边看着奏章,一边时不时关注着养心殿下的一举一动。   “陛下,梁王殿下来了。”王公公禀报道。   “哦?”成帝似是没想到梁王会来,想去问王公公时,梁王已经到了成帝面前。   “父皇,这贼女竟刺了我的脸。”梁王捂住自己汩汩流血的伤口,伏在成帝的腿上。   成帝微眯了眼,瞧向不远处的女子,问:“苏霁?”转头轻柔地拍了拍梁王的肩,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竟胆敢在养心殿外,身藏匕首,行刺于我。”梁王道。   “哪儿有什么匕首?”苏霁佯装无辜地道,双手举了起来,示意给梁王与成帝看,“明明是梁王欲行不轨,竟将主意打到了宫中女官的身上,我拼命挣扎,才躲了开来。至于梁王脸上的伤口,我哪儿知道是哪来的?”   “在御前,你竟敢撒谎?”梁王气得颤抖,在萧贵妃的羽翼庇佑下,二十几年他都没少过一根汗毛,几时受过这等伤害?   苏霁摊手,无辜地道:“若是不信,陛下可以搜身。”   成帝看了眼苏霁,轻笑了声,沉稳地道:“寻个宫女去,搜身!”   几位精奇嬷嬷受召而来,将苏霁上下扒个底朝天,却实在没有搜到任何铁器。   “莫不是梁王殿下眼花了?”精奇嬷嬷们一边说着搜索结果,一边道,“或是将她头上的银簪错认成了匕首?”   梁王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脸上的伤口,道:“怎么可能?你看我脸上,这么长这么深的口子,像是一根簪子能刺成的么?”   精奇嬷嬷查看了伤口,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静等着成帝裁决。   成帝收回了探向窗外的视线,看着苏霁,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随机冷笑了一声,道:“就罚苏司药与太子一同跪着,跪满六个时辰,方能起来。”   苏霁听此,直接石化了——六个时辰?也就是十二个小时?成帝有没有搞错?   苏霁还想再求情,只见成帝阴冷嗜血的眸子望着自己,瞬间失却了所有勇气。   再怎么样,跪六个时辰应该不会出人命把?   梁王与苏霁走后,成帝继续批改着奏章,而一旁的王公公为难地道:“陛下,您明知道这事全是萧氏一党嫁祸的,为何还要如此严惩太子?”   “太子年纪大了,难免心思也大了。”成帝幽幽地道,“该找个人敲打敲打,让他知道谁才是天,谁才是至高无上的君父。”   -   苏霁被梁王押到了养心殿外,梁王一个翻手,就将她撂倒在地。   太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欲伸手去扶苏霁,那双手却被梁王打断。   “太子还真是怜香惜玉啊。”梁王啧啧道,眼神中充满了凶狠,“太子,苏霁,拜你们所赐,我母妃也曾在这养心殿外苦跪了一夜,熬红了眼睛。今日,我便替母妃加倍地讨回来!”   梁王冷哼着离去了。   苏霁跪立在太子旁边,悄悄问太子:“太子殿下,你究竟犯了什么错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凉凉地一笑,声音却是冷的,“户部那月余的监理,或许本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苏霁听此,不由得叹息,自古争权夺利的道路上,就不会是坦途。而太子是储君,处在一个别的皇子欲取而代之、皇帝也忌惮的尴尬位置上,需要经历的刀枪剑雨,又怎么会少呢?   太子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静默地看向苏霁,道:“是本宫连累你,让你受苦了。”   苏霁安慰道:“没事,罚跪而已,在宫里不是跟吃饭喝水般常见么?”   很快,苏霁就发现,自己想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在清宫剧里,一场合格的罚跪,只有跟大暴雨才更配哦!   黄昏时分,空中便是乌云密布;待到月落乌啼之时,已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来。虽有宫人替二人打着伞,可是苏霁的裤腿已渐渐湿透,本来已是酸痛至极的腿,再受了阴冷湿气,加倍得难受。   -   “陛下,这外头眼看就要变天了。”王公公劝道,“这雨淋到身子上,阴气便钻到身子里,太子身子骨儿又弱,一个不慎,可是能要人命的。”   成帝面色青白,只觉得一场雨下得他全身骨头缝儿都生疼,他隔着窗,俯视着门下跪着的太子。太子恰好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将身上的斗篷轻柔地披在了苏霁身上。   “要想做未来的帝王,不经历这点儿风雨怎么能行?”成帝自鸣得意地一笑,道,“何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觉得他受了委屈,说不定他正甘之如饴呢。”   王公公瞧着窗外的太子与苏霁,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只是似懂非懂地一笑。   -   “太子殿下,这斗篷给了我,你便只剩下一层单衣了。”苏霁担忧地看向太子,道,“这样怎么能行?”   太子摇摇头,轻声道:“无碍,过一会儿,取衣服的宫人便来了。”   可眼见,这雨是越下越大,那派去的宫人却仍旧迟迟不来。   苏霁望着天上倾盆而下的大雨,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我给你念一首诗吧!”   太子奇道,这苏霁也会念诗了?于是问:“是律诗还是绝句?”   苏霁摇摇头,道:“都不是,是一首现代诗。”   “现代诗?”太子面露疑问,不由得更奇了。   “我开始念了,听着!”苏霁清清嗓子,看着无边无际的、满是黑云的天空,道,“啊——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太子:……   “你看我做什么?这在我的家乡,真的是一首很有名的诗。”苏霁正色道。   这可是郭沫若的《天狗》啊,如此狂野派的诗句,最适合今天这样的大暴雨。   太子看着苏霁狂放地在雨中喊着,颇有苦中作乐之感。   是了,也只有她,能在这样苦寒的夜里仍还想着念诗,还能豁达地笑出声来,还能逗他笑。   从那一夜起,太子暗立下一个微小的誓言,希望此夜的苏霁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第51章   “太子殿下,宫人怎么还没来?”苏霁话说出口,声音却是虚浮的。   太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双桃花眼微微地眯着,以免伞外飞溅的雨水进到眼里。   “他们……真的还回来么?”苏霁半阖着眼,身子仿佛有千斤重,另一边又自问自答,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   太子察觉到苏霁的不对劲,手微微触碰了苏霁的额头,滚烫的触觉令太子立即缩回了手。   “不能再跪了。”太子对着两位撑伞的宫人道,“你们俩将她扶回东宫,再耽搁下去,她的性命都快不保了。”   “可……这可是圣上的口谕。”那两名宫人为难道。   太子向前凝视着养心殿,道:“本宫自会向父皇禀报,天塌下来,也不用你们担着。”   那两名宫人称是,便抬起了苏霁的身体,将她扛回了东宫。   -   霁,在《说文解字》里的意思,就是雨过天晴。   可是苏霁终究没有看到第二日雨过天晴的景象——她中途不堪体力,在第四个时辰时,晕了过去,是太子替她将剩下的两个时辰跪完,据说起来时,太子双腿都被泡肿了。   不过这都是苏霁之后才知道的,她刚醒来的时候,只记得那夜,她在冷冷的雨水中泡了一两个时辰,身子反而感到灼烧般的热,脑袋昏昏沉沉地,已经有些糊涂了。   苏霁正准备起身,却见一位眼生的宫女轻轻扶起她,道:“姑娘,你醒了。”   苏霁四下望去,看周围陈设,只觉得无比熟悉,于是试探问道:“这里不是太子书房旁边的那个暖阁么?”   “正是。”那宫女答道,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姑娘高烧不退,在这屋内已经三日了。”   “三日?”苏霁奇道,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骨头硌手,自己仿佛消瘦了很多。   “正是,姑娘现下不烧了,便自己走罢。”那宫女道。   “我自会走的。”苏霁见那宫女下了逐客令,只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那太子殿下现下在哪儿呢?”   “奴婢不知。”那宫女冷淡地道,“奴婢在这里三日,一直侍奉姑娘,从未见到太子殿下。”   “你是说,这三天太子殿下都没来探望过我?”苏霁不由得问。   “正是。”那宫女道。   苏霁微微蹙眉,撇撇嘴,她好歹算是工伤吧?太子这个领导竟然连探望探望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会否是太子出现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苏霁的心纠结在了一起。   苏霁立刻穿戴好一身,起来活络活络筋骨,便走出院外,正巧见到一位紫衣男子,左手携着一摞文书,右手捧着一只翠鸟,口中“啧啧啧”地逗弄着它。   在成国,能穿紫色衣服的,不是皇子,就是哪个近支亲王。   苏霁于是行礼,顺带赞叹他手中那只翠鸟,道:“贵人手上的鸟真俏。”   “我这鸟儿啊,可是南方丛林里捉来的,天性不训,许是和我性格相投,只听我的话。”十九皇子听有人赞他的鸟儿,眉开眼笑,又问,“你方才给我行礼,难道知道我是谁不成?”   苏霁摇摇头,成帝有那么多皇子,她也只能认清几个常在宫中活动的。   “我是十九皇子。”十九皇子开门见山,友好地拍了拍苏霁的肩膀,道,“我认得你,你是苏霁。”   苏霁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这宫里,她还成了名人不成?见十九皇子面善,苏霁不由得一问:“敢问,太子殿下现下可还安好?”   “太子?他现下就在书房里喝茶呢。”十九皇子答道,“我正巧是来给太子送东西的,要不,你跟我进去?”   书房喝茶?太子有没有搞错啊,有时间喝茶,三天里却没时间探望探望她。   苏霁愤愤地道:“我在东宫养病三日,太子都没来看我,我又去自讨没趣做什么?”   十九皇子颇有些玩味地看了苏霁一眼,恰在此时,一位宫女停在苏霁面前,道:“还请姑娘速离东宫,莫要在里头闲逛了。毕竟,这里也不是等闲能随意走动的。”   于是苏霁就这样被半推着拉走了。   十九皇子摇头叹息,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将翠鸟放入袖中,转身进了太子书房,见太子正襟危坐在批阅着什么。   “太子殿下,这可就奇了。”十九皇子将那摞文书放在太子的书桌上,却又不安分地对太子挤眉弄眼道,“太子殿下在东宫照料了苏霁三日,就连这文书都命我延迟几日再送过来,可是方才我遇上苏霁,她竟然说太子从未探望过她。现在做太子都这样高风亮节了么,做好事还不留名?”   太子面色极为疲惫——他这三日衣不解带地照料苏霁,只等她的高烧退下了,才得空闲处理这些公务。可这几日父皇派给他的公务又繁重又难批,很是令人头疼。   “莫要浑说。”太子冷冷地道,“本宫一个未婚男子,去照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像话么?”   十九皇子看太子面色那么疲惫了,还仍是嘴硬,于是打趣道:“是我浑说,是我浑说。看来太子眼下乌青都是三日里喝茶喝出来的。”   太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冷冷地给了十九皇子一个眼刀。   十九皇子立时恢复正经,道:“怎么就恼了?算了,不提那苏霁了,跟你说正经事。”   “你还能有正经事?”太子轻轻拿起了那文书,大略浏览了一遍。   “我怎就不能有正经事?”十九皇子道,“我可是很正经的——是父皇命我送来这文书的,也是父皇没缘由就给我封了王,我是一概不知,且对你们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儿不感兴趣,你们争你们的,可千万别扯上我。”   太子正色,瞧着十九皇子道:“当年梁王封王,也是这么跟本宫说的。本宫信他当年说话时有几分真心,只是经年下来,在权力的熏染下,谁又能没有一点儿欲望?”   “梁王那是因为她母妃撺掇着,可是我不一样,我和我母妃都很乖的。”十九皇子道,“不管太子你信不信,反正我这些话儿是带到了。”   太子见十九皇子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沉思。   -   “系统,系统,那个隐藏任务到底该怎么完成?”回到司药局,苏霁拿起翡翠平安镯,对着它不住念道着。   “叮咚!不好意思,您现在的思路是错的。”系统冷漠回答。   “错的?也就是说,真正的幕后凶手不是萧贵妃。”苏霁思索道。   怪不得系统听到萧贵妃,没有半点儿反应。   苏霁不由得想起,那天太子失魂落魄时说的一句话:如果皇上不想让皇后死,那么萧贵妃再如何厉害,皇后也是不会死的。   “那就是皇上。”苏霁道,“幕后凶手是皇上。”   这宫里,能搞死皇后的也没几个人,不是太后,就是皇上。   “……”系统无语凝噎,道,“若是只有个猜测,那这任务完成得也太过简单了罢。”   “那怎么整?”苏霁听系统的语气,幕后凶手果然是成帝,“难道我还要在成帝面前,要他亲口承认不成?”   “你总要搞清楚前因后果罢。”系统道,“光有个答案,是不能算是完成任务的。”   “皇后是滑国公主,滑国二十年前尚强盛,然后成帝攻破了滑国……”苏霁分析着自己知道的信息,最终道,“肯定是成帝不爱美人爱江山,为了成国江山弄死了她。”   系统:……   “怎么,是我猜错了吗?”苏霁问。   “完成任务不能全凭猜测。”系统试图挣扎,道,“不如这样,给你一个支线任务,去萧贵妃前走一遭,探听情报,这任务便算完成。”   -   慎刑司,苏霁扮成小太监模样,殷勤地问旁边的侍卫:“侍卫大哥,我进去能呆几个时辰?”   那侍卫道:“快些,最多半个时辰。”   看来还是限时任务,苏霁忙又递给了那侍卫一锭银子,道:“我就这些银子了,请侍卫大哥多宽限些时间吧。”   那侍卫只得摆摆手,道:“一个时辰,尽快!”   苏霁听闻,道谢几声后,便随着那侍卫进了关押萧贵妃的牢房。   “萧贵妃。”苏霁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看着萧贵妃的发髻歪扭着,身上的衣服虽然齐整,却都是些粗陋的麻料。   萧贵妃缓缓地抬头,眸中满是恨意,冷冷地道:“苏霁,你来做什么?”   苏霁满头大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萧贵妃这样恨她,该如何从萧贵妃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   苏霁只想到一个办法,从怀中掏出了萧司药临走前送给她的玉壶,展示给萧贵妃看:“这是去年,萧司药送我的玉壶,是你们萧家的东西,现如今完璧归赵。”   萧贵妃看到那柄玉壶,不由得一惊。 第52章   “物是人非,见到这玉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萧贵妃接过那玉壶,指腹轻轻摩挲着玉壶上厚厚一层包浆,“想当年,本宫与姐姐并称金陵双姝,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于是父亲便将一对玉壶分别送与我们二人,当作压箱底的嫁妆。”   苏霁瞧她声音平静了许多,便顺着她的话说萧司药的近况:“萧司药如今嫁去了金陵,初夏时候还寄信来,倒还平安。”   萧贵妃听此,面上和缓了许多,道:“李侍卫官职虽小些,但为人还不错,她算是有福的。”   苏霁颔首,应了一声,二人便是相对无言,两相沉默。苏霁思忖了半晌,才开了口,只问:“这玉壶,竟有一对?那娘娘手里那只,现在还在否?”   她猜的没错,这玉壶果然是突破口。既然如此,她便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从萧贵妃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   “早便碎了。”萧贵妃却只简短地答道,许久才复说了一句,“那时候,堂儿才只有四尺高罢了,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苏霁在头脑中疯狂计算:四尺约合现代一米长,一个一米高的孩子,大概三五岁。梁王二十四,太子二十岁,梁王三五岁的时候,不正是太子刚出生的时候么?   “这么漂亮的玉壶,竟然就这样碎了,真是太可惜了!”苏霁面上不住惋惜,又劝慰道,“也不必担心梁王殿下。此次之事,陛下并未迁怒梁王。”   “堂儿他性子直,又在我羽翼下久了,难免有什么疏漏。”萧贵妃忧心忡忡地道,“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那故去的皇后是否心疼太子呢?”苏霁试探问。   这样打太极,终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苏霁决定不浪费时间,问得直接一点儿。   “你来这里,说了萧司药,说了堂儿,绕了一大圈儿,不会就是来问这个的罢?”萧贵妃睨了眼苏霁,幽幽地道,“不若你直接去问太子罢,他知道的未必比本宫少。”   苏霁摊手,她也很想直接去问太子啊。   可惜系统下的任务是问萧贵妃,而不是太子。   “我……我来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倾慕太子,想了解了解他的过去。”苏霁像一个花痴般,喃喃自语道,“爱上一个人,就忍不住去了解他的过去,想要知道更多,想要将他占为己有,想要……”   就在苏霁快要编不下去的时候,萧贵妃嫌恶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语:“你给了我姐姐一个好前程,算是本宫欠你一个人情。本宫可以告诉你些事。”   苏霁支起耳朵,细细地听着。   “皇后——本宫不知道她是傻气,还是精明。”萧贵妃回忆着往昔,手中握着玉壶的柄,道,“她身体不好,生下来太子,便自己求着太后抚养。有一年春天,本宫不过在屋子里撒了些花粉,太子便喘症发作,差点儿要了命。皇后彻查六宫,发现是本宫所为,便气得来到了我宫中,推搡间,她将这玉壶砸了。还说,本宫配不上这玉壶的冰清玉洁。”   “可这宫里,哪能容下什么高风亮节呢?”萧贵妃微微一笑,道,“皇后聪慧,可却犯下了两个致命的错误:一是坚持那些虚伪至极的道德,二是倾慕一个当权者。显然,第二个错误更加致命。”   萧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霁,将苏霁瞧得瘆得慌。   “你是说,是皇后主动将太子交给太后抚养?而且,皇后很爱皇上?”苏霁仔细思考,总感觉皇后的种种行为,好像是预料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皇后她,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死?”   “这本宫可就不知道咯。”萧贵妃道,戏谑地瞧着苏霁,“若是太子此刻要你死,你究竟甘不甘愿?”   要是太子要她死,她肯定是不甘愿的啊。   不过听萧贵妃这个语气,皇后这个傻女人极有可能是知道成帝要杀了她,却仍旧是甘愿的。   萧贵妃又重重地叹气,道:“希望你能以她为鉴,莫要重蹈覆辙。倾慕一个未来的当权者,是极为危险的。”   “叮咚!恭喜你完成【隐藏任务:皇后之死】,你将有一个月的时间回到现代,为下次游戏做准备。”   苏霁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不由自主,渐渐意识也失去了。   -   “1928年,亚历山大·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这种广谱抗菌药,那时候的细菌还没有一点儿抗药性,微量的青霉素就能杀死细菌。”张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费尽地写着板书,板书的字迹刚劲有力而又略显古板,“甚至病人尿液中代谢剩下的青霉素,都能重新利用,给另一个患者服下。”   教室里哄堂大笑。   张老师皱了皱蜡笔小新一般的粗直眉毛,转过身来,问:“有什么问题吗?尿液你们觉得脏,但在当时,含有青霉素的尿液都价值千金。”   教室里几十名医学生笑得更大声了,只有第一排的一位女生静默着,不过那是因为——她睡着了!   “苏霁!”张老师气不打一处来。   苏霁立时惊醒,环顾四周,最终发懵地看向张老师。   “你昨晚没睡好?”张老师问。   “我睡得挺好的。”苏霁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道,“就是想吃牛肉面了。”   教室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你倒是好养活。”张老师忍不住也笑了,“一碗七块钱的牛肉面就满足了。”   -   下了课,苏霁终于睡饱了。此刻,她坐在食堂的凳子上,桌前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太香了!”苏霁贪婪地喝了一口面汤,只觉得这富含味精的面汤好喝极了。   苏霁右手握住筷子,夹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不由得感叹——在现代花七块钱就能吃到牛肉,可是在古代,即使贵为太子,可能都不一定尝过牛肉的滋味。   在铁犁牛耕的成国,牛被赋以了神圣的意义,法律严禁屠宰任何牛,就算是老死病死的牛,也是不许吃肉的。   当然会有一些贵族悄悄宰牛吃肉,但这一定不包括太子——太子这么恪守规则的人,自然不会这么做。   一想到太子,苏霁的食欲更加旺盛了,她用筷子卷起一大坨细面,咬了一大口,又将剩余的吸溜进嘴里。   啊,真香。   苏霁正大口吞咽着,后背却被人大力拍了一掌,差点把刚进嘴的牛肉面拍出来。   “苏霁,伙食也太差了吧,大中午的就吃一碗牛肉面?”李晴端着一盒外卖,坐在了苏霁对面。   “不,不是一碗牛肉面。”苏霁指着旁边的空碗道,“是两碗牛肉面。”   李晴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一个月牙儿。   “对了,问你个正经的。”苏霁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李晴可是苏霁宿舍中唯一有男朋友的人,有情感问题,自然是要找她啦。   李晴眼睛一眯,发觉事情并不简单,调笑道:“苏霁,你可以啊。离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一个月,你竟然还有空闲找男朋友!”   苏霁不好意思地道:“你快说嘛。”   李晴认真地道:“喜欢这个东西,说起来挺玄的,但其实判断起来简单极了。当你想到他,心情就会好,就连饭都能多吃几口。”   苏霁看着自己碗里快要吃完的牛肉面,不由得愣住了。   -   苏霁一面背着名词概念,一面准备着线性代数的考试,至于英语六级考试,苏霁打算放弃了。   在异世界呆了半年,她完全没有用到过英语,单词语法全都生疏了。   终于,在第三十日的晚上,苏霁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复习计划,便关掉了小台灯,双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己的小床,却心事重重地难以入眠。   她难不成真的喜欢上了太子?可她和太子,真的处在一个次元吗?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苏霁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待苏霁一醒来,四周的世界果然又回到了皇宫中的慎刑司。   “苏霁,能说的,本宫都说完了。”萧贵妃望着苏霁,道,“你愣在那里做什么?”   苏霁打了一个哈欠,连忙说:“没没没,没什么我就走了。”   苏霁立刻转身,准备离开这阴暗狭窄的牢房,却恍然看见太子正在门口,沉静地望着她。   太子显然没有预料到苏霁突然转身,过了三五秒才反应过来,一双桃花眼中晦暗难明。   “太子殿下?”苏霁出声询问。   太子听此,收回了目光,不理苏霁,只转过身去,匆匆离去了。   但方才苏霁对着萧贵妃说的“倾慕太子”之语,却在他的耳边环绕,怎么也忘记不了。   太子眯着眼睛,面色复杂地看着前方——对于一个太子而言,身处权力争夺的中心,每一步都是危险的。而这危险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   太子终究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苏霁——等到他登上了皇位,定要日夜疼爱她。   就连太子也没有发觉,自己的眸中不知觉地多了许多欲望。 第53章   “太子,朕让你去刑部是为了明察律法,可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殿上,成帝将奏折狠狠地摔在太子脸上,怒斥道。   “儿臣失察。”太子微微蹙眉,正色道。   “陛下,这大成律令经三次修改,可谓卷帙浩繁,能在短短两旬内,将浩如烟海的律令理解成这样,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刑部尚书拱手,向成帝道。   “你也在包庇他?”成帝看像刑部尚书,冷哼道,“太子,初理国事,你就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儿臣愚钝。”太子道。   “即日起,收太子印。”成帝抿了口茶水,冷冷地道,“你合该先锻炼锻炼,等足以胜任太子之位时,再掌太子印不迟。”   太子立时抬头,看向座首的成帝,眼神平静得可怕。   “这……”刑部尚书犹豫了半刻,终究将口中的话吞了回去。   待下朝时,刑部尚书擦擦额头上的汗,感慨了一句天威难测,正欲走,却见与他同窗数载的老友楼之敬向他走了来。   “梁兄,多日不见。”楼之敬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就问,“听说陛下今日发了好大的火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唉,圣心难测,谁又能摸得清呢。”刑部尚书梁友谅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那大成律法决不是两旬就能理清的,陛下这是故意为难太子,收回太子印罢了。”   “收回太子印?”楼之敬不由得皱眉头,“这惩罚也未免太重了。”   “谁说不是?”梁友谅抚着胡须,历数旧典,道,“大成有史以来,包括现在这位太子,拢共只有三位太子被收了太子印。而前两位,都在收太子印不久后便被废了。”   楼之敬听此,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禁陷入了思索。   -   这几日,朝臣们一边暗地里相互议论着太子收印的事,另一边,明面上为太子选妃的事也办得如火如荼。   针对选不选妃、何时选妃、选谁为妃三个问题,朝臣们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好在最后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太子殿下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不过,显然成帝和太子却不是这样想的,二人对此均是缄口不言,一时倒让朝臣们摸不着头脑。   这成帝不愿太子成婚也就罢了,可太子竟然也一点儿都不着急。   却不知,那厢太子在东宫内可是焦急得很,终究是去了乾清宫,来和他的父皇商议婚事。   “儿臣拜见父皇。”太子恭敬行礼,眼眸中却透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波澜。   “你是替自己催婚的?”成帝躺在摇椅上,静默地闭上了眼,问。   “儿臣是来求父皇,莫要赐婚的。”太子看向成帝,道。   “哦?”成帝颇为惊讶地瞧了太子一眼,问,“难道你不想做楼丞相的贵婿?”   “这太子妃,可是要跟儿臣一辈子的。”太子轻轻地道,不由得想起了苏霁的面庞,“家室、样貌倒还在其次,只是性情最要紧。儿臣想找个知冷知热、白首不离的。”   成帝不由得嗤笑出声,起身对着太子道:“你可要想好——得到了楼丞相的支持,那太子印立刻便到手了,别人家的女儿可是没这个本事。”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东西不能凭自己争取?何必靠着与女人结姻来获得?”太子道,眉眼间隐约透出几分凌然傲气来。   却没成想,成帝立时暴怒,怒不可遏地站起了身,对太子道:“你是在映射朕?”   他的确利用了皇后对他的信任,才能如能顺利地攻破了滑国的城门。可是那又如何?   成王败寇,他们不过是败在他脚下的亡灵罢了。   “不敢。”太子冰冷地答了两个字,恨意涌上心头。   “拿藤条来!”成帝恶狠狠地唤着近侍,看向太子,“朕今日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肖子!”   成帝接过内侍递来的藤条,用手试了试它的韧劲,蘸了盐水,便直往太子身上抽打起来。   太子面色不变,咬牙硬挺着,只是藤条打在身上的一瞬间,身子也随之颤动。每多打一下,身子上就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生疼。   就这样不知道鞭打了多久,一旁的小太监既不忍去看,也不敢去劝,只得闭上了眼,听藤条击在肉上的声音。   一声,两声……不知道过了多少声,才终于停下了。小太监们从手指缝地漏了个眼睛,去瞧眼下的情况——原来是成帝手中的藤条被硬生生抽断了。   成帝犹自不觉得过瘾,只看向太子,冷哼道:“今日算是你运气好,若是以后你胆敢再犯,朕定把你活活抽死。”   太子艰难地爬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成帝面前,硬撑着行完礼后便退下了。   -   “嘉柔?”苏霁在司药局正无聊,却见这几日不多见的赵嘉柔来了,“你怎么来了?是咸福宫缺了什么药么?”   赵嘉柔看着苏霁,却是满脸的忧心忡忡,她将苏霁拉到一个角落,便问:“霁霁,你这几天可好?别太过伤心了,若是有人难为你,只跟我说。”   “我挺好的呀。”苏霁倒是被问懵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他们说,太子之位尊贵,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明着惩罚太子的。若是太子犯了什么错,按例,都只是惩罚他手下的幕僚罢了。”赵嘉柔贴近苏霁的耳朵,小声道,“可这几日,陛下一连几日明罚太子,即便微小的错误,也严惩不贷,甚至就连太子的印都被当堂罚没了。我听爹爹说,朝臣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太子殿下要被废了!”   苏霁闻言一惊,方欲出声询问,却听赵嘉柔继续道:“苏霁,你之前一直同太子走得近,现下太子失势,以前暗地里嫉恨的,都会明里来欺负你。不过你莫怕,再如何有我为你撑腰。”   苏霁松开了赵嘉柔握着的手,直奔向了东宫。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苏霁用力地敲击着太子卧房的门,发出剧烈的“砰砰”声。   门栓在里头被人上下翻动了几下,苏霁以为是太子命人开门了,静等了半刻,檀香木门却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   苏霁不知道的是,太子已屏退下人,一个人独自在卧房内。   太子堪堪下床,每走一步,便牵动着背部的肌肉,引来丝丝阵痛。却终究还是走到了门前,看着苏霁的身影,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忧虑,他将门栓紧紧地合在了一起,确认了不会被轻易打开,才用尽剩余的一分力气,冷冷地道:“苏司药,你一个未婚女子,来本宫卧房做什么?”   苏霁听到太子的声音铿锵有力,该是没事,心中稍安,问道:“太子殿下,你还好吗?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啊?”   太子用手紧紧地扶着门,生怕她闯进来,看到自己这副憔悴的病容。   “无碍。”太子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地,却强自打起精神来,道,“只是一事:以后无事,莫要来东宫了。本宫也会吩咐守门的太监,不能再纵你进来了。”   “为什么?”苏霁继续不甘心地拍着门,问,“你不是说喜欢我么?你不是说要娶我么?怎么现在连我进东宫都不许了?”   太子沉痛地阖上了眼,不理她的质问,道:“你快些走罢,平日你同赵贵人交好,去找她帮你,日子会好过些。”   直到他挨了几百鞭子,才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太子不得不审视自身,心中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即使自己不被废黜,成年后的每一步,都会格外艰难。   他不想让苏霁涉险,不得已冷落她,疏远她,让她远离自己,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   苏霁仍旧不甘心地拍着门,只恨自己怎么不在宿舍床上放一个电动锯子,这样的木门三五分钟便能锯开。   既然门打不开,那就从窗户入手。可惜宫中的窗户,都不是纸糊的,而是明瓦制成的,要想戳破,可是不太容易。可苏霁熟门熟路,知道窗户上有几处破损了的明瓦还没来得及修补,只将就了用桐油纸补上。   苏霁找到了其实一处,戳破那纸张,向里头看去,只见太子恰在窗旁,浑身是血,不由得惊了,问:“太子殿下,你受伤了?”   太子正思索着如何劝苏霁回去,却不料苏霁竟从窗外看到了自己,极为难堪地堵住苏霁戳破的桐油纸。   “太子殿下,你叫太医了没有?这么重的伤,需要涂抹些药膏才不至于留疤。”苏霁道。   太子慌乱地道:“留些疤痕,倒也没什么。本宫这点儿伤,不需要太医,你快走罢。”   这一身累累伤痕皆是父皇所赐,按照孝道,父打子,子便须得生生受住,若是涂抹了药膏,便意味着对父亲的公然反抗。最起码,他明面上不能召太医诊治。而太医,自然也是不敢随意诊治的。   苏霁听此,便不再多留,匆匆走了。   太子颇有些失落地看着苏霁走远,只觉心里像是堵了什么。 第54章   透过明瓦,苏霁本就模糊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太子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终是铁了心,将门牢牢地锁上,并细心检查了一遍,才回到榻上。   锦衾乃是今年新下来的棉花制成,松软极了,可太子只觉得微微冷,他俯卧在榻上,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沉沉睡去。   朦胧中,他仿佛置身于云端,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周围一应摆设器件都模糊得看不见。他无论如何四处望去,视野中都只有苏霁,她巧笑倩兮,却拉着另一个男子的手。   太子怒不可遏地看着苏霁,双手不禁握成了拳。   那日她说“倾慕太子”的话语尚且言犹在耳,今日她手中牵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太子想要呵斥他们,伸出的手却终究迟疑地停在一个位置上——或许这对苏霁是个好选择。他这憋屈的太子,终究是快要走到头了,与其将苏霁锁在身边,倒不如放她走,奔个好些的前程。   他不能这么自私,只因一己占有欲,便将她毁了。   太子沉痛地闭上眼,缓缓地放下了手,心中满腔不甘,只得生生咽下去。   以往那些美好,祈桃节的点点烛火,除夕夜缤纷的烟花,初春草长莺飞时候的风筝……点点回忆,只能镌刻在他脑海中,成为孤本,任他独自翻阅。   太子陷入失去的苦痛中不能自拔,却只感到背上冰凉而又略带灼痛的触觉。那触觉从一个点蔓延开来,逐渐到整个背上。   太子缓缓地恢复了意识,不由得睁开了眼,立时转过身去,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手中去拿床榻旁的配剑。   “太子殿下,你醒了?”苏霁双腿架在太子身侧,正给他涂着药膏,却见太子猛地惊醒,便拿起了剑,直指着她。   “你不是走了么?”太子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着苏霁。   “我去司药局拿了药膏就回来了。”苏霁端着那淡蓝色的药膏,指给太子看,道,“太子殿下,我只涂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没涂,要不你先躺下,我给你涂完?”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太子想起苏霁与那男子手牵手,语气不由得带了几分怒气。   “啊?”苏霁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问,“怎么就脏了?我是提前洗了手,消毒过的。”   太子迟疑地看着苏霁。   “太子殿下,是不是你做噩梦了?”苏霁给他涂抹药膏的时候,就见他俊眉死死地蹙在一起,怎么也抚不平,口中还时不时念着“苏霁”“苏霁”的。   太子逐渐平静了下来,声音仍旧是冷冷地:“门是锁好了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去门房那里说了声,管家便把备用钥匙给我了。”苏霁照实说道。   太子一双桃花眼晦暗难明地看着苏霁,心不可自抑地狂跳了起来。   他平时与苏霁亲厚,就连管家都看在眼里,甚至就连卧房的备用钥匙,都能给了苏霁。   如今这般,全是他纵的。   可是他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自己前方的路并非坦途,他没资格再纵她了。   于是太子强自压抑内心,用他能对苏霁讲的最冰冷的语气,道:“这于礼不合。”   苏霁疑惑地问:“你亲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于礼不合呢?”   太子微微窘迫,不顾背上的伤,欲穿上外衣。   苏霁立时将外衣夺过来,正色道:“现在伤口最好暴露在空气中,不能遮盖的。不然会感染的。”说罢,苏霁将他强按到床上,用两条腿牵制他的胯部,继续认真地涂抹起药膏来。   这或许是太子一生中最纠结的一次涂药,他明知道自己挣脱苏霁的束缚是极容易的,可他却忍不住贪恋这温暖、渴望二人肌肤间的触碰。   “这是怎么伤的呀?”苏霁一边涂抹,一边问,“前几日看你还好好的。”   太子沉默着,于他而言,只要想到成帝的凶狠神情,他就不堪屈辱。   苏霁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太子的额头,道:“你有点儿发烧,不过温度倒是不高,若是半夜烧起来了,就去司药局找我。”   太子犹豫了许久,口中终究是无法说出一个字的拒绝来——他有时在想,若是时间能停留在一瞬间,那该有多好啊。   苏霁涂抹完了药膏,就松开了太子。   “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回去啦。”苏霁拍拍手,道。   “等等!”太子起身,从身后抱住苏霁,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轻轻地触碰着苏霁的脸,轻轻地道:“就算为了你自己,不要再来东宫了。我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苏霁怔怔地望着太子,欲开口说什么,却见太子扶着苏霁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不待她开口,直接吻上了她的双唇。   太子爱怜地□□着苏霁的双唇,一双桃花眼中像是锁满了水雾,氤氲地看着苏霁,道:“你现在跟我,只会受许多委屈。本宫保证,若有一日本宫形势好了些,就……”   苏霁打断了太子,道:“我知道,入宫以来,我事事顺遂,都是因为别人惧怕太子的权势。其实没有太子殿下的庇佑,这些委屈原是该我受的,我终究不能永远依仗别人。”苏霁停顿了一下,正色道,“总之,我虽会受些委屈,终究不再依仗别人了,而是靠我自己,也算一件好事啊。”   太子摇头叹息,道:“你能这样想,只能说明你之前从未受过委屈。那起子小人踩高捧低是惯了的,宫中人情冷暖,向来都是势利得很。”   苏霁陷入沉思——她从小到大被爸妈捧在手心,的确没受过什么委屈。可是,她终究会长大,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学会替别人遮风挡雨。 第55章   “太子殿下,你不用担心我。”苏霁拍拍胸脯,面上镇定地道,“怎么说,我苏霁也是杀手堂的天阶杀手,行走江湖都生存下来了,在宫里难道生存不下去?”   苏霁这样说,权且是为了安慰太子,不想再给太子添麻烦,其实心中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你真的是杀手堂天阶杀手吗?”太子噙着笑意,见苏霁如此道,便直言,“杀手堂的苏霁,她会写字,轻功极好。更何况,她是昌黎之战留下的孤儿,溺在河里被人救上来才活了下去,饱尝人情冷暖,又怎么会从未受过委屈呢?”   苏霁听他这番长篇大论,不由得愣住了——她之前便有所察觉,太子怀疑过她的身份,却不知道太子竟对江湖上一个杀手这么熟悉。   苏霁思量了许久,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如若我不是苏霁,那我究竟是谁呢?”   太子微笑着睨了苏霁一眼,看破她的心思,问道:“你究竟是谁?”   苏霁沉默了半晌,沉沉地叹了一口,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鼓起勇气刚说了半个字,便听太子幽幽地道:“你不愿意说,本宫亦不勉强。本宫相信总会有一天,你愿意对本宫敞开心扉。”   苏霁静默地瞧着太子,心中没来由地悸动着。   到底该如何面对太子?苏霁不知所措,最终脚底抹油,逃也似的回了司药局。   -   待苏霁回到司药局,却见里头张灯结彩,正门旁停放着半人高的红木箱子,箱子的边角用大红色的绢布细细包着。   苏霁走近那几个红木箱子,瞧了几眼,便听后面传来人声:“别碰那箱子!少了什么东西,是你能担当得起的么?”   苏霁转过身,看是个眼生的十几岁丫头,身上并未穿着宫中制服,粉绿色的短袄显得干净又干练。   “你是谁?我怎在宫里没见过你?”苏霁眉头微蹙,道,“要说偷东西,我瞧你更像是偷东西的。你鬼鬼祟祟地在我们司药局门口做什么?”   那丫头见苏霁来势汹汹,亦趾高气昂地道:“我是楼小姐的陪嫁婢女金喜,这几日宫妃与几位公主送来的礼,司药局内都搁不下了,我家小姐便命我在此看着这些。”   “对我家小姐来说,这些礼没甚么打紧的,只是送礼之人的心意珍贵,才命我在此日夜守着。”那丫头不甘示弱地瞧着苏霁,道,“可对某些出身卑贱的人来说,这些可就是好东西了,我只怕他们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现在一个婢女都这么凶了么?   “想必金喜侍女定是身出名门,我们这些出身卑贱的女官实在太惭愧了!”苏霁不无讽刺地感叹了一声,不过她迅速找到了重点,只问,“你说‘陪嫁’丫鬟?你们楼女史要出嫁了?”   金喜听到苏霁出言讽刺,正气得恼怒,却听虚掩着的门渐渐打开,楼女史站在司药局大门的门槛上,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道:“金喜,这位是苏司药,不得无礼!”   一面又对着苏霁道:“苏司药,这小丫头没什么见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苏霁冷哼了一声,这么个小事也不至于揪住不放,于是问道:“楼女史这是要出嫁了?”   楼女史笑着颔首,道:“昨儿才下的旨意,苏司药不知道也是正常。”   苏霁心里头没来由地郁郁地,看来太子终究是无力回天,要迎娶楼女史了。   不过,她刚从东宫回来,怎么东宫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宫妃们不可能只给新娘子送礼,而不给新郎官送礼罢?   “本来也没那么着急的,只是梁王心急,向陛下请旨。”楼女史笑道,“从昨儿起,又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又要接应这些礼物,没得把人忙坏了。”   苏霁怔怔地看向楼女史,问:“是梁王?”   楼女史微微点头,道:“梁王殿下……不,方才是我说惯了,现在该称呼梁亲王了。封亲王的旨意是同赐婚旨意一同下来的。”   “那就恭喜楼女史与梁亲王了。”苏霁不自觉挂上了满脸笑意。   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方法,才使生性固执的成帝松口。   不过,楼女史背后是楼之敬为代表的文臣集团,这次出嫁,也代表了他们对梁王态度的转变。   看来太子所面临的处境比想象中更难。   -   “现下司药局里全是楼女史的东西,连新进的一批药材都没地儿放了。”楼女史自忙着婚姻大事,空缺出来的位置便由杏儿暂代,此刻杏儿为难地对苏霁说着。   “不是还有库房么?”苏霁思量了一番,问。   “库房也是占满的。”杏儿回道,“今儿早上我就去瞧了的。”   苏霁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要冷静。   楼女史是未来的梁王妃,看如今形势,很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她不能得罪。   就算是为了不给太子添麻烦,她也得忍了。   苏霁思量再三,道:“下个月的燕窝、人参,一应药膳,先都提前发给各宫妃嫔,腾出些位置来。实在不行,就拿出些不值钱的药材,熬成粥啊药汤啊什么的,发给宫女太监喝了。最近南边儿不是闹时疫么,就连京中都有三三两两的病患,王尚宫问起来,你就说是为了宫中安全,强健宫人体质,提前防范着。”   “这名头倒是巧,王尚宫也没甚么可说的。”杏儿道,“可是姐姐何必巧立名目,只为了给楼女史的一堆东西腾地儿呢?”   因为她惹不起啊——苏霁沉沉地叹气。   苏霁正叹息着,却听外面又有人来报:“苏司药,楼女史说需要几个人清点,便临时调了几个宫女过去帮衬着,您看……”   苏霁扶额,楼女史真可谓得寸进尺啊。   “只许调三个人,不许再多了。”苏霁强调着,“司药局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宽裕的。”   那人称是正欲走,却闻身后传来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我宫里人手倒是充裕得很,若是楼女史想要调,就往我咸福宫调人罢。”   苏霁一瞧,赵嘉柔一身青烟绿的丝绸裾裙,脚下一双蜀锦的绣球鞋,扶着宫女,便缓缓走了过来。   “嘉柔?你怎么来了?”苏霁问,复又叹气,“你不省得,这楼女史与我有嫌隙,此番是刻意刁难我的。现下她背后有人,得罪不起的。你又何必出头,讨这个嫌?”   赵嘉柔捏住了苏霁桌上的笔,信笔写了几个字,道:“我正是知道这些,才来的。”   自赵嘉柔给楼女史调了十二个宫人去,楼女史便再未缺过什么,苏霁这里倒是清闲了许多。   只是世道却不大太平,南边儿的时疫愈演愈烈,苏霁听外头的太监说,时不时便有逃荒来京城的流民,不过几日便断气而亡。而宫廷内也增加了洒扫的次数,每日用石灰,陈醋撒在皇宫角落,一时间,宫内人心惶惶。   苏霁一听那形容,寒战、高热、乏力、头痛,还有最典型的疱疹结痂,形成痘疤——这不就是天花吗?   这种烈性传染病,在古代可谓大杀器,根本就没有任何治愈的办法。   苏霁啧啧,在古代,命如草芥。   -   “那群官吏真是喂不饱的狗。”太子搁下笔,看着眼前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连连叹气,“他们连这赈济时役的款子都不肯让让步,不能缺了他们一块肉。”   “这都是惯例了,谁管这款子是做什么的。”十九皇子“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斜倚在贵妃椅上,“何况他们之所以敢这么放肆,终归是背后有人,得罪不起的。”   “本宫是担心这时役,御医也未曾见过,又是这样来势汹汹。就连南方诸县,听说都已有了同样症状的病例。”太子忧心忡忡,“一个不慎,酿成巨祸,殃及国本。”   “皇兄,平素你都是持中庸之道,明哲保身,我倒还奇你这次怎么会主动揽下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竟是因为这个。”十九皇子恍然大悟道,“不过,这事最终定谳也不在咱们,上头是怎么想的?”   “圣上也是焦头烂额地很,他在京都主持大局,我去南方稳定人心。”太子道,“不过,天威难测。谁都想将这时役治好,可是又哪里来那么多银子呢?”   “银子,银子……”十九皇子将折扇阖上,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道,“银子是个好东西,可是也并非最要紧的。粮食、药物,若是真的闹大了,可就不是钱能买来的。”   “本宫已向父皇禀报过了,只盯着那几大商贾,绝不许他们哄抬物价。幽州几队人马也接到了消息,直奔疫区,以防有小人趁机生乱。”太子一边道,一边翻着面前高高摞起的折子。 第56章   “京中时疫渐有抬头之势,就连宫里都有个太监染了病,张贵嫔来问我,如今我便将原话问你们!”一大早,王尚宫便召集了六司之人,如今她双足并立,口舌生疮,一副急得不得了的样子,呵斥道,“时疫早便有了消息,你们可曾想过什么应对之策?可曾身体力行地做过什么?都是一群没眼力价的,非得上头提醒了才知道着急。”   苏霁站在头里,低垂着头,与十几位六司领事一同挨训。   “你们全都学学苏司药,人家早十日前,便来我这里禀告,开了强身健体的方子,熬成汤药给宫人们服下。”王尚宫道,“若不是苏司药做了这个,张贵嫔问话,我都无法回复她。”   苏霁恍然抬头——自己为了腾地儿才出此下策,没成想竟歪打正着,在王尚宫那里记了一功。   不过,那些汤药全是她随意开的,倒是吃不死人,但对于预防天花,可是没什么疗效。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药能治愈天花,所有的“灵丹妙药”都只不过是安慰剂罢了。   “既如此,就由苏司药带领着,将那个染了时疫的小太监的尸首料理了罢。”王尚宫微微一笑,静默地瞧着苏霁,言语中满是不可拒绝。   果然,王尚宫无缘无故夸她,背后肯定是有问题!   苏霁不得已应了一声,等女官四散而去,便去了那小太监的居所。其间堆满了时鲜蔬果,只是这几日没人敢进来,蔬果都蔫蔫的。   “你们几个出过痘的,进去将那太监的一应衣被、用具,全都烧个干净,什么也不许留。”苏霁一面吩咐着,一面又道,“而你们几个身强力壮些的,抬着那太监的尸首,待到深夜,悄悄从小门放出去,早葬下。”   吩咐完这些,苏霁便给他们一人一件厚密的麻袍,又用绢布捂住口鼻,只露一双眼睛,道:“你们做完这些,便将穿的衣服全烧了,我会让王尚宫给你们一旬的假,隔离在单独的院子里,绝不许出去。”   那几名出过痘的应了,便匆匆进了屋子,去料理这些。   苏霁在远处支起了个篷子,寻了个白瓷杯子,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在那里监工。此次情况着实危险,是以苏霁未带其他宫人,就连平常贴在她身边的杏儿,这时候也不在她的身边。   直到夜深了,那几个人才料理好了,两个人分别抬着尸体的一头一尾,卷着的草席露出一条青白的臂膀来,上面密密麻麻排布着小拇指大的白色疱疹。   苏霁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觉快要吐了,这副场景对密集恐惧症患者真是不友好啊。   只一个人,便是这番景象;苏霁不敢想象,在天花肆虐的南方,数不胜数的人染上天花,该是何种人间炼狱——这也是第一次,苏霁直面恐怖的疾病。它胜过世间所有人力,比帝王之怒更加威仪可怖,不分贫贱地攻击着每个人的性命,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苏霁看着那个小太监,心中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并不是所有人束手无策。天花虽难以治愈,却可以预防,也因此,在现代社会,这种疾病已经绝迹,天花种苗只有在实验室里才能看到。   她在书中读到过人痘法如何接种,可是现实和理论的差距,差不多有大西洋那么大,在实验的过程中,不免会遇到伤害,甚至死亡。   如果只有一个人,她冒生命危险自然是不值得的,可当天平的另一侧是千万条生命的时候,苏霁犹豫了。   “苏司药,奴才们处理好了,里头所有东西,能烧的都烧了。墙上、地上都已铺了厚厚一层生石灰。”那几个人向苏霁禀报。   苏霁回过神来,道:“做得好。”她犹豫了许久,终究道,“我还有一事,你们替我去取痘疮浆回后所结的痂皮来,天亮前我就要见到。”   几个人俱是一惊,问:“苏司药,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这些可是要人命的东西,可不能乱使的。”   “我就是医师,难道不懂得其中利害?”苏霁心意已决。   这看似是最危险的办法,却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天花已经蔓延开来,如果自己现在不狠下心来、冒着风险种痘,那么等到人均感染一次天花时,自己死亡的几率说不定会更高。   那几人虽是奇怪,但是他们都是得了天花侥幸活下来的人,更清楚天花摧毁了多少人,若真的有医治之法,自然是人神共喜之事。   -   料理完了小太监,苏霁也被单独隔离在了个小屋中,每日由人定时送饭,放在门口。   苏霁拿着收集来的痘痂,将其研磨成细末,用清水调和,摊在棉花上,再将这些棉花团塞入自己鼻孔中,静默地躺在床上。   若是她死了,在这世界的游戏便宣告game over,若是她侥幸活了下来,那么她所面临的一切困境,都会因此解开。   第三日,苏霁感到自己浑身发热,便摸了摸自己的臂膀,果真出了些痘,只是那痘只有米粒大小,再过了几日,那痘逐渐萎缩结痂。   在这场瘟疫中,起码她苏霁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苏霁收集好那痘痂,放在一盏玻璃瓶中,随身带在怀中。待十日过去,苏霁见到久未的太阳时,只觉艳阳高照,没来由地心情好。   在隔离期间,成帝已经下令诛杀了几批有可能感染的流民,可是仍阻挡不住这疫病的蔓延。而南方几个城镇,已如苏霁所料,已经十室九空,染病的尸骨倒在路上,由于数量太多,竟无充足人手收尸。而携带病菌的尸体,又加速了疾病的蔓延,形成了恶性循环。   成帝很急,太子很急,就连梁王也是心急如焚——不论朝臣、布衣,都急切地躲避着这场灾难,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于是向来对神半信半疑的成帝,也虔诚地跪在泰山下,与群臣一同祈福。路上百姓、群臣跪作一团,向上清诸神祈祷着,求这场灾殃早些过去罢。   不过冷酷的上清诸神不以为意,这场浩劫仍在不断蔓延着。死神不分贫贱地召唤着每个未曾感染的人,除了苏霁。   -   京师近郊的河堤上,秋草斜斜细细地瘫软在泥土地上,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一行人忙忙碌碌,只有一位男子长身玉立,凝视着码头对岸。   “太子殿下,船要开了,您看……”船家是经年的河上老手,古铜色皮肤上流淌着几滴汗。   “她来了么?”太子仍旧望着远方,心中期待的人影却一直都不曾到来。   明明他给苏霁留了书信,叫她来送行,可是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没来?   “奴才没见到苏姑娘,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罢。”一旁近侍立时安慰道。   “也罢。”太子向后挥了挥手,示意船家将锚解开,道,“其实,她不来见本宫,便少了一分危险。”   只是,此去山高路远,又有凶恶的疫病,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太子的目光中满是坚毅,不舍地望了一眼岸上,道:“开!”   “等等!” 第57章   只见远处出现一个模糊的小点儿,极速向船舱奔去,那小点儿逐渐变得清晰,显露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太子不自觉一笑,示意船家且先停下,等那女子到了他身边,才发觉她不是苏霁,却眼生得很。   那宫女年纪不大,身上背着个包袱,她大咧咧地一笑,对太子道:“奴婢是司药局的杏儿,苏司药托奴婢给太子送行。”   太子不由得蹙眉,杏儿这名字他是听苏霁说过的,只问:“你们苏司药呢?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从未听说送行还能让宫女替代的,太子心中微微恼怒,只是积在心中不发。   何况是这么重要的送行。   杏儿回道:“苏司药今日好容易得闲,玩了一上午双陆棋,犹未兴尽,便索性命奴婢来送行,倒是没甚么要紧事。”   太子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气不打一出来。   “这是苏司药命奴婢交托给太子的,说是给太子的惊喜,待船行至海面上,再打开这包袱,必有奇效。”杏儿只将身上的包袱递给太子,道,“奴婢将包袱交给您,这任务便算完成了,奴婢先行告退了。”   说罢,杏儿不卑不亢地行礼退下。   太子闻言接过包袱,揣在怀中,一步一回头地走进船舱,最终站在甲板前,遥望着对岸。   可对岸终究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一个货夫卖着力气装卸货物。太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示意船家开锚。   船帆渐渐落下,像是一道灰暗的云朵,在汪洋的大海中,肆意前行着。   太子自回到屋中,打开那包袱,却见是几件半旧的女子衣裳,并几本常用的医书,太子思忖半刻,仍是不解其意。   “莫不是苏霁贪玩,一时将包袱错送了出来。”太子犹自自言自语,又看到那几条贴身的亵裤旁,有一张字条。   太子红了脸,小心避开苏霁的贴身衣物,双指轻轻捏住了字条,去瞧上面的内容:“我就在你身后!”   太子一愣,下一刻,仿佛有一双柔软细腻的手紧贴在太子的眼前,太子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了。   苏霁见自己计谋得逞,不由得笑出声来,转过身来,面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我在这儿呢!”   太子胡乱拨开了苏霁的手,不由得站了起来,道:“苏霁?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可不是溜进来的。”苏霁提前声明,“我可是正儿八经得到了皇上的旨意,才进来的。只是我请旨请得晚,递给你的人员名单上还来不及写我的名字。”   “你可知此行有多危险?”太子俊眉紧皱,满是严肃地道,“南方诸县的疫病,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程度。而这病,俗名天花,三十年前也曾爆发过,那次以后,十室九空。登记在册的人口三有其一死在了这场灾祸中。”   苏霁听太子介绍三十年前的事,直感叹这天花实在厉害。在现代死亡率大概在五分之一左右,而在这缺医少药的古代,死亡率竟高达三分之一。   苏霁正欲回答,接过那包袱时手朝上,宽袖立刻下垂,无意间露出一段藕臂来,只是皮肤上多了些红色的点儿。   太子微微皱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苏霁讪讪地回道:“没什么……”   可太子直握住了苏霁的手腕,细细去瞧那红痕,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这痕迹,却像极了现下肆虐的疫病,只是又不很像。你手上的痕迹,比之天花要小得多,也淡一些。”   太子的神情不由得慌乱了几分,他思忖一会儿,终究还是褪下了苏霁的半截袖子,直看向她的胳膊,上面仍是这类红痕。   “因为这是减毒的天花。”苏霁回答道。   她所使用的人痘法,其实原理类似现代社会的疫苗,都是用减毒的病株感染人体,从而获得相应的免疫力。   只是疫苗是几千万个人中才有一两个不良症状,而她所用的“人痘法”尚很原始,至于说这不良症状的几率嘛……   那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反正可以肯定的是,比三分之一还是要低一些的。   “什么是减毒?”太子询问道。   “额……就是没有那么毒。”苏霁道,“种上后便获得这种病毒的免疫力。”   “什么是病毒?什么又是免疫力?”太子又问。   苏霁:……   “算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苏霁决定先不去给太子科普现代几百年建立的医学常识。   “你这身上的红痕,本宫倒是有法子消除。”太子亦不再追问,轻轻将苏霁露出来的半截臂膀遮住,面色微红地道,“只是……”   “竟还有消除的办法?”苏霁听了,倒是起了兴趣,不禁追问道,“什么法子?你倒是快说呀?”   太子抿了抿嘴,终究道:“须有一个内力极高的人,催发内力,将紫凝露涂抹在肌肤上。只是这个过程,须手碰肌肤,不着衣衫。”   苏霁听此,只道:“这有何难?等我下了船,去寻一个内力极深的女高手,为我涂上紫凝露,不就得了?”   太子摇头,道:“从来都是这紫凝露易得,而顶尖高手难得。本宫所说的高手,能炼化此物者,世间寥寥无几。除却已故的墨渊,江湖上也只有本宫与魏东陵二人了。”   苏霁听到魏东陵的名号,不由得怔住了。若是魏东陵能替自己涂抹药膏,恐怕母猪都能上树罢!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选,苏霁不禁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太子。   忍却一时尴尬,换得一辈子肌肤上没有红痕,这桩买卖好像不亏呢。   于是苏霁道:“太子殿下,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来试试?”   太子闻言,面色绯红,只是沉沉地看向苏霁,心中犹豫万分,终究道了一声“好”。   明明有十万分的不妥,可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面对苏霁的任何请求,他都仿佛无法拒绝。   太子静默地看着苏霁,心中暗自发誓——无论如何,珍重与体面都是自己给的,他须得忍耐得住,即便亲近相处,他亦决不能行那不端之事。   “那便开始吧。”苏霁轻轻地点了点头,道。   太子去库房中取了半盏紫凝露,倒在巴掌大的铜制碟子中,端到苏霁的身旁。   太子轻轻地摘下苏霁腰上缠着的淡绿色宫带,一身绫绡便松松垮垮地堆在苏霁身上。太子瞧着苏霁的面庞,清咳了一声,从苏霁的左肩出发,将外衣退下,只剩一个肚兜。   太子慌忙避过视线,只听苏霁询问道:“肚兜还用脱吗?”   “不用。”太子干脆利落地答道,阻止了苏霁的双手。右手沾了些紫凝露,便轻轻地涂抹在了苏霁的手腕上。   冰冰凉凉的触觉,令苏霁觉得舒适,只是越涂,苏霁便越觉得那双手透着灼热。 第58章   手腕上的红痕在碰到紫凝露的一瞬间,便消失不见,肌肤像是刚剥皮的鸡蛋一样吹弹可破。   “这也太神奇了吧?”苏霁想伸手去碰那新生的肌肤,却被太子出声喝止。   “不能碰!”太子停下了手,道,“这紫凝露虽有新生肌肤的奇妙功效,但同时也会让皮子变薄,脆弱不堪,须得养护几天才行。”   苏霁点点头,便收回了手指,又狡黠一笑,问:“太子殿下,你皮肤这么好,是不是就是用它护养的?”   “本宫一个大男人,护养什么皮肤。”太子语气不忿,手上力道却越发轻柔,“何况这紫凝露不是能常用的东西,一则,耗费内力太过,只为了皮相不划算;再则,这紫凝露性数阴,男人涂了伤身。”   男人涂了伤身?苏霁微微蹙眉,这紫凝露不会带了雌性激素吧?不过就算是雌性激素,也不可能做到药到斑除。   “涂了这玩意儿不会有什么后果吧?”苏霁惴惴地问,“比如现在挺好的,过几天就爆皮、脱落之类的。”   “怎么可能?”太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苏霁的头,凝神看着苏霁,道,“若是这样,本宫定会审慎思考一番,何至于给你爽快涂上?”   太子一脸认真地盯着苏霁的眼睛,那黑曜石一般的瞳仁反射出自己的一张脸来,可那张脸却不似自己想象中清明端正,倒若隐若现地透出几分情欲来。   太子不由得冷静下来,迅速将手抽了回去——自己一时不察,竟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   苏霁闻言笑着点头,感到满意极了。   却见太子神情正经地道,“话说在前头,此次虽有逾矩之行,权且是为了医治你身上的伤口。你可不能生出半分绮念,也绝不许对本宫生了非分之想。”   苏霁收敛起了笑意,亦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放心罢,你若是不放心,我就拿一本书来自看去,完全不注意你还不行么?”   说罢,苏霁站起身来,打开给太子的包袱,摸索了一番,终究在底下寻到了自己的课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期末考试了,而这门课她还生疏得很。   太子只觉这本书奇怪地很,略瞧了瞧,道:“这书印德倒齐整清楚,只是上面的字却与现在的字迹略有不同。”   “很正常啊,我这是上古秘籍,随着时间变化,汉字有些变化很正常。”苏霁道。   太子心中疑虑只按下不表,复又沾了那紫凝露,隔着苏霁的皮肤半寸,抚在苏霁平坦的后肩上,只见两人皮肤并未相碰,那紫凝露在太子手中化作一道烟,后又凝结在苏霁的肩上,均匀地附在上面。   这般使用内力,消耗极大。不多时,太子的额头上便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勉力支撑着,只觉得苏霁的腰肢甚细,后背上匀称地附着一层滑嫩的皮肉。   太子复又支撑了一会儿,将双臂与后背料理好了,便起身,背对着苏霁道:“行了,这便算完成。再过一个时辰后,等紫凝露完全发挥了效用,你再穿上衣裳。”说罢,他从衣橱中寻出一件宽大的斗篷,向后扔给苏霁,道,“你先裹着这斗篷,悄悄回自己屋内罢。”   自己屋?   苏霁尴尬地笑道:“这艘船上,并无我的住所。”   “你不是承了父皇的旨意,来到这船上的么?再如何仓促,也该有你的住处啊。”太子眉头微蹙,只觉方才苏霁所言令人生疑。   “其实我是偷跑进来的。”苏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宫里对这艘船一无所知,竟一点消息也无,你给我送信时分,我才知道这个消息。然后便收拾了一夜,又准备了很多东西,哪有时间去给陛下禀报呢?”   太子听此,冷声道:“你竟骗我?”   “可惜现在船已经开了很久了,也不可能因为我折返。”苏霁摆摆手,道,“我只能勉为其难地留在这艘船上喽。”   “你不怕待你回来后,父皇惩罚你?”太子问。   这番,她是来治这天花的。若是失败,她便十死一生,哪有命回去?若是成功,便是一桩大事,成帝还会跟他计较擅离皇宫这点儿小事?   苏霁正欲说什么,却见屋外的门咚咚地叩了几声,苏霁立时慌乱,道:“怎么办?若是被别人发现了,太子你可要救我啊。”   太子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背对着苏霁道:“你且去屏风后,躲起来。”   苏霁闻言便退到了屏风后,只见屋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摆了个不小的床榻,旁边还有个方几。   苏霁拍了拍那床,是竹木制成的,倒是轻便,只是矮得很,根本藏不到床底下。   藏哪里好呢?苏霁见时间不多了,只得拆开了锦被,裹在自己身上,蜷缩在榻上,假装被窝里没有人。   一般而言,太子喜静,东宫中的奴才都绝不会来打扰,更不会入屏风后。   苏霁忐忑地等待着,刚躲进被窝,就听见一阵声响,像是门开了。   “怎么这许久?”冰壶一进来,便闻到了屋内味道颇不寻常,“这是什么味儿,闻着怎么像是紫凝露?”   太子拱手道:“昨夜浅眠,方才便去榻上眯了一会儿,睡梦中没听清,是以来迟了。”又解释那紫凝露,道,“方才有个奴才失手打了,想着他也不是故意的,便让他先回去了。”   冰壶姑娘面上狐疑,只瞧着屏风后面,转而正色道:“太子,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姐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言,这里也没有外人。”太子道。   “我……”冰壶姑娘犹豫再三,终究开口,道,“我推迟了和李家的婚约,这两年正是殿下稳固权柄的关键时节,府里没个女人看着,只恐后宅生乱,危害了前头,可就不妙了。”   太子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姐姐已是双十年华,怎可为愚弟推迟婚约?嫁娶姻亲,乃是自然之法。至于后宅之事,府内无女人,倒也免了许多争风吃醋之事,往来大事上由我多费些心,府内倒也能运转。”   “你一个男人,怎可自管后宅之事?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冰壶不无担忧地道,“总之,我心意已决,你毋须多言。”   太子迟疑了半分,终究拱手道:“是,若是姐姐助我,自然是如虎添翼,很多事情也方便了许多。只是耽搁了姐姐大好青春,愚弟不声惶恐。”   “你我姐弟一场,又客气什么?”冰壶姑娘道,直觉里却总觉着屏风后边不大对劲,她出人意料地踏进了屏风内,就连太子也未料到。   太子跟着她进了屏风,却看不清里头形势,心中惴惴不安,连忙道:“好姐姐,你这又是做什么?”   冰壶姑娘进了里头,只见卧榻上的被子半拆开,软软地匍匐在榻上,而周围摆设也就是一个方几而已,并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太子见内里并无异样,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苏霁藏在哪儿去了?   冰壶姑娘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被子上,她先是拍了拍被子上微微凸起的一部分,那被子竟没有凹陷下去,反而仍是直挺挺地凸着。冰壶姑娘冷笑了一声,一把掀起那被子。   却见被中之人正是苏霁,上半身仅松松散散地穿着个肚兜,匀称的臂膀与腰都是半露的。   冰壶姑娘见是苏霁,直气得跳脚,她猛地将被子又重新盖到了苏霁身上,面色铁青,对着太子呵斥道:“过来!” 第59章   冰壶姑娘直走入船舱正中的话事厅,待太子进来,便忙掩上了门,转身呵斥道:“如今你跟那苏霁厮混得,越发不知礼义廉耻了!孤男寡女的两个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   冰壶姑娘气得说不出话来,右手携着手绢,指向太子道。   太子面上尽是羞愧之色,终是为自己分辩了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身上长满了红痕,我只是用内力替她祛除疤痕。”   “祛除疤痕,竟祛除到了床上!”冰壶姑娘冷笑道:“更何况,是祛除疤痕重要,还是礼义廉耻重要?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太子羞愧万分,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是怎的,每每见到她,总想要与之亲昵,不自觉便逾越了。确是我的错,与苏霁无关。”   “你……”冰壶姑娘气不打一处,只微红了脸,低声问道,“你们究竟有没有?”   “有什么?”太子不无疑惑地问。   “就是……有没有啊?”冰壶姑娘气恼地啐了一口,道。   太子窘迫地回答:“自然是没有。阿姐你把弟弟我想到哪里去了?更何况,我是对着上清诸神起过誓的。”   冰壶姑娘面色稍霁,只冷冷地道:“你们都说,这个苏霁不是原先那个苏霁,可我只瞧这勾男人的手段,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方面推断出来的。”   “苏霁她的确不是苏霁。”太子郑重地道。   “如今可没有证据,怎么你们个个儿的都跟下了定论似的?”冰壶姑娘冷哼,道,“再者说,你若喜欢她,便更是要爱重她、尊敬她,控制自己的欲念,时刻为对方着想,这才是一位谦谦君子该做的。似你这般,只凭着一股脑儿的喜欢,肆意地亲近,却不为她考虑,没得玷污了人家、轻薄了人家。”   太子羞愧难当,道:“是弟弟错了。”   说完这许多话儿,冰壶便与太子前后走出了话事厅,走至太子的卧房处,冰壶姑娘转身向太子道:“你不许进去,以后苏霁的事儿,全都由我来办。”   太子沉默地点了点头,便停在了门外,只让冰壶姑娘一个人进去。他既不能进去,亦不愿离去,索性在门外等着。   冰壶姑娘方至卧房内,便见苏霁有些恹恹的,面色蜡黄,她穿戴齐整,正收拾自己的包袱,便温声道:“苏姑娘,别来无恙。”   苏霁被吓得一愣,见是冰壶姑娘,而且声音不似之前冰冷,反而嘴角含笑笑意,说话柔柔的。   于是苏霁更加害怕了——这冰壶姑娘今天是怎么了?   冰壶姑娘见苏霁不语,又道:“你倒勇敢,为了太子,竟连南边烟瘴之地都肯去,听说那里时疫闹得正厉害,可是会死人的。”   “为了太子?”苏霁头有些晕晕的,听冰壶所言,不由得蹙眉,“我可不是为了太子。”   她明明是为了治愈时疫才来到船上的,可转念一想,在这个世界普通人的眼中,为了太子恐怕才是最合乎情理的答案。   “你不必羞恼,也不必反驳。”冰壶姑娘一副看破她的样子,道,“只是你与太子终究还没过了明路,再怎样也得有个分寸。太子殿下年轻,身边又没有女人伺候着,这肌肤相碰,说是祛除疤痕,说不定就会擦枪走火,珠胎暗结,到时候可谓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冰壶姑娘握着苏霁的双手,道:“你且放心,太子那里是定了主意的,一定会给你个名分。”   正在此时,苏霁蜡黄的脸看着冰壶姑娘,不禁干呕了下。苏霁松开了冰壶姑娘的手,从袖口处掏出了张干净帕子,擦了擦嘴,揉了揉不舒服的胃,道:“不好意思哈,我晕船。”   冰壶姑娘却是愣住了,一脸复杂地看着苏霁。   “你在这船上既没住处,我与太子合计了下,便同我一屋,我那屋倒还算宽敞。”冰壶姑娘思虑几番,终究将预想的话儿说了出来,语调虽和气,声音中却有一番不可置疑的气势。   苏霁闻言,本拖着晕沉的脑袋,硬扯出来的笑也没了。可见冰壶姑娘的神气,刚欲开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住宿问题应该直接去找太子解决啊。   于是苏霁站起身来,便随着冰壶姑娘走向门口,晕船晕得她脑袋放空,迈过门槛时差点儿摔倒。   只是冰壶姑娘手疾眼快地扶了她一下,极为小心地搀着她,道:“怎的这样不小心?”   苏霁只觉得冰壶的眼神怪异得很,推开门,竟见太子在门外候着。   苏霁立即凑到太子身边,蹙眉看了一眼冰壶姑娘,为难地道:“太子殿下,你头低一些。”   太子眼中透着疑惑,终是低了些头,只是稍稍远离了苏霁,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克制。   却不料苏霁一个上身,便对着太子咬耳朵,道:“我不想和冰壶住在一块,太子你能不能收留一下我?”   太子喉结上下滚动,不忍地看了眼苏霁,终究后退一步,拱手施礼,道:“苏姑娘,以前的事,都怪本宫行止放浪。如今,你我并未婚娶,自该守着规矩。”说罢,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重了,太子又添了一句,道,“你且放心。”   苏霁眼睛一眯,只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今天这是怎么的了?自从冰壶姑娘与太子商议之后,两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起来。   不过,此时的苏霁无暇顾及这些,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却总是郁郁地,像是吃了隔夜的饭菜,胃里总是不舒服的。   “呕!”苏霁一个忍不住,竟吐了出来,这回可不是干呕,今儿早上随意吃的点心,全都翻涌着向上,吐到了正前方。   “这是怎么了?”太子目中满是焦急之色,不顾溅到身上的一些秽物,欲伸手去扶苏霁,却在半空中停了手。   冰壶姑娘立即扶住了苏霁,轻柔地道:“咱们这就回屋歇着。”说罢,递给了太子一个眼刀,对太子悄声道:“你且慢着,一会儿我还要同你理论。”   -   冰壶姑娘将苏霁扶回了房中,又与太子走入了话事厅,脸色徒然冰冷,问道:“你竟学会了撒谎?怎么好的不学,偏这些坏的学的这么快?”   太子不解其意,问:“我又说了什么?”   “我还道苏霁缘何如此着急,甚至不顾性命,随你去南方。”冰壶姑娘冷笑道,“缘是肚子里的等不及了,而你竟还敢说从未做过?”   太子闻言,不由得惊了,痴痴地问:“肚子里的?她……”   “她这副呕吐模样,像极了表姐怀孕时候的样子。”冰壶姑娘幽幽地道。   “可我……”太子面露难色,终是又怀疑了自己,道,“既是我的,便是本宫的责任,更是大成的责任。”   他不禁懊悔,原来接吻就可以使女子怀孕啊。 第60章   且说苏霁被冰壶姑娘搀扶着回了房,只见那房间摆设虽旧了些,却比太子那间宽敞许多。冰壶姑娘把她放到松木板子上,便自走了。   苏霁从旁边随意扯了一件厚些的毯子,盖在身上,便沉沉睡去。待她醒来,已是深夜,周遭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个大概轮廓。苏霁感到身上盖的不再是一条厚毯子,而是寸许厚的棉被,她掀开棉被,一翻身便看到了旁边还睡着的冰壶姑娘,便寻了自己的鞋袜,摸黑穿上了,推开了木门。   昏暗的海船上,潮湿腥咸的海风猛烈地吹了进来,混杂着松木的特殊气味,冷得刺骨,苏霁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她裹紧衣衫,只见一条昏暗的长廊后,一灯如豆,即使风这样猛烈,那烛火只静默地燃烧着,火苗并不随之摇摆。   苏霁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去看看是谁大半夜的还没睡觉,还点着蜡烛。可她刚一凑近,那蜡烛便霎时熄灭,再也无迹可寻了。   苏霁揉了揉眼睛,方才眼睛已经习惯了有光的环境,现在骤然变暗,她的眼睛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黑暗。苏霁行动更加迟缓了,但仍是向前走着。   却没想到只是走了两三步,那光亮便徒然出现在她身边,苏霁这才通过火光看清楚了——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正坐在公共长桌前,盯着那烛火,口中念念有词。   那光亮出现得委实徒然,苏霁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后退了一步,只见那老者似是发觉了苏霁,立时转过身来,一双鼠细长眼盯着苏霁,微微一笑。   只是苏霁从哪笑意中感受不到半分友好,这一笑,平添了阴森恐怖,于是苏霁开口,打破此刻的诡异,问:“你方才念的是什么?”   “往生咒,用来超度死亡的灵魂。”那声音干瘪沉闷,像是坏了的胡琴。   苏霁活动了活动自己僵直的手腕,心中告诫自己——不怕,这场景看上去虽然诡异了点儿,不过是成国正常的宗教活动。   “每一位含冤而死的滑国人,都会变成灵船上的一幅画,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那双枯老如树枝的手指着一个方向。   苏霁顺着那双手望去,即使是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苏霁却清晰地看到了在船壁上,悬挂着许多幅画。其中一幅画上,画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她额头上有两个圆圈儿交叠在一起的图案,正是苏霁在太子遇刺那晚梦见的。只不过在这副画中,她一身深青色的祎衣,上面绣着翠雀,衣边用红罗缝制,上面细细绣了黑白相间的花纹。   “这不是成国皇后的服制么?”苏霁仔细回想起那日梦中女子的服制,却与这画上的相差甚大。   难道那夜入梦的女子,就是皇后?   苏霁被这个想法惊到了,转身去看另一幅图画,却见烛火霎时灭了,苏霁的眼前一片漆黑,还需要些时间才能适应这黑暗。   最可怕的,不是长久黑夜,而是本有微弱火光,却最终熄灭。   苏霁开始懊悔自己怎么没带个灯笼来呢?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一盏灯笼从过道的转角处过了来,漆黑的夜又再一次被点亮。   苏霁撇撇嘴,是有人来故意吓她玩儿不成?这灯亮了灭,灭了亮的,每次都搞得她心惊肉跳。   只见那灯笼握在一人手中,那双手手指纤长,大拇指处还有薄薄一层膙子,是习武骑马之人才会有的。苏霁只觉得那双如白瓷般的手无比熟悉,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上。   “苏霁?”太子提着灯笼,见苏霁竟在公共长椅旁站着,便问,“这早晚怎还不睡?”   原来是太子!苏霁提着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疾行了几步,走到太子面前,一只手扯住太子的衣袖,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方才老者坐着的那个方向,道:“那个方向有人!”   太子闻言蹙眉,将灯笼往那个方向照去,却不见人影。那不随风摆动的烛火、墙上的画亦随之消失不见。   人走了也就走了,可船壁上的画像可不是能瞬间移动的啊。   “哪儿有什么人?”太子安慰道,“你是做了噩梦罢。”   苏霁摇摇头,如果那真的是梦,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虽说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一些违反常理的事情,比如违反牛顿运动定律的绝世轻功,能让人涂了之后肌肤光滑的药水,还有能让人产生幻境的香烛……   可这些都是武侠世界的标配,倒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可苏霁方才经历的事情,却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苏霁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理智,终于意识到,或许能从方才的反常中找寻到某些线索。   苏霁脸色惨白,抬头望着太子,道:“我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本宫亦有正经事想同你说。”太子已是彻夜未眠,眼下乌青,亦开口道,“只是现在这个时辰,却不是能说话的时候。何况你现在身子辛苦,决不能耽搁了你的休息。”   “我要说的事十分要紧。”苏霁急切地道。   苏霁有的时候做梦,会梦到许多事物,可等醒了,便没一会儿就忘了——如果这是梦,那么会不会过一会儿就忘了?   “其实本宫已大概知晓了你要说什么。”太子沉吟许久,明明知道深夜长谈,有违礼节,可他仍是迟疑了。   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尚未得到丈夫的认可与正式名分,该是多么急切绝望啊。   这一切的根源都源自他的孟浪放荡,而这份急切绝望却要由他心爱的女人承担,思及此,太子更加迟疑了。   她不顾危险,随他上船,又深夜前来,定是来向他讨个说法的,若是他此刻拒绝了,难保不会令她多想。   于是太子道:“来罢,小心些走,需要本宫搀扶你么?”   既然她尚且犹疑,那么今夜他就给个肯定的态度,好叫她放心。   苏霁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太子伸出的手,连忙道:“不用了,我自己会走路。”   -   方进了太子的屋,太子便将一天鹅绒软垫置于木椅上,邀她坐下,便又寻了一件暗花织绫的青色斗篷地给苏霁,道:“快些穿上,海上要比陆上冷得多,也潮湿得很,最需要暖和身体。”   苏霁点了点头,没来由觉得奇怪。   平素太子虽心细,却也不至于焦急至如此?   “路途上一切从简,倒也没那么多人跟着伺候,现下深夜,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太子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终于从里头翻出一个纸包与一个瓷盏。   “没事没事,我不渴。”苏霁见太子一手从纸包中抓取了些益母草,另一面从瓷盏中舀了几汤匙蜂蜜,倒在洗净的杯子里,笨拙地烧起水来,并将烧好的水倒在杯中,冲好了后递给苏霁,道:“益母蜂蜜茶,正温着,你尝尝罢。”   苏霁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酸酸甜甜,很是开胃,冲淡了上船以来一直存在的呕吐之感,道:“那我开始说正事了。”   太子心里有数,轻轻“嗯”了一声,只听苏霁说。   苏霁蘸了茶盏中的水,在方桌上画了两个交叠的圆圈,问道:“太子,你认得这个图案吗?”   太子认真去瞧那图案,不由得心生疑惑——苏霁问的,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第61章   “这是滑国巫师的平安咒,皇室中每诞生一位皇子公主,就会在额头上为他们刻下这个标记,用以祈福。听说刻了这平安咒的儿女,都不会夭折。”太子思索了许久,才道。   “除了成帝,历史上还有哪位成国国君迎娶过滑国公主么?”苏霁一边问,一边看到太子方桌上堆了些奏章,大略是关于此次疫情的。   “并无。”太子干脆利落地道,“两国距远,成帝前,素无往来。”   那这不就对上了吗?苏霁左手手背轻拍藤椅,那日她所梦见的正是皇后。   苏霁回想起梦中女子的样貌,唇鼻与面部轮廓都像极了赵嘉柔,那皇上宠爱赵嘉柔,会不会也有部分移情呢?   想到这,苏霁的面色不由得凝重了——作为白月光替身文的女主,赵嘉柔仿佛长了一张能和全世界所有白月光撞脸的清丽面庞。在原著中,她的眉眼同魏东陵的白月光苏霁很像;而在打乱剧情的世界里,她竟然还肖似先皇后。   苏霁吐血,怎么才能让赵嘉柔逃过做替身的命运呢?   “好,我问完了。”苏霁将手中尚温的益母蜂蜜茶搁在了旁边的方几上,便起身欲走。   “你……没有什么别的要问?”太子局促不安地瞧了苏霁一眼,道。   “没有啊,我该问的都问完了。”苏霁看着窗外漆黑夜幕,道,“时候也不早了,此次夤夜前来,打扰了太子休息,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太子自道了一声无事,便眼见苏霁匆匆离去了。   “屋外黑,本宫送送你罢。”太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相迎,手中握了一盏羊角宫灯,道。   “不用不用。”苏霁连忙摆手,道,“来回也就几十步路,我拿盏灯便走了。”   苏霁以为太子说这番话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推辞了几次,太子仍旧坚持。苏霁无法,一想方才那乍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神秘老者,便也答应了他。   狭长的走廊上,苏霁与太子前后行着,苏霁在前面,看着背后照耀着的暖黄色的灯,只觉得原先存于心内的点点恐惧渐渐消散。   太子从来都是很靠谱的,他就像这盏宫灯一样,将自身的柔和与温暖散发给每个人。   苏霁叹了一口气,这样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又有谁会不喜欢呢?只是在这异世界,就连这副身体都不是她的,她的存在宛如水中浮萍,终究是没有根的。   几十步的路,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走了过去。苏霁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另一只手对着太子挥挥,便转身回了屋里。   苏霁回来后,躺了半刻钟,觉得晕船之症好了不少,便又睡着了。待她再次醒来,和煦的光从窗外透过来。   苏霁睡眼惺忪地起身,却看自己对面站了个人,正拿着一块干粮并一小块熏咸鱼,问道:“你醒了?快吃饭吧。”   苏霁揉了揉眼,才见是冰壶姑娘,道:“早上好啊。”顺手接了那干粮,一边放在口中咬了一口,一边问,“你近来是怎的了?突然转了性子,对我这样好?”   “你不好奇我的身份么?”冰壶姑娘冷冷一笑,道。   苏霁嚼了一口,便将那干粮与熏咸鱼都放在桌子上。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那块干粮,又冷又硬,吃起来像是啃着一块石头;而那咸鱼为了贮存方便,又腥又咸,她只吃了一点儿,嗓子就齁得慌。   “我只听闻你是御剑山庄出身,想必也知道我曾经作恶多端,不喜欢我是正常的。”苏霁道,“不过像这几天似的,一百八十度转弯儿地对我好,反倒不正常了。”   “我不光出身御剑山庄,还与魏东陵是孪生姐弟。”冰壶姑娘定定地道。   苏霁大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方才的干粮和咸鱼——这里头不会是下毒了罢?   现在她逃跑,还来得及吗?   “也请你理解,当初我作为姐姐的愤慨。”冰壶姑娘正色道,“如今往事如烟,我也就不追究了。你以后在后宅内,万望安生些,若让我再知道你心生异心,我定不会饶了你!”   “隔着这么个深仇大恨,你竟然就这么原谅了?”苏霁难以置信地问。   这不科学啊,要是她有个同胞哥哥被人害得这么惨,她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了。   冰壶姑娘犹自叹了口气,只是恨恨地瞥了眼苏霁,便自走出了房门外。   她从来讨厌苏霁,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只是她弟弟都既往不咎了,甚至还说苏霁换了个人,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呢?   为了她弟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终是选择了隐忍不发。   苏霁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那干粮实在是难以下咽,不得已,苏霁又从桌上拿起了干粮,闭着眼睛啃了一口。   “呕。”微酸的发酵口感,在苏霁嘴里蔓延,本就晕船呕吐,再吃了这重口味的食物,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吐了出来。   一是烹饪技术所限,二是古今口味不同,在没有味精和各种烹调调味料的古代,甚少有东西能让她觉得好吃。但她前面的一年半,不是在皇宫就是在医馆,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算不好吃,但也不至于这么难吃不是。   苏霁正吐着,却见房门开了个缝隙,太子提着个食盒进了来,见苏霁正弯着腰呕吐,不由得上前虚扶着她,暗用内力,轻拍了几下后背,问:“还是不舒服?”   苏霁点了点头,刚才太子轻拍了几下,她竟然就没那么想吐了,她直起身来,却见太子端了杯温热的清水,道:“漱漱口罢。”   苏霁接过水,漱口后,才恍然发觉对面可是太子,不是什么下人,竟这样做起伺候人的活了。昨晚他在那笨拙烧水的时候,苏霁就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了,在之前,太子穿衣服都是由别人料理的,怎么突然就去拾煤炭学着烧水了呢?   “冰壶姑娘不是说,咱们俩要保持距离吗?”苏霁问,“你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太子瞧了眼苏霁,郑重地道:“你有着重身子,又在奔波旅途上,难免劳累些。本宫便带了些东西,让你尝尝鲜。”见四下无人,太子轻启食盒,里头只有上下两碟,上头放着白色的薄片乳酪,下头那碟放着好大几块风干肉。   送碟吃的,有必要这么郑重么?苏霁迟疑地看了那两碟东西,却觉得后面那碟不似惯常吃的羊肉、鸡肉与狗肉。   “这是……牛肉?”苏霁看了看那下面那碟,抬眼问太子。   太子含笑点了头,道:“是前阵子西北那边上贡的,恰在这船上,本宫见你成日呕吐,食欲不振,便给你送来了。”   苏霁不由得流下了感动的口水,只是迟疑地看向太子。   自己回到现代,花二百块钱就能把这些吃个够;而在这里,要是真的吃了这两碟,那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   “快尝尝罢。”太子将碟子推向苏霁,便起身道,“若是无事,本宫便走了。”   苏霁不知所措地瞧着太子,正欲开口。   却见太子见苏霁神色,想是这两碟东西还不足以让其放心,便又转身,对苏霁郑重承诺道:“你放心,你和孩子,本宫是肯定会负责的。”   苏霁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挠挠头,试探地问了句:“孩子?什么孩子?”   “自然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太子道,“冰壶都跟本宫说了,你不必羞恼,只养好身体,这船上也未有医者,等下了船本宫就寻个大夫给看看,再上报给父皇。”   苏霁摸了摸自己鼻子,却不知自己从哪里多出来个孩子。   “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咱们也没干啥啊,怎么会有孩子?”苏霁立即摸了自己的脉,片刻后放下了自己的手腕,终是松了一口气,肯定地道,“我可以以一个医者的身份给自己确诊,绝对没有孩子。”   太子似是愣了一下,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咱们根本就没有做什么,怎么会有孩子呢?”苏霁啧啧叹息,道,“难道你觉得亲吻就能怀孕不成?”   太子面色微红,带着薄薄怒意,道:“本宫又没有吻过别人,哪里知道这许多?”   这古代的性教育真是做得太差了。   苏霁坏笑,走到太子面前,踮起脚来,一下子凑近了他的脸,狡黠地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被盯得十分不自然,只见面上愈发红如春桃,躲避着苏霁的灼灼视线。   苏霁越凑越近,直到快触碰到了他的双唇,才恍然松开,见太子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 第62章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其实牵手就会怀孕哦。”苏霁轻轻地提起太子的袖口,将他的右手向上拽到了自己的面前,狡黠地看着太子,眉眼中俱是笑意。   太子面色绯红,知晓苏霁是在戏弄他,便甩开了苏霁的手,便匆匆地走出了门外。   苏霁无奈地笑看太子离去,寻了双箸,夹了块乳酪,浓郁的奶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带着半分微甜。苏霁咽下唾沫,犹豫了半分,终于用手撕了半块酱牛肉,在口中慢慢嚼着,牛肉的特殊香味刺激着苏霁的味蕾。   自那日后,每日早晚两顿,都会有专人给苏霁送来小灶,主食一般是粳米与白面,菜色也是轮换着来的,用得都是时令蔬菜,做得格外精致,倒不算难吃。   如果苏霁不是某日无事,自去了厨房领菜,她或许永远不知道这份小灶是太子殿下的份例,后厨在船出海前,就专门准备了一人份的食材,专为太子一人开的。   苏霁郁郁地从后厨回来,从后厨里拿了今日的份例,看着手中食盒里的饭菜,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吃了太子的菜,那太子吃什么呀?   苏霁就这样信步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甲板上。苏霁极目远眺,双手放在眉毛上,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只见甲板上视线很好,一览无余的碧波上,海天一色,在远远的一个点,仿佛是另一片大陆。   “我们快到了么?”苏霁不禁欣喜,问着掌舵的老者,“前面就是闵地么?”   那老者只是摇摇头,道:“这是赤水岸,停靠在这里,不过是为了采买些补给。按照水程,还有大概五日才能到闵地。”   苏霁应了一声,只看向对岸,可本该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码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前方石阶前,竟已生了淡淡的青苔。   “这赤水岸旁也没人啊。”苏霁问,“我们去哪儿采买补给呢?”   老者亦向前望去,不由得皱皱眉,几位水性好的接二连三地跳下了水中,如浪里白条般,试探着抛出的锚是否牢固。其中一个人做了个手势,另一批人便搭了梯子下去。   “掌舵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立了个牌子,上面写了几句话。俺们哪识得这些,便徒手画了出来。”其中一人给掌舵的汇报,并递给了一块麻布,上面用炭笔描了几个字。   掌舵的老者将麻布看了看,便道:“去寻个识文断字的来。”   苏霁踮着脚,脖子使劲往前凑,终于看到了那张麻布的边角,便顺口念了出来:“因时疫,码头暂闭。”   时疫已经这么严重了么?就连迎接官船的人也无?   “果然是宫里出来的,姑娘竟识字?”掌舵的老者听了苏霁所念,沉吟半晌,又道,“事出反常,咱们还是不要在此逗留了。你们莫再下去了,洒家去同太子商量。”   “不用商议了,我们一行人,现在就下船。”背后一阵沉稳的声音传来,“码头关锁,地方官无暇拜谒本宫,那城中定是已然混乱失序。本宫下去,也可从中料理事务,再骑快马奔向闵地。”   苏霁这才回头,不知何时,太子已经站到了苏霁身后,他眸中俱是严肃与担忧。   “而你,留在这艘船上。”太子转眸看向苏霁,道,“随着这批物资去往闵地,然后迅速返航。”   苏霁立时摇头,道:“不行,不行。”   可任苏霁说再多,太子佯装未闻,只是回房中拿了个包袱,挎在背上,此时太子的几名贴身近卫已搭着梯子下船而去。、   苏霁欲顺着梯子下去,只是附近守卫着许多人,绝不许她靠近。   太子最后下了船,他双手双脚并用,一眨眼只能探见半个头,苏霁不甘心地望着太子,跑向不远处的桅杆,向太子高呼:“我也想去!”   太子一瞥苏霁,只是沉沉地道:“保重!”便如一溜烟般窜下了船。   苏霁站在甲板的边缘,看着船到海底的距离大概只有四五米,心一横,跳出了栏杆,一跃而下。   如果按照重力作用,那么她一定是会被摔成烂泥;但是按照轻功的心法口诀,只要踏对了第一步,她就能顺着水流上到岸上去。   苏霁竭力保持着平衡,双手迎风展开,一脚踏上了水面,那水面激出了半寸水花,轻轻地摇曳了下,便又归于平静。只见苏霁双腿疾速倒换着踏在水上,脚步越发轻盈,而水面上的痕迹亦越来越轻,五六步便走到了岸上。   “这……这还是女人嘛?”甲板上一位年轻汉子看了,不由得惊了。   “你懂什么,这是太子身边的女人,怎是你我能想象的?”掌舵的老者道,“咱们只求个温顺孝悌的媳妇儿,便是上清垂怜了。可是你也不瞧瞧太子是什么身份?”   那位年轻汉子只是道:“将来俺也想寻个这般俊亮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嫁给你一身武功也没了用处。”掌舵的老者道,便又吩咐着收了梯子,预备着过几个时辰便再启航,往闵地去。   而岸上,太子无可奈何地看着苏霁用轻功直接飞了下去,他欲向前托住苏霁,却见苏霁自踩到了岸上,稳稳地站着,只是身后的裙摆已是湿透的。   “本宫教你轻功,就是为了让你在此刻不听本宫的命令?”太子站在码头上,沉沉地叹了口气,道。   “我一定不会拖累你们的。”苏霁亦道,“而且,我可是很有用的。”   太子复杂地看了眼苏霁,猛地将她直接抱起,想直接把她带回到甲板上,却见苏霁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趁太子一个不备,挣脱了他的怀抱,疾退了五六步,才道:“我有办法能治愈此时疫。”   “你莫不是又在戏弄本宫罢?”太子狐疑地看着苏霁,满脸写着不相信。   又?苏霁皱眉,她什么时候戏弄过太子?   忽然又想到,前几日她向太子打趣,说“牵手就能怀孕”云云。   那不过是她一句戏言,不过就是逗他玩玩罢了,何必当真呢?   苏霁这样想着,神思飞到了九天外,却见太子终是叹了口气,道:“你既愿意,便跟在本宫后头,不许乱走。”   苏霁惊异地看了太子一眼,这就是同意了?于是立即殷勤地跟在太子身后,道:“我绝不会添乱的。”   太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却委实不安。南方疫病竟已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可是京中收到的奏章皆是虚浮之言,避重就轻,此行可谓凶多吉少。   一行人便走了一日一夜没有停歇,直奔赤水县城内。只见里头人群熙熙攘攘,只是偶有几个衙役站在县衙的二楼,从高处抛了一簸箕的粗面窝窝头,底下的人蜂拥而至,互相抢夺着。   那群饥民面黄肌瘦,身上挂不住半分多余的肉,瘦得露出了肋骨来,头在骨瘦如柴的身体反衬下,显得不合比例地大。   “县衙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可怎么进去?”苏霁一边从包袱中拿了自制的口罩,一边问太子。   “走后门。”太子直盯着那群饥民,眸中闪过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   苏霁自戴上了口罩,又给太子与随行侍卫一人拿了一个。几个人匆匆地绕着县衙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县衙的后门,直敲了许久,可是守门的绝不开门。   太子便将自己的令牌放在门缝处,递到了里面,冷冷地道:“你们家老爷见此物必会开门的。”   直等了许久,苏霁环顾四周,只觉得不时有流民用打量的眼神看着他们几个,只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才不敢出手。   门终是颤巍巍地开了,来迎的人正是赤水县丞,他身长不过五寸,一身整洁而又破旧的九品官府,乌靴上还用同色的布打了几个补丁。   “微臣迎迟。”赤水县丞连忙将几位接进了府内,一边领着他们往堂内走,一边叹息道,“城中瘟疫渐有抬头之势,微臣实是无法,只得封锁了码头。而太子船驾只不过来此地补给,五日水程,想是不妨事的,微臣便自作主张……”   “无事,本宫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太子步履匆匆地向前,又道,“城中瘟疫如何了?”   “月前,便有商贾来我赤水,只听人中有带着花子的,微臣便将染了病的扣下,可谁料这瘟疫还是防不胜防……”赤水县丞道,“如今,染了花子的人数激增,城中米粮价钱更是一日翻了数倍,微臣便去本地米商那里赊了些,发给城中百姓。”   太子呵斥道:“发粮本是好意,只是用这种方式,未免会造成哄抢。”   “是啊,而且人与人这样密切接触,难保不会染上时疫。”苏霁插了一句。   只见那县丞好奇地抬眼看了苏霁,便又莫不作声了,只是首先迈入了堂内的门槛,右手向后,道了一声:“请!”   太子进了堂内,便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最上首,看着赤水县丞处理到一半的奏折,道:“这都过了多少日,你请求开仓与调粮的信件,还没送出去?”   赤水县丞立即跪在了地上,道:“殿下容禀,微臣这封信一日前便写好了,只是外头实在太乱,光是维持秩序的人手都不够。”   “直接开仓罢。”太子举起了手中的令牌,道,“见本宫,如同见我父皇,一应粮草药材,皆可略过直批。”   赤水县丞迟疑了下,见那令牌,终是放心下来,欣喜地道了个是,便自去开粮了。 第63章   不多时,太子与县丞一行人便来到了粮仓处,只见二十几个汉子严防死守,见了太子的令,才终于开了仓。   “城中粮食还能维系几日?”太子见汉子将粮仓中的米面一缸一缸搬出来,放到日头底下数着。   “米仓内共是四千二百石,算上微臣从富商处赊来的粮食,足够全城百姓闭户个把月。”赤水县丞答道,“赤水自古富庶,粮食之事不成问题。为今之计,重要的是如何阻止这疫病蔓延。”   “本宫亦知此事艰难,人平白无故,便头晕惊厥,再两日遍身火疮,不过五六日日便暴毙而亡。”太子沉沉地叹息,“父皇在京中处死了几批病患,可是仍有源源不断的新添病患,他们患病来源无从查起。”   “这不是平白无故,是在之前就接触了传染源。”苏霁在太子身后忍不住插话,道,“潜伏期大概是十日,所以不光要隔离病患,更要隔离与他们密切接触的人。而且,天花以飞沫传播或直接接触传播,所以要掩住口鼻。”   赤水县丞疑惑地看了眼苏霁,不由得问太子:“殿下,这个姑娘在说什么?微臣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太子睨了眼苏霁,淡淡地道:“本宫也听不懂。”   “就是……”苏霁想要解释,却发现给他们科普现代五六十年的医学知识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时间这么紧迫,“人有气则生,那我们假设这个疫病也有‘气’,这种病气隐藏在每个患病之人的身上,只要跟别人交流、接触,甚至触碰了病人触碰过的东西,就会沾染上病气,一开始病气微弱,逐渐发展壮大,人们才会察觉。可等到人们察觉的时候,这个这个病症已经发展到了末期,病人已经快死了。”   二人听此,这才明白,于是太子问:“你又是如何知道这许多的?消息来源可有把握?”   “我自然是有把握的。殿下面前,我怎敢虚言?”苏霁拍着胸脯保证,道,“现在,一是要腾出足够的房舍来,将出了天花的、接触过出天花的人都隔离起来;二是,要将他们曾经接触过的衣物用具全都烧了;三是,闭市不出,严禁人员上街,由人挨家挨户去送粮食。”   “这……反正也无别的办法了,若是姑娘笃定,我们不如试试?”赤水县丞迟疑了下,向太子请示,又道,“送粮食倒不算大事,只是如今疫病盛行,微臣县衙内的衙役恐是不够用。而如果临时召人来发放粮食,可没人愿意揽这差事,这弄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先去城内寻几个患过天花的,他们不会再染上病,稍用银钱利诱,便可让他们送粮。”太子沉吟道。   “可太子殿下,这人手还是不够,染了天花挺过来的,撑死了也就一二十人。”赤水县丞不无担忧,“这十几人够做什么?粮食可是要壮汉一缸一缸搬去才行。”   “城中之所以无人敢应,是因为百姓恐惧、无序,而想建立秩序,必须从新树立威信。”太子幽幽地道,“只要撑过了第一天,之后自愿报名送粮的壮士只会越来越多。而第一天,本宫会随行,与衙役门一同去发放粮食,让赤水县的百姓知道,这疫病没甚么可怕。”   赤水县丞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太子,许久才颤颤巍巍地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怎可将玉体置于险境呢?不若让微臣代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太子面上满是坚毅之色,郑重地对县丞道,“爱护每个臣民,是本宫作为太子的责任,若本宫遭遇不测,望县丞延续本宫的遗志,守护一方臣民。”   太子说了这许多煽情的话,赤水县丞已是目中通红,含着泪珠给太子殿下跪了下:“大成得如此贤名的太子,是百姓之福,微臣定会为太子祈祷。”   苏霁亦不由得感动,道:“我也去!”   “你去作甚?”太子微微蹙眉,道,“你手不能挑,肩不能抗,还是先保护好自己,莫要给本宫添乱了。”   “方才太子所言,第一日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那我这样的去凑个数也行啊。”苏霁道,“何况,我其实是出过天花的,只不过身上没有留下疤痕罢了。”   “原来姑娘竟出过花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赤水县丞恭维道,对苏霁的方法不由得多了分笃定。   太子疑惑地瞧着苏霁,却不知她何时出过天花。   难道是那日?   太子不禁陷入了思索,却见苏霁说完这些,便回到了县丞安排的下榻之处。她今日走了一天的路,腿脚酸痛无比,收拾了自己包袱中的东西,便睡下了。   待到月下下沉,苏霁正好睡醒,精神上好多了,只是两双腿仍旧酸痛,她艰难地起身。   “召唤系统——”苏霁在心中默念,手中便恍然多了一打医用外科口罩。这还是她做实验时带的呢,对于飞沫的防护作用比普通布料好上许多。   她抽出了其中一个,走出了安排给自己的下榻之处,转而去木质阁楼的上层,敲了几下门。   “太子殿下,您睡了吗?”苏霁见木头屈曲产生的缝隙中隐隐摄出几分光亮来,便推测着太子并未睡下。   “你来做什么?”许久,里头才应了一声,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打开,里头太子半披着外衫,左手提着一盏灯,问。   “这是特制的口罩,对疫病的防护作用更好,你明天要去送粮,可要保重自己啊。”苏霁道。   太子本处理了一日疫病之事,接了这口罩,眉间才有了半分喜色,他用手细细摩挲了那医用外科口罩,道:“这材质,本宫倒是从未见过,好似纱,却比纱细密很多。”   “这可是很珍贵的哟,多谢你那几日给我送吃的。”苏霁微微一笑,心里实在是舒畅——这笔账,她算是还清了。   欠着人家人情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太子轻轻捏着她的袖子,示意她进屋来。那木门又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沉沉地关闭了。   “不过,本宫有个事情,也就不瞒你了。”太子静默地走近苏霁,海棠色的薄唇微微轻启,道,“本宫以前也是出过天花的,也无须这口罩。”   “那你……”苏霁一愣,茫然地看向太子,道,“你今日同赤水县丞讲的那番话……”   “那只不过是本宫笼络人心的手段。不这样做,赤水县丞又怎会对本宫感激涕零?现如今,父皇大权在握,若本宫不如此收买人心,早便被人架空了。”太子凑得更紧,将她按在了木墙上,定定地看着苏霁,道,“而你,永远欠着本宫的,永远也休想还清。”   苏霁无奈,看来自己这点小心思,还是被太子殿下识破了。   太子看苏霁神色,才调笑道:“知道怕了?”于是远离了苏霁的身体,看着皓月当空,才沉沉地道:“本宫甫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到十几岁时,父皇也曾有过易储的想法,只是一则,本宫乃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未有大错;二则,便是因为本宫曾出过天花,而且是二十几位皇子中唯一出过的。”   “那你身上怎么没有……”苏霁想了想,道,“你自己给自己用了紫凝露,是不是?”   太子道:“本宫当年身体不好,拜当时御剑山庄的庄主,魏海为师。天花病愈后,便送到了御剑山庄处疗养了许久,是师父为本宫涂了紫凝露。”   御剑山庄?   苏霁每当听到这四个字,身子就忍不住地颤抖,心里就忍不住地发慌。   “那你可认识御剑山庄的魏东陵?”苏霁试探地问道。   “自然是认识。”太子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眸中摄出了淡淡的忧愁,叹息道,“我们曾一起练剑,一同食宿。只是……只是现如今,本宫在宫内,而他是江湖中人,本宫再难见到他了。”   苏霁可是被唬了一跳——太子的好兄弟被苏霁害得这么惨,那她如何自处?   苏霁期期艾艾地道:“这个……太子殿下……”   “所以本宫一开始对你疾言厉色,都是有原因的。”太子悠悠地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苏霁欲哭无泪,她为什么要穿书到这幅身体上?为什么这副身体造了这么多孽,躲到哪儿都有催债的呢?   “你无须道歉,因为你根本不是苏霁。”太子微微一笑,道,“本宫之前便说了,你什么时候想要告诉本宫,再告诉不迟。” 第64章   苏霁怔怔地瞧着太子,不由得笑问:“你如何觉得我不是苏霁?”   “以前的苏霁,最爱惜她这一身皮子,是绝不会为了救治别人,让自己身上满是疤痕的。”太子静默地望着苏霁,眸间闪着细碎的光。   苏霁不像之前那般反驳,也没将实情和盘托出,行了礼,便转身离去。   -   翌日,天色刚刚蒙蒙亮,太子一行人便雇了三辆马车,每辆车厢内都有满满几十袋子未剥壳的谷子,便从城东的一角开始发粮。   苏霁敲了敲门上的铜环,过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   “谁?”一位汉子粗声粗气地问。   “发米粮的。”太子手中不时翻阅着户籍册,“崔四,家中母、弟、妻,共四人。”   一位汉子立即用铜盆舀了一盆稻米,往门庭中撒去,如此循环四次。   “走!”马车上的人牵着马,便迅速走到了下一门庭。   独留那汉子不明所以地望着那队伍,看着地上散乱着的稻谷不知所措。   “爹爹,爹爹,我们有米粮吃了?”庭中一位总角年纪的小姑娘好奇地探出了头,十分珍惜地拾起了一粒粒稻谷,问,“这是谁给我们的米粮?”   “看衣服是官家的人。”崔四抱起了孩儿,道,“等一会儿叫你娘将谷物去了壳,给你煮碗粥喝。”   女孩儿苹果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而另一头,苏霁与太子正迅速地沿街发粮,按照计划,不敢耽搁一点儿,就这样一直发到了深夜,几十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才将这米粮全都发完。   “这活儿也太累了,光靠咱们几个,也没个休替轮班的,也不能支撑几日。”其中一位汉子抱怨道。   “你且看着,明日边发粮,边招新人,定会有人来报名。”太子笃定地道,“而你们几个,分成三队,每三日值一次,盯着报名的人里头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   眼看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破晓,太子一行人立即赶去了粮仓处,又取了两车米,往城东开始新一天的发粮行程。   苏霁打了个哈欠,轻轻拍了拍那铜环,却见门立时从里打开。   崔四早便等候着,只等送粮的来。   “四人。”太子见到崔四,也不必翻那名册,直接道。   泼米的汉子正向门内泼米,那崔四却跪向了太子,磕头道:“草民谢太子殿下。”   “你怎知本宫身份?”太子不禁感到有趣,不由得发问。   “草民的娘曾经在宫内当差,是个浣衣宫女,经年下来也能堪堪辨认贵人身份,草民给娘一描述,她便知道了。”崔四答道。   “原来如此。”太子摆了摆手,欲速速离去,赶往下一户人家。   “太子殿下,草民一介武夫,身上值钱的也就是这身力气了。”崔四又道,“若是殿下缺人手,直叫草民就是。”   太子轻轻应了一声,便命人登记在册,一日下来,应征的壮丁倒是不少。而送粮、巡逻等秩序渐渐成熟,百姓也渐渐习惯了特殊时期的行动,不过一两日,城中报名巡查的壮丁便足以应付城中大小事务,再也不像之前一般缺乏人手了。   有了人手,之前的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无论是捉拿、巡查病者,看护隔离的病人,清洁病患的衣裳用具,都有了足够的人手。整个赤水县迅速回复到正轨,一派秩序井然的样子。   “城门口再不许再随意放人出入。还有,许诺给巡逻壮丁的一吊钱,本宫会秉明父皇,由户部出。”城门外,太子叮嘱完赤水县丞最后的事宜,深深地看了眼不远处正分发药材的苏霁,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快马加鞭地飞驰向闵地。   闵地的百姓还需要他,他不能再耽搁了,也不能让苏霁劳累涉险。   -   等到苏霁发觉太子已经走了的时候,正是那日夜分,苏霁左找右找太子,却不见人影儿,便问了那赤水县丞。   “太子已然离去,还叮嘱微臣,千万教您留在此地。”赤水县丞如实禀道。   “我必须得走。”苏霁道。   因为天花,在这不大不小的赤水县,就有五六十人死去,那在疫病更严重的地方呢?   苏霁不敢去想,那一定是哀鸿遍野、人间炼狱。   而能改变这一情形的,或许只有她。   “姑娘啊,你也别难为我这个老头子了。”赤水县丞摊手,道,“太子殿下的话,我能不听吗?更何况,我听说你是宫廷奉职的御医,曾救治过太后呢。现下东边的茅草屋内,住着那么多被隔离的病患,你不若费点心思,开个方子将他们治好?”   苏霁摇摇头,道:“我没有能力将他们治好,每日开的方子只不过是寻常温补的药罢了。”   即便在现代社会,也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治疗天花,何况是古代呢?那些进了隔离茅草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是那些尚未感染的,还有一线希望。   苏霁这几日与赤水县丞斡旋,却终究没能出城,只被圈禁在了县衙内的方寸之地间。不过,她也并未放弃,趁着这段时间,将赤水县丞中出过痘的人都召集到了一起,教授他们“人痘法”种痘的知识,期待着过几天就能出现转机。   -   转机出现在第五日,苏霁一边核对着药材,一边吩咐着那几个出过痘的,去再找寻些痘痂。正忙碌着,却听那边传来议论声,是县衙内的一位师爷:“听闻某位皇子不日抵达赤水,是来送草药的。”   “哪位皇子?咱们这赤水县今年真是热闹,怎地来了这许多皇亲贵胄。”赤水县丞回道,“前边儿就有一尊大佛刚走,今儿又要应付这一尊。我们可要好生伺候,若是一个不小心,本官这顶九品帽便保不住了。”   “据说是十九皇子,只是路过此地,草药也不单送咱们一个县,老爷恭送一番,礼到了便就了了。”那师爷回道。   “本官哪有什么多余银钱?九儿才刚出嫁,为她置办的妆奁就花了整年的俸禄,而老十眼看着也要说媳妇儿了,本官还一手没有准备呢。”赤水县丞叹气复叹气,“只恨本官儿女缘分深,夫人连生了十个孩子,全都即将成年,这笔嫁娶费用便是不菲。”   “那是老爷的福气,谁不羡慕老爷?就算是皇亲国戚,生了的孩子亦大半夭折,可老爷连养了十个孩子都活了,不瞒您说,我还打算着,将四儿送了您那里,唤您声干爹呢。”那师爷又道,“老爷福气在后头呢,如今先勒紧了肚皮,咬牙将银两拿出来,让那十九皇子满意了,这关便算过了。”   赤水县丞点了点头,正欲回复什么,却听外面来报:“十九皇子到——”   苏霁立时躲在了房与房间的狭窄巷子中,暗中窥视着一切。   只见赤水县丞与师爷立即急匆匆地起身,命人打开衙门,去衙门口迎接十九皇子的轿辇。   苏霁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便也随着人流去衙门口凑热闹。   “微臣请十九皇子安,十九皇子玉体尊贵,一路舟车劳顿,微臣备下了些酒菜,还请十九皇子赏光。”赤水县丞行礼道。   “不了,不了,我就不进里头去了。”十九皇子笑道,“这疫病闹得如此严重,我还有要事,将药材送过来,等县丞清点完毕,核对过后,便必须走了。”   十九皇子再三推辞,赤水县丞终是拗不过,便也只得罢了。   而混迹在人群中的苏霁却懊恼——十九皇子不进来,她或许连句话都跟人家说不上。 第65章   赤水县丞给师爷递了个眼色,那师爷便捏了十九皇子的肩袖,将他拉到衙门的屋檐下,从乌云袍下拿出了个手掌大的暗灰色囊袋,轻轻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十九皇子含笑接过了囊袋,自然地放到了自己的袖中,那师爷见状后退了去,而十九皇子则在屋檐下停了一会儿。   苏霁看十九皇子与自己的距离并不太远,便偷偷寻了一块鹅卵石,低垂地掷向了十九皇子的乌靴上。   十九皇子看到脚边的鹅卵石,立时看到了苏霁,眉毛轻佻地上扬,直走入了府内,上下打量着苏霁。   苏霁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道:“我被圈禁在县衙内了,快救我出去!”   “我这几日在宫廷内外行走,他们都说你料理一位染了天花的太监,却不慎自己得了天花,现在被移出宫去了。”十九皇子奇道,“我还托太监询问了你的消息,却没个回信。可没成想,在这千里之外碰上了。”   苏霁仍是重复一遍,道:“旁的话先不说了,快带我去闵地罢。”   “出去倒是好办。”十九皇子轻轻一笑,拇指与食指刮擦着自己两侧的下巴,道,“只是,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能走出去这么远,都是待在太子身边的罢。而赤水县丞之所以圈禁你,也是太子的命令。”   苏霁被十九皇子猜中了心事,哑口无言。   “若是太子的命令,你觉得我敢得罪太子么?”十九皇子凑近了苏霁,道,“况且,太子让你留在后方,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想不开要去闵地那种人间炼狱呢?”   “说话的方式简单点儿,能不能带我走,一句话的事儿。”苏霁道。   “当自然是……”十九皇子魅惑一笑,手轻轻地抬起来,欲触碰苏霁的脸颊,却被苏霁灵巧地避开了,他低沉着声音,贴近苏霁的耳朵,道,“我在这里,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清点药材,过时不候。”   苏霁闻言,立刻奔回了自己下榻之所,将收拾好的包袱背在了身上,便立刻折返回来,见十九皇子正与赤水县丞相谈甚欢,只站定在那里,且不知道这十九皇子究竟用什么妙计将自己送出县衙去。   “如此,便算清点完了。”十九皇子将账册合上,另叫赤水县丞按了个手印,衙役便将一筐一筐的药材搬运到府上暂存。   十九皇子终于将视线转移到苏霁身上,一把将苏霁抱起,周围的侍卫为他开道,衙役也莫能拦他。十九皇子抱着苏霁,三下五除二地便上了自己的轿辇,将苏霁一把扔到车内,自己也上了马车。   十九皇子拉开厢中帘子,对着愣住的赤水县丞道:“这女子,我看上了,便带走了。”   不是吧?十九皇子的方法竟然这么简单粗暴?   苏霁整个人摔到了车厢内,头不小心磕在了坐具上,幸好那坐具外垫了柔软的垫子,倒不算特别疼。她勉强起身,坐在了十九皇子对面。   “我可是为你得罪了太子,等到了太子身边,你可要为我美言几句。”十九皇子对苏霁道。   “既然你要我美言几句,自然要拿出诚意。”苏霁双臂交叉在胸前,讨价还价道,“你不如把赤水城内十几个染过天花的都给我调过来,怎么样?”   “苏霁,可是我救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儿呢?”十九皇子啧啧叹道,“也罢,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列一个名单,我命手下去给你请来。”   “那就谢过十九皇子了。”苏霁抱拳道,心里却奇,这十九皇子怎么这样乐于助人,并且很好说话呢?   “你说,你就真这么喜欢太子?甚至能让你不顾性命,自愿去闵地?”十九皇子仔细端详着苏霁的面庞,道,“我招几个去闵地送药材的都困难,还有人愿意去送死,这也是奇了。”   说了一千遍一万遍,苏霁去闵地不是为了太子,可是谁也不相信。   苏霁说得也厌烦了,便不再反驳,只道:“我不喜欢太子,难道喜欢你不成?”又指着十九皇子微微鼓起的袖口,道,“像你这种收受贿赂的人,可是没法子跟太子相提并论。”   “钱可是个好东西,这都是惯例了,有钱拿,谁又嫌银子烧手呢?”十九皇子将袖口的囊袋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解开那囊袋,一边细数着,一边道,“况且,太子他老人家有父皇宠着,什么也不缺,我可就不行了,一应吃的用的,全都得我自己想办法。”   “你好歹也是皇子,哭穷谁信呢?”苏霁全然不信,又思及太子被打得一身伤,却连药都不许上的凄惨样子,道,“再说了,太子他处境也艰难,陛下从来严苛对待太子,从早到晚地批评他,这哪里是宠爱太子?”   “我虽是个皇子,可本朝几十个皇子,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了。我跟你讲,这皇子与皇子间的待遇差距可就大了,上有太子梁王备受恩宠、吃喝不愁,下有我这样儿的小虾米,只靠俸禄艰难度日。这俸禄是个定数儿,花销可就没边儿,迎来送往总要打点罢,皇上太后过寿总要送礼罢,宫里来了人总不能让人空着手回去罢。”十九皇子放下了银两,掰着手指头细数,又轻笑道,“至于父皇责备太子,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一方面,父皇大权在握惯了,容不得别人从他手中抽走丁点权力;另一方面,也是借机锤炼他一番。”   苏霁听他如此说,心里却不能认同。   成帝连皇后都杀死了,又怎么会对太子报以爱怜呢?   “你是不知道事罢了。”苏霁叹了口气,道,“皇后她……唉,算了,这不是能随意说的。”   “我怎会不知?”十九皇子的面色徒然青冷,颇有些伤感地道,“我母妃就是郑妃呵。”   苏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你生母是郑妃?”   十九皇子轻轻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恨我是个无能的,为了不招致灾殃,连母亲遗容都未见。”又望着苏霁道,“也谢你那天去吊唁我母妃,无论是什么原因,总是让我母妃身后事体面了些。这份恩情,我心里一直记得,这也是为什么我今日带你出去。”   苏霁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郑妃、刘妃落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简单。怎么苏霁一去查,她们就恰好都死了呢?   苏霁惭愧地道:“某种程度上,是我害了她们。”   “谁是凶手,我心里头还是有数的。”十九皇子摇摇头,眸间闪过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恨意,讽刺地一笑,道,“这回你看清了罢,父皇真正不在意的人该是像我这样的。母妃死了便死了,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父皇也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会遮遮掩掩地制造假象。”   苏霁低头沉思——谁是凶手呢?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在宫中能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有品阶的宫妃说死了就死了,而且后续也没人发出异议,除了成帝,苏霁想不出第二个人。   “你……节哀顺变。”苏霁艰难地思索着语句,安慰着十九皇子。   “你不必安慰我,这些年,我都是惯了的。也没甚么伤心的,没心没肺地活着才是最好了。”十九皇子轻笑,递给苏霁一床被子,道,“你的决策是对的,太子未来可期,且死死地傍住他,将来若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   苏霁接过被子,正欲说什么,却听十九皇子道:“你将就在这睡吧,只三五日,闵地便到了。” 第66章   马车疾行着,奔腾的双马蹄后掀起了阵阵烟尘,苏霁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双马却不意骤停下来,受惊地鸣叫了几声,车厢内激烈地震动了下,差点将苏霁甩出去。   苏霁立时扶住了软垫,好奇地向外张望,却见十九皇子亦是刚醒,睡眼惺忪地掀开帘子,问:“何事如此惊慌?”   “殿下,前面那条路被封住了。”车夫转身,对着车厢内的十九皇子道,“您看,咱们是不是须得绕一条路?”   “就快到闵地了,也费不着为了省一两个时辰的脚程走小路。”十九皇子吩咐道,“直走官道,路还平坦些。”   车夫应了一声,便用鞭子抽了几下马,转换了一个方向,继续赶路。   “就快到闵地了?”苏霁面色带喜,问十九皇子。   “有什么好高兴的?”十九皇子撇了撇嘴角,道,“我告诉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霁心中默念——召唤系统,手上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两只医用外科口罩,苏霁为自己戴上了其中一只,将另一只口罩递给了十九皇子,道:“按照我刚才的方法,自己戴上。”   十九皇子瞧了瞧这口罩,甚为古怪,天空蓝的颜色,从未见过的形制。他瞧了眼苏霁,话不多说,便自戴上了。   又过了两三个时辰,马车一直在官道上飞驰,直到一排禁卫穿戴铠甲,手拿盾牌,横在官道上,堵着来往人马。此处离护城河已然不远,远远地能瞧见闵城巍峨的高墙外,铜铁制成的桥架在护城河道上,城门大开着,几十名禁卫穿着相同形制的铠甲,稽查盘问着来往之人。   “闵地瘟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其中一位守卫指着旁边竖起的告示,威风赫赫地道。   “我们是来给闵地送药的,后面十几车里头都是京城来的赈灾药材。”车夫回道。   那禁卫听此,便立即去请示。过了一会儿,城楼上显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从城楼中走出来,俯视着远来的车马,便匆匆地奔向下边。   苏霁眼神徒然变得闪亮,她欣喜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却见十九皇子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本账簿,硬塞到苏霁手中,道:“这是药材明细,一会儿由你交给太子,你可要收好了。我查了许多遍,应该是不短什么,若是哪里出了错,也实在是没办法。”   “而我呢,可是贪生怕死得很,便先走了!回见!”十九皇子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将苏霁横抱起,直接抛向了马车外,回头立刻命令车夫:“掉头!”   苏霁差点没站稳,好在她会些轻功,足尖一点,便平衡着站了起来。   幸好这是辆矮马拉着的车,若是高头大马拉着的,非得把她的身体摔碎。苏霁刚转过身来,将掷在一边的账簿捡拾起来,而此时十九皇子的车马已经渐渐驶远,车厢内的帘子掀开了一角,露出十九皇子欠揍的脸,他笑着向苏霁挥了挥手,便阖上了帘子。   这算什么?临阵脱逃么?苏霁怒瞪了一眼十九皇子,连忙翻开那账簿,可千万别是一笔糊涂账。   “苏霁,你怎么来了?”身后,纵是急切也难掩其中柔情语调,这声音一听就是太子的。   苏霁连忙转过身来,将账册阖上,看向太子——有些日子没见了,他神情疲惫,下巴上多了些胡茬,眉宇间可见若隐若现的忧愁。   “太子殿下,这是药材的账簿。”苏霁将账簿递给太子,看向身后,道,“后面十几辆药材是用牛车拉的,故而慢些,再等个把时辰他们就来了。我还带了十几名……”   太子神情晦暗难明,艰涩地听苏霁讲着,打断了苏霁,接过那账簿,看也不看,便沉沉地道:“本宫知道了。”   苏霁微微蹙眉,感觉太子的神情有些古怪啊。   “陪本宫去城楼上走走罢。”太子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叠在苏霁身上,为她系了颈上的结,轻轻地道,“城楼上风大。”   苏霁愣愣地望着太子,总觉得他心事重重地,再瞧周围的禁卫,都沉郁肃穆地立着,从只露两只眼睛的面具中,也看不清他们的情绪。   一切都是如此的静默,不由得让人心上惴惴。   苏霁跟在太子身后,走过铜铁制成的桥,缺见那刚铜制的桥下,有许许多多复杂的机关,一根又一根粗钢条紧紧地拉着那钢桥。   走过铜铁制成的桥,苏霁从大门侧翼进了城楼,一步一阶地向上,只见身后一声响亮的声音,穿透力十足。   “封锁城楼!”   铜制的桥缓缓地向上抬起,下面复杂的机关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那座桥完全垂直于地面,掩住了大开的城门。   那座桥原来就是闵城的大门!   “城门关了,那一会儿送过来的药材怎么办?”苏霁看向太子,不由得一问。   太子定定地看着紧闭的城门,不发一言。   “太子殿下,你快叫他们停下啊,城门关闭了,与外边的往来就断了。”苏霁急忙道,“我听十九皇子说,城里头缺医少药不说,就连粮食都紧俏得很。”   “是本宫命令他们关的城门。”太子转眸,看向苏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闵城内,已然无力回天,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暮色下沉,城门每二十步便燃起一簇火把,将苏霁的脸照得黄亮,苏霁看着刺眼的火光,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道,“可是,能送进去药材,总比没有强。城门一关,他们就只能等死了。”   “本宫何尝不知道。”太子的面庞显出棱角,沉痛而又坚毅地道,“城内染了天花的人实在太多了,天花传染的速度,比隔离处置的速度还要快。再不闭上城门,病情蔓延到成国三十二州,只会死更多人。”   “我们就看着他们去死么?”苏霁怔怔地看向城内,寂寥的街上,不时可见裹着草席的乞丐瑟缩着身子,去另一边的墙沿下避风,而还有一些衣着单薄的身体横躺在街边,一动不动。   苏霁不敢去想,那究竟是一个睡着的人,还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没有上策,我们便只能在几个下策中,权衡出一个不那么坏的。”太子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道,“我们没有根治天花的方法,如若再优柔寡断,只会造成更多的损失。”   在这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人在死神面前如此渺小,性命在命运的摆弄下如此无力……   但或许……   苏霁从袖口中拿出了自己这几日搜集的痘痂,道:“太子殿下,我觉得闵地还可以抢救一下。”   既然已经到了最坏的境地,那么冒险试他一下,能救一个人便是一个人。   “我有一方法,虽然不可以治愈天花,却能让没染过天花的不再染上。”苏霁拿起城门上悬挂的铁链,将一头固定在城墙上,另一头抛到了城内,道,“或许可以让我进去试试。”   太子听此,急忙抱住苏霁,将她紧紧地锁在怀中,一张俊脸贴近苏霁,极为严肃地道:“苏霁,不许去送死!进了里头,便再也出不来了。”   “我明明知道如何去救他们,难道连试一下都不肯,直接让他们去死么?”苏霁拼命地地挣扎着,道,“我想去试一试,左右命是我自己的,如果有成效的话,太子殿下可以让那十几个染过天花的入闵地,来帮我。”   太子一个不留神,苏霁便挣脱了他的怀抱,迅速地奔向铁链,顺着铁链滑了下去。 第67章   漆黑的闵城内,砖道上坑坑洼洼,几块碎砖浸在浑浊发臭的浅浅一滩污水中,在月光的映衬下,反射出细碎的光来。   这里早已混乱失秩,施行了几百年的宵禁制度也没人去管理,是以苏霁在街上走着,也没人来制止。   苏霁一步一顿,小心翼翼地避开城道上的污水,艰难地踩在碎砖上,走到最近的屋舍下,坐在了屋檐下。苏霁在心中默念——召唤系统,手中便多了件厚实的棉被。   时不时能见人影攒动,苏霁警惕地望着周围,却见一个身长不过五尺、满身赖皮疙瘩的乞丐悄悄移了过来,他一双如枯木树枝的手缓缓地伸向苏霁,贪婪地看向苏霁,嘴角挂着一副意味不明的笑。   苏霁早有防备,用腿往后登了一脚,正中他的胸口,只见他一个身形不稳,便倒在了污水中。苏霁转过身去,见那乞丐挣扎着起身,想要推倒苏霁。   一副长期营养不良、浮肿的身体,力量微弱至此,苏霁只是抬了抬腿,他便动弹不得。   那乞丐落荒而逃,却见房檐上的片瓦发出阵阵声响,苏霁疑惑地抬头去看,只见那房檐上立着一位矫健的身影,黑色的夜行衣紧衬地裹住了他的肌肉,他见苏霁注意到了自己,便欲飞向另一个屋檐,浓黑的头发随风飘荡,其中有一缕被挑染成了金色。   苏霁立时道:“凤鸣!鸣鸣!”   在这个世上,也只有凤鸣这个精致boy能紧跟现代潮流,费时费力地挑染一缕头发。   那身影果然迟疑了一下,终究停下了脚步,落在了苏霁身边,一双狭长的凤目中毫无喜色,只是冷冷地道:“苏霁,好久不见。”   “鸣鸣,你近来如何?”苏霁从贴身的香囊中抽出了那张布帛,顾倾城欲杀我六个大字仍然清晰可见,“你的信鸽入了宫里,给我传了这个消息,我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呢。如今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凤鸣只瞧了一眼那布帛,便道:“我的信鸽在你走后不久便丢了,再也找寻不回来;况且,这布帛上的字迹粗看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但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师父亲自教给咱们俩写字,难道是时间过得久了,连我的字迹都不认得了?”   凤鸣的眸间尽是恨意,微微眯着双眼,危险地注视着苏霁。   苏霁有些愣住了,她本就不是原来的苏霁,甚至根本不知道原来的苏霁会写字,如何能分辨凤鸣的字迹呢?   “是我轻信了。”苏霁道,“我看到那只鸽子,便急得不行。”   凤鸣凄怆地看了眼苏霁,紧紧地攥住了那布帛,将那布帛一抛,那布帛轻飘飘地下落,最终落到了地上。   “你背叛了师父,甚至设计谋害他。”凤鸣眼眶通红,唇角却是微微一笑,道,“苏霁,你好狠的心呐!如今你得信于成国太子,还来闵城做什么?以你现在的地位,还需要来闵城冒险,救治敌国的百姓,用以讨好太子么?”   “我来闵城冒险不假,来寻求救治之法也是真的。”苏霁坦然承认道,“可是,这些‘敌国的百姓’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他们正像当初的你们家一样,承受着毁家纾难的苦痛,我救治他们,有什么不对吗?”   凤鸣不由得怔了一下,恨恨地道:“可他们是成国人,是他们毁灭了我的故国。这场瘟疫,不过是他们的报应!”   “如果你真的这般想,就不会给乞丐们分发茅草席了。”苏霁轻轻指着另一边的乞丐,幽幽地道,“那茅草席子簇新,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他们的东西,而你刚才恰好经过。”   书中的凤鸣心灵手巧,苏霁和他相处的一年时光中,打毛毯、编茅草席子,他什么都会。   凤鸣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其实你本性善良,只是仇恨一直在牵引着你,使你做出许多极端的事。”苏霁劝道,“凤鸣……”   “毋须再言!”凤鸣转过神去,神情痛苦地飞上了屋檐,“苏霁,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我们只当不认识!”   转眼,凤鸣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苏霁不禁啧啧叹息了一番,心中却也擂起惊鼓,凤鸣在此,说明杀手堂的势力也在附近。闵地的形势或许比她想象中更为复杂。   苏霁盖着棉被,和衣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苏霁便站在路中央,从路边的商铺门外随手拿起了个锣,拿着木槌用力敲打着,一路沿街叫卖着。   “能治愈天花的灵丹妙药啦!先到先得!”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见了苏霁,不由得好奇地扫了一眼,便又匆匆走了。   苏霁瞧瞧看着她的行人,再瞧瞧自己这身行头,恍然大悟——这身衣服太平常了,自己得换一身奇装异服、貌似神棍才行啊!   苏霁在心中默念——召唤系统,便将自己宿舍床上那身大红的棉袄拿了来,穿在身上,十分醒目。   苏霁继续敲着锣,吆喝着:“能治愈天花的灵丹妙药!治不好,不要钱呐!”   却见一位妇人从屋中走了出来,在门槛上犹豫着。   苏霁转了转眼珠,早就察觉到了那女子,仍是缓缓的转身,上街溜了一圈儿,才貌似不经意地经过那妇人的宅院,抬眼看了那妇人一眼。   “姑娘……”那妇人一开口,便泣不成声。   苏霁立时过了去,见那妇人衣裳朴素,面料却是制作难度极高的云绸,手腕上还带了个成色一般的银镯子,于是苏霁出声问道:“这位婶婶,你可是要治病么?”   “我家老爷他……”那妇人拿起手绢拭泪,断断续续地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了……”   苏霁连忙将她扶起,搀进了院内,将门关上,问道:“你家老爷在哪里?”   那妇人连忙领着苏霁去了当中那间屋子,轻轻推开了门,苏霁连忙戴上了口罩,脱下自己的红棉袄,又坚持着给那妇人也戴上,才进了去。   屋内仿佛许久未曾照见过阳光,传来一股腐朽难闻的气息,苏霁微微屏气,走到屏风后的床榻前,上头躺着位中年男子,苏霁轻轻掀开了被子,褪去他胳膊上的衣袖,只见上头已经显现了天花的痘印。   苏霁摇了摇头,道:“病入膏肓,我也无能为力。只是,你可曾有儿女?”   那妇人听此,终是绝望,许久才堪堪说道:“有四个女儿,五个儿子,前几日病死了一个,还剩下八个。”   苏霁又问:“那剩下八个可发热出疹?”   那妇人摇了摇头,道:“不曾,只是也不远了,我听人家说,一人感染了那花子,全家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我虽然不能医治你丈夫,却可以让你的儿女尽量不得。”苏霁道,“他们还小,一得这病便是一个死字。更何况,若是孩子们全都死了,你这后半生可如何是好?”   那妇人泣道:“我的五个儿子若是都死了,宗族定会收回宅院和土地,那时候,我也没法活了。”   苏霁不由得叹息,道:“你领我去看看那几个孩子。”   苏霁与那妇人换了一身衣服,复进入另一所宅院,看了孩子。   苏霁一边将瓶盖打开,将收集的痘痂研碎,一边用清水调匀,一边问:“婶婶,你可知道这周围还有多少家是这种情况,大人感染了天花,还剩下孩子?”   “我知道的就有两三户。”那妇人答道。   苏霁将沾满痘痂的棉花团儿塞进孩儿鼻孔中,道:“不瞒你说,我最擅儿科,若是你觉得我靠得住,不妨告诉那几位,让他们带着孩子来城墙根底下寻我,那里四下通风,不容易传染。”   那妇人默不作声。   苏霁假装不在意,只是用同样的方法给另外七个孩子种上了痘,又对那妇人道:“我也为你种一个罢。”   那妇人连忙推辞,苏霁却给她顺手塞上了,道:“种痘下去,三两日便会发热出疹,不过这都是一时的,过几日便会有所消退,不必害怕。”   那妇人见苏霁欲走,连忙将约定好的银子交给她,苏霁却摆摆手,道:“等到了药效,我再来取这银子不迟。”   说罢,苏霁便穿上了自己的红棉袄,又串了几户人家,每次都是如此说辞,等到晌午后,自去城墙根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守株待兔。   可这么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位男子走了过来,他右手中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左手挽着两个身量未长的孩童,直走过来,四处张望着,才看到苏霁。   苏霁用同样的办法给三位孩子治疗了一番,心里却在想着:按照这样的速度,等到疫病结束了,她都不能让全城的孩子种上痘。   正在此时,黄昏已至,一直紧闭着的城门却缓缓打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驶入城内。   “这不是十九皇子送药材的那一批车马么?”苏霁瞧着那车马十分熟悉,不禁脱口而出,而最后一架马车,却陌生得很。   那马膘肥体壮,枣红色的鬃毛闪着亮泽,马蹄上镶嵌着形制复杂的蹄铁,马上承载着一顶宽敞的车厢,明黄色的豪华顶盖侧面,画着的是八爪的金龙,苏霁不由得一惊,只愣愣地盯着那马车看。   车厢侧面的帘子微微掀开,露出一双纤长的手,太子一双桃花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苏霁。   “太子殿下?”苏霁用手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68章   “前面三辆车,是十二石糠米;中间一辆,是生石灰、洁净棉布,后面五辆,是将用到的药材与你带的那十个人。”太子端坐在车驾上,极为认真地看着苏霁,对苏霁道,“你说得不错,闵地百姓也是大成的子民,本宫不能就这样放弃他们。”   苏霁看着太子殿下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只见十步外一位妇人奔来,道:“姑娘,九儿她不好了!”   苏霁定睛一看,那不是今儿上午哪位妇人么?于是不再理会太子,立即随那妇人去了。   “殿下,您看?”车夫问询着太子。   “你们先卸货。”太子幽幽地道,“本宫去去就来。”   说罢,太子一跃而下,从离地五尺的车厢内跳下,手疾眼快地跟上了苏霁。   -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苏霁摸了摸婴孩滚烫的额头,不用拿出体温计都能察觉出来体温不低。   “就是今儿晚些时候,刚刚烧起来的。”那妇人怀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脸轻轻地贴上了婴儿娇嫩的脸庞,道,“姑娘,她可是用了你的药的,怎么还是没躲过这一劫?难道是命里该有的么?我听人家说,像这样大的婴孩,染了病就是个死,这……”   “先别着急。”苏霁为那婴孩查体,发现她身上已经有淡淡的红色小点儿,“发热只说明我放在她身上的东西起了效果,能不能成还要看她的造化。”   正在此时,太子从门外叩了门,便进了来,他轻轻地关上了门,瞧到了那孩子身上的红痕,不由得心疼地轻抚着孩子的手背,问道:“药材都是齐备的,要不你给她开一剂汤药?”   苏霁这才想起,太子可是带了五马车的药材!于是连忙讨了纸笔,写了一副去热的汤剂,飞奔出屋外,就去马车附近抓药材了。   苏霁拿了药材,同时也携了几个人手,就近在这家的灶台上煎起了药,又向那几人道:“你们就在此处煎药罢,记得要文火煮。”   那几人俱是摇头,自谓不会煎药。苏霁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司药局呆惯了,以为周围的人都会煎药。   于是苏霁从烧火开始讲起,为他们一一演示如何煎药,精细复杂的部分苏霁直接略过,只把最要紧的东西讲了,反正是碗药就行,目前的情况实在容不下那么多讲究。   “总的来说,就是这样。”苏霁一边讲解着,一边等着拿药,等几个人都听明白了,那药也就煎好了。   苏霁将湿抹布握在手上,端起滚烫的紫砂锅,远离了灶台,寻了一个干净的碗,将乌黑的药汤倒了半碗,便端着那碗药急匆匆地去了婴孩的屋。   一进屋,只见那妇人与别的孩子都不见了,屋内只剩下太子,他在屋内来回踱步,怀中的婴儿总算是消停了些,安稳地睡着。   苏霁端着药,低声问:“其他人呢?”   “本宫瞧刘夫人气色恹恹地,恐她将病气过给了孩子,便让她先去休息了。”太子凑近苏霁,语调轻柔,声音微弱,唯恐怀中的婴儿听到了声响醒过来。   苏霁了然地点了点头,左手指了指右手中的碗,示意太子,道:“该喝药了。”   太子听此,坐在了木椅上,手中怀抱着婴儿,放得很低,对苏霁轻轻道:“来罢。”   苏霁寻了个干净的勺子,舀了一满勺的汤药,递到了婴儿嘴边,可那婴儿眼睛微微眯着,就是不张嘴。   苏霁无法,只得将手中的勺子稍稍倾斜向那婴儿,棕黑色的药汁有一半进了婴儿的嘴中,另一半洒在了太子的后摆上。那婴儿立即便醒了,将药汁全都吐了出来,药汁混合着涎水全沾在了太子前襟上。   “这样不行。”太子一只手托着孩子,另一手接过了那勺子,轻轻舀了半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半刻,纤长的手指捏住婴孩的下巴,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太子一笑,不由得愣了一下,哭闹暂停,下一秒,她口中便被喂进去一大口苦涩的药汤,正是方才对她笑得灿烂的太子喂下的。太子轻拍那婴儿的胸口,那口药汤终于进了孩子的肚中。   太子又轻轻舀了半勺,捏住婴儿的下巴,如法炮制地硬喂了进去,把苏霁看得一愣一愣的。   半岁婴孩的智商是真的不高,同样的方法可以受骗无数次。   如此折腾了一两个时辰,那小半碗药汤终于空了,太子满意地放下了碗,又轻轻地站了起身,将轻柔地搂在怀中,把婴孩哄睡。   “睡着了。”太子终于可以坐下了,他用唇语轻轻对苏霁道。   苏霁只能钦佩地靠在太子旁边,看着那小婴儿白皙光滑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紧闭着,安然地睡在太子怀中。苏霁轻轻地摸了摸那婴孩的额头,感受了下上面的热度,不由得惊喜道:“不烧了!”   这意味着,自己的理论终于在迈出了实际的第一步。如果这个婴儿不是例外,那么千千万万的闵城人都能得救了,尤其是身体机能还很脆弱的老幼。   太子食指竖起,放在一双薄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面色中亦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走入屏风内,将熟睡的婴儿放在摇篮中,轻轻地掩上了帘子,才走出屏风外,柔柔地看着苏霁,道:“这孩子真可爱。”   苏霁的思索被一下子打断,愣愣地看向太子。   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霁应了一声,便道:“我的方法是有效的,明日咱们就将这个方法推广到整个闵城。”   太子微微怔了下,微微颔首,轻轻地叹道:“真好,要是他能活到现在这个年月,就不用死去了。”   “他?”苏霁眯起了眼,问,“他是谁?”   “一位故人。”太子推开窗,看着寂寥的月色,轻轻地道,“多年前便去了,就是染上了同样的时疫,终是没有熬过去。”   苏霁亦不由得叹息,心里却在想:京城近些年来并未发生过疫病,她也从未听说过太子身边有人因天花去世啊。   -   第二日,闵城张贴了告示,由官府出面,挨家挨户地为十岁以下幼童接种“人痘”,而苏霁一边忙于训练新人去为婴儿“种痘”,另一边也在寻着有经验的医师,在后方抓药、煎药。   在古代,天花的致死率极高,四中有一都会在发病七日内暴毙;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身量未足的儿童。而苏霁的原始“疫苗”,能让儿童接种后活下去的概率大大提高,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孩子都能在接种后成功活下来。   一连七日,城内死亡数量得到有效遏制,太子便与未逃走的三位府官协商,准备在闵地建立起新的秩序。   就在苏霁以为诸事顺利,只等着朝廷的封赏时,一天夜里,她经过城墙边,被人生生掳了去。 第69章   黑色布条迅速地蒙在了苏霁的眼上,与此同时,苏霁口中也干脆利落地被人塞了一块布,对方直接把她当个麻袋扛了起来。苏霁只能感到耳边呼啸着的风声,过了许久,只觉周围的光线暗了许多,苏霁才被堪堪放下。   苏霁强装镇定,伸出双手向四处探去,左手一下便碰到了阴冷的墙壁,上面细细雕刻着一环套一环的圆形。于是苏霁自扯下了眼上的布条,看了上下左右,皆是石质的墙壁,又回望身后,凤鸣举着配剑,阴沉而又严肃地看着她。   “凤鸣?”苏霁眉头紧蹙。   “我听城中人说,你会治这时疫?”凤鸣一双狭长的凤眼向上挑着,眼下却是一片乌青,“当真?”   “这方面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苏霁松弛下来,推开凤鸣具有威慑性的剑,堆笑道,“这里是有谁病了么?你直接告诉我,我不就来了么?何必偷袭呢?”   凤鸣犹豫了半分,终于道:“你随我进来罢。”   苏霁跟随着他,七拐八拐地绕过了黑暗的甬道,只觉越进到里头,便越阴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苏霁冷得打寒战,左右看了周围的景象,这石室的形制摆设,仿佛是一座地下墓葬。   不过苏霁早已见怪不怪,这杀手堂最喜欢呆的地方,恐怕就是墓宫了。   凤鸣推开了其中一间耳室,示意苏霁进来。苏霁一进来,便发觉石室内的装饰古朴,最中央却停了一个如水晶般透明的床,向外隐隐散发着冰寒之气。床上安静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正是墨染。   “这床得是水晶做的罢?”苏霁将手伸向那床,却发觉那床隐隐地冒着寒气,手越接近床,便愈发感到冷。   “这是滑国的特产,冰玉。其状如冰,做棺材能使尸体不腐,做成床能让酣睡之人身强体壮。”凤鸣简短地介绍着,却没想到她会更在乎这张床,而对墨染毫不关心。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悲痛,才能让以前痴恋师父的苏霁,终究放下了这羁绊?   凤鸣觉得自己没脸求她,可是此事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师父他……”凤鸣不敢去看苏霁,道,“他染上了天花……”   苏霁听此,不由得眯起眼睛,脑中不停地思索。   书中,墨染是死于天花么?   苏霁仔细地想了想,发现自己不知道——追小说追到了一半,她就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后面两次回到现代,她都因为仓促应考而没有继续看完那本小说。   这也实在不怨苏霁没时间,实在是那本小说的篇幅过于长了——一千来章,好几百万字,谁又有那么多功夫看完呢?   苏霁撸起墨染的袖子,只见一个个豌豆大的疱疮密密麻麻地长在手臂上,疱疮上泛着青白之色,叫人目不忍视。   “病入膏肓,我力有不逮,我实在无法医治。”苏霁实话实说,摇了摇头。   “真的没法子了?”凤鸣眼中含泪,望着苏霁。   苏霁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想治,而是实在无药可医。”苏霁从怀中取了个湿帕子,给他敷到了头上,又从怀中拿出了个药方,递给凤鸣,道,“这是去热的药方,你可以去照着方子给他煎几剂。只是,这些方法都治标不治本,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个人体质。”   凤鸣忧心忡忡地看着墨染,喃喃自语:“师父,你会活下来么?”   “或许不会。”苏霁一手托着下巴,又道,“我能做的我全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既如此,你能放了我么?”   凤鸣状若未闻,没有理会苏霁,抓起那张药单,便出去了。   凤鸣暗用轻功,走得极快,这速度是苏霁根本赶不上的,不大一会儿,凤鸣便已不见踪影。   苏霁一边回想着来时的方位,一边观察这墓葬的形制,试图找寻出口。   凤鸣不带她离开,难道她就自己走不出了么?   苏霁拿起炭笔,将一面墙壁上标了记号,便试着走向了其中一个方向,甬道越向前,便越发宽阔,但周围的温度骤降,冻得苏霁脸色发青。只走了几步,面前豁然开朗,变成了空旷的墓厅,陪葬的琉璃盏碗之类,都侧放在棺椁周围。   而中间那棺椁,甚为奇特,不是常用的檀香木、梓木,而是如刚才那张冰床一般,冰玉的材质。   苏霁迟疑了下,终是走到了棺椁面前,冰玉透明的质地,能清晰地看清里头。如果不是贯穿胸口的剑伤,那副尸体会被误认为只是不小心睡了过去,丝毫没有腐烂的痕迹,只是露出来的半分肌肤上隐隐显出黄豆大的疮痂来,像极了天花感染的症状。在透明的冰玉下面,‘他’脚下一双乌靴,身上穿着华丽的红绡,形制类似朱明衣。衣服的边角,还刻了一个“棣”字。   成国人的衣物用具上,都习惯刻上自己的名字,用以昭示所有权。   苏霁再往上看,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双唇有着精致的唇形,泛着海棠般的暗红色,精致而白皙的皮肤,没有丁点血色,一双桃花眼轻轻地阖上,长而微翘的睫毛根根分明。   这副尸体的脸,怎么同太子如此相似?   苏霁这才意识到,那很像朱明衣的红绡,分明就是成国太子的礼服。而太子的名讳,因为宫中无人敢直呼其名,久到苏霁都快忘了。   棣字,不就是太子殿下的名讳吗?   苏霁头皮发麻,手脚僵硬,却发现冰玉制成的棺椁侧面,刻了几十个小字。上面大意讲了,成国太子于元庆二十二年在混乱的闵地去世。   元庆二十二年,那岂不是五六年前?   如果五六年前,成国太子便去世了,那么成日与她朝夕相对的又是谁呢?   苏霁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那墓室,重新回到了甬道。   苏霁深吸了一口气,警告自己的大脑,冷静!   她恍然想起了,那次荧惑守心之时,墨染见到太子,是一副惊异神色,而且还说了“你不是死了么”等等言语。   那时候她便觉得有些奇怪,故而记得十分深。   苏霁重新回到了墨染所处的耳室,见到墨染仍是安静睡着。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因为高热不退,晕了过去。   如果有人能知道当年真相,那么离她最近的就是墨染。   苏霁按压墨染的人中,摇晃着他的身体,轻拍他消瘦的面颊。   “墨染?墨染?”苏霁出声道,“你还有意识么?”   墨染微微地睁开了眼,看清楚来人,只是苦涩地一笑,手欲抬起来,但只是轻轻地蹭到了苏霁的脸,便虚弱地收了手。   “苏霁,你肯原谅我了?” 第70章   “如果你想补偿我,不妨告诉我,元庆二十二年的闵地,究竟发生了什么?”苏霁半坐在冰床上,直问道。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墨染不解地问,堪堪坐直了身体,凑向苏霁,拽着她的袖子死不撒手,痴痴地道,“苏霁,是我错了,我终于明白了……”   也是可笑,杀手堂这场内乱让他终于看清了所有人的面目。   当他从牢车中被劫走,九死一生后终于活下来时,面对的却是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场景。杀手堂接连失手,墨染重伤,墨渊不治,底下的低阶杀手四散而逃,而几位头领却互相倾轧、斗得如乌眼鸡般。   墨染沉痛地闭上眼,不愿再去回忆那人情冷暖。   “我终于明白了,这世间,只有你待我最真,只有你肯为我去死,只有你……”墨染眼眶通红,拉住苏霁的手。   “其实……”苏霁连忙打断,道,“我还是比较想知道,元庆二十二年,闵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元庆二十二年,诸国的残余势力齐聚闵地,抗争成国□□,其中,以刚灭国不久的滑国势力最大。不过那时候恰好发生了场瘟疫,诸国的残余势力损伤大半,终究惜败。”墨染见苏霁如此要求,便简明扼要地回复了。   “那太子呢?”苏霁立即问,“你曾说,成国太子早就死了,这是为什么?”   “彼时,御剑山庄之地仍旧属于滑国,成国太子每年中都有半年时间待在御剑山庄,既是锻炼体魄,同时也是作为成国的质子,保证两国交好。”墨染的面色逐渐凝重,幽幽地道,“然而,成国单方面撕毁了盟约,出其不意地攻下了滑国都城。滑国始料未及,便将太子转移到了闵地,想要借此要挟成帝。可成帝毫不顾忌,继续南下。恰在此时,太子染上了瘟疫,滑国巫师便行刑,将他一剑处死。”   “成国太子的确早便死了,是我亲眼看他死在巫师剑下。”墨染一脸郑重地看向苏霁,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继续道,“你那时候太小,没参与这事件,不知道这其中要害。你以后定要远离那成国太子,谁知道……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妖怪变得。”   苏霁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墨染。   可见墨染神色,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更何况,不远处的冰玉棺内,那具尸体也不像是假冒的。   这到底是究竟是为何?苏霁的头脑中浮现出了成千上百个问号。   “苏霁,我真的错了……”墨染微微哽咽着,攀着苏霁的手,不断向上,道,“拥有时不觉珍贵,等到了我失去了你,才发觉……我不能没有你……”   苏霁稍用力气,便扯开了墨染的手,平静地道:“保重身体,祝你康复。再见。”   苏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耳室,自己摸索着尝试了许多方向,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找到了这墓穴的出口,精疲力竭地爬出来,到了地表。   “终于出来了。”苏霁拍拍身上的泥土,看着周围景色,仿佛是城外近郊之景,一会儿她说不定就能看到人烟,去讨口水喝,问问路。就这样走了几里地,前面一阵“蹬蹬蹬”的马蹄声传来,苏霁这才意识到,前方一队人马已经离她不远。   “太子殿下!”旁边眼尖的侍卫欣喜地向太子报道,“前面不就是苏姑娘么?”   太子连忙轻骑奔上前去,到苏霁三步前,连忙拉住马缰,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苏霁面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语带关切地问:“昨晚你便不见了,本宫将城内寻了个遍,也不见你的踪迹,这一晚上你究竟去哪儿了?你可要吓死本宫了!”   苏霁微微抬头,看到太子那张熟悉的面孔仅离自己不过寸许,不由得想到阴暗地宫下,与之一模一样的尸体,静默地躺在地宫的冰玉棺中。   想到这里,苏霁浑身冰冷,如堕冰窟。   “怎么了?”太子见苏霁眼神不对,恐她受了什么惊吓,更加紧密地搂住了苏霁,双手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肩,口中吐出淡淡香麝之气,道,“莫怕,谁欺负了你,本宫给你做主。”   太子楼得更紧,苏霁便更加惊恐了。她奋力挣扎着,太子却浑然不觉,犹自情动,将她环得更紧。从太子颈间,可以闻到那阵阵熟悉的桃花香气,温柔而又克制,那香气让苏霁的心镇定了下来。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让苏霁犹疑。可是那阴冷的冰玉棺中,分明……   苏霁连忙推开了太子,惊恐地看着那张雪肤朱唇的脸。   他究竟是谁?   “你怎么了?”太子面色疲惫,心里却慌乱。   苏霁从未如此拒绝过他,更不会这般厌恶与他接触。   于是太子讪讪地拱手,一双桃花眼无辜地看向苏霁,道:“是本宫失礼了,本宫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苏霁后退一步,定定地看着太子,眼中满是警惕与防备。   “昨晚,你去了哪里?”太子柔柔地出声询问,又指了指手中牵着的汗血马,道,“此地离城中尚有些距离,你上马去,本宫给你牵着它。”   苏霁迟疑地看着那匹高大的棕红色马儿,正想拒绝,却听太子又道:“这匹马性情温顺,又极听本宫的话,不会伤害你的。你只须坐在上头,歇一歇脚,用不了一个时辰,闵城便到了。”   苏霁愣愣地看了太子一眼,眼中的警惕与防备像是冰雪一样,渐渐被太子消融了。   太子伸出手来,轻轻一扶,苏霁便一跃,上了马去。太子牵着缰绳,走在汗血马的左前侧,那汗血马仿佛通人意般,四只蹄子来回腾换着向前缓缓地前行,上下摆动的幅度很小,坐在上头的苏霁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苏霁安稳地坐在了马上,看着前面走着的太子,不由得陷入犹豫。   如果眼前这个‘太子’是冒牌的,那他最有可能是谁呢?   苏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同样剑术高明,武功卓绝,同样的桃花香气。   太子的身边有许多御剑山庄出身的人,魏九,冰壶姑娘,甚至就连太子身边的侍卫,用的也是御泉剑法。而太子本人所使的剑法招式,他的用剑习惯……一切的一切都与魏东陵那么像。   苏霁连忙摇了摇头,使自己的脑子保持清醒,不能胡思乱想。   魏东陵可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呢!这分明是两个人! 第71章   就这样一路由侍卫护送着,苏霁安稳地骑着汗血马,回到了闵城内。   苏霁迷迷糊糊地半阖双眼,忽然一个趔趄,登时醒了,□□的骏马停了四只蹄子,立在一栋二层的木质客栈前。   太子稳稳地牵着缰绳,转过身去,对苏霁道:“你这几日太过劳累,日夜不休,昨夜又不知所踪,想来郊外也无床榻供你休憩。不妨先在此睡下,养精蓄锐。”   “那疫站那里,谁又来接替我的活计呢?”苏霁思索了一番,道,“我还要再训练几个机灵得力的,给未染病的孩子种痘呢!”   “这几日下来,城内疫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现下情势倒不算很紧迫,你大可放下心来,休息半日。若是你病了,本宫……”太子殿下望着苏霁消瘦的脸颊,不由得心生怜惜,竟一时忘情,差点失言。太子立时清咳了几声,转而道,“若是你病了,全城百姓可是会为你心疼的。”   苏霁亦不推辞,便进了那客栈中,早有店小二引着她,走上了二楼的上间。   苏霁躺在了干净整洁的床铺上,盖了红衬白里的棉被,一双眼睛阖上。   忽然想到,那具与太子相似的尸体便像自己这样舒展地躺在透明的冰玉棺中,紧紧地闭着眼。   苏霁立时睁开眼,裹紧了棉被,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关键时期,可不能瞎联想,影响睡眠。这么联想,世界都变得可怖了起来。   于是苏霁催促自己的大脑忘掉那冰玉棺中的男尸,沉沉地睡了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阴冷的地宫中,许久不流通的空气积在底下,有一股浓重的腐朽之气。苏霁站在冰玉棺的侧面,又看到了那副熟悉的面孔。   太子的眼尾向上微微一勾,形成了高贵而不轻佻的弧度,像是睡着了一般,眼睛轻轻地闭合着,而嘴角微微上扬。   苏霁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气,静静地凝视着那副尸体,一动也不敢动。   那尸体却像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缓缓地睁开了眼,他微微侧过身,浓如黑墨的眸子看向苏霁,麻木的眼中没有丝毫情绪。   苏霁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自己明明没有吻他,这睡美男就自己醒了?   下一刻,那尸体长约寸许的指甲摩挲着冰玉棺,发出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咔嚓”声,冰玉棺的顶盖缓缓打开,那尸体僵硬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苏霁。   苏霁浑身冷汗直冒,原本的童话剧本,瞬间变成《盗墓笔记》。   苏霁竭力保持镇定,想起了《盗墓笔记》上说的,尸体在死后指甲变长是科学现象,若是起尸了,要拿出黑驴蹄子。   “黑驴蹄子!黑驴蹄子!”苏霁大吼了两声,手中蓦地便出现了黑驴蹄子,惊恐地看着那具尸体。   那尸体皮肤仍旧细腻光滑,若不是身量未足,以及胸口上狰狞的血迹,活脱脱是太子站在眼前了。可那尸体终究没有向前,只是定定地看着苏霁,声音低哑难听,道:“本宫才是真正的太子!是那个畜生害死了本宫,伪装成本宫的面容,占用着本宫的位子,欲上权力之巅!”   苏霁手中的黑驴蹄子被惊得掉在了地上,这是她一直麻痹自己、不敢去想的。可从理性角度,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如果现在活着的太子是假的,那真正的太子死去,会不会与他有关……   苏霁慌乱地摇着头,对那尸体道:“不是的,不是的。太子殿下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尸体微微地眯起了眼,海棠红的唇角微微上扬,幽幽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蓦地一下子,一切都消失了,苏霁眼前只剩下一片黑色。   “啊……”苏霁轻轻喊了一声,从床榻中弹了起身来,发觉自己浑身都是汗水,湿漉漉地洇湿了内衬的衣裳。   原来只是场梦啊!   苏霁刚想起身,却见屋的另一头点起了微弱的烛火,一张熟悉的脸悄然浮现在黑夜中。   “啊!!!”苏霁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声喊了起来,双手双脚紧紧地缩在温暖的被窝中。   “怎么了?”太子听闻苏霁一声惨叫,立时走入屏风,坐在苏霁的榻旁,柔声问,“做噩梦了?”   苏霁从被窝中探出一只眼睛,略微瞧了太子一眼,才缓缓地从被窝中钻出来。苏霁两根指头捏住太子的袖口,看到那双纤长的手指上只有很短的指甲,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子顺手抚了抚苏霁乌油黑亮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   苏霁立时躲开了太子的手,心有余悸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这小懒猫,外面天都黑了,本宫还道你如何还没来呢。”太子自然地收回了手,绝不越雷池一步,只是轻柔地笑道,“你睡了整整一天,也的确是,你这几日累坏了,合该好好休息。本宫见你睡得香甜,便没叫醒你。”   苏霁蜷缩在被窝中,不再看向太子,沉默着。   “此次疫病,是你居功至伟,本宫已向父皇秉明,等到一切都结束了,第一个封赏你。”太子见苏霁怏怏不乐,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   苏霁为了百姓,甘愿冒生命风险;可恨他竟还在起初误解、冷落她,以为她是苏霁,或者假冒苏霁的奸细。   “太子殿下……”从头到尾冷着脸的苏霁突然开口,不知所措地瞧了太子一眼,问,“你认识魏东陵吗?”   太子的瞳仁急剧地皱缩了下,转瞬间恢复平静,微微一笑,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就是问问,有点好奇。”苏霁满脸堆笑,眸间却无一丝喜色,道,“太子殿下周围,仿佛全是御剑山庄的人。我也曾听太后提起过,太子殿下小时候每年都会去御剑山庄待上半年。”   太子微微失神,复又笑道:“御剑山庄在江左,那时候,滑国未灭,江左仍属于滑国辖内。本宫说是去那里练习剑法、强身健体,实际上,只不过是那样说名头好听些罢了。本宫去那里,是去做质子的。”   苏霁微微点了点头,暗想:这与墨染说得一般无二。   “不过,在山庄内也不能随意走动,终日无聊,本宫倒也学得了些真本事。”太子浅浅一笑,似是回忆起了儿时趣事,道,“魏兄比本宫略长了一两岁,颇有些江湖义气,敢爱敢恨,平日里对本宫倒是多有照拂。自从滑国国灭后,本宫便再也未去过御剑山庄了,亦不知东陵兄近况如何。”   苏霁微微眯起眼,问道:“你与魏东陵有些交情,明知我狠狠伤害过魏东陵,为何还与我交好?”   “你以为本宫不曾恨过?初相见时,本宫对你冷言冷语,甚至利用于你,只想着狠狠地报复你,替旧友报仇。”太子子站起身来,凑近苏霁,一双眸子像是破碎的黑曜石,道,“本宫最恨这种薄情寡义、负心薄幸的女子,只是慢慢相处下来,才发觉传言不能尽信——你根本不是苏霁。”   “你与苏霁拥有着最肖似的五官与身体,却有着最为不同的精神与气质。”太子冷静地望着苏霁,极为肯定地道,“譬如,若是真正的苏霁,她最爱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损伤自己的性命,来救这些毫无干系的普通百姓。”   苏霁怔怔地望着太子,只觉得他一番逻辑严密,可谓□□无缝,而最开始太子的敌意与冷漠,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72章   “没错,我的确不是原来那个苏霁。”苏霁只得承认,不过转而又道,“可我又的确是苏霁。”   太子眉头微微蹙起,沉眸思考了片刻,终究迷茫地看着苏霁。   “我……”苏霁略显迟疑地看着面前的太子,眼神躲躲闪闪地回避着。   她本来不想再隐瞒了,也做好了据实以告的准备,可是每每想到那死状惨烈的尸体……   等等!苏霁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明明一开始是她试探太子的身份,怎么到了后面,话题逐渐转变成苏霁身上了?   苏霁恍然抬头,却见太子柔情万千地看着苏霁,一双桃花眼仿佛可以让世上所有人都沉溺于此,他轻轻搭上了苏霁的手,紧握在手心,道:“本宫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在乎。其实只要咱们两个心意相通,你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苏霁怔怔地看着太子,不知觉脸上微热。   太子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他选择了无条件相信。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自己怎么能暗自揣测太子,总是把他往不好的方向想呢?   苏霁反握住太子的手,头轻轻地枕到了太子的肩上,轻轻地道:“我信你。”   太子将苏霁轻轻搂在怀中,左手柔柔地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睡婴儿般。   “既如此,本宫便以为你是同意了。”太子轻笑,道,“那柄剑,你可不许还回来。”   苏霁阵阵气息拍到他的颈上,叫人又热又痒,太子不可自抑地小腹一紧,于是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环绕苏霁的双手,轻轻地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趁早休息罢,明日再去疫站。”   苏霁轻笑出声,道:“我已经睡了一天了,可再也睡不着了,我还是今儿晚上就过去,晚上那里也需要人手。”   太子轻声“嗯”了一声,看着苏霁渐渐离去,面上柔情之色渐渐褪去,眸色逐渐黯淡。他挥了挥手,立即便召进了三五个身手敏捷的侍从。   “太子殿下,您有何吩咐?”几名侍从严阵以待,谨听命令。   “去查查昨夜苏霁究竟去了何处。”太子微眯着双眼,视线紧紧地盯着一处。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苏霁竟开始疑心他的身份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这番,是否完全打消了她的疑虑。   太子不安地双手紧握,却终究无可奈何。   -   一连十几日,苏霁日夜为城中百姓治病,哪有闲心去思虑旁的?而太子心中也松了口气,以为苏霁早将事情忘在一边。   待闵城内时疫渐渐平稳,苏霁一刻没歇,立即悄悄雇了个车夫,预备着清晨便出发,直奔御剑山庄。却没料到,一大清早便有侍卫来报,说太子病了,身上高热不退。   这时候生病高热,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霁慌慌张张地去了太子的下榻之所,推开内室的门,只见薄如蝉翼的幔帐直垂落到地毯上,太子安稳地躺在里榻内,细微之处在外头也看不大清楚,仅能看到太子额头上盖着一张浸湿了的帕子。   苏霁连忙拉开幔帐,出声询问道:“太子殿下,你哪儿不舒服?”   那张俊脸微微泛红,海棠红的双唇微微抿起,听苏霁如此问话,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一只白皙矫健的臂膀从锦被中伸了出来,悄悄握住了苏霁的手,太子轻轻地咳了几声,轻声道:“不碍事,你去忙你的罢。”   苏霁立时伸手,想去探探太子额头上的温度,刚伸出了手,却见太子猛地一拽,将她整个人都拖到了榻上,太子敏捷地起身,双膝跪立在苏霁腰的两侧,胸膛离苏霁的脸仅有半寸距离。   太子仅穿着又薄又滑的蚕丝寝衣,宽大的袖袍难掩其矫健的身姿,苏霁闻着充盈于鼻翼的气息,男人独特冷冽的味道混杂着桃花香气,一股脑向苏霁扑来。   太子一边舔着苏霁的嘴唇,一边喑哑地道:“这几日都不曾见到你,你不想本宫么?”   苏霁被吻得七荤八素,脑子晕沉沉地,含混地答了一声:“想……”   太子满意地看着苏霁,喉结上下翻动,喑哑地道:“反正闵城事已了结,不妨在这多陪本宫几日。”   陪?   苏霁面色绯红,迟滞了几秒钟,便开始去解太子寝衣上缝着的盘扣。   太子见苏霁去解扣子,胸口下意识地颤动了下,只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那双细滑的手隔着薄薄一层寝衣,三两下便勾起了太子身上的炽热。   太子的心脏不可自抑地狂跳,这个苏霁,也未免太过直接了罢。   为了阻拦苏霁去御剑山庄继续探究,他只得出此下策,原本只想着与她亲近几日,却没想到,苏霁一来,就过了头。   他此刻,拦住也不是,若是不拦着——他自心中忖度,真若是赤诚相见,他也没那个绝然的定力。   正这般胡乱想着,苏霁已经解开了两三颗扣子,双唇贴近了太子的锁骨,微微用力,嘬了一口,在光滑白腻的肌肤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太子整个上半身已经被这一下嘬得瘫软,喑哑着嗓子,发出了颇有些怪异的声音。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太子面色绯红,一双桃花眼望着苏霁……   “苏姑娘,外面有人找您!”外门急促地轻叩了几声,原是个外面巡守的侍卫,“那人倒是很急,说是再耽搁,便误了时辰了。”   苏霁这才惊醒,自己还有要事去办,哪里有空闲陪太子呢?   “太子殿下,真是不巧。”苏霁连忙起身,道,“我还有事,很重要的事。”   太子清咳了声,抬眼,不舍地瞧了苏霁一眼,道:“不碍事的,你忙你的去罢。”   苏霁满脸歉意,不过仍是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欲走出门外,却见身后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   太子什么话也没说,仍是坐在榻上,只是紧紧地环住苏霁的腰,双手死不撒手,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角,一双桃花眼静默地看着苏霁。   苏霁左右为难,终究用双手掰开了太子的臂膀,道:“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再说吧,很快的。”   太子瞧着苏霁匆忙出去的背影,不由得出了神。许久,他才从□□中缓解过来,匆匆地穿好了衣裳,召来了侍卫。   “立即启程,往御剑山庄去。”太子平静地吩咐着,既然第一个方案不奏效,那第二个方案就要做准备了。   “是。”侍卫老实答道,“马车早已经准备好了。”   “马车不用了,本宫直接骑一匹快马,比什么劳什子都快。”太子幽幽地问,“本宫是问你,那些事情都准备好了么?”   “太子殿下放心,万事俱备。”那侍从答道。   -   方出了闵地,秋风萧瑟得很,不过枫叶红得浓艳耀眼,倒不逊于夏花。苏霁倒没心思看一路上的风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能不能再快点儿?”   那车夫应了一声:“好嘞!苏姑娘,您就放心罢!”   刚如此说完,车便上下剧烈地震了一下,便不再向前,停在了一处。   “怎么回事?”苏霁焦急地掀开帘子,问那车夫。   “车轮陷入了泥地里头。”那车夫如实答道。   “好端端地,怎么会陷入泥地中呢?”苏霁奇道。   “许是这几日,闵地封城,将周边道路都用土封上了,如今解封,没把土填到原来的地儿上。”那车夫也是叹息,看了看那车辙,对苏霁道,“苏姑娘莫慌,小的家就在附近,叫几个人手来将车轮挪出来,也不费什么时间。”   说罢,那车夫便匆匆忙忙地去隔壁村中寻人,不过半刻,就来了三五十人,几人合力,一下子就将车轮从泥地中挪了出来。   “感谢诸位父老乡亲。”苏霁抱拳,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串铜板,谢道,“我这有一吊钱,就当是给乡亲们买酒吃了。”   众人皆是推辞,忙着说不要,苏霁这钱竟无人接。   “你们这是做什么?”苏霁奇了,不要钱也就罢了,这群人竟合计了一下,一齐跪在了苏霁脚下,“我可承不起,这真是折煞我了。”   “是苏姑娘救了我儿,这份恩情,老汉我也……”其中一位老汉忽而泣不成声,哽咽了一番,继续道,“姑娘受得起……”   其余乡人听此,不免心中哀恸,哭作一团。   “苏姑娘,上车罢,我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好东西能报答姑娘恩情,单就有一把力气,苏姑娘只要用得着我们……”那车夫说着说着,忽而也痛哭失声,自坐在了车前,平静了下,才道,“大恩不言谢,苏姑娘急着赶路,先上车罢。”   苏霁忙扶起诸位父老,告饶一声,便立时上了车,心中暖暖地。   一路上,那车夫仔细看着脚下路况,一两日后,竟顺利地到了江左,车上也没起什么状况。   苏霁忙给了应付的车钱,那车夫却如何不肯要。   苏霁劝道:“这毕竟是远路,你也要养自家老小,怎能让你白干几天,分文不获呢?”   那车夫道:“我家有车有马,不愁生计。这银子收了,实在昧了良心。”   不得已,苏霁只能先下了车,寻思着等临回到闵地时,再托人给他留下银钱。   苏霁一脚踏下,从车上下来,便见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砌了齐整的台阶,直通向高门,那高门威严地耸立着,两只石狮子威严地立在大门两侧。   苏霁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巍峨的建筑,走上了石阶,这就是本书中的核心场地——御剑山庄。 第73章   大门中开,左右两根石柱约莫有丈高,冰晶石混合着大理石的材质,既不失大气厚重,又有泠然脱俗之气。苏霁就在这石柱旁,逡巡徘徊,觉着自己的头上晕沉沉地,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毕竟,这副身体将魏东陵骗个干净,究竟是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前来拜访?   “姑娘,你在门外作甚么?”御剑山庄门下的弟子穿着一身白色劲装,衣服上无任何文饰,正准备热情地招呼那女子,待看清那女子容貌,却是惊了,“你是……”   苏霁两股战战,面上堆笑,向那年轻弟子抱拳,道:“我来拜见御剑山庄的庄主,魏东陵魏大侠。”   “你竟也有脸来?”那弟子眉头纠结成一团,上下打量了苏霁几眼,轻蔑而又冷漠地道,“我们庄主大病了一场后,便从此一心向道,不问世事。凡尘俗世中,再不见任何人。”   苏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秋风萧瑟,惹得她瑟缩了一下。前几日一直忙碌,身上倒轻松些;这几日奔波赶路,她竟觉得身上乏得很,比之前还要疲倦。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长时间了,魏东陵还没从情伤中走出来。   苏霁不由得叹了一声,抚着自己的心脏,郑重地道:“我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感到了无比的愧疚,才来同魏东陵道歉的呀。”   “你以后不出现在庄主面前,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那弟子忿忿地道。   苏霁哑口无言,却见另一头急匆匆地跑来一位中年男子,他同样穿着一身白衣劲装,方额上勾了一道朱红色印记。   苏霁在宫中也见过几个道士,知道那是虔诚的上清教徒的标记,一旦在额头上用丹朱刻上了此印记,便意味着自誓遁入空门,终生不娶,梅妻鹤子,以供奉上清诸神为己任。   “魏庄主有言,凡俗之人,他本不愿相见。但姑娘既执意如此,往事已矣,修道之人理应顺其自然,见一面倒也无甚大碍。”那中年道士拿着一柄尘拂,扫去苏霁身上的尘缘,便将苏霁请进了门内。   苏霁进门,这里她虽未曾来过,但是看了几百章的小说,她对于御剑山庄内部构造可谓了如指掌。   左边,就是藏书阁,里头不单有许多书本,还有些未消除邪气的剑;右边,是议事厅,御剑山庄的几位长老每旬都会在那里议事。   而中间,苏霁向前探了探身子,不觉有些奇怪——中间本该是庄主魏东陵的起居之处,为何如今门前供奉着一缸莲花,后头香烟缭绕呢?   “前面就是修心堂,魏庄主平日便在里头礼佛、起居。”中年男子适时答道。   苏霁往前走着,迈过了高高的门槛,便见魏东陵在屋内正中,盘腿屈膝,坐在了一尊莲花台上,额头上一枚朱红色的印记夺人目光。他阖着眼,口中默默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手中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悠扬的“咚咚”声传到很远的地方,使人心神宁静。   魏东陵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慈悲的眼,无喜无悲地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将视线锁在了苏霁身上。   “魏庄主安好。”苏霁抱拳,道,“苏霁顺路,来看看庄主,还望庄主,大人不计小人过。”   “往日之事,不过是凡俗之扰,如今想来,都是不值当的。”魏东陵的面色仍旧无喜无悲,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喜怒哀嗔,不过是世人看不透罢了。”   苏霁面色复杂地看着魏东陵——他仿佛真的醉心教道,不问尘世。   不愧是本文的男主啊,这思想境界,的确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苏霁艰难地开口,试探地问道:“茅山一别后,便再未见过庄主了,不知道庄主臂膀上的伤可是好了?我如今也学得了些医术,能给庄主瞧瞧。”   魏东陵平静地道:“已大好了,不劳姑娘挂心。”说罢,他便阖上了双眼,复又敲起了木鱼,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   如是这般,能够打消苏霁心中的疑虑,那么他此番设局便是值得的。   苏霁被晾在一边,只得蹲在莲花台的侧面,看着魏东陵舒朗大气的面容,心中暗自思忖。   面前的魏东陵,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魏东陵呢?   苏霁揉了揉自己欲裂的脑袋,晕晕沉沉地看着魏东陵不时翻动经文的修长手指,总觉得同太子的手指十分相似。   他与太子的共同点实在是太多了,苏霁有的时候会冒出连自己都惊讶的想法——如果太子与魏东陵是同一个人呢!   苏霁歪着头去看身侧的魏东陵,不禁眯起了眼睛,该如何验证自己的想法呢?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待暮色下沉,即便魏东陵不下逐客令,她也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   苏霁晕沉着脑袋,每当她感到疲倦的时候,做出的决定总会偏向勇猛激进。   不能再等了!苏霁试探着向前,趁魏东陵不备,缓缓地靠近着莲花台。   而莲花台上的魏东陵,从苏霁来时便心生防备,他右手稍稍出手,预备将苏霁一把撂倒,却没成想苏霁在最后一瞬转移了方向,声东击西,去了另一侧。   魏东陵的右手扑了个空,左边一时不察。苏霁抓住了这个空挡,直接上去,拽住他的肩袖,二话不说,心里头默念——召唤系统。   苏霁手中瞬间多出了把剪刀,现代工艺的剪刀,虽然没有古代那般锋利,剪裁纸张布料却容易得多。   苏霁手上拿起了剪子,便“咔嚓咔嚓”地顺着魏东陵的斜领,直接剪断了左肩的系带,道袍半落,露出了矫健的臂膀,锁骨在破碎的衣裳中若隐若现,犹抱琵琶。   “苏霁,你疯了不成?”魏东陵立时用双臂护住自己的上身,脸色微红,“你如今是太子的女人,怎生这般孟浪?竟来撕别的男人的衣服?”   他一时不察,竟给了苏霁可乘之机,差点让她得逞。也不知道苏霁用的是什么材质的剪刀,竟比铁器还要锋利。   魏东陵小心谨慎地护住了自己的肌肤,尤其是锁骨处。   苏霁还不知道,魏东陵义正言辞,手指下的锁骨处,却还余留着前几日嘬出来的浅浅淡淡的红痕。   “把她拖出去!”魏东陵命令着,冷冽的眼神扫过苏霁。   苏霁捂着脸,被山庄内的家丁拖拽着拉走。   完了完了,魏东陵本来就厌恶自己,如今这般情形,恐怕是要见阎王了。 第74章   一时间,苏霁又惊又怕,她脑袋晕晕沉沉地,一个不慎,便在家丁的拖拽下倒了下去,晕了过去。   “公子,这……”那家丁初时以为苏霁是装的,拍了几下苏霁的脸,仍不见其转醒,不由得不知所措起来,道,“这妖女怎么自己倒了?”   魏东陵眉头紧蹙,原先气定神闲、无悲无喜的面色一瞬间变得焦虑不堪,他不顾自己上衣破碎,匆匆地从莲花台上飞了下来,撇开了那家丁的双臂,自护住了苏霁的身躯,不致让她倒下。   “你对她做了什么?”魏东陵冷冷地看向那家丁,“叫你把她拖下去,怎么就这么粗鲁?”   家丁十分委屈地道:“小的什么都没做,明明是她自己倒下去的。”   魏东陵不再理会那家丁,手指在抱住身体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苏霁的额头——他这才发觉苏霁的额头滚烫。魏东陵面色沉郁,沉眸片刻,便扬起右掌,四指并拢,轻轻地贴向苏霁的后背,精纯的内力输送入苏霁体内,游走到体内的各经络处。   苏霁微微地睁开了双眼,吐出了半口黑血,一只手微微上扬,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苏霁?苏霁?”魏东陵反握住她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苏霁虚弱地挣扎着,甩开魏东陵的手,手仍旧轻飘飘地向上,点住了太子微微露出的锁骨,其上,有一淡淡的红痕,那形状是如此熟悉。   “魏东陵,你就是太子……”苏霁只觉周围天旋地转,但她仍是硬撑着,“魏东陵与太子,分明就是一个人……”   冰凉的手指轻点在太子的锁骨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触觉。魏东陵叹了口气,没有出声反驳,只是凝视着苏霁,急切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此时此刻高热不退,极有可能是……”   魏东陵说不下去了,若是真的染上了天花,就是九死一生的几率……   就在苏霁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金属声传来:“叮咚!恭喜你,完成了【主线任务:太子身份】,你将有一个月的时间回到现代,并准备好要带的东西。”   “等等——”苏霁心中惊呼,问道,“我这副身体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是因为你月余未曾好好休息,全力救治瘟疫,消耗了太多精力,生命值已经下降了太多……”系统啧啧叹息,回答道,“古代人的生命值可是很低的哦,况且你刚一上场,就被魏东陵捅了一刀,你要注意了哦!”   生命值?系统怎么之前都没同她提起过?   “我现在的生命值是多少?”苏霁想了想,又问,“那若是生命值降到了零,会怎么样?”   “叮咚!你现在的生命值为:23,每当有不健康的行为或是身体受到伤害,生命值都会自动降低,系统不会进行播报。于此同时,若是你做了些有利于身体健康的活动,就能能增加生命值。”系统慢悠悠地答道,“当生命值降到了零,游戏提前进入结局,你将重新回到现代社会中。”   “原来我就算死了,对现代社会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苏霁总结了一下系统的回复,不由得欣喜道,“那还怕什么?不过这样的话,还有谁在乎系统的主线任务呢?”   “此游戏本来就是开放式结局,从来不勉强玩家做出任何选择。”系统回复道,“每个人的游戏人生各有不同,虽然结局不同,但各有精彩。至于主线任务,可以说是故事最原本的走向,如若你达成了它,会获得系统的特别奖励哦!”   说完这些,系统便不再发话,苏霁感到身子本来是冰寒的,冻得人瑟缩,却不意裹在了暖和的怀抱中。   苏霁瞧了一眼,魏东陵紧张地抱着自己,说着什么,可是自己却一点儿也听不清了,意识在逐渐消散。   -   “铃铃铃——”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终于也落下了帷幕,每个学子脸上都是轻松舒适的。   苏霁检查了学号、姓名,便搁下了黑色墨水笔,喝完了这罐咖啡的最后一口。   “同学们,请再一次检查姓名、学号是否填涂正确,一会儿先不要动,等我与几位监考老师清点好试卷,你们才能出去。”监考老师推了推眼镜,道。   两三分钟后,教室内响起一片欢呼——终于考完了!   苏霁将空咖啡罐准确地投到了台阶旁的垃圾桶内,又去找寻自己的书包,将里头所有的复习资料都扔到了垃圾桶内,背着空书包潇洒地走回了宿舍。   宿舍内,书桌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摞厚厚的打印纸,上面是这本小说的全部内容——在回宿舍的途中,苏霁将这本一千多章、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打印成了纸质版的,拎回了宿舍。   “苏霁,你在做什么?”李晴一边收拾着准备回家,一边奇怪地看向苏霁,问,“全都考完了,你怎么还拿着荧光笔标记呢?”   苏霁恍然抬头,微微一笑,道:“我在阅读一本网络小说。”   李晴奇怪地看了那厚厚一摞打印纸,见上面的内容真的是一本网络小说,摸了苏霁的额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真是奇了,从来没见人看一本小说,还拿荧光笔划重点的!苏霁啊,你是不是考试考傻了!”   苏霁傲娇地瞪了眼李晴,道:“你懂什么,这是秘密!”   “你需要找一个机灵点儿的男朋友,来中和一下你的傻气。”李晴无奈地叹息,摸了摸苏霁的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不是之前问过我,什么是喜欢吗?怎么,有眉目了吗?”   苏霁嘴角不由得轻轻上扬,脸上浮现了一丝可疑的红晕,终是叹息了一声,道:“没有啊。”   “不慌。”李晴按住苏霁的肩膀,道,“等放完假,再回到学校,我做你的僚机。保证你是——年年岁岁不挂科,岁岁年年有帅哥!”   说罢,李晴拉起行李箱的推杆,与苏霁道别后,便登上了最近一列飞机。   宿舍中一个个都四散而去,各奔东西,飞到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苏霁想想自己,算上在现代生活的三四个月,再加上在异世界度过的一两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爸妈了。   苏霁随意拿了几样常用的衣服,放在拉杆箱内,拿起拉杆箱就走到了最近一站的地铁,准备回家——没错,因为是本地人,苏霁的大学离家只有半个多小时。   但她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家。   -   “请3065号到专家10诊室就诊。”机械女声柔和的音调非常具有穿透力,在嘈杂的候诊室内也能听得清楚。   苏霁捏着3065号的就诊条,轻悠悠地走入了专家10诊室。一路上打量着周围,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苏霁与阻拦病人家属的护士阿姨打了个招呼,便拧转了下门把手,走入了专家10诊室。   “什么症状?”一位中年妇女,身穿干净干练的白大褂,金丝框的眼镜下,画着精致的妆容,她头也不抬地看着病历本。   苏霁一把熊抱住医生,在她的胸前蹭啊蹭,软软地道:“人家得了相思症,特别想你,王大夫,这可怎么办呀?”   中年妇女将苏霁的小脑袋瓜儿从怀中移出来,无可奈何地道:“这丫头!没事来门诊做什么?周围都是传染病人,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   “快!去把号退了,别打扰我工作。”中年妇女道。   苏霁撅了撅嘴,道:“妈妈,已经晚上六点的,按照道理来说,你已经下班半个小时了。”   “这些病人都是不远万里,从各地来我们医院的。”中年妇女道,“更是排了一整天的队,才挂上的号,像你这种占用医疗资源的,都是在挤占病人的就医时间。”   苏霁不满地瞧了妈妈一眼,终于去窗口,将挂号退了。   她挤占了病人的医疗时间,可这些病人也挤占了妈妈陪她的时间呀!   以前,苏霁对妈妈的爱岗敬业嗤之以鼻,现在她在古代经历了一些事情,好像有些懂得了。   这些病人毫无专业知识,所凭仗的只有医生,有时候医生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更清楚地了解病情,甚至能救了他们的命。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妈妈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夫,在SARS面前也毫不畏惧。   苏霁挠了挠头,自己去了古代待了一段时间,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呢? 第75章   挂号费退回后,苏霁拿了车钥匙,去地下车库等着妈妈下班,一直待到了七点,人流渐渐散去,苏母才开车回家。   三个人难得凑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后,苏霁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开始仔细研究那本小说,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到了中后期,剧情犹如脱缰的野马般肆意奔腾着,讲了半本江湖恩仇,最后发现男主魏东陵其实是太子,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在帝国的铁蹄下不堪一击,所有的反派都一次性领了盒饭。   “要不要这么仓促……”苏霁摸了摸鼻子,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又翻到了下一页,这本书中的太子在倒数第三章时才知道了母亲的死因,在成帝的一再削权、压迫下,在废太子诏书晓谕六宫时,太子终于黑化了。   一场兵变令人始料未及,辉煌的宫殿就此换了主人,太子尊奉成帝为“太上皇”,将他移居到九华殿中,颐养天年。   赵嘉柔的父亲赵玄,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进了宫,他不紧不慢地走入乾清宫,看着九龙金座上的太子,一副视死如归的冷静模样。   “爱卿何事?”成棣一副明黄色的铠甲,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玄。   “太子殿下,您这是在逼宫,这是在篡位!”赵玄冷笑一声,大声呵斥道,“常言道,窃钩者盗,窃国者侯。难道殿下以为,满朝文武顾忌你的威势,就没人敢明言了么?殿下所行,枉为人子,更枉为人臣!我赵玄不齿!”   “父皇晚年昏聩,残害忠良,大肆出兵攻打漠北,国库虚空得不成样子,为人臣,难道本宫要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万里山河易手不成?”成棣站了起来,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堂下,“本宫的母后,死于父皇手中,为人子,本宫又怎能让母后白白死去?现如今,本宫并无大过,却已经被废了,难道要本宫心甘情愿地死去,你们才满意么!”   赵玄被这一番慷慨陈词激得说不出话来,沉思了许久,终究哽咽。   “今日之事,本宫赦你无罪。”成棣淡漠地扫向堂下,轻轻地道,“你也算有些才能,以后在本宫手下,亦要尽职尽责。”   “道不同,不相与谋。”赵玄看了眼殿上的太子,不怒反笑,道,“元庆十年,臣被逐出族中,囊中羞涩,是陛下下广召贤士,寻到了臣,并给了臣一个难得的机会。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对臣涌泉之恩,臣又怎么改易他主?”   赵玄看着周围重重甲兵,从旁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一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道:“陛下,事已无可挽回,微臣只能以死尽忠了!”   “赵祭酒!”成棣慌忙地走下了阶,却为时已晚,血流如柱般喷溅而出,将周遭的地毯洇湿。   恰在这时,门外的守卫拦不住,赵嘉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眼眶霎时红了,她轻轻地唤了一声“爹”,伏在赵玄的尸体上,恸哭不止。   成棣手足无措地看着赵嘉柔,想要解释什么。   “是你杀死了我爹!”赵嘉柔的眸中满是恨意,冷冷地道。   成棣静默地瞧了眼赵嘉柔,终究无可奈何地阖上了眼,吩咐左右,道:“收拾尸首,封为文渊公,给赵祭酒死后哀荣。”   侍卫听命,便开始料理赵玄的尸首,却见赵嘉柔看着父亲旁边被血沾湿的剑,颤颤巍巍地拿了起来,亦挥剑自刎。   那时候,大家才知道,赵嘉柔柔顺的性格中,原来也有刚毅坚决的一面。   而成棣,孤独地坐在了九龙金座上,他成为了帝王,但帝王之位,亦不过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苏霁再往下翻了一页,发现这已经是最后一页,这小说就此结局。   就这么,始料不及、仓促地结束了?   苏霁整个人都是懵的,马上上网查了查读者的评论,果不其然,这是本评价只有2.3分的小说,一堆读者都不满意这个仓促的结局,但除了打低分外,也无可奈何。   正当苏霁想着要给作者寄刀片的时候,系统悦耳的提示音又传来。   “叮咚!夜已深,今晚就是您返回异世界的夜晚,请您躺下,熟睡后便可继续游戏。”   苏霁只得躺在了床上,脑中还细细回味着这本小说。只是她实在熬夜熬得太晚,大脑十分疲倦,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魏公子,苏姑娘她一直高热不退,而且还是从疫区来的,老夫不能保证不是……”年长的大夫诊脉后,为难地叹息,“还请魏公子节哀,做好最坏的打算。”   “下去罢。”魏东陵穿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阴面的一角,不无担忧地看着榻上的苏霁。   “苏霁……”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苏霁的额头上,试探着她身上的温度,发现竟不似先前般滚烫,魏东陵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本宫已经向上清祈愿,愿用十年寿命换你安康,可是,你怎么还是醒不过来呢?”   苏霁听到仿佛有人叫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影,竟然是魏东陵。   “魏东陵?”苏霁虚扶着枕边,缓缓地起身,却见魏东陵清癯的面上总算露出了喜色,“这是哪儿?不对,这是御剑山庄?”   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御剑山庄,可是环顾四周,总觉得周围的陈设摆件颇有些皇家特色,而周围燃着的龙涎香更是浓郁极了。   “这里是御剑山庄内,许久之前,太子殿下的住所。现如今是潜龙之邸,单空出来了。”魏东陵连忙扶住苏霁,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连续三天高热不退,他们都说你……都说你染上了天花,我便将山庄内的人都遣散了出去,给你腾出了这屋子,将你接过来养病。”   “啊?”苏霁一愣,连忙道,“没有,我只是这几日操劳太过,好几天没正经休息了。”   魏东陵连忙将苏霁搂在怀中,轻轻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本……我会担心的。”   苏霁迟疑了下,终究抬头,看向魏东陵,问:“魏公子,其实你就是太子殿下?”   魏东陵愣了一下,静静地凝视着苏霁,从袖口中掏出了个瓷瓶,将药水轻轻地涂在了自己的耳边,耳边上的肌肤皱皱巴巴地,仿佛要脱落一般。魏东陵用手捏住那层皮,“哗啦”一声撕下了□□,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五官精致,不是太子又是谁呢?   苏霁看到这神奇的一幕,不由得惊呆了。   太子瞧着苏霁,许久才道:“此事,本宫不愿再瞒你。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本宫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你。”   苏霁一边从旁边的几案上拿了杯温茶,啜饮了几口,听太子说话。   “魏东陵已经死了。”太子陷入了回忆中,“五六年前,本宫寄居在御剑山庄,忽闻成国已是大军压境,直逼滑国都城。本宫作为质子,与魏东陵一起,被秘密移送到了闵地。” 第76章   “正当那时,闵地流行着瘟疫,我们一行人都没能幸免。其中,魏兄他出花最为凶猛,只过了三五日,便起不来床……”太子沉沉地道,“此时,一队成国商贾途经闵地,正是出逃的好机会。可是魏兄的身体状况已经经不起折腾,于是,他戴上了□□,强撑着代替本宫赴宴。可那场宴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让本宫赴死罢了。”   苏霁平静地点点头,这说法同书上说的别无二致。   “魏兄临终前,嘱托本宫,要本宫照拂好他的亲人。本宫回到成国,便拜魏庄主为义父,侍奉堂前,养老送终。”太子道,“本宫在宫中备受忌惮,处处掣肘,便索性称病,易了容化作魏东陵的模样,以魏东陵的身份倒还能畅意些。”   “这也是你退婚的原因?”苏霁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禁问。   “正是。”太子轻轻地为苏霁掖好被角,道,“晴姑娘毕竟是魏兄的未婚妻,本宫怎能娶她呢?只是魏兄的死讯一直秘而不宣,尘封数年,本宫权衡了许久,终究没有讲实情告与晴姑娘,只是以御剑山庄的名义去退婚。”   苏霁点头称是,道:“若是被退婚,不过再嫁就是了;若是丈夫死了,成了望门寡,更加影响晴姑娘再嫁。”   这个世界对女子实在是不够友好,明明是丈夫自己死了,却还要赖到未过门的妻子头上。   “本宫从四年前便与茅山商量着退婚,只是本宫无法给出合理的说辞,茅山那边便一直拖着。直到苏霁死了,本宫四散消息,声称伤心欲绝,这才退了婚事。可惜,那时候晴姑娘已过花嫁之年,还是误了她的婚事。”太子愧疚,道,“之后,宫内形势纷纭复杂,本宫须得留在宫中。御剑山庄那里,便声称魏东陵勘破红尘,皈依上清。”   苏霁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魏兄的尸首,本宫找寻了这许多年,仍是一无所获。不巧近日却在闵地近郊找寻到了,离你那日失踪而返的地方不远。”太子继续道,“本宫已将他的灵柩运到御剑山庄,魏家祠堂才应该是他灵魂安息的地方。”   苏霁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感到有些不妙,问:“你找到了他的尸首,也进了那墓室?”   太子颔首。   苏霁一惊——那墓室中还有凤鸣与墨染呢,他们俩不会已经被太子发现了吧?   果不其然,太子又道:“那墓室中,还藏着个杀手堂的逃犯,身上全是天花痘疤,现下飞骑队正押送他回京处置。”   看来凤鸣把苏霁抓去诊病,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墨染就此被捕,而凤鸣因出去采买药材而逃过一劫。   “如今,本宫所知已经全都告与你了。”太子静默地看着苏霁,眸中总有挥散不去的伤感,他抖了抖身上的黑斗篷,轻轻地对苏霁说,“苏霁,郎中说你身体弱,你定要好生保养,以后本宫不在的日子里,要好生照顾自己。”   “不在的日子里?”苏霁不由得问道,“太子殿下,你要到哪儿去?”   “本宫时日无多,若有不测,你定要保重身体。再不能熬坏自己的身体了。”太子面色仍是平静,声音却微微哽咽,他平复了心境,继续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就时日无多了?”苏霁一头雾水,她在小说里看到的结局可不是这样的——书里说,除了太子以外的人几乎全员团灭,只有太子成功活了下来。   “人生七十古来稀,忝算本宫一生顺遂,天寿五十,减去了十年为太后祈福,十年为你祈福,本宫不过能活到三十罢了。”太子微微叹息,道,“过了年,本宫便二十一了,若是只剩下不过十年能活,本宫也不再娶妻了,哪家女儿嫁给本宫,不过是害了她。”   “所以……”太子欲轻抚苏霁一头乌黑的发,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收手,极为认真地对苏霁道,“趁本宫还活着,还有些能力,本宫想为你觅得一门如意郎君。若不如此,本宫实难放心。”   “十年?”苏霁挠挠头,这才想起来。   太子曾向上清祈愿,他愿以十年寿命换得太后安康。当时苏霁为了将功劳揽给太子,便胡诌了个“上清托梦”,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就连太子也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都以为这是上清显灵,谁能料想这是苏霁随口胡诌的呢?   “其实太后病愈、我病愈都和上清没关系,换而言之,或许根本不存在上清。”苏霁思虑了一阵,终究说出口。   “你不是被上清诸神托过梦么?”太子眉头微蹙,问,“上清诸神又怎么会不存在?”   他正是因为太后之事,方觉上清诸神格外灵验。连续几日,苏霁都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他毫无办法,终是沉了心,向上清祈祷,再用十年阳寿换得她转醒。   “其实那都是我瞎编的。”苏霁食指与中指捋着自己的眉毛,低头道。   “什么?”太子蓦地站了起来,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这么敢?”   “其实,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鬼的。”苏霁握住太子的手腕,道,“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没有神明来给人馈赠。”   正在此时,却闻门外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好像是人群沙哑的嗓音,在喃喃地念着什么。   “外面这是怎么了?”苏霁想要站起来,却觉着自己的头晕沉沉地。   太子忙将她扶回床上,走出去推开窗户,只见几位巫师一人头上装饰着一张蒲叶,上身袒露着,下身用羊皮围着,腰间用一根黑粗的绢布系着。他们形态各异,像是一只猴子一般,在祭祀的法场上跳来跳去,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   “他们这是……做什么?”苏霁只向外好奇地看了一眼,便问。   “这是江左的习俗,每当新妇出嫁,都会请巫师来做法事,来祈求好运。”太子解释道。   “这法事看上去,真是野蛮。”苏霁躺在床上,不禁啧啧。   在这样蒙昧的年代,四处都有不同的信仰,巫师们成天啥也不干,只会装神弄鬼。苏霁突然就理解了太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实在难以产生无神论这种思想。   不对,苏霁略思索了一阵,仿佛她会错了重点。   “谁要出嫁了?”苏霁后知后觉地问。   “是冰壶姑娘。”太子答道,“她早该出嫁,只是因为本宫一直推着。如今本宫形势大好,便也该为她谋划打算。” 第77章   冰壶姑娘大婚那日,尚是三九天,据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那日却艳阳高照,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在新娘子脸上,显出端正的容貌来。   而另一边,御剑山庄的客房内,苏霁盖着厚实的绒被,手中捧着个汤婆子,半倚在榻上,像一只过冬的小松鼠。   隆冬时节,在古代可是要人命的季节,她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生命值不能再继续下降了。   苏霁掠过屏风,看向门外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流,接亲的花车过一会儿便来了,可惜按照当地的旧俗,是没有送亲这回事的。如今,江左之地仍旧遵守滑国旧俗,新娘子晚上乘一顶凤阳花车,独自出嫁,在夜幕降临时到达新郎家中。   苏霁正准备再睡会儿,却听门外叩了三声,传来一阵沉静的女声:“苏姑娘,你在吗?”   苏霁听这声音,越听越像是冰壶姑娘的声音,连忙应了一声,随意踩上一双羊皮长靴,便越过屏风,打开檀香木门。   苏霁打开门,定睛一看——真的是冰壶姑娘,她穿着玄黑之色的嫁衣,上头还用金线绣了繁复的花纹。后面跟着一长串丫鬟婆子,都是簇新的衣裳,恭敬地在外等候着。   她如今可是御剑山庄的焦点,不去忙活自己的婚事,怎么会有闲工夫来她这里呢?她不过是个打酱油的路人,况且,自船上数日相处后,苏霁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的脾气秉性南辕北辙,实在是无法相处融洽。   “苏姑娘,我有话对你说。”冰壶姑娘手中携着三四寸见方的木盒,木盒上无一文饰,古朴厚重,“这个,我今日便交给你了。”   说罢,冰壶姑娘便将木盒移交到苏霁手中。   “这是什么?”苏霁一边问着,一边打开盒子,见里头是几十把银质的钥匙,分门别类地串在一片圆形铁板上。   “这是东宫库房、账房的钥匙,以前太子内廷中事,权由我代理。”冰壶姑娘忧心忡忡地看着苏霁,竭力抑制住心中的厌恶,叹了口气道,“我想着,如今该是将它给你的时候了。”   苏霁目色迷离,颇为茫然地抬头看向冰壶姑娘。   “以后,你定要事事以太子为先,悉心地照料他、辅佐他,不能与别的男子不清不楚、瓜田李下;也不能仗着太子的宠爱便飞扬跋扈;更不能狐媚惑主,使太子沉湎于酒色。为人处世要中庸,谨守妇德,决不能给太子招惹是非。”冰壶姑娘疾言厉色地说了许多话,最后问了一句,“你听懂了吗?”   苏霁诚实地摇了摇头。   冰壶姑娘面色上勉强撑着的笑立时塌了下去,冷冷地道:“别跟我这装傻充愣。苏霁,料理人事上你也算是个聪明的,府内的庶务我倒是不担心。我只担心你这旁逸斜出的性子,将来若是掌管了东宫,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料理东宫?”苏霁一进门就听她说许多听不懂的话,现在可算是听懂了一句,“你是说,要我替你去料理太子的内廷?”   开什么玩笑?她尚是司药局的女官,司药局的伙计尚且有的忙,怎便去插手太子的内廷呢?   “苏霁,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这玩什么聊斋?”冰壶姑娘白了苏霁一眼,分明一副看不起的模样。   不定是她如何逢迎讨好才求来的,现在竟然也能厚着脸皮佯装不知道?   “别以为我嫁去了江左,便是鞭长莫及。”冰壶姑娘言语上警告着,道,“若是我在江左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纵是千里之距,我也乘着船回来。”   “何必自找不痛快呢?”苏霁这才明白过来,直言道,“你既然不中意我,也不放心我,何必将这钥匙交给我?换一个你放心的去!”   冰壶姑娘气得捂住了胸口,也不接过那木盒,直接扭头走了。   她不中意苏霁,可她的傻弟弟却中意得很。   看在太子的面上,冰壶姑娘沉默是金,生生忍下了。反正时辰亦快到了,等嫁到了夫家,便安心相夫教子。东宫中事,她可不想再沾染了。   苏霁见冰壶姑娘就这样急匆匆走了,可这木盒还在自己手里呢!于是苏霁连忙去屋内,换上了件御寒的锦鼠皮袄,急匆匆地追寻冰壶姑娘的身影,却见她走得急切,只在一处门庭前停了几步。   “贤弟,愚姐这厢走了。”冰壶姑娘停在修心堂门外,迟疑了些许,才道。   按照滑国风俗,新娘子上花车前,是不能与外男接触的,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亦不可。   “长姐,一路安好。”门内传来一阵如清泉般清冽的声音,只听那声音四平八稳地,没来由让人从心底上踏实。   冰壶姑娘回望了一眼这熟悉的山庄,微微一笑,便携着一众丫鬟婆子赶去了府门外,预备着上花车了。   苏霁这才赶到,看着冰壶姑娘匆匆离去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人家上花车可是有吉时的,这时候把她唤住,误了吉时可怎么办?   苏霁迟疑了下,见修心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便轻轻推开那扇门,只见魏东陵静坐在莲花台上,眼眶微红着。   “太子殿下……”苏霁关上门,将呼啸着的朔风关在门外,走近了莲花台,拿起手中的木盒,正欲开口。   魏东陵却一跃而下,顺势一把将苏霁抱在怀中,轻轻地道:“魏九去了,阿姐也出嫁了,本宫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   苏霁踮起脚,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你不能再离开本宫了。”魏东陵将苏霁揉进自己怀中,胸口发烫。   苏霁拿着木盒的手迟疑了,正是夺嫡的关键时期,东宫却无一个有能力又信得过的,不若自己便替太子多盯着些,左右只是看看账本、清点库房之类的事情,她在司药局原是做惯了的。   苏霁轻轻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向魏东陵那张舒朗大气的面庞,发觉人|皮面具的侧面有一细微的痕迹,直划到耳垂处。这痕迹虽不明显,但苏霁离得十分近,倒看出半分差别,她立刻伸手,轻轻地点在了那痕迹上,又轻轻揉搓了下太子的耳垂,轻轻地提醒道:“太子,这块儿好像制得有些匆忙了,漏了些破绽。”   却未料到,太子被触碰到耳垂,身体立时颤栗了下,一个激灵下去,耳后红了起来。   苏霁看向魏东陵,可能是太子换了副面皮,苏霁总觉得今日的太子与往常比不太对劲,一双眸中混杂着许多情绪,终究形成一道火焰般炽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苏霁。   太子轻轻地喘息了声,眼色迷离地看着苏霁,喑哑地道:“我要你。”说罢,再也按耐不住,直吻向了苏霁的双唇。   耳边传来了清脆的提示音:“叮咚!恭喜你触发了【太子情动】,完成度100%,你可以接到【主线任务:王者之路】,请问你是选择同意,还是选择拒绝?”   “唔……呃……啊?”苏霁一边应付着太子突如其来、狂风暴雨般的吻,一边凝神细听系统在说什么,不由得心中默默问道,“什么玩意儿?能讲一下王者之路是什么任务吗?具体难不难啊?”   “无可奉告。”系统毫不留情地道,“主线任务的选择,决定了之后的方向,请根据任务名称猜测要求,并慎重选择,你还剩下30秒时间,若是没有回应,默认为拒绝任务。”   苏霁瞧着紧贴着自己的太子,脸上不由得发热,大脑一片空白。   苏霁暗中握紧了拳头,这时候不能被太子的美色迷惑,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才是。   触发了【太子情动】,从而接到了【主线任务:王者之路】,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呢?苏霁想来想去,头脑中灵光一现,内心对系统道:“这个任务,难道是扶持太子,让他顺利登上皇位不成?”   “5——4——3——”系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倒数机器,平静地继续数着。   “我接受!”苏霁心中默念。   “叮咚!恭喜你,成功接受了【主线任务:王者之路1】,任务要求需要你辅佐太子,使其顺利继位。”   苏霁听此,心中不由得欣喜,自己方才一番猜测,思路竟然是对的。   这个任务倒也不难,太子现下控制住了疫病的蔓延,可谓大功一件,有了这件功劳打底,后面的路要好走许多。   “另外,完成【太子情动】也有其定额奖励。”系统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份奖励是,你可以拿到你床上自带移动信号的手机,并可以在别人不发现的前提下使用它。”   苏霁的眸子蓦然变得晶亮,满脸欢欣雀跃。   有了现代的高科技,她还有什么搞不定?   正犹自出神地想着,却恍然意识到自己身边除了系统,还有一个伪装成魏东陵的太子。   一个绵长的吻后,太子面色通红地离开了苏霁的唇,却仍不满足地瞧着苏霁,见她面色欣喜,并无厌恶之意,犹豫了片刻,试探地解开了苏霁的胸口的排扣。   苏霁懵懵地看向太子,只见太子面色绯红,眸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色。   她收回刚才的话,有了现代高科技,她还是搞不定现在这种情形。   已是箭在弦上,她究竟是同意,还是拒绝?   “系统,系统!”苏霁紧紧地攥住翡翠平安镯,暗问道,“我是必须要做某种……不可描述的么?”   “只要完成任务要求就好,这个……”系统轻咳,“不强求,这属于系统福利。” 第78章   “如果不想领,你可以直接拒绝。”系统道,“以太子的性格,你拒绝了他,他定然不会强上的。”   说罢,系统的声音便消失不见,任凭苏霁如何召唤,它都不再出现。   魏东陵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苏霁前襟的排扣一一解开,环住苏霁的脖颈,将褪下的衣裳搭在腕子上,下一瞬,便将外衣灵巧地丢在了莲花台上。从始至终,魏东陵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苏霁,他轻轻地喘息着,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衣领,“撕拉”一声,魏东陵上身的软袄便被撕作了两半,碎布被毫不怜惜地摔在了地上。   “喂!”苏霁一边在心中呼唤系统,另一边看着魏东陵的脸离她愈发近了,他的喉结上下翻动着,胸口前后起伏,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中,混杂了些许欲气,匀称紧实的臂膀滚烫,就连最清明的目光也会因此动摇。   苏霁不禁咽下了口水,彷徨纠结地看着太子,这哪里是系统福利,分明是系统派来考验她定力的尤物!   苏霁定定地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却不知何时起,自己原本身上三五层衣裳,仅剩一层单薄的肚兜。魏东陵的面孔棱角分明,看上去要比太子本来的面目更成熟些,眸中闪烁着光点,他的动作轻柔,却难掩欲念本有的急躁。   苏霁连忙摇了摇头,试图唤醒自己的大脑,迅速思考了起来。   现在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会给将来带来无穷后患,在感情方面,苏霁从来不是黏黏糊糊地,她觉得没到那个程度——想通了这些,苏霁连忙出声道:“停!”   魏东陵呼吸一窒,侵略性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只是下半身难耐地微微晃了下,便如松柏般定住。魏东陵压抑着声音,低哑而又认真地道:“你不必担心旁的事。本宫已经不是之前的本宫,如今朝堂上,已经没有人能强迫本宫娶妇。”   “不是因为这个,我……我还得再考虑考虑!”苏霁低头,不敢抬眼去看魏东陵,“以前,我没喜欢过别人,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如果贸然答应了,事过之后,若再反悔,这种关系能进不能退,搞不好两个人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魏东陵气急败坏地看了苏霁一眼,小腹下面的肌肉全都不自觉收紧着,他终究叹了口气,欲拿起莲花台上放着的衣裳,递给苏霁。   恰在此时,一位御剑山庄的弟子从门外经过,大白日的,里头却传来阵阵喘息之声,那弟子好奇了下,就是这份好奇,使他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莫不是妖精在打架罢?”那名弟子打开了虚掩着的门,直见莲花台下,平素淡泊清心的魏庄主此时袒露着上半身,旁边仿佛还有个女子,只是因为角度原因,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魏东陵见有人进了来,便立时用胸膛护住苏霁,将她的头深埋在胸口,双手圈揽住苏霁的头,厉声呵斥道:“下去!”   那名弟子被呵得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连忙告饶了一声,羞红着脸跑出去了。   传闻中清心寡欲的魏庄主,竟然白日宣淫,公然在上清的莲花台下……   那名弟子啧啧,魏庄主果然后悔了,他就说嘛,魏庄主这么年轻,血气方刚,不可能因为一次失败的感情,守一辈子的身。就是不知道魏庄主什么时候公开还俗,等到还俗那日,他还可以去蹭吃一顿酒席,倒也不亏。   魏东陵的心不可自抑地直跳,他不舍地放开了苏霁,触碰过苏霁的肌肤都不由自主地升温,变得滚烫,像是烧起来一般。   “在你没想好之前,绝不许再碰本宫的耳垂。”魏东陵竭力平息着气息,略带愠怒地道。   苏霁沉默,不发一言,委屈地偷偷睨看向魏东陵。   她也没想到,太子的耳垂竟然这般敏感,只是轻轻揉捏了下,便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那本书上,也没写过男主的耳垂是不能碰的啊!   魏东陵将莲花台上的衣服取下,本是他一层一层褪下的,现如今只得一层一层再替她穿戴好,穿戴完毕,魏东陵已是心力交瘁,几声呼呵便将苏霁吓得退去了。   他本不愿对苏霁如此疾言厉色,只是他如今仅剩下几分清明理智强撑着,若是再耽搁,实在不能保证自己的行为。   魏东陵一跃而起,索性飞上了莲花台上,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莲花台下细小的莲花瓣,倏然变得鲜活了起来,像是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生命力,不断向上生长着,它们极为迅速地长成了十尺高的庞然大物,几瓣莲紧凑地向内靠近,将台内外明晰地隔开,莲花台内倒形成了不大不小的私密空间。   此时的莲花台,更似是一圆形的床,而倏然生长的莲花瓣,则是床的幔帐。太子居中而卧,独自就寝,可是念了几十遍清心咒,方才的记忆仍是挥散不去,他穿上衣服,衣料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身体,仿佛是苏霁的身体轻轻掠过;褪下衣衫,自己的身上空空荡荡,肌肤暗中滋生着渴望。   折腾了整夜,魏东陵一直半睡半醒,待掰开了其中一朵莲花瓣,看到屋外天色已是蒙蒙亮,沉沉地叹息。   这一二年来,他的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总是莫名地渴求着与苏霁亲近,可越是亲近,便越是食髓知味,越是难以自控。   魏东陵奋而起身,用药水涂了全脸,将面皮撕了下去——天一亮,他就要做回太子。随着他逐渐理政,能扮演魏东陵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下次再用这面具指不定是何年月了。   那时的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魏东陵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了。   -   待回京后,太子借着处置瘟疫不力的由头,上奏处置了大小几十名官吏,庶务繁多,忙碌得很,已经几旬没有休息好了。   难得今晚无事,太子索性早早睡下,却没想到一梦便梦到了苏霁。   许是许久未曾见她,梦中她的样子都变得模糊了起来。醒来时,太子已然忘了梦的具体内容,甚至忘记了梦到的是苏霁,只是守夜的小太监均称听到了他梦中旎语,叫他抵赖不得。   “苏霁……”日上三竿,微弱的光亮透过幔帐照耀在他脸上,太子缓缓转醒,只觉身下一片凉意,起身掀开锦被去瞧,只见两腿之间处一片湿滑泥泞,明黄色的亵衣被打湿了一块,就连褥上也留下了淡淡的水渍。   “来人!”太子难堪地掩住了下半身,复添了一句,“不要宫女,来个太监!”   “太子殿下,奴才们都在的。”小太监打着瞌睡,揉了揉眼,才恭敬地掀开了幔帐,进去了。   太子面色微红,掀开了锦被一角,示意给小太监,沉眸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奴才……奴才这就去将这些都换了。”那小太监微低了头,道,“奴才既不懂医术,也没这个物件,哪里懂得这些?要不,奴才去寻个太医来问问。”   “决不能请常来的苏医女。”太子仍是不放心,复又添了一句。   “这是自然。”小太监奇怪地瞧了太子一眼。   这还需要特意强调么?男人身下的病,怎么好请女子来诊?   过不多时,李太医便携着两位药童、一只黑木药箱来了东宫,拜见后,李太医抚着胡须,听完太子讲述,又看了眼流出的东西,拱手道:“夜下遗精,此病可大可小,敢问殿下,可有腰膝酸软、耳鸣头晕、身体乏力之症?”   “没有。”太子道,复又叹了声,“本宫自谓身体康健,却不料出了这等事。”   “那殿下出现此症状有多久了?遗得频繁么?”李太医拿了纸笔,写下症状,复又问道。   “这还是头一次。”太子道。   李太医闻言点了点头,又观察了亵衣上尚未干涸的水渍,拱手道:“依微臣之见,那溢出之精粘稠浓厚,太子殿下并无大碍。正所谓‘精满自溢’,殿下血气方刚,偶尔溢出一两次倒是不要紧。若是殿下尚有疑虑,微臣便给殿下开一剂温补的。”   太子命人接了那方子,思索了阵,问:“可有根治之法?”   李太医闻言,不禁笑了,道:“待太子殿下大婚后,这病自然就不治而愈了。”   太子沉眸,似是想到了什么,忙道:“劳烦李太医奔波一趟,本宫已命账房取了五十两银子,聊表一点心意。”   “这……这也太多了。给太子殿下诊病,乃是微臣职责所在,微臣受之有愧。”李太医听到那银子数额,登时慌了。   平常给诸位贵人诊病,打赏个一两银子就算多的了,遇上那手头不宽裕的,一两吊钱也是有的。缘何到了太子这里,竟赏下了这许多?   “李太医何必过谦。”太子一点儿不似开玩笑的样子,正色道,“只是此事毕竟难以启齿,还请李太医莫要将其写入脉案中,也不许告与任何人,尤其是——本宫的父皇。”   李太医闻言称是,道:“太子殿下放心,微臣只当没来过东宫。”   待银子取过来,李太医拿了便道谢离去,只剩下太子一人若有所思,冷冷地道:“今日之事,你们绝不许传出去,若是本宫听到了谁嚼舌根,便撵出去卖给人牙子。”   几位近侍连忙称是。   可太子仍是忧心,即便把能封的口全封住,想要逃过父皇的眼线仍旧很难。 第79章   辰时,杏儿像往常那般,在司药局守门,顺便用铡刀切着药材,她稍一抬头,看来眼前来人,不由得惊了。杏儿试探着出声,问:“苏姐姐?”   苏霁拍拍杏儿的肩膀,背上背着一大盒糕点,笑道:“我回来啦,还给你们带了几盒袜底酥,他们都说这苏式糕点精巧,你也来尝尝?”   在闵地的几个月,她吃得不好、劳累工作,一下子瘦了十几斤,好容易在御剑山庄养了些时日,并带了些当地特产。   杏儿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摸了摸苏霁的肩膀,厚实的手感,像是个实物,杏儿才放松了下来,情绪十分激动:“苏姐姐,他们都说你染上了时疫,被送出了宫,自生自灭……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苏霁嬷嬷杏儿的头,笑道:“没有的事。”   周围逐渐聚集了许多人,见到苏霁,皆是一惊。不一会儿,司药局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苏司药回来了。   “姐姐,你究竟去了哪儿?”杏儿连忙问,“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寻你不见,托人去打听也没个音信,可把我们急死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苏霁见人倒是挺齐全的,索性将背囊取了下来,将买好的袜底酥一一发给众人,令他们尝几块,顺手也递给了杏儿一块,悠悠地道,“你就当我去出了个差。”   杏儿仍是一脸迷惑,周围人也不解其意,却见司药局旁边的宫道上,出现了一驾轿辇,几位壮硕的太监抬着辇便手脚麻利地过了来。   “霁霁?”未闻其人,先闻其声,只见一位华衣女子从轿辇下来,纤手搭上了引路嬷嬷的手。   苏霁不用看脸,但听这声“霁霁”,便知道是赵嘉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这么叫她,一个是凤鸣,一个是赵嘉柔。   “霁霁,你受苦了。”赵嘉柔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之后便扑向了苏霁,一把抱住了苏霁,轻轻地对着苏霁耳畔道:“我有事跟你说,咱们去个能说话的地方。”   一语言尽,赵嘉柔自然地离开了苏霁的身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寒暄着。   苏霁眯起了眼,看着眼前的赵嘉柔——感觉几个月不见,她的智商有所提高啊。   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后去了药仓中,那里只有几个懂得医理的女史才能进去,平素决计无人。   “霁霁,天大的好事!”赵嘉柔一进去,便立时拉着苏霁的袖子,道,“太子殿下向皇上秉明了闵地之疫,皇上认你为首功,听说是要好好奖赏一番,至于是什么,尚且不得而知。有小道消息称,或许会封你为公主呢。”   苏霁听了,问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这是哪儿传来的风?究竟准不准?”   赵嘉柔颇为神秘地道:“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听了皇上的口气,只觉此言不虚,你且好些准备着。”   苏霁左手抚了抚下巴,沉思了许久。   赵嘉柔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她能说出“此言不虚”,说明这事儿八成可能是真的。   苏霁不禁面露喜色,道:“承你吉言,若是真的封了公主,光是靠着俸禄与年节赏下的东西,就能过得很滋润了。”   “不仅如此,封了公主,就能出宫,另开府邸了。”赵嘉柔满脸向往,道,“你尚且有机会出宫看看,可我这辈子注定只能老在深宫里了。若是你真的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时不时进宫,将外面的趣事儿讲与我听。”   苏霁满脸愧疚,凝神细看她的脸,那张鹅蛋脸庞是如此肖似先皇后,不禁让人感到迷茫困惑——成帝究竟是喜欢赵嘉柔,还是喜欢上了一个先皇后的替身呢?   苏霁觉得赵嘉柔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可话搁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虚假的温情,和残酷的真实,究竟该选那一个呢?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赵嘉柔笑问。   苏霁凝重地看着赵嘉柔,终究摇头,道:“没什么。”   或许,她现在不知道的状态,才是最好的。   送走了赵嘉柔,苏霁便安心待在司药局,一连几旬都未曾见到过太子,就连给太子诊病这项差事,太子都另寻了李太医包办,再不找她。   ,   苏霁觉得太子那日定是生气了,故意躲着她。可另一面,太子仍时不时送来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这倒令苏霁迷惑了。   一日,苏霁拿着太子命人送来的云绣百蝶风筝,趁冰雪略有消融,便去了御花园中,跑了几步,试着用速度将风筝带起来。苏霁一手拿着线轱辘,一手将风筝抬起,向后奔跑者,那风筝只向上趔趄了下,便急速坠落到地上,怎么带也带不起来。   苏霁只顾着风筝,一路跑着跑着,不意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差点摔了个倒栽葱,幸得那人全力扶住,苏霁才平稳地站住了。   苏霁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熟面孔,十九皇子仅着单薄的棉衣,与她凑得很紧,见苏霁站稳了,便负手而立,促狭地笑道:“小王这厢有礼了。”   “你一个皇子,向我行礼做什么?”苏霁奇道。   “别价,苏霁姑娘,俗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十九皇子打开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道,“太子在闵地治疫有功,本来就是大功一件。如今连消带打地,上奏贬了几十个不中用的,又提拔了赤水县丞等十几名得力的官吏,这一升一降,南方诸县一下子多了多少太子的人。”   “如今太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可谓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姑娘是太子的心肝儿甜蜜饯,小王我怎能不讨好讨好姑娘?”十九皇子话说得极肉麻,又道,“我觉得姑娘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前途不可限量……喂喂喂!”   苏霁听他满嘴跑火车,便索性不理他,自拾起了风筝欲走,却见十九皇子跟了上来。   “苏姑娘,你别走啊。”十九皇子看了眼苏霁手上的风筝,眼中一晃而过吃惊神色,道,“大冬天的,你怎么放起了风筝来?”   苏霁扭头,看着十九皇子手中那柄扇子,问道:“大冬天的,你怎么还拿着把扇子,是嫌这天气还不够冷么?”   “非也,非也,这扇子我可是宝贝得很,怎么能因为到了冬天,就把它扔在一边呢?”十九皇子将扇子打开,递到苏霁跟前,念了上面题的诗句,“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唐寅的诗句,最合我的意。”   十九皇子正欲说什么,却见太子的轿辇恰匆匆而过。   太子一双桃花眼远远地看到了前面的二人,微微眯了起来,他伸手示意底下抬轿的太监,冷声道:“且停下!”   “老十九,好雅兴!”太子闲坐在轿辇上,微微一笑,眸间却并无半分笑意,只盯着苏霁瞧。   十九皇子与苏霁连忙迎着过来,二人分别行礼后,三人皆是不发一言,陷入了尴尬境地。   可太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瞧着两人并排立着、互递眼色的样子,是越瞧越碍眼。   “太子殿下,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们俩了,今儿凑巧,竟一天都见全了。”十九皇子语调上扬,刻意强调了“好久未见”四个字,阖上了扇子,用扇端指了指二人,满脸笑意地道,“听闻二位在闵地携手控制了时疫,南方诸县感念太子与苏姑娘,民间还供奉着种痘娘娘。可惜,愚兄贪生怕死得很,那日送了粮草,便自回京了。”说到这,十九皇子不由得嗟叹。   太子听此,冷冷地道:“兄长真是消息灵通。”那声音虽冷,面色却稍霁。   “太子殿下谬赞了,我成日在歌楼酒肆厮混惯了,三教九流都认识些,消息还是知道些的。”十九皇子笑着答道,又将那扇子的一头指向了苏霁手中的云绣百蝶风筝,“本来我只是路过,见到苏姑娘手上的纸鸢,禁不住多问了几句。若是愚兄看得没错,依这绣工,可是南边儿新贡的?”   十九皇子又刻意强调了“只是路过”四个字,一席话将自己与苏霁摘得干干净净。   苏霁这才看了这风筝上精致的绣工,不仅是双面绣品,上面的花纹样式也是苏霁从未见过的。   “云绣轻灵,绣在风筝上倒真是巧了。”十九皇子转过身去,对着苏霁挤眉弄眼,问道,“苏姑娘,你可喜欢这纸鸢?”   那神情,仿佛在说:快说喜欢呀!   苏霁收到了暗示,连忙对着十九皇子道:“喜欢,喜欢。”   “又不是我送你的纸鸢,对着我说做什么?”十九皇子努了努嘴,瞥向太子的方向道。   苏霁微微蹙眉——十九皇子怎么事儿这么多?太子正生着她的气呢,何苦要她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太子见苏霁不说话,便接过话茬,问苏霁:“怎么,这纸鸢合你心意么?”   苏霁一直低着头,这才向上偷偷瞧了太子一眼,只见他声音柔和、面色平静,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很好,特别好,非常符合我心意。”苏霁立时祭出称赞三连。   太子满意地笑了,上挑的眼尾不动声色地看了十九皇子一眼,有着淡淡的威慑与警告的意味,旋即沉沉地道:“本宫还要去乾清宫议政,就不叨扰了。”说罢,便起轿匆匆离去。   “嗬!”十九皇子见太子走远,气急败坏地对苏霁道,“你差点害死我!这世上最该与你保持距离的,就是我了!”说罢,他也匆匆离去。 第80章   乾清宫门前,李太医叹气复叹气。   “师父,你缘何叹气?”旁边携着黑木药箱的药童问道。   “乾清宫外,哪儿容你多嘴?”李太医凶狠地呵斥了一声,吓得那药童再不敢言语,可却消退不了李太医心中的抑郁。   他才诊完了太子身下之症,又要诊皇上的症状,王公公已然提前跟他通过气——皇上盗汗滑精已有些时日了,只是讳疾忌医,一直推着不说。直到前夜与张贵嫔行事时,似有不举之症,今日才急急地召见他。   □□如何,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诊治这些,一个不慎就会丢了头上这顶乌纱帽。   李太医心怀忐忑,终是踏入了乾清宫内。   乾清宫,成帝坐在上首,穿着寸许厚的貂皮,仍冻得鼻头发青,他捧着一盏茶,呼出一道白雾,问:“太医怎么还不到?”   王公公连忙道:“已来了。”   正说着,李太医便自携了药箱,跪倒在成帝面前。行完礼后,李太医放下药箱,替成帝把了把脉,却是越诊越慌。   “如何?”成帝问。   “这……”李太医思索了许久,终究措辞道,“陛下身子有损,才致精关不固,夜下滑盗。不若微臣也给陛下开一剂方子,温补阳气。”说罢,李太医欲取纸笔,写下方子。   “也?”成帝敏锐地问道,“还有谁也开了方子?”   “没……”李太医擦擦汗,连忙摇头,脚下却虚浮得很,紧张得差点儿自己绊倒了自己,“是微臣一时口误。”   “你竟胆敢骗朕?”成帝本就不忿,如今压在心头的火气恰都发泄了,气势汹汹地问。   “是……”李太医欲哭无泪,想想成帝与太子相比,还是成帝惹不起,于是道,“是太子。”   “太子?”成帝双目瞪得浑圆,“太子他才几岁,就不行了?”   “太子他倒不是不行。”李太医如实禀告,“未婚男子夜间梦遗,也是常有的,只是太子来得晚些。”于是便将那日太子之事事无巨细地讲给了成帝听。   成帝听完,忍俊不禁,直笑得直不起腰,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朕还以为太子自誓贞洁只是说说,没想到还真是个童男子。”   “太子还说,这一二年身子躁得很,唯有每日练剑后,身子才舒服些。”李太医低垂着头,被成帝威仪一吓,该说的、不该说的,他竟全说了。   “看来议太子妃之事,要提上日程了。”成帝拍桌大笑,向宫人道,“去叫太子!”   “陛下,您忘了,今儿您已经宣了太子过来议事,太子的轿辇就快到了。”王公公适时提醒。   成帝这才想起来,那下头的李太医听此,却是怕得很,脑门上已渗出了许多汗。   “若是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李太医连忙告退,待成帝同意后,便立时溜之大吉。   成帝便在乾清宫中守株待兔,直等了许久,仍未见人影儿,烦躁地问:“太子怎么还未到?”   王公公笑容可掬地道:“许是在道上耽搁了,今年冬天的情况陛下也是知道的,外头寒风凛冽,抬轿的太监脚步总会慢些。”   成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亦叹息道:“今年委实寒冷,前几十年朕都是不穿这些貂裘的。”   王公公正准备附和,却听门外太监报:“太子到!”   太子匆匆而至,行礼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   成帝冷哼一声,命赐座,道:“太子,朕最厌恶依功自傲、恃宠而骄之人,不要以为你治了闵地的时疫,便可以这般猖狂,还要朕等着你。”   太子忙起身,道:“儿臣不敢。”   成帝呷了口茶,稳稳地放下,道:“朕且问你,你去南方之境历练了一番,可有何心得机要?”   “经此一事,儿臣以为,只有维持秩序,才能聚集力量,去控制疫病的蔓延,去救治尽量多的百姓。”太子拱手,沉眸道,“而能否维持秩序,考验的是帝国的掌控力,唯有对每一村落、每一宗族、每一户人家都严格掌控,才能让帝国有能力掏出更多的钱粮兵马。”   “说得简单,可为之奈何?”成帝淡淡扫了太子一眼,问。   “儿臣有两策。一是严惩贩卖私盐的商贾。如今虽明令禁止私盐售卖,可大小商贾仍旧屡禁不止,这正是因为某些官吏的纵容,两者暗中勾结,将本来属于财政的银钱放进了自己腰包。”太子暗中观察着成帝的神色,见并无异常,便继续道,“二是,户籍普查。儿臣在闵地发粮,有许多虚报、漏报之丁,若是全国如此,财政上会损失多少。儿臣以为,这都是户部官员监管不力。”   成帝听此,沉吟许久,终是道:“就按你说的办。”   太子错愕地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成帝竟这般爽利地答应了,立时道:“是。”   “朕答应你,是看你这件事办得不错。此次疫病来势汹汹,死伤之数却比去年河东那次疫病还少些。行了,这事便算了了。”成帝轻轻拍了拍几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不对,还有个苏霁没有加封。若是没有她及时提供了医治方法,就算有了掌控能力,也不知如何治病。”   “在闵地时,苏霁奋不顾身地救治病儿,才终究在初时控制了时疫。”太子亦真心实意地赞许了几句,道,“苏医女医者仁心,儿臣佩服。”   “是故,朕已经想好了封赏,只是称号还没想好。”成帝微微颔首,道,“朕是准备将她认作养女,封为公主,待她有了意中人,再行婚嫁不迟。”   太子微微抬眼,望着上首的成帝,忙急切地道:“不可!”   成帝勘破一切的精明目光上下打量着太子,问:“为何?”   以往巧言善辩的太子,如今只是支支吾吾地道:“儿臣……儿臣以为,既封了公主,便是儿臣的胞妹。苏霁她来历不明,怎么能贸然封赏至此呢?”   成帝见他急切的样子,不由得笑了,道:“此事容后再议。太子,朕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朕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虽说他们都中途夭折了,可总归是个孩子不是?可你现在身边连个女人都无,朕的皇太孙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莫要仗着年轻,便不在乎子嗣,待你到了朕这个年纪,才知道孩子多的好处。”   “儿臣还小。”太子回道,“况且,太子妃人选关乎着大成国运,更要仔细挑选,宁缺毋滥。” 第81章   “你还小,那日遗在裤子上的又是什么?”成帝蹙眉,开门见山,不留一丝余地。   太子听此,一时窘迫极了,面颊微红。   “你究竟是觉得自己年纪小,还是求全责备,人选中没有合你意的,抑或是——心中早就有了人选,只是不敢跟朕说?”成帝面色徒然冷峻,问,“你我父子一场,有什么话不能对朕直言?”   太子迟疑了一阵,终究道:“儿臣心中的确有了人选,只是……”   “朕且问你,是苏霁不是?”成帝直接打断太子,虽是问句,口气却十分笃定。   太子轻轻应了一声。   “这有何难?”成帝爽朗一笑,道,“明日朕便下道折子,给你们二人赐婚。再过几日便能接到东宫去,你想怎么用便怎么用,那时自不必一人孤枕衾寒。”   “不可!”太子郑重地跪在成帝面前,行过三叩之礼后,才道,“恕儿臣冒昧,只是有一言憋在心中久了,实在不吐不快。诚如父皇所言,除却太后、皇上、皇后,儿臣心中第四个人就是她了。苏霁她虽然身世坎坷,性情、教养都是一顶一的,在闵地之疫中,更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儿臣想着,她本立了大功,却赐婚为人侧室,岂不是委屈了她?”   成帝眉头一皱,思忖半刻,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让苏霁为人正室,做你的太子妃?”   太子轻轻抬眼看了殿上的成帝,终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地道:“儿臣就是这个意思。”   成帝听此,烦恼地揉了揉花白的头发,道:“苏霁的功劳处在不上不下的境地,配个老十九那样的闲散皇子足足富裕了,就算是配给梁王,朝臣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你可是大成的太子,太子的元配,将来可是大成的国母,怎也不好娶个出身如此的。”   太子听父皇没有立时拒绝,反而认真分析起了利弊,只觉这事有门,立时喜上眉梢,道:“父皇如此深明大义,儿臣钦佩。”   成帝听此,眉头紧皱,像墨一样化解不开,他顺手将受众的茶盏摔到了地上,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竟为了小小女子喜形于色!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阿谀奉承这套!”   太子连忙收敛笑意,严肃地跪在下面。而一旁的王公公也熟练地捡起了茶盏的碎片,云淡风轻地命人赶紧来收拾。   下一秒,早有小太监端了盏新茶递到成帝桌前,茶汤浓郁,温度正适宜。   “朕且告诉你,区区女子,无论给她什么身份都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是帝国的吉祥物罢了,不需你费如此心思,更不能让你堂堂太子忍着,反倒给她守贞!”成帝站了起来,道,“你记住,你可以亲近她、宠她,给她这世上的奇珍异宝,但唯独不能动下真情。这不单是害了你,也是害了她,更是会危害大成的千秋万业!”   “儿臣记下了,父皇放心。”太子郑重地承诺道,“儿臣断不会做纣、桀那般美色误国的昏君,而苏霁亦不是狐媚货主之流,儿臣必当事事以社稷为先,以百姓为先。”   成帝听此,脸上颜色稍微好看了些,但仍旧嘱咐道:“那苏霁亦不是个端庄柔顺的寻常女子,即使宫规如何烂熟于心,无论跪拜的姿势多么准确谦恭,可她的眸中永远闪着桀骜不驯的火焰,你要事事留心,莫要被她的表面柔情所蒙蔽。”   太子立时应答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训。”   心中却在思忖:这苏霁在他面前,无所不谈,一直都是旁逸斜出的性子,哪里伪装过柔情?   “既如此,父皇的意思是……”太子思索了一阵,又见成帝的神色,不由得出声问道,“父皇这是答应了?”   “莫要胡说!朕哪儿答应了?”成帝斟酌许久,才道,“此事朕知道了,究竟如何,还要容朕仔细琢磨。”   太子不敢再在父皇面前为苏霁说话,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便自走了。   -   苏霁闲来无事,冬日阴寒,便围在小火炉里喝补汤,药材淡淡的清香与猪肉菱角的鲜美混合在一起,刺激着苏霁的口腔。   “真是太好喝了。”苏霁不由得赞叹,只是感觉还少了点儿什么,便悄悄关了门,召唤系统,从系统中拿出了些调料,放进汤中,又煮了一些时候。正等汤时分,苏霁觉得无聊,见四下无人,索性拿出手机来解解闷。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一直不变——凌晨三点四十分。   苏霁看了看满格的信号,放下心来:果然如系统所说,手机上是有信号的。   可是有了信号,对面的时间仍旧是停滞的,没有人给苏霁发新的消息,网页上也刷新不出任何新的新闻。   “那就看小说吧。”苏霁想了想,打开了晋江翠绿色的APP,发现自己穿进的这本小说竟然又更新了。   “这本小说不是已经完结了吗?主角几乎都团灭了,还有什么可写的啊?”苏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迟疑地点进小说详情页面,只见那里赫然标识着,凌晨三点,作者发布了新的一章。   作者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写了一行字:亲爱的读者们,因为结尾太过草率,太多读者感到不满意,无法进行结算,编辑让我补写番外,希望你们满意~我会写到你们满意为止的~   苏霁头皮发麻,点开了最新一章,看她写了什么——   太子,不不,这时候早已不是太子,而是新一任的成帝。   新任成帝初登大宝,选贤任能,打击了私盐贩子,重修了户籍管理制度,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着。   当是时,金陵萧氏多行商贾之事,宗族抱起团来,垄断私盐生意,已经有百年历史了。萧贵妃得宠时,官商勾结,私盐贩卖愈演愈烈,至新皇时候,已经到了危害国家财政的地步。萧氏不甘被打压,自立梁王为帝,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最终,新皇亲率御林军,平叛了金陵萧氏的叛乱。在金陵的几个月中,御林军挖出了一本无字天书,准备献给新皇。说来奇怪,别人都看不见那无字天书上写了什么,唯有新皇一打开,竟然能看到上面娟秀的字迹。   古老的书卷泛着淡淡的蜡黄,清晰地写着:叮咚!你的真命天女不在此,而在另一个世界。   新皇感到很疑惑,可是穷尽一生,也没有见到那所谓的“真命天女”。   苏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魔鬼结尾?这是什么脑残番外?   苏霁狠了心,连忙充了100块钱,给作者扔了一个深水鱼雷,并评论:求求了,现在完结挺好的,不要再瞎写了!   正当苏霁脑中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传来叩门声,苏霁连忙收了手机,开了门才发觉是皇上身边当差的梁内侍。   “苏霁,这是今年窑里新出的京瓷,这不赶巧,咱家兄弟就在官窑里做活,特意烧了一套雀登枝式样的茶碗来,你不是最爱喝茶么?这套茶盏你便拿着罢。”梁内侍不待苏霁讲话,便迎了上去,自说起了来。   苏霁满头雾水,仍是接过了那一套茶碗,仔细地瞧了,才道:“这是上好的瓷器,怎就白送给我了呢?”   “当然是来献献殷勤,若是姑娘将来飞黄腾达了,可莫忘了我小梁子。”梁内侍笑道。   苏霁立即将梁内侍请到了屋内,悄声问:“你有什么消息不成?说与我听听?”   梁内侍指着茶碗上画着的麻雀,笑道:“苏姑娘,您就像这杯盏上的麻雀,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你还不知道呢!咱家前儿听师父讲了,已经预备着让你嫁入东宫了!”   “且慢!”苏霁连忙问道,“我要嫁去东宫?难道不是封公主么?”   “早便换了!”梁内侍悄悄凑近苏霁的耳畔,道,“是太子亲向陛下求的恩典。”   苏霁一愣,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身份就这样从公主,一下子掉到了太子小妾!   太子这是在坑她罢?   “我还是想做公主。”苏霁委屈巴巴地道,“实在不行,我明日便去面见圣上。”   “哎!”梁内侍忙不迭拉住苏霁,道,“苏姑娘别急,这晋封旨意如何,也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况且,这太子侧室听上去虽然没有公主高贵,日后的好处可是多得很。”   “咱家只悄悄同你说,陛下要严惩私盐贩子,首当其冲的就是梁王母家——这梁王殿下,怕是不中用了!况且,太子治愈时疫后,朝中无不称颂,如今可谓如日中天,即便有梁王威胁,这太子之位也算坐稳了。”梁内侍细细为苏霁分析道,“待太子日后继位,姑娘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便是人上之人了。”   苏霁急了,道:“什么生儿育女,你在胡说什么!”   “是咱家混说,姑娘莫要介意。”梁内侍只道苏霁是害羞,微微一笑,便不再羞她,转而道,“对了,你还没听说罢?梁王这半年来,连着夭折了五个儿子。”   苏霁本来气恼,听梁内侍如此说,也不由得抬头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古代,幼儿死亡率很高,说死便死了。可即便如此,在短短半年时光里一下子死了五个,也未免太多了。   “谁知道呢?”梁内侍啧啧道,“自打楼女史嫁入了梁王府上,几位小郡王便接连夭折,府内外都传是楼家女儿不能容,苛待庶子,更有甚者,说这些孩子就是她害死的。”   苏霁内心一阵卧/槽,这楼女史实在是太猛了。   “可梁王愣是不信,也不去追查孩子的死因,便将他们匆匆埋了。”梁内侍道,“如今,梁王一头忙碌着户部籍贯之事,一头还要承受丧子之痛,头发都快熬白了。”   “真是太惨了。”苏霁不由得叹息,另一面却将那一套雀登枝的京瓷茶盏又原封不动地还到了梁内侍手上,道,“今日你能来,还给我递了这样多的消息,我已经十分感激了;至于这茶盏,实在是太贵重了,受之有愧。若你想送,还不如直接送给赵贵人,那才是真真的凤凰。”   “赵贵人?”梁内侍听她如此说,道,“你还不知道呢吧?赵贵人如今处境可是艰难。”   “怎么就艰难了呢?”苏霁心中咯噔一下,道,“我前几日见她,明明还是好好儿的。”   “陛下已经有一旬未曾召幸赵贵人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梁内侍道,“宫里那些人便有些怠慢了,好在赵贵人学得机警些,倒还能压得住。”   苏霁不由得沉默了,那日见到赵嘉柔,觉得她变得聪明了很多,却没料想到,没有无缘无故的成长——赵嘉柔失去了恩宠的庇佑,不得不艰难地支撑起门户。在人情世故里历练一番,自然是什么都懂了。   送走梁内侍,苏霁觉得自己不能躲在屋内了,必须要出去走一遭。   —   第二日,苏霁收拾起了金银细软,将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当攒成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去向了自己要去的第一个地方。   东宫内,太子正忙碌地批阅着折子,且听门外太监来禀报:“苏霁姑娘来了,如今已进了正门,马上便来。”   太子听此,始料未及,道:“你们的胆子愈发大了,人来了,你们便直接放进去,连通秉都无?”   那太监一脸无辜:“太子殿下,之前苏霁姑娘来,您也都是直接放行的呀。” 第82章   太子面色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苏霁。   都怪他那日一时动情,难以自持,搞成了现在这样相见尴尬的局面。   厚实的天鹅绒门帘缓缓拉开,苏霁坦然自若地走了进来,面色并无半分难堪狼狈,只是稍一行礼,然后便开门见山地道:“太子殿下,我有事同你商量。”   太子脸色一红,心头忐忑,连忙屏退左右,见四下无人,起身,走到了苏霁面前,道:“苏霁,本宫那日实在是鲁莽至极、迷了心窍……如今想来,都是本宫的不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苏霁道,“太子殿下,我起初听了些风声,说陛下是准备封我为公主的;到后头,不知怎的,风声便变了,说是太子殿下极力反对,硬是拉了我做你的侧室——这是真的么?”   “是。”太子面色似有半分薄怒,道,“若是你无意于本宫,本宫这便去乾清宫上奏父皇便是!封你为妃的旨意难求,封你为公主的旨意可是容易多了!”   他近来仿佛得了疑心病般,每每批阅折子时,总忍不住想起那日苏霁和十九皇子一起放风筝的场景来。   最恐怖的是,他们俩人放的还是他送的风筝。   太子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这一番胡思乱想——苏霁再如何没有心,也不至于如此。   “一边是当公主,能自己建府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管不着;另一边是在东宫做妾,低眉顺眼地还怕被人磋磨死。”苏霁摊手,问太子道,“你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考虑,如果你是我,你选哪个?”   太子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无可奈何地道:“若是让你来东宫做妾,本宫便不必花这许多心思了。”   苏霁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思忖了好几遍,才明白太子在说什么,试探问道:“你是说……”   太子一把拉住了苏霁的手,向上微挑的桃花眼凝神看着苏霁,道:“本宫去向父皇说明,一直不娶妻是想要将这太子妃之位给你留着。依着父皇的脾气,他听后没有勃然大怒,说会考虑考虑的事情,一般最后都是许了的。”   苏霁怔怔地望向太子纤长的手指,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顺着那双手向上,紫色袖边上,隐约用金线绣了暗纹,这暗纹一直向上,绣到领口处,锦绣图案才算止步,太子如凝脂般的脖颈有着好看的弧度,在最中间凸出的喉结上下翻动,显示着主人纠结的心绪。   这华贵绰约的紫公服,会有多少人在觊觎?若是真的入了东宫,她苏霁能否挨得住一波又一波的明枪暗箭呢?   苏霁紧紧地握住了太子的手,迟疑了下,终究松开,道:“虽然但是,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再让我考虑考……”   “你已经考虑了大半年了,难不成还要再考虑?人家梁王妃在你考虑的时候,还未曾见过梁王,如今梁王妃孩子都快生下了,你还在考虑。”太子听她又要说考虑考虑,立时打断,叹了口气,沉沉地道,“本宫青春有限,你再考虑下去,本宫等得快要须发尽白了。况且,本宫等得,父皇那里的旨意也等不得——三天时间,就三天!”   苏霁适才想想,太子仿佛说得有道理,自己让人家一等就等了大半年,也的确太久了些。   苏霁为难地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太子的话,道:“那就先这样儿罢,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叨扰了。”   说罢,她将左肩上背着的包袱换到了右边,步履沉重地正欲离去,却在包袱的细缝中漏了块金锞子,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悦耳极了。   苏霁连忙将那块金锞子捡拾了起来,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太子正定定地望着她。   “青天白日的,随身携着金锞子做什么?”太子看向苏霁吃力地背起那包袱,便知里头装的东西斤两不轻,该是金银细软之类,不由得出声调笑道,“莫不是早就知道了终要来东宫,便先将金银细软送到本宫这里。放心,本宫给你存着。”   “才不是呢。”苏霁抬头瞧着太子。   太子方才只不过逗逗她,未曾当真,如今见苏霁神色严肃得很,便问:“既如此,你拿这许多银钱做什么?”   “我去给咸福宫送去。”苏霁垂首,许久才道。   “咸福宫?”太子问苏霁,“咸福宫里住着谁?本宫记得,仿佛国子祭酒家的女儿住在那宫里,旁的人本宫便不省得了。”   “正是祭酒家的女儿,赵贵人。”苏霁只得承认,道,“赵贵人现下处境艰难,宫中什么事都要用钱,这时候若是短了银子,那帮刁奴不知要如何为难她。我便拿了些银钱,趁着年初给她送去。”   太子轻轻接过了苏霁手中揽着的包袱,撑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确不轻;太子便解开了上头挽着的结,拆开了包袱一看,里头十枚金锞子,并三十几个小巧的银元宝,再加上两三吊闲钱,还有四五支成色还不错的簪子。   太子只看了了一眼,在心中算账,便是门清,道:“以你的俸禄与入宫年限,这几乎是你全部的家当了。”   究竟是怎样的交情,能让苏霁倾囊相赠呢?   “赵贵人……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女儿不是?”太子垂首沉思了许久,也理不清其中因由,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着苏霁,问道,“你仿佛与国子祭酒家来往甚密,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这事说来话长。”苏霁看了一眼太子,终于下定决心,据实以告,“或许你理解不了,我本是这个世界上意外多出来的变数,一不小心就把所有人命定的命运打乱,一些本不该相逢的人相逢了,另一些本该有一段姻缘的最终变成了萍水相逢,一些本该命里带着富贵的没了富贵,一些本该亡故的人却又活了下来。而赵嘉柔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某种程度上,是她的出现,使赵嘉柔本就悲惨的命运变得更加悲惨。   苏霁沉沉地叹了口气。   太子怔怔地看着苏霁,问:“你到底是谁?”   苏霁摇摇头,道:“在这个世界里,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像是飘散着的孤魂野鬼,偶然闯进了这具身体中。”   “原来如此,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太子沉眸,以往解释不通的玄事,在这一刻钟大彻大悟,他倒吸一口冷气,努力接受着苏霁的话语,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确认道,“你背后的痣,体内存留的内力,还有绝佳的平衡能力……这都是因为这副身体本就是苏霁的,你是借尸还魂上了她的身。”   苏霁点了点头,承认道:“我甫一睁开眼,就发觉自己被铁链绑在桃树上,下一刻,魏东陵的剑便刺了过了。”   太子眼中满是愧疚,没成想自己第一次复仇,却用仇恨的利刃刺向了无辜的人,他连忙握住苏霁的手,轻轻地拍着苏霁的手背,又问道:“你不是苏霁,那你本名叫什么?”   “这就凑巧了,我本名就叫苏霁。”苏霁道,“不过,我和原本的苏霁完全不一样,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际遇,甚至生活在不同的年代。”   太子沉眸,思量了许久,才郑重地道:“无论你是谁,本宫都相信你。”   苏霁点点头,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别人。” 第83章   “这是自然。”太子颔首,保证着,又看了一眼那拆开的包袱,道,“既然你想让赵贵人过得好些,便将这些银钱放在本宫这里,待开了春,本宫以新春贺礼的名目送过去,宫中人会以礼品数目窥伺本宫的好恶,他们一见这超出规制的礼单,心中便会忌惮些。”   “可是,你一个皇子,给宫妃送出超出规格的礼单,旁人不会说闲话么?”苏霁不无担忧。   太子抚了抚苏霁的鬓角,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呢。不过这也不妨事,反正本宫与她素日并无交集,御史总不能因本宫给庶母多敬了一分孝心,便弹劾本宫罢。”   苏霁听完,只觉得说得有理,便将钱银交到了太子手中,另修书一封,劝慰赵嘉柔不要担心。   -   上清龛前,成帝半跪在软垫上,一只手撑着经书,一页一页翻下去,口中生疏而又含混不清地念着经文。成帝微微眯了眼,想要看清楚龛中供奉的上清诸神的模样,却老眼昏花地看不清,仅能看到个大概轮廓。   不过这种雕像,本来就是为了让供奉者感受到普济天下的神之慈爱,看不清细节,反而使神像平添了几分朦胧美,愈发显得神像慈柔绰约。   “朕方才思忖了一番……”成帝将经书撇在一边,忽然开口,倒叫周围服侍之人措手不及,偌大皇宫中,敢接成帝话茬的,也就只有王公公了。   周围媵侍都愣眼等着王公公,过不多时,王公公终于从屋外头走了进来,轻声问:“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太子他求的婚事,朕准了。”成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终究道,“让他们草拟个折子,另叫礼部着手准备罢。”   太子性子傲,眼光高,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女子,便顺他的意,不过是个女子,娶了又当如何?   或许是真的老了,他当年处事绝不会如此心软。   王公公仍旧笑容可掬地道:“是,陛下。”   -   元月,成帝改年号为元丰,寓意明年风调雨顺,无荒无瘟。在元丰年间的第一次议政上,成帝提出了立太子妃,并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人选。   朝野俱惊,文臣们早分了两拨儿,一边极力地反对,而另一边又是极力地赞同。   反对的那一方有理有据,苏霁的出身实在是过于卑贱,虽说成国也曾有过出身卑贱的皇后,但是那都是建国初年的老黄历了,并且她们也都是母凭子贵提拔上去的,哪儿有元配就出身如此不堪的呢?   而赞同的一方,多是太子与成帝的心腹,另加一个赵嘉柔的父亲赵玄。他们认为苏霁在闵地之疫上颇具功劳,并且展现出了体恤百姓、母仪天下的气质,具备了一个预备国母的高贵品质。   双方就此进行了连绵七日的辩论,最终辩论到了“高贵究竟是身份的高贵,还是品质的高贵”这种玄学层面,却仍旧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成帝乐得看戏,像这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形势,最终拍板定谳的,还是皇上。   就在成帝看着早便拟好的诏书,准备发往中书省复核时,一阵噩耗传来——太后她老人家昨晚在寝殿内安详去世了。   群臣的争议显得没有意义,因为太子无心婚配之事,要为太后服一年齐衰之丧。   成帝无法,只得封苏霁为一品诰命,赐居元彻殿,且在京中仿照公主府的品秩,置备了一处宅院,成帝亲题了一个“霁”字。   -   司药局内,苏霁正收拾行李,将平常惯用的都整理在一起,待明日太监来了将东西扛走。不过苏霁收拾了几样,便再无东西可以收拾了,一是因为元彻殿那里一应俱全,其实也不缺什么东西;二是金银细软已经全都送给了赵嘉柔,她如今身无分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几件缎面,料子倒是好,本来我还想做一身衣裳,可惜如今太后崩殒,这些日子都穿不上颜色这么鲜亮的衣裳。”苏霁抽出了一条浮云织缎,递给了杏儿,道,“等过了国孝期,你拿它做两身衣裳,不用跟我客气。”   “苏姐姐……”杏儿忙拭去眼眶中打转儿的泪珠,嘴角抿起一个笑来,哽咽道,“苏姐姐,你可别忘了我,待姐姐有了孩子,我和我娘一起给孩子做身衣裳。到那时候,姐姐可莫要嫌弃我们娘俩儿手艺粗陋。”   “杏儿做什么,姐姐我都喜欢,怎么会嫌弃呢?”苏霁揉了揉杏儿的脑袋,轻轻地道,“此次我去了元彻殿,司药局中两个司药便都无了,估摸着月余后便会派来新的司药,我听王尚宫说,据称是个泼辣厉害的,你要安生些,千万别被捉到错儿处。”   “嗯。”杏儿应了一声。   “我这次去元彻殿,却没有将你带在身旁。一来是,我已经向王尚宫与孙贵嫔力荐了你,从一等宫女升为女史的机会珍贵,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前程。”苏霁话说得委婉,其实说是向二人“力荐”了杏儿,倒不如说是拿着手里头的把柄,去威胁他们二人,“二来,我在元彻殿多有不便,若是有什么事儿,还想请你帮衬帮衬。”   “苏姐姐放心。只要是杏儿能做的,姐姐一声吩咐杏儿便去了。”杏儿立时道,面上却无喜色,只是十分忧虑地道,“苏姐姐,阖宫人都说你去了元彻殿,便是陛下默许的太子妃了,泼天的富贵,本该是好事,可我心里头怎么就……”   “那是因为你舍不得我,况且,我在这司药局待了一年多,再换个陌生的地方,肯定是会有些怕的。”苏霁微微一笑,安慰着杏儿。   苏霁啼笑皆非——杏儿这一哭,怎么搞得她好像要出嫁似的?   正说着话,那边王公公已经叩了三声门,回禀道:“苏姑娘,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您拿出来的东西,全都整齐叠好了,正由太监抬到元彻殿处。您看什么时候,您也上轿子,启程?”   从司药局到元彻殿,疾走也就十来分钟,还需要轿子?   于是苏霁回道:“册封诰命的诏书还未下达,我尚且没有诰命在身;况且,就算我获得了诰命,按照宫中规制,也是不许坐轿辇的。”   按照宫规,整个皇宫中,只有几位最尊贵的主子才能搭乘轿辇。不过,有许多后妃被成帝特许,每日乘轿辇,以示恩宠。   “这是陛下特许的。”王公公笑容可掬地回道。   苏霁推开了门,只见那顶轿辇用硬木制成,墨绿色的帘子上绣着凤穿牡丹图样,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整个轿辇规制都极其肖似太子妃的凤辇,只是因为太后丧期的关系,帘子换成了古朴厚重的墨绿色。   苏霁连续推辞了三次,第四次仍是非常抗拒地拒绝了,王公公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想上轿辇。   “于礼不合,我是真的不能坐在上头。”苏霁又推辞了一遍,道,“你们就在旁边抬辇,我自己在下边跟着你们走,这便算是领了陛下的恩赏,你们看行吗?”   其他小太监犹豫迟疑着,唯有王公公笑道:“姑娘实在恭谨严明。”又向身后喝了一声,“还不起驾?”   四个小太监轻松地抬起了空空如也的轿辇,苏霁便慢悠悠地跟在旁边,忽闻一阵哭号之声,便见几十位宫女穿着白纱丧服,头上只有木簪挽着发髻,髻上簪了一枝拇指肚大小的白花。 第84章   或许是瞧见了苏霁略带好奇的眼神,王公公解释道:“她们呐,是太后宫中的宫女,为太后服完七日之丧,便各奔东西了。”   苏霁听后,又瞧了一眼,便看到一位低着头哭泣的宫女忽而微微抬了头,这才使苏霁看清了她的样貌。   这不是她初入宫时候,与她在同一屋舍内住着的桃儿么?   苏霁悄悄挥了挥手,笑眯眯地看了桃儿一眼,便算是打过招呼,却将那桃儿吓了一跳。   苏霁缓缓向前走着,很快便走过了这群宫女待的墙角,苏霁趁王公公不备,连忙转过了身去,向桃儿挤眉弄眼,递了个眼色过去。   等她一会儿有空了,便过来寻她叙叙旧。   “苏姑娘,回头做什么?”王公公发觉自己旁边的人儿突然不见了,往后看才发觉苏霁落后了几步。   “没什么,没什么。”苏霁笑回道,“方才走得疾了,便向后头歇歇。”   “苏姑娘觉得走得疾了,你们还不慢点儿?”王公公忙叫住四位抬轿子的太监。   那四位太监忙又减缓了速度,本就缓慢的队伍,现如今龟速前进。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程,最终生生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至元彻殿,苏霁以为全都完事儿了,没想到一切却是刚刚开始。   “恭喜姑娘乔迁之喜,奴是这里的管事宫女,请主子沐浴、更衣、焚香后,再来领取每日要用的绣线、绣针、绣架。”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威仪地道,她目光如炬,让人望而生畏。   苏霁被半推着走入了一件侧屋内,只见里头紧紧密闭着,中间放了只半人高的浴桶,里头的水顺滑如凝露,微微向上浮动着热气。苏霁无法,同时自己也想洗澡了,便褪下了衣裳,进了桶中洗了起了。   苏霁心中还有事情,洗得格外迅速,三下两除二地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早已备好的衣服,却听门外叩了三声,便传来人声:“苏姑娘,进了这元彻殿,尚有验身之事未完。请恕老奴冒犯,要进来给姑娘验身。”   “验身?”苏霁反问了一句,心中不由得慌了一下。   这个验身,是她想的那个不是?   “正是。”嬷嬷仿佛知道苏霁所想,一边称是,一边推开了房门,与身后四五个宫女一同进了来。她们每人端了个朱漆的托盘,上面放了一层红纸,红纸上摆满了一堆堆奇奇怪怪的用具。   那嬷嬷似是没想到苏霁洗得这么快,已经穿戴好了,向苏霁行了礼后,才慢悠悠地道:“这验身之事,是宫中每个女子必要经历的,姑娘请放心,老身都是经年做惯了这些的,姑娘且褪了下衣,老身看上几眼便算了了。”   苏霁看了一眼嬷嬷,又看了她手上的许多用具,口惊异地摆出了个“o”形。   一群陌生人没来由要看她的私密之处,苏霁实在是无法接受。   她立刻暗用内力,足尖轻点,从几位宫女的团团包围中绕了出去,冲出了屋外,见那嬷嬷仍旧追着,便忙不迭跑出了正门,正迎面遇上未走远的王公公。   “苏姑娘,何事如此惊慌?”王公公出声询问,仍旧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手下几十名太监却将苏霁的去路团团围住。   “那位嬷嬷领着几位宫女,便闯进了屋内,说是要……”苏霁回头看了一眼,见嬷嬷带着一众宫女,尚在十步开外。   王公公立时会意,将苏霁护在身后,面对迎面而来的嬷嬷,仍旧是面色带笑地道:“常嬷嬷,旁人都称道你常嬷嬷爽利聪慧,今日这事办的可是好生糊涂。”   常嬷嬷见是王公公,脸上忙堆出一个笑来,且问:“老婆子我哪里知道这些?还请王公公给老婆子指条明路。”   王公公转身看了眼苏霁,轻笑道:“苏姑娘如今获封一品诰命,旨意已到了尚书省,不日便会晓谕六宫。这成国自开国以来,凡是受封一品诰命者,不是皇后的母亲,便是太子妃的母亲,偶有几个功臣之家也受了封,便已是千恩万谢。”   那婆子被唬了一跳,都传闻这苏霁受封了诰命,飞上枝头,却没想到这诰命之位这般难封,于是期期艾艾地问道:“那……苏霁姑娘她……”   “苏姑娘啊,也是皇上破例特封的。”王公公一副慈容笑面儿,道,“这女子验身是宫中例行惯的,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可苏姑娘的事,上头也是知情的,更是默许的。”   常嬷嬷迟疑道:“这……”   王公公挽了挽袖口,便从袖中掏出了一福禄寿样式的荷包来,极为自然地递到了常嬷嬷手中,道;“苏姑娘也是头一遭来此,还请常嬷嬷高抬贵手,莫要为难她。”   常嬷嬷犹豫了下,瞧着王公公笃定的笑面儿,便欣喜地接过了荷包,塞到了自己怀中,又热情地招徕苏霁,道:“老身这就给苏姑娘拿针线与绣棚去,姑娘惯用什么样式的绣棚,又爱哪样儿的线?老身这就去准备。”   “绣活方面,我可谓是一窍不通,嬷嬷别去了,免得将线糟蹋在我手上。”见常嬷嬷热情太甚,苏霁连忙将自己的刺绣水平非常直接地告诉了她,免得她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譬如让她绣件衣裳啊什么的。正想着,苏霁复又添了一句,“对了,一会儿我出去一趟。若是御膳房送了饭菜过来,你们便先食罢,不必等我。”   “这……”常嬷嬷蹙紧了眉毛,仿佛听到了什么怪事,道,“苏姑娘,居于元彻殿,您便是主子,再不用受那奔波劳碌的苦了。更何况,您还是待嫁之身,更不好出去乱跑,老身劝您还是在殿内缝制嫁衣罢。”   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极为符合这个世界的道德观,苏霁无法反驳,只能眼巴巴地瞧着王公公。   王公公啼笑皆非,又道:“常嬷嬷,方才咱家说得还不清楚么?这苏姑娘的事儿,是上头默许的,可不是咱家要纵着她。”   常嬷嬷听此,口中念了一声禅号,才退了下去。   “苏姑娘,甭介意这些。这些入宫经年的老嬷嬷,也不爱理会宫中人事变动,一辈子安安分分、谨守宫规惯了,旁的什么都看不上,只有钱是好的。”王公公见嬷嬷走远,安慰了几句,又道,“皇上他从来是不管这些庶务的,只是姑娘若是去东宫也悄悄地,毕竟太子正是齐衰之期,叫人看见了不好。”   苏霁暗中将自己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终于从怀中寻了一个旧荷包,立即掏了出来,道:“方才使王总管破费了,我今天身上没带钱,若是缺了,回头再补上,给总管送去。”   王公公打小跟着成帝,深受成帝信赖,是成帝身边的大红人,从来只有别人给他送礼的份,哪能想到有一天他还会给个深宫里的老嬷嬷递荷包?   “这就是见外了。”王公公头一句话就把苏霁给惊着了。   她和王公公素无交情,甚至连见面都没见过几面,他们俩不见外,难道还能见内不成?   苏霁内心思忖着,梁内侍是王公公的徒弟,或许是梁内侍知道了苏霁的处境,去求的王公公?   “太子殿下都跟咱家说了,你将经年积攒的钱银给了赵贵人,现下手头正紧。”王公公笑吟吟地道,又从怀中取出个福禄寿的荷包,道,“姑娘先拿着罢,等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给咱家。”   苏霁深吸一口气——这王公公仿佛与太子交情匪浅。 第85章   “这怎么使得?”苏霁摆摆手,推辞道,“王总管来了这一遭,不单没有赏钱,还白搭了两荷包银子。任是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了。”   “哪里的话?”王公公笑道,不由分说地将荷包塞到了苏霁手中,“姑娘是个聪明人,奴才这还是头一次在人前提到太子呢,只是因姑娘是自己人,信得过。但在宫人面前,都道咱家与太子素无交集,还请姑娘小心些,千万别声张。”   苏霁听此,不由得愣了一下,王公公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白——王公公竟然是太子的人!   太子也真是绝了,竟然有能力收买皇上身边的近侍,背地里支持他。   通常情况下,皇帝的内侍都是忠心不二的,更何况是王公公这种从小同成帝一起长大的心腹呢?   苏霁突然觉得,太子的势力比想象中还要大。   “苏姑娘,你既想出元彻殿,便请罢。”王公公视若无睹,道,“太子近来寝食难安、伤心欲绝,听闻这几日哭成了泪人儿,正缺人照料,咱家瞧着天快黑了,姑娘去了东宫,凡事多劝太子,便在那留宿罢,人多眼杂,趁天亮再回来。”   哭成泪人儿?要不要这么夸张,苏霁暗想着,却又思虑到太子纯孝,古代人又是立即推崇孝道的,这般伤心也是有可能的。   苏霁谢过了王公公,含混地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心虚得很。   其实她此番要去的地方,并非东宫。   苏霁七拐八拐地向前走着,终于到了黄昏时分看到的灵棚,哭丧的宫女已然少了半数,只留下了些守夜。   苏霁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细细看着宫女中有没有桃儿,忽然见左侧端正跪着的宫女微微垂着头,昏昏欲睡,却又始终撑着。   苏霁见此姿态神色、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桃儿,便凑近,蹲下了身子,离她很近。   桃儿机警地抬了眼,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倒是微微一愣,问:“你是……你是苏霁?”   苏霁笑了笑,道:“姐姐好记性,我记得当时我跌坏了你的灯笼,还未尝赔过呢。”   “你不是去了司药局,听说前几日还封了诰命,已然是主子了,又来这晦气地方做什么?”桃儿不解地问,指着那前面搭起来的白帐子,道,“这里可是灵棚,晚上来这里守着,可是要折寿的。”   “我怎么是不相干的人?我也曾在寿安宫奉过差,如今来吊唁太后,不是理所应当?”苏霁见桃儿旁边的软垫上无人,便与桃儿并排跪着,道,“顺便问一句,如今太后仙逝,姐姐准备上哪儿高就?可有什么打算?”   “已过了年,我都二十一了,也未曾想过再侍二主,索性趁此出宫嫁人,倒不算耽误了青春。”桃儿淡淡地回道。   “其实二十一岁倒也不算晚,若是再在宫中留几年,多挣几年银子,岂不是好?”苏霁顺势,立即开始挖墙脚,道,“姐姐,我实话跟你讲,现如今我在元彻殿,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咱们在一起共事了几个月,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了,若是姐姐信得过我,莫若随我去了元彻殿,待四年后,按例宫女满了二十五出宫,我给姐姐封一个大红包。”   桃儿听此,犹豫了许久,才道:“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这其中多有不便,还恕我不能从。一则,我年岁虽说不算太大,但也着实不小了,早些嫁个好人家倒不失为好出路;再则……”   说到此处,桃儿面露难色,不欲继续说下去。   “再又怎的了?”苏霁问。   “这几年,宫里出来的人风评是越发差了。”桃儿低低地与苏霁说道,“十年前,我进宫时分,出来的宫女可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都道是宫里训练过的,懂规矩、知礼数;可是这几年来,成帝时不时便临幸宫女,宫里日常行走的几位主子也在宫里招姘头,人都道这宫里荒淫,出来了宫女都不敢去娶。”   苏霁听桃儿如此说,倒是一惊。   “如今,我出去了,寻一门好亲事还算容易。我只恐再过几年,宫里风评再坏些,我们这些宫女只能老死在宫里,出不去了。”桃儿不无担忧地道。   “若是你顾虑这些,倒也不算个事。”苏霁立时道,“其实我这几日遍地寻靠得住、有能力的宫女,主要是为了接洽东宫。到时候出宫,我可以让太子给你个身份,以东宫奴婢的身份出宫。”   “当真?”桃儿满脸疑惑,问,“东宫的风评大家都清楚,我若去了东宫府上,自然是清白好出身。只是你又如何左右太子,让太子给身份呢?”   “啊……”苏霁含混其词,又打了包票,道,“我和东宫还是有点儿交情的,你放心罢。”   正说这话,不知觉已过了子时,御膳房为守丧之人传了膳食,苏霁也跟着喝了一碗红枣粳米粥,热气腾腾地,一下子便驱散了寒气,因为太后丧期的缘故,没有加一点儿糖,只是红枣中捎带了些甜意,独有其清鲜气息。   苏霁喝完了粥,便准备走了,不知觉走到了岔路口,陷入了为难。往左走,便是元彻殿;往右再走几条道,便是太子的东宫。   苏霁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往右去了东宫——她倒想看看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伤心欲绝,自己去了,说不定还能安慰安慰他。   苏霁一边想着,一边熟门熟路地入了东宫,这早晚,门早便落锁了,守夜之人见是苏霁,虽然惊奇她这早晚还来东宫,但还是给她开了门。   苏霁走入,却见里头像是换了个样子,阖府内挂满了白布条,原本景色别致的小花园儿里,现如今支起了个茅草房棚,里头闪着细微的灯火。   “这是太子守孝期间住的棚子,待奴才去通禀一声。这早晚,太子尚未就寝呢。”小太监打着灯笼,同苏霁说个分明。   苏霁点了点头,便掀开了茅草屋门的白帐子,走了进去。只见屋内俭省朴素得很,并无半分文饰摆设,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全都是轻便竹木制成的。太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借着昏黄的灯亮,批阅这手中的奏章。   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此刻太子一身麻布衣裳,牡麻带子系在精干的腰间,额头上系着略白些的冠布缨,衣上并无半分文饰,朴实无华,却更显出桃花一般灼灼的容色,他微微蹙眉,搁下了奏章。   “你怎生来了?”太子抬眼便瞧见了苏霁,眸色中满是疑惑。   苏霁咽了一口口水,望着太子出神。   不过看太子颜色,哪里有王公公所说的“悲痛欲绝、哭成泪人儿”呢?   苏霁将早已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劝道:“太子殿下,太后她老人家古稀殇逝,已算是喜丧了,还请殿下莫要过于伤感。我听王公公说,你伤心欲绝、哭成了个泪人儿……”   苏霁迟疑地看了太子一眼,只见太子面色沉郁,眸色却是明亮的,眼眶周围也未曾见任何红痕,哪来的哭成泪人儿呢?   “王公公可能说得有点儿夸张……”苏霁挠挠头,道。   “这个王如意,心思比野兔子还活泛,嘴里没一句正形儿。”太子啼笑皆非,知道王公公是故意诓苏霁过来,来讨自己欢心,于是轻轻地道,“太后的身体如何,本宫是清楚的。左不过这一两年了,本宫心里头早便有了预期。”   太子眸中淡淡愁绪,像是微醺般柔和地瞧着苏霁。 第86章   苏霁不由得看得痴了,以往见惯了太子锦衣华服、衣冠楚楚,今日一见太子素衣侧座,倒更胜风情。   苏霁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问道:“夜这样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正预备歇了,你便来了。”太子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搁下了笔,道,“户部籍贯经年未有人整理,理起来如一头乱麻。”   “户部籍贯?”苏霁一听,颇觉奇怪。   重理户部籍贯是太子登基后才做的,怎么在这个世界中,这些动作都提前了?   太子含混地应了一声,以为她不明白其中含义,道:“这些你原也不省得。”   苏霁试探地问:“我听杏儿说,南边儿的盐贩子愈发猖獗了,如今金陵百姓食得多为私盐,官盐反而是少数呢。”   “是啊,这些私盐贩子削减了财政收入,可谓大成的蠹虫。”太子不疑有它,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形成这样规模的组织,没有官护着是绝无可能的。是故,本宫才秉明了父皇。”   苏霁见太子似乎并非虚言,心中猛地沉了一下。   若是太子这些举措提前了,那梁王会不会提前被逼得造反呢?   “苏霁,苏霁?”太子连唤了两声,苏霁都未曾应答,“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本宫的话儿都听不见。”   苏霁思量再三,对于梁王造反之事仍旧是不敢确定,忽闻太子唤她,才缓过神儿来,见太子衣裳肃静,更衬肤色如玉,凝脂般的玉面离苏霁极近,便道;“我是瞧太子殿下容颜似玉,比那春夏之交的桃花瓣儿还要灼人。”   太子面色微红,忙侧过身去,与苏霁隔了段距离,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过不多时,苏霁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太子一双桃花眼静默地瞧着苏霁,喉结上下了几番,却终究没有言语。   “如果梁王现在突然造反,你有把握能控制住局势么?”苏霁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太子眨了眨双眼,使自己保持清醒,回道,“如今国内绝大数兵马都牢握在父皇手中,尤其是飞骑军,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梁王他纵有包天的胆子敢谋逆君父,也没那个兵马。”   “兵马这个东西,只要出得起钱,过不多时便能招来。”苏霁按照那本书上的逻辑分析道,“梁王的母家乃是赫赫有名的兰陵萧氏,这兰陵萧氏别的没有,钱却是最多得了。此次打击私盐,可谓精准地打击了他们的核心产业,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   太子转过身来,重新看向苏霁,淡淡地道:“你们异世界的女子,懂得的还真是多呢。和我们大成女子却是截然相反。”   苏霁挠挠头,见太子此言并无愠怒之意,才放下心来。   按照大成的风俗,女子是需要绝对远离政治的,牝鸡司晨便意味着一代王朝的衰落。   “人嘛,都是差不多的人,我与那些女子本质上并无什么差别。”苏霁坦言道,“只是因为在不同的社会上生存,所受的教育不同,才被捏成了不同的形状。”   太子蹙眉,分析着她的话儿,道:“如此来说,女人全都养成了你这样的,你们的世界岂不是乱了套?”   “怎么叫乱了套呢?”苏霁道,“我们那儿的‘套’,和你们的‘套’不一样。我们那儿男的女的都是平等的,女人也一样工作、挣钱。”   太子一双桃花眼睁圆,难以置信地道:“竟是……竟是如此么?”   苏霁道:“那当然了,譬如我妈挣钱就比我爸多。”   一不小心,好像把太子带入了新世界的大门。   太子欲再问时,苏霁连忙道:“且慢,咱们的话题跑偏了,反正你这辈子也去不了那个世界,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区别?还是先说说梁王的事罢,若是他谋反了,你准备怎么办?”   “其实,本宫在父皇面前提了此事,的确就是为了打击梁王及其母家。”太子微微地眯起了眼,道,“这个隐患一直都有,决不能任其滋长。现在有父皇坐镇,他纵是想反抗,也翻不出来花儿;若是本宫即位后,根基尚不稳固,难保他们不会生出更大的祸乱。”   苏霁微微点了点头,或许正如太子所言,梁王不会谋逆。   “更遑论,纵是有一天梁王他真的行不轨之事,本宫也是不怕的。”太子从茶壶中倒了一盏清水,微微洇湿了嘴唇,便轻轻放下了,“你且放心罢。”   苏霁见太子这般笃定,不由得疑惑——明明如今的太子才初掌权柄,身后的势力尚且单薄,怎么就这般成竹在胸呢?   苏霁不由得想起了王公公,连王公公都暗地支持太子,或许太子殿下在明处的势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苏霁,苏霁?”太子见苏霁魂游四方,道,“又不知你想什么去了。”   苏霁回过神来,促狭地笑道:“我想着,太子今日这身衣料宽松,颜色衬极了殿下的肤色。”   太子听她如此直白夸耀,面色微红,道:“不过是最俭省的麻布衣裳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觉得很好看嘛。”苏霁甜甜地一笑,对太子道。   尤其是那牡麻带子松挽在太子腰间,修饰凸显了太子精干的腰,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带子扯下来,看看里头究竟有什么。   太子听此,不由得面色绯红,轻轻地道:“苏霁,你知不知羞?”   竟这般直白地夸耀男子,这果然是异世界女子的作风。   苏霁瞧着太子的泛红的肌肤,双唇如海棠红,唇瓣上下,像是糕点中心点的红点,鲜嫩可口,叫人忍不住想去尝尝。   苏霁定定地望着太子,一手扶着竹椅支撑身体,一手悄悄环住了太子的腰带,头向下,双唇探到了太子的下唇,唇齿之间搅弄着,炙热的气息喷到了太子凝脂般的脸上。   太子始料未及,平息着喘息之声,却平息不了心脏猛烈的跳动。一吻毕,他便急急地远离了苏霁,站起身来,一边走向床榻之处,一边道:“你这是做什么?本宫要就寝了,你……”   他却不知,那牡麻带子在苏霁手中,他离开苏霁,腰间的带子便随之扯了下去,没有了腰带的束缚,下摆微微侧了过去,便露出一双匀称的腿来,一直露出到了大腿根上,险些就……   苏霁被他这一拉,也差点没站稳,随着他向前了几步,便也踉跄地到了床榻旁。苏霁索性坐在了榻上,看太子用被衾护住下半身,仿佛在极力地隐忍着什么。   “王公公可是跟我说,叫我在东宫中留宿,不知道这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呢?”苏霁莞尔一笑,离太子越发近了。   太子向后,欲躲开她,身子却撞到了棚壁,再也没有向后的余地了。   “苏霁,你一边说着,还不清楚是否喜欢本宫,一边却又对本宫做这样的事……”太子的声音略略沙哑,复又轻轻地叹息,“你究竟想好了没有?”   “其实……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苏霁道,“而且,现在成帝已将我封为一品诰命,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旁人敢娶我了。反正就只差临门一脚,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分别?”   苏霁趁太子不备,轻轻揉捻了太子两边的耳垂,那耳垂稍一触碰,便涨得通红,连着太子的脸都涨了起来。   太子再也抑制不住,粗粗地喘息了几下,想要护住自己的腰带,不让苏霁进犯,却发现自己早失了腰带。 第87章   太子忙转换了策略,用被衾掩住了下半身,身体虽在抗拒着,腰却不可自抑地弓了起来。   “苏霁,本宫有一句话告与你。”太子双手攀在粗麻制成的被衾上,喘息声由深至浅,眸间神色逐渐清明,“如今本宫尚在一年的齐衰服丧之期,有些事情是决计不能去做的。”   苏霁迟疑了半晌,却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问:“什么?”   “太后她尸骨未寒,我们怎能……怎能如此呢?”太子沉痛地叹息了一声,为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念想而羞愧,“羊尚有跪乳之恩,若是我们真在此刻行了那事,不仅有违孝道,连本宫心里头亦看不起自己。”   一番言语,令太子的心平息了下来,他从地下拾起了牡麻带子,重新缠到了腰间,轻轻地对苏霁道:“不过一年时间,咱们且忍耐一番。待太后的丧期一过,本宫便迎娶了你,到时候咱们堂堂正正地……”   苏霁早便惊了,这才想起来,按照这个世界苛刻的孝文化来讲,在守孝期内是决计不允许思淫的。守孝期内,应该悲痛欲绝,不思饮食,怎么能生出不该有的欲望呢?   “更何况,若是一夕之欢,珠胎暗结,这孩子便由不得他了。”太子缓缓地道,“在丧期内产下的孩子,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不留它,吃下汞丸落胎;二是悄悄生下来,送养给别人。纵是皇室之子,也不能留下来。”   苏霁不由得惊了,她还是头一次知道这规矩。   “我们不能一时情动,便不为孩子打算。”太子轻轻地道,穿戴整齐后,又道,“以后你可悄悄地来东宫探看本宫——不过只这一件事,是本宫的底线,本宫绝对不允。”   苏霁连忙点了点头。   -   “苏霁那孩子恭谨小心得很,陛下您赐了那轿辇,那孩子却硬是不肯坐上去,只跟着轿辇走入了元彻殿。”王公公叹息了一声,对成帝道。   成帝威仪地坐在乾清宫的二层暖炕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最是孝心,曾今供职在寿安宫,便离了元彻殿,去灵棚为太后守了一夜。”王公公又是一顿猛夸。   “照你这般说,这苏霁千好万好地,真就有这般好?”成帝放下了心经,面带疑虑。   “这些话儿,奴才可是不敢虚言。”王公公仍旧是一副笑面儿,道,“皇上不信,大可去问抬轿子的太监、守灵的宫女。准保都是同奴才一般,将那苏霁夸上天。”   成帝犹豫了几分,终究道:“怨不得太子喜欢她,倒还是有几分招人喜欢的地方。”   王公公正准备回应,却听外头一阵呼号之声。   “父皇!求你见儿臣一面。”梁王跪立在门外,扬声道。   “是梁王殿下。”王公公面色不变,问道,“奴才这就去把他请过来?”   成帝听此,叫住了他,叹息了一声,才道:“朕虽疼他不弱于太子,可此次之事,干系甚大,朕一时慈父之心,或许会毁了大成百年基业。”   “那……”王公公迟疑地望着成帝脸色,轻轻地道,“那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跪着,梁王殿下也毕竟是主子,叫人这么瞧着……实在是不体面。”   成帝听此,忽而想到太子也曾在乾清宫门前跪过,且是跪了一整夜,不由得愧疚道:“那日朕叫太子跪着,是因为什么缘故来着?”   王公公微微蹙眉,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才道:“要细说,奴才也是忘了,只记得是户部钱银上的事……哎哟,想起来了!仿佛是两本账簿对不上,短了二百两的银子,怎么也平不上。”   成帝这才想起来,道:“是,朕也记着是这么北北回事,当时朕心里急了下,也未想着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如今想来,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就罚跪太子,实是不值当的。”   “这样罢,你去劝劝梁王,让他莫在此处了。”成帝心下多有不忍,但是平素杀伐惯了,下命令倒是毫不迟疑,“你且告诉他,金陵萧氏的确是不能再留了,朕怎能容许这样个以贩私盐为产业的家族呢?”   王公公正欲称是,却听外头又传来了一阵呼号:“父皇,那苏霁实是个妖女!父皇,你莫要听信谗言,被小人蒙蔽了双眼!”   “妖女?”成帝听此,只轻哼了声,重复了好几遍妖女二字。   王公公笑容可掬地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成了小人了。”   成帝听王公公如此揶揄,亦不由得笑称:“堂儿他不懂事,小孩子口不择言。”可是心底终究是生了疑问,又道,“去将他叫过来,且问问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就妖女了呢?”   不一时,梁王便被请了进来,他见到成帝,立时便跪了下来,泣道:“父皇,儿臣好想您……”   成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伸手摸了摸梁王的头,道:“快起来罢,你这孩子。朕且问你,方才在外头说的‘妖女’,可是什么意思?”   “苏霁根本不是什么宣城来的医女,而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杀手。”梁王从怀中拿出一叠薄薄的、泛黄的纸张,指给了成帝看,“她退出杀手堂后,杀手堂便公布了她的样貌,画成了图,儿臣偶得了一张,却发现画上人物与苏医女一模一样。”   成帝眯起了眼,细看那画纸上的女子,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的确有几分肖似苏霁。”   “江湖上的杀手苏霁不单与宫里这位同名同姓,相貌还出奇地一致。”梁王恳切地看着成帝,眸间闪过几分忧虑,“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儿臣前后查探过了,这苏霁被扔在了乱葬岗后,从此性格大变。儿臣想着,她莫不是被那鬼魂精怪附了身……”   “混账!”成帝急忙呵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宫里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朕是皇帝,是天子,可以压得住一切邪佞之气。”   “儿臣……”梁王急得说不出话来,却又道,“可那苏霁勾得太子五迷三道,甚至太子还求了让她做正妃,焉知不是她使用了魅惑之术?不然,这可就太离奇了……”   成帝沉默了许久,又看了画中的女子,颇有疑虑。   “朕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出她究竟是不是苏霁,究竟是不是人来。”成帝考虑良多,终究道。   “陛下,那又是什么呢?”王公公不解其意,出声询问。   成帝轻轻摇了摇头,道:“此事须隐秘地做,除却朕,谁也不能知道这计划。”   “那……儿臣便下去了。”梁王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不愿多留,得到了成帝的许可,便退下了。   他仍记得母亲临终前对他的告诫,苏霁是太子的软肋,必要时候,一定要利用这个软肋。   于是他从那以后,便派人四处打探,终于在江左地带有了回信。方才他所上报的皆是真实的,并无半字的虚言。   但是那又如何呢?就算有了确凿证据,苏霁是杀手、苏霁是鬼魂精怪附体的,可这一切,太子都可以推说不知道,推说是受了蒙蔽,他照样可以毫发无伤地将自己摘干净。   如此一来,又能怎么打击太子一党呢?   难不成,太子会对苏霁上心,甚至到了没有苏霁便不能独活的程度么?想到此,梁王轻蔑地笑了,如此感情用事,怎么感觉也不像是太子做的。   他缓缓地走出了乾清宫,转身回望了一眼那雕梁画栋的宫殿,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第88章   “对,就是这样,针脚再细些。”常嬷嬷一边指导苏霁做针线活儿,一边道,“你仿佛从没做过针线般,连个针线都穿不好,也真是奇了。苏姑娘,你是哪里长大生人的?平常的针线活由谁操手?”   苏霁满头大汗,看着常嬷嬷熟练地在绣棚上扎着针脚,手上活计越发乱了。   在这个世界,无论是贵族小姐,还是平民家的女儿,针线绣活都是最基本的,没有人不会。还有那制造署的绣娘,更是被从小挑选出来,手工最为精妙的女孩子。   就连平民男子,多数也会缝补之类的伙计。   苏霁叹了口气,谁让她生长在机械化、自动化的现代,衣裳绣品大都是机器缝制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项古老的技能。   苏霁对针线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姥姥带着老花镜,在缝纫机前缝制衣裳的场景。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就连缝纫机都过于超前。   苏霁怕引起怀疑,只默不作声,一句都不敢多言,好在那常嬷嬷是拿了银子的人,并不曾真想要为难苏霁。   “既如此,姑娘便多多练习。日后,纵是精绣活计做不出来,还可以绣个荷包什么的。”常嬷嬷见苏霁沉默,便轻声细语地道,“这绣棚便放在你这里,你什么时候愿意做个针线活计,便自己做罢。”   苏霁点了点头,见常嬷嬷走远,便立时搁下了绣棚,拿出了东宫库房的钥匙,悄悄从元彻殿的后门溜了出去,准备往东宫去瞧瞧,看库房里头有什么宝贝。   至东宫,苏霁先是去了小花园内的茅草棚子内,欲跟太子先报备一声,便倚在门外,问道:“太子殿下,你起了吗?”   屋内一阵泠然声音,太子轻轻道:“早便醒了。”   今日乃是太后头七,除却成帝那处的主祭仪式,太子作为继承宗祧的嗣子,东宫内也要为太后聊表敬意,设一小祭台,并招待来往的宾客。他少不得迎来送往,细盯着手底下,故而早早便醒了。   苏霁隔着门,又道:“我去库房探查一番,既然账房钥匙交给了我,我便也不能辜负所托。趁此时无事,我想清点清点里头的东西。”   太子应了一声,便道:“你去罢,对了账目,便与本宫看。”   苏霁由人引着入了库房,只见东宫库房甚大,里头陈布着许多,粮食、药材、布匹,应有尽有。每一大类都分有各自的专区,依照品类贵贱分出了三五档次,共百十样儿。   苏霁拿着从账房中取来的账本,一样一样对应着清点。这事她做得极为熟练,因为在司药局任职的时候,她便是这般清点的。   一直到了下午,苏霁才将府中所藏大略了解了下,苏霁将账本扔给旁边跟随的太监,伸了一个懒腰,向前缓缓走着。   “前面便是东宫的奇珍库房,除却太子与掌管钥匙的主母,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能靠近。里头的东西也是不入账房的,特有一册账簿,现如今放在太子殿下手中。”那奴仆一努嘴,指着前面不远的铁门,道,“若是姑娘想去探看,奴便先行退下了。”   苏霁应了一声,道:“我且进里头看看,你先下去罢。”   外面这些时用物品堆列整齐,与账册上记着的数目分毫不差,一眼明了,倒是没什么需要苏霁费心的。既如此,何不进去瞧瞧东宫里藏着什么宝贝,也让她开开眼。   苏霁拿了手中的钥匙,插进巴掌大的锁芯中,锁芯如卯榫般,严丝合缝地贴着钥匙。苏霁用力转了转,那巨锁便开了。   苏霁推开门,一下子便像是走入了博物馆,只见里头分为金、玉、器、瓷四类,分别摆在东西南北四方。苏霁随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样,是个红白相间的玛瑙镯子,一层红,一层白,错落有致地排开,饶是苏霁这种门外汉,也能从泛着的水润光泽上估摸——定是价值不菲。   苏霁轻放下了玛瑙镯子,看旁边还有几块未雕刻的玉石原石,下面铭牌上的文字并非汉字,苏霁一点儿也看不懂。   “这是璃国文字?”苏霁自言自语,只觉得那文字叫人没来由地熟悉,正思量着,却总觉身后飘过一阵阴风,一道模糊的阴影从左后方利落地划过,而自己袖子上别着的蚕丝手帕受风,轻轻地向右飘了一下。   这密闭的室内,怎会有风呢?   苏霁连忙转过身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儿。   “方才许是我看错了?”苏霁揉了揉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方才她的确看到,左边闪现了一个黑影儿,但或许是她整日对账本,眼睛太过疲劳,产生了飞蚊症?   苏霁正按揉着太阳穴,再看时,发觉铁门旁闪过了一道黑影,那人穿着夜行衣,速度极快,掩着面目,叫人无从看清。   苏霁惊了——这里头难不成真的有盗贼?方才的人影儿或许不是她眼花。   苏霁急急忙忙地向前跑了几步,奈何库房内堆满了东西,物件与物件间隔的距离过近了,是不好走出的。苏霁刚跑了几步,在两柜间狭窄的缝隙中穿过,却在拐弯的时候,肩上的一道系带挂到了柜角上,苏霁走得疾没有注意,那系带便“撕拉”一声,裂开了。   苏霁连忙止步,去扶旁边摇摇欲坠的柜子,冒出了涔涔冷汗——若是这柜子倒了,上边一排摆设都会直接掉下来,摔成碎片。   苏霁只能眼瞧着那贼人离去,出声呼喊着外面的人:“有贼!你们在外边儿的快捉住他!”   过了半刻钟,门外的奴仆才探出了个脑袋,期期艾艾地问:“苏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霁连忙道:“府内出了贼,我方才明眼见到了,他刚越过门出了去,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我们几位一直在门外守着,半刻不敢松懈,哪儿有什么人影?”那太监疑惑道,几位与他一同守门都如此说,就连苏霁都有点儿犹豫了。   “出了何事?”三步之外,太子身穿素衣,负手而立,见周围奴仆全都攒聚在奇珍库房外面,不由得出声问道。   他才从宫中回来,见府内小祭准备得倒还算妥帖,便问了下人苏霁处所,直奔她这里,却未曾想,遇到了这事。   太子见苏霁左肩一处布料被生生撕下去,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连忙进了里头,将铁门掩上,问苏霁:“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霁急切地道:“库房内出了贼,我让外头的人拦着,他们却说根本没见到人。”   太子抽出一张帕子,掩在苏霁露出的肩上,关切地问:“那贼人可伤到了你?”   “未曾,我也只是看到了个影子。”苏霁回道,“太子殿下,一会儿你带几个信得过的,清点这里头有无少了什么东西。”   太子侧过身来,轻轻地应了声,不无忧虑地看向铁门处,道:“外头这许多人,你先莫要出去了,待本宫命人寻了件衣裳给你换上,你再出去。在太后丧期,须得谨慎些,若是被人看见你衣衫不整,本宫便说不清了。”   苏霁忽而想到自己随身携着的香囊内还有针线,看了肩上撕裂的口子,道:“这口子倒不算大,我可以先用针线缝上。”   说罢,苏霁拿出了针线,想着常嬷嬷教给她的,单手艰难地在肩上缝了两三针。   太子瞧了那又长又宽又粗陋的针脚,一时忍俊不禁,忙接过了苏霁手中的针线。 第89章   不会吧,太子殿下还会针线活儿?   苏霁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双手穿针引线,钢针在苏霁手中,像是生锈了一般;而在太子手中,则像是春日悠游自在的燕子般灵巧。   太子细密地缝了一层,小小一道口子,足缝了四十几针,后用双手抻了抻两边,证其牢固,轻柔地道:“本宫也不大会缝,只随意缝了几针,样子丑些。”   苏霁转过脖子,侧过脸看了一眼那针脚,说了一句大实话:“最丑的,其实还是前几针。”   也就是她伊始缝的那几针。   太子哑然失笑,双手紧握线头,稍一用力,线便断了,他再将留下的线头轻轻地打了个结,终是道:“好了,起来罢。”   苏霁起了身来,颇觉泄气。   一定是因为她是单手缝的,所以针脚才这么难看,竟连太子随意缝几针都比不过。   不过,她在常嬷嬷那里双手缝制的,也比这几针好不了多少。   “太子殿下,你怎么还会缝衣服呢?”苏霁左想右想也想不通,怎么堂堂太子还会做这些呢?难道成国的皇室竟简谱至此么?   “太子周列媵侍,自然不会亲自缝衣服。”太子微抿起了唇,轻笑道,“不过魏东陵常年行走江湖,凡是能上手的都是亲自来,却是会的。”   苏霁只得赞叹了点了点头,想起了《甄嬛传》中,皇帝的名言。   太子啊,你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以后若是不方便,我便派个妥帖的宫女来东宫,一应事情都可召她。这样,太子殿下也不会担心自己名节受损了。”苏霁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那宫女名唤桃儿,原先是太后宫中的,算是老实可靠。”   太子一边推开了铁门,另一边听苏霁说,道:“本宫方才没有不让你来的意思,只是说小心些。不过,你如是觉得那宫女妥当,让她来回送信便是。”   苏霁应了一声,复又跟太子反复讲了桃儿的诉求:“她是想二十五岁出宫的时候,身份寄在东宫处,据说名声更好些。太子殿下,你看……”   太子出了库房,连应了几声,双手轻轻地搭在苏霁的肩上,凝视着苏霁,轻轻地道:“这些不过是小事。奇珍库房中,尽是些精巧值钱的玩意儿,丢了几件便就丢了;那宫女的事情更是小事一桩。”   “本宫更在意的,却是你的安危。”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了东宫小门处,早有太假在那里等着,拿着钥匙二人凑近了便开了门。   说完这话儿,太子便伫立在门口的石阶上,正自难舍难分地,却终是看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苏霁便走了出去,预备着去太后灵棚再走一遭,将桃儿的事情敲定。待到了灵棚处,桃儿听苏霁所言,知道她是诚心诚意,并很是为自己打算,遂欣然同意,此下不提。   却说苏霁正与桃儿相谈甚欢时,太后宫里的长嬷嬷来了灵棚处,见了苏霁,便叹道:“姑娘孝心甚厚,一连几日都往灵棚跑,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看了,定也是欢喜的。”   一连串猛夸下来,苏霁都快要不好意思了,连忙道:“哪里的话?”又学着太子的口气,严肃正经地道,“这都是为人臣子该做的。”   若是太子在此,恐是真心实意地如此想着。   苏霁一想到太子那副严肃认真的面孔,不由得轻笑出声。   那老嬷嬷面慈得很,却只是低垂着头,不去看苏霁,也并不理会苏霁缘何发笑,只是继续道:“老身来此,就是来问问苏姑娘,若是姑娘有孝心,何不随老身一同去太后灵堂,正儿八经地吊唁一番她老人家?”   “太后灵堂岂是阿猫阿狗随意能去的?”苏霁连忙推辞道,“我人微言轻,在这灵棚处吊唁一番便知足了,也没想过要去灵堂。”   那老嬷嬷挤出一个笑来,却很是勉强,道:“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姑娘如今是一品诰命,一年后便是太子妃,怎能不去吊唁未来祖母呢?”   苏霁虽然是一点儿也不想去,但听闻是皇上的意思,也不由得迟疑了几分。按照惯例,能去太后灵堂吊唁的,必是太后五服内的内外亲属,如今皇上开了特例,是属意她做儿媳,更是做给外人看。   她也不好驳了皇上的面子不是?更何况,若是她不从,被成帝治一个抗旨不遵怎么办?   苏霁便这样半推半就,被那老嬷嬷拉着去了寿安宫,太后灵堂如今便设在此处,按照古人“事死如事生”的传统,灵柩已封了上去,摆在太后的寝殿中。   “苏姑娘,进去罢,老身便不相陪了。”那嬷嬷眼神躲闪,匆匆说了这话儿,便立时旋身而去。   “嬷嬷,嬷嬷?”苏霁唤了两声,那嬷嬷却是走得越发急了。   苏霁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却以为是太后丧事伙计多,不便多留。索性苏霁自己踏入了这寝殿,刚推了门进去,便发觉从门开始,栓了许许多多的铜制宫铃,用线疏疏密密地串在一起,摆满了整个屋子。   从苏霁打开门时,那铜铃清脆的相互碰撞之声便不绝于耳,一瞬间,原本沉默寂静的灵堂,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这热闹中,却无半分人声,令苏霁不由得冒了冷汗。   苏霁捂住两只耳朵,避免串串铜铃叠加在一起的巨大声响损了耳朵,继续走进了灵堂,只见白色的帷帐堆叠在四处,室内半点儿鲜亮的颜色都无,中间一口巨大的棺材,已封了棺,停在中央。   苏霁忙走上了前,拈起三支香,接了旁边香烛的火,点了起来,冒出了三道细微的白烟。   “太后老人家在上,我苏霁给你上香了。”苏霁看着灵位,喃喃自语,道,“您一生顺遂,无病无灾地,走得也安详,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刚说完“福分”二字,两侧燃着的长明灯骤然熄灭,铜制铃铛仍在叮叮当当地发着声响,其间忽闻一阵凄厉的叫声,极为响亮,划破浩荡的长空,贯穿了苏霁的耳膜。   “哪儿来的傻狍子,大半夜的叫什么叫?”苏霁站了起身,微微发抖的手指欲重新燃起长明灯,自我安慰着,像这种大半夜的凄厉嚎叫,一般都是猫儿狗儿傻狍子等动物发出来的,听上去虽然有点儿可怕,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   纯属是自己吓自己。   苏霁这样想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气吐出来时分,恍然察觉到自己身后仿佛出现了一道白影。   “谁?”苏霁立时呵斥道,“太后灵堂之前,你也胆敢放肆!”   “我是你……”背后传来一阵柔媚的女声,那声音空灵,没有任何抑扬顿挫、高低起伏,“苏霁,你占了我的身体,你这个为祸人间的妖精——”   苏霁连忙转身,只见背后三步之外,一女子垂着头,乌黑的发从头一直垂到脚踝,她身上只着一身白衣,头上盖着一层白布,叫人看不清楚容貌。   那乌黑的发与惨白的衣裳混杂在一起,在昏暗的室内,一齐垂到了地板上,那女子的身体像是死物一般,身体毫无起伏地向前缓缓挪动着,离苏霁越来越近。   “苏霁……”那女子逼近苏霁,长而毫无血色的指甲伸了出来,“你究竟是如何害死我,并附到了我的身上……你究竟是谁……”   苏霁见此,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头皮被渗得发麻。   难道这就是自己这副身体的原身? 第90章   另一边,梁内侍急促地叩了东宫的门,急切地呼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事不好!”   守门之人立即将他请入了东宫,面见太子。见是梁内侍,太子连屏退了众人,听他有什么事。   “我师父来了信儿,说是皇上布下了离魂阵法,来对付苏霁姑娘!”梁内侍登时跪了下去,描绘形容,将王公公的话儿一字不落地转达。   “什么?!”太子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立时站了起来,黑曜石一般的瞳仁剧烈地皱缩了一下。   这离魂阵法他是省得的,此乃成国上古巫法,可以祛除邪佞,尤其是附在人身体上的孤魂野鬼,在阵中会被活活绞死。   太子的心纠结在了一起,他不知道那个苏霁是否算是孤魂野鬼,若是真有不测……   “她现如今在何处?”太子问道。   “师父他也不知道,此事皇上做得隐蔽,谁也不告诉。”梁内侍两只手摊出来,无可奈何地道,“谁也不知道皇上会把离魂阵法设在哪里,皇宫中皆有可能,甚至就连宫外也是有可能的。”   太子微微迷起了双眼,沉眸想了一阵儿,便忙不迭地运用轻功,足尖轻点,一跃飞上了房檐,从一处房檐飞到了另一处,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寿安宫。   太子三两步便至太后生前的寝殿,猛力地敲了门,却发觉门上上了二三十斤的重锁,没有钥匙,任是大罗金仙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   太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离魂阵法最适宜在阴气重的地方施行,阴气越重,那孤魂野鬼被绞死的速度便越发快。   太子忙转到了寝宫的侧门,此门平素是常关着的,甚少人知,若不是因为太子幼时在寿安宫长大,也不会知此门。   略显破旧的檀香木门虚掩着,上头并无落锁的痕迹,太子用力一推,门便顺势开了,只见浑杂的甬道内,摆放着许多沾了灰尘的暖炉、草席,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唯有中间的藤椅周围是干净的,像是刚刚被人清扫了一遍。   成帝正斜倚在藤椅上,懒洋洋地微微眯着眼睛,见太子来了,倒是吃了一惊。   “父皇……”太子立时俯身,跪在了成帝脚下,却不知如何为苏霁开口。   “混账东西!”成帝骂了一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快些给朕走罢,莫要耽误了法师行阵。”   说罢,成帝挥了挥手,只见甬道通往寝宫的尽头,仅用丈许的白帐子隔了开,一位长袍法师手中拿着法杖,口中念念有词。   “父皇,快些停下罢。”太子道,“苏霁她是清白的,本宫可替她担保,绝是个可信之人。”   “可信之人?”成帝冷哼一声,道,“谁知你是不是着了她的道,被她迷惑?那苏霁,原是个杀手也就罢了,只是她本就死在了御剑山庄,却又死而复生,来到了宫中。焉知不是借尸还魂,被那妖精附了身?”   “就算她是妖精,就算她借尸还魂,她也是救了千万闵地百姓的好妖。”太子为苏霁辩解道,“不论她是谁,都未曾有过害人之心。父皇……”   “莫要再说了!”成帝见太子如此,不免斥责道,“你还想在朕面前演一出白娘子不成?这离魂之阵,专绞死附在人身上的孤魂野鬼,若是她活了下来,便可自证清白,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   太子定定地抬头,忤视眼前的父皇,下一个瞬间,便一跃而起,飞到了房梁上,稳稳地站定在一横梁木上,双眼紧盯底下,搜索着苏霁的身影。   “这……”法师见太子入了阵,念着的咒语停了下来,道,“离魂阵法之中,场面极为可怖,若是吓到了太子,可如何是好?下臣是否继续这阵法?”   成帝冷哼一声,道:“太子又不是纸糊的,自然是要继续。朕想要做的事情,从没因任何人停下来过。”   法师听此,只得继续。   -   且说苏霁这边入了太后寝宫,只觉周围阴气森森,还有那cosplay贞子的白衣女子,更是渗得人起鸡皮疙瘩。   苏霁心中虽是害怕,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原身苏霁可是从未到过皇宫,怎么死去之后,灵魂却飘到了太后寝宫呢?   若是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那她也会去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到这里吧?   更何况,苏霁瞧着这女子可是有影子的,说明是个实体活物,怎么会是原身苏霁的灵魂呢?灵魂不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么?   苏霁这样想着,恐惧的感觉便越来越少,不由得看向那女子面上的头纱,眯了眯眼睛。   召唤系统——苏霁双手一下便多了一副橡胶手套,三两下穿戴到了手上,苏霁用右手抓住了白色头纱的一角,将其扬起,扯到了地上。   头纱内藏着的,并非是苏霁想象中的人脸,而是一颗有些发黄的骷髅头。   这要是旁人见了,定会大惊失色、鬼哭狼嚎。可作为一位在读的医学生,人类头骨她看得多了,不都是一个头盖骨下面俩窟窿,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苏霁细细瞧那头骨形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这是目前为止,苏霁唯一的突破口了,苏霁不得不更加细致地看了下,却瞧出了半分端倪——那头骨左侧有一处极细微的缝隙,用半透明的线系着,那线比头发丝儿还要细,若是有头纱掩盖,苏霁定是发现不了的。   苏霁戴着手套,轻轻地触碰了那半透明细线,恍然发觉这根线竟比预想中长很多,直向上,顶到了房梁上。苏霁用力抻了抻那根细线,果不其然,东侧一处隐蔽的白帐子随之微微晃了晃。   原来是有人在操纵这具傀儡,一边在东边白帐子内操纵着,一边给她配音。   苏霁连忙召唤系统,手中立时多了一把剪刀,从骷髅头上瞅准了半透明细线,便“咔咔咔”地剪断了它们。骷髅头再也站立不住,应声而倒,散落成了一架完整的人类骨骼,骨头与骨头之间,也是用这种半透明细线连起来的。   不过苏霁可没闲工夫将这细线一一剪断,她转身,瞧着那白帐子,收回了手中的剪刀,缓缓地走向了东侧。   “谁有在这装神弄鬼,我却偏不信鬼神!”苏霁呵斥道,凶狠地盯着前方,一把拉起了白帐子,将它直接扯掉。   那白帐像是秋日纷飞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转儿,便缓缓地落到了地上,露出了一位身穿法师长袍的男子张皇失措的脸,还有——中央坐在上首的成帝。   苏霁立时乖巧,双手背在身后,暗暗地召唤系统,将橡胶手套也收回去了,才笑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却见后方飞出一道人影儿,苏霁用余光去探看,更是吃了一惊:“太子殿下?”   他们怎么都来到了这儿?那方才的傀儡又是怎么回事?   成帝亦是吃了一惊,见地上散落的骨架,问:“你竟将那离魂之士破了?”   离魂之士?苏霁循着成帝的目光,看到那散落一地的骨架,回道:“那不是什么离魂之士,不过是死人的头骨用一种细线拼凑在了一起,拴在了梁上,由人拿着细线的另一头,去操纵他罢了。”   成帝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霁,又回头去看旁边张皇失措的法师,于是问那法师:“她说得可是真的?这离魂阵法究竟是什么?” 第91章   “这个……”法师面露难色,这是成国数代法师祖祖辈辈秘不外宣的巧计,没成想竟被区区妇人识破,不由得汗颜。   太子听苏霁如此说,便前去查探了一番,只见那副人骨上确实有苏霁所说的“丝线”,在暗处根本察觉不到,唯有取下了傀儡头上的头纱,才能窥得到一二。   “这是,月鲛纱的丝线?”太子瞧了那丝线一眼,拈在手中,化作了道道水痕,太子连忙拱手向成帝禀告,“这月鲛纱价值千金,据传,这月鲛纱的丝线晶莹剔透,用纯金炼化,可以增强其韧性,单根丝线便能提起几十斤的重物。只是炼化之术难得,世人皆不得要法,是故这炼化的丝线更是难得。”   成帝听此,不由得大怒,问那法师:“你就是拿这丝线来哄骗朕,说是离魂法阵?你究竟会不会法术?”   那法师见有物证,也无可抵赖,只得硬着头皮说出了百年来的秘密:“陛下,您有所不知,这正是我大成的秘法。常言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大成法师正是利用人心,才制成这离魂法阵,百年来迭代传承。”   “哦?”成帝满脸疑惑,发问道,“你且细说。”   “在这样阴暗可怖的环境下,尤其是死人的陵墓旁,世人总是会产生些敬畏之心。若是此人心怀鬼胎,必定会在傀儡面前失魂落魄,在下臣腹语的逼问下,露出破绽,一步步说出实情。”那法师侧过面目,瞧向太子拈在手中的丝线,道,“至于那月鲛纱的丝线,在阴暗之处很难察觉,只有掀开了头上的白纱,才能看到零星的丝线——而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人敢揭开这面纱的。”   “你的意思是,这便是离魂法阵?”成帝的声音不怒自威,透着难以掩盖的高高在上。   “正是。”那法师低垂着头,不敢看向成帝。   苏霁瞧着跪在旁边的法师,尽量让自己笑得小声些——大型神棍翻车现场!笑出鹅叫!   “利用人心……”成帝念念叨叨地重复了一遍,冷冷地道,“可是你却没有识出人心,甚至还被人识破了伎俩。朕是养一群巫师,而不是一群骗吃蹭喝的饭桶!朕要你何用!”   那巫师连忙跪下求饶,却仍旧被成帝的侍卫拖了出去,在寿安宫外杖责五十。或许是太后方崩逝,宫中不许见血,成帝这次竟没有直接将人打死,还留了条性命。   “你,过来。”处置完巫师,成帝面无表情地指着苏霁,轻声道。   苏霁可是怕了这喜怒无常的成帝,她回望了下太子,见太子轻轻颔首,便放了心,走上前去,行了礼,乖巧伶俐地道:“陛下,您唤臣女,可是有什么事?”   “你倒有几分胆识。”成帝一双鹰眼锐利地探查着苏霁,嘴上虽是夸她,面色中却无半点欣喜。   苏霁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她知道得实在是太过有限了——这寿安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骷髅傀儡?为什么会出现成帝、太子呢?   “父皇,苏霁她的确什么都不知。”太子辩解道,“她不是……”   “朕没叫你说话。”成帝冷冷地瞥了太子一眼,复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苏霁身上。   “陛下……陛下过誉了。”苏霁想来想去,还是得说点儿什么,“其实不是臣女胆识过人,而是臣女相信,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鬼怪,一切恐怕惧怖,都不过是人们心中有鬼罢了。”   “你不恐怕惧怖,可你心中就真得坦荡,一点儿也没有鬼么?”成帝冷笑了声,问苏霁,“抑或是你早便杀惯了人,根本不惧怕什么骷髅,所以适才表现得如此完美?”   苏霁听成帝话中意有所指,又想想这副身体欠下的血海深仇,不由得慌了——成帝不会是知道了什么罢?   苏霁清了清嗓子,偷偷睨了眼太子,却发现太子镇定自若地笑答:“父皇说笑了,苏霁从小在宣州医馆内学习医术,豆蔻年华便是宣州城有名的医女,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行医不方便,名声才小了些。苏霁她救人无数,不知道积了多少阴德,怎么会‘杀惯了人’呢?”   成帝面色虽不变,余光却扫到了苏霁头上。   苏霁听太子如此笃定,亦随之道:“臣女行医十几载,也算得上是见惯生死了。人之美丑,不过都是一副皮囊,究根追底不过是一副骷髅头罢了。这样想着,那骷髅头也不可怖了。”   成帝听此,不发一言,只是定定地望了一眼苏霁,便遣散了寿安宫中所有人。第二日,太后已满七日,便将灵柩移去了皇陵,与先帝合葬。   这场离魂法事像是从没有发生过,再没有人提了。   -   因着前面离魂法阵之事,接连几日,苏霁夜夜作噩梦,每当午夜梦回,总是梦见那个黑发及地的女人……   这日,苏霁又一次猛地惊醒,腰像弹簧一样,从榻上弹了起来,额间、颈间满是细汗,就连锦衾上都留有淡淡的汗渍。苏霁捂着心口,叹了口气,别看她当时如何勇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件事终究给她造成了些心理阴影。   正当苏霁挽了头发,准备起身梳洗时,门外有人轻轻叩了门,道:“苏霁,你醒了么?是我。”   那声音像是流淌的柔水,熟悉得紧,正是太子的声音。   苏霁连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只见太子外头套着黑色斗篷,里头穿着桑麻之服,手中端着一棕漆食盒,静立于门外。   “你怎的来了?”苏霁不禁奇道。   “又作噩梦了?”太子将棕漆食盒递到了苏霁手中,轻轻地道,“那日真是吓着你了,本宫听闻薏米粥配上烤鹿腿,能缓解惊厥之症,便给你送了来。”   “这隆冬时节,哪儿还有鹿?”苏霁不由得奇道。   这大雪天气,鹿都躲进了深山老林中过冬,哪儿还能猎到鹿呢?   “是城西一户人家豢养的,本宫寻了来,命庖厨做了,便给你送来。”太子站在门外,一说话,口中便冒出一道白烟来。   “外面冷,进来坐罢。”苏霁看外头天气,便邀太子入内,道,“天气冷,鹿肉正好滋补,我们一起吃。”   太子推辞道:“本宫便不进去了。”说罢,他提起黑斗篷上的乌帽,正欲走。   苏霁忙拉住了太子的衣角,眼巴巴地道:“我想一边看着你,一边喝粥。”   太子一双桃花眼中充满了纠结,终究是敌不过,便随着苏霁一齐进了房内。   太子打开了食盒,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薏米粥,又拿出一副汤匙递给苏霁。   “鹿肉呢?”苏霁接过了薏米粥,搁在一边,向下一层食盒张望。   太子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从食盒最底层端了一大盘腌渍好的鹿肉来,递到苏霁身侧,轻轻地道:“家养的倒是干净许多,只是鹿肉生硬,不能多贪。”   苏霁微微颔首,便将撕扯了一小块儿,放在口中咀嚼,肉质偏酸,微微发硬,但是仿佛是专为苏霁口味做的,上面涂满了盐巴与胡椒,都是苏霁爱吃,凭这调料,苏霁倒多吃了几口。   “这么大一盘儿,你也尝一块儿?”苏霁见太子静默地瞧着自己,上挑的眼尾此刻微微向下弯着,略带笑意的眼神,像是微醺一般。   搞得她好像是吃独食一般,于是苏霁连忙推让了一番,将盛鹿肉的盘子挪向太子。 第92章   “不了,本宫尚在丧期,一则不许食肉,二则不许与人共食。”太子亦推辞道。   苏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没过孝期呢——这古代的孝期不单长,规矩也忒多了罢?   “那我只好一个人都吃光啦。”苏霁又撕了一块儿鹿肉,就着热气腾腾的薏米粥,一口全都吞到了肚子里。   苏霁朗声一笑,忽见外头朦胧胧泛起微黄的光,日头逐渐上移,她才想起时辰来,三两口将薏米粥咽下了肚,急急地道:“我今儿还要去乾清宫,给皇上请平安脉呢。”   自离魂法事之后,苏霁虽在元彻殿内居住,却又领了一份乾清宫的差事,专料理成帝的身体。   这表面上看,是成帝对苏霁的认可,但每每回想起离魂法事时,成帝最后那别有深意的眼神,苏霁就兀自惊寒。   成帝是真就这么相信了她,抑或是有别的打算呢?   “苏霁,乾清宫内行走,可要打一万分的小心。父皇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有了什么危险,随时打发了丫头来东宫寻本宫。”太子初时听闻苏霁为成帝诊脉的消息,亦是忧虑,如今听苏霁这样说,又道,“本宫寻了机会,一定想法子将你调离御前。”   苏霁摆了摆手,道:“没道理的事,皇上若是想为难我,都无须什么理由,将我绑了直接打杀了不就是?何必绕这许多弯子,调到了御前给他老人家找不痛快。”   见太子仍是不放心,苏霁搁下了瓷碗,轻轻地道:“放心罢,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听此,太子终是放心下来,道:“时辰不早了,本宫便先走了,待晌午再过来看你。”   苏霁点了点头,就看太子用黑斗篷裹紧了面部,悄悄地从后门走了。   见太子走远,苏霁也该梳洗一番,穿戴好,去乾清宫诊脉了。   -   乾清宫偏殿,十几名小道齐声念着《孝经》,朗朗读书声响彻整个乾清宫,倒平添了丝丝生气。   成帝烦闷地半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孝经,而一旁陪侍的正是十九皇子,他歪斜地半跪在软垫上,用一本厚厚的心经遮挡日光,好睡个回笼觉。   “皇上,苏霁来了。”王公公一进来,便压低了声音道。   “让她去另一侧偏殿候着。”成帝亦低声道,十九皇子尚在睡梦中,却恰好此刻醒了,正巧听到这句,正不乐意在此念经呢,便出声道:“父皇,让儿臣也一同去罢。”   “你也认识那个苏霁?”成帝狐疑地问,但还是起身,允了十九皇子一同前去。   “不大认得。”到了屋外边儿,十九皇子才笑称,“不过正是因为不认得,儿臣才想去看,替我那太子弟弟掌掌眼。”   成帝笑骂:“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儿。朕是去医病的,可不是由你瞧着玩儿的。”   十九皇子含笑不语,心中却跟明镜儿似的,父皇将苏霁调到御前来,怎么可能只是医病这么简单呢?定是心中拿捏不出主意,准备亲自相看相看她。   入了另一偏殿,只见苏霁恭顺地行了礼,却恍然发觉后年多出了个十九皇子,他站定在成帝身后,食指凑到了双唇上,“嘘”了一声。   苏霁便吞回了话儿,自拿着药箧,听成帝有何吩咐。   “诊脉罢。”成帝坐到了上首,伸出胳膊,对苏霁道。   苏霁称是,右手扶着成帝的手腕,另一边问诊:“皇上近来可有哪儿不舒坦。”   “哪儿也不舒坦,只觉得浑身乏得很。”成帝平静地道,声音中叫人分辨不出来喜怒,“只是左边儿膝盖痛得很,多年前的剑伤,以前倒是不很痛,这几年是越来越痛了。”   苏霁从药箧中拿出了早已备好的膏药,道:“殿下这处伤是十年前攻打北境之地落下的,长约三寸,当时便伤及筋骨,只是那时候还不太显。臣女特意调制了这驱寒膏药,要不陛下试试?”   在来之前,苏霁可是做好了完全准备,特意调了成帝的脉案,仔细研究了许久,对成帝身上大小几十处伤疤都了如指掌,分别预备了不同的药方、膏药、药丸。   成帝与十九皇子俱是吃了一惊,相视一看,成帝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将明黄色的裤腿挽了上去,试着贴上了那膏药,道:“你倒是极会侍奉、讨好主子。”   “陛下谬赞。”苏霁淡淡地答道,其实她心中何尝不知,陛下的口气哪有赞扬?可她还是接下了话,道,“为人诊病是苏霁职责所在,医者,切乎身体,半点儿马虎不得。”   十九皇子半天不能言语,他本担心苏霁会应付不了父皇这种苛刻而又挑剔的相看,可如今看苏霁应答如流,只觉得自己这回算是多虑了。   十九皇子躲在墙角儿边,瞧着也毋须自己多言,便抽身悄悄出了殿外。站在乾清宫的二楼上,冬日劲风吹得他衣袖纷飞,心中却莫名生出了酸楚滋味。   他一个人微言轻的皇子,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要什么都不许与别人相争,他生存的唯一法则,就是学会洒脱地看淡一切事物,不期望那些自己根本拿不到的……唯有如此谨小慎微,才能在波澜诡谲的宫廷内存活下来。   十九皇子感受着拂身而来的冷风,轻轻地阖上了眼——他不是万众瞩目的太子,这便是他的命。   “十九殿下?”苏霁方为成帝诊病完毕,便也告退了,只见十九皇子站在外面发愣,“还没到春日,十九皇子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怕染了风寒?”   十九皇子忙转过了身,面色复现一片嬉笑之意,笑问苏霁:“怎样?父皇对你这新儿媳可还满意?”   苏霁道:“浑说什么?我不过是给陛下诊了次脉罢了,如今国丧期间,哪能提什么婚假?”   十九皇子却又问:“我且问你,这婚事,是你自愿意求的,还是太子强逼着你的?”   苏霁只觉这问题十分奇怪,但只得老实答道:“既不是我主动求的,也非是太子强逼的。我们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   十九皇子听此,却是笑了,揶揄道:“你一个没显赫门第的女儿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子妃,也真是奇了。”   苏霁嘿嘿一笑,活像是个海边捡到贝壳的孩子,正傻笑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十九皇子道:“对了,我方才还在陛下跟前夸了你,说你在闵地之疫的时候出力不少,来来往往地运送粮食草药,陛下听了甚是欢喜,要封赏你许多银子呢。”   十九皇子听完苏霁的话,脸上不单没有丁点儿喜色,却是急急地道:“苏霁,你可是害苦了我!”   苏霁不解其意,问:“在闵地的时候,你不是说银子是个好东西,怎么也不嫌多吗?”   “这份银子,我可是消受不起。”十九皇子连连摇头,道。   “你在闵地的确立了功劳,这份本该得的银子,你却为何不要?”苏霁仍旧不解。   “苏霁啊苏霁,我先前还道你聪明,如今看来你是真的傻!”十九皇子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如今太子势力渐长,父皇少不得再培植起一位皇子,与太子维持分庭抗礼,这样父皇才能制约住太子,不释权柄。如今你这一求,可是将我放在风口浪尖上了。”   苏霁不由得惊了,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于是想补救道:“那我再跟陛下说……”   “晚了!”十九皇子插着腰,又思索了一阵,道,“到时还有个补救的法子,你去将父皇赏银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与你们家太子,并替我传达,我从来是无意于太子相争的。” 第93章   苏霁忙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不难,你且放心,太子他向来都对你友善得紧,你又在怕什么?”   十九皇子听此,撇了撇嘴,却没再言语。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太子明明对他那么大的敌意,苏霁竟然完全看不见?   当然,也有可能是太子在苏霁面前伪装得太好了。   十九皇子心中兀自不是滋味,却听偏殿内,小道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仿佛里头出了什么事情。   十九皇子又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奕奕、玩世不恭,瞥了一眼殿内,笑道:“说不定,有故事可看咯!”   说罢,十九皇子将苏霁拉到了一处角落,避开了门口守着的太监,却可以看清偏殿的全貌。   “皇上,王御史又发了谏文,劝皇上打消出兵漠北的计划。”王公公一手拿着奏章,欲递给成帝。   “朕在此为太后守孝,默读经文,你又出来打断做什么?”成帝极为不悦地抬头,不禁扬声道,言语中多了些嗔怪之意。   十几位初入宫的小道如何见识过这般场景?他们见成帝语带愠怒,连忙停止了诵读《孝经》的声音,唯有第一排,离着上清龛最近的一位小道,状若未闻,古井一般的平静没有波澜的声音继续念诵着经文。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那名小道仍旧专心地研读着,却恍然未觉,整个殿内都寂静了下来,唯有他的声音入耳,颇有些宁静致远之意。   周围人都一时陷入尴尬,不知如何,唯有成帝旁边的另一位小道忍俊不禁,不小心笑出了声。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可谓更加尴尬了。   苏霁十分紧张地看了一眼那小道,竟是个女道,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年龄,头发却被活生生全都剃掉了。尽管戴着微微发蓝的道帽,穿着朴素而又保守的道服,却难掩其光滑润泽的肌肤,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然犯了失仪之罪,轻则被撵出去,重则……   遇到成帝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责罚都有可能。   可成帝今日仿佛心情甚佳的样子,亦随之笑了,又问那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道却是愣住了,一双眼睛中闪烁着无辜,尚是奶声奶气地道:“奴家已没有了世俗名字,若是陛下问我的法号,奴家法号乃是净空。”   “喂!”十九皇子强力将苏霁拽走,道,“走啦,走啦,故事已经看完了,再过一会儿,那些太监们就该发现咱们了。”   苏霁闻言称是,二人便各自离去了。   -   春寒料峭,东宫的小花园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绿色,旁边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屋已撤了去——已过三月,按例,太子已不必居于茅草屋中。下人们拾掇了书房,将其中一应摆件都撤下,太子便在书房内起居,在旁边的暖阁内就寝。   东宫中,苏霁最熟悉的地方就是书房了,是以她熟门熟路地入了书房,却见太子正在暖阁处小憩,身上仅着一层薄薄的寝衣。   她这才想起来,接下来的九个月时间内,太子都要在书房内起居了。   太子本是日间小憩,自然浅眠,听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便缓缓转醒,一双桃花眼惺忪地睁开,却见是苏霁,连忙起身,将麻料的短袄套在了身上,问:“你来了?”   苏霁轻轻地应了一声,紧闭了书房的门窗,轻轻地道:“太子殿下,我这几个月与李太医一同负责皇上的平安买,却着实觉得不妥。”   “怎么了?”太子轻轻地问,另一边手上也忙活着,一把套上了乌头靴。   “我这几日为皇上诊脉,只觉脉象虚浮得很,皇上的身体却比之前差了许多。”苏霁轻声道。   太子闻言,眸间闪过复杂神色,终究关切地问了一句:“可吃了什么药?”   他的父皇,戎马一生,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满是旧伤。尤其是最后灭滑国的时候,伤势极重,差点不治而亡,烧了几日,终是在死神手底下又逃过了一截。   “都是经年积累下的沉疴,开了药也只不过是缓解疼痛症状。”苏霁如实禀告,又道,“对了,我还见到了十九皇子,他原是不想去乾清宫的,皇上非要拉着他一起为太后诵《孝经》,这理由实在太正当,若是拒绝了就是不孝,他也没办法拒绝不是么。”   太子右手虚握成拳,掌被轻轻地抵着下巴,一双眼像是X光一样透视着苏霁,洞察她的每思每想,静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什么时候,苏霁也学会同他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那我就直说了罢,十九皇子是绝无意皇位的,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明里暗里地处处挤兑他。”苏霁道,听十九皇子说,他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本宫何曾挤兑他?只是朝臣们心中有所向,或是疏忽了他,又怎能赖到本宫头上?难不成,本宫要对那一众朝臣说,对本宫的竞争对手客气些?”太子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冷了面孔,复又正色道,“本宫信他心性淡泊,只是在宦海沉浮后,又有谁对权力不感兴趣呢?人为了争权夺利,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霁微微蹙眉,道:“可是太子殿下你,处在权力中心十几年,不也是心如止水,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以前,本宫的确是心如止水。”太子忽而站起了起来,步步走近苏霁,手不知觉抚上了苏霁额前碎发,替她细细收拢,一双桃花沉沉地看向苏霁,轻轻地道,“识过了好东西,先是只是远观,只觉得自己能看上一眼就够了,待握到了手中,便不想松手,想要将它私藏占有,还想要更多……”   苏霁愣愣地看着太子,认识他这样久了,还是头一次见他表露出野心,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许久才开口问:“你说的‘好东西’,又是什么?”   结合前后语境来看,阅读理解的答案应该是权力,可是太子看向苏霁的眼神,又是那么的非同寻常,让她总以为说的是自己。   “一切的好东西,都是个这个道理。”太子握紧了苏霁的手,轻轻地道,“这段时间本宫事务繁忙,疏忽了你,没有时间陪你,等忙完了这阵,你想去哪儿,本宫便陪着你。你且静心待着,以后莫要同十九来往了,我怕他……”   “不是这样的——”苏霁摇摇头,对太子道,“你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太子,其他任何皇子都不能夺走你的光华,而我们的感情,难道你也要疑心么?明明你现在什么都有了,又在害怕什么呢?”   太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淡淡地看向窗外。   正是因为识过拥有的滋味,才愈发不肯放手。   “我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是必须要见人,不能私藏的。若是我喜欢谁,就算在天涯海角,也是喜欢他的;若是我不喜欢他,就算他将我攥在手心,我也不会爱上他。”苏霁亦看向窗外,指着屋外头一棵老松,道,“就像那松下的沙子,握在手中,握得越紧,反而流失得越快。”   太子自然是听出了苏霁话中的弦外之音,忙拦住苏霁,圈住她的双手,轻轻地道:“苏霁,你莫要生气,本宫只是……只是一时情急,怕那十九皇子接近你,是对你有所图谋。”   苏霁使劲掰开了太子的手,挣脱了太子的怀抱,匆匆走出了东宫。 第94章   初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之季,苏霁终于可以将太子送的风筝试飞了,恰逢太子多事,索性一个人放起了风筝,见风筝在空中自由驰骋,心也跟着舒展了起来。   “哟,苏姑娘,又在放风筝呢?”十九皇子勾唇一笑,“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为自己扇风道,“终于是春天了,这几个月,姑娘过得好吗?”   “哟,这不是十九皇子吗,又在扇你那把破扇子呢?”苏霁无可奈何地瞧着十九皇子,也不知道这扇子有什么珍贵的,无论春夏秋冬,十九皇子都随身携在身上,道,“这几日我过得自然是极好的,开春了,吃食丰富了许多,每日自然醒,除却每旬为皇上诊病,我什么活儿都没有,乐得清闲,悠闲极了。”   “我还道苏姑娘是个直爽痛快的人,怎么也说这言不由衷的话儿来?”十九皇子瞧了眼苏霁,清了清嗓子,双手便起了范儿,挑起个戏腔,将左手中的折扇转了一圈儿,舒展地伸长了左臂,将折扇抵到了苏霁的下巴上,轻轻地道,“小娘子,何处愁眉不展丁香结,恰似春水长流……”   “停停停!”苏霁微微蹙了蹙眉毛,怎么一言不合,就唱上了戏呢?   十九皇子眉目含笑,收回那把扇子时,还不忘挽了个花儿,做了个高难度动作,见苏霁不大高兴的样子,道:“怎么了?和太子吵架了?”   苏霁见十九皇子一下子便猜中了她的心事,面上不由得懊恼,忙转过了身去,不愿再理他。   “看!被我说中了不是?”十九皇子硬是凑了过来,轻轻地拍了苏霁的肩,对苏霁挤眉弄眼,道,“有什么心结,说出来,让哥哥我给参谋参谋。我别的不行,对这情情爱爱的可是很懂得的。”   苏霁被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打败了,脸上绷不住,差点笑了出来,幸而她面部表情控制得好,维持了严肃神情,道:“也没什么,不算是吵架了。只不过——”   “不过?”十九皇子挑起了半边眉毛,见苏霁迟迟不继续说下去,便随着她重复了句。   “不过,自从他理政事,便渐渐变了,仿佛变了个人……”苏霁说出了内心想法,迟迟不敢看十九皇子的眼睛。   “这不是正常?人哪是一成不变的呀?”十九皇子犹自絮絮叨叨地道,“就比如说我,你以为我是生来便如此洒脱豁达的么?就比如父皇,他年轻时候如何飒爽英姿,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苏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个世上,她还没见到过像十九皇子这样,自己夸自己如此自然的人呢。   “对了,说到父皇,你可知最近的消息?”十九皇子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看向苏霁,仿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怎么?什么最近的消息?”苏霁不由得问,这几日,她也未曾关注过宫中动态。   “你还不知道呢吧?”十九皇子凑近了苏霁,悄悄地对苏霁耳语道,“就是那天乾清宫里笑出声来的那个小道姑子,如今跟皇上好上啦!听说,这几日皇上都在乾清宫的偏殿中,谁也不见,只同那小道姑一同旖旎。”   苏霁听此,颇为惊讶,道:“那小道姑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同皇上的年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十九皇子像是见到了怪人一般,上下打量着苏霁。   皇上在孝期内宠幸女子,而且这女子还是个道姑身份,这两个关注点一个塞一个的吸引眼球,可是苏霁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年龄差距这种小问题!   能被太子喜欢上的,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   十九皇子连忙“嘘”了一声,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人,才神神叨叨地道:“小声些!这样的丑事,往外张扬什么?”   苏霁满脸黑线,问道:“若是你不想张扬,倒是别跟我说啊。”   十九皇子挠挠头,无法解释这自相矛盾,轻笑道:“哎呀,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么。既然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回见。”说罢,他对身边唯一的小太监道,“走,我们去梁王府。”   “你去梁王府做什么?”苏霁听闻,立时问道。   十九皇子笑意更浓,颇有得意之色,道:“我去梁王府,自然是同梁王谈心了,怎么,你有没有兴趣随我一起去?”   “我去做什么?”苏霁道,“更何况,梁王若是认出我,说不定会直接将我扫地出门,何去找那不痛快?”   “你放心,愚兄我在梁王那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十九皇子玩笑之色瞬间不见,反而换上了一副正经颜色,道,“更何况,我人微言轻,既想劝梁王打消争储念头,就得找一个强力的背书。你说是不是呢?”   “你要劝梁王打消……”苏霁听十九皇子突然说了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又琢磨他后半句话的意思,更是吃惊,“我还是你强力的背书?”   可说起人微言轻,明明她苏霁更加的人微言轻,好歹十九皇子还是大成的皇子不是?   “你既感兴趣,何不随我一道去?路上这样长时间,足够将这许多事情都讲明了。”十九皇子“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在苏集旁为她扇了几下,趁机悄悄在她耳边道,“如今梁王已完全丧失了角逐皇位的可能,定是心有不甘,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苏霁听十九皇子的推测,正是这本书原本的走向,心下也不由得焦急。   按照原书来说,梁王即便死了,金陵萧氏仍旧会谋反;如果他仍旧活着,那金陵萧氏岂不是更加猖狂了?   十九皇子看苏霁面色,便知说动了她,便拉住她的袖子,硬推着她往前走,道:“我备下了马车,在车上同你细讲,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你信我,好妹妹~”   “你不会是早做好了准备,直在这里守株待兔,等我呢吧?”苏霁这才反应过来,面色上不由得多了分警惕,“更何况,我怎么出宫去?”   “是啊,我的确早就预备好了,在这就是为了等你。”十九皇子坦然承认,一边拉着她走向一处僻静之所,一边正色道,“可这件事关系甚大,我仔细地思量了许久,或许只有我能劝住梁王。”   “你一个人劝梁王?”苏霁狐疑地问,“殿下是在说笑吧?你有几分把握?”   “我本有九成把握,有了你便是十足十的了。”十九皇子仿若成竹在胸,没来由的叫人相信,“苏霁姑娘,之前在赤水县的时候,我不也冒着风险去救你么?现在,你怎么也得礼尚往来吧?”   十九皇子双手叉腰,指着一边隐匿着的马车。   —   “梁王殿下,十九皇子求见,说是来拜见您的。”小太监低垂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帐幔下的二人,床帷内发出了二人竭力隐忍的闷哼声。   “殿下……”梁王妃楼氏轻轻地喘息了声,却是那样的娇弱无力,又道,“没来由扫兴做什么,理他什么,直叫他等着便是了。”   梁王却立时放下了楼氏,兀自穿上了衣服,命下人打水来洗身,口中安慰楼氏道:“本王这个弟弟,素来与我交好,如今本王失了势,他还肯来看我,可见是个实心眼儿的。旁人来了,本王见都不见,可唯独他,本王却是想见上一面的。”   楼氏只得起了身,拖着双身子,为梁王清洗身下,只过了一会儿,二人便穿戴齐整,去见十九皇子了。   -   “皇兄,久未见了,身体可好?”十九皇子弓手行礼,眉目含笑,身后还陪侍着一位小太监,只是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楚样貌。   “老样子了,倒还算康健。”梁王摆摆手,侍女立时便端了茶来,奉给十九皇子。   “嫂子可还好?前儿我送的阿胶,也不知嫂嫂吃了可好?”十九皇子端起了茶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   “倒是不错,本王瞧她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梁王微微叹了气,道,“还有四五个月便临盆了,也不知道这一胎……”   十九皇子听梁王口气,便知他是前面儿一连失了四五个孩子,膝下犹虚,极为看重这一胎,于是连连称颂,只捡那“早得贵子”的吉祥话儿来说与梁王,捧得梁王眉开眼笑。   当此时,十九皇子左右四顾,看了看周围服侍的宫女,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梁王会意,扬了扬手,那些丫鬟婆子便都出去了。   “可有了什么事?”梁王按捺不住好奇的目光,看向十九皇子。   此时如此危险,十九皇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瞧已被冷落的梁王。   “哥哥,咱们兄弟一场,我也就不必绕弯儿。”十九皇子面色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道,“年前,父皇便封了我做王,那是我还道奇怪,怎么皇子这样多,我一个无功无赏的,就封了我呢?如今我算是知晓了。”   “怎么?”梁王面带疑惑,问,“身份升了,难道不是好事儿么?其他人求还求不来呢。”   十九皇子啧啧叹息了一番,直觉得同梁王说话,实在是累得很。   “父皇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皇子,来与太子相争,这样一来,大权就永远不会旁落到太子手上。从而,便能稳住现世的权柄,稳住朝堂上的局势。”十九皇子说得不能再简单直白,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至于那个位子,一直都是留给太子的。父皇给咱们几个甜枣儿,哄得众人以为圣心有变,哄来哄去,若连自己都信了,可就不妙了。”   梁王之前也与十九皇子交好,可是他是从不过问政事的,今日来了,竟说出这一通见解,倒令梁王吃惊,于是问:“贤弟何出此言?”   于是十九皇子便将自己生母当年之事、萧贵妃替罪之事全都讲与梁王听,全都说完了,还不忘劝道:“我原也是不知,只是萧贵妃之事牵连了我的母妃,我才察觉出不对来,如今查明了一切,特告与哥哥。父皇他为太子铺好了路子,可是对于你我——咱们可得自己找寻一条坦途,若是待太子登基之时,心里头记挂了咱们的不是,咱们下半辈子可就难咯。”   梁王听此,面色不禁沉了下去,许久才道:“你未曾真的得罪过太子,尚能明哲保身,可本王已经……本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哥哥莫急,愚弟来次,已是有了万全之策,可解哥哥之急。”十九皇子微微一笑,将他带来的那小太监乌帽一摘,恍然是个青春女子——正是在小角落里旁听的苏霁,“且看!”   “这是……?”梁王略显困惑,许久才想了起来,道,“这不是救治太后的苏司药么?本王听闻她去了闵地,甚至解了天花之乱。”想到此,梁王心痛不已,道,“可惜了本王的良儿、瑜儿,他们没这个福分,在京中染上了时疫,却没遇见个苏医女这样妙手回春的大夫,两三天便夭了……”   “正是她。”十九皇子轻瞥了眼苏霁,思忖这女子认识的人倒还不少,“她如今便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可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物呵。”   苏霁忍不住抬头,看向那边吹得天花乱坠的十九皇子,心中不忿——这十九皇子强拉她来,原来是要借太子的威风!   “本王亦有耳闻,听朝堂那边儿乱乱嚷嚷地,太子哪家贵女都看不上,独独求旨娶她。”梁王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蔑地笑了,“为一个女人,却失去了丈家助益,却是不值当的。”   “太子如今威势,原也不需要哪家助益,要我说,娶了她倒能让父皇放心。”十九皇子接了话儿来,又想起自己身上的任务来,道,“她如今肯来梁王府上,态度已然是很明显了——既然太子有求和之意,我们何不顺驴下坡,索性留在京中,无论是做个管理宗室的闲散职位,或是去城郊守皇陵,都是富贵一生,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梁王听此,思索了良久,仍旧是一言不发。   “至于萧贵妃,如今成帝还将她关押在慎刑司呢。”十九皇子又道,“若是哥哥能让让步,太子与愚弟我一同求情,不怕父皇不应允。”   梁王听到“萧贵妃”三字,立时哽咽,道:“若果真如此,劳你去太子前传话儿,更劳苏霁姑娘来一趟。”   说完此话,梁王便再无话可说,苏霁与十九皇子二人便知趣地退下了。   二人方退下,那屏风内便立时现出了个人影儿,红黄之色的石榴裙上缀了许多金线,一瞧那做工,便知是织造坊最巧的绣娘织就的。楼氏见梁王坐在椅上,便不顾肚子,生生跪了下去,亦抽泣道:“殿下要为妾身做主。”   “好端端地,又哭又跪地做什么?小心在地上染了凉气,伤了本王唯一的子嗣。”梁王将她扶了起来,搀扶到另一边椅子上。   “殿下可不能服软……”楼氏委屈得落了泪,梨花带雨地看着梁王,道,“妾身不要……”   “唉,本王这不也是没办法了么?”梁王摊手,道,“那苏霁治愈了闵地天花,连带着功劳全都给了太子,太子未曾登基,便有了这样的政绩,本王自愧弗如,已然是争不过得了。这时候服个软儿,等到事态缓和了,另有封赏,那太子也不是个心思小、不能容兄弟的,你又怕什么?”   “妾身……妾身实在不服。”楼氏一看到苏霁,不由得恨得牙根痒痒,“若是太子真的继位,那苏霁不就是皇后?节令时去朝拜,难不成妾身还要向那贫贱出身的苏霁三叩九拜?”   梁王哭笑不得,道:“你不愿意去朝拜,索性不去便是,去朝拜的节令,一年又能有几回?更何况,你和苏霁不是同出食药局么,趁此,还能攀上些关系,到时候……”   “不!”楼氏状若癫狂,痴痴地看着梁王,恨恨地道,“若是殿下不许,妾身还有什么可活,若是殿下心志仅限于此,妾身立刻抹了脖子上吊!”   梁王立时起身,好说歹说地劝住了楼氏,又极为沉重地叹息了声,道:“你以为本王愿意如此?只是情势紧逼,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不,殿下还有金陵萧氏,还有臣妾的母家,我们有钱,有人,有什么弄不来?”楼氏扶住了梁王的臂膀,定定地看着梁王,道,“只是如今大成的军权全都集中在皇上一人手中,我们没有兵马罢了。但有了钱,便是有了粮草银响,有了粮银,何愁买不到兵马?”   梁王听她如此说,简直是快要吓死了,急急忙忙地捂住了楼氏的嘴,道:“别说了!这可是……大逆不道。”   楼氏冷冷地一笑,不再理会这个窝囊。   梁王脑中却是一团浆糊,皇弟劝他投降,妻子劝他谋反,这可如何抉择?如何去选?   以往萧贵妃在时,他全都是听母妃的,如今萧贵妃走了,他愈发不知所措。 第95章   且说另一边,苏霁与十九皇子刚离开梁王府,苏霁立时冷了脸面,质问道:“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借太子的权势?”   “是啊。”十九皇子气死人不偿命地道,“我等了你好几天,就是为了这时候。不过你也莫急,权势这种东西就像是太阳的光,凡人借一道照亮,那光也不会少了的。”   苏霁气不打一处来,冷硬地道:“这次我容了你,是因为在赤水县,你也是冒了风险救我的。不过,这恩情便算是还完了,以后再找我,我可就直接禀告太子了。”   十九皇子摆摆手,连说了几声“知道了”,自己上了马车,劝苏霁:“我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了。天快黑了,咱们一起回宫去,恩怨两清,便算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成不?”   十九皇子好说歹说,苏霁才上了马车,两人坐得隔着老远,苏霁面色不悦,只将头轻轻倚靠在车壁上,不发一言。   十九皇子见她一副为太子考量的样子,心口像是被塞住了,嘟囔了两声:“我做这事,对太子也是有利的啊,更何况,只不过是言语相商,太子不同意,直接不认了便是。反倒是梁王因此动了归隐的念头,给他省却了多大的麻烦,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苏霁冷笑道:“十九皇子果然是长袖善舞,两边儿讨好着。我见你同梁王那般熟络,便知你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儿吹,就往哪处倒。你的话,原是一分都不能信的。”   “我是墙头草,可这又能怪我么?你知我讨好两边儿,要用多大的心思、多少银子?”十九皇子抓耳挠腮地为自己辩解,道,“幸得东宫是不收礼的,不然年底我都没闲钱过年。”   苏霁不欲理会他,等到回宫后,原本是想立即便走的,却未想到暮色下沉,滚滚浓云密布在天上,周围没有半死光亮。   “小姑娘,先别急着下去了!”车夫见苏霁着急下车,抬头望了眼天,便道,“看这天,估摸着必会有雨,甚至于会有暴雨。”   “这里距元彻殿不远,我一路跑着回去,应该是没事的。”苏霁亦看着天,踏出车外的绣鞋不由得停住,犹豫了下。   “算了算了,让她去吧。”十九皇子见苏霁执意下车,摆了摆手,道,“她是不愿意与我多有瓜葛的,又何必强留人家?”   苏霁听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一个箭步跳下了车,也不用婆子搀扶,自下了去。   “喂!好歹拿上一把伞。”十九皇子掀开了帘子,准备将伞递给苏霁,却发现她早已不见人影儿,不禁叹息了声,“这个苏霁,倒是手脚灵活得很,像是学过轻功一般,人一溜儿烟便不见了。”   不过,这样手脚麻利的人该是会利索地回到元彻殿,应该是淋不着雨罢。   -   苏霁从小门走到元彻殿,一路上最短的距离便要横穿过御花园去,而御花园中草木甚多,又有曲径通幽、羊肠小道,可是不大好走。因为天气缘故,路上并无一行人,倒显得有些阴森可怖。只过了不到半刻钟,天上便飞溅下了雨点点,那雨点点越下越多,也越来越疾,最终形成了黄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地砸在苏霁的脸上、身上。   苏霁看还有不到半里地,便能走到元彻殿了,便加速前进,迈起步子来大步流星,却发现前面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桃树下,坐着一位面容凄苦的女子,一身艳丽的打扮,口上施的丹朱像是晚霞一般,红艳得耀眼,却又端庄大气。   可惜那美好的容色,都毁于这场大雨,那女子面上的脂粉被冲洗得干净,双唇上的眼色顺流而下,染到了下巴上,像是殷红的鲜血。   苏霁用手抹净了眼睛上滴得水珠,微微眯着眼睛定定地看了那人影几眼,才辨识出暴雨中的人来——那不是赵嘉柔么?   苏霁不由得大骇,连忙走上前去,问:“嘉柔,你怎么在这里?今日这鬼天气,怎么没有宫人在你旁边为你遮雨呢?”   赵嘉柔尚未言语,苏霁便已心道不妙——之前赵嘉柔得宠时候,她可是从来不走路,一应出门只坐轿辇的呀?   赵嘉柔见是苏霁,哽咽道:“霁霁,我不知道怎么办,我……”   苏霁立时怔住了,她向来是不大会安慰别人的,何况,现在当务之急,是拎着她去寻个避雨之所。   在古代淋了雨,得了场伤寒,分分钟都是能要人命的啊。   苏霁心中默念——召唤系统,手上便多了一件蓑衣,上面的草又结实又有韧劲,还刷着一层油亮亮的桐油。   这还是她初来异世界的时候,凤鸣送给她的,当时她嫌这东西没地儿放,索性收回到了系统中,便一直搁在那里,没有动它。   苏霁连忙为赵嘉柔披上了蓑衣,轻轻地道:“莫要管那许多了,先避雨才是正经。”   “我已经是个……被皇上厌弃的女人……”赵嘉柔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悲哀,痛不欲生地道,“我……”   话说到一半,她便已哽咽得难再说下去。   “厌弃又如何?你还是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苏霁在雨夜中扬声道,雨水顺着一绺碎发滴到了苏霁的脸上,“而且,太子已知道了你的情况,你不必担心之后的生活,若是有人对你不敬,不必跟他们客气,我去帮你收拾他们。”   “可我从始至终,最在意的都不是这个……”赵嘉柔满脸水渍,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道,“皇上他是我的夫君,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是一个女人最悲哀的事情,我还有什么活着的意思?”   苏霁听赵嘉柔如此说,心不由得跟着痛了起来。   “除却夫君的宠爱,人世间还有许多许多乐趣,你的人生不只有成帝一个人,还有……”苏霁连忙道,雨水已经顺着头发的缝隙,浸到了她肌肤的每个角落,衣衫湿漉漉地,朔风一吹,竟不住瑟瑟。   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再在大雨天儿里头淋着聊天,怕是两个人都小命不保。   “不能再耽搁了,咱们快去旁边的凉亭避雨!”苏霁欲扶起赵嘉柔,却见她身子已是软了,怎么扶都如一滩水般泻在了地上。   正当苏霁一筹莫展时分,却见东南边儿两人提着灯笼,行走在羊肠小径之上,似是在搜索着什么,当灯笼照到了苏霁那边的方向,那群人便提着后裙,奔了过来。   “苏霁?”为首的正是十九皇子,他提着灯笼,向前探看了三两次,快步走到了苏霁面前,站定后便扬唇一笑,道,“我就说吧,你这样是会淋雨的。”又瞧了眼苏霁旁边的女子,道,“哟,这不是赵贵人么?怎么大雨泡天的,在这里坐着?”   赵嘉柔恍若未闻,只是嘴角噙起了个微笑,呆滞地坐在那里。   苏霁摸了摸赵嘉柔的额头,烫得她立时缩回了手,于是苏霁环住赵嘉柔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十九皇子身后的奴仆,道:“十九殿下,借你身后的太监用用,扶赵贵人回咸福宫。”   “举手之劳,不必谢我。”十九皇子大手一挥,他身后的媵侍便四手八脚地搀扶起了赵嘉柔。   “内宫深院,你一个皇子不方便去。”苏霁镇定了心神,轻轻地道,“你就自回去罢,等明日,我再还到你府上,并给这位太监一笔赏钱。”   “那可不行!”十九皇子提着灯笼,“我怕黑!” 第96章   “你一个大男人,怕黑?”苏霁微微蹙起眉毛,瞧着十九皇子的神情,“莫要闹了,赵贵人虽与你素昧平生,但到底是一条人命,你权且算积德行善,行不?”   “我不是在闹。”十九皇子瞧着手中一簇灯盏,瞳中像是小兽一般,显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我从小便怕黑,平常走夜路,都是要叫上近身侍奉的太监的。如今离了他,我向外一步都怕得很。”   苏霁面露难色,赵嘉柔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想要将她送回咸福宫,只能用背的,可是她一个人怎能背起一个成年人呢?   “不若这样,我近侍的太监总归是男人,有把子力气,背起赵贵人,总是比你更轻松些。”十九皇子弱弱地提了一句,道,“而你送我回去……”   “决计不行!赵贵人一个人,我怎能放心?更何况,只有那一个太监扶她回去,待旁人起疑了,立马会怀疑到你头上。”苏霁忙道,于是一行人一边走着一边商量对策,一直到了内宫,仍是没个对策。   不过起码还有个好消息,那便是这场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大一会儿便停了。   苏霁瞧着十九皇子,将他领到了内外宫隔绝的城墙边,道:“你就在蹲在这里,稍等一两刻钟,待我与太监一齐把她扶回去,就来找你。”   十九皇子眼中透着半分水雾,轻轻地道:“你得保证马上过来。”   “这是自然。”苏霁应道,“一放下赵贵人,我们就回来找你。”   “你还得保证,待你们两个回来了,要一齐将我送回去。”十九皇子又道。   “他一个人将你送回去不就行了?何须我呢?”苏霁眼见十九皇子泫然欲泣,心里不是滋味,毕竟这太监原是他身边的,于是道,“好好好,我答应你。”   十九皇子闻言乖巧地蹲了下身,阖上了双眼,轻轻地道“我现在从一百开始数,等到我数到了零,你必须出现在我眼前。”   苏霁没好气地瞧着这个幼稚鬼,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与那太监一左一右,抬着赵嘉柔走向咸福宫。   -   “九十二……九十一……”十九皇子蹲在墙角,双臂抱着头,蜷缩成一个球儿,努力温暖着自己的身体。   忽然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十九皇子不由得抬起了头,面带微笑,神情又是极为惶恐,道:“苏霁,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待看清来人,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太子右手撑着一柄精钢骨架的巨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十九皇子,面色青冷,冷冷地问:“老十九,本宫记得幼时,你最喜欢趁天黑寻本宫一同练剑,怎么长大了,反而怕黑了呢?”   “若是有美人儿愿意送回府,任是哪个男子也会怕黑了。”十九皇子兀自站了起来,勾唇一笑,对太子道,“怎么,太子殿下也似我这般闲散,半夜不睡觉来此?抑或是,太子殿下其实暗中一直在派人盯着苏霁?不知道若是苏霁知道了这事,该对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太子被十九皇子识破,怒不可遏地瞧着十九皇子,冷哼道:“本宫与苏霁情投意合,你想从中作梗,反倒怪罪本宫对苏霁看得太严?”   他就应该把苏霁圈养在东宫,哪儿也不许苏霁去,这样她就不会招惹外头的桃花,只属于自己一人了。   “情投意合?”十九皇子仍旧是微微笑着的,并无丝毫惧怕之意,“怎么我听苏霁说,她只是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你的太子妃,哦,不对,还没有成为太子妃。”   “你!”太子眸间神色黯淡,不过那份黯淡转瞬即逝,下一秒,他不怒反笑,腰间的配剑已是嗡鸣作响,眸间漫布着消散不去的浓瘴阴霾,他右手扶住了剑鞘,正欲举起来,却听内宫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太子收回了剑气,一跃而起,飞身躲在宫墙旁的桃树上,借着满树桃花偶尔露出的微小缝隙间,看着二人。仿佛他才是那个插足者,只能尴尬而又难堪地窥探他们二人的生活。   苏霁与太监走到了宫墙角,寻觅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将全身蜷缩在一起的十九皇子。于是苏霁轻拍十九皇子的头顶,轻声道:“我来了,别怕。”   十九皇子微微抬头,见是苏霁,轻轻地拉起了苏霁的双手,借着她的力道起了身,嗔怪道:“你怎么才来?我一百个数都数完好久了……”   “赵贵人那边正需要人手,我便替她换了衣裳,耽搁了些时间。”苏霁歉疚地道,回想起今日赵嘉柔不顾宫规、极为失意的神态,沉沉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今儿是什么刺激到了赵贵人,让她生了这样大的反应。”   “左不过是后妃争风吃醋的事儿,都是老戏码了。”十九皇子摆了摆手,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对方才太子突然出现仍旧心有余悸,道,“听闻父皇正是宠幸一位小道姑,哪儿能顾得上赵贵人呢?父皇一向如此,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呢?”   桃树上的太子听此,不由得心口一窒,旋即冷笑——他堂堂太子,现在混得同后妃一般争风吃醋,何其悲哀。   他对于苏霁而言,已经是旧人了么?   太子这一气,右手不意撞到了桃花树的枝干上,一树桃花随着震荡,落下了不少。   苏霁听此,不由得黯然神伤,想要帮助赵嘉柔,却仍旧是无可奈何——她又如何去左右成帝的喜好呢?更何况成帝一向是喜新厌旧?   恰在此时,一阵桃花瓣儿无缘由地一齐纷飞,景色徒然变得如画儿上般唯美动人。十九皇子凝神望着苏霁,心中不由得一动,凑近了苏霁,轻轻抬起了手,将沾在她乌发上的一瓣儿桃花小心地拈在手中,轻轻地道:“苏霁,我……有话问你。”   他的心思暗藏许久,却在仍是在今日被识破了——他无暇去想太子会如何报复,今夜,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苏霁一头雾水地抬起了头,问:“什么事儿?”   “你对太子,究竟是个怎么态度?你对他的感情,就真的到了非他不可的程度?”十九皇子微微垂下了头,道,“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像太子一样,权倾天下,甚至比之有过之无不及……”   此时传来毫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叮咚!恭喜你,解锁了【支线任务:十九皇子】,请问你是否选择接受?”   苏霁浑身上下仍旧是湿漉漉地,只觉脑袋晕晕乎乎地,听到了系统提示音,才明白过来。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十九皇子话中的意思是——   苏霁不由得慌张起来。   “我……你……”苏霁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却发觉自己头发湿漉漉地,甚至沾上了些泥。   苏霁不得不放下了手,沉思许久,才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最仰慕的人就是太子了。我亦不知是否真的非他不可,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太子,其实不结婚也挺好的。”   十九皇子怔怔地望着苏霁,知自己大势已去,却仍旧不甘心地笑了笑,道:“我知晓了,太子将来是会登上至尊之位的,天下又有哪个女儿不爱呢?”   “抛去太子尊贵的位置,其实他本身就人品贵重。”苏霁发自内心地赞扬道,对十九皇子道,“即便他不身处高位,也值得天下任何女子为之心动。” 第97章   桃树上,太子斜倚在枝干上,屏气凝神,贴耳细听。听到苏霁如此说,面色不由得动容,一双桃花眼像是染上了半层水雾,轻轻地阖了起来。   十九皇子气得肝疼,道:“我知道了,太子在你心里就是千般好,我是比不过的。”   苏霁点点头,这个十九皇子的阅读理解还挺到位。   “既如此,你也不必送我到府上了,快回你的元彻殿去罢。”十九皇子见苏霁这个态度,不由得更气了,叹息了声,双手起势,摆出一副风流姿态,自念了段唱词,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此恨绵绵奈若何!”   苏霁见十九皇子逐渐远去,摇头叹息,这个十九皇子,怎么总在聪慧与疯癫之间反复横跳?仿佛有一千张面孔,一个瞬间,便能换一副脸面。   系统此时忽而发声:“叮咚!恭喜你,成功拒绝了【支线任务:十九皇子】,现在继续您的【主线任务;王者之路1】。顺便提示您一句,淋雨可是要扣除生命值的,请珍惜。”   苏霁这才想到,还有这生命值这种东西,于是在心中询问:“我还有多少生命值?”   “叮咚!根据系统查询结果,您还有42点生命值。”过了一段时间后,系统提示道。   “上次不才二十三点吗?怎么过了一段时间,生命值还上涨了?”苏霁在心中询问系统,满脑袋都是问号。   “根据系统查询结果,在此三个月时间内,合理作息+1点生命值,适量运动+1点生命值,太子送来的补品+20点生命值,共增加22点生命值。不过,适才您淋雨造成了生命值减少3点。健康提示:请回到寝殿,不要在继续淋雨。”   苏霁立刻意识到了,现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回到元彻殿,冷风冷气地吹拂,可是要降低生命值的。更何况,苏霁抬头望了望天,谁知道今夜不会再下一场骤雨呢?   幸而此处距离元彻殿并不远,苏霁只走了半刻钟,便拐过了宫道,却看到元彻殿正门前立着一位熟悉的人影——他长身玉立,一身素衣被雨水打了全湿,袖口处还时不时滴溅出几滴水来,默无声息地落到地上。一双桃花眼紧盯着宫门,却不曾踏入半步。   如若不是太子殿下,还有谁会深夜出现在她宫门前呢?   苏霁烦恼地瞧了太子一眼,内心思忖道:太子本就疑她,甚至还绝不允许她同十九皇子相处,为此两人上次见面便不欢而散。若是正好被他逮到自己夜不归宿,定会严肃盘问,甚至还会牵连十九皇子。   于是苏霁旋即转身,准备趁其不备,偷偷溜走,预备着绕到元彻殿另一边的小门处,再偷偷进去。   却没成想,苏霁刚刚转身,太子泠然悦耳的声音便道:“苏霁,你回来了?”   苏霁面色懊恼极了,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惨了惨了,被太子捉了个正着,这下可如何是好?   苏霁只得乖巧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道:“啊,原来是太子殿下,好久不见。今夜风雨甚大,怎么待在外边,不进去坐坐?”   太子从阶上走了下来,静默地望了一眼苏霁,便将她一把揽在了怀中,双臂轻柔地环绕着苏霁的腰肢,暗用内力,柔柔地应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生疏?”   苏霁感觉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料在缓缓地冒着蒸汽,不过一会儿,被雨水淋湿的衣服逐渐变得干燥,最终完全干了,像是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一般,温柔而又干燥。   这是什么神奇的技能?人形烘干机吗?   苏霁来不及思虑这些,细细嗅了太子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仿佛比以前更加浓郁了,连忙解释道:“太子殿下,我今夜离宫,是真的有些急事,不是故……”   太子薄唇轻笑,冰凉的指尖轻轻放在了苏霁唇上,道:“我信你。”   苏霁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仿佛今日才刚认识他般陌生。   太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只要你的心在本宫这里,跑到哪儿去,也是本宫的女人。”太子眉眼不可自抑地显出笑意,偷偷向下瞥了苏霁一眼,将她轻轻放下,道,“本宫今夜只不过是想你了,想来探看你,待卯时还须去乾清宫商议战事。”   “卯时?”苏霁看着外面天色,虽然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但从她回宫之时,便已经天黑了。若是太子现下还磨蹭着,岂不是要彻夜不眠?“这都几点了,太子殿下快些回去罢。”   太子轻轻地应了一声,道一声“珍重”后,便一个纵身飞了出去,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了个模糊的小点儿,最终消失不见。   苏霁见太子走远,却觉得十分奇怪——他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子,甚至连自己去哪儿都没问呢?   回过神,苏霁一边叩响元彻殿的大门,一边回想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试图解释太子为何突然态度360度转弯儿,却始终没个结果。   这事没有结果,太子所言另一件事却令苏霁心生警惕——太子方才说过,他要去乾清宫商议战事。   可按照小说的剧情走向,在成帝统治的后期,承平日久,几乎没有发生过大的战役。唯有故事的结尾处发生过一起,是大成挥师北上,去攻打漠北的战役。   这场战争,可谓惨胜。一方面,漠北之人死伤大半,有些村镇甚至被屠戮殆尽,漠北王就此俯首称臣,再不敢来犯;可另一方面,这场战役消耗了太多的钱银兵马,国库甚至差点消耗殆尽,而成帝手上最精锐的部队飞骑兵也折损在了这场战役中。   因为这场战事的消耗,让朝臣怨声载道,朝臣们逐渐意识到成帝由于年老而变得昏庸,绝不似先前一般清明了,许多中臣转而支持了太子。同样是因为这场战事,成帝失去了手中的王牌——飞骑兵,这才使得太子有了可乘之机,暗中谋反。   而国库亏损,则使富裕钱粮的金陵萧氏蠢蠢欲动,待太子甫一即位,便生出乱心,举旗谋逆。   如果没有这场荒谬的战争,那么成国的历史走向或许会完全不同。   苏霁褪下了沾着泥点子的衣裳,躺在了榻上,软软的被窝温暖舒适,只想了一会儿,苏霁便沉沉睡去。   -   赵嘉柔自被送回了咸福宫,便一直在寝宫中养病,眼瞧着身体愈发好了,精神却越来越萎靡。苏霁每日得空时便去看她,寻来些民间好玩儿的玩意儿,给她逗闷儿。   可是逗笑赵嘉柔这个任务委实太难了,平日活泼爱笑的赵嘉柔,在一夜之间性格大变,宫人都道她是不中用了,一个个都在自谋生路,唯有从娘家带来的一位侍女忠心耿耿,侍奉床前。   这一日,苏霁刚来到咸福宫,却被侍女拉到了角落,与苏霁道:“苏姑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可是憋闷在心头,又实在是太难受了。”   每当有人问当不当讲的时候,其实根本就没有“不当讲”这个选项,于是苏霁点了点头,听她要说些什么。   “赵贵人如此失魂落魄,全都是张贵嫔搞得鬼。”那侍女狠狠地啐了一口,对苏霁道,“那日,皇上本没有召幸赵贵人,是张贵嫔手下的宫女来传消息,我们家赵贵人便兴冲冲地去了。可是——皇上却见也不见,直接将她撵了出去。只怪那日奴婢未曾当值,赵贵人让那些跟着的奴仆四散而去,他们就真的听命走了。” 第98章   苏霁听此,问:“张贵嫔是不是那个茅山掌门之女,张玄晴?”   “正是,不过张贵嫔的名讳,怎是能直呼的?”那侍女听到了张玄晴的名讳,瑟瑟地道。   “就是她,叫她什么不重要。”苏霁思索了一阵,缓缓地道,“改明儿,我们去会会这张贵嫔。”   -   已是晚春,张贵嫔身上还穿着水色极好的紫貂,腹上隔着一层棉布,贴着汤婆子,她平日在暖阁中歇息,地下烧着地龙,屋内还备了炭火。   “主子,苏霁姑娘求见。”翠儿一边为张玄晴喂水,一边禀告道。   “她怎生来了?”张玄晴面色晦暗,两颊一片病态的红晕,思索了许久,道,“也罢,宫中整日无趣,让她进来罢。”   翠儿称是,便从侧室里接了苏霁过来,见她身上虽素,并无珠玉之饰,面料却都是顶好的。   她就想不明白了,一个宣州城的医女,还曾给未出阁的晴姑娘诊过病呢,怎么一番因缘际会,摇身一变就做了娘娘呢?   苏霁迈过了一道及膝的门槛,见张玄晴斜倚在榻上,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按照大成律法所示,贵嫔的品秩亦是一品,与苏霁的诰命品秩恰好相同。在品秩相同时,按照主客规则,张玄晴是主人,苏霁是客人,客人应该比主人更尊贵些;按照孝道规则,苏霁算是小辈,张玄晴算是长辈,长辈应该比小辈更尊贵些。   苏霁这样想着,脑子一团浆。她还是习惯不了这复杂的人情社会,有着各种各样不成文的规定,还相互混杂、甚至相互矛盾。   不过这些仿佛并没有什么用处,反正她苏霁今天是来踢馆的,难道还要先客客气气地行个礼,再开始干么?   于是苏霁见了张玄晴,也不行礼,便直言道:“为什么要为难赵嘉柔?”   张玄晴见苏霁气势汹汹,不由得轻蔑地笑了,轻轻地道:“我还道你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本宫,原是为了这事。”   “我不是同你说过么,赵嘉柔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贵人,你又必去害她?”苏霁冷冷地道。   “不是本宫害得她,而是皇上不再喜欢她、不再宠信她罢了。本宫只不过是将她引到了乾清宫,让她认清这个事实罢了。”张玄晴面如枯槁,唇上毫无血色,微微一笑道,“至于失宠,本宫早便经历过了,如今还不是好好地活着?”   “单价都是在宫里混口饭吃的,我就不明白了,你跟她什么仇什么怨的?非得把她整得这么惨?”苏霁不禁蹙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为啥就非得做呢?   张玄晴听此,眸中满是愤恨,面上不怒反笑,终是轻轻地阖上了眼,复又躺在榻上,轻轻地喘息了几声,才平息了气息。   “本宫就是喜欢看这些人如蝼蚁一般挣扎着,却终究挣不脱自己的命运。”张玄晴面色狰狞,望着床榻上的幔帐,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本宫要把所有人……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苏霁见张玄晴双颊被憋得紫红,沉重地喘息着,不由得叹了口气,不敢再去招惹她。   因为这是先天性心脏病末期的症状,若是再让她心情激动,一个不慎,万一死了怎么办?   于是苏霁头一次踢馆失败,灰溜溜地走出了屋外。   以张玄晴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也没有那个体力再去作妖了罢。   -   走到了宫道旁,苏霁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一路走着,却见前面一行人正对着她走了过来,苏霁抬眼一瞧,正是十九皇子的媵侍,她平日里是见过的,正怕二人相见尴尬,准备低着头,假装鸵鸟一般躲过去。   却见十九皇子将手中的折扇一扬,标志性的“哗啦”声响,那折扇便打了开来,他自顾自扇风,走到苏霁面前,坦然自若地道:“苏霁,早啊,怎么来了这儿?”   苏霁细细地探看了十九皇子一番,却发现他并无异样,前几日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过,于是道:“我只是偶然路过。”   十九皇子瞧向苏霁走来的方向,道:“前面可是后妃居住之所,离你的元彻殿却是远了,你又怎么偶然路过?”又见苏霁面露犹豫,凑到苏霁耳边,问道,“你是不是也听闻了那事情?”   “什么事情?”苏霁茫然地问。   十九皇子面露暧色,却终究不肯明言,只是道:“此事太子可是清楚极了,你去问他便是。”   十九皇子话音刚落,苏霁便正好瞧见了前方明黄色的轿辇,正是太子的轿辇,八位抬轿的小太监迈着稳健的步伐,从侧面的宫道拐弯儿处一晃而过。   尽管只是偶然一瞥,太子却立时察觉到了二人的身影。   那夜苏霁明确地拒绝了十九皇子,让太子安心了许多。从那夜起,太子再不疑苏霁对他的情意,更是暗自发誓,要信任苏霁,不该吃的醋绝对不能乱吃。   可是真正看到苏霁与十九二人凑在一起说话儿时,太子总觉得自己像是喝了一坛陈年老醋,身体内外泛着酸。太子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终是摆手示意道:“停!”   “太子殿下所为何事?”八名轿夫连忙放下了轿辇,其中为首的问道。   “无事。”太子不浅不淡地答道,一只手向怀中摩挲,将自己的配剑拿了出来,递给下面陪侍的太监,指着那个方向,道:“你去将这柄剑送给方才宫道里头那位苏霁姑娘。”   “好嘞,太子殿下放心。”那太监又问,“只是单送这剑,不用奴才给递什么话儿么?”   “不用。”太子淡淡地扫了眼后方,修长的手指捏紧了朴素的木辇,道,“起轿罢。”   另外八人替换了原来八人,抬起了轿子继续前行。   -   “到底是什么事儿?”苏霁连问了许多遍,十九皇子都含含糊糊地,没来由叫人着急。   “苏霁,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十九皇子四顾周围,叹息道,“若是随意宣之于口,咱们俩都是要掉脑袋的。”   苏霁被这话儿一下子喝住,却见另一头跑来个太监,向十九皇子与苏霁都行了礼,双手轻轻地端着一柄剑。   “你是东宫侍奉的?”苏霁见那小太监极为面熟,便问了一句。   “正是。”那太监如太子般敦肃,将手中的剑交给了苏霁,道,“这是太子殿下常用的配剑,方才太子命奴才交给您的。”   苏霁将那柄剑拿在手中,却比想象中沉了许多,只见那剑身形制古朴,剑鞘处还镶了一颗水头极好的羊脂玉。这柄剑的形制如此熟悉,仿佛与上次太子表明心迹赠送她的那把极为相似,好似是一对儿。   苏霁将这柄剑握在手中,不由得露齿而笑,问那太监:“你也要去东宫?不如同我一道前往罢,我也正准备去哪儿一趟呢。”   那太监称是,便随着苏霁一道回了东宫。   -   东宫书房内,太子双手各握了一支笔,左右手写得是不同的字,才写了几个字,便乱了心神,左手一处写出了错。   太子只得搁下了两支笔,右手撑着额头,大拇指与食指按摩着一双俊眉,可那眉头却紧蹙,无法舒展。   他每每烦躁不决时,都用双手写字来排解心中苦闷,只因双手写字须精神高度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无论如何逼自己不去多想,却仍旧是魂游天外,无法集中注意力。   太子默无声息地轻叹出声,却听外面小太监报:“太子殿下,苏姑娘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   由于本人的疏漏,93-94章中间有一章漏发,现在已经补在了94章上,跳转即可看到~   非常抱歉~ 第99章   苏霁轻轻叩了叩书房的门,见里头并无回应,便好奇地用剑鞘推开了门,且看太子在做什么。   没成想一进到了书房内,便有一只修长的臂膀将苏霁全身横揽了起来,苏霁鼻腔内全是桃花的香气,一闻便是太子的气息。   太子左臂搂住苏霁的肩膀,右臂揽起了苏霁的双腿,直将她抱到了榻上,俯身过去,低垂着头,轻轻在苏霁耳边呢喃:“两旬都未曾来过东宫了,怎么,难道不想本宫么?”   苏霁猝不及防,连忙抓紧了棉被的一角,不知太子意欲何为。   其实太子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方才对苏霁热情似火,只是这几日苏霁不大理睬他,又方见了十九皇子与苏霁一齐说话儿,心里头慌了。恐她嫌自己不知情趣,被精于此道的十九皇子勾了去,便一时头昏脑热,出此下策。   苏霁抿了抿嘴唇,终究甜甜地一笑,只说了一个字:“想!”   太子登时面红耳赤,紧紧攀住苏霁的双臂,不知该是松开,还是仍旧如此。   “太子殿下,内宫中出了什么事么?”苏霁被十九皇子吞吞吐吐的话儿勾起了兴趣,于是问太子。   “内宫……”太子凝视着苏霁红润的双唇,喉结微微动了动,许久才道,“内宫里,出了一桩丑事。”   拢共九个字,太子说这话的声音却越发喑哑,眸间沾满了□□之色。   苏霁听太子嗓音变化,不由得促狭一笑,问:“究竟是怎样的事?”   想起那事情,太子的眸色瞬间清明,双臂从苏霁的身上拿了起来,先是叹了口气,才道:“此事莫要让旁人知晓——父皇宠幸的那个小道姑子,前几日呕吐不止,昨日李太医请了平安脉,说是……说是有喜了。”   苏霁不由得惊了——成帝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头子了,竟然还能使女子怀孕。   “如今尚在太后丧期,而父皇为人子,该为太后守孝三年的。”太子眉头紧蹙,不知如何是好,“而那小道姑子也因为太后丧期,尚未给了身份,仍是教徒身份。骤然有孕,可不知如何是好。”   苏霁面露难色,感觉这事儿处理起来实在是麻烦极了,于是问:“那该如何是好?”   太子迟疑了片刻,才道:“父皇的意思是,悄悄处理了那小道姑子,不许声张。只是本宫见那小女孩儿可怜,便给她求了个情,趁月份小、尚未显怀,送她去了上清寺。待孩子生下来,再寄养到缺子嗣的宗室家中。只是如今却不知道谁家能容下这孩子。”   苏霁想了想,细盯着太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觉得你最适合养这孩子,更何况你还尚未有子嗣,正好符合‘缺子嗣的宗室’这一限定条件。”   “本宫尚未娶亲,东宫无人已是众所周知,从哪儿就冒出来了个孩子?说出去又有谁信呢?”太子扶额叹息道,不禁为苏霁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苏霁听太子一讲,仿佛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双手托住了下巴,想了许久,脑中又浮现出一个人影儿来,道:“我知道了!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你且说来听听。”太子道。   “梁王妃如今正是有孕在身,只贿赂了那产婆,说她生了一对双生子。等那小道姑子在上清寺生完了孩子,便将孩子送到梁王妃那里,假称其子,这不就成了?”苏霁分析道。   “这本宫之前倒是考虑过,只是一则,那孩子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寄养到皇子那里,岂不是差了一个辈分;二则,梁王妃自嫁入梁王府后,梁王前后便夭折了五六个孩子,仿佛是个不大能容人的。”太子缓缓地道。   “问题在于,宗室里头也没有这样儿整好的人选,既不乱了辈分,又有脾气好的主母。”苏霁听太子想了这许多,不禁头都大了,于是道,“现下有个梁王妃尚怀有身孕,便是不错的人选了,怎会有十全十美呢?若是觉得梁王妃为人不可靠,待孩子三四岁时大不了接进宫里养。”   太子听此,微微颔首道:“也只得如此了。”   苏霁心思动了动,毛遂自荐道:“同梁王妃交涉,总也不能让太子殿下亲自去,若是太子殿下信得过我,不若让我去将此事告与梁王妃?”   太子闻言,不由得疑惑:“你不是之前同她有过过节么?怎么这次又去得这般积极?”   苏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决定卖萌求放过,可怜巴巴地对太子道:“太子殿下,你就让我去罢,总归这事是皇上的意思,任谁去,梁王妃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苏霁前几日深思熟虑,才意识到梁王妃楼氏才是关键人物。以前她们同在司药局,苏霁便尝过她的厉害。而梁王本就是个草包,耳根子又软,楼氏在他身边吹吹风,便没有不听的,甚至就连亲生孩子死了,也信楼氏的话。   而楼氏生就一副钻营向上的性子,若是她在梁王身边,肯定会撺掇着梁王谋逆造反。   太子见苏霁认真求了,便也不好拒绝,只是微微颔首,便算是答应了。   苏霁又问:“那小道姑子又该如何安置?”   太子面色沉重,轻叹了口气,道:“本宫亦不知,那孩子最好的结果便是长留在上清观礼佛,若是不好的结局……”   太子没有忍心继续说下去。   苏霁听此,亦是为她叹息——她那日交的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呢?   -   “陛下,万万不可!”楼丞相扬声一号,响彻整个殿内,“漠北苦寒,却京师一千里地,若是如今贸然发兵,不知会消耗多少银钱!经去年天花疫病,如今国库可并不如常年一般宽裕,若是一旦预算超过估计,或是明年庄稼歉收,都会威胁到国库的存银。”   成帝听此,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众人,道:“漠北竟胆敢挑衅我大成,其怀异心,虽远必诛。”   太子垂眸,道:“儿臣以为,漠北苦寒,不宜农耕,就算打下了土地,也没有几个人口来缴纳税收,打下漠北又有何用?更何况,连年攻伐,才安定了几年而已。国内壮丁已余不多,若是再生战乱,人丁渐少而税渐增,恐失民本。”   头一次,太子与楼丞相二人的观点竟然一致。   可成帝却幽幽地道:“漠北人性野蛮贪婪,每临冬日,都会进犯城中,而每年都要派兵去绞杀,朕都厌烦了。若是能将漠北之人斩草除根,以后大成便少了一桩忧虑之事。”   太子与楼尚书面上皆是难色,但若是成帝执意如此,他们二人也不能执意阻拦。   “太子殿下,您瞧今日皇上是什么意思?”下朝后,楼丞相头一次与太子寒暄,只说了几句不打紧的话,便急切地问了太子。   “父皇的心思,倒也不算难猜。”太子回身望了一眼高峨耸立的宣政殿,道,“他是铁了心要攻打漠北。”   “可国库里的余钱明明不多了,更何况,尚不知明年丰欠,怎好贸然开战?”楼丞相叹息道,“皇上他明明知道这情形,可为何……”   “因为父皇的雄心不止于此,在他治下,五国已尽数灭亡,只剩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漠北了。早收拾了它们,便能早日实现父皇大业。”太子冷静地道,“只是凡事总讲究一个过犹不及,如今形势,这可是一步险棋。”   楼丞相听此,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两人便各自乘车离去了。 第100章   苏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抬头看了匾额上的三个字——梁王府,便唤了梁内侍去通传。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婆子引着苏霁一行人往正堂去。   苏霁一边同那婆子寒暄,一边四顾周围,只见府内一片锦绣,正堂不远处却有几间逼仄破旧的木屋,生了许多灰尘,看上去破旧不堪,苏霁因问那婆子:“这可是梁王与梁王妃守孝的地方,尚未拆除?”   “那是以前梁王姬妾住的屋子,还有她们生下来的几位小郡王,全都住在那儿。只不过一场天花疫病,将几个孩子都染上了,一个也没能留住。而那姬妾中虽有几位活下来了,却因为满身疤痕使梁王不喜,便搬去了城郊的别苑住了,不在梁王府。”婆子见苏霁倒不拿大,故而细细讲起来,道,“于是这房内便空了下来,众人都觉得晦气,便也无人敢住。”   苏霁连连点头,对那婆子道:“只可惜了几位小郡王,都才是三五岁的年纪,怎就命不好,摊上了如此浩劫?”   “可不是呢,如今外头都在传,是我们王妃不能容人,这些孩子才留不住。可谁又知道,我们王妃不顾危险,亲去给他们送饭喂食?饶是这样儿,还未得个好名声。”那婆子嘟嘟囔囔地,为梁王妃楼氏叫屈。   苏霁将信将疑,这些孩子真的都是死于意外么?   按理说,此瘟疫并未在京中盛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孩子染上了,但使用了人痘法,也最终大多好了。   怎么这几位小郡王就这般倒霉,在深宅大院里居住,不单染上了天花,还并未接种人痘呢?   苏霁一边想着,一边进了正堂的门,见梁王与楼氏均在堂上,便行礼道:“臣女苏霁,拜见梁王、梁王妃。”   梁王正欲梁王妃在内室饮酒作乐,徒然听闻苏霁求见,去叩门的却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只是吃了一惊,二人便穿戴整齐,速速来了。   “快快请起,苏姑娘,你又多礼做什么?”梁王坐在上首,道,“按照品秩,本王与你都是一样的,你来了本王府上,是娇客,你可实在太客……”   楼氏轻轻咳了一声,冷眼瞧着底下的苏霁,梁王便一声都不敢吭了。   苏霁垂眸,微微一笑,道:“礼不可废。”   梁王看了看苏霁旁边的梁内侍,忙笑问:“姑娘从宫中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苏霁今日前来,乃是受了皇上之托,前来说和说和。至于是什么事……”苏霁四顾,看向周围侍奉的侍女,不再言语。   梁王听说是皇上的嘱托,眼睛瞪得老大,连忙屏退了周围媵侍,又拉起了楼氏的手,轻轻地道:“这里没有外人,姑娘请讲吧。”   苏霁见梁王与楼氏都在,正得她的心,便将那小道姑子如何得宠、如何有孕、又如何送出宫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复而道:“皇上的意思是,让楼氏承个母亲的名儿,等大了,再以郡王的名义接到宫里去。”   梁王亦叹息了声,道:“这孩子委实可怜,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家血脉,若是真的没了,也是怪可惜的。”   “正是这个理儿,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位只应个名儿,在府内养几年,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苏霁如实道,又说起来,“太子也说了,这孩子的一应钱银,都由东宫出钱,不必让二位费心。”   梁王听此,便是想应了,却又惯性地扭头去看楼氏,只见楼氏面色铁青,只是冷冷地盯着苏霁瞧。   苏霁早年同这楼氏打过交道,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她不同意很正常。   若是楼氏真的轻巧答应了,那才叫奇了。   楼氏嗔怪地瞪了梁王一眼,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道:“苏霁姑娘,这孩子可不是明正言顺的。依着皇上的性子,那小道姑子腹中的孩子直接打杀了便是,怎的还费这般功夫,遍寻宗室送养呢?焉知你不是拿了皇上来哄我们,其实这里里外外的主意都是太子与你出的?”   梁王听了楼氏的话,也颇觉奇怪,按理说,父皇不缺孩子。明明直接处理了那道姑,才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啊?难不成他的父皇突然转了性子,变得仁善了起来?   “这是皇上的意思,你爱信不信,反正若是你抗旨,到时候受罚的也不是我呗。”苏霁满脸不在乎,问道,“梁王殿下,你究竟意下如何?”   “这……”梁王纠结地看了二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楼氏紧紧地贴在了梁王身上,附耳轻语。可梁王听了,却更是纠结了,一来二去,两人磨蹭了好久,都未给出个结果来。   “要不,你们夫妻先商量商量,我一个外人在这儿,你们不方便谈话儿。”苏霁自站了起来,从旁边的香炉中拈了一支香,燃起了它,道,“等这支香燃尽,二人再寻人叫我过来。”   梁王听此,便命个婆子领着苏霁下去,那婆子恰好便是方才引路的婆子,本欲将苏霁引到偏殿去,苏霁见机行事,立时称自己肚子痛,便去茅房了。   苏霁七拐八拐,见周边也无几人,便偷偷溜到了那一排木屋里去,只见那门上挂了道锁。   苏霁在心中默念——召唤系统,手上便多了件破拆工具,传说中的开锁神器,也不知道好不好用。   那次太子将门锁上时候,她就在想着,当初为什么自己不拿开锁电锯这种实用工具,后来想了想,电锯个头实在太大,加之还要用电,不知道能不能成事,便在淘宝上搜索了一下,结果就淘到了宝贝。   苏霁手上拎着工具,对准了锁的侧面,使劲地砸了一下,那锁便立时开了。   苏霁赶忙收回了工具,见外面无人注意到她,便自进了去。屋内灰尘甚多,苏霁一边用手帕掩着口鼻,一边,另一只手不断地摸索着,想要找出些证据来。只见里头的陈设不多,只有一张榆木床,还有个吃饭用的檀香方桌,旁边还有三五只小巧的圆木凳。床上也只胡乱摆着一床被子,背面是云绣织锦的,只是苏霁翻看时,另一边儿破了个洞,用布条子细细地缝了上去。   “这梁王府上也没有个懂得传染病防控的人,染过天花的人,被子什么的都要扔干净啊。”苏霁连连摇头,不过古代有没有防控学这一门类,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染上的病,因为过于恐慌而不料理这些,才是正常水平。   苏霁左右翻动着,在锦被中翻腾到了一块乱布,像是婴儿的襁褓,外头是桑麻,里头才是棉布的。   苏霁心下疑惑——虽说梁王府上的姬妾不好过,但也不至于这般节省,还用桑麻这种穷人才会用的布料?   苏霁也曾去过东宫的库房,里头绫罗绸缎,无所不有,只是没有一匹桑麻,就连府中的下人的衣衫都是齐整棉布。前几日为了守孝,还是从外头进了几十匹麻布,做了几身孝衣。   这屋子早在太后薨逝前便被封了,桑麻襁褓也肯定不是为了太后守孝才买来的。   更何况,梁王府中的几位小郡王先于太后去世,也用不着这些啊?   苏霁再继续看那襁褓,心中便有了些主意,却听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身,便知不宜久留,忙退出了木屋,将那锁重新挂到门上,乍一看这锁仍是完好的。   平素该是没有人来这里的,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发现它坏了。 第101章   “苏姑娘,您怎生去了那么久?”那婆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终于见到了苏霁,不由得一问。   “这王府中太大了,我一时不慎,迷了路。”苏霁匆匆赶来,屏住了呼吸,笑道。   “姑娘快些去罢,殿下与夫人都在等您呢。”那婆子指着正厅方向,道。   苏霁应了一声,便独自去了正堂门外,从两扇门间漏出的细缝中去瞧——只见梁内侍已立在下头,低眉顺眼地回道:“梁王殿下,您再问一千遍,奴才都是这个回答。”   梁王与楼氏相视,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却不发一语。   “殿下,那孩子来了府中,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便全是妾身的责任。殿下为了讨太子的好,全然不顾妾身的死活么?”还是楼氏终是忍不住,出声说道,又用手绢拭了拭眼眶,道,“妾身自嫁入王府,日夜兢兢业业,只怕行差踏错,可还是有外头的人来乱嚼舌根,说妾身是个妒妇。妾身不怕别人怎么说,只怕在殿下心里生了嫌隙,可原来殿下是巴望着叫妾身去死呢!”   “没有的事,本王从来都是信你的。”梁王听楼氏如此说,连忙劝道,“本王答应此事,也不是为了讨太子的好,只是看那孩子可怜。便想了想,宗室中这几年也未有几个家中妻妾有妊在身的,若是咱们不留下它,那孩子真就无处可去了。”   这一切都被苏霁看在了眼里,她泰然自若地推开了门扉,打了个哈欠,看着那柱香已完全燃尽,化成了灰白的香灰。便似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梁内侍旁边,与梁内侍并排立着,询问道:“梁王殿下,不知道您考虑好了没有?”   梁王沉重地叹了口气,用手指轻揉着太阳穴,偷偷睨看楼氏的脸色,似是同谁赌气般,直接道:“本王决定了,将这孩子接回来——亦不用吾妻照料,直接到书房内,本王与乳母亲自照料他。”   苏霁已经习惯了梁王大事小情犹豫逡巡,这倒是头一次梁王如此笃定。见到梁王有所决断,比见到六月飞雪还要稀奇。   “既如此,苏霁告退。”苏霁见梁王已经同意,而几位小郡王之死也有了些眉目,便告退而去。   -   东宫书房内,横着摆了量两只椅子,各坐了太子与十九皇子,二人的视线无意间撞到了一切,两人不约而同地厌恶着撇过头去。   而苏霁在书房内一边走来走去,一边说着她此去梁王府的收获。   “那襁褓,未曾漂染,却仿佛洗过很多次,绝不是王府中物。以我的判断,或许是楼氏寻了个贫民家患病的孩儿,将它身上的襁褓解下来,给小郡王们穿上了。然后小郡王们染病,一传十,十传百,那整个一排木屋内的姬妾孩儿都染上了病。”苏霁左手拿着太子的配剑,右手拿着十九皇子的折扇,说着自己的推测。   “世上竟有此人伦悲剧……”太子俊眉紧蹙,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是啊,梁王要是早知如此,还不如像太子一样,孑然一身。纳那么多姬妾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被一锅端了。”十九皇子啧啧叹道,又问,“不过,你这些都是推测,又有什么证据吗?”   “京城中,根本就没几家孩儿染病,只要拿着这块儿襁褓,一户一户去找,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寻出来。就算不是这块儿襁褓,也定是别的什么东西。”苏霁思索了一阵,站定在二人面前,道,“不过,这根本不重要。因为依我看,就算把确凿的证据放到梁王面前,只要那楼氏一哭再解释,他便又纠结了。像这种逃避型人格,不把惨痛的事实往他脸上拍,他绝不会清醒。”   “那楼氏能将梁王迷得五迷三道,也是个厉害角色,不定早就将证据损毁。此事再想搜寻铁证,难如登天。”太子听苏霁如此道,略一分析便知不可行,又问,“再者,什么是逃避型人格?”   “对了,我也想问。”十九皇子亦探出了好奇的目光。   “逃避型人格就是……这不重要。”苏霁欲想为他们解释,却又思及他们对现代世界的理解趋于零,解释了一个词,还要解释另外衍生派发出来的更多词汇,更何况她也不是专门学心理学的,哪儿知道具体定义呢?   于是苏霁佯装未闻,继续道:“如果我们没有证据,我们可以让楼氏自己说出来。没有什么能比听到凶手自己说出来更加令人震撼,也只有如此,梁王才能知道楼氏面目。”   “你说得倒是轻巧,若我是楼氏,我定把此事埋到肚子里去,绝不与人说出来。”十九皇子双手叉腰,极为不忿地道,“苏霁,你何时将扇子还给我?还给我了,我就要走了。”   “有些秘密不会对人宣之于口,可未必不会对自己所信仰的神保密。楼氏极为笃信上清教,就连正堂内都常年点着香。若是她在恐惧害怕的时候,能不透露出些什么吗?”苏霁道。   “你是说……”太子骤然想到了那日的离魂阵法,百十年来,成国人将其捧得如此离奇,终究不过是利用了人的恐惧心理,几十年来竟然没有失手过,只是被苏霁拆穿了。   “没错!”苏霁与太子对了个眼神,微微一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十九皇子一头雾水,却看太子眉间得意之色,心中默无声息燃起了怒火,又问,“苏霁,你今日叫我们兄弟俩来此,究竟是何意思?还把我们的剑与扇都扣在了手中,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   “三人成虎,你们听说过吗?”苏霁神秘地一笑,道,“梁王殿下的耳根子软得很,也不能只听楼氏的枕边风不是?你们俩只要去梁王殿下面前吹吹风,再从暗中协助我,剩下的什么都不用管。”   说罢,苏霁一手还了扇子,一手还了配剑,却无意间弄错了二人的位置。将折扇递到了太子手中,将配剑插在了十九皇子腰间。   太子十分气恼地夺过了配剑,将剑身从剑鞘中取出,一道寒光自剑上摄出,照耀在太子一双桃花眼上,太子冷冷地斜视十九皇子,眸间的光冷到彻骨,不逊于剑身寒光。   十九皇子见此,亦翻了一个白眼,将折扇从太子手中取走,勾唇一笑,道:“太子,这柄剑倒还算锋利,什么时候与你比试一场,也让为兄我开开眼。”   太子冷冷地道:“随时恭候。”   -   乾清宫内,皇上又在发脾气了,他呷了口茶,便将茶盏打碎在地。侍奉的太监早已见怪不怪,王公公扬了扬手,那太监便去清理了。   王公公自端着一盏新茶,放在了成帝身边,轻轻地道:“陛下,怒气伤身,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太子、梁王、十九皇子都在地下并排跪着,只见太子拱手,道:“漠北之战,前些时日已讨论良久,儿臣亦早就表明了态度,今日来此,亦未曾改弦易辙。”   “好,好!”成帝不怒反笑,讥讽道,“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是些窝囊,却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朝臣们一个个瞻前顾后,就连朕的好儿子们也来反对朕!”   梁王亦道:“儿臣久未理事,只听太子方才说了许多,亦觉征战漠北,多有不妥。那漠北之人,风俗、语言与汉人大有不同,儿臣觉得,就算征战无往不利,大胜漠北,亦有诸多不便。” 第102章   成帝听此,倒吸了一口冷气,问向侧边跪着的十九皇子:“老十九,你呢?”   “儿臣不懂朝政。”十九皇子微微阖着眼,拱手道。   “朕又不是要你去西北领将带兵,不过是让你说出个意见罢了,这也不懂?”成帝冷冷地问道。   “儿臣觉得,二位兄弟说得对。”十九皇子继续拱手道。   成帝见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放了他,坐在九龙金座上轻轻叹息,道:“漠北乃是天险,若是拿下了它,西域之国便不敢丝毫进犯。朕有生之年若能攻下它,便可坐拥天下、享誉四海,我大成千秋大业可成!这将是怎样的千古功绩,难道你们见此,都无动于衷么?”   底下三人皆沉默不语,片刻后,太子沉眸,终究道:“父皇已经创了不世之功,五国子民皆俯首系颈,拜倒在您的威势之下,难道这还不够么?”   “不够,远远不够!”成帝立时呵斥道,阴沉着眸子,冷冷地道,“一个合格的皇帝,最好什么都学会,却永远也学不会满足。论朕如今的功绩,是成国三十代帝王中的佼佼者,可是同历史长河中数不尽的君主相比,朕的功绩又是那么平庸。”说罢,成帝的胡须轻轻颤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儿臣以为,即便要打,亦要静时以待,徐徐图之。”太子仍劝道,“如今上下未稳,国库空虚,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成帝听此,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他未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年事已高,若是再拖延下去,便再也没有这个心力了。   不能再等了。他不喜欢等待,却喜欢赌。他是这世间上最狂浪的赌徒,却在大多数时间内赢得盆满钵满。   十九皇子跪在侧面,悄悄地打了个哈欠,只觉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了。正想着反正父皇只同太子谈论,不如携着梁王一同请安告退。   那厢成帝似是看透了十九皇子的想法,挥了挥明黄色衣袖,道:“你们两个先退下罢,朕还有一些话儿要告与太子。”   梁王与十九皇子连忙称是,倒退着便离开了乾清宫。   “太子,你是未来的君主,不是个空净高洁的道士。”成帝见那二人离去,冷了面孔,道,“作为储君,你的野心还远远不够。”   “父皇教训得是。”太子迟疑了一下,终是不咸不淡地道。   “你不能只守着成国现在这一点儿疆域,更要思量为大成开疆拓土;也不能满足于苏霁一个女人,你合该有三宫六院,无数的女人为你争风吃醋。”   太子微微叹息了声,不情不愿地称了一声“是”。   成国已经吞并五国,疆域已是从未有过的辽阔,除却开疆拓土,他更希望这片辽阔疆域上的子民能安居乐业;相比坐拥三宫六院,他更希望能与人携手一辈子。   -   十九皇子携着梁王,方走出乾清宫的大门,里头一声“作为储君,你的野心远远不够”飘到了十九皇子的耳朵内。   十九皇子讽刺地一笑,内心思忖道:若是太子的野心真的足够,父皇早就不能容他了。   做父皇的太子,还想有足够的野心,岂不是笑话?   “十九弟,你又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梁王轻拍了十九皇子的背,道,“本王方才叫你许多声,你愣是听不见、”   十九皇子回过神来,连忙收敛了面色,道:“我是想着,那小道姑子如今身怀六甲,生下了孩子也不得加封,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命实在是太苦了。”   梁王听此,亦不由得叹气,道:“可惜了她,若是不在太后的丧期内,她就此一步登天也说不准,只怪这可恨的时机。”   十九皇子听此,不好在面上表露,心中却是一团怒火。   那位小道姑子的悲剧,真的是太后丧期的缘故么?明明是……   十九皇子的眸间满是怒火,只能微微低垂着头,不让别人看到他这副神色,道:“希望这孩子命好些……”   十九皇子想到了苏霁交代给他的事儿,便整理了心绪,抬起头来,笑对梁王:“听闻嫂子仿佛不大希望这孩子过来,应该不是真的罢?”   梁王面色一僵,道:“哪里的事?她亦将有孩子,哪里不能理解呢?”   “我就说嘛,嫂子贤良淑德,更何况这孩子与她也并无利益关系,等长大了,自然会去宫中养着,也并不会占用府上钱银,嫂子怎么可能容不下呢?”十九皇子恍然大悟。   梁王听此,尴尬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声,心下却在思索:楼氏连与她并无利害冲突的孩子都容不下,那他的庶子又当如何?   十九皇子一脸良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只怪那流言汹涌,愚弟都差点儿误解了嫂子。”   听十九皇子说起流言,梁王不由得更加害怕了——满京城都在流传着楼氏害子的故事,就算楼氏打杀了府中几个嚼舌根的奴婢,可那流言却仍旧镇压不住。   “哥哥,你知道御花园假山后的桃花儿么?开得着实漂亮极了,你要不要去瞜一眼?”十九皇子轻拍了梁王的肩膀,轻叹道,“方才是弟弟瞎说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梁王听此,哪儿有闲心去看花儿?于是推辞道:“咱们大成遍地植桃,赏桃花儿哪里不好?非得去御花园那么远的地方赏花儿。”   “那你是不知道那棵桃树的妙处来,那棵桃树本是西边儿的品种,不同于咱们这儿的桃花花色白中透粉,花瓣润泽肥硕,御花园那棵的桃花却完全不一样,红如滴血,尖如细针。”十九皇子一边形容着,一边拉着梁王往假山处走,道,“错过了这场花期,再看这么精彩的花儿可就没时候了。”   梁王满是迟疑,但他本就酷爱这些花花草草,便想着自己今日无事,索性做一回富贵闲人。   -   “主子,这使得么?”梁王府的婢女胆子小些,略问了问,“这花儿在御花园中,按理说也是御用之物,随意偷种可是……”   “我们王妃尚未发话,你在这儿说什么?”楼氏的陪嫁婢女盛气凌人,立时出声训斥道,“照顾主子是你的本分,除却了本分之外的事,还且莫要插嘴。”   那婢女被训得一声不敢吭,只是默默退立在侧。   楼女史挑选了一阵,用锋利的刀切了桃树的一处枝干,递给了旁边的婢女,双手扶着后腰,挺着愈发大了的肚子,道:“殿下他最喜欢桃花了,这棵品种极为独特,开出来的花朵红似火焰。若是这枝能扦插到王府内,成活了的话,殿下他便能日夜看到这花儿了。”   “是,待王妃肚子里的小殿下成人了,便能在院子里看到与他同岁的桃树了。”那婢女顺着夸赞道。   楼女史面色上难得浮现出了慈爱的神情,她轻轻地抚摸着肚子,微微一笑。   只要为了这个孩子,要她做什么都行,凡是挡了她与孩子路的下作东西,都该死。   楼女史想起了那染上天花的五个下作东西,没过两天便都死干净了。也有婢女劝她慢慢来,一个一个收拾,可她实在是等不及了,她丈夫的庶子,她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更何况,那些吸血敲髓的孩子多花了一分钱银,自己腹中的孩儿便少了一分可继承。   楼女史正一边想着,一边去赏娇艳的花儿,更是心情愉悦,恍惚之间,却发现旁边的假山处,仿佛有个熟悉的面孔。   刘侧妃,她怎生还活着? 第103章   苏霁脸上贴着连夜赶制出来的刘侧妃□□,像是一片云彩一般,缓缓地飘向了楼氏能看到的方向,半隐在假山之后,只露出一张脸来,生怕露出些什么破绽。   “你方才看到了吗?”楼氏捂着胸口,问旁边两个侍女。   “看到了什么?”两位婢女皆是摇头,她们方才并未注意假山那处。   楼氏不由得沉默,坐在桃树下,却再无移植桃树的心情,待过了一会儿,楼氏却终是忍不住,扶腰起身,携着两位侍女去了假山之处。   “出来!出来!”楼氏连声呵斥道,她亦在宫中待了许多年,知道这块儿假山不过是个虚架子,至多不过一人高,是藏不了什么人,也没什么危险的。   “主子,在这宫内可是不能如此喧哗的。”梁王府的婢女小心提示着,瑟缩着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楼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恍若未闻,继续道:“出来!”   既然楼氏想让她出来,那苏霁自然如她所愿,从假山后露出了个头,冷冷地看向她,不发一言。   楼氏骤然大惊,连后退了一步,问:“刘侧妃?你……你是人是鬼?”   苏霁不敢出声——她一时半会儿也速成不了伪声之数,一开口岂不是露馅了?   于是她从假山后处,向楼女史处抛掷了婴儿的襁褓,继续冷冷地看向楼氏。   楼氏看到那熟悉的襁褓,强自抑制着泪,又惊又恐地看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艳丽的面庞,道:“不是我杀死的你。”   苏霁倒是愣了一下,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其实这场天花本是人祸,只是精准地杀死了梁王的姬妾庶子,剩下的人几乎都没受影响?   “是她!”楼氏指着自己的陪嫁婢女,慌忙地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是她搜集了这带病的襁褓,然后送过去的,我半分都不知晓,我也不曾想过要害你!”   苏霁听此,差点儿没绷住。前一句将事件交代得如此清楚明了,下一句又说自己“半分不知晓”,这般自相矛盾,恐是楼氏已经害怕得不知如何了。   两位宫女听此,两股战战,抖若筛糠,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苏霁勾唇一笑,仍旧冷冷地看着她。只见不远处的桃树上,渐渐飘起了一道让人难以察觉的红色烟雾——那是十九皇子给她的信号。   于是苏霁立即从后边走了出来,来到了离楼氏更近的地方,一把撕下了□□,笑道:“楼氏,原来真的是你害死了刘侧妃!”   楼氏被这一幕惊吓得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霁:“你……”   楼氏退一步,苏霁便前进一步,冷冷地道:“你做这些事情,就不怕报应么?”   “报应?”楼氏紧攥着手绢,手脚冰冷,目中含泪,对苏霁凄厉地一叫,“她们都是活该,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们是自己死的,都是染上天花死的,不关我的事……不关……”   “不关你的事,谁又信呢?”苏霁不由得反问,“明明你方才都承认了,是你的贴身婢女从京中一处人家拿了染上天花孩儿的襁褓,再给刘侧妃送去的。”   楼氏目光霎时变得狰狞,方才砍树枝时分,携在怀里的一柄利刀顺势拿了出来,横冲直撞地扑向苏霁。   苏霁方才是看见了她拿刀的,早便有防备,但也未曾想到她真的会拿出刀来砍人,于是立时后退,向左侧移动,却仍是慢了一步,肩膀处被刀刃划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口子。   “咱们三个现在就接过了她!”楼氏竭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发着颤,道,“若是她活了下了,该死的便是你们二人了!”   两位婢女面露难色,神情及其恐慌,亦不知作何是好。   苏霁捂着自己左臂处的伤口,却是满头大汗——三打一,对方还有刀具,她的胜算实在是不大。   苏霁不由得向外张望,这十九皇子什么时候才能来?   那楼氏的陪嫁婢女听了话儿,便知自己做的事情败露,只得狠下心来,接过了楼氏手中的刀。   -   “这桃花儿,是不是美艳得很?”十九皇子见梁王对这花儿爱不释手,道,“还是开春才移栽过来的呢,咱们成国境内没有几棵,如今有幸看到它,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这梁王的喜好一以贯之,美人儿喜欢美艳款的,就连赏桃花都是喜欢美艳的颜色,看来这新移植的桃花还真是对了他的胃口。   梁王赞许地点点头,轻轻抚摸着花儿的叶子,又放了下来。   “更妙的是,若是在这树花儿上洒些红粉,远看便如一道艳霞,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十九皇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了一包红粉,足尖轻点,抬起身来一扬手,那红粉便簌簌下落,艳红的桃花在微红的映衬下,果真宛如一道艳霞。   那道红色烟雾渐渐上升,逐渐消失不见。   梁王站在假山旁边,看着此番美景,不由得痴了,却问假山附近传来了一声惊呼,声音却是熟悉。   “哥哥,怎么了?这景致不好看么?”十九皇子见梁王神色有变,亦走到了梁王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道。   “没甚么……”梁王疑惑地循着那声音,走到了假山深处,正巧听到了苏霁那一声“明明你方才都承认了,是你的贴身婢女从京中一处人家拿了染上天花孩儿的襁褓,再给刘侧妃送去的。”   梁王神色随之一变,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前方,里头与苏霁对峙的,正是楼氏。   十九皇子亦往里头好奇地瞧了一眼,见苏霁已经揭开了面具,该是成功了的,于是仍旧佯装不知,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她们俩怎么凑在一起?”   梁王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俩,听她们准备继续说什么。   可是楼氏并没有反驳,而是挥起了一柄锋利的刀,直接刺向了苏霁。   十九皇子大惊,惊恐地瞧了一眼梁王,却见他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打算,心中不由得惊慌——也不知道苏霁的武功究竟如何,这里三个女子,就算楼氏身怀六甲,不得动弹,那两个侍女也不是吃素的。   说时迟,那时快。十九皇子飞身上去,便停在了苏霁身前,护住了苏霁的身体,勾唇一笑,对楼氏行了一个礼,拱手道:“嫂子,火气何必这样大,到底有什么矛盾,非要动刀?你们俩将来也是要做妯娌的人,可要和气些。”   楼氏冷冷地看着十九皇子,手中的刀不由得颤抖,杀了一个苏霁也便罢了,可面前的是个成年皇子,她又如何去灭口?   大家却未看到,梁王从假山之后走了出来,进了里头,怔怔地望着楼氏。   “殿……殿下?”楼氏一时手抖,手中的刀霎时落在了地上,她双手护住了肚子,急切地跑到了梁王身边,登时跪了下去,才泣道,“妾身真的什么都没做,是苏霁姑娘听了那起子流言,来质问妾身……”   梁王头脑发懵,怔怔地看着底下跪着的楼氏泫然欲泣,仿佛受了极大的污蔑。   十九皇子将苏霁护在身后,面色却仍是极为轻松,他戏谑道:“嫂嫂,你受了污蔑,说清便是,何苦跟苏霁动刀子?小心太子看了心疼,寻你算账。”   梁王这才意识到,按照正常逻辑,无论如何楼氏此时此刻都不该动刀子啊。   楼氏亦是慌乱,却无法合理地解释自己的行为。 第104章   梁王不可置信地瞪眼瞧着眼前的女人,尽管之前与她缠绵床榻、鸳鸯交颈,在此刻才算真正地认识了她。   他一直恨自己儿女福薄,抑郁了大半年,总算是走出了丧子之痛的阴影。   可他甚至从未怀疑过楼氏,他以为全天下的母亲就算不能爱护丈夫的孩子,也起码推己及人,不会去残害他们。   就算当年那般艰难,太子如此威胁着梁王的地位,萧贵妃对太子下手时也是犹豫万分的,正是因为这分犹豫,他们错过了太子最势弱的时候。   不残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是萧贵妃的底线;可是这份坚持的底线,却让梁王误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如此。   “稚子何辜?”梁王悲痛欲绝,眼眶中蓄满泪水,万般情绪只化作了最后一声,“楼氏,你让本王太失望了。”   “殿下!”楼氏紧紧地抱住梁王的双腿,泣不成声,道,“求您……求您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   梁王将自己的双腿从她的臂膀中抽出,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束缚,再不发一言,只是静默地走了开。   连枕边人心里都是带着算计的,这世间还有什么趣味呢?   梁王癫狂地大笑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宫外。   -   “梁王怎么就忽然请旨,去守皇陵了呢?”成帝微眯着眼睛,将奏章凑得极近,艰难辨认着奏章上的字迹,问王公公。   王公公立时回道:“梁王殿下自诉感念太后恩德,这半年来,每每思及太后,便恸哭不止。昨夜忽然做了一个梦,原是太后托梦,叫梁王去守皇陵,于是今日梁王便来请旨。”   成帝翻了一个白眼,冷冷地道:“真是太孝顺了!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罢,罢,既然他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多留。”   王公公立时称是,便擦了把汗,下去了。却在关上殿门之时,恰看到了太子与十九皇子前后走成一排,连忙又将殿门打开,笑容可掬地道:“太子殿下、祁王殿下,皇上方才心情不大好,二位可要注意些。”   太子听此,微微蹙眉,只察觉出了些似有若无的意味。   十九皇子早就封了祁王,只是宫中人早就念惯了,故而仍旧称他为十九皇子——这还是头一次,王公公称其为祁王呢。   十九皇子勾唇一笑,道:“父皇的心情什么时候好过?平日里不摔杯子便是好的了……”   说罢,十九皇子便从容地走入了殿内。   太子跟着进了殿内,只觉今日的十九皇子亦很不寻常,比平日放诞无礼许多。   入内,太子与十九皇子行礼后,便各赐了座,只见成帝坐在高高的殿上,看着二人。   “你们来啦?”成帝缓缓地问道,动作迟缓地从奏章中拿出了一本,正是梁王的请守皇陵的折子。   如此一来,梁王果然不中用了,就算金陵萧家想要从中襄助,都不知该如何将这烂泥扶上墙。   不过成帝的儿子众多,再从中挑选个聪敏机灵些的倒是不难。   成帝阴险地看着殿下二人,挑拨这二人相斗可是太容易了,于是幽幽地出声道:“你们知道苏霁么?”   “苏霁?”太子与梁王俱是疑惑,不知道成帝此刻提她做什么。   “对对,正是苏霁。”成帝应道,复又添了一句,“前年选秀,朕那时候还将苏霁指给了老十九呢,却没想到老十九还认识她,倒是一桩缘分。”   挑拨离间这种事情,只要能戳中人的肺管子,无须做得隐蔽。尽管成帝说得如此明显,太子仍是面色一僵。   “可惜了,当时苏霁立时便拒绝了,落花无意,又奈若何呢?”十九皇子立时嗅到了挑事儿的感觉,连忙接道,“不过,父皇叫我与太子殿下来此,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罢?我们还是先说正经事罢。”   若是成帝再说下去,太子的眸间都要喷火啦!   十九皇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自己在夹缝中生存,真是太难啦。   “也罢,朕今日叫你们前来,是为户部之事。”成帝不再打趣,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道,“户部最近换下了些贪官,又清查了账簿,朕这才知道,户部已经不剩多少银子了。”   太子拱手,回道:“正是,每月朝廷支出都是有定项的,也难以削减。儿臣前几日清算了一遍,发觉库中银两仅够维系到明年春天的,尚不知今年年成丰欠,若是收成不好,便颇有些艰难。”   成帝略点了点头,道:“只是国库虚空至此,如何用兵?朕便给你们个历练,命你与祁王各去寻出个办法来,若是俭省银子、或是开辟新路。总归是要寻出银子,不要给朕拖了后腿。”   太子与十九皇子相视一顾,只得领了命。   十九皇子心头慌慌,父皇前面提了苏霁的事儿,后面又给了他这样一个差事,与太子一同历练。   他算是明白了,父皇是想要他死啊。   “父皇,眼下这般缺钱,就不能不用兵马?攻打漠北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十九皇子出声询问,眼中满是疑惑。   “不行。”成帝严厉地呵斥道,“朕自誓在有生之年,定要踏平漠北,一平天下。”   二人听此,便知此事决计不可挽回,只得告辞退下了。   -   乾清宫外,十九皇子本是步履轻快,在转角处,却被太子的轿辇拦住了去路。   “太子殿下,咱们都告退这么久了,您怎么还没走啊?”十九皇子拱手,笑道。   “祁王殿下,你不是曾跟本宫说过,要同本宫比试比试剑法么?”太子目色中略带阴沉,轻轻地道,“本宫今日恰巧无事,一时技痒,祁王殿下可愿意奉陪?”   十九皇子叹了口气,道:“父皇不是刚给咱们下了任务么,怎么会恰巧无事呢?太子殿下,你听我解释……我是无意与你相争的。”   “你自诉无意相争,可是那日雨夜,你又对苏霁做了什么?”太子冷冷地望着十九皇子,轻蔑地笑了,“祁王殿下,莫要敢做不敢认呐。”   十九皇子欲哭无泪,道:“苏霁是个好姑娘,可是那又如何?雨夜之后我便想开了,再好的女孩儿也不值得我放弃了锦绣荣华,拼着命去争取。更何况,苏霁不是很明确地拒绝了我么?太子殿下你也是知道的。”   太子且不听他,只问:“你只需回复本宫,这比试你是应还是不应?”   “若是太子想找人玩儿,愚兄定奉陪到底。”十九皇子见此,只得勉强答应,又添了一句,道,“提前说好啊,点到为止。”   太子听此,这才吩咐起轿,缓缓地走了。   十九皇子叹气复叹气,只恨自己一时不慎,竟至如此境地。   -   “苏霁姑娘,不好啦!”桃儿已调到了元彻殿,现下便是苏霁的贴身宫女,她素来沉稳,只是今天这事儿实在叫人坐不住,“太子殿下和祁王殿下打起来啦!”   “啊?”苏霁搁下了笔,不由得一问,“你可是听错了?”   就十九皇子那个三脚猫的武功,跟太子打起来那还有命吗?   “没有错,正是他们俩。”桃儿连忙道,“两人定于今日戌时,在东宫荷塘处比试。现下已经比了将要半个时辰,两人儿打得十分凶残,东宫里的奴婢俱是怕了,便来了元彻殿,想要请你劝和一番。”   “半个时辰?”苏霁思索了一阵,感到有些奇怪,“十九皇子在太子剑下竟然能坚持半个时辰?”   苏霁深知二人功底,太子若真是下了狠手,半个时辰过去,十九皇子都凉了。 第105章   于是苏霁慢悠悠遛到了东宫,走到了荷花池旁,正见太子立于荷花池旁的围栏之上,干脆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   而那厢,十九皇子倒在地上,地上散落了柄剑,他堪堪站了起来,重新捡拾起了剑,收敛起眸间的恨意,而化为勾唇一笑,轻轻地道:“怎么,太子殿下的能耐就只有这点儿?我还道有多厉害?”   太子听此,自沉默不语,一双桃花眼般中浮现了万千情绪。他眉间似有愠色,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些,原本轻灵的剑气变得持重厚实。他一跃而起,飞到了十九皇子的旁边,却见十九皇子向后一闪,便躲到了池塘内,轻点池塘水面,欲越过这片池水。   太子见此,将手中的剑猛地向下劈去,直击池塘水面,一池绿水硬生生被劈开了一道水痕,激起了一人高的水花。   十九皇子被这水花击打,加之脚上没了受力点,一下摔了下去,在荷花池中来回扑腾,身上衣服被池水浸泡,已然是全湿了。   好在十九皇子善水,只凫水一会儿,三两下便上到了岸上,本想举剑再战,却发现那剑早已随着十九皇子一齐落到了池水中。十九皇子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道:“太子殿下,你究竟想怎样?”   “此次比试,是为警醒你上次之事。”太子用剑指着十九皇子,冷冷地道,“绝不许觊觎本宫的女人。”   十九皇子翻了一个白眼,道:“人家尚未过门,怎么就是你的……”话未说完,便见太子的剑离他的喉咙更近了一步,十九皇子连忙推开那锋利的刃,道,“好好好,你的女人。”   十九皇子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样子,恰好看到了苏霁,便用手指指了指苏霁的方向,道:“你的女人来了,就放我走罢。”十九皇子可怜巴巴地道,差点就没声泪俱下,“我服了,真的服了。”   “望你以后自珍自重,莫要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太子将宝剑收回剑鞘之中,冷冷地道。   十九皇子瞧了一眼苏霁,又瞧了一眼太子,终是默无声息地走了。   苏霁看着十九皇子离去,这场争斗便算是划上了句号,而自己来此处的意义仿佛也不是很大。   苏霁看向太子,却见他一双桃花眼亦在定定地望着自己,四目相对间,苏霁的心跳得更快了。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苏霁收回了视线,想要随着尚未走远的十九皇子一道出去,却刚扭头,腰间就被一双紧实有力的大手环住了。   太子抱住她,似是嗔怪,又似是命令,却也很像是一直撒娇的猫儿般,轻轻地道:“不许走。”   他也不知是怎的了,一见十九皇子,心便又酸又涩,夜不能寐时,总会浮现起十九皇子与苏霁亲近……   “若是明年开春办喜事,如今就要开始准备了。”太子轻轻地在苏霁耳边呢喃道,又停顿了片刻,柔柔地问,“嫁给本宫,你可愿意?”   苏霁嘴角忍不住缓缓上扬,弯成一道新月的形状,想了想,道:“我愿意。”   太子听此,长舒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湿润,眸间仿佛沾了层薄薄的水雾,不禁将苏霁搂得更紧。   小小池塘内,鲜嫩的荷叶早已探出了头,点缀着盛夏绚烂。   -   成帝既让太子与祁王分头获取银子,增收国库。太子便仔细清理了账册,追缴那些未收上来的钱银,并厉行节俭,以身作则,几旬下来,倒也俭省了不少银子。   而十九皇子那边,却是并无任何举措,成帝每每在朝堂上敲打他,他也只打个哈哈,含混过去罢了。   一日,苏霁正在梳妆,却听桃儿急匆匆地过了来,对苏霁道:“苏姑娘,不好啦,祁王昨儿个夜里,殁了。”   苏霁连忙放下篦子,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问:“十九皇子,殁了?”   这实在是太过于猝不及防了,明明她前几日还看到了十九皇子呢,当时他精神很好,有说有笑的。   “怎么殁的?”苏霁的心咚咚直跳。   “奴婢尚不清楚,那祁王府内之人说得含混,奴婢听了半天,也不甚明白。”桃儿老实地答道,“他们只是特意强调了,如今祁王府内过得艰辛,急缺银子,若是没了银子,就连祁王的丧事都办不好了。”   苏霁转了转眼珠儿,便从八宝盒内取了自己几分体己,一齐放在了一包中,又问:“丧事什么时候办?”   “祁王府上的人说,祁王病得急,这丧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便会抬着棺材,出殡了。”桃儿回道。   这一夜,苏霁睡得很不安稳,她知晓这个世界无情得很,人说死便死了,可是当身边的朋友真的死了,苏霁仍是十分难受的。   就这样捱到了翌日,苏霁早早起身梳妆,穿着素色衣衫,便去了祁王府,只见送葬的宾客稀稀拉拉的,眉宇间皆是与苏霁相似的慌乱神色。   “苏霁!”苏霁正如无头苍蝇般乱窜,却闻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太子亦眼下半分乌青,桃花眼周围都是微微肿着的。   苏霁连忙凑到了太子身边,问:“太子殿下,你可知十九皇子是怎么死的?”   “祁王府那头只说是一病死了,再反复问,他们也不肯多说了。”太子亦摇了摇头,哀恸地道,“都是本宫那日比剑,伤他太过……怨本宫……”   苏霁见太子知道的信息和她知晓的差不多,只得劝慰着。   另一头,祁王府的小太监端了个礼单,道:“贵人主子们,事出突然,诸事便俭省些。便将送来的礼金放到了东侧院,并在奴才这里做个登记。”   一干人等便争先恐后地往那太监处登记银子,不一会儿,东侧院内便堆满了宾客送来的金银。   苏霁已是将全部积蓄拿了出来,而太子更是备下了一份极厚重的礼,光是礼单就有几页长。   午时,该是出殡了,众人自发隔了一条道出来,等着祁王的灵柩送出府去。太子早已痛哭失声,周围一干人等亦是哭作一团,在这种环境下,苏霁亦流了几滴泪。毕竟,十九皇子尚还如此年轻,怎么就……   只不过,苏霁哭了一会儿,觉察出些不对的事儿来,她轻轻地扯了扯太子的衣袖,道:“太子殿下,你有没有觉得,祁王府上的人仿佛都不怎么伤心。”   如她这般才认识了十九皇子几年的人,都被环境感染,流了泪出来,而祁王府上都是些与十九皇子一同长大的奴仆,怎么仿佛只有他们最为淡定,甚至都没几个流眼泪的呢?   苏霁刚问完,暗黑色的古木制成的浮水棺被抬了出来,八名小太监身穿着桑麻衣料,抬着这口沉重的棺材,缓缓地向外走去。   只是,那棺材并未封盖,十九皇子就安稳地躺在里头,枕在上好的金丝楠木枕木上,阖着眼,却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棺材怎么没有封上?”太子亦不禁奇道,“再如何仓促,也不至于如此罢?”   “等等,我怎么感觉……”苏霁揉了揉眼睛,细盯着棺材内的人,道,“我怎么觉得,方才十九皇子在棺材内仿佛动了下……”   很快,众人中亦有许多人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会儿,送行的人群内便议论纷纷。   八位太监抬着那棺材,并未直去陵寝中,而是绕着京城转了一圈儿,又将棺材抬了回来,沉沉地放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终于日万五天成功啦!明天我要歇一天~么么哒~   推荐一下我的预收:《狐狸精陆将军(女尊)》   上一世,天下谁人不识陆将军?   他身出寒门,战功赫赫,受封云麾将军,高嫁到了钟鸣鼎食之家,却不可自抑地爱上了妻主赵子嫣,压抑着自己独占之心,谨守夫德。   最终却因陷害而“失贞”,不能自明。   恰在此时,一场大火,将旧王朝烧个干净。他起兵反叛,拥妻为帝,却终究被妻主疏远、忌惮。   “陆将军,朕给你自由。你玩得再过火,朕都只装作看不见,你还要怎样?”   一席话,陆修心死,饮恨而终。   再一世,他撕掉身上端庄保守的衣裳,放浪形骸,索性做一只勾魂摄魄的狐狸精。   重回那场宴会,赵子嫣仍旧像记忆中那样,回眸一笑。   赵子嫣瞧着陆修的衣服,忍不住出言讥讽,这种妄图在宴会上吊贵女的男人,她见得多了。   谁知,陆修恍若未闻,冷冷地离去。   赵子嫣回到家中,却忘不了那冷峻模样,夜夜入梦。 第106章   “这是什么规矩?”苏霁微微蹙眉,问太子,“这是成国起棺的习俗吗?为什么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祁王府?”   太子亦是摇头,道:“本宫哪里知晓?本宫这个哥哥生性不羁,常去秦楼楚馆,向来是爱玩闹的。”   苏霁心中浮现了不好的预感——十九皇子不会是在耍他们罢?   只看那棺材内,十九皇子身穿礼衣,静默地躺在棺材内,面容安详而又平和,一副经历世事后无欲无求的面孔。倏尔,那双眼缓缓地睁开,茫然无措而又天真无辜,十九皇子四顾周围,起了身,坐到了棺材的沿上,一眼便瞧到了苏霁,眉眼中含着半分笑意,戏谑地看着众人。   苏霁挑起眉毛,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魔幻的剧情。   众人皆是大惊,唯有祁王府的管家走到了棺材前,见到十九皇子,大惊道:“殿下,您竟然……死而复生了?”   苏霁满脸黑线,这管家的演技未免太拙劣了,见到了自家主子复活了,只是微微惊讶,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十九皇子从棺材中走了下来,吩咐底下抬轿的太监,道:“本王死而复生,可喜可贺!还劳烦你们再抬起棺材来,绕着全城再走一圈儿。”   那八名太监仿佛早就知道了一般,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十九皇子往下一跳,走到了鸣奏礼乐的礼乐官面前,向他们讨要了一支丧葬时用的哀笛,便复上了棺材之上,坐在了棺材的枕木上,勾唇一笑,道:“起棺!”   八名太监合力,听十九皇子号令,一把抬起了棺材,向前走着。   众人早已惊慌失措,就连苏霁亦不知道这十九皇子是受了什么刺激,今天闹出了这状事情,毕竟古代人比现代人远远重视丧葬之礼,可是玩笑不得的。   唯有太子沉沉地看着十九皇子,破有深意地望着那一副薄薄的棺材。   道路逐渐拥挤,全京城的百姓都出门探看这一盛况,可谓万人空巷。十九皇子自稳坐在棺材之上,其后并无礼乐之官,只是自吹起了一支哀笛,声音悠扬,是大成国丧葬时候的礼乐曲《天祭》。   十九皇子就这样自己为自己吹丧乐,绕着京城又走了一圈儿,才算完毕。其间宾客自散,但他们想要拿回丧葬之礼却是不可能的了——十九皇子早派了数百名家丁守护在东侧院,任谁都不能来取。   苏霁眼见这荒唐之事,最终也无法,待礼毕,便自回了元彻殿。却未想到,翌日清晨,祁王府上又打发了一位太监来送请帖,说是来请苏霁参加庆宴。   苏霁接过了这请帖,思及那日滑天下之大稽的葬礼,不禁咬牙切齿道:“你们祁王府也是奇了。昨儿才办完了丧事,怎么今儿就又办庆宴,我且问问,倒是什么缘故?”   那太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苏姑娘,我们祁王死而复生,难道不值得庆祝么?此次宴会,正是为了庆祝我们祁王死而复生。”   苏霁简直被十九皇子的不要脸劲儿气笑了,无可奈何地抚了抚额头。   为自己举办葬礼已是闻所未闻之事,“死而复生”后,十九皇子竟然还有脸开劳什子庆宴?   “祁王殿下还说了,这庆宴遵循成国旧礼,不到是对皇室的不敬,谁若是不携礼赴宴,祁王殿下会上书一道折子,弹劾其不尊礼数,不敬皇室。”那太监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看不见神色。   苏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算是长见识了,世上竟还有如此奇葩,这异世界之旅倒是真的没白走一遭。   “我是真的没钱了。”苏霁推了那请柬,道,“你告诉十九皇子,且让他去皇上那里告我罢。”   次日,苏霁并未赴宴,不过倒是听说朝上许多大臣迫于压力,仍是备了厚礼。其中,太子更是出人意料地备了三千两的白银,送到了祁王府中。   朝臣们都暗自奇怪,十九皇子此番已经够荒唐了,这太子又是闹得哪儿一出?   -   “简直荒谬!”大朝会上,成帝气得将奏折仍在地上,怒吼道,“十九皇子!你给朕过来,看看你干得是什么事!”   十九皇子一身紫衣,干脆利落地走上了前,拱手道:“父皇,这正是儿臣的计谋。父皇您让儿臣为户部敛财,可儿臣愚钝,不能像太子一般想出精妙的法子,只能出此下策。”   说罢,十九皇子从怀中抽出了厚厚一叠文书,交给了王公公,呈给陛下看:“这是儿臣操办丧事的礼单,共有万余两白银,及其他器物不计,儿臣愿略表忠心,将这些全都捐给户部。”   “朕简直快被你气晕过去了!”成帝只是略看了看礼单,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就算是为了筹措银两,亦不能自己为自己办丧事,真是晦气!”   “众人皆为婴孩诞生而高兴,也因故人死殇而悲伤,可儿臣却不以为然,为什么因来到这个世界而欢欣,去到另一个世界就悲恸呢?”十九皇子道,“儿臣翻看上清教义,便悟到了‘一死生,齐彭殇’之理,只将生与死看做等同的,故而为自己提前操办了这场丧事,又有什么不对吗?”   成帝听此,终是勃然大怒,怒斥道:“十九皇子,朕本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却没成想,你表面乖顺,背后却是如此叛逆——你真是辜负了朕的一片栽培!”   “父皇手中已经有了夜明珠,何必在乎我这鱼眼珠子呢?”十九皇子面色不变,仍是拱手道,“儿臣生性愚钝,不过是是棵旁逸斜出的歪脖子树,父皇栽培儿臣,儿臣感激涕零,只不过天资愚钝,实难成人。”   成帝听此,不怒反笑,道:“既如此,朕便派你去南方烟瘴之地,做个逍遥快活的闲散王爷。”   “儿臣领旨谢恩!”十九皇子立时跪了下去,对着成帝磕了三个响头。   -   一下朝,十九皇子连衣裳都没换,直接去了东宫府上,只听太子身负政事,下朝后又与六部尚书开了个小会,并没有立刻出府。   十九皇子索性在东宫内溜达了一圈儿,却正瞧见苏霁在书房外一处空地上踢毽子,那毽子乃是鸭毛制成的,羽毛丰满润泽,根部用铁圈儿圈在了一起,旁边还栓了一尾红缨。   十九皇子勾唇一笑,千百滋味穿过胸膛,双手敏捷地向上,趁其不备,一下子便将抛在空中的鸭毛毽子夺到了手中,瞧了眼苏霁,道:“踢毽子呢?”   苏霁正与几位宫女玩得高兴,见是十九皇子,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十九皇子笑道:“我被贬到了南方烟瘴之地,具体是哪儿还未可知,此番前来,是向太子殿下辞行的。今日倒是凑巧,恰碰见了你,便也算是向你辞行了。”   苏霁见他马上便要远离故土,去南方烟瘴之地,面色上却并无任何悲怆之色,心下颇奇,略思索了一阵,问:“是因为那日你办丧事么?”   十九皇子轻轻颔首。   “就算你筹措不到银两,皇上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又何必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苏霁不由得道,“况且,皇上近来十分倚重你,明明你前途一片大好。”   “实不相瞒,这事儿在我脑子里盘旋许久,我早就想干了。”十九皇子伸了伸胳膊,将手中的毽子向下一抛,便随脚踢了起来,一边踢一边道,“只不过这时候行事,不单能减轻惩罚,还能赢得个和乐结局,你好我好大家好。” 第107章   苏霁看着眼前的叛逆少年,略思索了一阵,轻轻地道:“太子说,你是自污名节,以远离皇位之争,保全性命。其实你不必担心性命之虞,太子不是那种赶尽杀绝之人……”   “我亦知太子为人,所以更要这样做。能让我去南方烟瘴之地,已经是太子为我求情了,不然依着父皇的性子,早便将我剐了。”十九皇子沉眸,脚下的毽子徒然落地,他一脚将鸭毛毽子踢给了那边的宫女,转而一笑道,“是故,我今日前来,既是辞别他,亦是感谢他,更是向他求个情,若是他不日荣登大宝,可千万记得将我调回来。”   苏霁定定地看着十九皇子,只觉得在他嬉笑表面下,却是个顾虑周全之人。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太子他聪颖勤勉,又能审时度势,处事老道,他日继位,定是个名扬四海的贤明君主。他本就比我适合坐那个位置,我又有什么理由同他去抢呢?”十九皇子叉腰,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只是有些人被权势熏晕了眼睛,看不清罢了。”   苏霁连忙拱手,道:“佩服,佩服。”   这世上,能看清自己,控制住自己的欲念的人,实在是太稀有了。   “哪里,哪里。也就是觉悟高了那么一点点,你可不能因此放弃了太子,转而爱上我哦~”十九皇子俏皮地眨眨眼,对苏霁道。   苏霁闻言,只觉方才的敬佩之意全都没了,现在她甚至想翻个白眼。   “南方甚远,再见面,说不定就是十几年之后了。”十九皇子仍旧笑吟吟地道,将手中的折扇交给了苏霁,道,“这柄扇子虽不值几个钱,却在我身边十几年,送给你,也算是个念想。”   苏霁忙接过了扇子,看了看竹柄与扇面,紧握在手心,道:“去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估摸着也就一两年,你就能回京了。”   在原著小说中,太子夺取帝位的那年冬天,成帝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   这当中,或许失去权力的愤懑不甘加速了死亡的进程,可苏霁为成帝诊脉时,亦发现了成帝的身子骨着实已是虚空,只一两年的光景,便迅速老去。   “这又如何估摸?”十九皇子听苏霁如此说,笑着叹息了一声,道,“亦不知太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却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我就这几日时间,还要忙活一堆事情,收拾料理整个祁王府。”   于是十九皇子捉了只刚回来的小太监问话儿,却听那小太监回道:“太子殿下今晚该是不会回来了,预备着就在城郊的兵马司住下了,遣奴才过来,就是为了取用些东西。”   十九皇子听此,便对苏霁道:“既如此,我就不在此多留了。至于那些话儿,你便替我告与太子,定是比我自己说了还管用——话说回来,可千万记得求太子殿下,早日将我调回京师,若是不能,去金陵也是极好的,秦淮河畔的女子,吴奴软语,色艺双绝,倒是不比京师中差。”   苏霁听此,不由得笑了,道:“好好好,我答应你。”   十九皇子亦笑了笑,扬声道:“世事无常耽金樽,杯杯台郎醉红尘,人生难得一知己,推杯换盏话古今。”   说罢,十九皇子便转过身去,一瞬间脸上轻松神色消失不见,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余光稍扫向了苏霁,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再不停留,匆匆走了。   苏霁见十九皇子走了,太子今晚也不回来,自己一个人在东宫没甚趣味,也自回了元彻殿,回来时已是暮时,苏霁洗沐一番后,便仰倒在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之时,却听门外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听那音色,与太子极像,紧接着,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霁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时,却感觉床沿仿佛压了什么东西似的,隔着被子,感觉那东西不轻不重地压在了自己身上,苏霁转醒,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眼前之人精致的五官。   “太子殿下,你不是去了京郊兵马司么?怎生又回来了?”苏霁揉了揉眼,起身,靠在枕头上。   “本宫耳闻,你今日去了东宫,恐是来寻本宫的。本宫放心不下你,便趁夜色过来看看,过一会儿就走。”太子一双桃花眼下微青,沉沉地道,“十九他夤夜便走了,不知为何,走得这般急,甚至都没有向本宫辞行。”   “十九皇子他今天还来了东宫呢,只是看你忙,便先走了。”苏霁回道,又从枕头底下拿了那把折扇,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折扇,一边道,“竟这么快就走了,他还说要向你道谢呢,对了,他还说了,等你登基后,一定要想着把他调回京城来。”   “调他回来倒是容易,本宫一定记得。”太子微微颔首,却总觉得苏霁手中的扇子熟悉得紧,定睛细看,却是惊了,道,“这是十九平日里爱不释手的那把扇子不是?”   苏霁点了点头,道:“是他临行前送给我的,以后便难看到他了。”   太子静默地瞧着那柄折扇,从苏霁手中拿了过来,在手中把玩了下,便命仆妇点起了宫灯,在灯下仔细瞧着,端详了许久,才道:“这折扇貌似普通,可上面的字迹,狂放不羁,绝类唐寅,纵不是唐寅的真迹,亦是书法精妙之人所作。”   苏霁亦探出了脑袋,紧挨着太子,在灯下看细瞧扇面上的几个大字。   太子面容有了难以察觉的变化,他一双桃花眼微微发愣,凝视着那柄折扇出神,凝视越久,眼中的犹豫之色便愈重。   他其实想到了这题字之人的身份——十九皇子的母妃郑妃当时便是汴梁有名的才女,三岁能文,至出嫁时,诗文下笔已如成人。更妙的是,她的书法造诣很高,尤擅模仿古人字迹。   唐寅是十九皇子最爱,郑妃临摹了折扇送给儿子,自是正常不过的。不过这却让太子心中不是滋味——生母遗物都能随意给人,可见苏霁在十九皇子心中的地位。   太子犹豫了半刻,终究没有将这柄扇子的来历和盘托出。苏霁却真的以为是唐寅真迹,捧在手中,爱不释手。   太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是轻笑着看向苏霁,竭力抑制自己泛酸,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十九皇子已经走了,两人也并未有过什么瓜葛,自己何至于吃一柄扇子的醋呢?   二人正各自思量着,却听门外打更的声音悠悠传来,响彻整个东宫,一连敲了三下。   “已是丑时了,想必十九此时已经登船了,他上的船恰是丑时开船。”太子复又想到,“既是在海上航行,纸张在里头容易发霉,想是因为这个,他才把如此珍贵的折扇托付给你。”   太子努力地说服自己,却又想到,若是托付给别人保管,为何要托付给苏霁,而不是自己这个亲弟弟?   苏霁却是面色一变,这倒不是因为太子的话语,而是系统忽然发声了。   “叮咚!恭喜你,十九皇子、梁王都离开了京中,这意味着太子此刻再无有力政敌。【主线任务:王者之路1】完成,您将有两个月时间回到现代,待两月后便会进行最后一个主线任务,以及终极任务。”   苏霁一时发懵,努力地接受着系统的话语。   “警告:这将是你在完成所有任务前,最后一次返回现代。” 第108章   “最后一次?”苏霁不由得问系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系统冰冷地答道,“待两个月后,你再返回这个世界,只有两条路能重回现代。一是,在古代世界身体死亡,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甚至你自杀了,都可以直接回到现代;二是,完成终极任务,这样一来,你可以自主选择留在哪个世界,但无论选择哪个世界,都只能二选一。”   苏霁略思索了一阵,问系统道:“那我若是一直没完成任务,不就可以一直逗留在这个世界么?”   “警告:若是系统发现你有消极怠工的情形,会直接终止游戏,使你返回现代。”系统四平八稳地答道,声音中并无任何情绪起伏。、   苏霁这下却是为难了,现在让她在两个世界中选择,可是难倒她了,于是苏霁继续问:“你能不能再详细说说,若是我完成了终极任务,该当如何?”   “若是你成功完成了终极任务,便可在两个世界进行选择:选择一,重回现代,原身苏霁会代替你,重新掌控这副身体,继续在古代世界活下去;选择二,留在古代,原身苏霁的魂魄会再入轮回,而你在现代的肉身会在选择的那一刻猝死,不治而亡。”   “猝死?”苏霁失色大惊,立即跟系统言明,“若是我半夜猝死了,恐怕我爸妈会直接疯了吧?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途径?”   “没有,本游戏系统的乐趣就是在不断地做选择。”系统不忿地道,“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好事,能让你既要这个,又要那个?”   说罢,系统便再也不言语。   苏霁感觉到头脑一阵疼痛,眼前景色渐渐模糊,再定睛一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变成了自己最爱的小熊Winnie,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代。   苏霁本想去外头看看天色,估计估计现在的时间,却忽然想到——这可是现代,是有时钟的!   于是苏霁从床上拿起了手机,一按手机侧翼的启动键,屏幕骤然亮了,在最显眼的中间显示着4:00。   凌晨四点。   苏霁看到了时间,便重新躺到了床上,盖起了被子,却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了。   大门发出了“咔哒”一声,仿佛有人进来了,苏霁连忙起身,扒在自己卧室的房门后看了一眼,发现妈妈穿着一身白大褂,神情极为疲惫。   苏霁立时推开房门,走到了客厅,道:“妈妈,你又去加班了?”   苏母看着苏霁,点了点头,十分疲倦地问:“这才几点,你就醒了?今天科室凌晨时候来了几名急诊,值班大夫搞不定,就给我打电话。”   苏霁微微侧过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母亲。   如果她真的选择了留在古代,那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苏霁见妈妈要走入卧房,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难再见面了,妈妈你会同意吗?”   苏母刚打开了卧房的门,听到苏霁的话,不由得停住了,转身问:“你是不是要去美国找念念?”   苏霁听妈妈这么说,突然一头雾水。   陈念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到了高中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当过短暂的同桌。只不过高一上半学期,陈念便转学,去了美国。   “怪不得念念去美国的时候,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要不是他成绩太差,实在是怕三年后考不上大学,说不定真就留下来了。”苏母一副识破女儿心思的样子,又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想去,无论哪里我都支持。我不能用亲情捆绑你,折断你的翅膀,要是你现在想去美国,就得准备托福雅思了。”   苏霁挠挠头,感觉妈妈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于是道:“:不是美国,是一个……比美国还要远的地方。”   “唔……比美国还要远?可是美国已经快在地球另一边了,还能远到哪儿去?”苏母推了推金边眼睛,搜索着她为数不多的地理知识,道,“难不成是阿根廷?”   苏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另一个世界的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说出来像是说梦话一样。   “不管是哪里,只要你觉得好,我就全力支持。”苏母见苏霁不言语,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霁怔怔地看着妈妈,自心内涌入了一股热流,熨帖着她的心。   “先不说了,我去睡觉了。”苏母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手表,道,“等到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你再叫醒我,我下午再去上班。”   说罢,她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尽量不发出声音。   苏霁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中郁郁地,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妈妈或许能够理解自己,可是她真的可以这么做吗?苏霁痛苦地阖上了眼,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边是生活了十几年的亲人朋友,另一边是自己也已经逐渐习惯的古代生活,有耍贫第一的十九皇子,有沉稳妥帖的桃儿,还有……还有像水一样温柔澄澈的太子。   就这样捱到了天亮,苏霁半眯着眼,心中终于做出了决断。   -   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本来早该开学,却因为一场始料未及的传染病,全国的大中小学都停了课,苏霁放下了托福英语,关了自己房间的灯,平静地躺在了床上。   睡意来袭,苏霁的意识渐渐模糊,再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织绫褥上,对面的太子仍是坐在榻旁,静静地望着苏霁。   “苏霁,怎么就又愣神了?”太子微微一笑,拉着苏霁的手,轻轻地道,“这折扇难得,十九他春夏秋冬四季不离身,若是不小心跌了它,恐是个遗憾。不若将它存放在东宫,等到十九回了京,本宫再亲自还给他?”   苏霁微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扇子指的是什么。   时间仍旧停留在她刚走的那一刻。   “好。”苏霁没有多想,利落地答应了,将折扇留在了桌上,道,“等到你回去的时候,就把它带走罢。”   太子见苏霁痛快答应,微微上挑的眼尾亦不自觉地向下弯,沉吟了一会儿,道:“待咱们大婚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什么时候愿意来瞧瞧这把扇子,直接去便是。”   苏霁垂着头,不敢去看太子欣喜的面庞,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太子见她不说话,轻轻抚了抚苏霁的头发,轻声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苏霁反握住太子的手,凝神向太子看去,不由得鼻子发酸。   可她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绝不能再犹豫了。   苏霁轻轻地松开了太子的手,走向一处不远处的高柜,抽出一小格子,从里头取出了一柄剑,正是那日太子所赠的“灼”。   “还有这柄剑,也请太子殿下一并拿走罢。”苏霁垂着头,嘴中像是含了一枝黄连般苦涩,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话来,“我……对不起……”   太子借着灯火看清了那柄剑,柔情与喜色在一瞬间褪去,只是痴痴地问:“你这是为何?本宫不明白……”   “你走罢,以后都不要再来了。”苏霁仰起头来,正对太子,眸间满是疏远与冰冷。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苏霁,不明白为什么在一瞬之间,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09章   她是因为十九皇子?   不对,她明明在雨夜中明确拒绝了,难道是十九皇子在临行前说了什么?   “本宫……做错了什么?”太子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双桃花眼泛着微微的红色,“你可以告与本宫,本宫可以改……”   “你没有错,是我的心变了。”苏霁连忙打断了太子,定定地看着他,所有的犹豫不决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肯定与坚持,“从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太子殿下快些回去罢。”   太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苏霁说话从未这样冷漠过。   “那个人……是谁?”太子思虑了许久,终究问,却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后悔了,轻轻地道,“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免得本宫起了杀心。”   苏霁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为了不让太子发觉自己的失常,将双手缩进了锦被中,说着最为绝情的话语:“太子殿下快走罢,再不走,元彻殿的宫女就来了。”   “本宫绝不走。”太子扬声怒吼,指着那柄剑,厉声问道,“苏霁,你真的没有心吗?”   苏霁痛苦地蜷缩在了被中,希望用鸵鸟的姿势来掩盖自己。   在太子的角度上来看,她是什么绝世大渣女哦?   “你必须给本宫一个说法。”太子冷冷地道,试图掀起被子,捉住躲闪的苏霁,而苏霁却拼命地捏着辈子,不让他掀起来。   在这一攻一防之间,锦被徒然滑落,飞到了另一边,而太子与苏霁的力道却不能骤然停止,两人一同跌倒了床榻之上,太子匀称有力的肩膀一下跌倒了苏霁的胸前。   太子竭力保持着平衡,双手一把按住了床榻,将苏霁锁在了自己两臂之内的小小空间中,一边喘息着,一边呼出沉沉的浊气,道:“今夜之后,你便是本宫的女人,再不能肖想旁人。”   苏霁想要用手去推,却并没有空间去施展;想要呼喊殿外的人,却猛地发觉,太子的双唇已经紧紧地咬住了苏霁的双唇,使她仅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噫唔”之声。   太子如痴如醉地舔/弄着苏霁的双唇,许久许久才不舍地放下,闷哼了一声,便一颗一颗地解开苏霁寝衣的盘扣,双目含情,脸颊如四月春桃一般。   “此时尚在太后丧期,太子殿下,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呢?”苏霁甫一得了空子,便急切地道,“你不是说有违人伦么?你不是最重规矩么?你……”   苏霁话未说完,微微红肿的双唇又被太子轻轻地咬住了,太子已解开了一排七个盘扣,略挡了挡苏霁的身子,转了一下,便将苏霁全身衣裳轻松褪去,另将自己全身衣裳暴躁撕碎,恶狠狠地扑向了苏霁。   “本宫的确不愿悖逆人伦,可一想到,若是因为守孝,失去了你,还让别人占了先机。”太子紧紧地搂住了苏霁,一双眸子中蕴含着数不清的情绪,微微颤抖地道,“那本宫……会一辈子后悔。”   “你这是在强上女子!我不愿意!”苏霁挣扎着,想要拜托他的控制,可太子只是稳稳地抱住她,她一点儿也动弹得不得。   太子双眸内的瞳仁不可自抑皱缩了一下,绝望地看着苏霁,喃喃自语,道:“你明明是同意的,本宫已经等了一年,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后来的默许,一直到两月前,你分明是同意的……”   太子用右手轻柔地掠过苏霁的发梢,问:“告诉本宫,究竟发生了什么?本宫实在受不了——假若你一开始就拒绝,本宫还能接受,可如今我们越过重重障碍,已是谈婚论嫁的阶段,你却反悔了。”   苏霁痛苦地闭上了眼,她也并不想如此。   系统啊系统,难道世间真的没有双全法吗?既能不负她的父母期待,也能不负太子深情。   此时传来了系统冷漠的声音:“叮咚!回答您的问题,不能。”   苏霁倒是一惊,原来系统随时随地都在观摩着,甚至就连接下来的事情都……   太子见苏霁迟迟不应答,继续道:“如果你没有令本宫满意的答案,本宫决不能接受——你这是在玩弄本宫的感情。”   苏霁听太子所言,甚至觉得有点儿道理,可是——穿越时空、系统任务这种事情要怎么跟太子言明呢?况且,就算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也仍旧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   正当苏霁犹豫之时,外头一阵喧喧嚷嚷之声,火把的光将整个元彻殿染得透亮,太子与苏霁皆是一惊。   “苏霁姑娘,大事不好啦!”王公公一边猛烈敲击着房门,一边道,“今儿晚上,皇上喝了些酒,便晕了过去。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奴才这才想起了你,求苏医女往乾清宫走一遭,皇上的命就看你的啦。”   太子与苏霁对视一眼,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且听那王公公告饶一声,道:“苏医女,对不住啦,事急从权,我们这些阉人也算不得个男人,是无碍名节的,等治好了皇上,奴才亲自跪下给您赔罪。”   说罢,王公公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将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中,略微转了几道,便来了门,只见苏霁一人躺在榻上,身上寝衣都褪了下去,露出一双白嫩的臂膀,面色微红,偶尔能听到轻轻浅浅的喘息声。   苏霁立时用锦被盖住了自己的双臂,冷冷地道:“我还没穿戴好,你们着什么急?”   除却王公公一位年事已高的太监,进屋的人全是一应宫女婆子,她们一人端着一盆水,另一人端着篦子与铜镜,还有些拿着干净布绢与一套宫装。   王公公步履匆匆地进了来,命那些宫女立刻为苏霁梳洗,才急切地道:“苏姑娘,十万火急!皇上他怕是……怕是……”   王公公低头叹息,却在低头时发现了床榻的角落有一块儿半寸长的碎布,那块碎布乃是块不起眼的麻料,上面素淡得很,并无一丝纹饰。   只是在繁华富贵的宫中,麻料却比任何锦绣都难得见到,仔细想来,唯有守孝的皇族才会穿戴。   王公公不动声色地拾起了那布料,把它扔到了旁边点着的烛火上,那麻料顺势燃了起来,一瞬的光亮后,便化作一道黑灰,王公公将其捻成了细末,笑容可掬地看向苏霁粉扑扑的脸,问:“苏姑娘,可要再打一盆水来,洗净身子?”   苏霁闻言大窘,知道王公公已经看穿,只是不欲管罢了,于是轻声嗫嚅道:“不用。”   王公公闻此,便也不在多言。苏霁在宫女的帮助下,迅速穿戴齐整,后便携着一行人,迅速奔到了乾清宫。   -   乾清宫早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几位太医围在皇上旁边,一边诊脉,一边叹气,见王公公携着苏霁一齐来了,便拱手行礼,后又侍立在侧。   “这是个什么情况?”苏霁翻开了成帝的眼皮,心下稍松,好在瞳孔尚未扩散,身体也并未僵直,人还是活着的。   王公公连忙道:“皇上喝了些酒,便召了几位嫔侍与其行乐,却不意在其间,皇上突然口吐白沫,人事不醒。那果果几位嫔侍吓得失色,便让奴才进去了。奴才进去后,怎么叫都不醒,却是慌了,便寻了太医院当值的三位太医,又去寻了苏医女。”   苏霁听此,冷静地查看了皇上的面容,轻轻地拍了他的脸,却发觉他还是有些意识的,只是不能动弹。苏霁在查体过程中,不意碰到了皇上的脑袋,却发现头上出了点滴的血迹。 第110章   苏霁将手指沾到的血迹展示给众人看,那一众御医,大惊,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公见了血,连忙惊问:“这……这可如何是好?苏姑娘,你可有什么法子?”   苏霁看着那血迹,颇有些凝滞,不禁陷入了思索。   这症状是典型的脑出血,多出现在中老年人身上,病因一般是高血压合并小动脉硬化。就算在现代,也是中老年人的死亡杀手,何况是在这无法开刀动手术的古代呢?   是以,苏霁随着三位太医一齐摇了摇头,问王公公:“皇上最近有没有头晕、目眩、乏力之症?”   王公公微微颔首,道:“皇上近几年总是念叨着身子乏,时不时便头晕。”   苏霁点了点头,内心思忖:成帝应该是得了高血压了。   “目前来看,皇上的出血量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只有一些罢了,按照这个血量,是不至殒命的。”苏霁仔细观察了血量,道,“不过……”   凡事就怕一个不过,王公公连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这种淤血之症,很容易伤到脑子。”苏霁据实以告,道,“很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譬如:走路不稳,嘴歪,说话不利索,甚至站不起来。”   王公公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道:“那究竟该如何?”   “为今之计,只能静养,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苏霁叹了口气,道。   果然,皇上静养了半日后,逐渐恢复了意识,却在刚下床时,摔了下去。   苏霁早便做好了准备,成帝甫一站起来,她便护在了身后,见成帝腿脚发软,便立时扶住了他。   “不用你扶!”成帝甩掉了苏霁的手,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又准备向前走,却在甩开苏霁手的下一秒就脚下拌蒜,直接摔到了地下。成帝整个人栽到了地上,面色惶恐而又愠怒。   苏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忙扶起了成帝,轻声道:“陛下,如今您身体尚未痊愈,需要做一些康复来恢复身体机能。”   成帝本悲恸于自己站不起来,恐是个废人了,听苏霁所言,便问:“朕还能站起来?”   “那是自然。”苏霁回复道,“进行康复锻炼,肯定能够恢复一些功能,只是恢复如何,还要看你康复做得如何。”   成帝听此,愠怒之色渐消,反而细细询问起该如何行事。于是,每日辰时起,一直到暮色下沉,苏霁与十几名小太监一齐看着皇上,让他扶着围栏自己一步步向前走,每日走上几百来回。   一开始,成帝走得极为费尽,每一步都靠着栏杆向前趔趄,过了十几日,渐有成效。待到一个月后,成帝走路姿势一如常人,只是每每走上台阶时,都吃力得很。   “唉,朕这条腿不如年轻时候了。想要疾走,却是不能了。”一日,成帝召了苏霁诊脉,却是连连叹息。   苏霁口中应和,心里却道:能恢复成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没想到皇上犹不满意。   “苏霁,朕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要据实禀告。”成帝神秘地看着苏霁,幽幽地道,“你医术高明,甚至有许多宫内太医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病症,你也能迎刃而解。朕信你不是个妖精,却也觉得你并非凡人。”   苏霁闻言大惊,没想到成帝竟然怀疑她了,于是乖顺地道:“臣女不过是多学了几日草药罢了,也没甚稀奇的。”   成帝微笑着摇摇头,全然不信她的,又道:“朕问你此事,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有一样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苏霁拱手道:“陛下请讲。”   “人都道,昆仑之南,有蓬莱仙山十座,其间生长一种雪莲草,吃了之后,可以让凡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成帝缓缓地道,“朕且问你,你可知这仙山?又可知这长生不老之药?”   苏霁略思索了一阵,只得拱手道:“臣女以为,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药。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长生不老,所有人都无法超脱于客观规律。”   成帝听此,不由得怒斥道:“你的意思是说,那胡道士其实是在诓朕?”   苏霁硬着头皮答道:“臣女不敢这么说,那仙山之事,臣女是完全不知晓的,自然不敢胡言乱语。”   成帝听此,脸上哪儿还有喜色,只是挥挥手,将苏霁挥走。   而苏霁正乐不得如此,自行礼后退下了。   “陛下,这仙山之事,还需要派人再查么?”王公公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慈善面儿,问成帝。   “查,当然得查。”成帝面上俱是惶恐之色,气得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朕还要活着,看着大成的千秋万业,看着漠北之人臣服在朕脚下,朕还有许多许多心愿未了……朕,不能死!”   -   自那日后,苏霁便再也不用去乾清宫了。从外人的角度,苏霁先是失宠于太子,后又失宠于皇上,可谓雪上加霜。可苏霁倒是乐得清闲,一路上没有那许多谄媚奉承的人,倒比之前轻松多了。   一日,苏霁正在元彻殿喝茶,却听桃儿来禀报:“苏姑娘,太子今日亲自来了,还带了一份上好的雪顶含翠。反正姑娘如今无事可做,莫不如让太子进来坐坐?”   “我怎么就没事可做?”苏霁一努嘴,看向手中的茶盏,幽幽地道,“你没看我,现下正专心致志地喝茶呢么?”   桃儿勉强一笑,道:“苏姑娘,有一句话儿,奴婢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依奴婢瞧这太子,模样俊俏,性子好,身份更是万里挑一,最最难得的是,对苏姑娘你可谓一片赤诚。普天下,再没有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苏霁一听到灯笼,恍然回想起她与太子初遇时分,恰就是因为一盏灯笼。彼时她天黑迷了路,没打着灯笼,却被太子相救,因为一盏灯笼结下缘分。   她没打着灯笼,却恰好撞上了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   思及此,苏霁不由得痴痴地笑出声,那笑声却也骤然消失在脸上,倏尔换上了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苏霁叹了一口气,道:“桃儿,你什么也不知道。正是因为太子千好万好,我才更不能辜负他,伤他的心。”   现在爽快拒绝,太子不过是痛一下子;若是等与他黏黏糊糊在一起,最终又回到了现代,那该多伤他的心?   桃儿听此,不禁满心满眼的迷惑,只得退下了。   苏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犹自喝着茶,却总觉着这盏茶说话功夫就跑得久了,比之前苦了许多,涩了许多。   却未成想,刚消停了一会儿,便见太子领着十几个太监,从正门走入,直接走入了苏霁的房门处,撬了锁进去。   苏霁冷不丁见到了太子,倒是吓了一跳,忙气愤地低声问旁边侍立着的桃儿:“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让太子殿下进来吗?”   桃儿连忙摇头,刚欲说什么,却见太子道:“是本宫硬闯进来的。”   “太子啊太子,你一个重孝在身之人,为何要强行闯入女子的闺房?”苏霁故作波澜不惊,道。   “本宫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自那日起,你为何成日躲着本宫?”太子又气又恼地看向苏霁,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骤然转变了态度?本宫委实不知。”   苏霁听此,不由得沉默。   “罢了罢了,本宫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这桩事。”太子收敛了神色,将一切情绪都掩在心底,道,“张贵嫔她,恐是不行了,烦请你去看看她。” 第111章   “张贵嫔?张玄晴?”苏霁不由得一问。   太子轻轻地点点头,道:“正是她。”   苏霁知晓,张玄晴乃是魏东陵的未婚妻,而太子又对魏东陵有歉疚之心,自然会照拂她。   “早说啊!”苏霁连忙起身,去找药箱,道,“这事儿还需要你硬闯进来?打发个太监来报,我自是去了。”   苏霁去给张玄晴看病,苏霁对太子的歉疚之心就能还上了,而太子对魏东陵的歉疚之心也能换上了,可谓一石二鸟、一举多得啊。   “你就对本宫厌恶至此么?”太子冷冷一笑,却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的确,以苏霁心地,就算是宫里没名没势的小太监,她都是肯诊病的;若是为了救治张贵嫔,太子大可不必来。   只是太子还想借着此次名义,来见她一面,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这一看,心就擂起鼓来,苏霁与他相识数载,看他的目光再也不似先前一般炽热恳切。   “不过,我提前说明,这张贵嫔的病,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苏霁又道,“像这种先天的疾病,其实是最难以医治的。”   “本宫亦知此事艰难,并未有难为你的意思,只是你去总比没去要强些,不过是求个稳妥。”太子道。   苏霁想起了作为医生,不单要治愈病人,更是要时时安慰,实在没有办法,临终关怀一下也是好的。   于是苏霁携了药箱,没有同太子说一句多余的话儿,便匆匆走出了元彻殿,去给张玄晴看病去了。   -   莹纱帐子下,张贵嫔身形清癯,面色红涨,眼窝儿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她躺在锦榻之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锦帕接住秽物,只见帕子上染成一片殷红。   翠儿眼圈儿通红,悄声走到了张贵嫔身旁,道:“苏医女来看您了,听说她医术高明,能解寻常医者不能解的怪病,若是她来为您诊病,说不定……”   张贵嫔轻笑了一声,道:“本宫的身体本宫心里清楚,更何况……”说到这儿,她反而不再言语,只是在心中讽刺地想着。   更何况,她早便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宫女拉着帘子,迎苏霁走了进去。苏霁一进去,便闻屋内一股子药味儿,便走向榻前,行礼道:“张贵嫔安,苏霁来给您诊病了。”   “是谁叫你来的?”张贵嫔无谓地轻笑,讽刺地道,“本宫想了一圈儿,却并不知,此时谁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请得动苏霁姑娘。”   “是太子殿下叫我来的。”苏霁回道,又问,“贵嫔,现下拉下帘子,来请平安脉?”   张贵嫔微微蹙眉,道:“这可就奇了,本宫与东宫那边素不相识,也难为他尚能想起本宫来。”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却比上次更加严重些,咳嗽了半刻钟,也不见转停的迹象,苏霁连忙拉开了帐子,扶她坐了起来,轻拍她的背。   苏霁见此,心中很不是滋味,道:“我虽力薄,总能为贵嫔做些什么。或许,我去请皇上过来一趟?”   “古有李夫人,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如今让皇上看到我这副憔悴不堪的病容,只会让他厌恶罢了。”张贵嫔冷冷一笑,嘴角渗出了半分血丝来,“本宫已经快死了,还是烦请让本宫死得清净些。”   苏霁听此,恍然发觉平日对成帝毕恭毕敬、低伏做小的张贵嫔,竟然在心底如此厌恶成帝。   不过某种程度上,张贵嫔也没有说错,作为一个薄幸的君王,就算听到了三千后宫中的某位佳丽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有闲心去探视一番。   “本宫平素最恨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如今想着,却是不碍事的,反正那些身强体壮的妃嫔亦要殉葬,这样一想,本宫这样病死了倒不算太冤。”张玄晴用双手撑住锦榻,想要起身,却终究只是堪堪碰到了绣鞋,就再没有力气了,她急促地喘息了一阵,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惨然一笑,“在茅山府上时候,父亲告诉本宫,进了宫,便可以侍奉那位天下最圣明的天子,只要汲汲向上,或许可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苏霁看着张玄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毫光彩,那光彩却骤然消逝,只剩下麻木的一双眼,那双眼望着床上缠绕的幔帐,一眨也不眨,过了好久,仍是一动不动。   苏霁怔怔地望了许久,用手指轻轻地探了探张玄晴的鼻孔,才意识到已经没有了气息。   过不多时,府内号丧一片,唯独苏霁呆滞地望着那具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像是一刻树定在了那里。   她明明是个坏人,在原书中怙恶不悛,就算在这个世界,她为了爬上贵嫔之位,亦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可是,苏霁看到她死了,心中为何如此痛?   她的死亡,真的是因为她是个坏人吗?若她是个好人,她就能够逃离死亡的命运吗?   成帝已经是强弩之末、行将就木了,在宫中的每一个妃嫔,按照惯例,都会为成帝殉葬。   “贵嫔张氏,温淑恭俭,元丰元年,因体念皇上身体,忧思过度,积劳成疾,猝于寝宫。”早有太监待在那里,一边念着,一边在《后宫注》上写下。   苏霁缓缓地闭上了眼,或许就这样病死,还算是个好结局了。那些如花儿般的宫妃,或许会被活活勒死……   苏霁似是想到了什么,拭干了眼眶中的泪水,连忙跑了出去……   -   已是傍晚,夜凉如水,偶能听到盛夏的蝉鸣。   宫中西北角的摘星楼,原是个观天祭祀的角楼,十几年前就被废弃了,平素甚少人来。此夜,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不施粉黛,静默地看着楼下稽查之侍卫。   赵嘉柔轻轻地笑了,今夜是个好天气,她死在此夜,倒也算不亏。   成帝病笃,宫中人心惶惶,都说皇上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比起成帝病逝后,被迫殉葬在皇帝身边,还不如自己死干净了,还能自主选择死亡的时间和地点,总算是为自己这幅身体做了回主。   赵嘉柔一双柔柔的双眼,抬眼看向十五的圆月,宛若一朵青莲。她站在了摘星楼的凭栏之上,双臂舒展地张开,感受着呼啸而过夏风。   “哟,哪家的姑娘,怎么想不开,要跳楼了呢?”一抹黑影像是一道黑色的流星,掠过皎洁的一轮圆月,站定在摘星楼旁边的一座宫宇房上的琉璃瓦上,语带戏谑。   赵嘉柔怔怔地望着那男子,转而凄怆一笑,道:“陛下已经将要崩逝了,我也活不得了,早死了也干净。”   “一个皇帝老儿驾崩了又如何呢?古今千百年间,有多少皇帝?他们也没有一个能够长生不老的。”凤鸣啧啧叹息,轻笑道,“人呐,活着就有希望。”   赵嘉柔绝望地阖上了眼,轻轻地道:“你不懂,也不省得。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父母宗族。为了他们,我必须得去死。”   “我怎么不省得?”凤鸣握着手中鞭,轻轻地坐在了栏杆之上,不禁陷入了回忆,“我也曾被这些劳什子执念束缚过,可是比你还惨呐。我四岁时,家与国都没了,那城南的大火一直烧啊烧啊,直烧了两三天。我们这些遗下的孤儿,都被聚集在一处,每日除了睡觉就是训练。后来长大了,每日为复国四处奔波,可比你们这些娇小姐苦多了。”   “那后来呢?”赵嘉柔心神一动,问。 第112章   “后来那个组织也四分五裂、最终亡灭了,我出来后便以偷盗大户人家的金银为生。”凤鸣抬眼看了那清丽的女子,轻轻一笑道,“出来了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个天,还复国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过,出来了,也才知道,在外面活着倒是颇有些滋味,倒比前二十几年有意思多了。”   凤鸣低低地叹息,总算知道当时苏霁为何要脱离杀手堂了——只是当时自己看不透罢了。   赵嘉柔痴痴地听凤鸣形容,旋即轻轻笑了,道:“今日听君说此,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过也算是了了我一桩憾事,听说了也总比不知道强些。”说罢,赵嘉柔咬紧了牙关,冷冷地看着摘星楼下,攥紧了拳头。   苏霁一路狂奔着,终于到了咸福宫宫女说的摘星楼——这帮奴才都是些懒骨头,见赵嘉柔失宠,便不再关心她如何,她平日愿意去哪就去哪,宫女太监们都懒得跟着。   苏霁向上仰视着那高高的楼,只见赵嘉柔一身齐整衣服,立在凭栏之上。   “赵嘉柔,我不许你死!”苏霁连声呼喊着,也顾不得周围侍卫听不听得见了,“你先下来,我替你打算!”   赵嘉柔原本是想直接跳下去的,却见苏霁匆匆地奔来,站在下头呼喊着,哽咽道:“霁霁,我没有后路了……”   苏霁连忙摇头,泪水夺眶而下,道:“不,你的人生原本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能让你活下来!”   赵嘉柔听此,一切绝望、不甘、辛酸都化为一道不轻不重的叹息,她满意地笑了,阖上了眼,双臂向前,牵引着身体跳了下去。   一下子,她的身体像是一片润泽的绿叶,在风中被轻轻吹拂着,极速落了下去,她本以为这一跳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却不意落到了一个黑色的怀抱中,那黑色的紧身衣轻轻地剐蹭着她的脸,她没想到,这个男子竟如此胆大包天。   赵嘉柔连忙挣扎着,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她是皇上的妃子,若是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不但自己会身首异处,而且还会祸及家人。可那怀抱,却是越挣扎,便越是紧。终于,赵嘉柔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沉溺在那人坚实的怀抱中。   “这样美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怎么会想不开呢?”凤鸣一双凤眼轻轻向上挑起,含笑看着赵嘉柔,双手紧紧地缚住她的腰间,缓缓下落,直到踩到了地上,凤鸣仍轻轻地托着她。   赵嘉柔不知所措地看着二人,向后退了几步,绝望地道:“让我死罢,现如今你们救了我,我还要再积蓄勇气,再跳一次……”   “你不能死……”苏霁擦干了泪水,生生地将要溢出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今日,她已经流了太多无济于事的眼泪,是时候想想该如何做了。   “你现在就出宫。”苏霁定定地看着赵嘉柔,对她道,又看了看旁边立着的凤鸣,冷冷地道,“凤鸣,我求你今夜带着她出宫。”   “好啊,反正我闲来无事。”凤鸣轻笑出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道,“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你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去外头看看祈桃节的万家灯火么?现如今,你呆在宫中就是一个死字,如今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苏霁劝慰着赵嘉柔。   “可是,我的父母宗族……”赵嘉柔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皇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曾给他诊过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苏霁镇定地道,“至多半年光景。而若是论诛九族的大罪,需要三审定谳,这一来二去流程便起码得一两年。太子曾说过,赵玄为人刚正,是个可造之才,等到了新朝,这些事儿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嘉柔听此,心下仍旧迟疑。   “更何况,成帝也不一定知道此事。你先出去,我今晚便去乱葬岗找一个合适的尸体。”苏霁的大脑飞速转动着,道,“你们此行,先去南方,去寻十九皇子祁王殿下,等到那里安顿下了,再给我写信,我给你们寄银子。”   赵嘉柔听此,不由得愣住了。   “你信我,此事我有把握。”苏霁紧紧地拉住了赵嘉柔的手,道,“而凤鸣他轻功还算不错,绝对有能力将你护送到南方。到了南方,成帝的掌控能力就远不及京城了。”   赵嘉柔听此,不禁感激涕零,道:“苏霁,你竟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   苏霁鼻子一酸,决定据实以告,道:“其实,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按照原本的走向,你根本不会入宫,会嫁给年轻英俊的魏东陵,更不会……年纪轻轻,便要为皇上殉葬。是我无意间卷入这个世界,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了你的命运,是我……害了你。”   赵嘉柔哭成个泪人儿,忙摇摇头,道:“霁霁,不要这么说。命运虽无常,或许我这一世过得会艰辛些,但却认识了你,也算不枉此生。”   苏霁忙替她拭去泪水,道:“我方才叫了几声,恐那些侍卫听到了,现下正往这边来呢,你且走,到了南方安顿下来,就再也不要回京。”   “磨磨唧唧地做什么?”凤鸣挑了挑眉,道,“苏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快些罢,过时不候!”   “我……”赵嘉柔抬眼看了苏霁一样,又看向了凤鸣,道,“那就多谢这位兄台了,你我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以后就烦请兄台多多照料……”   一干侍卫乌头靴踏在地上,发出了阵阵声响,凤鸣的耳朵微微动了下,立时打断了赵嘉柔,道:“却别说这些不要紧的官话儿了,还是先离了皇宫才是要紧。”   说罢,他一手抱着赵嘉柔的肩,一手搂着赵嘉柔的腰,横抱起来,一个箭步,便飞了出去,飞向了寂寥的黑夜。   苏霁看着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前脚他们方出去,后脚便见一干巡逻的侍卫过了来,将苏霁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为首的侍卫问道,待定睛细看,却发现是苏霁。   他本还觉得近年来禁卫军纪律越发涣散了,听到声响还需要花这么长时间找到地方,可见了苏霁,却悔得肠子都青了,宁愿自己没听到这声音。   他是元庆元年的武状元,不是那不识时务之人,亦有所耳闻,这苏霁自进了元彻殿,一应封赏都是位同太子妃的,已经是成帝暗中钦定的人选了。更何况,如今成帝脑中出血,已是不治之症,待太子继位,她岂不是……?   孙侍卫正想着,却听苏霁坦然自若地问安,笑道:“孙首领,妾身乃是苏霁啊,夜班巡查实在辛苦,怎的就来了这儿?”   孙侍卫拱手道:“为陛下守夜,乃是卑职责任所辖,怎敢言苦?不过,姑娘怎的夤夜来此?”   苏霁从荷包中拿了些银子,塞到孙侍卫腰间,笑道:“此事,却是妾身过错。武英殿处有一位宫女,半夜烧得不省人事,她同室之人实在无法,便偷跑过来,叫我去瞧瞧。我心下不忍,便携着药匣子来了,一时情急,坏了宫中规矩。”   苏霁一边指着自己手上拎着的药匣子,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幸而她是给孙贵嫔诊病后,拿着药匣子就匆匆跑到摘星楼了。 第113章   孙侍卫听此,又拿了碎银,亦不疑有他。   他在宫内当差,怎会没听说过苏霁名声?她平日为这些下人诊病,无论贵贱,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他有一位同科的老友去年染上了风寒,就是苏霁开了几包草药,才将他治好的。   “还望首领大哥通融通融,原谅则个。”苏霁甜甜一笑,又给一行侍卫都发了半吊钱,才道,“这些小钱,还望侍卫大哥们不要嫌弃,去买茶买酒吃,大晚上的暖暖身子。”   孙侍卫听此,便道:“行了,下不为例。今夜臣等只当没看见过姑娘。”   苏霁脑门儿上全是汗,仍是挤出了半个笑意来,见侍卫们走远,身子差点儿软下去。终是偷偷摸摸地跑去了东宫,去拿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   东宫,已是入夜,只余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在风中照亮。门房处,守门之人早便昏昏欲睡,却没成想,太子左盼右盼的苏霁却忽然来了。   守门之人虽然心下颇惊,但这祖宗几日来,已经把东宫搅得颇不宁静。太子仿佛是同那苏霁拌了嘴,连续几日都没个好脸色,只是沉郁地在书房里批折子。   他们这群下人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是故,那门房非但没有怨言,反而笑逐颜开地给苏霁开了门,一边招呼着,一边道:“太子殿下现下已经歇着了,明日还要上朝。苏霁姑娘,东宫侧殿便有客房,不用收拾就能住进去,您看……?”   苏霁回道:“我知道了,你们不必跟着我,东宫侧殿我很熟悉的,想去住就直接去了。你们早早歇着去罢。”   那门房听此,应了一声,便又回去睡觉了。   前面不远便是太子的书房,左侧书柜第三格子有一处暗格,里头放的就是制造面皮的神奇药水。苏霁眼瞧着那里,便匆匆地进了书房。   只见里头一应陈设与之前并无什么变化,苏霁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内,暗中使用轻功,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小,又仰着头,在柜子间翻找了一阵,便顺利拿到了那药水,放在自己手心中探看了一番,便揣进了怀中。   苏霁正准备再蹑手蹑脚地原路返回,却听东侧暖阁处一阵呢喃之声,苏霁侧耳细听,才意识到这是太子梦呓。   苏霁心下动容,鬼使神差地入了暖阁,只见太子在锦榻上之上,整个身体缩成了一个团儿,紧紧地抱住一只半人高的熊偶,在睡梦中眉头仍是紧蹙的。   苏霁欲伸手去抚平太子的眉,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迟滞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苏霁,本宫不许你……不许你离开我……”太子一边呢喃着,突然猛地握住了苏霁的手。   苏霁被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都僵直了,却发现太子并未有转醒的迹象,仍是在梦中。于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掰开,把他露出来的手臂重新放回锦被之中,替他掖好被角,就转身出了书房,再又出了东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霁便去了司药局,寻了杏儿及几位之前在司药局时培养的几个心腹,便躲在药材车内,跟着药材渣滓一齐离了宫。后又另乘了马车,前往京郊不远处的乱葬岗,寻了一身形最为肖似赵嘉柔的尸体,学着太子当时施展技法时的样子,照猫画虎地为其贴了面皮。   幸而她小时候学过几年素描,好歹算是有些美术功底,画起人皮面具来,虽不能像太子一般惟妙惟肖,但也是能画出个九成相似的。   贴好了面皮,苏霁又给那尸首换上了赵嘉柔的衣裳,再故技重施,跟着黄昏时分送药材的车队一齐进了宫。   半天过去,赵嘉柔失踪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宫内人心惶惶,却在哪儿也寻不见赵嘉柔的踪影,一个大活人,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苏霁一进了宫门,便将药材车拉到了御花园一处僻静之所,趁无人注意,便将里头的尸体投到了附近的井中,然后溜之大吉。   苏霁颤抖着身体,将沾上血迹与尸臭的衣裳鞋袜全都烧了个干净,另拿了一套备下的衣裳鞋袜,两套衣裳一模一样,穿在身上倒让人看不出来,只是自己手上仍旧有挥之不去的尸臭。   苏霁只得召唤系统,将宿舍里的强力除味剂拿了出来,往自己手上、胳膊上喷了喷——这是她在学人体解剖学的时候,解剖大体老师时除臭的方法。   做完了这一系列惊人动魄的事情,苏霁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元彻殿,只见元彻殿前,端立着一抹熟悉的人影,太子面若桃花,神色倒是比先前好上许多。   苏霁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子,想要绕过他,直去大门内,却不意被他拉住手。   “苏霁,你昨儿来东宫了?”太子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闪着澄澈的光来,道,“当时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没把本宫叫起来?”   苏霁不知所措地抽走了手,十分想告诉他这双手刚刚拨弄过一堆尸体。虽然是洗过了的,但在情感上,苏霁仍旧不愿意让太子触碰这些。   “本宫其实知晓你的心意,你又何苦将心意藏起,一昧瞒着本宫呢?”太子挡住了苏霁的去路,轻声道,“那夜,你同十九说的话,本宫都听到了。”   苏霁微怔,却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迹表露,却被太子听到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最仰慕的人就是太子了。我亦不知是否真的非他不可,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太子,其实不结婚也挺好的。”太子一字不落地将那夜之言重述了一遍,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几十个字,像是一池沸水,一直熨帖着他的心,每当回想起来,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苏霁听到这原封不动的话儿,面色不由得微红——当时她一时忘情说出来的话儿,如今听起来,倒是肉麻得很。   “你纵是拒绝本宫的剑,本宫亦不信你对本宫无意。”太子定定地看着苏霁,眼中俱是坚定倔强之色,道,“苏霁,本宫今日来你这里,就是想告与你——只要你还在这世上,本宫便不会放弃。本宫有耐心,也等得起。”   苏霁鼻子又酸了酸,强自抑制着自己不许哭,便扭过头去,匆匆跑到了元彻殿的门前,使劲地叩向大门。   她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不舍得这个世界,不舍得这个世界的人了。   “苏霁,本宫决不放弃!”太子没有追上去,只是仍旧定定地瞧着苏霁,便极其骄傲地转身。   “开门!快开门!”苏霁半是哽咽地道,疯狂地拍打着元彻殿的大门。   只是过了许久,那门上的锁才“咔哒”一声开了,从门里头探头探脑地出个人影儿,竟是桃儿。   桃儿四处张望,见太子已经走远,揶揄道:“苏姑娘,方才真是精彩呐!纵是太子殿下不是对奴婢表的心意,奴婢听了都要感动了。”   喵喵喵?苏霁难以置信地看着桃儿,拍了她肩膀一下,问:“你方才是不是故意不给我开门的?你可是我宫里的,竟胆敢胳膊肘儿向外拐?”   桃儿将大门全开,迎苏霁进了门,才嬉笑道:“奴婢自然是为了姑娘你着想,才不开门的啊。”   苏霁听此,不理睬桃儿的打趣,只是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便忧心忡忡地走入了殿内。   任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方才那些话儿,亦不免动容,何况是本就爱慕太子的苏霁呢? 第114章   两日后,赵贵人的尸首终于在御花园旁的一处枯井中寻到了,尸体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已半是腐烂,仅能从模糊的面容以及身上衣着中看出来身份。   赵贵人下葬那日,正是晚夏,满池莲花都被日头晒红了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荷叶,在白帐子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可惜苏霁没有去,而是在元彻殿,翻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几根金钗。   “桃儿,你不是着急嫁人么?”苏霁将这最后几支金钗包在一张手帕中,塞到了桃儿手中,道,“如今,我且闲下来了,这元彻殿内也不缺奴仆,你且放心嫁人罢。”   桃儿愣了一下,问:“苏姑娘,这是在赶奴婢走么?”   苏霁扭过头,不去看向桃儿,轻轻地应了一声,道:“你去东宫府上,让他们将挂的名销了,便算完成了。宫内如今是越来越乱了,接连亡故了两位高位妃嫔,后面不道会闹出什么呢,我也是为你考虑。”   桃儿犹疑了一下,只觉今日苏霁倒是反常得很,轻声道:“既如此,若是姑娘觉得用不着奴婢了,奴婢便领了赏赐出去,姑娘亦要保重身体。只是有一样——东宫日后,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如今太子殿下虽将姑娘放在心尖上,但亦决不能怠慢了,驳了他的面子。”   “你说得有道理。”苏霁点了点头,让桃儿放心下来。   她虽然说得有道理,可惜完全不了解苏霁面前的处境。   仵作验尸,是很难混过去的,以成帝的心性,绝不可能随意糊弄过去。她用易容之术搬运了一具尸体,也只能拖延一阵罢了。   她那夜对赵嘉柔说了谎,她并非有万全之策让人不发现,只是仅能做到不牵连别人,并拖延一阵时间,让别人趁这段时间都走远罢了。   不过她总是要回到现代的,死了便死了,若是能因此救下一个人,也算是好事。   苏霁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动笔,斟酌用词,写着绝情书。   在成国,绝情书意味着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到一定程度,是决不能轻易写此书的。唯有实在痛恨、厌恶此人,才会写下此书。   待墨干涸了,苏霁便将那薄薄一层纸拿在手中,对着光亮之处仔细核对了一遍,见并无疏漏,便用一柄消过毒的锋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血落下,滴在了纸上左侧边,逐渐洇湿了纸张。待血迹干涸,苏霁便将这封绝情书放在了木匣中,用封泥上了封。   “将这封信给桃儿,让她明日去东宫的时候,顺便递给太子。”苏霁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定,静默地看着那封信。   二十日,从京城逃到南方诸县,只需要二十日便够了。   -   二十日后,乾清宫,一灯如豆。   成帝半卧在榻上,自出血后,他嘴颇有些歪斜,再没有那个精力亲理所有内政,其中不算要紧的便交给了,只有十万火急、军令如山之事,或是皇宫辛密,才会由飞骑兵的探子送到宫内。   “陛下,那仵作已经验过了,尸首绝非赵贵人。”探子将验尸册子呈秉给皇上,道,“那副尸身手脚上都留有厚厚的膙子,尤其是双手,一看就是长期干农活造成的手指变形。而赵贵人乃是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做这些粗活?”   成帝半睁着眼,将头歪向另一边,含混地道:“朕知道,所以……所以才按兵不动。”   “微臣暗中查访,并未发现此尸体来源何处,仿佛并非宫内之人,更不知道这具尸体的脸为何与赵贵人如此相近。事情已过了这许多天,蛛丝马迹亦被人清理了。”那探子又道,“不过,微臣查证时,守夜侍卫曾言,苏霁苏姑娘曾在赵贵人失踪那一夜在摘星楼附近逡巡。”   成帝阴沉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下首。   “苏霁素来与赵贵人交好,尤其是恰出现在当晚,深夜了还去摘星楼,实在不符常理。”那探子分析了一下,又道,“若说是她策划此事的,一个女儿家,倒也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况且女人向来都尖酸刻薄,只会争荣夸耀、拈酸吃醋罢了,怎么可能为了姐妹置自己于险境呢?”   成帝冷硬地摇了摇头,道,“那次离魂之阵,她能顺利破局,可知是个胆大的,朕一直在想究竟是除了她,还是留下她……罢了,你去将拟好的殉葬名单拿来,朕要再添上她。”   “陛下说笑了,如今陛下还好生生地坐在这儿,哪儿有什么殉葬名单?这东西怪不吉利的,臣等怎么会拟呢?”那探子颇尴尬地笑道。   “莫要欺瞒朕了!”成帝须发尽白,三两根胡须上下剧烈颤动着,“朕的丧事,你们怕是都提前准备好了罢!”   那探子满头是汗,硬着头皮告饶了几声,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本殉葬名册,他一直带在身边,为的就是不让别人察觉,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提前准备这些,是诅咒皇上;可若是提前不准备,待太子登基时分,乱成一团,也会被判庸碌无能,终是个贬官的命运。   在太子与皇上中间儿夹缝活着的臣子,可真真是不容易。   成帝接过了那小册子,略略翻看了一眼,道:“再加个人,传朕口谕,封苏霁为才人。”   “陛下,您的意思是……”那探子略微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圣颜,垂眸问道。   “待朕归去九天后,就赐她一道白绫,死相不至于太难看。”成帝冷冷地道,“这般有野心的女子,绝不是个安于室内的贤良皇后,若是朕不把她带走,往后必生祸乱。”   那探子听此,心中拉了一根警惕的弦儿,且听皇上将要说什么。   “你且将她暗中圈禁一处,决不能让太子知晓分毫,待朕百年之后,便立刻杀了她。”成帝思索了一阵,道,“若是落到了太子手中,他定是不忍。如此,便不必让他为难了。”   那探子听此,仿佛是要自己去行事——换而言之,就是让他去杀死太子宠爱之人。   那探子面上不表,心中暗自叹息,这可如何是好,杀了她是得罪太子,而不杀则是违抗圣旨。   “陛下,苏霁来了。”梁内侍轻轻地叩了门,在门外道。   “苏霁?她来做什么?”成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而冷冷地笑了,“来得倒是巧,正好朕也不用人去捉她了,她自己个儿就送上了门。”   说罢,成帝对堂下的探子道:“行了,苏霁的事情,朕会亲自处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且先下去罢。”   那探子长舒了一口气,便默默退下了。   -   第二十日,苏霁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大步流星地去往了乾清宫。   她之所以去乾清宫,就是为了——领盒饭,而且是找皇上领盒饭。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本文最大BOSS,敢于正视BOSS的敌意。   作为一个快要杀青的配角,她的步履比想象中要轻快许多。   苏霁,开心点!马上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苏霁这样想着,也顾不上劳什子淑女懿德,撒了欢儿地向前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   正如此想着,却见迎面便是太子的轿辇,苏霁的脚步止住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仿佛心底最痛最痛、血忽淋拉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把盐。   可太子只是冷冷地扫了苏霁一眼,便恍若未见,继续端正地坐在轿辇之上,向前望着远方。   苏霁双手各攥成了拳头,死死地掐着自己手心的肉。   这二十天来,她一直闭门谢客,为的就是躲着太子,却没成想,在去向乾清宫的路上,却恰巧撞见了他。   乐观点儿想,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一眼太子,难道不是好事么?   苏霁这般想着,却抑制不住地向后转身,想再瞧一眼太子殿下。   却不期,太子亦在轿辇上转身,向后张望着,一时间四目相对,空气中凝结了朦胧的水雾,一切景色都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   苏霁仅能看到太子坐在高高的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一下,那抬轿太监俱停了下来。   “苏霁,本宫自谓待你不薄。”太子的声音沙哑,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既写下了这绝情书,本宫便如你所愿,以后再见时,便是陌路人。”   说罢,仿佛有纸张撕碎的声音,苏霁眼看着从轿辇上扬扬洒下纸屑碎片,在空中一边迅速打转,一边轻轻地落在苏霁面前。   那上面的自己清晰可见,分明就是那日她写就的绝情书。   苏霁听此,难过得差点流出泪来,可是她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不就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么?太子不再钟情于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了却了,她就可以从容赴死了。   于是苏霁轻轻地回道:“太子殿下,我欠你的,来生再还。”说罢,苏霁便狠下了心,将头发上沾着的几块纸屑轻轻拂去,渐渐走远。   “太子殿下,这苏霁姑娘两旬未出门,怎么奴才眼瞅着,这回她去的路仿佛是通往乾清宫的?”旁边一位机灵的抬轿太监道。   “她去哪儿,与本宫何干?”太子立时冷冷地道,却仍是忧虑地看着她朦胧的背影,一双桃花眼微微地眯了起来,迟疑了几分,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抬着轿子回东宫罢,本宫尚且有事,尚且须一人前往。” 第115章   苏霁由梁内侍领着,入了乾清宫,只见梁内侍一边为苏霁拉开了殿门,一边努嘴,暗道:“咱家瞧着,今日皇上神色不比往常,苏霁你可要小心点儿。”   苏霁点了点头,神色轻松又坦然,只是不以为然地道:“你且放心罢。”   反正她来乾清宫就是来领盒饭的,皇上心情好不好很重要吗?说不定心情不好,她还能死得痛快些。   于是苏霁毫无惧色,直接走入了殿内,双眼直瞪瞪地看着面前的成帝,既不行礼,也不下跪,轻轻地道:“皇上,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一个事情。”   反正她都快回家了,这些虚文又何必照着古人的观念做呢?她已经犯下了掉包宫妃这样诛九族的大罪,难道会因为她多行个礼就没事儿了?   虱子多了不怕痒,罪过多了,也就遑论礼节了。   苏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四顾周围,除却他们二人,偌大殿上竟无第三个人,便知成帝是遣退了奴仆,专为与苏霁谈事的。   至于谈什么事儿,苏霁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   成帝微微抬首,颇为疑惑地看着苏霁,自他十二岁登上帝位,便再无人敢如此忤视他,见苏霁竟然如此不敬,他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了一股怒火,阴郁地开口问道:“赵贵人……”   “赵贵人之事,全是我一人做的。陛下如果想要罚,就罚我罢。”苏霁直截了当地道。   成帝听此,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竟私携了朕的妾室,把她送出宫去!甚至为了蒙骗朕,还造了个假死之事!说,究竟是谁指使你做的?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并非没有疑心过太子,只是查证了许久,越查下去便愈发证明了太子与赵贵人素无往来。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赵贵人身处深宫,若是真的跟太子有了什么,是不可能掩人耳目的。   更何况,太子素来守礼,又怎会染指庶母呢?   “没有人指使我,此事全系我一人所为。”苏霁回道,“我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可怜一个桃李之年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地便要去殉葬。便设法将她送出宫去,想让她好好地活下来。”   “好好活下去?”成帝的怒气直窜上了脑中,气得胡须发颤,道,“赵贵人是朕的姬妾,生是朕的女人,死也是朕的鬼。朕百年之后,她有什么脸面继续好好生活?叫她殉葬,是朕对她的恩赐,更是她们家族的荣耀。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地接受,反而还诈死苟活,她读的《女训》《女则》难不成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殉葬是祖制,是大成百年前便制定下的规矩,赵贵人想要苟且偷生,因小情失大义,你还在这里为她狡辩?”   “我不是为她狡辩,而是根本不认同这什么狗屁祖制、狗屁规矩!”苏霁怒目而视,冷冷地道,“因为你一个人的死亡,就要搭上这么多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要让他们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去?我不仅认为赵贵人是无辜的,还为其他那些将为你殉葬的妃嫔感到不值,因为一条不合人情的规矩,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皇上,如果你是东西六宫中将要去殉葬的宫女,难道你真就这么心甘情愿去死?”   成帝一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儿来,他怒气腾腾地起身,走到了殿下,对苏霁怒吼:“这就是她们的命!而朕和他们不同——朕乃是天子,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怎么能同她们相提并论呢?朕一生戎马,攻占六宫,立下了不世之功,励精图治,把成国发展成如今这副锦绣盛世!”   成帝说到这里,不禁骄矜自傲地笑了,冷冷地俯视着苏霁,道:“以朕的功劳,这些蝼蚁一般的女人给朕殉葬,又有什么不对吗?”   “这锦绣盛世难道是单凭你一人之力造就的吗?”苏霁冷笑了一声。   她倒是忘了,这是一个等级尊卑严苛的社会,或许在成帝心中,那些死去的宫妃根本就不算得人。   先皇后、萧贵妃、赵贵人,还有那个去了上清寺的小道姑子……成帝的宠妾像是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她们悲惨的命运全都是因为面前这冷漠嗜血的君王,而成帝玩弄她们,就像是玩弄人偶一般。   苏霁怒上心头,不禁扬声呵斥道:“这瑰丽的盛世,分明是世间每一位农夫一耕一耘种出的,分明是每一位织纱女一针一线缝来的,分明是前线士兵一阵一布夺来的,分明是挑夫一砖一瓦铸造出来的!你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你也不过是蝼蚁窝窝中,稍微特殊了一点儿的蚂蚁罢了,怎么有脸妄自尊大,将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呢?”   成帝听此,只觉七窍生烟,已被气得不知所以在,只是狠狠地瞪着苏霁,双目宛若两颗铜铃。   “还有啊,你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已经比百分九十九的人过得都好了,可是仍然不知道满足,想要这些无辜女人为你殉葬,想要赢得千古美名,甚至还想要长生不老。”苏霁毫不畏惧地回瞪了回去,又道,“前面几十年,你罔顾人伦,亲杀发妻;后十年里,你越发享乐,亦更加昏庸了,满朝野都知道出兵漠北之事不靠谱,可你仍是一意孤行。”   “要是你在四十岁的时候就死了,说不定还能做个明君,可惜你活到了现在,留下一个这样大的烂摊子。”苏霁缓缓地凑近了成帝,眼中闪烁着光亮,怒斥道,“像你这般不父不君之人,让那群宫妃给你殉葬,我都觉得是丢了她们的人!”   成帝听此,眸色瞬间染上一片阴霾,他不怒反笑,趁苏霁不注意,一脚将苏霁踢倒在了地上,却也因为冲击力后退了两步,捂着自己胸口,一边剧烈喘息着,一边冷笑道:“苏霁,你倒是个聪明人,竟然已经猜出了皇后死去的缘由,如此一来,你便再也留不得了。”   她当然知道皇后之死的真正缘由,因为她曾经的一项任务就是调查这个啊。   苏霁满意地看着成帝的愠怒之色,一副誓死而归的模样,道:“你以为我来了这里,说了这许多话儿,还想过要回去么?”   苏霁已经开足了嘲讽,成帝的怒气值也已经飙升到了天际。现如今,她只要静等成帝愤怒地拿起赤霄剑,“咔嚓”一下子,给自己一个痛痛快快地了结,她就能回到现代,回归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中了。   成帝果真怒不可遏,立时奔向了殿前,从剑鞘中抽出了一柄锋利的宝剑,举在手中,冷冷地道:“你倒是个有胆量的,既如此,你便在阴曹地府中抱守你的义气罢!”   说罢,成帝手中的剑作势要刺向苏霁的胸膛,却在中途猝不及防地收了回去——因为苏霁与成帝之间,挡了一个穿着紫公服的身影。   苏霁只觉一阵浓郁的桃花香气向自己袭来,转瞬间,自己的身体便被太子全力护住,挤到了地板上狭小的空间内。   苏霁眉头一皱,头皮发麻——太子是怎么知道的消息?   不过纵是他知道消息,也多半救不回来自己了,因为按照成国孝道传统,儿子终究是拗不过父亲的。任何违背父亲的选择,都是有违孝道,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虽说太子如今地位稳固,可若是太子卷入了这场纠纷中,总归是对他有坏处的。   “系统!系统!系统您老人家快来看看呐,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到底该怎么领盒饭?”苏霁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在心中询问系统。   “叮咚!恭喜您,太子好感度数值过高,触发了【隐藏结局:死护】,即便您如此作死,也终究难以死去。”系统变换了人声,不再是一潭死水的机器因,而是娇俏小姑娘声。   苏霁哭笑不得,望着前面为她阻挡的身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都怪她太子好感度刷得太高了,现在想死也死不成。   “你这逆子!”成帝看清了来人,手中的剑向后微微退了几寸,眼中惊怒之色比先前还要更盛,眼眶欲裂,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你竟然为了区区女子,来违逆你的父皇?”   说罢,成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二人,道:“还是说,苏霁今日之所以发此言,便是你授意的,此番是想要故意激怒朕!”   “儿臣绝无僭越之心。”太子端正地跪下了身,目光悠扬地向前平视,定定地望着成帝,脸上并无多余的半分表情,他拱手道,“只是,在苏霁这件事上,儿臣亦不会退却。若是父皇想要杀了苏霁,便先杀了儿臣罢。”   成帝听此,目光透露着凶狠,将赤霄剑架在了太子修长的脖颈上,专横地道:“你以为朕不敢么?你不要以为以如今的局势,朕就不敢废了你!”   “父皇自然是敢的。”太子凄怆地一笑,静默地看向成帝,道,“有儿臣的母后作前车之鉴,儿臣怎么会对父皇心存幻想呢?”   “你……”成帝听此,冷冷地望着太子,手中握着的剑却微微颤抖。   太子微微垂着头,看向那颤抖的赤霄剑,讽刺地笑了,道:“知道母后薨逝的真相后,儿臣亦想了许多,此生再不愿看到无辜女子枉死,那赵贵人之事,儿臣亦是默许的。”   成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一时间仿若五内俱焚。   “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第116章   成帝冷冷地凝视着太子,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摄出骇人的光来,他稍稍松下了手中的剑,一脚踹向了太子的胸口,太子亦不去躲避,身子只是微微顿了顿,手中犹自护着苏霁。   “太子殿下,你真的不用管我。”虽然系统已经对她言明,这时候已经劝不住太子了,可苏霁还是尝试着劝了一下,万一太子改变主意了呢?   “不……”太子微微蹙着眉,用余光向后扫了眼苏霁,紧紧握住苏霁的手,将她挡在身后,道,“本宫若是不管你,你真的会死。”   苏霁:……   怎么才能让太子认识到自己是真的想死呢?   “叮咚!早就提醒过你啦,以目前的好感度,不可能再让太子放弃你了。”系统无奈地道,“谁让你当初刷了这么高的好感度,现在好了吧,羁绊太深,回现代会变得困难的。”   “可是在此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好感度系统呀。”苏霁委屈地在心中默念道,内心复杂而又微妙,“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像是真的一般,就连人都是那么的活灵活现,谁能想到这些都只不过是系统调出来的参数呢?”   “等等,我觉得你好像对我们的系统有所误解。”系统觉察出不对劲,连忙解释道,“再如何伟大的AI技术,也不能制造出如此身临其境的感觉。这实际上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只是系统偶然发现了它,并找到了可以交通两地的方法。”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我就是被你们选中,做实验的小白鼠?”苏霁听此,不由得愣住,又在心中暗问系统,“那为什么我在xx文学城里看到的一本小说里,里头所有的细节、设定,都和这个世界一模一样?”   她还以为自己是赶了个时髦,穿进书里去了,却没成想,这竟然是个真实的世界。   “那只是系统根据环境测量,用模拟器跑了一遍,程序编写的一种可能。”系统回答道。   苏霁翻了一个白眼,她对书中的剧情走向深信不疑,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程序跑出来的一个可能,可谓令人瞠目结舌、啼笑皆非。   正如此想着,却见成帝怒不可遏,手中的赤霄剑已经伸到了太子胸口处,那锋利的刃划破了紫公服,已经抵到了太子的胸膛。   恰在这时,成帝愤懑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下一刻,成帝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便栽倒了下去,赤霄剑徒然滑落,与地面碰撞后发出了一道清脆的金属声。   “父皇!”太子急急忙忙地上前抱住了成帝,却见成帝骄傲的头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后脑勺仍在汩汩地流出鲜血,太子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手指微微颤抖。   “额……”苏霁用手捂口,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形势。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儿?她本来就是送人头的,没想到太子还来救她,更没想到……成帝被气得脑出血复发?   脑出血的患者血管脆弱得很,需要静养,不能动气。因为一旦生气、愤懑,肾上腺激素会疯狂飙升,致使心跳与血液流动加速,引发血压升高。   血压升高,脆弱的血管承受不住,便会瞬间破裂出血,从头上流出,此之所谓脑出血。   成帝这次留了这么多血,恐是神仙难救,就算是现在立刻穿越到北京协和医院,都不一定能救得回来。   事情的走向已经完全偏离了苏霁的预设,她如今只能站在角落,看着太子处置着乱象。   “这该如何是好?”太子眉头紧蹙,向后召人,扬声呼喊着,“太医!叫太医!”   宫人闻声而至,七手八脚地将成帝抬到了起居室的榻上,另一边亦有宫人匆匆跑去太医院,将值班的太医请了过来。   今日恰是李太医当值,他拎了个惯用的黑木匣子,便只身过了来,只见皇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安详地躺在了榻上,唯有发上沾染的鲜血尚未干涸,预示着看似平静的一面下潜藏着的巨大危机。   太子本陪侍在侧,见李太医来了,便腾挪了地方给李太医,让他把脉医治。   “如何?”太子比想象中更为冷静,镇定地问李太医。   “太子殿下,皇上的病情……臣亦无能为力,为今之计,只能开几副滋补的方子,用参汤吊着精神。”李太医细细地看了两三遍,再又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太子听此,面色亦阴郁了下去。   “如今皇上的病情,可谓病入膏肓,还请太子殿下做好打算,有些心理准备。”李太医迟疑了一下,终究直言道,“看皇上如今这势态,恐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太子闻此,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急剧地皱缩了下,才又恢复了神态,正色道:“本宫知晓了。李太医,您入宫奉职前就是直隶府内有名的医者,来到了宫中,更是治了不少疑难杂症,宫中交口称赞。本宫只想问一句,吾父虽危,可还有缓解之法?”   李太医沉眸,叹息了一声,道:“此病难以救治,微臣亦毫无办法。不过,微臣听闻,元彻殿的苏霁姑娘精通医理,能解常人不能解之症,上次皇上出血,就是苏霁照拂料理的,若是臣料理,不一定有此神效。若是遣人去问问苏霁姑娘,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李太医说完这些,便自去了旁边的僻静暖阁内,写下方子。   只是李太医未曾看到,其实苏霁正混迹在乾清宫中,并未离去。   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宫中诸事交代完毕,便离开了起居处,去了前厅,那里早便等着一众大臣,他们一听说皇上病危之事,便纷纷乘着轿子入宫。   “太子殿下,如今里头情况如何?”楼丞相垂眸,一上来便询问成帝病情。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默无声息地摇了摇头。   那厢群臣不禁物议沸腾,而楼丞相又问:“太子殿下,前几日皇上还好好儿地,只听闻身体愈发康健了,中间出了什么事儿,竟然就如此了?”   太子只是:“恐是前几日风冷,吹了些风,再加上前几日与群臣争辩了许久出征漠北之事,一时气恼,便如此了。”   太子如此说着,只字未提苏霁之事。   楼丞相因此叹息了声,道:“陛下忧国忧民,积劳成疾,竟至如此。”   六部尚书及中书门下内官员皆是一阵沉默,并未有人接下此话,只是个个恭敬地拱手垂视。既不认同,亦不反对。   这倒是让楼丞相自讨了个没趣儿,只得继续又说了几句,缓解难堪:“微臣提议,该广罗各地名医,许下重金,发布悬赏,举全国之力医治陛下。”   六部尚书及中书门下内官员又是一阵沉默。   太子听此,并未见任何情绪,只是微微啜饮了口茶,道:“本宫亦是如此认为。”   这时六部官员才齐声道:“太子殿下英明。”其中新赴任不久的户部尚书道:“微臣这就派发出去,令各州县广布贴,再去户籍中翻查医籍之民,看是否有人能治此病。”   太子听此,只是微微颔首,却并未看向户部尚书,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着楼丞相,眼中神色意味深长。   楼丞相知太子这是借此彰显威仪,却亦是无可奈何,成帝生病的这月余,朝政之事皆问太子,太子由此威信更甚。   太子羽翼已丰,不再好摆弄了。若是成帝此刻薨逝,太子即位可谓名正言顺,饶是楼尚书想破了脑袋,也并未有任何理由能阻止;若是成帝由此大病,不再理朝政,那太子亦是名正言顺监国之人,监国个一两年,根基只会越来越深,此时同正式即位亦没有区别了。   更可恨的是,他的乘龙快婿如今在京郊的皇陵内守墓,无诏不得出,他如今纵是有回天之力,亦无可奈何了。   楼丞相不由得紧蹙眉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还有一事,微臣年事已高,恐难再胜任仆射一职。年纪越大,臣的思乡之情便越甚,如今朝堂内人才济济,亦无臣腐朽之躯……”   “楼丞相,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此事容后再议。”太子淡淡地打断了楼丞相的请辞,道,“如今还是要稳固朝堂为先,年后的泰山封禅便不必举办了,改为常规祭礼,而祭礼之事亦一切从简。”   众臣听此,皆称是,其中御史李还清道:“微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无首,必失其策。如今皇上病笃,诚宜由太子监国,总览朝政,以免生乱。”   六部官员随即连连称是,楼丞相叹息了一声,亦终是盖了口风。   商谈直至深夜方毕,太子借此停滞了出兵漠北之计,便温声道:“夜已深,若是无事,便先退下吧。”   群臣皆称是,唯有国子祭酒赵玄留了下来,沉吟许久,才道:“臣有一要紧私事,想问太子殿下。”   太子屏退了众人,心中颇有些奇怪——国子祭酒主掌天下书生之事,又不是兵马粮草,又有什么要紧之事呢?   “赵祭酒直说便是,这里亦无外人。”太子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道。   “微臣之女,侍奉宫廷已有数载,前几日却寄给家中一封书信,报了个平安。”赵玄拱手,面色极为难堪地道,“只是……据那送信之人说,这封信却并非来此后宫,而是江左。”   太子听此,骤冷了面色。 第117章   “赵祭酒,你究竟想说什么?令爱之事,与本宫有何干系?”太子微微蹙起了眉毛,冷峻的面容显得镇定而又从容,只是右手捏起了茶盏,迟滞地放在手上。   “微臣的意思是,这事儿说起来怪得很,再加上宫中流传出的一些传闻,就不得不令人多想了。”赵玄拱手,道,“敢问小女真的是因为皇上病笃,悲伤过度,最终投井自尽的么?”   “宫里的传闻?本宫怎么尚未听说过什么传闻,况且,宫中人多口杂,多得是搬弄口舌是非的,怎可尽信?”太子听此,见赵玄问及女儿近况,道,“她在宫中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纵是她仍活着,还不是马上便要去死了?”   太子放下茶盏,有心试探一番赵玄的态度,问:“若是宫中的赵贵人仍活着,真的去殉葬了,赵祭酒难道不心疼女儿么?本宫倒是有个方法,能让千家万户的女儿都不必去殉葬。”   “臣的女儿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年纪轻轻便去了,臣老年丧女,能不心疼么?”赵玄泣道,见太子如此说,便问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方法?难道是皇上的病尚且有救?”   太子站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父皇已是强弩之末,本宫遍寻宫内御医,也并无一个能医治的。”   “那究竟是什么方法,能让宫中妃嫔都不用去殉葬?”赵玄眼中显出迷茫之色。   “这个方法就是,废黜殉葬制度。”太子缓缓地走近赵玄,眸间颜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轻轻地道,“她们中,有的尚是青春年华,方才进宫一两年,便这样死了,难道真的合理么?不如留她们一条命,送她们去上清寺,出家为尼,日夜为父皇祈福,也算是积了福业。”   赵玄闻言大惊,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颤颤巍巍地问:“太子殿下,您何出此言呢?臣的女儿是皇上的妃嫔,按照祖制,就是要为圣上殉葬的,在另一个世界永久地侍奉皇上,怎么能苟活呢?”   太子不由得蹙眉,问道:“祖制真就能大过你女儿的性命不成?现在赵贵人虽已经身死,可是后宫中尚有千千万万个赵贵人,她们一辈子也不一定得见几次天颜,却要被赐一道白绫,然后扔到皇陵内,你的女儿差点儿面临这样的命运,难道你也感受不到切肤之痛么?”   “那是……嘉柔她,命太苦了……”赵玄听此,已是泣不成声,哽咽道,“不过那也不是违逆祖训的理由,成国皇室的祖训已经传了百年,自是有他的道理。若果真如此,臣第一个不答应!我赵家女儿为国殉葬,光耀门楣!”   太子听此,知道是识错了人,只得没好气地叹息了一声。   “更何况,皇上对臣有知遇之恩,臣所有一切都源自圣上赏赐,臣绝不能数典忘祖……”赵玄拭了拭眼泪,却仍是不停留着,道,“若是真的没有殉葬之人,圣上九泉之下,岂不是无人侍奉了,那该有多孤单呐?”   “你真的深信不疑,会有下辈子?会有什么地狱九泉?”太子脱口而出,却立时感到失语。   怎么他被苏霁带的,也说出这样的荒唐话儿来?   苏霁平日的口头禅就是——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世界上是没有下辈子的……   在苏霁的逐渐渗透下,他竟也渐渐生了疑心。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赵玄不由得惊了,问。   “本宫的意思是,无论有没有下辈子,为了皇上,需要这样多的无辜之人死去么?”太子轻轻地道。   “自然是需要。”赵玄冷硬地回答,道,“圣上是微臣平生见过最伟大的君主,他统御了六国,军功卓越,世上还有谁能与其匹敌呢?这样的英雄人物,寻几个人为他殉葬又如何呢?”   太子静默地看着赵玄,不由得叹了一声,道:“成,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罢。至于这封信的事儿,本宫希望你莫要乱说。近来宫中人心不稳,流言四起,本宫不想再听到基于此的捕风捉影了。”   赵玄拱手道:“臣自是知晓,更何况,这事儿说出去了,也是我们赵家没有脸面。”   太子闻言,便令他走了,而自己却仍旧呆立在远处,心中思索着那日苏霁说的话儿。   最可怕的不是苏霁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叛逆之言,而是,他竟然觉得甚有道理。   他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便是皇上,皇上是天子,控制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苏霁一言惊醒,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自于千千万万的黔首百姓。   国家的税收来自于每一位农户,出战的兵卒来自于各地的壮丁……   这样想着,太子突然陷入了自我矛盾与自我怀疑之中,仿佛心中的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却又没有新的东西替代它。   太子逡巡着,一路走到了成帝的起居处,却见苏霁站在旁边的角落内,见到自己,竟后退了两三步。   太子向前了两三步,微微扬起了头,见她头发梢上还沾了半丝血迹,便用手替她轻轻拭去,轻轻地唤了声:“苏霁。”   却未成想,苏霁不知所措地盯着太子,后又垂下了头,显得心虚极了。   “看在本宫的面子上,你能去为父皇诊诊病么?”太子一双桃花眼静默地看着苏霁,轻声道,“父皇他纵有千般错处,毕竟是本宫的父亲……”   太子言及此,心中愁绪万千,在人前强装出的淡然轻松骤然消失不见,他眉头微蹙,一双桃花眼中泛着水雾。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或许政务可以划分清晰、不差分毫,可是情感又如何衡量呢?   父皇他是万世不出的伟人,有着征踏五国的功绩,可同时他亦是一个薄情寡性之人,甚至杀死了自己亲生母亲……   “脑出血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死去,就说明尚未伤到呼吸、体温中枢等致命的位置,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的。”苏霁立即上前探看,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成帝,见其生命体征尚且平稳,斟酌了下,道,“只是你也要做好准备,成帝或是瘫了,或是意识不再清醒,这都是很有可能的。后期能活多长时间,就看宫人们护理得细致不细致了,每日擦脸服侍,还要给他翻翻身,以免生了褥疮。”   太子竟然不是来问罪的?苏霁心中不由得又充满了愧疚,自己这一番操作,可是将太子带到了沟里。   就在苏霁探看成帝之时,苏霁手腕上的翡翠平安镯隐隐地嗡动,系统幽幽地提醒道:“叮咚!恭喜你,系统探测到成帝之病已经无药可医,太子殿下的帝位已然稳妥,恭喜你提前完成【主线任务:王者之路2】,即将开启【终极任务】。”   苏霁听此,面上浮现出怪异神色,左右微微摩挲着镯子,心中暗问:“什么终极任务?”   “叮咚!恭喜你,成功接下了【终极任务:凤凰于飞】,需要满足以下三个条件:1,新皇好感度大于等于九十;2,威望值大于等于六十,3,成为新皇皇后。”   “这也太难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加好感度啊,威望值啊什么的。”苏霁连连摇头,心中腹诽,“这三个任务一个比一个难,不如我去找块豆腐撞死最简单。”   “别着急啊,我还没说完。”系统不满意地嘟囔着,道,“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前两项任务,只剩下最后一项了。如果能够完成任务再回去,自然是比直接死了拥有更多的福利——完成任务的福利就是,能够随机复活一个人。”   苏霁瞠目结舌,这个福利听上去十分具有诱惑力。   “这里并不是一个三维空间,运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能够让时间倒流,从倒流的时间中抓取一个人,来使其复活。”系统简单地解释了操作原理,道,“怎么样,这个奖励不错吧?”   苏霁的大脑正在头脑风暴,却听太子的声音传入耳膜。   “本宫知晓了,心中已是有数。”太子沉眸,轻轻地颔首,又道,“还有一事。”   苏霁静静地等他说着,却见太子一双桃花眼,泛着淡淡的水雾,像是澄澈明净的湖面般干净透亮,闪着淡淡的光芒,让人不由得沉醉在此。   “你诚心告诉本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双手扶着苏霁的肩膀,正色看向苏霁,道,“你为什么会突然给本宫写下绝情书,并当面顶撞父皇呢?”   这一切都未免太过离奇了……苏霁的身上仿佛总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秘水雾,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其实……”苏霁双手轻轻地拍了拍太子的脸,有着柔软细腻的触觉,还带着一丝温热。   这不是系统随意编纂出来的一条代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她完全不能想象,究竟是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在殿上反抗成帝……太子对她情深义重,她又怎能忍心隐瞒呢?   苏霁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据实已告:“其实,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阴差阳错才来到了这个世界,注定是要回去的,我……我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太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思索了一阵,问:“你之所以做出这般寻死之事,就是为了回去?”   “是的,当我这幅身体的死去的时候,就是我重新回到原来世界的时候。”苏霁沉眸,轻轻地道,“系统说,我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第118章   太子静默地看着苏霁,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第二个选择就是,成为皇后。”苏霁正色道。   太子微微错愕地愣了下,冷峻的面容化为一片柔和,他面色微红,嗔怪道:“如今父皇尚在人世间,你却提这个做什么?本宫的元妻之位,自是留给你的。”   苏霁听此,不由得面红耳赤,可仍是得硬着头皮解释道:“不过,这只是个任务。等到了我完成了这个任务,我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太子的目光微怔,方才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微微垂眸,一把将苏霁抱在了怀中,脸贴着脸,下颌轻轻地触碰着苏霁的脖颈,道:“你为什么执意离开本宫?本宫不许你离开。”   苏霁的心微微疼痛着,可是事到如今,她决不能再反悔了。为今之计,只能说一个太子无法拒绝的理由。   “因为我的父母。”苏霁在太子耳边轻轻地道,“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平民,而且只有我一个女儿,如果我真的留在了这个世界,他们就会失去唯一的女儿。我曾经做过义工,那些老年丧子的失独家庭,难以想象他们的煎熬。”   太子的耳垂能感受到苏霁呼出的温热的风,身体尚热,心却一下子仿佛堕入冰窟。   “他们比你更需要我,照料他们某种程度上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这么自私……”苏霁越说,声音便越发哽咽,但最终,她仍是镇定地说完了,并召唤系统,取出了手机,点亮屏幕,找了一张全家福,递到太子面前,示意给他看,“这是我的爸爸,这是我的妈妈,这个小女孩,是十七岁的我。”   太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像是斗败的公狮,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人之义,莫过于孝。他再如何想要留下苏霁,也不能罔顾人伦,可是上天为何要同他开这样大的玩笑,让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的时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一切……   太子微微攥拳,眸中的不甘转瞬即逝,他轻轻一笑,道:“好,本宫答应你。”   -   泰山封禅,乃是皇上最高品阶的祭天仪式,通常只有最英明的君主才能有资格行此仪式,历史上进行个泰山封禅的帝王,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成帝自恃武功,早便有了泰山封禅的打算,至元丰元年,已是准备了三四年。令人讽刺的是,当万事都准备完毕,成帝却一病不起,再也没有精力和体力摆驾去往泰山了。   “本宫何德何能,封禅泰山?说出去怕不是贻笑大方。”东宫中,太子翻看着折子,为底下一应大臣赐座,道,“依本宫的资历,就连平常规格的祭祀之礼,本宫亦不过忝居亚献,怎能做主献之人呢?”   “太子殿下,您太谦虚了。”另一头,于是李玄清匆忙起身,拱手道,“太子首献,古而有之。更何况,如今皇上病笃,尚且意识模糊,无法举行献礼。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太子更适合的人选么?”   太子默无声息地摇了摇头,固辞道:“若是父皇不醒,这献礼之事,还须另做打算,延期举行。”   诸位大臣连番全了好几回,太子仍是不肯松口,却教诸位大臣啧啧称奇。   太子离帝位已经是近在咫尺,又何必如此自谦,甚至连祭礼也不主行呢?   一时间,朝臣心中各有算盘,却不知太子心中打算。   -   成帝就这样一日一日渐渐好转,等到初秋之时,秋风瑟瑟,哗啦啦地掀起一片片树叶,将它们染成金黄色的海洋。而成帝也渐渐恢复了意识,能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话儿了,可成帝毕竟一直卧床,身子骨儿渐渐松散了起来,腿脚上的肌肉因为几个月都不用而逐渐萎缩。   谁也不知道老皇帝还能活多久,日子就这样轻轻飘飘地过去。   苏霁百无聊赖地坐在东宫的梳妆镜前,铜镜被打磨得光亮,尚能清晰地看出秀丽的面容来,苏霁一面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另一面伸手去拿篦子,准备梳理梳理一头乌发,手习惯性地向左边挪去,却摩挲了桌面许久,也并未寻到那把篦子。   苏霁连忙将视线从镜中移去,却见那桌上一应物品俱全,独独少了那把她用惯的黄花梨籽料切成的篦子。   正在此时,苏霁恍然发现铜镜中不止自己一个人,背后修长的身影站立在她身后,灵巧的手指捏着那篦子,轻轻地从苏霁的头发根上起,一道道地轻柔梳了起来,那力道不算轻,也不算重,恰为适中,既不会让苏霁感到痛,却也能将头发拢起来。   “太子殿下!”苏霁从铜镜中看清了人脸,不由得一笑,连忙转身,却未曾想到头上尚且还有篦子插在其中,待痛了,才“哎呦”地叫了出声。   太子眉眼含笑,望着镜中的女子,却不由得想起了苏霁曾给她指过的“照片”,那“照片”不知用了什么仙家玄妙法术,十分清晰地保存了人像,见到的人物恍若真人,比铜镜中还要清楚。   里头那个年纪很轻的女子,尽管衣着暴露而又怪异,却难掩其昳丽容色,却是与苏霁此时这副身躯大为不同。   为什么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具完全不同的身体中,会出现同一个灵魂呢?   而太子更怕的是,苏霁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就会渐渐忘了自己,或许还会遇到另一个男子,然后……   太子眸间失色,却又转瞬转悲为喜,或许同一种爱慕之心,却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以前,他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想要去拥有,一定要得到,紧紧地攥在手心,不能忍受任何人的窥视。   而现在,他终于懂得了,他应该放手——或许再也不能相见了,但只要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安好,他便满足了。   “太心急了,本宫就在你身后,又不会走。”太子放下了篦子,轻轻地靠在了苏霁的头上,望着铜镜映出的二人身影,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   若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   就这样一直到了冬日,成帝一直维持原状,虽能说上几句话儿,却也意识模糊,不良于行。新皇登基的仪礼都已准备完毕,而朝臣们亦上奏,愿尊成帝为太上皇,直接迎立新主。   太子将这些奏折一一挡了回去,却仍是挡不住群臣们的热情。这日,他像往常一样,在东宫议事后,便去了乾清宫,探视一番父皇。   他掀开了门帘,只见屋内烟火缭绕,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刺激着人的鼻腔。   太子揉了揉鼻子,才进了去,只见榻上的成帝微微合眼,仿佛是睡着了。于是暗中使用内力,让自己的步法更为轻巧,踩在柔软的云锦地毯上,任何人都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成帝却骤然醒了,他虽然身下并不能动,左边的手却还是有些只觉得,现如今他唯一堪用的左手紧紧地握着赤霄剑,藏在被窝之中。   太子冷眼瞧着,站定在成帝面前,轻声道:“若是儿臣想要害你,便在药汤中随意一样儿里头下毒,人就悄无声息地便没了,难不成还用儿臣亲自动手?父皇你究竟又为何这般警惕恐慌呢?”   成帝的胡须微微颤抖,左手放下了赤霄剑,一边颤抖着,一边道:“你……杀了朕罢……”   任何一个暮年老者,在迟暮那一日都会气虚体衰,英武不再,等待着被新的继承者取代的宿命——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朕……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成帝清咳了几声,无奈地叹气。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如今苟延残喘地熬着,身上的几十处伤痕又酸又痛,无时无刻不再折磨着他的精神,这样苦熬的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   更何况,他已经卧榻小半年,早已大权在握的太子应该是等得不耐烦了,为免夜长梦多,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痛快。   他亦深知权力的滋味,越是拥有得越多,便越是食髓知味,越是不满足。   当皇帝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只有一条路去走,成帝凄怆地一笑,惨淡地合上了眼睛。   太子见他这副严防死守的样子,仿佛打定了主意,自己一定会行刺一般,索性不在他跟前转悠,于是冷冷地道:“儿臣既已探望过了父皇,便先行退下了。”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却听成帝沉重地叹息,道:“吾儿仁善,可是如此,更令朕忧心。”   太子停下了脚步,面色微微动容。   “那个位置,是至尊之位,却也是天地间最大的囚笼。”成帝叹息了声,幽幽地道,“不过朕一直甘之如饴,舍弃了该舍弃的,也得到了该得到的。朕想着,人要是能长生不死便好了……”   太子摇了摇头,看着挣扎着费力起身的成帝,终是不忍,将他扶了起来。   “待将来时局稳定,你定要……漠北!”成帝缓缓地道,话儿说到一半却中途失声于是他便用最后的力气,扬声说出了“漠北”二字。   “父皇放心,只再等一二十年,时局稳定下来,儿臣一定完成您的志向。”太子拱手,郑重地承诺道。   成帝听到“一二十年”,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正欲怒骂,却在尚未开口时,便缓缓地倒了下去。   成帝仍是没有熬过元丰元年的冬天,在乾清宫中停尸十几日,便匆匆地下了葬,上谥号,史称成武帝。 第119章   登基大典举行于成武帝崩逝的第二十一日,据张天师推算,是个五行俱全的黄道吉日。果然那天,天朗气晴,内廷大臣们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后,便入中和殿去参加拜礼。   殿上,新皇头戴平天冠,其上缀以美玉,垂下的十二旒由色白光润的珍珠制成,愈发衬得那容颜如玉,不逊于美玉珍珠。冕板左右垂下的红丝缨系于颈间,一直垂至下方数寸处,显得威仪万千,他居于九龙金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内廷大臣们在唱礼下鱼贯而入,排列有序地进来,拜伏新王。   “一叩首!”众臣们随着唱礼太监的唱礼声,随之下拜,如此三叩九拜之后,便算叩拜之礼成。   “平身。”新皇一身青色衮服,他右臂向前迎了一番,连带着上绣的日月星辰山龙等物都随之轻轻地摆动,腰间的玉带莹润透泽,泛着淡淡的光,“你们都累了几日,父皇的下葬之礼还需你们费心。”   底下群臣连称不敢,只有几个经手成武帝大葬的臣子才知道这话儿是什么意思。   这位新皇力排众议,将成武帝的棺椁与先皇后合葬,其后陪葬之陵,只一左一右地陪葬了孙贵嫔、赵贵人二人,其他人都用陶俑制成了人像,代替了殉葬真人。   而孙贵嫔、赵贵人名义上说是为成帝死去,其实一个有先天之症,自己病死的;另一个则是不意掉进了井中,意外死的。   这样一来二去,合计着其实就是没有殉葬之妃。这可是古来未有之事,只因为新皇做太子时便尽掌权柄,胳膊拗不过大腿,众臣无法,也只得从了他。   那厢众臣们各怀心思地行完礼后,便自退出宫中,他们的活儿算是干完了,只是新皇的登基大典才只过了一半儿,他如今便要去往太和殿,再接受一遍王公贵族的朝拜。   方才之礼仪,表示已获得朝廷内大臣的认可,而现在在太和殿之礼,表示新皇继承皇室宗祧,已获得宗亲的承认。   太和殿外檐下,陈有一整套中和韶乐,匏笙、陶埙、建鼓一应俱全,但这些都只是虚设一番,按照惯例,新皇登基亦是先皇驾崩,是不许鸣奏乐器的。   一位清瘦男子穿着一身紫公服,伸手去摸了摸陈列的礼乐,悠闲地进入了太和殿,只见里头宗亲已来齐了,恭敬规谨地按照族序排列。   “小王给诸位请安啦,这是我从漳州带的土特产,平和蜜柚,色泽浑黄,个头比京城的大些,吃起来甜如蜜。”十九皇子一手拎着蜜柚,悠闲自得地走到了梁王身后,嬉笑道,“兄长,你可要拿些回去尝尝?”   梁王垂首,低声道:“你怎带了这东西?这可是登基大典,岂容你闹着玩儿?”   十九皇子啧啧叹息,便将蜜柚扔给了旁边儿侍立的太监,嗔怪道:“不懂风情,索性咱们就是来瞜一眼,拜拜祖先,再拜拜新皇,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又转念一想,这梁王可是曾与太子有过纷争的,自然是要夹紧尾巴。哪儿像他如此聪明识时务,现在落个富贵闲人,最是恣意。   十九皇子正是得意,跪拜之礼便开始了,以十九皇子与梁王为首,分为两列,对殿上的新皇行拜礼,起身后,便各赐了座位。   “朕今日即位,既是大成的君主,亦是皇室的族长。”十二旒挡了新皇的整张脸,但是从那声音来听,倒能想象是和颜悦色的,“你们都是皇室宗亲,有些还是朕的长辈,有些身处要职经年,以后如若有朕疏漏之处,还要诸位提点朕。”   几位郡王连声不敢,他们都是经历了武帝一代的,在连番打压下艰难地维持着爵位,噤若寒蝉、谨小慎微,生怕一个错漏被流放到南疆,甚至直接被贬为庶民。   是故,皇上虽这样说,他们却是不敢做的。   “皇上,臣倒是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瑞福郡王连忙起身,拱手道。   “何事?”新皇问。   “如今陛下已是及冠之年,却因为服丧而未曾娶妇,虽说陛下仍要为武帝守丧三年,这三年时间一过,陛下就二十有五。”瑞福郡王叹息道,“臣亦不是催促,只是觉得这议亲之事是否也该提上日程了?待三年过去,总该有个人选才是。”   “原是这个事。”新皇微微颔首,在太和殿上直言道,“人选是早便选好了的,正是元彻殿的苏霁姑娘。父皇早就视她为媳,这几年一应赏赐都是比照太子妃制,诸位亦是知晓的。”   诸位宗亲接连称是,唯有十九皇子听此,微微愣了一下,转而无所谓地笑了。   “既如此,陛下亦该早做打算,礼部也好命人去准备一应事项。”瑞福郡王拱手道。   “朕已是做了打算的,三年后开春,便是朕大婚之期。”新皇沉眸,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镇定地宣布道。   -   三年后,正值春花烂漫,尤其是那一树树桃花灼灼,带着独有的芳香气息,开在京城大街小巷之中。   一驾马车缓缓地驶过官道,由四匹枣红色的骏马牵引着,朱红色的帷帐在风中纷飞轻扬,薄如蝉翼的绣品上,用发丝般粗细的金线绣着凤凰,前面早有穿着官服制服的衙役开道,衙役之后,负责礼乐的乐师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吹弹着自己的乐器,而车驾之后,亦有个几十位小太监。   艳红色的旌旗在空中翻滚着,即便在数里外都能看到那富丽堂皇的红色图案。   “好大排场!这是哪家贵女出嫁了,难不成是公主?”正贩菜回来得郑婆子啊呀呀感叹一声,问旁边另一卖炊饼的妇人。   “这你都不知道?”那妇人搁下了手中炊饼,又将其中最大一个给了怀中的孩儿,顺手放下了他,道,“这是官家娶亲,里头坐着的可是皇后娘娘!”   “啊呀呀!皇上终于娶亲了!”郑婆子不禁道,“老婆子我这些年来亦不关注外事,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罢,她又好奇地张望了那车驾,感叹道:“究竟是个怎么标志的贵家小姐,才能配得上皇上?”   “郑婆子,不是我说,你仿佛是从南蛮子那里过来的,怎的什么事儿都不知道?”那妇人啧啧两声,道,“这位皇后,可是当年武帝钦点的太子妃,只是因为丧期耽搁了。她原是山村野妇,只是治愈了天花,立下了大功,便飞上了枝头,做了凤凰。”   “啊呀呀!”郑婆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马车,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那妇人好笑地看着那婆子,笑道:“你还真看傻了不成?只会‘啊呀呀’了。”   “啊呀呀!”郑婆子面带焦虑之色,指着那婚车后的一名小孩儿,道,“那不是你的哥儿么?怎么跟在贵人的车辇屁股后头跑?”   那妇人四顾左右,恍然发现自己的哥儿不见了,立时去看那已经渐行渐远的车马,却见最后跟着一个三五岁的黄口小儿,手中还捏着半张炊饼。   “啊呀呀!”那妇人面色霎时惨白,道,“追贵人的车辇可是犯了忌讳!我的哥儿!”   只见那车辇本就行得极缓,却在中途又停了。   苏霁掀开帘子,向外头张望了下,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怎的车马停了?”   “回贵人主子的话,那边儿有几十个小儿追着车辇走,奴才实在无法,便只能先停了轿辇,捉了那几十个孩儿再说。”梁内侍道。 第120章   两人正说到这里,只见一三五岁的哥儿从层层包围中不意钻进了马车周围,跑向了苏霁与梁内侍处,叫苏霁正瞧见。   那孩子尚且一团奶气,见了苏霁,倒也不怕生,只是呆愣在那里,一个愣神,手中的炊饼便掉到了地上。   那孩子欲蹲下去捡炊饼,苏霁却将车驾中的一大盘果脯全塞到了那孩子手中,轻轻地道:“地上脏,若是染了病,可会危及性命。”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苏霁,双手接过那盘子果脯,便飞奔着溜了。   “这……”梁内侍看着苏霁神色,亦不敢出言阻拦。   “他们也是可怜见的,你们几十名太监一上去可别把人家吓坏了。”苏霁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锭,递给了梁内侍,道,“你立去寻几十吊钱来,拆成了单枚的铜板,后头几十名太监也不必跟着车驾走了,直接在这儿给每个孩子发几枚铜板,也算是讨个喜气。可不许动粗,若是叫我知道了,仔细他们的皮。”   梁内侍闻言称是,便唤那几十名太监中的一部分去了,又道:“贵人主子,这婚车跟随之人都是有定数的,若是少了可是不吉利!”   苏霁摇了摇头,执意如此。   反正她也只是走个过场,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呢?其实她起初看到这辆婚车之时,却是惊了,那位正是克勤克俭,以身作则呢,为何明明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还要如此破费呢?   苏霁看这十里红妆,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她欠下的情债,永远也还不起了。   正这样想着,马车缓缓地驶入了皇宫正门,经过了宽阔的宫道,入乾清宫内。   苏霁悄悄观察着外面,见快到乾清宫了,连忙将红盖头披在了头上,这一身叮呤咣啷可真是麻烦,束缚着她,既看不见,也不能跑不能跳,直束缚成了残疾人。   在四个婆子的搀扶下,苏霁艰难地下了马车,走到了平地上,微微颔首低头,看着着脚下,红盖头之下的方寸之地。   “贵人主子,挺胸抬头些,婚后方能举案齐眉。”其中一个婆子笑着嘱咐道。   苏霁无法,只能抬起了头,目视前方,如此便彻彻底底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好在地上早已铺上了红毯,柔软细腻,苏霁盲着走在上头倒还算轻松,只向前走了十几步,光线逐渐黯淡,四个婆子扶着苏霁迈了九层台阶,便撒开了手。   与此同时,一只温绵有力的手握住了苏霁,轻轻浅浅的桃花香气袭来,一阵泠然声音轻柔地道:“别怕,跟我走。”   那只手柔软却又有力,牵着苏霁的手,又缓又稳地牵引着苏霁向前,苏霁小步紧跟着,只觉走了半刻钟,才发觉周围的光线愈发黯淡。   苏霁正思忖是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儿了,她仔细地思索了一阵,发现自己的大脑对成国婚礼流程一无所知——早知道教引嬷嬷说婚礼步骤的时候,她就不开小差了。   现下可好,两眼一抹黑地走着,谁知道前面会不会让她跳火盆?   正这般胡思乱想之时,那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却听那熟悉的声音道:“前面有一及膝的门槛,朕扶着你越过去。”   苏霁向盲人一样向前探了探手,听他如此说,便立时高高地抬起了腿,大大地向前迈了一步,头上的凤冠霞帔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声,发出了金属特有的泠泠之音。   “新人入!”方入门槛,却听唱礼太监用尖亮的嗓音报着,苏霁能察觉到这声音来自左前方。   那只手引她站在了一个地方,便不再动了,接着,那只手渐渐松了开,他轻轻地道:“别怕,拜完了堂,我们便算是成亲了。”   苏霁忐忑不安,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眼珠儿向下转,瞄到了底下有一明黄色的软垫,这软垫她十分熟悉,以前成武帝还活着的时候,常常跪在上头,或是祈祷,或是念些经文。   难不成要跪上去?苏霁正想着,却听唱礼太监又道:“跪!”   苏霁旋即老实地跪了上去。   “一拜高堂!”   按照古装剧的拜天地流程,苏霁微微屈身,头上的凤冠霞帔剧烈地晃动着,几十斤的金器在苏霁头顶,只能十分艰难地向下。   “二拜高堂!”   苏霁才刚刚十分艰难地起了身,却听唱礼太监又说了二回,只得认命地继续跪在了软垫之上。   “夫妻对拜!”   那只熟悉的手又轻轻地攀上了苏霁的皓腕之上,牵引着使她转了一个方向,复又行了方才之礼。   苏霁最后一次起身,脑袋已经被这几十斤金饰之物压得头痛,却听那道温润的声音复又响起:“父皇之丧期方毕,按照惯例,是不能设宴、设乐的,等到了将来……”   那话儿说到了一般,却又滞住了,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苏霁发觉自己失去了视力后,耳朵仿佛更敏锐聪觉了。   “吉时已到!”唱礼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双手十分郑重地握住了苏霁的手,与其十指相扣后,轻轻牵引着她,周围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几十道昏黄色的灯,即便是盖着厚重的红盖头,苏霁亦能感受到它们的光亮。   “坐。”那双手轻轻地引着苏霁到了一张榻上,苏霁连忙低下了头,看着那榻上头一片大红之色。从红盖头漏出的半分细缝中,苏霁尚能看到锦被的一角,那锦被上绣着龙凤之文饰,整齐地叠成块儿,摞在一侧。   苏霁忙在榻上捡了个地方坐了下去,头稍稍扬了起来,却见眼前这块儿红布被一块玉尺掀了一角,那玉尺随这修长的手渐渐上扬,红盖头亦随之渐渐完全掀开。   只见那副熟悉的面容一下子映入眼帘,新皇一身红衣,恍若丹霞,越发衬得肤若凝脂,人若桃花。他一双桃花眼柔柔地凝视着苏霁,抿了抿海棠色的薄唇,轻轻地道:“礼成,以后我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生同衾,死同穴。”   新皇唇角轻轻上扬,转了视线,怔怔地看着十指相交的手,道:“以后我们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苏霁每当慌张失措之时,会习惯性地挠挠头,此刻她手向上伸,却不意摸到了头上沉重的冠冕,却是更慌了。   不是说好了,两人大婚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么?怎么现在他又说得这么恳切郑重呢?   苏霁心底泛着淡淡的苦涩,等到婚礼一毕,这场快意恩仇的游戏便宣布终结,她已经完成了终极任务,是时候回到现代了。   新皇纤长的手指摩挲着苏霁的脸颊,眸中显出极为认真之色,轻轻地道:“你穿着凤冠霞帔的样子,真美。”   下一刻,新皇一把抱住了苏霁,双手环着苏霁的腰肢,一双唇轻轻地贴在了苏霁的嘴上,半轻半重地舔弄着,喉结发出了低低哑哑的闷哼之声。   苏霁的鼻腔中满是浓重的桃花香气,像是刚喝了一壶桃花酒一般,唇齿留香,头脑却晕晕沉沉地,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苏霁像是一只渴死的鱼,仅凭本能地紧紧贴着他,回吻了过去,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绝不肯放手。   这个她已经认识了六年的男人,永远都是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一双深情眼凝视着人世百态,却保留了赤子之心。   他的爱炽烈而又澄澈,温柔而又勇敢。   苏霁纠结地闭上了眼,却恍然发觉新皇的唇轻轻地松开了她,他一双桃花眼中带笑,在眸色的最深处,潜藏了别离的伤感,轻轻地道:“吉时已到,我们喝下合卺酒罢。” 第121章 大结局三   喜房内,尚保留着上古风气,端重肃穆,唯有一盏喜烛,粗长如儿臂,放置在床榻旁的红衫木圆桌上。圆桌之上,除却喜烛,只有一个匏瓜剖成的两个瓢,而又以线连柄,制成了卺,两只瓢内各自盛着半瓢淡黄色的酒,微微地散发着酒香。   新皇稳稳地拿了其中一瓢,又将另一瓢递给了苏霁。   苏霁亦起身,立于榻旁,接过那瓢时,不意瞟到了其通红的眼眶,心中回转过千百般滋味,终是将所有情绪化为了决心,一口饮尽合卺酒。   琥珀色的酒液闪着淡淡的光泽,一口入了苏霁的喉咙,整个鼻腔中都充斥着桃花的香气,成国人爱桃,国内遍植桃花,就连新人喝下的合卺酒,都是桃花酿成的。   苏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很轻,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   “叮咚!恭喜你,完成了【终极任务:凤凰于飞】。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回到现代,这副身体的原主会重回自己的身体,漂浮的灵魂得到安葬;二,留在这个异世界,原本的身体会因为猝死而亡故。”   “我选一。”苏霁镇定地回答。   “好。”系统不无钦佩地道,“很有勇气的决定,作为系统统计者,你的游戏数据也算是数一数二得了。不过,所有人的命运走向都不光靠自己的选择,有的时候,更要看别人的选择。作为系统,我也不知道你将来的命运走向如何,就像是薛定谔的猫,谁也不知道它的结局如何……”   苏霁视若罔闻,她微微地眯起眼,想要再清晰地看一眼这愈发模糊的世界,想要再看一眼面前的太子……可是无论她如何聚焦,面前的景致都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被染上了一层白霜,唯有那淡淡的桃花香气弥漫在周围,温柔而又克制。   “苏霁!苏霁!”那熟悉的清泠声音呼喊着。   苏霁感觉有什么地方被掏空了,心口一呼一吸间,都是剧烈的疼痛,她想说一声:对不起,这些欠你的情债只能下辈子来还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眼前的景致愈发模糊,最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团,逐渐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坠了下去,即将摔倒在地上。   她没有看到,手腕之上的翡翠平安镯无意间磕到了床榻的一角,旋即应声而碎,散发着幽幽的淡绿色光亮,好像是在寻找着新的有缘之人。   -   苏霁猛地惊醒,四顾周围,静谧的夜晚,只有一盏昏黄的小夜灯闪着微亮,温暖的床上堆叠着自己的衣物,很有些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苏霁微微一愣,旋即起身,将乱糟糟的衣物堆叠整齐——与太子相处三年,她早已习惯了太子任何时候都整洁端正,现在看到这一堆横七竖八的衣服团儿,她倒是还有些不习惯呢。   苏霁打开了灯,房间明亮得如同白昼,却一点儿也不刺眼,这是古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苏霁十分不习惯地看着那灯,心口一窒,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异常。   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游戏,自己再怎么投入,也不会付出太多感情。可是只有失去的那一刹那,她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她才意识到了这份感情有多么珍贵。   太子的柔情像是水,轻轻地环绕着她,一呼一间都是他的柔软与善意,初时觉得寻常,越接触才越是发觉其可贵之处。   苏霁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她现在感到心痛,可是又能怪谁呢?这是她自己慎重考虑、权衡利弊下做的选择,所有的心痛只能由她自己承担。   既然她已经做了选择,便只能顺着这条选好的路继续走下去,再如何伤心欲绝、患得患失,也不能让时光倒流。   苏霁轻轻地关上了灯,全身蜷缩到被子中,在被窝内痛哭失声,打湿了被子的半角。   苏霁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她忘了太子,将他们一同经历的瑰丽的故事抛诸脑后,打开平板电脑,开始上网课。   -   晚春早夏,新的学期终于开始了。   苏霁一手拖着个十二寸的行李箱,从计程车上下来,看着熟悉的校园内,生机盎然,不时有学生经过,骑着小黄车,碾压着道旁满地堆落的桃花。   可那桃花并不害怕,仍旧无畏地簌簌落下。   “苏霁,你终于来报道啦!”身后,骑着小黄车的李晴正准备去上课,却发现了前面疾走的苏霁,于是连忙刹闸,双脚蹬住了地面,推着车子走到苏霁旁边,豪爽地拍了苏霁一下,笑眯眯地道,“我这几天在宿舍正等着你呢,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儿,怎么这么晚才来上学?马上第一节课就开始上了,你竟然才来学校。”   “我想着正是肺炎传染期,晚一天上学,就更安全一些,所以趁着第一节课前过来。”苏霁微微一笑,指了指背后的书包,道,“我这里头放了这节课的书,还有纸笔。”   “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十五,离第一节课只剩下十五分钟。”李晴看了看手腕上的黑色手表,一脸惊恐,道,“你给自己预备的时间里,连回去放行李的时间都没有,你难道要托着行李去上课?”   苏霁点了点头,道:“行李箱里只有几件轻便的夏衣,不是很重。我预计的时间里,也没有跟你寒暄的时间,咱们别站着了,赶紧去上课吧。”   “没事,没事,边走边聊。”李晴嘿嘿一笑,听此连忙将小黄车上了锁,道,“你听说了吗?女魔头手底下多了两个帅哥。一个温暖系帅哥,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另一个是清冷型帅哥,长得就更绝了,容颜如玉,身姿如松,颜如宋玉,貌比潘安……”   苏霁不禁汗颜,道:“真这么好看?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是啊是啊。”李晴连连点头,不知道是在同意长得帅,还是在同意自己小说看多了犯花痴。她一边走上了教学楼的台阶,一边帮苏霁提箱子,道,“听说,他们是美国那边儿的交换生,来到了女魔头手底下当研究生,不知道小哥哥们的绝美容颜能在女魔头的摧残下维持多久……”李晴连连叹息着,道,“上次来的那个研究生还挺帅的,只是在女魔头手底下没两年,就秃了。”   苏霁听此,也不由得为二人的命运感到悲哀,悲哀了没一会儿,却听上课铃划破整个教学楼,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苏霁连忙回过神来,道:“咱们赶快走,教室在一楼,咱们还能在响铃之前到教室。”   二人连忙飞奔入了教室内,好在倒数两排还稀稀拉拉地,空着很多座位,苏霁让李晴坐到里边,自己坐在过道,以便有足够的空间放一只行李箱。   “快看!”苏霁正在侧边过道的小角落内安放她的行李箱,却听李晴高呼,道,“他们来啦!”   苏霁抬头去看,立时愣住了——一位年轻男子正在过道的另一头,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色T恤,手中抱着一摞书,北北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那张白皙的脸庞上五官精致,双唇海棠红,一双眼睛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双眸宛如澄澈的湖面,柔柔地看着前方。   一下子,那些被封存在脑海中的回忆奔涌而出,那些后悔,那些不舍……一切被压制的情绪都一下子涌了出来。   苏霁怔怔地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庞,说不出一句话来,激动地流了泪来。   那男子轻轻走近苏霁,却又翩然而去,匆匆与其擦肩而过,清凉柔软的白色布料间,有着极为熟悉的、浅浅淡淡的桃花香气,温柔而又克制。   可那身影缓缓地经过苏霁旁边,丝毫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苏霁连忙抓住了白色T恤的一角,即使是微小的希望,她实在不想在错过了。   男子在被抓住后,迅速转了身,眼中俱是清澈而又疑惑的神情,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望着苏霁。   苏霁迟疑了一下,轻轻地问道:“我看你好眼熟啊,我们以前见过吗?”   男子听此,单手抱着书册,腾出了右手去兜中摸索着,寻出一条布绢,为苏霁轻轻地拭去了眼泪,才道:“现在这么搭讪男生,早就已经过时了罢?”   那声音也是如此熟悉,像是一泓清泉泻在池中,清泠而又富有磁性。   可那声音说出的话却是如此残忍,他不是他,他根本不认识苏霁。   有些东西,既然已经失去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苏霁竭力克制着情绪,不让眼泪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落下来,轻轻地道:“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男子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便绕过了苏霁,从苏霁的身边缓缓走过,直到完全背对着苏霁。   那男子的脚步微微停滞,用眼睛的余光暗暗地观察着苏霁,见她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一副失望遗憾的样子,唇角微微上扬。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满是笑意,弯成了一道月牙。   【正文完,但是还有很多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