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 作者:纯白阴影 文案 晚霞中的红蜻蜓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见你 是在哪一天 此书已改名为《每朵丁香都会盛开》   第一章:相见欢   前言:   我总觉得文字是一幕自导的电影。我害怕它。却又无法抵挡它。   我抗拒一切,除了诱惑。   早已过去了流血的年纪,淡漠的,比淡漠本身更为淡漠的往事,用幼小的文字来叙述,依然是股粗砺的属于成人的味道。   因此,如果这篇文里,你看不到青春和欢快。那只能说明,我正在老去。   我和你们,都在垂垂老去。   是为,每个少年都会死去。   但你记得那时吗。那些尖锐刺骨的疼痛和伤口。自以为明白爱,却不懂命运的一段时光。   回首再看,一步一步,冰雪天涯。   希望你喜欢……当过去已经彻底过去时。   ————————————————————————————————————————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在他们成长之日起。   ——献给阿燃。以此纪念一九九四年夏天。   我有两个生日,一个是5月17日,一个是6月1日。前者是从一张塞在我襁褓里信纸上所获知的,上面还有诸如“无力抚养,恳请好心人收留”等字样。后者则是养父母给我定的,他们说,每个孩子的有生之年应该快乐似童年。   是的,如你所知,我是个弃婴。养父母对我从不隐瞒这件事情:那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下夜班的妈妈路过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露水从打了花苞的栀子树上滴落下来,长长的巷子极为静谧清幽。   啼哭声从巷子深处传来。妈妈停住脚步,留神再听,啼哭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   走了几步,她看到了我。小小的红色襁褓,图案是燃着的红烛,莹白如玉的烛台,纤纤玉手掐去一节烛芯。   在渐渐散去的雾蔼里,艳丽的红色有种撩乱人心的诱惑,让我的养母忍不住蹲下身来,抱起婴儿。   她低头,我正睁开眼睛,打了一个毫不知情的呵欠,还咂咂嘴,表情甜美无辜,竟令她怜爱不已,立刻就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不知在哪朝哪代遗失的骨肉,于是忍不住抱回家,抚养至今。   他们对我很好。我甚至忘记他们并非我的血亲。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瞒住我呢。   初二那年,我见到了自己的襁褓,顿时明白何以我那在大学里当教授的养父给我取名为剪烛了。   意境是如此谐和。难得的是,收养我的人家,恰好姓何。   这年我十四岁,刚学过那首诗歌: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名字,就叫做何剪烛。何当共剪西窗烛。   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个无法善终的问句。千百年来,永远有个女子停留在巴山夜雨的故里,问良人何时归。   十四岁是个有着种种可能的年纪。《杀手里昂》里的小女孩玛蒂尔德是十四岁,猫王在宴会上发现他的小妻子普莱斯利娅时,她也是十四岁。还有那个小妖精洛莉塔,同样十四岁,诱惑了亨伯特,成为其一生的禁锢。   苏路加就是这时认识的。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忘不了。   我的身体不大好,心脏瓣膜没有闭合好,不能奔跑跳跃——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我想,我被生身父母抛弃,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每次体育课,男生们踢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踢毽子、跳皮筋,我只能看着。闲得无聊,索性四处走一走。   学校不大,风景很一般,然而我爱极了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和它两旁的花坛里恣意疯长的野草。   梧桐总是很美的,更何况它还有个浪漫的名字,叫法国。   班主任看到我的样子,忧心忡忡:“中考时你多吃亏呀。”   从两年前开始,中考时要考体育,跳远、短跑、跳高三项,满分为三十分,要计入总分。   爸爸去找人打听,即使上医院开证明,体育分数也只算一半,会影响到我升入一中。   一中是本城最好的中学,其教学质量闻名全国,特别是高中部,升学率达到99%,十来人次拿过国际奥赛金牌。对于学生来说,考入一中的高中,简直就意味着稳入大学,是以人人向往。我哥哥何曾就在这个学校里读书,父母希望我也能考进去。   文艺特长生是能加分的。父母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达成共识,送我去学书法和绘画,这样说不定到时能派上用场。   初二结束后的暑假,妈妈便带我去拜师。首先拜访的是本城著名的油画家,说是油画家,可能抬举了他,刻薄些说,该称为画匠,除了一些临摹得以假乱真的西洋画之外,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创作。   然而就是有人买他的帐,连市委一拨人都去他那里买油画装点门庭。但他很清高,从不带学生,若不是看在爸爸托的熟人的份上,是不会收我为徒的。   一见之下,我就不喜欢油画家。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发乱蓬蓬的,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夹克,一笑起来,牙齿黄黄的。我暗暗拉住妈妈的手,她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艺术家都是这样的气质。”   画家冷淡地说:“坐。”也不大搭理人,径直在画板上涂抹。   我凑过去看,画面是常见的风景画,平淡无奇。那水倒是很逼真,清澈透亮,好象在流动。   画家回过头来:“还没完成。”又问,“带了画笔和纸了吗?”   “带了。”妈妈忙不迭地说。   他停下来,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石膏像:“以前学过素描吗?”   “美术课上学过一些基础的,画球啊,正方体什么的。”   “那我们先从这里开始。”   在他的指导下,我支起画架,对着那个美男,大卫。   妈妈走过去和画家寒暄着,说了好多客套话,又叮嘱我要乖一点,听老师的话,然后她坐在客厅里翻看杂志,一边等我。   在那一个小时里,画家继续忙活他的作品,不时过来指点一二,他身上的烟味让我十分难受。我画得了无生趣,一心盼望时间快点过去。   道别时,画家伸出手来。我看着他那双被烟熏黄的手,厌恶地和他碰了碰。   他转身对妈妈说:“这小姑娘不错,有天赋。”   书法老师家住在老城区腹地,幽深的小巷,沿途都是青翠的梧桐树,围墙上满是浓密潮湿的苔藓和爬山虎,谁家阳台上种着茉莉花和栀子。   老师家是一幢两层小楼,门是原木刷了清漆的那种,妈妈轻轻地敲着,我站在一旁整着画夹和毛笔。   门开了。   叫苏路加的男人出现。他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灰蓝色的衬衫,米色长裤,整个人无限清爽。因为瘦,眼睛显得特别大而亮,一个清俊的男人。   他微笑着和妈妈点点头,又转过脸打量着我,说:“哦,你来了。”   哦。你来了。   2   我望着他,十四岁的时候,我只有一米五五,他很高,我只能仰望着他,说:“是的,老师。”   他略微点了点头,朝妈妈客气地笑着:“您坐?”   妈妈放心下来:“不了,孩子交到您手里我就放心了。”又朝我看看,“剪烛,我先回去了,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练字。”   我“哦”了一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局,从沙发到电视,到茶几,到角落里摆放的植物,都是崭新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漆气味,明亮的窗下搁着一架钢琴。苏路加说:“家里两个月前才装修好,敞了一阵子了,不会皮肤过敏的。”   那盆植物是一株挺拔的小松树,我走过去摸了摸,呀,是真的。   妈妈喝了一杯苏路加倒给她的茶,又客气了几句,告辞了。   苏路加问:“你叫剪烛?多么好的名字,偏又姓何,更是别致。”   “谢谢老师。”我笑。苏路加让我感到亲切,甚至是……亲近。   他领我到书房去,问:“书写工具都带齐了吗?”   “带了。”   “没带也没有关系,老师这里都有。不过你家里都得备齐,平时要多加练习。”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书房,推开门,相当大的一间房,落地玻璃窗,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风景,窗前是一张大书桌,摆满笔墨纸砚,两个孩子在练字。   墙壁上贴了一幅《兰亭序》,清朗流美,下角落了几方印,我吃力地辨认着,苏路加笑笑:“我临摹的。”   那两个孩子回头看我。苏路加唤道:“杨懿、欧阳娟,这是你们的新同学,何剪烛。”他又对我说,“小剪,他们才比你多学几天,别担心。”   他叫我小剪。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从来没有。   欧阳娟,我是认识的。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年级,她的舞跳得特别好,在元旦晚会上出尽风头。记得有次我路过她们班级,碰到她和同伴在排演,背景音乐是《护花使者》,三个男生模仿李克勤的造型,中分头发,蓝衣白裤,戴墨镜,动作整齐划一。欧阳娟在中间,长发披肩,扮演那朵花,她穿粉色裙子,坠着深深的蕾丝边,在男生当中穿梭来去,姿态娴雅。   在学校,我是个安静的女生,学业不错,除了语文,门门功课都是全班前三名。常常在书页角落画古代美女,一律侧面,瓜子脸,云鬓金步摇,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纯线条的粗糙的画,画得太熟,几秒钟就能完成,欣赏半天,最后才一笔一划落下自己的名字,用粉色的彩笔勾一遍。少女时代,我醉心这种调调。   欧阳娟走过来说:“啊,我认识你,何剪烛。你的名字真好听。”她穿的仍是粉色裙子,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将粉色穿得这么美,这么清淡,像初夏的感觉,绿叶白花,微风穿行其中。   “嗯?”   “你得了市英语之星大赛的第二名,照片摆在橱窗里呢,我看过。”   “你的舞跳得好,还拿过校际象棋赛冠军,我也看过呢。”我看着她说:“你穿粉色真好看。”   她笑了:“苏老师还担心我写毛笔字会把衣裙弄脏呢。”她站住,旋了一个圈,“你看,没有坏的,我写字很小心。”   就在这天,我认识了苏路加和欧阳娟,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欧阳娟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样温柔,她个性爽朗,一堂书法课下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她挽着我,亲昵地问:“你喜欢柳体,还是颜体?”   “柳体,你呢?”   “我也是!颜体有点儿胖,不如柳体飘逸。”休息时分她也不闲着,拿起一支飞镖,眯着眼,单手掷出,正中门背后的靶心,十环。   杨懿和苏路加鼓掌。   苏路加才二十九岁,字已经写得相当好了,是省书法协会的会员。他教我使用要点,比方说,写甲骨宜用硬毫,写篆书隶书宜用羊毫,再比方说,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都是一些基本的知识,我听得悠然心会。   待到教我写字时,他先写了几个,让我学习间架结构。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字体意态放旷、情致落拓,他的指甲修得很短,衣服上有淡淡的香皂气息。他的眼睛极为黑白分明,黑是浓黑,白是瓷白,清冽得几乎呛人的目光。他是个多么清白干净的男人。   看着他写字,我有片刻的走神,他的样子,样子,非常之端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首先就蹦出这个词,就像绿草苍苍时代的古代男子,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学了两个小时,我们三个起身告辞,杨懿走出门口就和我们分开了,欧阳娟递给我一颗糖,香,不大甜,薄荷味的,清清凉凉。   我和欧阳娟并不同路,但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没有来由地,我就是想对她好,就邀请她到我家去玩。   路过一处冷饮摊,她停下来,买了两支冰棍,撕开包装纸再递给我:“给,我请客。”她擦了一把汗,咧嘴笑,眼睛都弯弯的,吮了一口,推了推我,“愣着干嘛,快吃呀,不然会化啦!天气这么热。”   “哦。”   她吃得津津有味,将冰渣咬得咯吱作响:“真甜,快吃快吃!”好象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我看着她,想,我要和她做朋友,有好东西都要等着和她分享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吃完冰棍,欧阳娟摸摸口袋,掏出两颗糖果。她说她身上永远都会带着糖果,这样,每个日子,都会是糖的。她把甜说成糖,她说,这东西很糖。   糖吃得太多,她有一口烂牙,不张大嘴巴笑,是看不出来的,可她不在乎,偏偏就喜欢大笑。   她剥开一颗递给我,自己也吃一颗,惬意得摇头晃脑。   我们将书本垫在地上,坐在图书馆高高的无人台阶上,看到远处车来车往,不远处有些小孩子在广场上跳橡皮筋,这么大热天,他们照样玩得起劲。   蓝如水晶的天空,没有云朵,也没有风。摸一摸水泥地,有些发烫。   这时我才十四岁,相信未来是金黄色的,可以和好朋友哼着歌,走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走到家门口,我敲门,响了很久,何曾才过来开,一开门,马上又缩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欧阳娟说:“你哥好忙喔。”   “他忙着玩呢。”我笑,“他念高二,说是得抓紧时间玩,开学后就是黑色高三啦。”   “爸爸妈妈不管?”   “不管。他们对我和哥哥都很纵容的。”我把她让进来,“到我房间去吧。”   路过哥哥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喧哗声,何曾的声音传来:“倪险岸,你又打算悔棋!”   又听到倪险岸嚷嚷:“何曾,我这棋子儿还没落下来你就心急啦?再说,你有个军师帮忙,我单打独斗,得防着点。”   何曾笑了:“好好好,江淮,你可不准再出声了,省得倪险岸老说我胜之不武。”   原来今天来的是何曾最要好的两个兄弟。我说:“他们在下象棋呢,走,我们去玩跳棋。”   “不如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吧,我最喜欢下象棋呢。”欧阳娟一听说是象棋,眼睛都亮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下象棋,还拜过师呢,现在下遍全班无敌手。正好去找你哥哥他们讨教一二。”   “好啊。”   我们推开门。何曾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江淮和倪险岸听到响动,转过头来。   我和欧阳娟是多么同命相怜的家伙,我们在同一天,遇见了命里的那个他。   3   看到江淮,欧阳娟倒吸一口气,低声惊呼:“哎呀俺的娘哎,他真帅!”她故意模仿山东话说的,很顽皮。   我笑话她:“看到糖和帅哥,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大言不惭:“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江淮是何曾的同班同学,确实很英俊,哥哥说他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以中考成绩全地区第一的身份考入一中住读,他人很聪明,又刻苦,次次都是全年级第一名。他平时不大和人交往,只有何曾等少数几个朋友。他很冷傲,不知多少女生追他,他一概不理。他就是老师心中那优等生的范本。但我不喜欢他,他太无趣了,似乎除了出人头地,就没有别的追求,这是因为家庭因素造成的吧,我想。   我认为倪险岸不错,他是我的师兄,初三刚毕业,长得像年轻时候的王杰,身上有一种莽撞的忠诚感。他成绩很差,时常不上课,整天在大街小巷无所事事地瞎晃悠,和一帮兄弟凑钱看录象,打桌球,叼着烟乱窜,看到漂亮妹妹就吹口哨。他个子高,人又灵活,打群架以一当十,终日幻想能成为少年帮主。   但他对我很好,老塞些女孩子喜欢吃的小零食给我,唤我妹妹。他妈妈也特别好,每次我们去他家,都做满满一桌菜,就像是大家的妈妈。   哥哥真奇怪呢,江淮和倪险岸是性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居然都是他的朋友,三个人称兄道弟好不热闹。   倪险岸说:“妹妹回来啦?这是你的小姐妹吧。”   “是啊,倪哥,谁会赢?”我跑到倪险岸背后观看。   欧阳娟则站到何曾身后,一笑起来就露出有四个黑洞的一排烂牙。她长得真好看,要不是牙齿,简直可以打上九十分。   倪险岸胜券在握:“那还用说?你哥每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合江淮之力也不是我的对手。”他笑得眼睛的纹路都出来了,更是爽朗可喜。   我非常喜欢倪险岸,他比何曾看起来更像我的哥哥。他有着讨人喜欢的性情,对人完全没有城府和戒备,是个憨厚的傻小子。喜欢谁了,就恨不得成天粘在一起,吃到一种好吃的点心,赶紧多买一份,咚咚咚地跑来送给你,巴巴地看着你吃下去,连声问,好吃吗,好吃吗。你点点头,他就心满意足地说,对,我也喜欢吃。并为你和他有着同样的喜好而沾沾自喜。   要是讨厌谁了,干脆就不去理睬,连敷衍也懒得,心里想什么,立刻大声说出来,毫无顾忌。他是个很闹腾的人,又张扬,自然也会有人嫌他粗枝大叶而不喜欢他,但他不在乎,或者说,是太迟钝了,即使意识到了,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对。他常常说自己是一根筋,只要认为是该做的,打破头也要去做。   何曾认为他是受港台黑帮片的影响太深,满脑袋都是哥们义气,怕他以后会吃亏,他摸摸后脑勺,哈哈一笑,没事。   他极喜欢说话,内容杂七杂八,事无巨细都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听的人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发现他不响了,再一看,要么是歪着头睡着了,要么就是被掌上游戏机吸引了注意力,玩得不亦乐乎,有人碰碰他,问,你怎么不说了?他还不耐烦:别吵!   倪险岸就是这样的人,把你当朋友了,去哪儿都希望有你在,什么心事都说,知道兄弟在打闹中吃了亏,气急败坏地袖子一挽替他出头,看到我生病了,都担心得要命。他善良热情,对自己的事随随便便,对他喜欢的人的事很是上心,记着周围的人的喜好,以便过年、生日时送上不同的礼物。我真欢喜能遇见这么个人。   何曾紧张地盯着棋盘,思索着。江淮坐在他旁边,试图替他下,手啪地被何曾打掉:“我再想想。”   我对象棋不大在行,可也看出双方正斗到紧要关头,倪险岸的黑方稍占上风。   说话间何曾已落棋,江淮一看,啊了一声,刚想抱怨,及时住了口。倒是欧阳娟连连摇头:“真是败笔。”她注意到何曾的鞋子,小声对我说,“你看他脚上的鞋。”   我看了看,笑:“他自己干的。”   何曾穿了双拖鞋,横梁断了,用钉书钉给钉上了。爸爸让他换一双,他说穿习惯了,再说还能穿。   倪险岸微微一笑,黑炮3退1,这是一步谋子和攻杀的恶手。何曾脸色微变。江淮扼腕道:“唉!”   欧阳娟轻声笑了起来,我看看她,她叼着一根棒棒糖,朝我扮个鬼脸。她是个嗜糖如命的人,对本城大小糖果铺子和小吃店里最好的甜品都了如指掌。   何曾不敢再怠慢,越发小心,半天不动,突然浑身一震,又呆住,像是在凝神思考,犹豫了一下,士六进五。   倪险岸扬眉:“哦?看来我得小心了。”   双方此后下得更为艰苦,何曾如有神助,连下几步妙着,倪险岸下到最后,不得不叹一声:“唉!本来都赢定了。”当胸捶捶何曾,“你小子今天超水平发挥嘛,接连几着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何曾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其实……”   我看到欧阳娟很隐蔽地捅了他一下。何曾改口道:“其实……是你手下留情嘛!”   其实……傻瓜都看得出来倪险岸步步杀着。他笑:“手下留情可不是我对你的作风,哈哈!”他笑的样子很好看,眼睛一眨,嘴角嘟着翘上去,左边酒窝比右边深。他的睫毛也很长,不过没有我的长,我们比过。   江淮早就手痒,一拍何曾:“你赢了,高兴去吧,我和倪险岸杀一盘。”   何曾站起身,像是才看到欧阳娟似的,朝她笑了笑。   “哥哥,这是我的朋友,书法班里认识的,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说。   欧阳娟大方地伸出手来:“认识一下。”   何曾没有料到她这么主动,几乎有点狼狈地,和她握了握。   “哥哥,欧阳娟的象棋下得很好呢。”   “我知道。”   我吃惊了:“哦,你知道?”   欧阳娟笑了,掏出一颗糖,抛到天空,再用嘴接住。她从小就爱吃糖,抱着糖罐看书,一本书看完,糖罐也空了,把自己也吓住了。她说要是不让她吃糖了,想死的心也有了。   我明白了,难怪何曾能够反败为胜呢,一定是她帮忙的,叼着棒棒糖暗地里指点江山。   “你要和倪哥较量吗?”我问。   欧阳娟摆手:“不用了。我们去下跳棋吧。”   何曾坐下来,在江淮身边观战。   进了我的房间,欧阳娟环顾四周:“啊,真温馨!瞧,还有这么大的布娃娃呢!你爸爸妈妈真疼你!”   “是啊。”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找出棋盘,“来!让我领教领教跳棋水平。”   欧阳娟说得没错,爸爸妈妈是很疼我,但这种疼爱,让我有些隔膜。   他们从不忌讳谈起收养我的经过。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时,很少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就算给,我的通常只有何曾的三分之一。亲戚们会在饭桌上夸他们心地善良,又感叹如今过日子不容易,有两个孩子更是负担,吃饭穿衣啊,学杂费用,以及花费在我身上的药钱,都是一大笔开支。   这让我总记得,这个人生,是他们给我的恩赐。   我没有什么朋友。班里的男生和女生极少说话,没有了小学时的亲密无间,早恋问题要多敏感就多敏感,连互相凝视一眼,保不准就有人要说闲话。关系要好的几个同学天天上学放学,很快大家心照不宣地组成了各自的派别。   起先我是和顺路的几个一组的,一路说说笑笑,聊聊电视剧和琼瑶席绢,哼着最近流行的歌,甚至说起自己的初潮,有两个比我大的女生告诉我,不来“那事”就意味着还不是女人,又神秘兮兮地问我来了没有。   我不想被追问,就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没有来过,但在上厕所时看到便池上别人留下的鲜红粘稠的血,有些害怕。我想流了这么多血,会很痛苦的。小时摔破了胳膊和膝盖,都痛得想死呢。   我真正来月事是在英语课上,上着上着有点不对劲,小腹又涨又痛,一股热流缓缓从体内流出。我第一反应是,坏了,小便失禁。坐立不安几分钟后,我联想到平日里几个伙伴对我说过的,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下课了老师走过来和我说话,她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波浪发,戴时髦的眼镜,我是她的得意门生。她对我向来很好,见我六神无主的模样,关切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   “感冒了?”   “不。”   “头晕?”   “不。”   “那是怎么了?”   我小声道:“肚子痛。”   她笑了,让我脱掉外套,拦腰一系,陪我出了教室,让我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等她,两分钟后,她拿着一包卫生巾出来,带我去厕所,教我怎么使用。我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忙不迭地点头。   她问:“你妈妈从没对你讲过这些?”   “没有。”   的确是这样,妈妈没讲过。直到有次我不小心弄到床单上了,自己端到卫生间里搓洗时,她才知道女儿长大了。   这事伙伴们也知道,还讨论过好几次。可没多久,她们渐渐疏远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   后来才听说,班里那个最擅长唱歌的男生江华伦暗恋我,而她们又是暗恋他的,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成了她们的公敌,无法再做朋友。   十四岁的秋天,我就知道,女朋友之间什么都能分享,除了爱情。   窗边摆着玻璃鱼缸,里面有三只小金鱼游来游去,一只花的,一只黑的,一只红的,游得很欢。欧阳娟被吸引,跑过去逗弄它们玩,还和它们说话:“你寂寞吗,你的女朋友是谁呀,是红的还是黑的?”   金鱼是几年前我过生日,倪险岸买给我的。我把鱼缸摆在窗沿上,每天给它们喂食,有时还会和它们说话,它们睁着眼睛面无表情,我想它们懂我在说什么。何曾还笑过我太孩子气。   我省下零花钱买了几个小贝壳和一些水草回来,我想让鱼缸看起来更像池塘些。池塘,这才是它们本来应该生活的地方。   本来还有只淡黄色的,它很怕冷,三年前的某个早晨,它被冻死了。虽然我听了妈妈的话,早早就铺了一层细沙在鱼缸底部,可它还是死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金鱼,漂亮的大眼睛,淡淡的柠檬黄色的鱼尾,我叫它香蕉。另外几只分别叫做番茄、葡萄和猕猴桃。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水果。   香蕉死了的那天,我还哭过,被妈妈看到了,还笑话我:“你为一只金鱼哭了?”   是。不过是只金鱼。可我还是好伤心,特地找了个火柴盒将它装进去,埋在小区花园的一棵腊梅树下,又用一块光洁如玉的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给香蕉做了墓碑,墓上还洒了几朵梅花。   倪险岸知道了,说要再给我买只回来,他承诺:“妹妹,我保证和原来那只一模一样!”   我没有要。就算看起来像,也不是我那只香蕉了。我不要。   我说:“欧阳娟,这金鱼是倪哥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   “何曾刚才能赢,是你帮他吧。嘿嘿,倪哥看不出来,我可知道。”   欧阳娟说:“是啊。”   “不过你是怎么帮的?我没听见你和他说话。”   欧阳娟又赢了我一盘,笑吟吟地打个榧子:“非得说话不可吗?”她挤挤眼睛,作神秘状,压低声音,“我站在他身后,用手指在他的衣服上写字,他感受到了。”   “你还真行嘛!倪哥下棋很厉害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胜券在握的鬼样子,决心要震震他。”欧阳娟得意洋洋,“我五岁学棋,经过名家指点,下过街头残局,九年有成,终成为一代宗师,笑傲江湖……”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下?”   “他的路子有点野,等我以后摸透了再说。我才不打没把握的仗呢。”   “你刚才不是借我哥哥之手赢了他吗?”   “哎,那是旁观者清嘛。”   谈笑间,倪险岸过来敲门:“妹妹在吗?”   “在。”我出去,“倪哥,什么事?”   “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今天江淮生日。”   “好啊!”我问,“欧阳娟,你不着急回去吧?”   “不着急。”   倪险岸看着欧阳娟:“你很面熟。”   欧阳娟笑:“咦——这个妹妹我见过?”   倪险岸也笑:“我是粗人,呃,这个,我不懂《红楼梦》。”   “当然了,欧阳娟是初二年级的头号美女嘛。你有印象吧。”   “洞中方一日,世事已千年。”倪险岸叹气,“我老了,早就不问红尘了。”   4   何曾就拍拍他的肩膀:“这么超脱啊,那么最近是谁为一个小女孩神魂颠倒呢?”   倪险岸摸摸脑袋,嘿嘿一笑:“高僧我只说不问红尘嘛,可没说不追红颜的。”   欧阳娟一拍手:“难道红颜不是红尘中人?”   倪险岸就作陶醉状,抬头望天:“噢,亲爱的姑娘,在我心里,她是天仙,超越凡尘。”   欧阳娟好奇:“原来是醉倒温柔乡啊。是哪个姑娘?我倒想见识见识。”   倪险岸说:“也是我们学校的。她叫陈浅,长得特别干净,像小溪一样。她马上念初二了。”   我摇头,表示没听过。   欧阳娟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我见过她!”   那个女孩常常穿浅色的裙子,纯白色,粉红色,苹果绿,头发是马尾,梳得高高的,随着她走路的节奏一跳跳的。她的书包是白色的,画着一个可爱的卡通猫咪。   她真是个纯真美丽的小女孩,笑起来天真灿烂,毫无心机,也爱哭,为考试没考好哭,试卷攥在手里,边走边吸鼻子。她有很多漂亮的头饰和各种花样的裙子,长得瘦瘦高高的,穿连衣裙特别楚楚动人。   放学后她和几个小姐妹并肩走路,闹闹喳喳,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倪险岸不知不觉跟了她一路。   有次他又在她和同伴的身后跟着,有个小姑娘很淘气,停下来,扭过头大声对他喊:“喂,小浅的生日快到啦,你要送她礼物呢!”   陈浅红了脸,举起拳头向伙伴背上捶去。   我们一行五人坐在大排挡上吃饭时,经不住欧阳娟追问,倪险岸全招了,还找她支着:“你们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啊,给我参谋一下吧,我买礼物送她!”   江淮叹气:“完了,小伙子,你陷进去了。”   倪险岸倒是欢天喜地:“没什么不好吧?”他举起酒杯,和江淮碰了碰,“今天你生日,来,干杯!”   “干杯!”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英俊如江淮,就连喝酒的样子也是好看的,豪气十足,像个英雄。他懂得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他的一切都太技巧了,不够真诚。我看着他,暗想,他太深了,我不大看得懂。   十四岁的时候,我喜欢万事万物都像水一样,明明白白地流淌。因此我真是喜欢倪险岸啊,聪明、能干,还会讲很多故事。想想看,人好,又会打架,棋也下得好,我当然很崇拜他。   况且他对我很好,谁对我好,谁就是好人。   欧阳娟伸腿踢了踢我,我诧异地转头问:“干吗啊?”   欧阳娟啊了一声:“没事没事。”她端起酒,面向何曾,“喂,你要敬我酒。”   何曾讷讷地:“为什么啊?”   “我帮过你,你要谢我。”欧阳娟说。   我心照不宣地笑,何曾恍然大悟,连连称是:“好好好,谢谢你!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倪险岸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还是凑过来:“咳,何曾,你应该说,谢谢女侠援手之德,敢问姑娘芳名,在下,在下……”朝何曾促狭地笑,“剩下的事情不用我教了,自己看着办。”   说话间欧阳娟已仰脖灌下一杯酒,将杯底亮了个底朝天,再看何曾,才抿了一小口,不满道:“喂,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是女生啊!都喝完了!”   何曾说:“我……我酒量不好,这个,咳,不信你问问他们。”   我打圆场:“欧阳娟,是这样的,我哥哥不大能喝酒。”   欧阳娟同情地说:“天,以后你可怎么办?”她扳着指头数,“考大学后家里摆酒席得喝、将来工作上应酬也得喝、结婚还得喝……你可躲不过去啦。”   何曾只是笑,夹菜吃。才喝了这么一小口,他的脸就红透了。   “不行,我是女生,你非要再和我喝!”欧阳娟说。   何曾为难地举起酒杯。   我看了他一眼:“你喝酒皮肤过敏的,别逞能。”   何曾仰脖,灌下一大杯。   欧阳娟鼓掌:“要不再来一杯?”   “不了不了。”何曾很难受,眼睛通红。他的确不能喝酒,才一杯,就会这样,再严重些,身上还会起红诊。   我又让欧阳娟不要为难他了,她不高兴:“何剪烛,他是男人哎!”   “哥哥不能喝的。”   “那么你喝?”   “啊,我更不会喝。我从来不会喝酒。”   “不管不管,你非得喝。”欧阳娟缠上我了。我们闹开了,争执不休,江淮和倪险岸也不劝,当个笑话似的看着。   闹到后来,我和欧阳娟冲何曾大喊:“这事因你而起,你来评理!”   何曾知道我们在开玩笑呢,才不会真的吵起架,也就悠闲地夹菜吃,头也不抬。我猜就算马上地震了,他也要把碗里那块红烧排骨干掉。   欧阳娟没奈何,只好掏出一颗棒棒糖,一心一意地舔。   何曾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喜欢吃糖?”   “它糖。”   “听说,爱吃糖的人都怕疼怕吃苦,渴望有人关注有人爱。你是吗?”何曾问。   欧阳娟点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小时候我感冒了,妈妈喂很苦很苦的药给我喝,我喝不下,她就拿糖来诱惑我,舔一下,喝一口。那时候我就想,原来只要弄点糖的吃,苦就不那么苦了。”   何曾说:“唔,看过《阿甘正传》吗,阿甘傻乎乎地说,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欧阳娟重复着:“人生如朱古力。是啊,每个好孩子都会有糖吃。”她仔细打量着何曾,评价说他的眼睛长得像一颗话梅糖,她比划着,“就是用褐色的纸裹的,酸酸甜甜的,适合吮吸的糖。”生怕我不知道,她推推我,“学校门口就有卖的呀,有点贵,要一角钱一颗。”   何曾被她的形容弄得哭笑不得,揉了揉眼睛。   欧阳娟不再刁难他,转向江淮:“喂,那个谁,你生日吧,来,我敬你。”   江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倪险岸给欧阳娟取了个外号:“来,糖罐,我们也来喝。”   “请问,有事吗,咸菜。”欧阳娟毫不嘴软。倪险岸穿了一件暗格子的衬衣,她居然能联想到咸菜色,“我们为什么要喝呢?”   “咳,我需要你帮我追女生嘛,提前谢啦。”   “这理由不错,行,成交。”欧阳娟和倪险岸碰杯。   倪险岸豪气冲天:“来,干杯!宁负天下,不负红颜!”他喜欢李小龙,还贴了一张李小龙的海报在床头,又四处搞了如来神掌之类的武功秘籍来研究。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做客,竟然送了把刀作礼物,说是可以用来防身用,过了两天,又拿本《女子防身术》,缠着要教我几招。   “宁负天下,不负红颜。为了这句话,我再敬你一杯!”   江淮表示不赞同:“天下在握,还会稀罕红颜吗。”   倪险岸笑道:“兄弟,那可不对。我向往的境界是,醉卧美人膝。哈哈。多么风流快活。”   江淮说:“那我宁可醒握天下权。”   一直闷头不做声的何曾说:“我赞同倪险岸。”他是个很忠厚的男生,平时也不大说话,人有点木讷,见他这么说,我倒有点吃惊。   “为倪险岸早日和美人醉生梦死,干一杯!”欧阳娟说。   “行啊,不过,糖罐,我该怎么追她呢。”   欧阳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这个,简单了,咸菜,你二话不说,冲到她面前,一拍肩,妞,我一无所有,你何时跟我走?”   何曾哈哈笑起来:“你真可爱。”他向来是有点憨的,这下可见是真被逗乐了。   欧阳娟回个笑给他,很妩媚。   倪险岸重重地将酒瓶往地上狠狠一砸,溅起丰富的泡沫,老板娘拿着抹布跑过来,何曾连忙说:“酒瓶我们会赔钱给你的。”   老板娘一脸鄙夷:“他在撒酒疯?”   何曾很维护倪险岸,瞪着她:“我兄弟只是高兴。”   欧阳娟很会活跃气氛,她笑着说:“我刚从书上看来一个笑话,你们听听。”   我们都催她快说,她就说了:“话说森林里有些小动物们扮可爱,商量着以后大家用呢称称呼彼此。小猪第一个跳出来:好啊,以后我就叫小猪猪了!小兔子说:那我叫小兔兔!轮到小鸡了,它咳嗽一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们都听明白了,四个人八只手使劲捶她,好在是笑得没了力气,才使她才不至于受伤。倪险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指着欧阳娟对何曾说:“你看看糖罐整天都看了什么书!”   何曾擦着眼泪说:“这不是从书里看来的,书里哪有说这个!”   江淮叫着:“欧阳娟还有什么笑话,再说来听听!”   倪险岸嚷着改天要和欧阳娟较量棋艺,欧阳娟拒绝了:“你不配同我交手,哈哈。”   “那谁配向你挑战?”   “何曾。”   倪险岸不屑一顾地挥挥手:“你这回可就看走眼了,今天他是好不容易才赢了我。”   何曾也摆手:“不行不行,我下不过你。”   欧阳娟舔着棒棒糖笑:“我就是要让你深深自卑。”   何曾笑着说:“那确实。”顿了顿,他说,“少吃点糖,你看你的牙齿都坏了。”   倪险岸幸灾乐祸地说:“我说糖罐啊,你再不戒糖,当心以后嫁不掉。”   欧阳娟给他一个白眼:“你可不能污蔑我,我还年轻,而且单身。”   散伙时,何曾不放心倪险岸,和江淮商量着把他送回去。他转向我:“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们,等下送你和欧阳娟走?”   倪险岸酒量不错,人很清醒,执意推开何曾:“我没事,你们送小姑娘吧。”   何曾徉怒:“谁以为你醉了?我是怕你就这么一身酒气地跑到陈浅家门口,大吼《一无所有》呢,那可就糟了。”   倪险岸笑嘻嘻地反问:“为什么不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今天非要把你直接送回家不可。”何曾倔起来没人能劝动他。   倪险岸无可奈何:“好吧。不过,你和我一起就行,江淮送糖罐和妹妹回家。”   欧阳娟摇头:“我们坐坐吧,等何曾回来。”   “好。”   欧阳娟又道:“你们有事,先走了?”   联想到她刚才讲的那个笑话,众人大笑。   三个男生走掉了。老远还听见他们吼着《一无所有》。   等得不耐烦,我们决定四处走走。夜市很热闹,灯光璀璨,我和欧阳娟牵着手走过一家家小摊,不时蹲下来看看,撇撇嘴,很快放回去。   欧阳娟踢踢踏踏地走着,笑声清脆,她说,“何剪烛,你和你哥哥长得不像,你比他好看。”她侧过脸来,眼睛在路灯光的照射下,很清亮,“但是,我喜欢他。”   第二章:永遇乐   此后每天上午,我到油画老师那里学习绘画,下午,欧阳娟上我家,约我去苏路加那里学书法。夏日午后,她穿着红色裙子,站在楼下呼唤:“何剪烛!何剪烛!”   我从窗口探出头:“进来吧!”   红裙少女仰着头,笑吟吟,真美。我看着她,很震动,拉过坐在书桌前看书的何曾:“快看,快看!”   何曾放下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手指朝外看去,很快缩回脑袋,淡淡地:“哦。”   “没看见吗?”   “看见了。”何曾的目光转向课本。   “没想法?”   “有什么想法?”   “人家是美女嘛,反应还这么冷淡?”   何曾失笑:“你呀,小丫头。”   欧阳娟敲门,我去开。她径直走进书房,看到何曾:“哥,复习功课啊!”   何曾朝她笑笑:“是啊。”转向我,“剪烛,大热天的,给你的朋友盛碗绿豆汤过来。”   我到厨房里端了三碗绿豆汤。这是妈妈早晨上班时放在砂罐里煨好了的,我刚丢了几块冰糖进去,一打开盖子,满屋飘香。   欧阳娟接过:“谢谢你啊,何剪烛。”   都静下来,默默地喝完汤。我背起书包,和何曾说再见:“我去学书法了。”   “哦,好。”   欧阳娟朝何曾挥挥手:“哥,我们走啦!对了,哥,绿豆汤很糖,很好喝。”   “哦。”何曾边喝绿豆汤边看书。   到了苏家门口,看到苏路加正和几个工人往家里搬书柜,杨懿几次想过去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你还小,重活不要干了,当心闪了腰。”   杨懿退到一边,白衬衣,军绿色的长裤,裤脚绾上去,看到我和欧阳娟走过来,笑一笑,也不多言语。   欧阳娟悄悄地说:“哎,你觉不觉得他和你哥哥有点像?”   我摇头:“他比我哥秀气多啦。”   “嘿,我是说气质。”   “那就有点像,都不大爱说话。”   苏路加和我们打招呼:“三个孩子都到了?稍等啊,刚做好书柜呢。”他穿着一件咖啡色衬衫,呵,这个男人,穿什么都好看。虽然我知道,论五官,他并不出众,我们公认的帅哥,是江淮。   欧阳娟嚼着一颗糖,含糊不清地问:“这么大的柜子呀,苏老师有很多藏书吧,我要看。”   “好啊。小孩子多读点书是好事。”   苏路加特地将一间卧室腾出来做书房,走进去一看,右边墙上钉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了磁带,他指挥着工人将书柜放在左边。   房子内的音乐声很小,若有若无地飘来荡去,是《一生何求》,我的同学江华伦喜欢的歌。   应该交代一下故事的背景,1994年7月,新音乐的春天。1个月前,郑均带着《灰姑娘》、《回到拉萨》、《极乐世界》横空出世,再有3个月,魔岩三杰一齐推出惊艳大碟。   下课后,欧阳娟向苏路加借了几本书,杨懿挑了几盒磁带,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要。   小学时,班里有个女孩家境很好,她的衣服都很漂亮,卷卷的头发,粉红色的裙子,泡泡袖。我很羡慕她,梦想着有天也能穿上那样的裙子。   有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爸爸之前就说好了的,会给我奖品。我小心地把试卷塞在书包里,跑回家。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靠着门口掏出试卷,扬给她看:“妈妈,我考了第一!”   “好啊。我们家剪烛从小聪明。”   “妈妈,爸爸说要给我买礼物的。嗯,我想要一条裙子。”我自顾自地说下去,“长长的,粉色的,下摆是荷叶边,拖在地上,走来走去。”   “行。星期天我们就去买。”妈妈正在忙着,没多少心思听我说话。   “谢谢妈妈。”我把试卷放好,帮她切葱拍蒜。   到了星期天,妈妈买回的是白色裙子,短短的,泡泡袖,也很漂亮。可是,可是我想要的是粉色的呀。不是这样子的呀。   她一脸微笑地说:“剪烛,裙子买回来了,就是你想要的那种!”   我抱着裙子笑:“妈妈真好!”回到房间里,就哭了。   此后再也不主动向他们开口要东西。事隔多年,还记得幼时趴在商店玻璃柜台前,将脸贴上去,贪婪地看着柜子里的蛋糕,我不肯说我想要。   欧阳娟在我面前晃了晃书,《阅微草堂笔记》、《基督山恩仇记》:“都是大部头,晚上就不去你家玩啦,得回去啃它们。”   “不去看何曾了?”   欧阳娟一愣,拿起书作势要打我:“好啊!你!”   我一躲:“别,这么厚,我怕疼。”   欧阳娟哈哈笑,笑过后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说:“我以为,何曾算不上颜如玉,他没我好看,你说过。”   “哟,几时学得这么贫嘴了?跟我混了几天,还真出息。”欧阳娟认真起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他很好。”   “那什么不去表白?要不我帮你?”   “不了。”她说,“现在说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那是。”   她和我在苏路加门口分手,走了几步,回头巧笑嫣然:“未来还长呢,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喜欢一个人,是不是?”   我慢慢走回去,黄昏的风吹起身上衣摆宽宽荡荡,停下来,在路边冷饮摊买一支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最后再把外面那层蛋筒咯吱咯吱吃掉。   在一家租书店,放下十块钱押金,挑了两本言情小说,岑凯伦的《痴心只是难懂》、梁凤仪的《昨夜长风》。以前我不看这些书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有了小小心事,唔,我没有什么经验,想看看那些女生是怎么做的。   路上很静,没有多少人,天光一点点地暗下去,眼看,就要黑了。沿路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夏天了,还在落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有金属声。我拾了一片装在文件夹里,想拿回家问爸爸,他教植物学。   我低着头,一脚一脚专心踩落叶,没注意到有个人拦在我面前。   2   来人说:“真巧啊,何剪烛,居然碰到你啦!”   我抬头,是江华伦。那个传说当中喜欢我的男生。他坐我右侧,中间隔了两个过道。他的物理成绩一骑绝尘,包揽了学校里大小奖项,他梳分头,藏了一面小镜子在课桌里,趁老师不注意就拿出来照一下,自以为帅呆了。下课后更是张扬,晃荡着腿冲女生唱《偏偏喜欢你》,粤语几可乱真。   有女生吃吃笑,江华伦越发得意,拿镜子照一照,头发往后一甩,问:“怎么样?有型吧?”   话是朝别的女生说的,眼睛却看向我。   两人的眼光刚碰到,随即分开,我低下头,心里砰砰跳,脸上估计红了,用手一摸,有点热。   女生嫉妒的目光投过来。她们都梳妹妹头,穿裙子,喜欢聚在一起笑啊闹啊。我不是,我的头发梳成马尾,穿红色裙子,妈妈说,喜庆。   暮色中,他推着一部单车,穿AC米兰队队服,冲着我笑:“你是要回家吧,我送你?”   “不了。”怎么敢让他送我回家?被爸爸妈妈看到,要误会的。   江华伦说:“那……你急着回去吗?要不然,我们到广场上去玩?”他拍拍车座,示意我上去。   如果没有苏路加出现,我会不会喜欢眼前人呢?他开朗、积极,像正午的阳光。   我站着没动,江华伦靠近我:“坐!”   我穿的是裙子,侧身坐上车。   一抬头,天空清明,淡淡的几丝云彩,远处有人家的灯光亮了起来,照得树荫浓密。   夏日的风,缓缓地流淌,头发和裙摆一同飞扬,街道两旁的路灯一朵朵地开,前面的男生用力蹬着车,哼着歌,曲调隐隐传来,是那首,《偏偏喜欢你》。   再回头,路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行至一处斜坡,江华伦猛地放开车把,两手平举,单车将要失去平衡似的,下滑,下滑。   他似乎期待我的尖叫似的,半晌没有听到我做声,回过头来,问:“何剪烛!何剪烛!”   “暧。”   “你怎么不说话?怕得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问:“怕什么啊?”   江华伦有点扫兴:“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   想起我问欧阳娟的:“为什么老要捉弄何曾?”   她回答说:“因为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好好玩,可爱死了。”   呵呵……年少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吧,有着小小的天真和淘气,喜欢你,因此才欺负你。   “真的不怕?”江华伦又问,“如果摔下去,搞不好要破相呢。”   ……那就有些可怕了。不过,大不了学古代英雄赴刑场说的那句话:“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不抵用,多少可以壮胆。   坐在广场上,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每个缝隙都是风的味道。我喝一瓶大大的水,想一些人,一些事,江华伦在身边悠然唱歌,又是《偏偏喜欢你》。   夕阳的余光一点点落着。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另一个人身旁。   我不知道我会喜欢苏路加。他不一样。他和江华伦不一样。和我所认识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样。他们怯怯地心仪着某个姑娘,装模作样地递纸条,情书上抄满汪国真的诗句,买小礼物……都那么浅薄。   灯火璀璨,天地之间,照耀我。江华伦的手慢慢地圈过来了,嘴唇快要触碰到我脸上,咻咻的气息像林中奔跑的幼兽,我急忙站起身:“我得回去了,太晚了,妈妈会骂。”   我知道他并不会怎么样。但,我不想。   我并不懂这些,能想象的极限无非是一弯拥抱,和一双交握的手,空气里充满无邪的花香。这就是我能想象的全部风花雪月。至于亲吻,那太遥远。   江华伦讪讪地缩回手,也站起身,装做扯自己的衣角:“咦,这儿怎么有点脏?哦,是坐在地上弄的。”   他自问自答倒挺热闹,我袖着手看着他。   他又拍车:“送你回去?”   “不了。我乘公汽。”   “那样不安全。”   “没什么。”我心想,比和你在一起还要不安全吗?   “我送你上公汽。”   我没有吭声,他推着车走在我身后,脑袋耷拉着,明显很有挫败感。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他刚才的举止也没有吓坏我,但是——欧阳娟说得对:“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江华伦,太过急切了。   可他真的急切吗。还只是,我心里隐约有了别人的影子?我捂住脸,天,我害怕。   我跳上公汽,站在窗口朝江华伦挥手:“再见啦!”   那少年一手推着单车,站在灯火阑珊处,那么淡,那么淡的影子。   公汽上的人不多,我坐在最后一排,司机将车开得飞快,我疑心他把汽车当成了坦克,颇有过尽千帆惟我独尊的霸气。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飞鸟惊惶飞过,风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气息。   夏天就是这样,阵雨来势汹汹,去时无踪。有人在前面低声说:“呀,没带伞!”   下了车,将装着书和书法用具的塑料文件夹小心地搂在怀里,沿路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只好小跑着回家。雨水很快积了起来,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一脚踩下去,溅了一身。   回到家,妈妈赶紧把我往浴室里推:“快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说着跑到我的卧室里给我找衣服。   洗完澡,很舒服,穿着睡裙向卧室走去。路过书房,看到何曾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颜色深浓。开学后他就是高三了,不得不拼命。   雨还在下着。我的床就在窗下,外面是个大阳台,不必担心雨水会飘进来。坐在床上,将已经擦拭干净的文件夹打开,还好,两本小说都是干净的,就是边上有一点儿湿,明天放在太阳下,很快就会干。   可惜下午练习过的毛边纸都湿了,必须丢弃。我怔怔地看了半天,上面还有苏路加写的几个字呢。当时我坐在书桌前,他俯身,写字给我看,让我注意间架结构,离得那么近,他的衣服清香极了,淡淡香皂气味,很好闻。   我眯着眼睛,贪婪地嗅,想将这香味一丝不留地嗅入肺里。   言情小说远远不如想象中的好读,才看了几页,就不愿意再看。他们的生活离我太遥远,男主角总是那么冷傲,俊美得宛如天神。   而苏路加,亲切温和,像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哦,据说,茶,又名——南方嘉木。这是在大学里教植物学的爸爸告诉我的。   南方嘉木。就是这四个字。一看上去,感觉是生长在南方茂盛阳光下的,一株挺拔的树,白色的树杆,葱翠的宽大叶子,蓝天白云,树木清淡。   啊,就像他。   窗户微开,看到一角青色的天空,阳台上的花草在雨雾中格外朦胧,茉莉该打苞了吧。雨声很大,又响又香。我喜爱这样的雨夜,夜澜卧听风雨声。手边的书换成了席慕容,最近在班上很流行的,有女生一首一首地抄录它们。白纸,黑色钢笔字,大而简单的句子,永远的少年时光,那朵出水的莲。   我在日记里写:我发现我想他,虽然我有点儿怕。在淡淡蓝色的纸的一角画上一株白杨,欣赏来欣赏去,抿嘴笑半天。   苏路加,如果,我在你的少年时代遇见你。   当他戴着红领巾上学时,我尚未轮回到这个世界;当他站在领奖台上拿到书法大赛的奖杯时,我在牙牙学语;当他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看书时,我穿着鲜艳的小花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跳集体舞……当他成为我的书法老师,而我喜欢上他。   人生是不是这样,兜兜转转,必然会有个人,和我们碰上?人在什么年纪就得遇见什么人,不是吗?   可是碰上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就是彼此要寻找的那个人?我可不可以这样幸运?   他,会喜欢我吗。就像欧阳娟喜欢何曾,倪险岸喜欢陈浅,我们大家,会不会梦想成真?   3   这个暑假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上午学油画,下午练书法。油画老师真是个怪人,每次都不大搭理我,讲完了技巧后,任由我涂鸦,自己坐在画作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忙得差不多了,才再过来指点一二。说来也怪,经他一说,我会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使得我对他的恶感消除不少。   油画老师姓程,画室里满坑满谷的画。有些是素描,有些是国画,更多的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所有的画作右下角都用铅笔写着一个字,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就猜,这是老师爱过的女子的名字。可是……像他这样,这样……邋遢的人,也会爱上哪个女子吗?还是,那个女子无法忍受他的邋遢而离开他?我兀自想着,笑出了声。   程老师恍然不觉。我踱过去一看,他破天荒地没有画那种临摹之作。画面上,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枯枝满地萧瑟着,女子端坐雪中,眉目冷然,大雪铺在她身上、头发上,而那雪,留心看,竟不是莹白色的,隐约透出淡淡的粉红。原来女子穿的是大红衣裙,被雪覆盖,成了奇异的粉红色,静且美。   这么冷色调的画,偏偏有暖意。一点点粉色的红,在铺天盖地的白中,他指着画,对我说:“灯。”   灯。   她是他的灯。一点微微的明,燃了,就是洞彻生命的光。   她来了,他就亮了。她走了,余生熄灭。   那女子……该怎么形容呢。程老师画她的时候,是怀有爱慕的吧,笔触那么柔软,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画中人。   人们用画笔抒发感喟,托物言志,只有很少的画,才能画出爱情。这幅画让我对程老师的印象有了改观。我想,确实如妈妈所言,搞艺术的都是这样。   每天下午,和欧阳娟说说笑笑,到苏路加家里去。他似乎很忙,几乎每次,我们都会发现他的房子有新变化,比如,客厅里多了几盆花,再比如,窗户上悬了白纱,风一扬就有轻柔的弧度。   十四岁的我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不爱说话,长相倒并不难看,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美丽一些,再美丽一些。   趁苏路加出去了,我悄声问欧阳娟:“你谈过恋爱吗?”   她笑得没心没肺:“有啊。”   当然是有的。怎么可能没有?她真美,美得野性而纯真,像是田野里对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热烈,奔放,那么招摇,那么放肆,侵略到你心里,然而她自己,却是无辜的。   “该怎么做呢?”   欧阳娟哗啦笑出声:“哈,小妮子春心大动?说吧,哪家儿郎?”   杨懿听到了,也一笑。   欧阳娟赶紧看他:“喂,小子,不会是你吧?”再转头问我,“是他?”   我红了脸:“啊,不,不,不,不是不是。”   杨懿也脸红了,站起身:“我去帮苏老师端水过来。”   他一出去,欧阳娟就问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能告诉她,是苏路加?她会笑死我的。   她自顾自地猜起来了:“是江淮?”   “当然不是呀。”   “那么……是咸菜?你喜欢他对不对?”   我还没有回答,苏路加和杨懿就进来了。仓促中我只来得及摇摇头,朝苏路加看去。我好紧张,生怕他听见我们的对话。   欧阳娟不依不饶:“我知道了!你喜欢咸菜!”   苏路加笑着递过果汁:“小姑娘们说什么呢?”   欧阳娟刚想说话,我用力一推她:“不准说!不然……”   “不然怎么办?”   窘迫之下,我口不择言:“不然我就到何曾面前说你坏话!”   欧阳娟装出胆怯的样子,举起手:“哎呀呀,你还真行,我怕了!好好好,不说了。”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大口,“苏老师,真好喝!”   我也喝,懊恼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她那样,性格爽朗、嘴巴甜,讨人喜欢。   “好了。大家休息休息。”   我们坐着聊天。欧阳娟拖来一张转椅坐下,伸手问苏路加要糖吃,她半仰着头,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如此迷人。   苏路加起身去拿糖:“家里还真有,上次拿过来的。我不吃糖,就搁忘了。要不是你问起……大家吃吧。”   包装很美,褐色的小盒子,质地是皱皱的瓦当纸,用细细的银丝带系着。欧阳娟毫不客气地拆开来,里面是薄薄的绢纸,雪样的白,绘着梳着云鬓的日本艺妓行走的背影,弱质纤纤,背景是漫天的樱花。   正好是四块巧克力,闻一闻,就知道是美味。让我想起电视上放过的德芙巧克力广告,说是丝般光滑。   这盒子真好看,我说:“你吃糖,把盒子给我好不好?”   杨懿笑我:“你看,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还真让你活学活用了。”   欧阳娟端详着盒子说:“像川端康成的文字。”   苏路加附和她:“日本人对伤感有种唯美的推崇,比如花吹雪,浮世绘。”   欧阳娟给我们每人发一块,盒子归我。   苏路加问我们:“好吃吗。”   “好吃。”   欧阳娟喜欢缠着苏路加问这问那。他笑咪咪地逐一回答。   他二十九岁。自幼练习书法。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喜欢自己做饭。爱吃的菜是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四季豆要炒得青翠,包菜则加红辣椒炒,香喷喷。   他喜欢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的歌者是达明一派、齐秦、蔡国权、陈升、黄舒骏。他总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将房间内的植物都搬到阳台上晒太阳。   下课后,欧阳娟家里有点事,不到我家去了,杨懿和我们没有交集,挥挥手,也走了。我抱着塑料文件夹独自走着,苏路加骑着单车从后面追上来:“小剪!”   我回头。他笑着说:“我正好要到前面的商城,去买卫生间的窗户上需要的玻璃纸,一起走?”   一起走。   我侧着身子坐在单车后面,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我的脸贴着他宽厚的背。和他认识一个多月了,从不曾如此靠近。   天空的白云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一朵朵火红的云,路边的叶子清清脆脆,迎风招展,而风,那么那么温柔熨帖。   我幸福地颤栗着,松开手,想要飞翔,想要拥抱,拥抱眼前的风,眼前的人。   是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吧。尽管苏路加在前面说,小剪,坐稳点,要下坡了!我仍肆意地晃荡着脚,伸出手臂,想要将迎面而来的夜风全部抱住。   是一处非常陡峭的斜坡。理所当然,我从单车上摔下来了,滚出老远,清晰地听到喀嚓一声响,腿上、胳膊上蹭破了皮。   他从车上跳下,像阵强大的风卷起了我,把单车锁在路边,狂奔到附近的卫生所。稍事包扎后,又跑到医院,医生说,右腿粉碎性骨折,多处擦伤,得在家休息一些时日。   苏路加急得满头大汗,请求医生上最好的药膏,配最好的药片。他一再对医生强调,这孩子长得瘦弱,医生,要让她快快地好起来啊,她父母送她到我那里,是去练字的,不能让他们担心。   我忍着钻心的痛擦着眼泪,暗自欢喜起来。我知道他很心疼我,我真希望自己能伤得更重些,这样他就会陪在我身边久一些。   他把我背回家,何曾过来开门,看到我打上石膏的右腿,他吓坏了,连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苏路加说:“我是她的书法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何曾手忙脚乱地和他一道把我抬上床去。苏路加搓着手,一迭声地自责由于自己骑得太快,这才累我受伤,何曾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和爸爸妈妈会照顾好妹妹的。”   苏路加坐了片刻,看得出来他很内疚,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走到我的床边说:“小剪,这段时间的书法课你就不用来了,等你好起来,我会给你补上的。”   听了这话,想到将有些日子不能看到他了,我万分难过,好在他说:“我会来看你的,带些书给你打发时光。”   苏路加一走,何曾就凶巴巴地问我:“你自己能走路,为什么要坐他的单车?”   我不满他对苏路加的态度,这下更生气:“正好顺路,不能坐?”   他语塞,转身打开药盒,倒出几颗药,递给我:“记得喝药。”自己径直向厨房走去,我知道他是去给我倒水了。   我缩在床上一声不吭,腿很痛,才翻了两页书,就痛得受不了,喝了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4   醒来时,看到妈妈坐在我床边。爸爸在室内踱来踱去,忧心忡忡。见我醒了,妈妈问:“剪烛,是不是很痛?哥哥上街买排骨去了,炖汤给你喝。”   “谢谢妈妈,还好,不是很痛。”   “怎么那么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了?听你哥说,是坐苏老师的车摔的?”   “嗯,正好顺路……”我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妈妈会责怪苏路加,迅速编了个谎言,“路上看到有个小孩子挡在前面,我怕苏老师的单车会撞到他,心里一慌,急忙从车上跳下来……”   妈妈一脸无奈:“我们家剪烛总是这么善良。”   何曾回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爸爸着急:“让你买的东西呢?”   何曾嘴巴一努,示意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爸爸一看:“这是……?”   妈妈走出去,和何曾身后的苏路加打了个照面:“哎呀是苏老师,您怎么来了?”   苏路加提着一罐汤,又是一连串的道歉:“医生说腿摔坏了,得多喝些骨头汤……”   何曾说:“我还没走到菜场呢,就碰到他了。”   妈妈和苏路加寒暄了好一阵,从罐子里舀了一碗汤,向我的卧室里走来。苏路加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妈妈和苏路加说着:“苏老师真是太客气了,怎么说也是我家剪烛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这孩子的错,可怨不了您。”   我一听,坏了,谎言要穿帮。好在苏路加只是微笑着,走进来。   他才离开短短几个小时,似乎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看到他,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剪烛,叫老师呀。”又向苏路加赔礼道,“我家剪烛比较内向,苏老师不要见怪才好。”   苏路加笑:“那怎么会?剪烛很乖巧。”   呵呵,在我的父母面前,他叫我剪烛。就像我的亲人那样。   我接过妈妈递上的汤,排骨、藕,喝了一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妈妈问:“好喝吗?”   “好喝。”   “那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谢谢你。”   “真没礼貌,要说谢谢老师。”   谢谢你,苏。   苏路加笑着摇摇头。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大袋子,此刻坐下来,一件件地往外掏:“剪烛,挑了几本书给你,这些天不能走动,就看看书打发时光吧。”   《呼兰河传》、《瓦尔登湖》、《小王子》。多年后再回想起,很感谢苏路加,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给我选的是它们,安静、辽远、纯净、坚韧,让我知道在至苦难时,人应该以怎样的信念活着,几乎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无论如何,我感激他。   他又给我一大盒录象带:“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是我年轻时候,唔……比你略大一点吧,最喜欢的电视剧,反复看了好多次。”他转向妈妈,“嫂子,家里有录象机吧?”   他用了“年轻时候”、“嫂子”这样的字眼。这几个字在瞬间钻到我心里,痛。我朝窗台上的猕猴桃、番茄、葡萄望去,它们活泼地游着,在水草里穿梭,溅起小水珠。   妈妈说:“有啊,我让她爸爸把电视和录象机搬到卧室里来,以后她就可以直接看了。”   我痛得呻吟一声。苏路加赶紧问:“很痛吧?”他更加不安,“都怪我不小心,骑车不够稳,这才……”   妈妈慌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伤势不轻,可能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妈妈别担心,没事儿。我才没有那么娇气呢。”   “那可怎么办呢,我和你爸爸都要上班,要不,我请一段时间的假?”   何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我不是还在放暑假嘛,平时由我照顾剪烛好了。”   苏路加也表态:“何剪烛的伤是因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会时常过来的。”   我将排骨汤喝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他们都在场,恨不得将碗给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妈妈接过碗:“还要吗?”   “不用了。”   “那我拿出去洗了。你们先聊着吧。”   何曾拿过录象带:“咦?《上海滩》?我小时候看过。”   “我好象也看过,那时好小啊,什么都不懂。”   “就等着电视台重播呢,这下可好了。”何曾眉开眼笑,专心看着录象盒上的剧情介绍。   苏路加坐了几分钟,起身:“剪烛,我该走了。”   “谢谢你,苏。”我凝视着他。   他站着,我坐在床上,他那么高。   他看了我一眼,推门走出去。   夜里睡觉时,我抱着他给我的书、录象带放在枕头边。我笑了,睡了,美滋滋地做了梦,梦里大团大团棉花一样柔软的粉色云朵,我在云端徜徉徜徉。   第二天,爸爸将电视什么的搬到我的卧室了,何曾过来帮我将录象带塞入:“一起看?”   “不,我看完了,你再看。”这是苏路加给我的,我要单独看,不要和任何人分享。   是这样的乱世。一个好人,一个热血青年,一个前政治犯,一个抗日爱国者,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五四”的学生领袖被社会变成坏人的故事。   可是。我看到的是爱情,流离失所的爱情。原谅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吧,她虽然早熟,但她的思想尚不可能深邃。   看得太投入,连中午吃饭时都舍不得错开眼睛。何曾嫉妒地看上两眼,我推他:“出去出去,我看完了,你再来看。”   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下着雪,程程在小巷里漫步。当许文强撑着伞出现在路的拐角,她惊喜回头,他微微欠身,相视一笑。   我想起倪险岸,他那样的血性男儿,会喜欢它吧。   “倪哥有些时日没上咱们家了吧?”   何曾笑:“他啊,最近不忙着追心上人嘛?听说你那个好朋友帮他出了不少点子。”   “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摸着脑袋,“是是是,她叫欧阳娟。有时我还真不大记得了。”   欧阳娟又何辜?她听说何曾喜欢红色,现在常穿红衣服了。可何曾甚至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爱情,爱情是一件很疼的事情呢,我不希望她这样好的女孩也会感到疼。   我决定努力撮合他们。   傍晚时分,苏路加、欧阳娟和杨懿都来了。欧阳娟径直冲进来:“何剪烛!我给你带冰淇淋了,快点吃!都要化了!哦,还有糖!我最爱吃的太妃糖!”她掏出一大把塞给我,“我可馋啦,和馋虫做了半天斗争,才忍住没吃,都给你。”   苏路加呵呵笑了。   我抬眼看着欧阳娟。她穿的又是红色。真的很奇怪,不管穿得多么鲜艳,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清淡,像初夏。   苏路加看到电视上的《上海滩》:“咦?看到这里了?真快。”   杨懿说:“呀!我看过!里面的兄弟情义很打动人。”   果然是各花入各眼,不同的人从这部电视剧里所感受到的,完全迥异。   苏路加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它要告诉你的,远远不是这些。”   欧阳娟好奇地翻开枕边的书:“哈,哪儿弄的?这几本书我想看,借我?”   我为难地朝苏路加望去,他笑而不答,双手抱在胸前,存心看我会怎么说的架势。   “一个朋友借给我的,对我来说很珍贵,如果你要看,我可以再去买了送你。”   “朋友?”   “是啊。朋友。很尊敬的朋友。”   欧阳娟泄气:“这么宝贝它们啊?那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苏路加问:“腿伤好了些吗?”   杨懿站在一旁说:“多喝些骨头汤,吃点钙片什么的,我以前骑车摔过手,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何剪烛,别担心,会好的。”   他真是个温和的男孩子,平时从不多言,但想来,他是懂得关心人的。我说:“谢谢你,杨懿。”   何曾拿着几只削好的苹果走进来,给他们一人一只,递给欧阳娟的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他,半天忘了接。   何曾疑惑地瞧着她:“你不喜欢吃苹果?”   “啊,啊。”她张口结舌,“不不不,我喜欢吃。”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一屋人都笑了。   妈妈留他们吃饭,苏路加连连推辞,直到爸爸说是家常便饭,勉强算谢师宴了,他这才坐下,杨懿和欧阳娟也留下了。   杨懿出去帮忙剖鱼,苏路加坐在客厅里和爸爸说着话,谈笑声隐约传来。   欧阳娟坐在我身边翻着书:“我最喜欢《小王子》了,可纯净了,你看过没有?”   “没有,我语文成绩不好。”   “这可和语文成绩没关系,算是课外阅读吧。”她心不在焉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觉得你哥哥不喜欢我。”   我安慰她:“我哥这人粗线条,不解风情。”   “杨懿似乎也不解风情,可他也不至于像你哥那样!”   “杨懿?他很好,就是不喜欢说话。我哥哥呢,我就没见过他为谁动过心,可能因此比较迟钝些吧。说实话,我挺好奇你怎么这么手忙脚乱的。”   她有点恼火:“我没经验啊,都是别人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哥哥这样的人。”她用力跺脚,“我不得要领!这些天我看了好多书,完全是纸上谈兵!”   嘻嘻,原来我和欧阳娟一样,都企图通过书本来找些办法。如果爱情真有法可循,有什么宝典之类,一定洛阳纸贵。   爱情……我不懂这个。电视剧所告诉我的,都很荡气回肠,可现实生活里,是不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有些人幸运,可以携手冲浪,还有些人,会经历没顶之灾,更多的,大约很快上了岸,偶尔向水边望望吧。   也许爱情不过是随手折就的小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   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会去爱呢。   是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像我现在这样——他们都在外面吃饭,我独自坐在床上吃,听到笑声不断传来。   我恨死自己这双腿了。   他们都那样远。而我手边,只有一支笔,一面墙,一本书,一支歌曲。   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你们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们,同样只能局促在狭小的空间,左冲右突白白耗费力气?   听了第29遍的《一生何求》时,我关掉了单放机。   5   倪险岸和江淮到我家来探望我的时候,欧阳娟刚好也在,一看到倪险岸进来,她就朝我扮鬼脸,我知道她是真的误会我喜欢他了。   “倪哥,怎么样,有进展没有?”我朝倪险岸笑,“你们这么客气啊,还特地来看我。我的腿没太大问题的。”   倪险岸说:“妹妹,我妈妈听说你腿伤了,还念叨着要过来探望你呢。她熬了些草药,说是土方子,很灵的,晚上给你端过来。”   江淮把手里的一大袋子香蕉放在我的床头:“小姑娘都喜欢吃这个吧?”   “啊。太客气啦,江淮哥哥。”他的经济状况很差,能给我买这么多,我很感动。   倪险岸一听就明白我在说什么,塞给我一大块巧克力:“来,妹妹。吃了再告诉你。”他自己抓起一只香蕉,将皮剥开,往欧阳娟手里一递,“我替江淮做主。”   江淮笑:“我去找何曾下棋。你们聊。”   他一走,我问:“很贵吧,我这么一点小病痛,你们让我太惭愧了。”   倪险岸自己也剥了一只香蕉,大口咬着,含糊不清地说:“他拿了奖学金吧,好象。对了,他今天除了看望你,主要是想等你爸爸回来。”   “等我爸?”   “你爸不是和一中的教导主任熟吗?江淮想争取保送,当然需要教导主任推荐了。”   “他那么好的成绩,不用保送都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学啊。”   “我也想不通。”倪险岸接过欧阳娟手里的香蕉皮,丢到旁边的垃圾篓里。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和陈浅如何了呢。”   欧阳娟坐在床边看书,闻言一笑:“咸菜,你还是告诉她吧,你看人家多急切。”   说到陈浅,倪险岸笑开了花:“过几天她生日呢,前天糖罐陪我去给她买礼物了,一串风铃,好漂亮的,包装纸也是她帮我选的,我想陈浅会喜欢。” 他一副无辜的傻样子,一只眼睛闭着,睫毛还在翕动,另一只眼睛圆睁着,眉毛一挑,坏坏地朝我笑,像个极小的故弄玄虚洋洋自得的孩子,让我很想伸出手,踮起脚,在他脑袋上敲一敲。   欧阳娟留意看我的脸色。但是很遗憾,她从我脸上看不出来失落的表情,只好低下头去接着看书。   我推她:“你帮倪哥倒是挺行的啊,自己的事情怎么就拎不清了?”   欧阳娟想了想才回答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倪险岸开了电视,一看是《上海滩》,呀地叫出声:“妹妹,你怎么有它?我要看。”   “行啊,等我看完,你和我哥哥看吧。”   倪险岸哼起主题曲,又看了几眼:“有好消息我会向你汇报的,我也去下棋啦。”   他向外走去,顺手将垃圾篓拎出去倒掉。   欧阳娟疑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不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   “他喜欢的是别人。”   “那我有什么办法?”   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苏路加每隔两天上我家来一次,他有着温润的微笑,我还是少年的神情。除了看着他,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倪险岸勇敢,我什么都不敢说。   倪险岸可以对陈浅说:“我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欧阳娟可以坦荡地和何曾说说笑笑,无论动作还是语言毫不掩饰。   我呢。我能对苏路加说什么。他会认为是小女孩的梦呓的。他不会当真。   原来只有我最懦弱。   相对的时候,苏路加坐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书,听我说话,微笑。旁边有些老老的歌子传来,风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   清晰地听到,那歌是,《一生何求》。   如果他永远在身边,那么,一生,别无所求。   不出声地把它听完。苏路加说:“知道陈百强的死讯,当时的反应是大叫一声。四周的学生都被我吓住了,他们觉得我不该追星。”   “你在大学里教什么?”   “法文。”   “你很喜欢他?”   “也称不上吧……我只听过他一首《一生何求》。”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认为他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   “我也听他的歌啊。”   他摇摇头:“那不一样。”   我难过,从他的话语里我一再听出他认为我和他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也是了……他大我十五岁,是我年龄的两倍还不止。这样想来是让人懊恼的,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年的时光,让我来不及参与?   我好想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初恋的女子——一定是有的吧,他那样年纪的人,不可能没有过去。虽然,这让我很嫉妒,非常嫉妒。   嫉妒那不知名的女子,拥有他最初的爱恋。   有些惶恐,除了知道他的年龄和职业外,我对他,知之甚少。几乎,一无所知。   这让我害怕,竟有一种敌暗我明的感觉。   苏路加说:“等你好了,我带你们几个去放风筝。”   “好啊。”   “等你好了,如果愿意的话,我让我外婆教你钢琴,下个月她会到我那里住一些日子。你的个子小巧,手指却这么修长,不学钢琴真是可惜了。”   “等你好了……”   呵,等我好了。如果我好了后,他不像现在这样花精力和时间来陪我,我宁可不要好起来。   “你外婆会弹钢琴?”我认识的老人里,从来没有这么洋派的呢。她让我很好奇。   “是啊,她早年留学法国。”说起外婆,苏路加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苏路加是由外婆带大的。5岁左右,他的床头就贴了一张时间表,上面排着他一天之内要做的事情,几点到几点学外文,几点至几点学书法,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不管春夏秋冬,早晨5点半就得起床。   “冬天起得太早,我真受不了。”   苏路加笑:“刚开始我也是,慢慢就好了,懂得了自律。人应该学会克制自己,不是吗?”   “那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苏路加说,“我很喜欢它。那时文革开始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抄了去,包括钢琴。外婆就在硬壳纸上画了键盘,让我练习指法。但我人笨了一些,学得不大好。也就放弃了。外婆为此还生过气。”   “既然喜欢,为什么要放弃?文革过了,也是可以捡起来学的呀。”   “小剪,你还小,以后你会知道,不是所有喜欢的事物,我们都能抓在手里的。”   “你可以努力。”我说。   “那么为什么有个词叫无能为力?”   我赌气说:“那是悲观者造出来的词。我相信人定胜天。”   “我们拿什么和天公斗?”苏路加摇头,“如果年轻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拼死争取一些东西。但是到了二十九岁的今天,我想……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别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一怔:“我也不懂。”   我是真的不大明白苏路加想表达的意思。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尤其是让我日渐神往的苏家外婆。   腿不能动,但我可以画画啊,看书和电视之余,我让何曾帮我把画夹和纸拿过来,练习素描。我很迫切地希望能学好油画, 就像程老师那样,可以为心爱的人画一幅画。   我梦想可以这样。总有一天,我要穿着洁净的衣裙,坐在明亮的大房间里,宽大的玻璃窗前,给我的爱人作画,他替我倒一杯茶水,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一回头,就看到他的笑容。   是这样年轻的岁月。时光清香,悲哀还没有开始。我的幸福纯净明澈。   第三章:少年游   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在何曾和爸爸的搀扶下,我尝试着走路。   “看前面……先站稳……步子别太大……开始要慢……”爸爸说。   何曾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跟着。   爸爸扶住我的胳膊,慢慢地放松:“小心摔跤……”他说的,只有这句,和小时不同。那会儿他说:别怕,别怕摔跤。   是不是人长大了,有些坎坷,逐渐变得不那么好对付了呢。   倪险岸拎着草药来看我,握着我的手臂说:“哎呀,这么瘦了,妹妹,你不乖喔。”他笑的样子真好看,酒窝深深,像年轻时候的王杰,有种落拓的气质。   他四处打架,一大票热血青年跟着他混,他回头点点人数,满意地笑,又遗憾没有那个女孩的目光跟随。有兄弟看出他的落寞,关切地问两句,他就受不了,手一挥,浩浩荡荡地带他们去喝酒——这傻小子总以为,当老大就是要勇敢,不能让人瞧出脆弱的一面呢。   等到可以正常地走路时,欧阳娟、倪险岸、江淮一伙人全来了。倪险岸捏一捏我的脸:“哗,还是胖一点好看。以前多瘦啊。”   欧阳娟说:“那叫仙风道骨!”   “倪哥,还真多谢你每天都端草药过来呢。”   倪险岸嘿嘿笑:“我以前学自行车摔过,我妈就是用这种药把我治好的。很难喝,但很管用吧?”   大家热热闹闹地去了“绿野仙踪”,这是一家清吧,经营中西简餐。据欧阳娟说,里面有我最喜欢的虾条和茉莉花茶。   何曾照例不喝酒,欧阳娟狼心狗肺捉弄他,将手中的酒往他手里一递:“哥,我还有小半杯,喝不了,你帮我吧!”   江淮和倪险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想阻止,欧阳娟偷偷踩我的脚。   何曾说:“别喝了,女孩子少喝些酒。”   欧阳娟不依:“我都答应咸菜了,和他干了这杯。你总不能让我言而无信吧。”   “糖罐,你可以请个人帮你解决嘛。”倪险岸帮腔,“那我就不算你食言。”   何曾看看江淮。江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喝多了。”   何曾没办法了,接过酒杯。欧阳娟紧张地盯着他。他将酒杯端到嘴边,嘿嘿一笑,将酒倒掉了。   欧阳娟指着他:“你,你……”   “你和倪险岸只说让我解决掉,可没说是必须喝掉。”何曾认为自己想出了好借口,有些得意。   “你赖皮!不行,再来一杯!”欧阳娟存心想吓唬何曾,“不然,我自己喝。”她仰脖灌掉一大杯,接着又倒酒。   何曾抢过去,摔在地上。   欧阳娟看着他:“多贵啊,你这可是浪费。”   何曾气急败坏地叫:“我是怕你喝醉啊……你这头红桃K!”   话一出口,大家都怔住,接着齐齐大笑。   江淮边笑边问:“何曾,红桃K……这称呼,你怎么想出来的?”   何曾闹了一个大红脸:“啊……”   “她可是一只糖罐,怎么能这么形容她呢。”倪险岸来精神了。   何曾结结巴巴:“她,她平时不老穿红衣服吗。”   欧阳娟自言自语:“红桃K,红桃K,这名字多威风啊,比糖罐好听。以后我的外号就叫这个了。”   我说:“不好听,你想想扑克牌上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吧。”   “那……那叫什么呢。”   “叫你燃吧。你喜欢穿红彤彤的颜色。”何曾说。他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有人说他是当真朴讷,我宁愿相信那是大巧若拙。简单清凉的外表下,仍做得出石破天惊的诗句。   比如说,红。他说是,燃。燃烧的燃。   沉默了五秒钟后,倪险岸问:“怎么我一点都没听懂?红和燃有什么关系?”   欧阳娟笑他:“咸菜粗人。”   倪险岸傻笑:“你不如叫我咸蛋超人。”   “你瘦,拿你和咸蛋等同起来,有难度。”   阿燃这名字被我们全票通过。这是一九九四年,言情小说正红的年代,班里几乎每个女生都有一个漂亮的笔名:紫倩、雨竹、蓝雪之类的。而阿燃,就成了欧阳娟的笔名。此后很多很多年过去,她只用这个名字。我知道她忘不了少年时光,十四岁。   初夏,裙子,清脆的树叶,明朗的少年,白衬衣,永恒的姑娘。   人群中普通的男生,对着她朗朗地笑。别的男生都会浪漫,或者酷,要不嘻皮笑脸。他呢?他会怎么样?他只是站在那里,腰板挺直姿态朴素,侧脸有着温和的线条。   欧阳娟看向何曾的目光里,说不出的深情,让我暗里心惊。都说眼睛最容易泄露人的心事,那么在别人眼里,我对苏路加,是不是也这么一目了然?   回家的路上,我问何曾:“阿燃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像被烫了一样:“啊。”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   “可是……”他犹豫着。   “可是,你只把她当妹妹,对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你是我妹妹,别人不是。”   “你喜欢她吗?”我不依不饶。   他说:“喜欢,但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喜欢。”   “为什么不可以?”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何曾微笑,“剪烛,回家吧。”   这是最好的夏天啊,树木生长,云朵飘飞,我和欧阳娟坐在台阶上吃过蛋筒。   她呢,她知道吗。何曾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好的女子注定被辜负?   她是那么聪明的姑娘,我想她未必没有看出来,何曾并不如她期待的那样喜欢她。   慢慢地走在路上,我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吧,等她愿意明白,等她自己愿意知道。   事情也许会有转机?如她所说,一生还长呢,还有足够的时间容她去喜欢一个人,又或者,还有足够的时间容那个人,慢慢地接受她?   年少的时候,我尚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电视上,许文强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浮尸街头,所以谁要是嫁给我就会一辈子守寡。” 他失魂落魄,拿着她送的领带在嘴边轻轻地吻着,眼里掩饰不住的怜惜。   程程放弃了去法国的行程,笑颜如花地冲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我不怕做寡妇!   音乐起,铺天盖地。只剩下相爱的人,深深凝视。   看,只要懂得坚持,那人,会属于你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对尚不知情的欧阳娟说。   这部电视,我只能从中看到爱情。苏路加看到的是,挣扎。他说,在如此乱世,做好人不得好活,做坏人不得好死。而其中,许文强只能是一名孤儿,一名浪子,北平、上海、香港、法国。   “骨子里的人文主义气质,他如何做得了大奸大恶之人?”   苏路加说:“是啊。许文强是个能在具体景况中洞穿天机的人,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世界观问题,他善行天下却独不能善其身。”   “看《上海滩》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冲进去安慰他,开导他,为什么不能像丁力那样,才不管谁辜负了他,他又何必辜负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追求的好日子,为什么不能够这样?”   苏路加叹气:“他自己都无法拯救自己,你又能如何?算了,不说这个了。下星期,我带你们几个去洗马镇看日出。”   2   洗马镇是城市附近一个古朴的小镇。那里依山傍海,在山顶可以看海上日出。好在它的海拔并不高,不然我的身体吃不消。   清晨出发,很温和的阳光,远远的有几声鸟叫。苏路加拎了收音机来,达明一派的音乐洒了一路,杨懿和他边走边唱,优游自在。他们都很偏爱一首粤语长歌,来回倒带地放。我问了,说是叫《四季歌》。   杨懿走在我身边,逐字逐句替我说着歌词。当真是温暖漂亮的词句,和旋律:   红日微风催幼苗   云外归鸟知春晓   哪个爱做梦   一觉醒来   床畔蝴蝶飞走了   船在桥底轻快摇   桥上风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 一首歌谣   湖上荷花初开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桥下流水赶退潮   黄叶风里轻轻跳   快快抱月睡   星星闪耀   凝望谁家偷偷笑   何地神仙把扇摇   留下霜雪知多少   蚂蚁有洞穴   家有一扇门   门外有风呼呼叫   半山腰有座唐代古刹,坐落在层层嶂嶂的丛林深处,外观朴拙静谧,红瓦黄墙,悠远澄明。   看得出来苏路加很熟这里,门口的僧人朝他颔首,让他带我们进去。往里深深走一段卵石和青苔密布的幽径,他遥遥一指:“那就是住持。”   住持方丈很老了,我想也许有九十多岁,或者年岁更老一些。他在金顶,一袭僧袍,坐在栏杆对着云海吹箫,衣袂微扬,英姿逼人,精神矍铄。   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什么叫世外,什么又叫逍遥。   苏路加说:“我外婆信基督,但我更青睐于佛教。”   住持和苏路加是相熟的,微微颔首,给我们斟来满满一碗清冽的茶。   寺院内人来人往,几名僧侣在外围一拨拨地做饭。欧阳娟请求小僧给她唱经文,声音清越无比。   然后拜佛祈福,一旁水声滴答,整个佛堂庄严肃穆,我们心无旁骛。   佛家音乐飘来荡去,苏路加在旁边说是《因果报应歌》。   歌很好听,我只听清楚了两句:今生你生得端庄是因为你前生常在佛前献花,今生你聋哑是因为前世曾开口辱骂爹娘。   可是,我要的是今生,谁知道来世我是我,而你还是不是你。   佛相庄严,我过去,拜了一百个等身大礼,静默虔诚。心却是满满荡荡的空,不知道许什么愿,不知道该祝福谁,每一件愿望都那么天真。都说许愿即是愿意相信了。可我要相信什么。   我不说话,在熙熙攘攘的众生之间。佛低下头,在飘飘荡荡的众神之间。   佛,你可以看见我吧。佛,你是不是可以帮帮我,还有欧阳娟,以及,倪险岸。哦,佛,原谅我的贪心,我想要,这世间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幸福。   苏路加远远地站着,说:“实现了,是要来还礼的。”   住持97岁了,在这里隐居了大半个世纪,一生好善乐施,深受爱戴与尊敬。   据苏路加说,住持的身世颇传奇,是旧上海某大人物的独子,其父将一把飞刀一柄左轮玩得出神入化,铁血锄奸,专门暗杀汉奸特务,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他又风流成性,拥有众多倾城倾国的美女,最终命犯桃花,毁在见利忘义的情妇手中。坊间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赞他是热血杀手,有人则认为不过是乱世枭雄。   住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十一岁就离开了父亲,游历青山绿水,远走过空袤的西北,流连过烟雨的江南,在渡船来到洗马镇后,发愿出家,选了扶廊寺落籍,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父亲死后,仇家曾放言将血洗上海滩,也要斩草除根,然而住持在多年前就已离家,不知所终,成为史上一宗悬案,却原来,他在这里。   住持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时光历练下来的平静亲切。   遥想很多很多年前,战火纷飞,虽然远离尘嚣,我想,他听到了父亲惨死的消息吧,那时,他会想些什么?有怎样的感觉?   七十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坐在树下,河边打坐,曾经是养尊处优的望族公子,如今已是清贫的僧人,若不是来自心底的从容,又怎会令岁月与之共同笑看云起拈花落。   那天午后,很老和很小的两个人玄谈,讲前世今生。葡萄架下,杨懿和苏路加下围棋,欧阳娟坐在大菩萨的手掌下面,翻一本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彼此都不被打扰。她就连忧郁的样子,都那么美。   那本武侠,她曾给我翻到其中一面,说是喜欢里面一首词: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词是纳兰容若的。欧阳娟十岁那年看到,就极喜欢,万里黄沙,一轮孤月,骏马飞雪,朔风胡笳,是她向往的塞外风景。她告诉我,将来,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此一生。   问住持:“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他说:“心来无所,归无所。”   “那么人若死时,肉身归于何处?”   答:“未知生,焉知死?”   我不解:“生我已知晓。”   他扬眉:“你既知晓,为何又发问从何处来?”   我为之语塞,反应过来笑了,又问:“怎样的人生才会安心?”   他一笑:“你饱着,你暖着,你有袍子穿了,就不必在乎上面是否绣着花。”   苏路加看着我。住持说:“这孩子有慧根。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百年不过一梦。”他教我绿度母咒,给我念珠转经轮和书,目光慈和。   离开这座名为“扶廊寺”,我有预感,还会来这里的。   3   我们都是微小的人,来求一份简单的幸福。佛说,好说好说。因此我们吃到很好的晚餐。   晚上在快到山顶的一户农家吃饭过夜。桌上的菜有山野菜、熏的野猪肉、腌制的小鱼干以及小扇贝。夏虫轻轻鸣叫,天空清明,星星像碎钻一样明亮,剔透得似乎要掉下来。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来大海咸涩的气息。   吃完饭,大家都呆在院子里聊天。我躺在一张竹床上,和旁边躺椅上的杨懿断断续续地说话。欧阳娟和苏路加下围棋。在海涛声与风吹过山林的哗哗声里,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得并不好,乱梦三千,梦见小时候坐在夕阳西下的江堤边注视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只水鸟悠闲掠过,江上船只来往,渔民撑起篙。   梦见天降黑雪,许多科学家来考察,我站在一边吃蛋卷,傻乎乎地看。   也梦见六七岁随何曾混到电影院里看的电影,事到如今已忘记片名,大意是深宫里,皇帝独独宠爱来自民间的女子,她不美,但他爱她。可她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情人,一个普通的猎人。故事在这三个人之间错综复杂地展开,结尾当然是死亡。那女子心力交瘁,死在皇帝的怀抱里。   当时那么小,却也清楚地记得看到女子死去,皇帝替她合上眼帘,低低地说,到底,她在我怀里,去了。   那一瞬间,我体会到生死茫茫的痛,看到黑白光影暗暗疏疏地打在皇帝身后,步履迟缓,音乐响起,鼓声一声声的高上去,高上去,高上云端,倏然回落,尾音破碎下来,他微侧着脸,看不清表情,前行的脚步停顿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非常非常难过。   那种感觉,像极注视着炭火渐灭,渐熄,渐冷,渐渐虚空,苍茫茫的心绪。小时的冬天很冷,那时还住在平房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下了雪,家里升起火盆,何曾捧本《今古传奇》看,偶尔添几块炭火,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架一个火钳,在上面烤糍粑,烤栗子,最多的还是烤橘子——酸酸甜甜的沙糖橘,又不太酸,不太甜,很好吃,我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烤好了就递给何曾,他有时吃有时不理会我,我无聊,就拿根木炭在水泥地上写字、画画儿,弄得两手乌黑,不留神涂到脸上去了,再由何曾又笑又骂地找来湿毛巾帮我擦去。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时分了,我身上盖着毛毯。苏路加和欧阳娟还在下棋。   杨懿看见我醒了,侧过头对我微笑。   我说:“啊,我竟睡着了。你一夜没睡吗?”   “我不困的。”   “他们下得很专注。”   “是啊。”杨懿说,“再有半个月,我就将去西安念大学了,我想我会怀念这段时光。”   “哦?记得寒假回来看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   凌晨四点多钟,大家笑闹着去爬山。路两边长满了不知名的灌木,树木下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空气中洋溢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早起的老农在山坡上开出来的地里劳作,看到我们了,就抬头笑笑。   欧阳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杨懿走在她身后。没有人说话。   杨懿在喊:“大家加把劲,快到山顶了!”   欧阳娟招呼我和苏路加:“快点儿呀,快点上去。”   苏路加蹲下来,对我说:“来。我背你。”   我迟疑了一下,顺从地任他背着。   我们向山顶登去,苏路加越过荆棘丛生,不时问:“你的心脏……能承受吗?”   “能。”   这是他第二次背着我,我的手心里沁满了汗,心跳很快,骄傲得想跳舞。朝阳初升,满目野花次第开放,它们都替我见证着,多么繁盛的幸福。   我不懂武侠,却能清清楚楚记得,欧阳娟对我讲过的:蓉儿在靖哥哥的背上唱:“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宁负天下,不负红颜。这是倪险岸说过的。江淮曾经笑话过他。而沉默如何曾,居然也赞许。我也为倪险岸鼓掌,我喜欢这样全心全意,把心摊开。   我们等了大约七八分钟,太阳缓缓升出海面,照亮整片大海。海面上的船只发出银色的光泽。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   杨懿盘坐在山顶,将收音机的声音开至最大。仍是《四季歌》,清风碧海的悠闲曲调。让我想起黄药师的《碧海潮声曲》。海风吹来,他的头发扬起好看的弧度,他侧过脸,向努力爬上去的欧阳娟伸出手。清晨的阳光明亮地打在他脸上,看上去很是清朗。   这是一个秀美的男生,瘦的,斯文的,时常腼腆地笑。他让我觉得非常,非常安宁。我坐在他的左侧,想,不知道他将来会遇见什么事,过怎样的人生,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这时我们都只有十几岁,世界还是春天,一切都可以无条件地相信。   达明的歌真美好。我满心恋慕的男子站在面前,笑微微地将矿泉水递给我们。   欧阳娟和杨懿兴奋起来,奔跑跳跃着在密林深处穿梭,漫山遍野的叶子像一只只笑逐言开的小手一样清清脆脆,海水滔滔。   欧阳娟对着山谷大声喊:“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声音久久回荡,回荡。   刹那间觉得感恩,感谢上苍安排了这样一场鼎盛的欢宴。我想就静静看着他,和他们,把自己的美好,紧紧握了。   《四季歌》被开到最大。听得烂熟,我也随着旋律轻唱:“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苏路加轻轻地说:“像你。”   “嗯?”   他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4   从洗马镇回来,我去了程老师那儿。他问:“腿摔坏了?”   “是啊。”我点头,放下画夹。多日不见,画室里多了几幅油画,还是西洋画赝品。他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对着莫奈的一幅作品临摹着。   “程老师,我喜欢你的创作画。”   他犹豫着说:“有一幅,我拿给你看。”   一幅尺寸很大的油画,他摊在床上,我凑近看,仍是在《灯》里见过的那女子,着古装,白衣委地,微微低首,身子倾斜出恰到好处的角度,看起来既弱不胜衣又沉稳雍和,她在灯前题写帕子,似是在思念良人。   我不大懂画,可也看得出来它绝对称不上上乘之作。这么想了,就径直说出来:“程老师,我觉得不够好。”   他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走到油画前,细细地抚摸着它。   低头一看,画的右下角仍用铅笔写着一个安静的字,眉。我问:“程老师,这幅画,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很慢很慢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目,嘴唇,青丝,腰身,喃喃:“眉,眉。”   我站在他身边,有点儿紧张于他的举动,他那样温存地看着画中女子,那样怜惜,像是怕惊动了她。   他是爱过的吧。他们为什么会分开?我看着女子,爱情究竟是怎样疼痛而无能为力的事呢。   没有人回答我。不,也许程老师的行为让我有些明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女子的裙角,目光痴迷,让我蓦然一惊,我看向苏路加时,也是这样吗?   眉,多么美丽的字。她孤意在眉,他深情于睫。   我暗暗地想,我要快快地学好素描,将来可以为我的爱人,画上一幅画。不画别的,只画一件白衬衫,在冬日的丛林深处,背向整个太阳,张望的姿势,芦苇丛生,人,在哪里。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把我心里的,都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展现。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在乎过。   程老师突然抄起油画,以扛的方式拿出门。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快步跟了出去。   院落一角堆着旧年的枯藤黄叶,他走过去,掏出打火机,点燃。   火苗窜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将油画掷入,站在火堆面前,看着它被一点点地吞噬。   她在焚香题帕,他却在焚情。这两个人之间,有过怎样牵扯的过往?   她爱过他吗?如今她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松节油的气息越来越浓,他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声音惨然。   我想拉他起来,又想,让他哭出来吧,天知道他压抑多久了?我不应该呆在这儿吧,他清醒过来,会难堪的。   我悄悄地退回房内,拿了画具,出来时发现程老师居然以跨坐的方式坐到了院墙上,大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谣。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双目无神,手在空中乱抓,唱道:“柳树叶,哗啦啦,漂亮姑娘找婆家,不如意哎呀呀,青柳变成黄芝麻。”   那模样倒真像乡村里哭丧的妇人。我心里升起惧意,快步离开程老师的家。   附近一带有人出来看热闹,瞧了两眼,缩回去:“还是那个画画的,怎么疯得这么厉害了?”   “以前只看见他半夜鬼唱鬼唱的,现在大白天都这样?”   “他疯了!”   我害怕,慌不择路地走着,腿刚复原,不敢走得太快,几乎有点踉跄。盛夏正午的阳光很烈,白花花的一片。那个新修好的广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苏路加。   他走了过来。穿着白色衬衣,米色条纹的裤子,从广场左边走了过来。   他很从容。天气炎热,路人无一不走得匆忙焦灼,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平静。广场上的花和树都蔫了,但是他却在盛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行走的花朵。他背过风去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有点湿,很想跑过去帮他点燃。   他放弃了点烟,横穿过广场,走进一座大楼。   我真奇怪我会这般痴心,远远远远地张望他的身影,要自己记住,其时在我们身边盘旋的温和的风。   他不知道有人为他双眼微湿。这寂寥的男子。   我是可以上前的,说,呀,真巧,苏老师。甚至可以亲热地问,上哪儿去?买东西?我帮你吧?像欧阳娟那样擅长展示小女孩的天真无辜。   但是在这个关口,我还是愿意选择一个路人的方式,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看他。看着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种感觉,我定义为幸福。   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我以为我不懂爱情,认识了苏路加,我自以为这就是爱情。可是为什么程老师让我感觉到的,完全不是那样?   到底什么才是爱情?我有些迷惑。我以为爱情就是好的、令人愉悦的,它应该清风明月,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溪水丁冬,小鸟歌唱。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暖意在心。   可是为什么,也许不是这样?它会相顾无言,生死茫茫,甚至负心绝情断义?   这个世界果然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又路过熟悉的租书店了,看到门外的招牌上白纸黑字写着“新到席绢小说五部”的字样。想了想,没有进去。我不再试图让书本告诉我该怎么做。一切的谜底,只有命运才能为我们自行解开。除此,没有人能给我们答案。   听到有人在唤我:“何剪烛!何剪烛!”   是江华伦。那少年推着单车疾步走过来,很急切:“何剪烛,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天天在这里等你,都一个多月了,你去哪儿了?”   “我摔伤了。”我指指腿。   他冲过来,单车应声倒地,也顾不得管,连声问:“啊!怎么回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好了。谢谢你呀。”   他难以掩饰的担忧:“何剪烛,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医生怎么说?”   “这么紧张干吗?没事了。”我转个圈给他看,还蹦了两下,“没事吧?”   他这才松了气,望着我,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烧着。   “你抽烟?”   “啊,不。”他笑,“我觉得这样很酷。”   “论酷,你比不上我倪哥。”   “他是谁?”   “倪险岸。我哥哥的好朋友,我管他叫哥。”   他惊叫:“倪险岸!啊!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他是黑社会,你怎么认得?天哪!”   “他喜欢打架而已,哪儿有黑社会那么恐怖?”我不以为然。   他一脸崇拜:“你认识他,太好了,改天介绍我和他认识吧。”   “没问题。反正他又不是青面獠牙,身高八尺。”   他问我:“你有空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好啊。”心情很好,阳光下的少年又颇懂得关心人,竟没想到要拒绝。   说是吃饭,其实都是穷学生,又能到什么象样的馆子去?对坐在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小店里,江华伦说:“你想吃点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生出来吃饭呢,看了看菜单,点了手撕包菜和清炒四季豆,这是苏路加喜欢吃的菜。   呵,我竟然无时不刻都在想他。哪怕身边的男孩子如此可人。   吃完饭,江华伦问:“下午做什么?”   “下午我还得去学书法。”   “那现在不用回家了吧,一起走走吧。”   那就一起走走,夏日午后无人的街道,蝉鸣,树木,香花。他掏出一盘磁带:“送你的。”   接过来一看,是孟庭苇。大眼睛的女孩子,模样清纯。班里有女生喜欢她,在带锁的日记本里抄写她的歌词,粉色的纸上,纯蓝色的字,里面通常要夹着花瓣。要是被人偷看了,那是要哭上半天的。   他直搓手:“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不过,你长得很像她,我就买下来了。”   “我哥哥也说我长得像她。我倒希望能长得像周慧敏。”   “为什么呢?”   我嘻嘻笑:“因为听他们说,家里墙壁上贴的都是她的海报!说她是玉女,是梦中情人。”这话是欧阳娟说过的,我学了过来。只能学到她的话,学不来她的语气,反正我当时是被逗笑了的。   到底不是我平日里说话的风格,江华伦诧异地瞧了我一眼,也笑:“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话,何剪烛,真可爱,淘气极了。”   彼此都默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何剪烛……”   “怎么?”   他停下单车,认真地看着我,脸都红了:“何剪烛,你长得像不像周慧敏都没有关系,反正,你是我的……”他低下头去,“你是我的梦中情人。”   一九九四年,八月,盛夏热烈的阳光下,一丝清幽的风扑面而来,很轻很淡,温温柔柔地拥抱着我。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一脸的班驳,天空很干净,面前的男生明媚羞怯的笑容。   呵……我的十四岁。   我沉默着。风还是这样安宁美好,阳光兜头罩下来,空气里有一点点类似燃烧过后的气味,干爽而温煦。   他猛地抬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如果他是苏路加,那么,就是好。如果我是暗恋他的女孩,那么,也是好。   可是,不可以。   他是这样明朗的男孩子,喜欢唱歌,喜欢笑,喜欢踢足球,踢得一身汗,咧开嘴巴大笑,看台上坐满为他摇旗呐喊的女生,她们欢呼,跳跃,尖叫,扔矿泉水瓶,给他擦汗,获胜后争着和他击掌,甚至拥抱。   如果我是欧阳娟,我也会这样,烈烈地活着,像一朵太阳花。可我不是。我不看球赛,扎着简单的马尾,穿裙子,走过。   我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激烈迷人的场景。我喜欢一切都安静自然地摊开,就像辽远宽广的天空,洁净的云朵。罗大佑说,生命中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这是我在苏路加家里听到的歌词,多么多么好。   见我不回答,江华伦有点急,紧张地问:“可以吗,何剪烛?”想一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早恋?我只是想保护你,想照顾你啊,你看起来这样弱。”   倪险岸也说过这话,妹妹,你太弱了。为此,他不时买些零食给我,一起吃饭时,每次都记得给我夹菜,却借故说:“我不爱吃这个,妹妹吃。”   我知道他是怕我过意不去,那都是有营养的东西,我们在外吃饭得少,难得吃一次好的,他很照顾我。在我心里,他就是哥哥,是我可以依赖、撒娇、任性、示弱的哥哥。他和何曾不一样,何曾让我觉得生疏些。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过十四年。他太沉默了。   “好吧,何剪烛,你不说话,那就是拒绝我了。可是,你真是我的梦中情人,你知道吗。”   多年后想起,会觉得这是个滑稽的词语,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才不会自觉羞惭吧。青春本身,就是一件尊严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还没有熟到你可以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对吗?”   “我们还是好同学,是不是?”   “对。”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说。目光所及,只有他的单车轮子,和他的凉鞋。   “……你是要去上课吗。我送你去吧。”   “就在前面不远处,我自己走着去吧。”   “好吧。”他推着单车,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很慢,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停住脚步。   他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呢。他是不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尴尬,这样——受挫?   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可以。   第四章:青衫湿   我慢慢地向苏路加家里走去,敲了好几声,他才过来开门,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容:“欢迎欢迎。”   我抬眼看他。   他搓着手直笑:“我外婆来了,我中午刚去把她接过来的。”   “呀,真好。”我走进客厅,老房子,木制的楼梯和地板,天花板高高的,水晶吊灯垂落下来。   一位老太太坐在钢琴前,淑女一样地弹着《秋日私语》,腰板挺得很直。钢琴是雪白的,她的礼服是雪白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像一朵云,清凉无汗。阳光落在琴键上,和手一起舞动,有种静谧的美感,像是油画。我要是绘画技艺精湛一点就好了,就能画下她了。   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撼。这时我才多大?十四岁吧,如何抗拒得了这样优雅的美丽?   由此我相信当真有种女人,是可以美到八十岁的,甚至更老些。   欧阳娟和杨懿早就到了,坐在她身边听,场景温馨。   看到我过来,老太太朝我微微笑。她很老了,有着美丽的轮廓,是个洋气的老太太。我想,若她走在路上,很多人是要回头看她的。她的钢琴弹得并不十分流畅,时断时续,她伸出手向我们解释,说是文革时劳动改造,将手指弄得变形。言语间很平静,没有抱怨。   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美的,比方说她。   几上有一大束栀子花,很美很香,外面起风了,竹帘子被风刮得啪啪响。外婆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地在那儿摇。我神往地看着她,想象半个多世纪以前,她会有怎样的风采。   厨房里炖着银耳莲子汤,香气飘出来,苏路加说:“你们稍等,我去给你们盛,一人一碗。”   “不用啦,我已经端过来了。”女声响起。   我无意识地望去,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两碗汤走出来。   “哟,学生都到了?”她将汤搁在桌上,唤我们过去吃,搀扶着外婆:“外婆,您慢坐。”   外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目明耳聪,快乐非凡:“你呀,瞧瞧,我的身板还好得很!”她大声笑,随和慈祥,让人一看就喜欢。   苏路加到厨房里端出另外几碗,边走边说:“外婆不喜欢让人扶,让她自己来。”   欧阳娟拉拉我的裙角,轻声说:“她是苏老师的未婚妻。”   未婚妻。就是这三个字。不知何故,我竟然没有太难过的感觉。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像一朵乍然开放的花,牙齿不大白,头发扎成辫子,穿橙色的衣裳,不美丽,也不难看。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能苛求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还干干净净的,像一张白纸一样等着我出现吧。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想多看看她,又怕会引起她的怀疑。   她年纪也不小了吧,我想,我不是这个年纪的人的对手,我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心事,她可以轻易看穿。我不要看她我不要难过我乖乖喝汤听外婆说话。   何剪烛,不哭啊,不哭。   外婆招呼着她:“天爱,坐啊,你这么辛苦,来,大热天的,你也来一碗。”她转向苏路加,“路加,你快去。”   哦,她竟是叫做天爱的。她拥有苏路加,真是上天宠爱的女子。   天爱,天爱。幸福的女子。   喝完汤,外婆站起来,天爱赶紧扶住她:“外婆,您才坐了飞机过来,很累吧,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我可不服老,不喜欢别人照顾我。”外婆笑着说,“孩子们,你们好好练字,我进去和天爱说话。”她衣衫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朵栀子花,香香的。   苏路加亲热地对外婆说:“晚上我们去逛街好不好?”语调很柔和,像是和小女孩说话,疼爱的、娇宠的。   我听妈妈说过,人一老了,都像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果然是。   天爱和苏路加对视一眼,陪着外婆进去了。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举动,反而更给人家常的感觉,似乎一开始就是如此,也将如此一生一世。   等她们走开,苏路加说:“外婆特别自尊,喜欢自助,不喜欢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她总是好强的。”   “苏老师好喜欢外婆呢。”   “那当然。我是被外婆养大的。她很喜欢栀子花,我经常买来送她,她从小就爱漂亮,年轻的时候又到法国留学,很时髦呢。我乐于帮她梳头发,买漂亮衣服,她开心,我就会很开心。”   我们四人向书房走去,路过卧室,我看到门是开的,就朝里面看了看。以前这卧室是锁着的,这下天爱正和外婆说着话,我得以看到里面的一切。   宽大的双人床,柜子,衣橱。   不,你一定能猜到我所要说的不是这些。那面被刷成天蓝色的墙壁上,赫然是二十四寸的婚纱照,苏路加和天爱甜蜜相拥。   电光石火的刹那,很多以前我所没有关注过的事情一件件全明白了。为什么初进这幢房子会闻到油漆气味,为什么家具都是崭新的,为什么每次来,都会添了一些东西。   ——房子是刚装修过的。   而他,是要结婚了。   我似乎听到《上海滩》的音乐了。带着善意的激怆,直锥入心底。   许文强抚着手上的戒指对程程说,我已经结婚了。   2   是因为外婆到来了吧,苏路加的兴致很高,我们写字累了,就听他讲话。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外婆带大的。   我坐在墙角边的位置,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却怔怔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是我的。何剪烛你知道吗他不是你的。   杨懿和欧阳娟受到他的感染,听得很带劲,我头脑中混沌一片,随意翻开桌上一册线装书,咦,是宋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又是一段伤心句。   “小剪,小剪,你怎么了?不舒服?”苏路加注意到我的神色,担忧地问。   我回过神:“啊,没有……可能有点热感冒吧,没事。”   欧阳娟跑过来试我的额头:“还好,不烫呀。”   杨懿说:“喝点药预防一下,苏老师,家里有药吗?”   “有有有。“苏路加起身,向外走去,轻声喊着他未婚妻的名字,“俞天爱,俞天爱,药盒你放在哪儿了?”   等他出去,欧阳娟问:“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情绪不好。”   “没事,就是头晕。”   “那可要注意呀。”欧阳娟说,“如果你没大问题,一会儿下课了,到我家去玩好不好?”   “好啊。”   俞天爱走进来,拿着药问:“是哪个小姑娘不舒服?”   苏路加端着一杯热水,跟在她身后:“是小剪,我来吧。”   俞天爱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额头:“还好,不是很厉害。”她将小小的药片倒在掌心,“来,吃了。”   我脸红得发烫,僵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俞天爱就责备我:“怎么不听话呢,小孩子要乖。”她认为我还是小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是要听话的,她让我喝药,我就要乖乖地喝,然后对她说,谢谢阿姨——还是,谢谢姐姐?要么,谢谢师娘?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她有一张圆脸,搽了粉,看不清楚皮肤的本色,嘴巴微微地嘟着,涂了唇彩,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偷吃过糖果的小女孩。   苏路加走过来:“小剪,你看你的脸都红透了,别是发烧了吧,来,喝药,别任性了。”   俞天爱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晃了几晃,吹口气:“呼,不烫了不烫了,来,小孩子喝药。”   我看着他们俩,好一个夫唱妻随,心火腾起烧着:“我不是小孩子了!”   俞天爱一怔:“好好好,不是小孩子了,大人生病了也得吃药是不是?”   苏路加注视着我,眼里有点迷惑。   他是真的不懂吗。   我最终还是把药喝下去了,明明没有生病,喝了药的感觉让我很窝火,恨不得马上冲到外面吐出来才好。可我不能说呀,我不能说我没病我没病我纯粹是难过了。   我伸直腿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谁都知道我在生气。   欧阳娟碰了碰我:“要是有人叫我小孩子,我也是不高兴的。”   俞天爱出去了:“喂,我去做饭,把这些孩子都留下来,晚上我们和外婆一起吃饭。”   她说话细声细气,甚至娇声奶气,是喜欢撒娇的小女孩的声音:“外婆喜欢孩子,你可不要让他们都走掉噢。”   我抓过白纸,飞快地写:“阿燃,晚上我要上你们家吃饭。” 趁苏路加没注意,推给欧阳娟。   欧阳娟看了,也写:“不是要在苏老师家里吃吗。“   “不嘛,我从来没到你家去过,今天想看看。”   “好。”   一张纸在我们中间推开推去。苏路加看到,问:“你们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拿起来看。   欧阳娟眼疾手快地抓住纸张,飞快地揉成一个小团,扔到废纸篓里,拍拍手,轻松地笑:“我们在说您坏话呢。”   苏路加哈哈一笑,不再过问:“欧阳娟最淘气了。”   下课后,尽管苏路加一再挽留,我和欧阳娟仍表示要离开。俞天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笑:“我炖了汤,你应该喝点汤再走。你看看你,这么瘦。”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苏路加,用娇憨的口气抱怨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苏路加笑笑:“我留过,欧阳娟说家里有事,小剪则要回去打针……反正她们明天还是要来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俞天爱叹了口气,嘟嘟囔囔:“今天要给外婆接风洗尘,人多才热闹,我爸妈和弟弟也要过来的。”   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吗。那么我算什么。   杨懿留下来陪他们吃饭,我和欧阳娟手拉着手走出苏家。   外面的天空还是很亮,无数行人匆匆走过,带着归家的喜悦。我们走在路上,一人一支冰棍,欧阳娟要付钱,我说:“还是我来吧。”   她点点头,问:“你感冒了,能吃凉的吗?”   “好了。”我笑,“刚才不舒服,现在好了。”   她吮吸着冰棍,哧溜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今天你才不是病了呢,你是不开心!”   我吓一跳,难道心事这么明显,被她看出来了吗?   她同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人喜欢了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比方说,我也知道何曾不大在乎我,我也难受呢。”   她真的知道吗。等下该怎么笑我呢,我六神无主地想着,阿燃这家伙一向藏不住话,要是传到苏路加那里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他。我心绪复杂地搅着手指,连冰棍化了都没发觉。   欧阳娟继续说:“唉,说来,这事我也做得不对,想想挺对不起你的。”   啊?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在说什么?   她呀了一声:“你看看你,冰棍都化了,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呀,犯不着让它替你哭嘛。”   “我知道。”冰棍真的化了,滴答滴答,它真的在哭吧?太阳那么大。   “我也想过,帮咸菜追陈浅,是挺对不起你的。因此后来几次,我就让他自己去找她了。”   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听说一开学,他就会去找陈浅表白,你也知道了吧。下午我想来想去,就琢磨着,你在为这事难过。”   见她误会了我的真实意图,心中的大石头彻底落地,我不禁有点儿高兴:“先不说这些,你家还有多远?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她一指:“就在前面,那幢红色小格子的房子,看到了吗?我家住三楼。”   路过一条河流,她扬手抛入一个玻璃瓶,似一条白线滑落到水里,我问:“什么?”   她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漂流瓶呀,里面装有我许的愿,会实现的。”   “许了什么呢?”   她调皮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欧阳娟的家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楼道陈旧,一路听见小孩子的吵闹和油烟的喧哗。有人家在门口生火做饭,加一只煤进去,水开了,蒸汽顶着盖子一个劲地跳啊跳。   “妈,我回来了!”欧阳娟拍着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碎花衬衫的妇人看到我们:“哟,带同学回来玩了?快进来快进来。”   “阿姨好。”我唤道。   欧阳娟的妈妈很年轻,刚洗过头发的半干,披在肩上,散发着好闻的薄荷香。   走进去,房子有些旧了,家具和卫生墙都掉了漆,空间不大,两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小,刚好放得了一张餐桌。   欧阳娟拉着我的手:“饭还没有做好呢,先到我的卧室去吧。”   她的卧室也很简陋,窗前摆着一张桌子,小台灯,她说:“每天在这里写作业。”桌上摆了很多书,全是大部头,看得我眼花缭乱。再一看,床上也是书。   欧阳娟走到床边,倒下去:“累死我了!来,何剪烛,你也过来吧。”   床很窄,是那种单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布的床单,上面垫着凉席,鸿运牌小风扇搁在枕头边。没有坠着蕾丝边的床套,没有可爱的布娃娃,没有抱枕。我顿时明白何以欧阳娟第一次到我的房间就惊叹父母很疼我了。果然是这样。   无论如何,他们宠我爱我,给我好吃好穿。我心里那些隐秘的委屈和抱怨,应该出自我自身的敏感和过分自尊,作为父母,他们大约无可挑剔。   3   直到吃饭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欧阳娟的爸爸,出于礼貌,说了一句:“等叔叔回来一起吃吧。”   欧阳娟说:“我没见过我爸爸。”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绯红。   欧阳娟的妈妈淡然一笑:“没什么。生她之前我就离开她爸爸了。”她拿过我的碗,给我舀冬瓜排骨汤,“小姑娘这么瘦,快多吃点。”   我接过来:“谢谢阿姨。”   欧阳娟坐在我右边哼哼唧唧,说牙疼吃不了饭,你们也别想吃,妈妈笑着说:“让你少吃点糖你不听,喝汤吧。”   她做的小菜十分精致爽口,一小碟腌黄瓜很对我的胃口,有点酸,又不太酸,又有点辣,脆生生。我问了,才知道是去其瓜肉取其皮腌制的,叫做外婆酱黄瓜。   “为什么叫这个呢?”   欧阳娟的妈妈笑:“因为这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呀,我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小时候,太阳晴好的天气,外婆带我们去晒豇豆,做酱,老远就闻见香。”她轻叹,“好多年了。”   她的五官平淡,举手抬足却有种芬芳如兰的气息,温婉沉静,眉眼和欧阳娟并不大像。我看看她,又看看欧阳娟,暗想,也许阿燃长得像她爸爸吧,那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可是,他不在了吗,还是和她妈妈离婚了?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失婚妇人,眼光看谁都颇为怨毒,似乎对人生充满了诅咒和怨恨,每次接触到她的眼睛我都会感到不寒而栗。而欧阳娟的妈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真好。   吃完饭,我和欧阳娟窝在卧室里谈天。她主动提起爸爸:“……可能我爸爸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嗯?”   “我妈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男人,可是他不爱妈妈,妈妈把他灌醉后,和他……然后就离开了,独自抚养我长大。”   原来欧阳娟的妈妈这样痴心。我问:“你爸爸不知道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欧阳娟说,“为了我,妈妈吃了很多苦,受了数不尽数的白眼,辛苦把我拉扯大,给我买漂亮的裙子,竭力让我走出去很光鲜体面。尽管家里贫寒,可我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呢。她说,做人最要紧的是尊严。不管怎么样,人应该尊严而诚挚地活着。”欧阳娟半躺在床上,晃荡着脚。   我由衷地说:“你妈妈真不容易。”欧阳娟的妈妈就是我梦想中的母亲的样子,可如果她真是我的妈妈,我会为她心疼,想一想,会流泪。   “是啊。我记得那时她对我说过一句,我因此被世人责备,百口莫辩。”欧阳娟说,“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委屈吗。可是她也熬到了今天。”   我又想起住持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了,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这点对我来说很难,但欧阳娟的妈妈可以如此淡定,也许时间真能证明一切。   “我猜你长得像你爸。”   “我也觉得。妈妈时常看着我发呆。我想,她是透过我来回忆那个男人了。我真是恨自己,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那么看起来会更像他一些。”   “我在想,你妈妈当年该有多么艰难。”   “妈妈说,人生就是在过坎,咬咬牙,趟过去,坎太深了,趟不过去,就跳过去,跳不过去,落到坎里了,爬也要爬过去。哪怕落得一身泥泞,过去了,抖一抖,又是个清明境地。她对我说,娟娟,不怕,我们不哭,我们不要服输。”   我震撼于这些话,但不是过来人断然说不出这样的句子。想了想,问:“爱情真的值得让人自苦一生吗?”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她。   “我也不知道。”欧阳娟惘然地说,“你看过《荆棘鸟》吗?”   “听班里同学说过。”   “麦琪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争取拉尔夫,偷得了一个孩子,结果,孩子没了。你看,一切都是空。”   我抱一抱欧阳娟:“阿燃,别这样说。我相信你和妈妈都不会失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何曾而不是江淮吗,虽然江淮更帅。”   “为什么?”   “我没有爸爸,因此老想着能遇上一位亦兄亦父的男生。何曾正巧是。”她朝我笑,“你不觉得吗?”   她从小孤单地长大,看过很多书很多电影,每次看到缠绵悱恻的场景,都会在心里发誓,将来要找一个沉默体贴的爱人,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可以在夜里安然地枕着他的胳膊睡觉,双手交握。   黄昏的阳光散漫,一点点凉的风在我们身边吹去,又吹来。   天色有一点点黑,我们坐在房间里,都没想到要开灯。她不说话,低下头,头发散乱,纷披下来,脸埋在头发里,背着光,从我的角度看去,她有一张野性而纯真的面容。几年后我看到电影《玻璃之城》,少女时代的舒淇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活脱脱当年的欧阳娟。我坐在她脚边的凉席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发呆。   我恻然:“阿燃,善良的孩子会有福。”我想,我们都是这样早熟的孩子,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多希望我能够帮到她,让何曾喜欢她。   她是这么聪明美丽的女生,他就没有一点点动心?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有意无意地在何曾面前夸欧阳娟的好。在书上看到几个好句子,巴巴地拿去给他炫耀,他吃惊地盯着我:“你说的?”   “不啊,阿燃说的。”   “不错。”   “哥哥,你看这幅字写得好吗?”   他仔细端详着:“我外行,看不出门道,感觉很好啊。你写字有进步嘛。”   “阿燃写的。”   “哦。”   我急了:“哥哥,你实话说吧,你对阿燃到底有意思没?”   何曾啼笑皆非:“你小小年纪当起媒婆了?”   “不可以吗?”   他推我出去:“我马上要高三了,你不希望我落榜吧。”   我难得幽默一回:“没关系,政治书上有教:落榜不落志!哦,还有一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他拿书拍我的头:“滑头!跟阿燃学坏了啊,越来越贫嘴。”   我嘻嘻笑:“男人好象都喜欢坏女人。”   他又说:“剪烛,你平时太内向了,要一直这么开朗才好。”   “那么你是欢喜我和阿燃在一起了?”   “当然。”   “我想,你和她在一起也会很快乐。”   他笑:“剪烛,好啊,你又绕回去啦!”举着书又要打我。我一下子躲开了,他跳起来,没够着。我左躲右闪,他在后面追,口里还呜哇呜哇地喊着,兴奋得脸发红。   闹得尽兴,都很开心。累了就坐下来,他倒一大杯果汁给我,自己坐在旁边呼哧呼哧喝绿豆汤。   想着欧阳娟对他的评价:亦兄亦父。笑了。何曾有时候很可爱的。   我有点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洗了一个好香好美的泡泡浴。   醒后才发现是靠在何曾肩上睡的,他伸出手臂,我枕在上面。看看墙上的挂钟,呀,睡了一个多小时。我揉揉眼睛,看着何曾:“你没走开?”   他呆愣愣的:“啊?”   我推了他一把:“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这么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收回胳膊,已经麻了,赶紧抖了抖:“是啊。有什么问题?”   “辛苦你了,哥哥。”我站起身:“我去学油画了。”   “哦。”何曾说,“那我也得去复习了。你的油画老师最近怎么样?”   我打了个冷颤:“还是老样子,哥哥,我怀疑他疯了。前天他披头散发地坐在窗边画画,又是画那个女子,画到一半,将收音机打开,一首《一无所有》开到震天响。他在音乐声里放声大哭。”   “你要是不想再去了,我给妈妈说一声。”   “我再想想。哥哥,我走了。”   4   程老师家的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似乎进入了冥想的状态,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床边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我抬头。天。那面墙上,被刷成五彩斑斓的颜色,他泼墨般把红、黑、黄、蓝等诸多颜色毫无章法地全堆上去了,看上去杂乱而刺目,丝毫不具备美感。然而,在整面墙壁的正中央,是眉。白衣黑发,面目模糊,惟有一双眼睛,清亮灼人,黑的瞳,水晶一样。   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让背景如此缭乱不堪,为的是突出眉的美好。   我站得稍微远一点,仔细看这幅画。那双眼睛让我惊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着画,我相信了。它流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盼望,是一个人非常非常希望得到某件物事的盼望。我因此想起以前好喜欢的那件裙子,求不得。   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只笔,在画的左侧写了一个字:渴。   渴望,渴求,焦渴。   是鹿切慕着水的那种渴。   我看了看程老师,他仍在喃喃自语。忽地眼睛睁开,看到那个字,半晌不动了。我吓住,以为他要发作,正懊悔自己的冲动时,他仰天大笑:“渴!好,好,好!”那模样像是个刚当上武林盟主的草莽。   我不敢出声。他哗地抓过一只酒瓶,用力摇一摇,自语:“还有一点。”仰脖灌下,举着空瓶子从床上跳下来了,大声道:“本是天涯沦落人,浮萍漂泊本无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啊,来来来,喝酒,喝酒,酒肉穿肠过啊!喝,我们喝,古来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喝!醉生梦死吧,喝!”   我问:“程老师,你一定熟读诗书。”   据说醉了的人头脑特别清楚,他说:“熟读?她是中文系的。”   哦,难怪。眉的气质出尘。   “然后呢?”   “然后?”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她比我高一届,我认识她是到那所大学报道的第一天。”   我听下去,原来是个凄美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住在了一起,程在家作画,眉在外企上班。程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远非泛泛之辈,常常画得不眠不休,蓬头垢面。如此几年后,他仍未出头,不免郁郁,迷上了喝酒,酒后胡言乱语,抱头痛哭,本是温馨的小家庭日复一日被弄得抑郁沉闷。   久了,眉灰心了。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画作很是天才,赢得众人交口称赞,欠缺的不过是机遇而已,可她没有那许多年可以等待,她不想将自己的年华葬送在一日日的愁苦中,陪着他潦倒地混下去。美丽是很短暂的事情,她一向知道。   她是鲜花。花应该被润泽在清水里,他做不到。   半年后,由于眉工作勤力,深得好评,获得公司给予的欧洲五国一月游的奖励。   在英伦街头,她遇见了乔万尼。寂寂无名的沉默男子,不难看,年龄正好,有经历有情趣,身后有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她就嫁了,此后不再归来。   她从大洋彼岸发回喜帖,洁白的欧式婚纱,微卷的头发,如同西洋画里赤脚的林中女妖,有着纯洁无辜的野性。背景是庄严的教堂,一群白鸽飞过。   她说,原谅我,不再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以为将来可以嫁给你,然而世事难料。程,你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你幸运。   其实是个老套的故事,因发生在眼前人身上,这才格外动魄。我看着画中的眉,唇色很淡,眉眼如画,永远走在生命的春天。   我问程老师:“此后,你就陷入思念当中?”我以为程老师的过往应该更崩溃和酷烈,才会有如今的失常举动,不料只是这样简单。也许,每个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同吧,他失爱,且潦倒,又孤独,种种重压下,落到此等境地。学艺术的人,骨子里有偏执的成分……或许如此。   他说:“当初,我未成名她未嫁,如今我仍未成名,她却是早早嫁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勾起我的相思。我何尝不是?我还没有长大,他却是要结婚了。我有什么办法。   也许有些人,当真是我们得不到的。不管怎样做,就是得不到。   ————————————————————————————   关于程的往事,由2002年2月我发在《知音》杂志上的《这就是飞鸟和鱼的爱情》改写(标题是编辑改的。)因主人公叫襄怀,为看起来具有真实性,因此作者署名也用的这个。编辑为柴寿宇。   第五章:九回肠   这几天欧阳娟弄到了一套据说是绝版的《海子的诗》,废寝忘食地看,顾不上唤我同去学书法,这套书我也看过几篇,对其中几首印象深刻,比如《日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黑夜的献诗》。   刚下过一场雨,独自走在路上,看天看云看行人,路旁的植物叶子油亮舒展,让人有抚摸的冲动,青翠翠的,盛世一样美好。   海子说,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   经过一处花棚,我进去从花农手里买来一大束白色的月季。洁白优雅的花朵,毫无心机地开放着,小小的、安静的,很配外婆。我记得在英文里,月季被翻译成China rose。   买花的钱是何曾给的。父母很宠他,在零花钱上从不克扣他。每次他都会给我一部分,理由是手上有点钱方便些。   苏路加开的门,看到我,笑:“进来吧,小剪。”   再看到我手中的花,他扬眉笑了:“送给外婆的?”   “是啊。”   “你这小孩子,又乱花钱。”   “不贵的。”   客厅里很热闹,一群衣着整洁的老先生老太太手拉着手,无欲无求地唱着歌,遥远的、异域的信仰。   到得有些早,杨懿和欧阳娟都还没有来,我坐下来,苏路加端杯果汁给我,悄声说:“外婆喜欢热闹,没两天就在教堂里认识了一些朋友,邀过来开音乐会呢。”   钢琴上摆着一本很厚的黑色封皮的书,纸张镶着红色的边,我用眼睛问苏路加,可以看吗。他立即起身,给我拿过来:“外婆的,你看吧。我曾经熟读过。”   漆黑的封面上,金色的字,《圣经》。翻开来,很薄的纸张,柔弱无力的感觉,却书写着给人力量的句子。目录的那一页上,我看到了路加二字,心里微惊,看下去,原来在《新约》里,路加、马可、马太、约翰并称为四大福音。   我马上想到苏的名字应该是外婆取的,恍恍惚惚地想,他呢,他是我的福音吗。   苏路加坐得近些,指给我看:“我最喜欢的是《旧约》里的《传道书》和《雅歌》。受外婆的影响,从小就看它们,能背诵了。”   原来是这样悲哀的一字一句,它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还说,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我抬头问苏路加:“何以它这样悲观?”   他笑,一如天父般的安详:“小剪,不要断章取义,看下去。你会相信,它要告诉你的,并不完全是你所看到的这些。”   我接着翻下去。唔,也许真是这样。它说,智慧胜过打仗的兵器,它说,柔和能免大过。它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   我看着苏路加,想,我真能这样吗,看我眼所爱看的,爱我眼所爱看的。可以吗。我可以吗。   我爱。洁净的爱,没有愁烦地爱,看到他在,就好。   多么好的书籍。我合上封面,满足地叹气,难怪看到基督教徒那么圣洁安宁,真是受它的熏陶。简洁的字句,却足够清澈,带着通透的哲理,轻易打到人心里去,我相信这是神的语言。   外婆走过来了,我将放在几上的月季放在她的手里。她的手有些凉。   她抱住花,俯身贴一贴我的面颊。   欧阳娟进来了,问:“看这么呢,这么热闹?”   我扬起书给她看。她说:“咦?你看这个?”   “很好的句子哦。”我念一句给她听,“这真是虚空,也是捕风。”   欧阳娟淡然地说:虚空?生非我所求。”   苏路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她小小年纪居然能说出如此沧桑的句子。而我自从去过她家后,对她的早慧再无惊疑。不管怎么说,家庭环境应该是一个人性格最大的成因。比如江淮,比如我,比如欧阳娟,再比如苏路加。   我说:“对我而言,得到的都是意外之喜。”自幼时得知身世,我老这样想。   外婆大约是被这句话震了,抚摸我的手说:“文革之后,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也这么想。孩子,这本《圣经》你要是喜欢,拿回家看吧。”   “谢谢外婆,我会好好读的。”我把书捧在怀里,很幸福很安心的感觉。   杨懿也来了,他说这将是最后一节课了,明天将在家里收拾行李,后天就乘火车去西安了,开始大学生涯。   经欧阳娟提议,我们决定为他开个小小的欢送会,苏路加说:“就在家里聚餐好不好?我掌勺。”   欧阳娟举手:“我来给苏老师打下手!”她朝我看看,“何剪烛,你会做什么菜?”   我期期艾艾:“我会做,做……”   欧阳娟开起玩笑:“你看看你的手白白嫩嫩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呢,不会做菜吧?”她踱起方步,作思索状,“不过,我猜你会做一道菜,哦不,两道!”   杨懿问:“是什么?”   我也望着她。   她说:“一道嘛,是番茄炒蛋,另一道嘛……”   “快说快说!”   “另一道自然是蛋炒番茄咯!”   众人哈哈大笑,我忍住笑,认真地说:“你错了阿燃,其实我还会一道菜——凉拌番茄。”   苏路加说:“行啊,小剪,一会儿你就来展示番茄宴吧。”   平日里在家无非是妈妈做饭时我帮忙拍拍蒜切切葱之类的,还真不会做什么菜。不过自从认识了苏路加,我缠着妈妈学会了做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妈妈还问我:“剪烛,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了?”   “……上次和哥哥他们在外面吃饭,点了这个,味道真好。”   太想将这两道菜做好,每天回家就乐此不疲地接过锅铲:“妈妈,我来我来。”于是次次端上桌都会有它们,弄得爸爸看到我就说,“剪烛,吃上瘾了?”   何曾则拿筷子敲着碗:“喂喂喂,剪烛,我吃得了无生趣!”   “还有别的菜嘛。”   “我每次看到它们就难过啊。”   我夹一筷子:“真有那么难吃吗?”   “不难吃。可是又能好吃到哪儿去?”   “我觉得挺好的。”   何曾不再理我,大口扒饭。我也不做声,闷声不响地吃完,之后就不再尝试它们了,我怕父母都会嫌我烦。做人还是应该有点分寸不是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私下问了何曾:“哥哥,真的那么难吃吗?”   他摸摸后脑勺,想了想:“第一次还真难吃,看你主动下厨,没好意思吐出来。”   我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好,反正我吃得挺习惯的,不过太习惯了,就想换换口味。”他嘻皮笑脸,“我说啊剪烛,下次学着做水煮肉片吧。”   下课的时候,俞天爱提着一大袋子菜过来了,仍是很撒娇的语气:“苏路加,重死了,快给我提上楼去。”   杨懿赶紧去帮忙。欧阳娟和我悄悄地说:“这对夫妻奇怪得很,之间的称呼居然是全名!”   “也许是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喊昵称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难过,背着我们的时候,他会喊她宝宝,喊她亲爱,喊她囡囡吗。   “我倒觉得她不会不好意思的。”欧阳娟说,“说话这么嗲兮兮,咿咿呀呀的。”   我点头。   欧阳娟拍拍脑袋,懊恼极了:“哎呀,我们不能再讨论她了,在人家家里吃饭,还挑她的毛病,不厚道。妈妈教育我,为人不要太刻薄了。我该死,又忘了。”   杨懿刚好听到这句,凑过来问:“你妈妈肯定还对你说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咦?你怎么知道?”   他就嘿嘿笑:“我爸也常常这么说,不过我时常没做到。”   “要是真的做到了,估计我就悟了。”   说到悟,我想起扶廊寺里法号觉休的住持,他只怕也是在某个落日黄昏,漂泊到荒草凄凄的洗马镇,忽觉万事皆休,于是顿悟了吧。   有些事情,真是一念之间。我真想念那位睿智的长者,真想再去看看他,听他说话。   欧阳娟轻声说:“妈妈说,人做事必然是有其理由的,如果他自己能够承担,且没有妨碍到别人,应该是无可指责的,因此她不喜欢我背后议论人。可我也老没做到。”   “我们都还小,谁能到得了这个境界?”   2   苏路加拎着蔬菜过来:“小孩子们怎么都这么沧桑?你们确实都还小,应该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   “那么苏老师您呢,到了您这个年纪,是不是就有很多烦心事呢。”欧阳娟嚼着糖问。   他一怔,点点头:“是有。”   “那么您通常会怎么做呢,如果面临求不得的境地?”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苏路加边走边问。   我们几个替他拿着小一点的袋子跟在后面,欧阳娟直通通地说:“比如,爱情。”   苏路加转过面孔,望着她:“不得之爱?”   “是的。”欧阳娟直视他的眼睛。   阿燃为何曾觉得困惑了。虽然她表现得并不多么热切,我猜她是想从书本上寻求答案而没能找到,这才有此一问吧。我看了看苏路加,他的眉头微蹙,在思索。   我紧张地期待他的回答。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之久,他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说:“压下去。”   “苏老师,会很自苦的。”   他坦然地说:“我也知道,不过,又有什么法子。人生根本不允许我们至情至性。”   啊他也说,没有法子。原来世间之事莫过如此,总有这么多让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暗暗地想,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在他心里,对感情,也有过遗憾吗。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他爱俞天爱吗?   是爱的吧,不爱,怎么会和她结婚?我想得心如刀割,连俞天爱喊我都没听见,还是欧阳娟推推我:“喊你呢。”   俞天爱说:“小孩子,我们打算每人露一手,你要做什么菜?”   我本来要说,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又一想,她是熟悉苏路加的,知道他的口味,我朝她面前看去,果然就是这两道菜。   是了,我就算熟知他的一切,也不具备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资格,我是这么弱。而,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我说:“我什么菜都不会做。”   俞天爱笑了:“一看就知道你在家没干过什么事,爸爸妈妈特别宠你吧。”她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难为情地塞到身后,“我手上都有茧子了。”这个举动特别孩子气,像是个小学生考砸了,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想找家长签字,又怕责骂的忐忑。   她就是如此,才让他怜爱,继而——爱上,而乐意娶她回家的吧。   她又说:“小孩子,那你就负责吃吧。”   我看看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平素并不是个喜欢抢白的人,可她老叫我小孩子,让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被人为划出来的一条线隔在他们之外,在我,我和苏路加之间的区分,不应该是大人和小孩。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以没有时差和空间距离的方式交流。   这是我第二次反驳她了,她会认为我是个别扭的小孩吧。她有点尴尬:“好好好,下次不这么叫你了,叫你……小剪可好?”想必她听苏路加这么叫我。   不。小剪应该是属于苏路加的专利。我说:“我叫何剪烛。”   “哦,好好好,何剪烛。”她转头朝苏路加笑,“你看,小孩子都这样,才十几岁,就嚷嚷自己成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要是把年龄往小里猜几岁,那是高兴坏了的。”   苏路加开口了:“小剪,你不要责怪你俞老师,她在幼儿园上班,面对的都是小孩子,这才……”   我和欧阳娟对视一眼,是这样啊,难怪说话奶声奶气的,原来是职业病。   他们都在厨房里忙碌着,我独自来到书房翻看《圣经》,手指停留在“路加”二字上,心里稍定,似乎触碰到某种安心的所在。   杨懿被苏路加推了出来:“今天大家都是为你服务,你还是歇着吧,去看看电视。”他也拿了本书到书房来了。   抬头,朝他一笑:“看书?”   “看书。”   那就都埋头读书,空气很静,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窗户上,落到书页上,完完全全地浸在光里。那些白纸黑字平展了一个世界,可以轻易地让我沉浸进去,只有光影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杨懿微叹了一口气,我抬眼看着他。他就要到西安学医了,唔,他身上确实有干净洁净气质,如果医生都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依稀还记得幼时父母带我去做脑电图,医生将很多尖针在我额头插上一排,钻心的疼。拔下来时,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伸出手,用力一抽,尖针拔出,还带了一点血,他面无表情地递了一个棉球给妈妈,示意她帮我擦擦。我疼得撕心裂肺,父母却不以为杵,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此后我对医生的印象不好,每次上医院,都有点心惊肉跳,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相当鲜明。   他合上书本,《甲A烽烟起》,一本印刷很考究的类似于画报的大册子。   “你喜欢足球?”   “是啊。”   “我哥哥也看,他喜欢上海申花队,你呢?”   “啊——我也是。”他兴奋地搓着手,“我喜欢范志毅。你哥哥呢?”   “他也是呢,还有很多外国明星,墙壁上贴着他们的大海报。”我笑着说,“看来你们真该见个面,聊一聊。”   这是1994年的8月底,甲A联赛正火,那年的范志毅尚未大红大紫,风头正劲的是射手黎兵。   “真可惜,我就要到西安念书去了,希望寒假回来,能和你哥哥见上一面。”   “没问题。到时候我引见。”我把《圣经》抱在怀里,“说起来,你和我哥哥的性格还真有点相似呢。奇怪,你们都是斯文人,平时也不多说话,居然会喜欢足球。”   “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喜欢闹,这才羡慕别人可以在球场上飞奔吧,我很羡慕。”杨懿说,“有时,做个欣赏者就很好。这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嗯?”我一惊。   “你太敏感了,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他认真地看着我说,“何剪烛,有些人,可能注定我们得不到。”   他的眼睛里是洞悉一切的体谅。刹那我就明白过来,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隐秘,因这隐秘而不安、困惑、小性子,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是说他?”我艰难地开口。   “一直想和你谈谈……可又怕唐突。现在我马上就要走了,想了想,还是说吧。何剪烛,如果我是女生,我也会喜欢他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身边的小男生也会长大,也会长成他那个样子?”   我一怔。固执地说:“不,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说:“我没有谈过恋爱……无法体会你的心情,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开心些。”   “谢谢你,杨懿,你很好,希望你幸运。也希望将来有天,你会遇见一个人,看到她,就满心欢喜。”   他微微笑:“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   欧阳娟在外面唤我们:“饭菜好啦,快出来吧。”   我和杨懿相视一笑,走出去。他说:“何剪烛,你一直那么聪明,我想你逐渐会明白的。有些事,也许我们真的不能够。”   “你是说,我不可以去争取他?”   “我想……不可以。但我很矛盾,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他又笑:“你表现得太明显。”   “那欧阳娟怎么就没觉得呢?”   他摸摸后脑勺:“她大大咧咧。再说,她和你差不多,沉浸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还能分神顾及别人?”   “啊?”   “你和她的座位中间隔了我,你可能没发现,她时常在纸上写两个字,何曾,何曾。然后看着纸发呆。如果不是喜欢了别人,怎么会这样?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何曾什么。何曾是个问句。”   “何曾是我哥哥的名字。”欧阳娟每次下课后,都将练习的纸张叠成很小的一张,装进玻璃瓶里,路过一条河流时,她会将它抛入,目送它飘走。我问过,她说是漂流瓶,里面写上愿望,上天会替她实现的。   原来她的愿望就是何曾。单纯,直接,一目了然。我叹气,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何以让我们致此。致此。   很感激杨懿,在年少的时候,有个人引导你提醒你关照你,而且他和你一样年轻。我看着他,暗想,不知道他将来会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他是这样纯良有礼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福的。   我多么喜欢他,就像喜欢倪险岸那样。他们和何曾,都是我亲爱的哥哥,是亲人一样的感觉。这和对待父母是不同的,在我心里,父母是恩人,不是亲人。欧阳娟可以把手吊在妈妈脖子上亲热地说话,我不行,我和父母之间很客气。   桌上摆满了菜肴,远远望去,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很好看。餐具都已摆放整齐,每个人面前还有一只漂亮的高脚玻璃杯。   外婆的客人陆续落座了,俞天爱搀扶着外婆走过来,苏路加招呼我们:“杨懿,小剪,坐吧。”他围着围裙,黑白相间的格子,我想这应该是出自他自己的品位,俞天爱还是小女孩的口味,和我差不多,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喝果汁。   ——只有我自己才愿意承认确实还小,但被不乐意亲近的人定义成小孩子,比如说她,那我是要不高兴的。   欧阳娟笑嘻嘻地说:“看,阿燃我为大家贡献了两道菜!”   我接口:“番茄炒蛋和蛋炒番茄?”   众人哄堂大笑。   她哇哇乱叫,作势要打我:“好啊何剪烛,你报复我!”   老人们慈祥地望着我们,外婆感叹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苏路加赶紧说:“外婆,可我们都羡慕您什么都看得明白呢。”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会看明白的。”外婆笑着扳指头,“都说四十不惑,我早就翻倍了。”   大家都坐下来,杨懿本来是被安排坐在苏路加旁边的,却站起身,把我拉过来:“何剪烛,你坐这里。”他始终这样体贴,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他是不赞成我继续泥足深陷的。   欧阳娟看着他。他说:“我喜欢听外婆说话,想坐得近些。”   “就这么一张桌子,你还怕听不清啊。”   杨懿就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耳背。你刚说什么了?”   欧阳娟无话可说,耸耸肩,转而介绍桌上的菜:“瞧,这是我做的,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是苏老师做的,瞧,那两盘,是师娘做的。”   苏路加做菜很喜欢放葱花,细细匀匀地撒上,配上白瓷盘子,象牙白的筷子,赏心悦目。他说:“我问过的,在坐的没有人排斥葱,杨懿上次在我家吃过饭,也挺习惯的,小剪呢,我问过欧阳娟,她说也没问题,对吗?”他含笑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他真细心。   俞天爱从客厅一角的酒柜里拿酒,扬声道:“苏路加,是这瓶吗?”   “是的。”   她拿着葡萄酒走过来。细长的瓶身,猩红的液体,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外文。苏路加接过,对外婆说:“您看,这还是上次莫爷爷送给我的呢。”   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俞天爱说:“正宗的法国干红。”   我右边坐了个老头儿,姓陈,胖胖的,眉眼开阔,一脸老人斑,他是外婆的朋友,也信基督,是个和气的爷爷,他给我夹螃蟹,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陈爷爷,我自己会。”   螃蟹的味道很好,外婆吃螃蟹时,把壳留下了,拿在手里端详半天,嘴角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从旁边一个爷爷胸前口袋里掏出黑色软笔,在壳的纹路上刷刷三两笔,我一看,啊,和陈爷爷的胖面孔像得很!一桌人传着看,啧啧惊叹。   我是学画的,自然兴奋起来:“外婆好能干!”   老人笑了:“雕虫小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很小的时候——比你还小吧,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又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教给我的。据说,在螃蟹上作画,还是张乐平先生首创呢,就是画《三毛流浪记》的那位。”   放在我手边的俄式蛋糕、翡翠鱼茸烧卖、以及带馅的巧克力都非常美味。我更喜欢的是糖渍樱桃,极精致的荷叶边,点着红色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如同优昙初生,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欧阳娟说:“这是苏老师的手艺呢,我让他教我。”   外婆说:“路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专门到饭店找厨师学的。那厨师是当年流亡到上海来的俄国宫廷点心师的后代,手艺特别好。这孩子,有孝心呢!”眉眼都笑开了。谁都看得出来她该有多么欢喜这个外孙。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埋头吃苏路加做的酒酿小圆子,他颇照顾我,帮我舀汤:“多喝点。”   他不忘给俞天爱也舀一碗,她接过去,两人之间没有对白,甚至没有对视。我咬咬嘴唇,这样的动作,是娴熟的吧。他习惯了照顾她,她习惯了被他照顾。   我有些失神。我拿什么去抗衡,与他们之间的年月,和可能深厚却没有让我捕捉到的感情?   如果可以,我愿意遮蔽眼睛,不记得有她存在,只安然坐在爱人身边,与温和宽厚的亲人呵呵笑着围炉吃喝。所谓幸福,不过如此吧。   如果没有她。   3   就要开学了,杨懿结束了书法课,说是等寒假回来继续学习。苏路加叮嘱他不可荒废,在大学里,也要勤于练习,他满口答应。   我和欧阳娟升入初三了,课程必定吃紧,每天一课改成每半个月一次课。虽然见苏路加的面少了,但一想,比起杨懿是好多了。   苏路加知道我在学绘画,送了我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下的中国颜料细腻。他说:“小剪,好好学,将来给老师画肖像。”   我快乐地收了,又看他送给欧阳娟的,是几本书和一盒糖,给杨懿的,则是一套甲A球星风云榜。苏路加也算是投其所好,让我们每个人都眉开眼笑。   欧阳娟拆着糖说:“苏老师人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笑:“我本来就没把你们只当成学生。以前没带过学书法的孩子呢。这是俞天爱的主意,她喜欢孩子,说是家里多来些人,会热闹些。”   说到俞天爱,欧阳娟好奇:“苏老师,你们快要结婚了吧?”她问得如此心无城府,苏路加明显怔了怔,有点尴尬地说:“是啊。”   “那什么时候办酒席?我们几个是你的学生,可是要送贺礼的!”   好感激欧阳娟,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我真谢谢她替我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话题。   苏路加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一旁坐着喝茶的外婆开腔了:“路加这孩子,本来说好了是八月举行婚礼的,为此我还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结果……”   欧阳娟狐疑地瞧着苏路加。他静了一下,才道:“外婆,我会仔细想想。”   杨懿比我们都大些,当然能看出来此情此景已是苏路加的家务事,不宜多留。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走出苏家大门,和杨懿握别,他说会给我写信,仍是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你,似乎能看到你的内心深处。   欧阳娟说要到我家做客,我们走出老远,她问:“刚才我那样问苏老师,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我愣住,意识到也许真的是这样:“他不会与我们计较吧。”但是他为什么会推迟婚礼呢,他为什么要仔细想想?他想推翻吗。为什么呢。他和俞天爱之间出了问题?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是否相爱,或者不爱。   欧阳娟执意带我去附近一座教堂,她说隐约听到外婆说起,苏路加的婚礼会在这里举行。那是一条曲折的小路,两旁开满白色的茶花,远远地就望见了教堂,外观庄严典雅。   她说以前曾经来过一次,里面昏暗空阔,赞美诗低沉优美。   这里会是苏路加举行婚礼的地方吗。我想进去看看。   欧阳娟诧异地看看我:“今天不行,据说只有做礼拜才对外开放。”   “我想看。”   她又看看我:“好。”   轮到我惊疑:“我们怎么进去?”   欧阳娟一笑,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小声道:“翻墙。”   她先翻过去,动作麻利,一骨碌滚到围墙下的草丛里,小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爬起来朝我笑,示意我也下去。   我横着心从两米高的墙上跳下去,她在下面张开双臂接我。   有风吹过,教堂院落里不知名的粉色花朵簌簌地落,我看得很清楚,那花朵的深处是赤红的蕊,像是一滴泪。   遇见他,我成为花朵,开放了。他不知道。   风继续吹,一阵缤纷的花雨,轻轻拍在脸庞。   我们溜到教堂的正门,门锁了。   我又想起那次苏路加骑单车载我的情景了。黄昏绝美。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街,他的身后欢欢喜喜的我。   想起来,是要掉泪的。我问:“这里会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欧阳娟用手指触摸粉刷过的古老砖墙,说:“对。不过,我不认为苏老师喜欢俞天爱。”   我一惊:“为什么?”   “我看不出来。”她说着,朝嘴巴里丢了一颗糖,“世界这么苦,我得多吃颗糖。”   我也看不出苏路加和俞天爱是否相爱。但是,是不是只要爱,就必然会被看得出来?比如说,对视时的柔情万千,再比如,一举手一抬足,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候我们都还小,尚不明白,以上种种情景,只会发生于热恋时分,而随着相处的时日久了,也就平淡下来。爱或不爱,显然不能只凭此推断。   我们还小。我们不懂。   那么,苏路加对我,有这样吗?似乎没有。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   小小的尖顶教堂,是他将要结婚的地方。而他是不爱我的。这么想的时候,心情败坏到极点,连欧阳娟唤我都没听见。她说:“到家了。”   到家了。何曾坐在窗边看书,窗户开着,只看得见他微微低下头,露出一点黑发。欧阳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的围棋子,眯上一只眼睛,瞄准,一扬手,棋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桌上。何曾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马上站起身,身影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是去开门了:“阿燃,你还真准。”   她抓起几枚围棋子在手里把玩,没有言语。我暗想,也许这一幕她在心里早就操练过许多次。   何曾打开门,欧阳娟抬起头,她说:“哥。”我留神看她的眼睛,清亮里有一丝慌乱,甚至应该叫做惊惶。她是打破过别人的头的扬眉女生,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怯怯地看着他。   也许真没什么女人是刀枪不入的,动了心,就土崩瓦解。就像白娘娘遇见许仙,邪气、妖气尽敛,变得贤淑,三餐菜式,四季衣裳,都勤快地操持。   何曾拿过我的书包,又伸出手,将欧阳娟手里拎书的纸袋子接过:“进来吧。”   客厅里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是一档子极受欢迎的音乐频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女主持。该怎么形容呢,那女子短发,眉眼爽朗,精致的耳钉,穿黑色的风衣,刚柔并济,有一点像邵美琪或张艾嘉,身上有种知性美,一见难忘,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我走过去,将音量调大了些,行云流水的歌飘荡在房间里。   是苏芮的《亲爱的小孩》,微微苍凉的歌,有种浓浓的体恤和担忧,是一位和善的母亲唱给她小小的受委屈的孩子的,她看着哭泣的孩子,弯下腰,抱住她,让她痛痛地哭,她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拍打着她,就像是童年时,看着摇篮里的她,哼一首儿歌,让她甜蜜睡着。   我享受过这样的温情吗。我不知道。歌者问,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内里的温柔简直致人于死地。我扶住收音机,就那样哭了。   亲爱的小孩今天在哭。她被一首歌勾出长久以来的相思,和找不到人倾诉的苦恼,哭了。   任何文字都不能形容我的难过。   落花。   流水。   天上。   人间。   何曾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抱我:“剪烛,剪烛!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小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四处玩的,懂事之后,他几乎没有抱过我。久违的怀抱了,我用力抓住他,放声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哭的,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我心里疼得只想蹲下来,为什么我忍不住,为什么我不顾一切的号啕?   我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晰的只是,何剪烛,苏路加要结婚了,他的新娘叫做,俞天爱。   这件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得知的,当时我称不上多么难过,还自以为会平静过去。原来我是如此后知后觉,多么迟钝。我迟钝成这样了,为什么杨懿依然会说我敏感?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难过。   我就想这样哭下去,哭下去,从此。   想起六岁的时候,还没念小学,在哥哥的一群玩伴里,正是青黄不接,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没人和我玩。   那时何曾正是淘气的年纪,不大管我,答应爸爸妈妈说是照看我,等他们去上班,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出去玩。怕我会哭闹着告状,每次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带点零食吃,有次他带了我特别喜欢吃的棉花糖,老远就透过玻璃窗望见他举着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我去开门,被椅子绊倒了,摔破了脸和胳膊,被送去医院。   还记得医生给我治疗时,是涂了麻药的。何曾知道自己闯了祸,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吭声,我怕他担心,朝他笑:“没事的,哥哥,一点都不疼。”   当时是真的不疼。等到麻醉失去效力,疼痛感这才撕心裂肺地落到了实处。我皱着眉,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硬邦邦。   何以会想起那么小的时候呢。   欧阳娟走过来,迷惑地看着我和何曾,轻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她试图抱住我,又碍于何曾,手停留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来不知道,开朗如阿燃,也会如此羞涩呢。却原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近君情怯么。   然后,她从身后抱住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   我们紧紧拥抱,好吗。你用春天的树叶夏日的井水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阳光那样的温暖,来拥抱我好吗。   她说:“我们不哭。我们不要哭。”   何曾抬头看着她,隔得如此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在身侧。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我们三人很快讪讪地分开,甚至没有再对视。   4   认识欧阳娟和苏路加后,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找来大量书阅读。若是对别人有好感,他擅长什么,我也有向他靠拢的意愿。   久了,也就慢慢被同化了,譬如爱看书,爱听歌,笑起来会露出同样数目的牙齿,吃完饭习惯性在纸饭盒上抹抹嘴巴,偶尔还能学着说几句俏皮话。   十年后的某天,我从某著名网上书店里买到的欧阳娟出版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这个细节,她写道“看到她那样委屈的样子,我竟非常、非常想要强吻她”。整个故事是虚构的,只有在点滴的细节里,才能看出她对我们共同的那些好日子的怀念,在这个据说卖得满堂红的小说中,她将少年时代遇见的那个至交女孩,形容成——“长得像穿校服的日本女优,每次她睁着明澈的眼睛看着人,我想,很少有人能抗拒这种天真纯洁的诱惑。”   我们始终活在十四五岁,这是一段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时光,注定会在日后反复追忆,这不仅是多年后我才有的感慨,在此时,我就明白,遇见苏路加,无计回避,亦无计消除。   欧阳娟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我任性。”   何曾仍很担心:“剪烛,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我和倪险岸去教训他!”   你了我孤单,却不能解我忧伤。   与尔同销万古愁。哥哥,你可以吗。   “真没事。”我朝何曾笑笑。外面的天蓝得真好啊,从极年幼时,我就习惯了长时间不发一言地仰望天空,那些宽广的云朵,有时有单独的或者成群的鸟飞过。但是大多数时候什么都没有。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欧阳娟从搁在桌上的纸袋里掏出一本《红与黑》,扬给我看:“苏老师真不错,很会推荐书。送给我的糖也好吃。来,再给你两颗。”   “当然。”   “他很擅长揣摩别人的口味呢。”   我又点头,暗暗里却有点儿害怕,那么,他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吗。   “做他的身边人真幸福啊,我真有些嫉妒俞天爱!”欧阳娟又说。   这下我不敢再附和她了。我不想被她看出苗头。   “何剪烛,我以后要成为作家。”   “席慕容那样的吗?”   “不,她不是我的目标。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她只能算诗人。哦,还有画家。”   我很崇拜她这样说。她对文字是有野心的,也确实懂得多。那时我并不明白,懂得多和能否幸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思想也许是痛苦的来源。但是什么都不想,人生又太无趣。这是个逆命题,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外。   “将来,如果我成了作家,你就当个画家吧,我们要做艺术领域的姐妹花!”   “好啊。”   何曾端来切成小块的西瓜,盛在小盘子里:“来,外面热,吃点凉的。”他朝我笑,“估计你快回来了,才送去冰箱冰过,刚刚好,吃吧。”   他先给欧阳娟拿一块,然后才是我的。欧阳娟接过去:“谢谢哥。”又羡慕地对我说,“何剪烛,你哥真细心。”   “那是。”我很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哥哥。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一口气认识倪险岸、杨懿和何曾,这么多好人。   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这样美好呢——如果,如果苏路加也是属于我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真该死,我为什么还是要想着他?   何剪烛,你醒醒好不好?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想到杨懿,我对何曾说:“哥哥,我们一起学书法的里面,有个男生,和你气质满像的,是吧,阿燃?”   “对对对,他叫杨懿。”欧阳娟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说。   “哥哥,他和你爱好也一样,喜欢上海申花,还有范志毅!”   “真的啊?”何曾搓着手,“是上次来我们家看望你的那个杨懿吧?”   “就是他!真可惜,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喜欢这些的,他明天就要去西安念大学了,等他寒假回来,再一起聚吧。”   欧阳娟的眼睛都亮了:“哥,你喜欢足球?”   “是啊。”何曾说,“你们慢玩,我再看看书。”他说着,向书房走去。   待他走开,欧阳娟说:“记得上次下象棋时,就依稀看到你哥哥房间里似乎贴着海报,那时没留心看。是足球明星的吗?”   “是啊。我只认得范志毅。还有些外国人,我不大认识。据说是意大利的吧,还有阿根廷吧。我不懂球。他很少对我说起,江淮喜欢,他们常一起讨论。”   她悄悄地说:“那你带我到他卧室里参观!”   “这个……”我有些迟疑。何曾虽然随和,但没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进入他的卧室,自长大后,我还没试过。记得有次爸爸的一条领带没找着,到他卧室去看,他还不大不小地发了火,说是没有自主权什么的。   我不想惹何曾生气。可能是因为太在乎了吧,而且他确实对我好,如果他真不高兴了,我会特别特别难过。   欧阳娟眼珠一转:“我说要和他切磋切磋象棋,估计就成了。”   “还是你聪明。先去我的卧室吧。”   脱掉鞋子,并肩坐在我宽大柔软的床上,欧阳娟抱着布娃娃:“何剪烛,你说,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明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爱。怎么形成的呢?他好看?他讲话中听?他风度好?他细心?”   欧阳娟的神情也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对何曾,算吗?我问自己。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他,可又忍着,不见。但你知道吗,这种忍受,是很难熬的呀!”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都想一抬头就能看到苏路加,什么都不用说,只是看着,就是好的。可一旦他发觉我在看他,和我对视,又让我忐忑,立刻错开眼神,又舍不得,余光还是看向他,逃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再次望着他,心里似乎有无穷涟漪荡漾,一圈圈,一层层,一颗心又酸又软,化掉一般。   我想这大约就是一种被称为柔情的东西。就像童年时满天的花朵。   当时还住在平房里,房子紧张,我睡在最小的那间房,床是老式的木架子床,正对着窗户,外面一点点四角天空,路灯亮着,可以看到天空是个花园,开满小白花,一大片一大片。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了发呆。   欧阳娟说:“就是这么忍着,终于忍不住,还是跑来看他,但看到他,又很紧张,话不敢多说,也不大敢看他。”她有点懊恼,“多么希望能回到认识他之前啊,要不,干脆是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时我很洒脱的,像我自己,现在我都不像自己了。”   “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你还愿意认识他吗?”   她不答反问:“你呢?”   “不管将来结局如何,我不后悔认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勇敢,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这个人生,是我的,我终须承受,无论结局是喜是悲。这是我年幼时明白自己只是养女的时候,就懂得的。   她揪着布娃娃的耳朵,笑:“我也是。”她又翻开《红与黑》,“苏老师人真好,我会好好看他送的这些书。你看,他还做了这么多眉批。”   “你真喜欢看书,从小都这样?”   她轻松地说:“妈妈说,从前背负的骂名太多,起初还争两句,到了后来,干脆懒得辩解,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家里一贯冷清,我只好独自呆着。再说了,那些小孩子受到大人的教唆,都瞧不起我们家,没人找我玩,也没人陪我说话,只好看书。”   她说得平淡,我听得难过,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过早地懂得了生之艰难,那么老天会不会在余下的岁月里善待我们?我不贪心,我要的不多呢,从来不多。   一直以来,我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幼时,大人们常常拿自家的孩子在一起比较。那些同龄的小姑娘全都活泼开朗,会唱歌跳舞,热心地表演。我总是独自呆在角落里翻图片书或者玩积木,不肯上前。   欧阳娟随意翻动书页,和我说着话:“也许爱是想出来的。”   “嗯?”   “初见何曾,他看起来比另外两个男生更朴实诚恳,和我谈到吃糖的问题,说起《阿甘正传》,让我心跳了一下。我当时不见得多么爱他,但他确实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于是琢磨该怎么搞定他。渐渐地变成了老在想他在干什么,想什么,结果就成了朝思暮想,然后就知道,完了。”她吐吐舌,“不然,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呢。”   “你还是后悔了?”   “也不算吧。我妈妈说,谁知道如果不走这条路,那条路会更好?也许错过了被我们放弃的路上的百合花,选择了的是一条开满荷花的路,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很佩服妈妈,她从不抱怨,坚信既然做了,就有承担的能力。就算是苦果,也得咽下去。是自己选的,就不能怨天尤人。我也应该这样。”   “我希望我们还能更勇敢些。”   是。爱也许是想出来的。苏,我想念且记得那么多事情。   我记得盛夏,无数次走过的街,它让我一路欢欣一路歌,急切地走向你。   我记得你家的大房子。楼梯,窗帘,灯光。   记得你背我的温暖,记得你的声音。记得短暂的相随,香浓的排骨汤。   记得洗马镇。记得《四季歌》。记得你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我记得最初的一切。   阳光水一样滑过那个绘着樱花和温柔女子的巧克力空盒子。   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是何曾在客厅里走动,我朝欧阳娟看去:“去找我哥哥吧,他在休息呢。”   “我要你陪我去。”   “行啊。”   一听说要下象棋,何曾说:“好啊,随我来。”果然是把我们领到他的房间里。我和欧阳娟相视而笑。   我问何曾:“明知道阿燃的棋艺比你精湛,还敢比划?”   “为什么不?在差距中提高嘛。”   他倒是没有一般男生的那种狂妄劲,他们耻于承认技不如人,尤其是,不如一个女人。他摆开棋盘:“来。阿燃,我们杀几盘。哎,剪烛,你观战。”   “慢着。”欧阳娟按住棋盘,“还没说奖惩规则呢。”她笑靥如花,眉眼生动。   何曾笑:“你的意思呢?”   “输了的人就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我大笑。此时是八月底,大家都只穿着薄衫,禁不起两下脱的。   何曾有些意外:“咦?你明明叫阿燃,不叫紫龙。”他说的是《圣斗士星矢》里的紫龙,这动画片很火,我们都看过。   欧阳娟认真地点头:“是啊。他动不动就脱衣服,是个暴露狂,我呢,就喜欢看别人脱衣服,我是个窥阴癖。”这话其实也只好在这个年龄说,才是淘气,搁到十年后,一定会被人认为是轻浮之辞。虽然她并不在乎众人的眼光。   何曾不敢怠慢,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欧阳娟正忙着打量他的墙壁,也不催,甚是悠闲,还不时问一句:“哎,那个是谁?就那穿蓝色竖条队服的!”   何曾头也不抬:“卡尼吉亚!”   欧阳娟站起身,踱过去,看半天:“咦?好象不帅,个子也不大高。”   何曾啼笑皆非:“你们女生看足球都是挑顺眼的看。”仍忙着琢磨棋局。我暗笑,他已露颓势,看来衬衫是保不住了,哪怕我和欧阳娟对男生的赤膊并无好奇心。他要是真的裸露给我们看,我们只怕是要躲开。欧阳娟这家伙我知道,向来只会耍嘴皮,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龙真来了,她的脑袋也缩回去了。   欧阳娟双手抱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看,惊喜不已:“啊呀呀,这个我可知道!是马拉多纳!”   “这么有名,我也知道。”   她哭丧着脸回到座位:“哥,你喜欢的没一个帅的。”她喜欢的是刘德华,欣赏他的诚恳勤奋,当然,他很帅。并且这种帅是正气的好看,一看就是好人,她说他看起来是那种喜欢了谁,也不会四处去说的,就是闷在心里,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类型。她认为何曾也是如此。   “我是男人,犯得着喜欢他们的长相吗?”何曾艰难地落下一方,补充道,“再说,我自己也不好看,没办法苛求别人。”   欧阳娟飞快地接话:“啊不不不,你……你……”她想着形容词,“你挺特别的。”耸起肩膀看了看我,吐吐舌,马上转了话题,“对了,你看,那个是谁?”   何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哦,是范巴斯腾。”   “他倒是不错,勉强称得上优雅。”   “他已经很帅了好不好?”何曾一副拿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样子,“喂,我说,阿燃,你东问西问的,不是故意干扰我的思路吧。”   欧阳娟作轻蔑状:“凭我的实力,对付你,还用不着出此下三滥的招数吧。”她有时就是这样刻薄,好在表情可爱,没人会怪她。只是事后她自己会懊恼一番:明明应该在言语上尽量迁就他,讨好他,怎么老管不住嘴巴?   何曾也不尴尬,低头捏一捏衬衣扣子,似笑非笑。   欧阳娟立刻就慌了:“喂,我说,到时候你输了,你就象征性地解开一粒扣子好了。”   何曾自然是输了,每输一次,就解一粒扣子,输到后来,问我们:“说好了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那……袜子算不算?”   我和欧阳娟大笑。有她在,真是个快乐的事情,她能轻易地把大家都逗乐。尽管平日里我和何曾都是比较沉静的人。   第六章:灼灼花   初三一开学,就感受到浓烈的紧张气息,第一天下午,学校召开动员大会,号召我们这届学生奋发图强、努力拼搏。这是为着升学率着想的,学生代表还上台宣誓了,言之凿凿非一中不上。   江华伦代表本班五十二名同学也上去发言,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三排,路过我时,我刚好抬头看他,他冲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用看旁边,就知道有暗恋他的女生对我怒目而视。   我不知道江华伦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明明遭到我的拒绝,依然可以在散会后友好地走过来和我说话,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还递给我一包糖果,酸酸甜甜的软夹心,草莓味,包装是暗棕色的,上面画着雏菊,缀着淡蓝色的蝴蝶结,像极欧美文艺片的情调。包装背后是一连串流利的英文字母,斜体,似乎是用鹅毛笔写出来的。我试着翻译了一下:   这是宛如音乐的时代啊   别忘了 去花园里漫步   美好着吧   少年从来 如此   最后 还是美好着吧   会死去的 你说   会死去的   死去。我被这个词语吓了一跳。想了想才能体会到诗歌所表达的大约是成长。每个少年都会死去,在他们成长之日起。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但在年轻的时候,每个少年都应该唱歌。这是个宛如音乐的时代。   我会想,何以我活得如此沉静?也许,我该像江华伦和倪险岸一样,心无城府地去爱,去相信,简单明朗,这样才像个真正的少年吧。   少年听到任何旋律都会想要跳舞,而不会情绪崩溃。   应该是这样吧。何曾也说过,他希望我开朗些。我想,该好好想想,放弃一些困扰人心的思想。这样会离幸福近些吧,因为单纯。   可我真的能做到吗。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有些晕。我想,在旁人眼里,我是个怪异的孩子。语文老师就说过,何剪烛,请你对身边的事物给予多点关心,请你不要与世无争的样子。   糖果有个古怪的名字,north。应该是“北”。我所挚爱的那首诗歌里,也有个北字。《夜雨寄北》。   这真奇怪。外国人的想法总是独特的,我不懂。倒是蓦然想起欧阳娟家里有本书,名字叫《我为你北望中原》。不知何故,对这句印象特别深。   自从开始练习书法,才惊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热爱汉字,以及简单的几个字里任人思维驰骋的辽阔空间,含蓄的、雅致的情怀。但同时,我是害怕它的。我自己知道。   那些英文排列组合不见得我所体会的含义,我将诗句赋予了自己的感受,说与江华伦听,他有些诧异:“何剪烛,你的语文成绩不是不大好吗?居然还会写诗?”   他说得没错,在班上,我的总分向来很漂亮,一般情况下也能挤身前三名,偶尔滑到八名开外,还哭过。不过我的语文成绩不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好,每次写作文都只能拿个很差的分数。   语文老师是个小老头,五十多岁了,据说教书特别有经验,每年中考都能押中好几道大题,本来退休了,学校仍重金将其反聘回来。   我不喜欢小老头,他时常将发表在本地晚报副刊上的豆腐块念给我们听,还贴在教室墙壁的学习园地上,让我们遵照学习,每人还得上交一篇心得。   小老头也不喜欢我,每次作文课上,都会点名批评我,说我把议论文写得像小说,小说写得像散文,散文写得像诗歌。我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我不知何以会得罪他。也许是我不可爱不乖巧吧。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为此还找我谈过话,问是否偏爱理科,而将语文给落下了。但事实上,我的英语成绩也是不错的,我的志向是要考上外国语大学,就像,就像杨澜一样。   这是1994年的秋天。主持《正大综艺》的杨澜非常红,她长发披肩,笑容甜美,是我心中女大学生的标准模样。她读的就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成为我的梦想。   我向来不擅长维持人际关系,本来还有几个顺路走的朋友,她们得知江华伦喜欢我后,与我疏远了。在班上,我是安静的,久了,也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的日子。直到遇见了欧阳娟,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渴望友谊的,我乐意和她讲起音乐、电影、书籍,也乐意倾听她说话,独独在她试探我的心事时,随便找个理由漫应过去。   我对人有戒备心。这是十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造成的。我会觉得很对不起欧阳娟,她对我这么好,事无巨细,统统都摊开来说,我却还向她有所隐瞒。但也许,这只是自保的方式。太过掏心掏肺了,会有收不回来的可能。   苏路加也说过,人有时是要克制自己的。但在他面前,我没能做到。我怕这颗心虚掷,却早已失控。   如果,如果我的父母都不曾让我明了,我只是个养女,情况是不是会好很多?那么,我是不是会笑着闹着,开开心心亲亲热热地和父母说话?   妈妈向亲戚抱怨过,说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爱笑,待人不亲。可从小的处境让我过分敏感和自尊,有些宣于口的亲密,我做不到。   江华伦问过我,为什么语文老师不喜欢你?他很疑惑。他一向自负,以为凡是自己喜欢的,别人没有道理不喜欢。有时他的外班兄弟过来找他,他都会指给他们看,那就是何剪烛!非得看着别人拍拍他,夸一句小子有眼光才罢休。   这是个喜欢炫耀的家伙,无论对人,还是事物。见我吃糖果吃得很开心,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还有哪!”   我推开:“那多不好意思,你送给别人吃吧。”   他挤挤眼睛,天真明朗地笑:“就是带给你的嘛。”   已经有同学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我接过来,计划放学后去找欧阳娟,送给她吃。   江华伦问:“你的腿好了些吗?”   “还好。”   “作息时间改了,以后上学会很辛苦,要不,我负责接送你上学?”   这怎么可以?我有些奇怪,这少年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忘记我拒绝过他吗。如果苏路加拒绝我,我是没有颜面再看到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我吓住了。天知道我从无勇气向他表白。该说什么呢,说,苏老师你不要结婚好不好。你等我慢慢长大好不好。   那么他呢。他会怎样?他会说,小剪,你还是个孩子。   对吗。对吗。   很沮丧。真的很沮丧。   初三的功课繁忙极了,每天早晨要起很早会上学,一路走一路背单词,一抬头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家里离学校有些远,又太早了,根本没有公交车出现,父母商量了一下,给我买了一辆单车,这样来回节省时间,可以让我多睡几分钟。   何曾不同意给我买车,理由是我从单车上摔下来过。我反驳:“那次是个意外。”   他说:“我不想你再有什么闪失。”看了父母一眼,“爸爸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你就忍心让我早晨5点半就起来?”我撒娇,“哥哥,我睡眠不足。”   他犹豫片刻:“我送你上学吧。”   爸爸首先反对:“你高三了,先顾好你自己。”   “那怎么行?放心吧,哥哥,我会骑得慢些。”我这样坚持的原因仅仅在于,我不想每天放学时,江华伦都会第一个冲出教室,到车棚处推出单车,老远就朝我招手,示意他送我回家。   这让我很窘迫。   他甚至还建议干脆每天早晨接我上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好的借口,正好父母提出给我买单车,我就同意了。   我自己有车了,江华伦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吧?我不习惯看到那么多眼神都投向我,还有不少女生指指点点,议论我在早恋。   当年,早恋可真是个严重的词儿。   单车很快买回来了,极小巧,红色的,我蹲下来摸着它,爱不释手。也许是真的跟这辆车有缘,也或许骑自行车本来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很快我就能上路了。   以前看别人骑车的时候,我会想,咦,几何书上不是教过,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吗,两个轮子,多不安全呀。将这个疑问说给何曾听,他笑我:“傻瓜,你没发现车上有三角架吗。”   “可是,它只有两个轮子。”   何曾作痛心疾首状:“我的天,剪烛,你的数学为什么每次都考得那么好?”   我笑:“我擅长考试而已。”   他点头:“那是。高分低能。”   江华伦每天先赶到车棚,往我的车筐里放一封信,信封是正流行的绘着卡通美女图案的那一种,《美少女战士》什么的,我喜欢里面一个叫木野真的,很帅气,还有一身好本领,尤其是有一双长腿,让我很羡慕。我太矮了,才一米五五。   他的字不好看,有些歪斜,但一笔一划还算工整。至于内容倒是写得执着温情,不过我能看出是从杂志上摘抄的:句子太美了,美得不象话,飘逸如诗歌,不会出自男子,特别是他这样的男生之手。   他写:让我爱你,就像爱着这每时每刻吹在你我近旁的风,感受这朝朝夕夕的空气,共度这一生一世的时光。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轻率地许以一生。然后误以为,那就是爱情。   我不敢将这些信带回家,又不敢搁在教室里——班上发生过好几起日记被人偷看的事件,我不想成为风波的主角。   这该叫情书吧?就是传闻中的那种信?我拿着信想,有人给我写情书了,虽然不是我心心念念渴慕的那个人,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我甚至有些兴奋,哈,有人给我写情书啦。我舍不得丢弃它,我想我是个虚荣的女生。况且平心而论,江华伦还算不错。   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欧阳娟,放在她那里比较妥当,我想她开明的妈妈不会责备她。再说,江华伦不是我下决心要死守的秘密,让她知道也无妨。   到欧阳娟的教室里去找她,那么多黑压压的脑袋,看不清楚她坐在哪儿,我站在门口等,她看到我了,跑出来:“何剪烛!”   教室里有男生朝窗外探头探脑,吹口哨,引起阵阵大笑。欧阳娟瞪着他们,哧牙咧嘴,伸出拳头晃晃,作出打人的动作。她说人要强悍些,才不容易受欺负。   她问:“你怎么啦?”   我把那包糖果给她,又递过江华伦写给我的几封信。   她明白了,抿嘴一笑,压低声音:“情书?”   我猜我的脸红了,点点头。   她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接过信,一手飞快地拆开糖果,掏出两颗,只用两个指头就剥开包装,塞到我嘴里一颗,自己也吃一颗:“好啊何剪烛!你有魅力嘛。快说快说,是谁?我认识吗?”   “我们班里的。叫江华伦。”   “哈,我知道他!”欧阳娟嚼着糖,咯吱咯吱响,“我可以看吗?”除了棒棒糖,她吃别的糖都不吮吸,三下两下嚼完。   “看吧,不过不要笑我。”   没看两行,她就笑开了:“哎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有什么问题吗?”   “想想看,一个男生,悠悠的心?”她再剥一颗糖,丢在嘴里,“这糖真不错。”   “看看,你又不厚道了吧,吃着别人的糖,贬低人家写的信。”   “他送的啊?”她这才拿起包装,认真地瞧了瞧,“不错,这小子有点品位,买的糖都与众不同。”   “是外国糖,他家亲戚带回的。”   欧阳娟把信折起来,塞到信封里,一本正经地问:“好了,孩子,打算怎么办?”   “我不敢带回家,放在你这里保管,你可别弄丢了。”   “没问题。”她把几封信拿在手上说,“我是问,你想怎么回复他呢?”   “我……我不知道。”   她很老练地说:“很简单,你喜欢他呢,就点个头。记得要隐秘些,闹到班主任那里去也不好,他们会把你的家长搬过来,共同教育的。如果不喜欢呢,记得也要说得技巧些,要亲口说,不要写信,写信容易留下把柄,不好。”   “我不会答应他的。”   “为什么?”她刚问出口,马上就明白了,“你还真痴情,我知道你喜欢咸菜,可他喜欢的是别人,可能还会和别人在一起。难道你就要在一棵树下吊死?”   是。我喜欢的人会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想吊死,可放眼望去,一片茂盛森林,竟终究看不到我的南方嘉木。   《圣经》里说,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见我不说话,欧阳娟认定是说到我的伤心处了,叹了口气:“何剪烛,我也许不该说这些,但是……”她看着我的脸色,还是说了,“咸菜昨天来找我了,说陈浅生日到了,问我到时他送礼物时该说些什么。我看得出来,他特别在乎她,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想着倪险岸傻乎乎的样子,再想象他该会在陈浅面前如何扮深情款款,忍不住笑了起来。   欧阳娟奇怪地看着我忽喜忽悲的样子,摇了摇头,抓过我的手,放在她手心,不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望向操场。   操场上的人真多,有人踢足球,有人在高低杠上翻着,远处三三两两的女生跳橡皮筋、踢毽子,几个淘气的男生伸手一抓,毽子到手,女生们跟在他们身后格格笑闹着追追打打。   我看见倪险岸了,数名男生簇拥着他,他面前站着一个头缠绷带的人,身后跟着一群人叉着腰,似乎在讨伐什么。   我和欧阳娟对视一眼,她拉着我的手向操场跑去。   倪险岸看到我们过来,眉头一皱,立刻推开:“去去去,我们男人的事情,你们不要管。”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们,碰碰欧阳娟,站到旁边去,仍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倪险岸手下的兄弟和另一帮派发生争执,其中有个冒失的小子失手砸破了对方的头,现在他们来讨说法了。   另一方的老大似笑非笑:“倪险岸,你看该怎么办?”   倪险岸拍拍手:“好说。”   我紧张地攥住欧阳娟的手,这太像录象片里演到的场景了,我真担心他。欧阳娟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拍着,让我别怕。   倪险岸朝一个兄弟努努嘴巴,他马上跑开了。再过来时,手上拿着一块砖头。   对方老大斜着眼睛看着他。   倪险岸接过砖头,举起来朝自己头上砸下去,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手起砖落,他的头砸破了,鲜血直流。   兄弟们急忙冲了上去。   树叶亮得生烟,阳光那样热情。倪险岸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血,往裤腿上揩了揩,叼起一支烟:“够了吗?”   对方老大点点头。手一挥,号召手下离开:“告辞。”   我跑上前:“倪哥,倪哥!”掏出手绢帮他擦血。   他接过去自己擦擦,朝我笑笑:“不疼的,妹妹。”他的袖子与裤脚都挽起,额头的汗亮晶晶。   那名肇事者羞愧地蹲在他身边,脸涨得通红:“老大,我……”   倪险岸拍拍他的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这几个人都是倪险岸的亲信,那个惹了祸的男生才十二岁,住倪家隔壁,从小就和他玩。大伙儿在倪家院落里做游戏,倪险岸表演竖蜻蜓,爬树,玩飞刀,还吹了一通小号。他真是多才多艺啊,小孩子们都崇拜他了,心甘情愿拜他做老大,跟他混。   之前他有过和人打群架,以一当十,打得十来个高年级男生甘拜下风,一打夺江山的经历,十三岁那年更是一玩定天下。   待他们走开,欧阳娟仍愣愣地呆在原地,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我就陪着她站着,交握双手。   过了片刻,她才说:“咸菜是那种能为人拼命的人,幸好何曾不是。”   我不大明白这句话。   她接着说:“咸菜太讲义气了,这是个危险的事情。我真怕他将来会出事。”   我打了个冷颤。我也怕。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也许不止是红颜,他那样的人,为兄弟也能两肋插刀。   “你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他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好。”   “不在乎他爱上别人,和另外的人在一起?”   “是。即使他爱上别人。”倪险岸到底不是我的爱人,因此这些话我说得理直气壮,欧阳娟误解了,不过我也不想澄清。   果然,她说:“我多么希望能像你这样啊,即使得不到何曾。”   我不语。我依然想帮她。   2   晚上回到家,发现倪险岸也在。他是讨厌去医院的,认为那样有损英勇气概,何曾可管不了这么多,押着他去了,包扎了才回来。   每次倪险岸和人打架挂了彩,都不敢回家,免得父母担心,向来是和何曾挤着睡的。爸爸妈妈对何曾有意见过,认为他不应该结交这样的人,好在倪险岸嘴巴甜,又热心,且他们是宠何曾的,看到他并未受到影响,成绩还是不错,也就默许了倪险岸在我家自由出入。   半个小时后,江淮也来了,看到倪险岸,好一通数落。然后他钻到何曾书房里,和他讨论起数学题目了,剩下我和倪险岸呆在客厅里看《上海滩》。这片子我已经看完了,答应借给他拿回家看。   倪险岸问起我的书法和绘画学得怎么样了,我兴奋起来,说要给他画一张肖像,他答应了。   我支起画架,拿起笔。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直,有点儿拘谨。   是油画棒勾的速写,寥寥几笔,我唤他过来:“倪哥,画好了。”   他蹦起来,凑过来看,半晌没说话。   我小心地问:“怎么?画得不好,是吗。我学了没多久,水平还不到家。”   他捧起画,爱惜地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是画得不好,妹妹,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   江淮和何曾走出来了,也过来看,同时发出惊呼声:“原来剪烛的画这么棒!”   何曾拿过画端详,嘟囔了一句:“险,你还真不错,剪烛学了这些日子,可从来没给我画过。”他的语气悻悻的,噘起嘴巴。   江淮则道:“剪烛,你给我也画一幅吧。”   我是不大喜欢他的,根本不想为他作画,敷衍道:“好啊,等我技艺再精湛些吧。”   倪险岸又把画抢了回去,吹声唿哨:“原来我还是挺帅的嘛,陈浅要是发现这一点,我就有救了。”他咧开嘴巴笑起来,牙齿很白,眼角起了纹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他高兴得简直要扑上来亲我,何曾迅速挡在他面前,才没令其得逞。   说到陈浅,我倒是记起了,后天就是她的生日,问:“你有没有给她写情书?”   “情书啊?”   何曾和江淮起哄:“情书啊。”   “这个,我还真不会写。妹妹帮帮我吧。”   “我文笔不好,让阿燃帮你?”   “好啊,我明天就去找她。”倪险岸说,“不过每次糖罐帮我时,表情都有点怪怪的,一副为难的样子,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帮我。”   我当然知道她是怕我会难过。这家伙。   江淮道:“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我瞪他:“胡说,她喜欢的明明是……”   何曾飞快地打断:“好了,不说这个了。险,你今天要早点睡,明天我们都帮你。”   第二天几乎成了我们的节日,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欧阳娟负责写情书,文采斐然,读来唇齿留香,倪险岸认为自己的字不够体面,央我帮他誊写,我爽快地应了。   说来奇怪,都说字如其人,我却不是这样。我有一笔飞扬跋扈的字体,舞舞爪爪的,尽管握笔的劲道轻微,看上去反而锋利,一笔一划有如刀戈,像是男生的字迹。苏路加因此评价说,有金石之气,这缘于写字之人有着激烈的内心,虽然不大为人知。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欧阳娟写,我誊,何曾去敲陈浅教室的窗户,唤她出来,江淮和她对谈:“是陈浅吗?”   “是的。你是谁呀?”   “我有个朋友,得知明天你生日,想送礼物给你,又怕你拒绝,因此先递封信给你。”   陈浅接过去,甜甜地笑:“我能猜到是谁,他怎么这么胆小?”   我们一齐笑出声:哗,看情形她不反感倪险岸,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浅生日当天,江淮没来,何曾牺牲了高三学生宝贵的时间,过来给倪险岸打气。我和欧阳娟都逃了晚自习,早早地候在她所在的教学楼楼下。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倪险岸是不注重修饰自己的,为了能在陈浅面前体面些,赶紧准备行头,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甚至跑到学校附近的理发店去洗了头发,还吹干了,上了摩丝。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伸手弄乱了它,笑了起来:“我还是不习惯自己人模狗样。”   他捧着礼物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等,我们则坐在正好对着陈浅教室的小卖部嚼口香糖,远远地张望,以防止他临阵脱逃。   终于熬到下晚自习了,她出来了,伙伴们也跟着出来了,看到他,嘻嘻哈哈地笑,互相使个眼色,把她一推:“去吧!”笑着跑得一干二净。   便只剩下他们俩。他语无伦次,她两颊微红,相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满天的星星眨啊眨。   我们站起身,凑近了听,借浓密的树影和人群掩蔽身影,猜想下一幕:倪险岸风度翩翩地递上礼物盒,牵起陈浅的小手,柔声说,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见到你……   可他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真是急死人了。   倒是陈浅先开口的。她轻声问:“你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哦,哦,哦。”倪险岸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盒子,上面系着漂亮的蝴蝶结,递过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喜欢。”   她接过,朝他笑了笑,脸红扑扑的:“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只要这一句,也就够了。   她一笑,踮起脚,双手挽住倪险岸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飞快地碰了碰。   倪险岸呆住。半晌动弹不得。   我们在这边又急又恼:“快点行动啊,猪头!”   看样子倪险岸似乎想亲吻陈浅,手伸出,又缩回,试探了几次,最终还是垂下。何曾低低骂出声:“这个死小子,平时多威风啊,居然……”   陈浅就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发现他的脸红起来了,他把头偏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孩。”我猜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呢。   《阿甘正传》里,当阿甘把国会荣誉勋章摘下送给珍妮的时候,珍妮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甘调皮地歪着脑袋笑了:“You are my girl(你是我的女孩)”。   你是我的女孩。   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仍有荡气回肠的感觉。一九九四年,我和亲爱的哥哥,亲爱的女友一起,见证了一场幸福。   一场关乎爱情的幸福。   大家偷偷笑着先撤了,等着倪险岸晚上来我们家,要仔细盘问他。欧阳娟道别时,特地把我拉到一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我莫名其妙,然而刹那就明白过来了:“我还好。”   “如果我是你,我心里会特别酸的。”   “别担心我。”我暗笑。我是开心的呢,我如此渴望看到每个人都幸福,都能握到自己的爱情。   晚上倪险岸哼着歌,快乐地回到我们家睡觉,他说:“我甚至想起鲁迅的一篇文里说,今晚的月色真好,连赵家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   何曾嘲笑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好不容易记住了这个句子,就断章取义地拿来用:“你这个笨蛋,那狗可是要吃人的。”   倪险岸嘿嘿笑:“我不管,反正我感觉月亮比过去十六年来任何一天的都圆都大。”   他这么兴奋,勾起我的相思,心一下沉寂下来,酸得我恨不得蹲下来号啕一场。欧阳娟说得没错,我真的心酸了。原来这竟是真的。   我会难过。虽然并非是为了倪险岸。钻到卧室里,愣愣地注视着在玻璃缸里快乐游动的小精灵们,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它们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我不想老这么自怜。可——慢着,欧阳娟告诉我说,这是历史上一桩有名的机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是。我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这样子,是不是就是快乐。   那么,我什么都不曾告诉苏路加,他明白我喜欢他吗?   他明白吗。   如果倪险岸不鼓起勇气向陈浅表白,会换到今日之良辰美景吗?   可想到这里,又颓然。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他的美好收场,不一定就是我的。   苏,站在这里,或者那里,我还是看不见你。   世界如此明亮,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   欧阳娟曾经对我说,每次想起心事,悲伤到极点,她就躲到书籍里去,看别人的故事。   她对文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给我举例说,“不见长安”这四个字要多简单就多简单,小学二年级的孩子都能认全,可它底下有着辽阔的意境,就得靠各自体会了。因此,文字是这世界最美好的物事之一。   可我不行,看到白纸黑字,会想,他写的这些字多么美,而在他的教授下,我将这些字,写得多么美。   爱情,两个字而已。但也许,是这世间有些人最苍茫辽远的宿命。   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到凌晨,才昏昏沉沉睡去。   仍有梦。梦见小雪初晴的夜晚,淡蓝色的月光铺陈,他陪我走上一段。   并无任何对白。破碎的、凌乱的梦境里,他微笑挥手,我微笑作别。   一辆车载他离去。他没有回头。就在是梦里,我依然有着信服的理由:他不肯回望,是因为他深知,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平静温暖的生活。不是梦境。   白的雪,淡蓝色的月光,红衣的我。   醒后坐在窗前哭了。那个好看的巧克力盒子就放在手边。外面艳阳如灸,无雨,无雪,天晴得彻底。   3   听何曾说,倪险岸一大早就起床去接陈浅上学了。这之前,他无数次跟在她身后守侯着她,对去往她家的路了如指掌。   从来不曾见过有这样恩爱的情侣。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人特别多,陈浅四下张望,看到倪险岸了,就很高兴地跑到他身边,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又把他碗里的蘑菇夹过来,她喜欢吃胡萝卜、白菜、蘑菇,他常叫她小兔子。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饭,不时抬头敲敲她的饭碗,喂喂喂,快点吃,等下我们去玩。   倪险岸的兄弟孝敬一辆摩托车给他玩,他就骑着车载她回家,说着一天里各自班上发生的好笑好玩的事情。到了她家门前的巷子口,就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己回家。他们都不想激怒父母。   她走出老远,回头望一望他,他还在,靠在摩托车边,抽着烟,笑嘻嘻。   有次正好被我和欧阳娟看到,直到再也望不见陈浅的身影了,倪险岸才推着车往回走,走到巷子口还不自觉,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头上鼓出来一个大包。   行人指手画脚哈哈笑,我也笑,笑出泪花,欧阳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为了庆祝这两个快乐的人,由何曾牵头,我们几个浩浩荡荡地去了一家小酒店吃饭。陈浅坐在倪险岸身边,有点儿羞涩地和我们打招呼。江淮戏谑:“老大的女人可是要大方些才好。”   倪险岸一脸甜蜜的凑过去亲她的脸颊,又凑过脸颊让她亲,趁机表明心意:“陈浅不管怎样,我都喜欢。”   厅里很热闹,几名盛装女子在鼓和锣的伴奏下唱着《看尽长安花无数》: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误了你个相公我个娘子鹊桥难度   躲了你个卿卿我个侬侬团扇最苦   妾做那卓女奔相如   未曾想君已风尘处   感伤的词,吴侬软语,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情调。   花雕的滋味暖人至极,大家边喝边看,不住拍手叫好。江淮一时性起,提了一坛酒向舞台走去,灯光下的他,虽然并无鲜衣华服,那气势仍尊贵而傲慢。   他走上舞台,坐下了,痛饮了一口酒,手一挥,音乐响起: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醉了你个齐桓我个楚庄中原逐鹿   笑了你个刘三我个重瞳无非匹夫!   试问那侯王有种乎?   不过是东君常为主。   仗刀载酒小江湖   敢笑黄巢不丈夫   霄汉冷,长安路,   且问天下谁人我辜我负?   庙堂高,汴梁渡,   试看宇内谁如我尊我独?   长歌如啸,天地尽头隐隐有奔雷之声。从不知他竟能唱得这么好,仿佛让人踏入时光河流,回到那北宋年间,随他壮怀激烈。   我也想这样,和爱人骑着高头大马,逍遥天下,将三千里城池射杀,一日看尽长安落花。   陈浅鼓起掌来。十三四岁的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活活泼,又懂得分寸,问一句答一句,大部分时间依着倪险岸而坐,听他说话。她不像我和欧阳娟,我们有沉重的心事,过早地远离了单纯的快乐。   欧阳娟和江淮拼酒,划拳、行酒令,最后索性抱着瓶子喝。   倪险岸为了在陈浅面前表现好一点儿,装起矜持,被江淮识破,故意拿起酒要和他干了,倪险岸苦辞不得,向陈浅求救,陈浅笑咪咪地看着他。   欧阳娟故意说:“喝吧喝吧,江淮对一个人表示好感就是同他喝酒,你就勉为其难意思意思吧。”   倪险岸迟疑地接过酒来,朝陈浅看了一眼,抿了一小口。陈浅笑了:“大口些,你是能喝的。”   倪险岸愕然:“你怎么觉得我能喝?”   陈浅嘻嘻笑:“你不能喝干嘛长了两个酒窝?”   众人大笑。   陈浅拍拍倪险岸:“喝吧,我知道你会喝酒。你怎么样都好。”   得到了她的同意,倪险岸不再顾及什么了,加入了拼酒的队伍。   欧阳娟举起杯,说了一句粤语:“来,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   倪险岸问我:“她在说什么?”   我有点晕,期期艾艾地说:“我也不大懂。”   江淮拿一根筷子敲着碗唱道:“深院内旧梦复浮沉,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焉知那笑黡藏泪印。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   他唱完了,何曾补充道,“是达明一派的《石头记》。”   哦,原来是这首歌。苏路加喜欢的歌者唱的。   倪险岸嚷起来:“原来是歌啊。我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什么?”   欧阳娟吃光了半包糖,严肃地说:“咸菜,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来,喝酒。”她在报仇呢,上次倪险岸正在玩掌上游戏机,欧阳娟凑过去看,他不耐烦地把她轰走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没多大一会儿,瓶子齐刷刷地摆了一大排。欧阳娟越喝眼睛越亮,干脆跳上凳子,蹲着喝,还不时举给何曾看,故意戏弄他:“哥,要不要也来点?”   何曾连忙摆手,又皱眉:“阿燃,你是女生,少喝点。”再不肯多说话。我有种感觉,他是在疏远欧阳娟,也许他认为这样才是对她好。   欧阳娟自己可能也有所察觉,表情有点僵,咬咬牙,去和江淮说话。   倪险岸给我们几个女生点了冰淇淋,外观是只弯弯的香蕉,又像只月亮,里面盛满口味不同的冰淇淋,底下铺着鲜果,周围用红樱桃点缀,一看就是美味。   吃完饭,时候不早了,倪险岸提议到附近一家迪吧去玩,他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人,都愿意依着他,点头答应。平日里我是从来不会去这些地方的,从同学的描述里,我得知那里很混乱,要是被妈妈知道,会不高兴的。我从不想惹她生气。   不过这次有何曾陪着,也就不用担忧什么了。天塌下来还有我哥哥替我挡着呢。   他们存了包,换了衣服,我是不能做剧烈运动的,就没换,站在一旁等。   一进去,热气扑面而来,激烈的音乐向心脏钝重地击来,灯光魅惑,变幻出七彩的光芒,空气里散发着烟味、爆米花的气味。   伴舞的歌是DJ唱的,音色不错,堪比原唱,有种偏执的感染力,直打到人心里去,连台下的人都随之蹦起来,场面相当火爆。   倪险岸拉着陈浅就向厅中冲去,欧阳娟紧随其后,然后是江淮。我对何曾说:“哥哥,去吧。”   何曾摇头:“我陪你。”又问,“能受得了这音乐吗?”   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我说:“我看看吧,不行了再出去。”   4   DJ的声音有点沙,低沉沉的,是我喜欢的那种,但声线好,孟庭苇、王菲、邓丽君、张国荣等人的歌一首首地唱来,惟妙惟肖。她很有煽动性,不时向观众要掌声,台下的人都很配合她,和着节奏齐齐尖叫,挥动双手。   一呼百应啊。   陈浅跳了片刻就说累,下来了,坐在我身边。她天性活泼,但有分寸,说妈妈不许她太疯太野,又不想违背倪险岸,于是小跳一下。她真的很乖,如果我是男生,只怕也会喜欢这样的女生。   遇见欧阳娟,我以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但陈浅比她更美丽。更可贵的是,她对自己的容颜毫不自觉,没有美女通常会有的盛气凌人。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一条清浅干净的小溪,水声丁冬,明明白白地流淌。   江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跳,一开始动作尚有些生疏,我想他是没来过这里的,但肯学,片刻就模仿得像模像样了。他总是如此,一有新鲜事物,就愿意投入。我真有点可怜他,这么迫切地想摆脱来自乡野没见过世面的气息。   倪险岸是个会玩的家伙,跳得真好,很快成为一群人中的亮点,聚焦了全场的眼光,被众人抬起,抛到空中欢呼。他朝台下的陈浅看,频频飞吻,模样很是快乐。   当然,他有理由快乐。他的爱人在注视着他,他所有的朋友都这么爱他。哦,还有,他有个幸福的家,大家都公认的热心快肠的好妈妈。他真幸福。   陈浅也不恼,笑嘻嘻,那么骄傲幸福地望着台上的他,然后和我们打声招呼,跑去买饮料。   昏暗灯光下,有群人窜到欧阳娟面前了,其中一个抬起她的下巴,她头一侧,站定了,和他交涉了几句,对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做出枪手的姿势对准她,然后点着了嘴上叼着的烟,顺手在大腿上磕了磕又放到口袋里去,一行人走开了。   我想大约是想占她便宜的人。但她总是有办法周旋的。我就不行。她美且野性,几乎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江淮评价她是火暴美女,她的哥们儿则戏称她是悍妇一名,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孙二娘,说是梦到她都会吓醒了过来。   正想着,那些人走过来了,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停在我面前。为首的一个我听说过,叫张广天,初二就辍学了,带着一帮人四处混,人称小太保。   小太保眯起眼睛打量我,如同猛虎对待爪下的小兔子。何曾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妞长得还真是漂亮,对吧?”小太保眼中并无何曾的存在,回头问他的一名手下。那手下长得颇眼熟,不住点头称是。   小太保说:“好兄弟,你上吧。我观战。”   哦,看来那手下还是他的亲信。听到他们旁若无人的戏语,何曾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拉一拉他,在这些人面前,还是不要太横才好。   小太保轻蔑地说:“看上你的妞了,想让我的弟兄们享用享用。”   “你!”何曾看上去愤怒极了,随手都有可能挥出拳头。欧阳娟说,何曾是不会为人拼命的。但也许不是这样。   小太保根本不理会他,对那个手下说:“上吧。”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想拉着何曾逃掉,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根本挪动不了。   岂知那手下期期艾艾:“老大,我们再找别人吧。”   “嗯?”小太保问,“你嫌她不够漂亮?我觉得倒还不错,就是个头矮了些,我喜欢长腿的女孩。”   “不不不。”那手下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沫,“她当然好看啦,不过……”   “不过什么?”有人起哄,“小天,你要是不上,那把机会让给我吧。”   “老大,放过她吧,她是我表弟的马子。这个……”   “你说的是江华伦?上次他就找过我,说是想入伙,我没同意。”小太保笑笑,“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懂得朋友妻不可欺嘛,算了,卖给你一个面子。”   何曾明显地松了口气。我猜如果刚才小太保敢再向前跨一步,他就要打人了。   小太保掏出一支烟,马上有人殷勤地帮他点火,他吸了一口,烟雾吐到何曾脸上来:“她可是我熟人的马子,你可不要打她主意。”   何曾哼了一声,我知道他要发作了,死命地扯住他的胳膊,他恼火地想要挣脱。   小太保也不和他计较,烟一丢,手一挥:“我们走!”   待他们走开,何曾闷声问:“为什么要拉住我?”他到底不是倪险岸,换作是倪险岸,早就拍案而起了。但我不希望他这样,他文质彬彬,不擅长打架,会吃亏。我渴望有人为我出生入死,不过明知是输,还硬着头皮上,那就不叫英勇,该叫卤莽了。我从小懂得看眉高眼低,当然也懂得揣时度势。   欧阳娟说过,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他们人多,我们不是对手。”   何曾不做声,怏怏地低下头,又抬起来:“他们刚才说到江华伦,那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嘛,我赶紧解释:“我……”   他很不高兴:“你谈恋爱了?”   “没有。他是我同学,他说……喜欢我。”我一五一十全说了。   “那你呢?”   “我不喜欢他。”   我从来不在何曾面前撒谎,他是知道的。见我这么说,也就相信了。我生怕他会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一番,大谈早恋的危害云云,没料到,他只点点头:“那就好。”   陈浅过来时,小太保等人早已散去,她走向我,飞扬的长发,长腿,我又想起《美少女战士》里的木野真了,铠甲下裙裾飞扬。她递给我一杯热可可,叫我姐姐,声音嗲嗲糯糯。她喊得既亲切又自然,好象她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一直是我的妹妹。   她真像个天使。特别是抿嘴一笑的时候。回了一个飞吻给倪险岸后,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姐姐,我希望能和他到永远。”   到永远。   灯光打过来,明明灭灭,每个人都有一张斑驳的脸。DJ唱的是《恰似你的温柔》。这歌我曾在苏路加家里听过,当时不解其中意,不知何谓“浪花的手”,什么又是“破碎的脸”。可爱情真能让一个人迅速地成为诗人,现在我全都懂得了。一刹那,相思烧灼,有如烈焰焚身。   越热闹的场合越想念他。   热舞劲歌,有醉生梦死的派头。欧阳娟从这头舞到那头,然后蹦到倪险岸面前,先是相对手拉手,渐渐地跳起贴面舞,累了就坐在吧台上拿起啤酒瓶子猛灌一气。   看得出来何曾很想上去跳,他贪婪地注视着场内,手在空中兀自摆动,神情激动。我催他:“别管我了,你去玩吧,我和陈浅说说话。”   他犹豫,想一想,还是算了:“我陪你。”   太吵了,说句话都得吼着说。我头晕了,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么喧嚣的地方呆得太久:“我出去了。”   何曾跟出来。我走到门外,听见正播放着《冬天的一把火》的原唱,那个曾风靡了亚洲的混血歌手热情洋溢地唱着:我虽然心欢喜,却没对你说,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陈浅留在厅内等待倪险岸一行。她的容颜近在咫尺,歪着头,朝他笑。她天真宛然,像朵最美的昙花,舒展着洁白的叶子,香。   她在迪吧提供的公开日记上写,和他在一起,我非常快乐。并且注明了时间。1994年9月4日21时8分16秒。精确到秒。   她说,会永远爱他。   走出大厅一看,休息室没有位置了,何曾去买了一份报纸,摊在台阶上,和我并肩坐着。   我很快就有些倦意了,歪在他肩膀上,看着满天繁星,剧烈地想一个人。一个遥远的、不在我身边的人。   等了好久,倪险岸他们才出来,一个个的满脸汗水,把外套随便打个结,扎在腰间,无比飞扬。三个男生外加欧阳娟拎着酒瓶,晃荡着回家,陈浅和我走在右侧。她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随时随地,要倪险岸背要他抱。   看着他们,我毫不怀疑,这样两个人,可以天真纵情地相亲相爱一辈子的。   月亮又出来了,星星闪亮,是条暗路,两旁的花影叠嶂。远远地飘来一支鲜美的老歌,曲调是我们都熟悉的,随节奏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鸦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偎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的就是这样么?   倪险岸咦了一声,重复着:“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有什么问题吗?”陈浅问。   他拍拍手,分别指一指江淮和何曾,又指一指自己:“瞧,江、何(河)、岸。我们居然会同时出现在一句歌词里!”   他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呀,真的呢。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这时我们才多大?听到一首歌看到一篇文章会喜悦会流泪的年纪,动不动就说到一生一世,说永远。尚不知命运的安排必然有其深意,以为一切不过是巧合。   岂知在冥冥之中,万事早有定论,注定成为我们辗转辗转的宿命。   这一世,我们是散落的珠子,看似各有轨迹,其实不自觉地遵循着早就写好的命。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这句歌词用来给一生的感情做注脚。   当天一起不自知,多年后回想起来,是要心惊的。文字有时真是一种征兆。人生背后确实有双手,不敬畏不行。   我对欧阳娟说:“将来,如果你真要写小说的话,记得要写大团圆,怎么幸福怎么来。”   她问:“为什么?”   “我怕一语成谶。”   第七章:定风波   再见到苏路加,是分别两个星期之后。才短短半个月,已觉漫长。每天都惴惴地盼着周末赶快赶快到来。   上午照例去程老师那里学画,他的状态仍不大好,我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真的疯掉。这太可怕了。   欧阳娟曾对我说过,让我给她画金丝猴,她强调说,要可爱些,灵动些,我有用的!   我对程老师说了,他不假思索,刷刷几笔,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只金丝猴,睁着大眼睛,回头望,一只手捂住嘴巴,拼命忍住笑,神灵活现。   我摸着它惊叹:真是可爱,太可爱了!好喜欢。   程老师淡淡地说:“你临摹一张,着上颜色。”隔了几分钟,他又说,“你同时修习了书法,下次你来,教你国画吧。”   “好。”这之前我是见过他的国画的,和油画同样好。他的确是有才气的,但捧上天或碾作尘,成为圣物或笑柄,并非是画者自己就能做主的事情。成名除了天赋,还需要运气。   为了早点见到苏路加,我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没有骑单车出来,又不愿步行,干脆跳上一辆公汽。   已是初秋了。阳光正好,天边的田野是一片金黄,路旁的梧桐叶也隐约变黄了。远远地望去,像某人深情的手掌。   下了车,向苏家走去,沿途开放着招摇的山茶花,粉色,红色,淡淡黄,阳光是金黄色的,落在花瓣上,光华灿烂,动人心魄的美。   金黄真是温暖的颜色。还有烟灰色,唔,就是苏路加身上穿的那件外套的颜色,他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有味道。   是我的错觉吗。他开门的瞬间,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惊喜。如我所重逢他时的激动,同样多。   想起欧阳娟抄给我的《天龙八部》诗词里说,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开满路。我是这样地喜欢着他,喜欢得开不了口。   欧阳娟早早地到了,坐在钢琴前乱弹一通,哼唱着《哭砂》。外婆坐在旁边。   少了杨懿,竟然有些冷清了。尽管平素里他不是闹腾的人。我有点想他了,他说过的,会给我写信回来。我想知道他大学生涯会是什么样的,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欧阳娟懒懒地弹着唱着,节奏并不流畅,但很悦耳。她照例把这首歌唱走调了,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唱什么歌都走调得一塌糊涂,我笑她,她还振振有辞:“所有的歌我都能按照自己的旋律唱,这叫创作型歌手,你懂吗,创作型!”   俞天爱端着一碟葡萄和小点心走出来,脸色并不大好,看都不看苏路加一眼,径直往外婆旁边的桌上一搁,转身回厨房。   苏路加也不理会她,去卫生间洗了手,拿了牙签和餐巾纸过来。他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外婆身边,给她剥葡萄皮,细心地剔除核,串在牙签上,递给她。又招呼我和欧阳娟:“过来吃吧。”   空气似乎僵住了,连风都停滞。看这样子,我知道他们在冷战。欧阳娟吐吐舌,静下来。   外婆愠怒:“这事是你不对,快去好好和她说说。”   苏路加坐直了,拿纸巾揩手,苦恼地说:“我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外婆拍拍他的脸:“为什么要愁眉苦脸的?早就对你说过,要过漂亮健康的生活。”   “我知道。可我没有做到。”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做不到。   此地并非我和欧阳娟应该呆的地方,我说:“阿燃,我们先到书房去吧。”   苏路加闻声抬起头:“我马上来。”   那样凌空而降的眼神。我不明白蕴涵着怎样的含义。   坐在书房里,欧阳娟忘记了刚才的局促,问我:“小猴子呢?”   我掏出来给她看,她惊喜连连:“真好看!先借我用用,过几天就还给你。”   “你要干吗?”   她俏皮一笑:“先不告诉你。”她把画作拿在手里看,自言自语道:“苏老师和俞天爱吵架了。他也会对人发脾气?我老认为他特别温和。”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没看过俞天爱的脸色那么可怕。大约很严重吧,我想。   欧阳娟摊开日记本,淡蓝色的纸上,黑色的字迹,书写着心事,也不回避我,笑笑说:“记日记呢。”   她和我的同班同学一点都不一样,她们倾吐完区区一点心事之后,都会警惕地拜托我不要将这些事说出去。   欧阳娟埋头写字,发丝不时垂落,遮住眼睛。她用手捋一下,继续写字,头发又散开,弄得烦了,摸出一条手绢,简单地系着,扎成一个随意的辫子,仍那么好看。阳光她的打在脸上,生动明亮。   美丽并不代表就会所向披靡,她这么美,还是受挫。我没有想看她的日记的冲动,她倒是主动给我看,扉页上有一行文字,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燃。我听到他在叫我。小声的。   我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追上来。   阿燃。我听着,很久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我知道她在写何曾。也许是某次他想对她说,他们之间并不可能。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有些话是这么难以启齿呢,不论是拒绝的,还是表白的。而我说了,你就懂吗?文字并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刻在心底的,落到纸上,终觉肤浅。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呢。   劝说别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情绪的缺口,劝说堵不上。痛苦是不能劝说,只能共鸣的。看着欧阳娟,想让她知道我想说什么,但越说越混乱,我说出来的,和我想说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这让我沮丧,沮丧极了。   苏路加进来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看他,他疲倦地坐下来先喝茶,再与我们说话。他戴的是一块机械表,深棕的牛皮,每天要上发条。他总是个慢条斯理的人,可眼下他怎么这么焦灼?   隔得这么近,清晰地看到他鬓角有几根白发。记得以前不曾看到过。何以会这样?他的压力来自身外还是内心?我心酸地想,才半个月不见,他竟然苍老了。他这样爱俞天爱吗,为她憔悴,为她辗转反侧,为她焦灼不安,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老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才十四岁。几乎要拍打自己,我真恨,真是恨,恨自己大好灵魂居然缩在这么小的躯体里,来不及长得更大,长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太阳下。   从一开始,我就不曾有过机会。   他铺开宣纸,勉强一笑:“小剪、欧阳娟,过来吧。”   欧阳娟见他脸色稍好,试探地问道:“苏老师,你和师娘吵架了?”   他点点头。   “苏老师,我妈妈说,人和人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大家都让一步,就好。”   他又点点头。   我们自由练习时,他独自坐在藤椅上捧着茶杯,注视着窗外的景致,目光茫然。我很想跑过去,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替他拔掉白发。   他该是积极的,快乐的,从容的。他不要是这样不知所措,陷入极大的忧愁中。   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外婆过来敲门:“路加,隔壁李阿婆找你。”   苏路加置若罔闻。   外婆不得不提高嗓门再喊了一次。他这才被惊醒似的,站起来,恢复了常态,拉开门:“哎哟,李阿婆快进来。是上次说的那件事吗?”   李阿婆走进来:“是啊,苏老师,不知……”   苏路加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对联,拿给她:“将就看看吧,阿婆,真是不好意思,还得劳烦您亲自过来取。我应该给您送过去的。”   “苏老师,是我们求您办事,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外婆接腔道:“李家阿婆才是客气呢,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可别用到求字了。”   对联展开,是极俗气的两句话:“发奋图强奔前程,开拓进取创大业”。听他们闲话,才得知这李家长子最近开了一家公司,特地过来请苏路加写这副对联的。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至极,气势很盛,尤其是那个发字,越看越好。   李阿婆临走时寒暄着:“苏老师要办喜事了吧。我们一家到时可是要喝喜酒的,哈哈。”   苏路加没有做声。外婆不满地瞅他一眼,笑道:“是啊是啊,到时候阿婆可一定要来呀。”   待李阿婆走后,欧阳娟指着“发奋图强”的“发”字说:“苏老师,这个字写得最出众了!我想学。”   苏路加耸肩,自嘲地说:“看来,还是功力不够。”   原来自从他应承下来写这些字,想了好几天,还对外婆说,应该把“天发神谶碑“拓片弄来看看,那个发”字韵味十足。我和欧阳娟凑过去看拓片,呀,真是好看。   问起他是何时开始学书法的,外婆替他答了,说是文革期间,她作为资本家,得去农场改造,五岁的苏路加无人照料,随她同去,住在一个小亭子间。   那间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满了被撕毁的字画书籍。外婆拾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内有米芾的《学书》一章。她给苏路加找来纸墨纸张,让他每天练字。   事隔多年,苏路加仍记得第一天就写了两遍《毛公鼎》和《散氏盘铭》。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造反派一来,就赶紧藏起来。   随着她的讲述,一幕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在面前展开。   ————————————————————————————————————————   我本人是没有学过书法的。因此文章里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若有失误,还请大家帮忙指正。   鞠躬了。   2   那是个浪漫传奇的开端。外婆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住在别墅里。卧室在顶层,院落里种满悬铃木,树叶长到窗前,伸手可及。   那个春天,外公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们广场上放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风筝断线,飞到外婆的窗前,挂在树枝上。   她帮他取下,自此相识。   此后风筝就经常断线了。   她在风筝上吊张字条,写些隐晦的诗句。   1930年,他们成婚。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一时传为佳话。   27年后,外公被划为右派,那时全国人民大炼钢铁,他成为工人,终日面对从各家拆下来的铁门、铁把手、铁锅,将它们都送到大锅里烧化,用以支持国家建设。   这对于出身豪门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相当理想化,认为生活就应该和风细雨。   那年春末夏初,他自杀在苏州河,留下妻女撒手西去。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不是我太骄傲,是这世界根本不配我同它再玩下去。   曾经富裕的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外婆被换到农场劳动,在那里喂猪以及清理厕所。   寒来暑往,她的十个指头从此不再灵活,弹起钢琴很是艰难——况且到了那时,家里根本没有钢琴了,他们被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到现在还记得,别墅花园里,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松树下,埋了整整一缸金砖,每块火柴盒大小,都被抄了去。   接下来是在大庭广众下受尽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无数人批斗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罪名一条条,一件件,几欲将人打至深渊。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班里有个叫小云的同学在教室里丢了钱,班主任号召大家积极揭发,班里有个女生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言之凿凿,具体到细节上去:“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口渴,想起课桌里还有一瓶水,跑回来喝,看到何剪烛在小云座位旁边站着,见我进来,她很慌乱地和我打招呼,立刻出去了。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下小云钱丢了,我想,会不会……”   我和这个女生的成绩都不错,每次都是我第一名,她第二名。她义愤填膺:“作为学生,我们应该努力做品格高尚之人,窃取他人财物是件可耻的事情,何剪烛是一名学业优异的学生,这样做让我感到格外痛心。我们都是她的同学、朋友,要耐心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我的心脏有问题,老师们都是知道的,特许我可以不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班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就信了。   最后被告知家长,我当众宣读了检讨书,并由何曾替妈妈来学校赔偿了事。我是清白的,何曾知道,我自己知道,一些好朋友也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在不明就里的大部分人心里,我就是个小偷。   这件事情影响了我,小学考初中时,我失去了升入一中的资格。   我向来是个小心翼翼的人,此后更是如此。   1966年,外婆和外公各自的家族全线崩溃。很多人自杀。外公的故交傅雷伉俪不堪凌辱,也在那年一怒而死。   也是在那年,苏路加的爸爸妈妈被打成资本家锒铛入狱,当时苏路加才刚满周岁。妈妈被关押在第一看守所,爸爸则去了提篮桥监狱。外婆每个月都会去给他们送日常用品。   改造期间,妈妈在狱中缝衣服,她为自己褴褛的衣衫快要包不住身体而感到羞耻。衣服没有缝补完,广播里通知开大会,她将针插在手边的报纸上,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报纸的另一面,是领袖的大幅照片,那枚缝衣针,刚好插在他的眼睛上。   这在其时是件滔天罪行,妈妈被枪毙后没多久,爸爸由于心肺系统的疾病,在监狱去世。五岁那年,苏路加失去父母双亲。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声,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我以为自己是不幸的,但对比起苏路加,我又能说什么。   多少光阴,生命,血,眼泪。   那时外婆和学院里的党委书记、副书记、教授、讲师等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送到劳动农场改造,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和监督。   革命群众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他们的阎王,他们将无穷无尽的想象都花在刑罚上,将人命视如草芥,用来实施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   十几岁的孩子,举起鞭子动不动就抽人,哪管站在他面前的是老者,是长辈。有个女学生,又红又专,动辄把外婆等人拉过来教育,大谈道德,以铁口直断的方式进行判定他们的罪孽,用道德法官的姿态一一评定他们,并要人点头称是,稍有怠慢,哗,一鞭子,哗啦,再一鞭子。   这种深以为自己的道德优越是由于自身思想境界的强势主义让我恶心。   在经历了那么多动荡起伏的世事后,外婆还是端正地坐在我们面前,胸前别一朵香花,雪白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不再灵活的手指困难地弹一支断断续续的曲子,只因她喜欢钢琴。   她和她的丈夫同样骄傲,但这骄傲却有质的不同。   外婆的普通话讲得不大好,因此说起话来有些慢条斯理的样子。说起早年受的苦,也不见得特别苦大愁深。她说:“我很抱歉让路加过早地体验到人性的痛苦。”   欧阳娟则说:“妈妈对我说,年轻时吃点苦也许是必要的,会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苏路加很赞同这句话。可是我想,如果人生当中有些暗礁,我们能绕过去,是不是更好呢。苦难可以成全意志,但也可以磨损激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强如初,心灵始终保持铿锵,不受到丝毫影响。   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我从历史书里学过,觉得奇怪,为什么在那样黑暗动荡的年代,依然有那样清白的人,坚守内心。将气节开成鲜花,馨香远播。   我想也是有牢骚、叹息、软弱、彷徨和厌弃的吧。在黑沉沉的铁屋里,应该也有悲愤和惶惑的吧。   那些掌管生死大权的政客,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吮痈舐痔的帮闲,含沙射影的小丑,随波逐流的变色龙。   以及,那些坚持的人群。   黑夜如幕,依然有着清明的星子。   苏路加自始至终没有做声,这下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对你们来说,它太沉重。”这些往事,他是第二次才听到。重温的感觉并不好。   极年幼的时候,苏路加向外婆追问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父母,他没有,为什么那些人对外婆会那么凶。外婆抚着他的头说,等他长大一点再告诉他。   十二岁那年,苏路加才知道那么多阴霾的过去。这之前,外婆从来都缄默。有人曾要采访她,她拒绝了。   欧阳娟问:“苏老师靠一本字帖,就自学成才?”   他笑:“当然不是。外婆教过我。”   “啊,外婆也会书法?”我们惊叹。   外婆摇头:“写得不够好。我年轻时,认识的那位公子,一手好字,记得他曾经为人写碑文,我还拿去临摹过。”   苏路加起身拿来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外婆临摹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洒脱,好得不可思议,让人不得不感叹确实有天才一说。   外婆注视着照片,感叹道:“我居然也这样年轻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六年,也就是一九一七年。那年我才十二岁。写这字的人当年也不过刚好二十岁。”   “真是个能人啊,好厉害!后来他的成就一定非同小可,成了大书法家了吧?”欧阳娟问。   “那倒没有,次年他就离开上海了,隐姓埋名。”   “就是外婆有次对我们提起的那个琴棋书画全才的人物吧?”   “是他。”   3   离开苏家后,欧阳娟和我并肩走了一段,她要去图书馆借书看,我们分了手。   我不想太早回家,跑到附近的公园里闲逛。路过一些旧书摊,一些人,一些狗和一些树。累了就坐在石凳上,把画夹从背上摘下来,取出纸和笔,画几张速写图,风在耳畔流过,不时有几片杨树叶子飘落下来,白的纸,绿中泛点黄的叶,很好看。   我画面前的池塘,树木,树木上一朵朵盛放的花,远处的夕阳,天边的云彩。也画每个经过的行人,跳健身操的老奶奶,摇着大蒲扇下棋的老爷爷,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时常有熟识或不熟识的路人走过来夸赞几句,捏一捏小宝贝的脸,成群结队的小男孩在湖边做游戏,看到接吻的情侣就顽皮地吐吐舌,大笑着跑开。   落日融金。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是个善意温情的世界。   苹果绿,柠檬黄,玫瑰红,天蓝,都是我热爱的颜色。我会用它们调出美丽的画面,森林,森林里奔跑跳跃的小动物,松树下的花蘑菇,溪水丁冬,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哦对了,还有金鱼!我的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以及那只死去的香蕉。   用水笔在压膜纸上画着。我画画很快,标准的速写。有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很好奇,走过来看了半天,崇拜地说:“姐姐,你画得真好!我长大了也要学画!”   她大约五六岁,还在读幼儿园大班吧,眉心点了一颗红色的美人痣,一笑起来,缺了颗牙齿,更是可爱。我摸摸她俏丽的辫子:“好啊。”   画一株挺拔清淡的白杨时,我很想念苏路加。很想转身看到他浅浅笑着,就站在那里。虽然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才分开。   公园里的花很美,许多我都叫不出名来,但还是美。它们开得美,落得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从容的美丽。让我想起一类人,比如,苏路加的外婆,她的内心力量让我受教。再比如,扶廊寺的住持觉休,以及欧阳娟的妈妈,他们都是芬芳如兰的人。   我想,我们的生命里不应该缺少鲜花。   站起身时,我看到了倪险岸和陈浅。   倪险岸双手插在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边走边唱,背景是红彤彤的夕阳。陈浅走在他的右侧,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   倪险岸发现我了,拉着陈浅向我跑过来,风吹着他的外套鼓囊囊的,像有什么快乐推着似的。   “妹妹,和我们去玩?”他神采奕奕。   “去哪儿?”   “看电影,打游戏,好不好?”   “好。”   他笑了,捞住陈浅的脖子,对她恶狠狠地说话,在她脸上猛亲,放开手又笑着看她走开:“去把我停在那儿的摩托车推过来,我和妹妹聊聊天。”   陈浅乖乖地去了。   倪险岸注视着她的背影,未语先笑:“我眼光好吧?”他就是这样,搂着她,得意洋洋地朝人打招呼,把她当成宝贝,四处献宝,逢人就说:看,我女朋友!怎么样,不错吧?长得多干净啊。又捏捏她的脸:你看,皮肤多好!他这一点和江华伦很像,但他更为洒脱些。   我由衷地赞叹:“是啊,真好。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个子又高挑,真让我羡慕。”   他赞同:“是啊,我一米七六,她一米六三,这个高度刚刚好。将来我们还会长高呢,对吧。”   我们说话,说了许多许多。他看着她过来,若有所思:“我会娶她的,你信吗?”   “我信。”   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摩托车够大,陈浅坐在倪险岸后面,我则坐在她后面,她回头对我说:“姐姐,他骑车很猛的,你抱紧我的腰,不要怕。”   是那种笨重、工业感十足的摩托,倪险岸骑得很猛,路过一处斜坡,车流畅迅疾地冲了下去,惹得我和陈浅大声尖叫,然而很快乐。风在发端呼啸,十分惬意。   前面有一对老人搀扶着过马路,头发花白,背也驼了,十字路口车水马龙,老爷爷紧紧攥住老奶奶的手,腿颤微微的。倪险岸刹住了车,让我们稍等,扶他们过去。   我和陈浅就跳下车,停在路边一处凉亭边歇息。倪险岸过来的时候,陈浅正往石凳上看了一眼,他就俯下身鼓起腮帮子吹灰,殷勤地让我和陈浅坐下来。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左边酒窝比右边深,有种不平衡的俏皮之美,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毛茸茸的,非常有趣也非常可爱,越看越像只满月的小狗。   天气有点干燥,陈浅舔了舔嘴巴,倪险岸捏一捏她的脸,拔腿跳下凉亭,一溜烟跑得不见人。   他很快奔回来,手里举着两根冰淇淋,捧到我面前:“妹妹,你快吃。”   陈浅拿了一根葡萄味的,掏出手绢帮他擦汗,嗔他:“真笨,你自己的呢?”   他一个劲地笑:“女孩子才吃这个,我是男人,喝凉水就行。”飞一样跑到草地上,凑近浇花用的水龙头前猛灌一通,水花四溅,眼睛更显得毛茸茸的,虎头虎脑,真像小狗一样可爱善良。   我对陈浅说:“他这么好,你千万不要弄丢了他。”   陈浅点头,问冲我们笑的倪险岸:“你还记得刚才那两位老人吗。”   “记得。”他问,“有什么问题?”   陈浅在风里问他:“如果我那么老了,你还喜不喜欢我?”   倪险岸握住她的手:“傻瓜,当然喜欢。那时我就是一个说话会漏风的老头子,你也是个老太婆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陈浅,我们会这样慢慢老去的。”   这席话被无数人说过,陈浅依然很感动,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认真地说:“我们会在一起的,永永远远。”   我坐在旁边听着,喉头有点哽。他们都是我喜欢的人,因此不觉肉麻。   我们到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个武侠片,主角死而复生,如有神助神勇无敌,徒手可挡弓箭,拈花飞叶皆可杀人,倪险岸看得前仰后合,几乎掉到椅子下面去。我和陈浅边吃零食边笑话他的幼稚,丝毫不能理解他对暴力的热爱。   倪险岸一进游戏厅就如鱼得水,他坐在一架模拟赛车上,左右摇摆,高低起伏。陈浅坐在他前面,他从身后亲昵地抱着她的腰,把脸揉进她的脖子,是那样的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从前看到当街拥吻的情侣,我会认为不顾场合的亲热有损风度,可看到他们俩,才明白——那是,情不自禁。   游戏厅里浓郁的烟味让我又头晕,呆了片刻,我就告辞了。   第八章:君不悟   我收到杨懿的来信了。班主任递给我时,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江华伦伸长脖子看过来。   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光,有着很好的夕阳。班里的女生三三两两地靠在走廊上,说些零碎的话。操场很安静,尽头绿树成荫。我拿着一个橙子、速写本和信,躲到角落里一棵静谧的山茶花下看。   一阵风拂过,一朵大大的山茶砸下来,落在我面前。我弯腰捡起它。   想起教植物学的爸爸曾告诉我,山茶花又名曼佗罗。我听人家说,这是诱惑的象征。   我拆开来信。题头印着杨懿大学名字的信纸,很朴素的白色,浅蓝色的横条,黑色的字体,很舒展。   夕阳圆圆胖胖的,像我剥得满手汁液的橙子。信纸上也因此沾了些淡淡的柠檬黄色,闻一闻,很香。   杨懿在信里说到大学生活,文学社、球队、室友、图书馆、迎新晚会、明亮的阶梯教室,坐在窗边看书,有风的时候,格外惬意。   他的文字不错,虽并无华丽的字眼,仍写得让我向往不已。   信很长,写了四页纸,他用了很大的篇幅说认识了一个叫苏城的阳光少年,在校际足球赛上独中四元,他作为校报记者采访他,两人成为兄弟。   他写:“苏城是个很好的男生,何剪烛,如果你认识他,我想你也会和他成为朋友。”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听的歌,看的书,推荐给我,我都喜欢。相信人也是一样。   他还说到同专业的叫茉莉的女生:“很爽朗的女孩子,短发,热情能感染人,和我们是同乡呢,也许寒假的时候,大家还能见个面。”   在信的最后,他告诉我:“何剪烛,我仍坚持练字,你呢。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大学校园里,是一种清洁自在的生活,只要你用心对待,是足够成就自己的一段时光:学业、爱情。你要记得,好日子在后面呢,目前你所遭遇的一些困扰,搁下吧。在有些事情上,你要先后退,再前进。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拿起容易放下难。他坦白过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他不能够懂得,心之纠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有天会明白。   在速写本洁白的纸上给他回信,问他交了女朋友没有,是不是对“茉莉”有好感,下次写信来,不准回避这个话题。在想象中,大学里到处都是明眸皓齿、笑容甜美的长裙女生,爸爸执教的校园里就有很多,气质非常好,我很羡慕。   天光渐渐地暗下来。   听说解放前,这里是一片坟山,我们教室下面曾有很多坟墓。好多人传说,五楼最东端那间教室闹鬼,半夜有女孩哭泣。还有晚归的教职工说得煞有介事,形容她在月圆夜出来,穿明朝服饰,吹笛子,笛子上缀着红色流苏,笛声如诉,依稀是《春江花月夜》。   传得太广太快,学生在里面上课都害怕,校方只好空出来做杂货间。   越神秘越有人想一探究竟,有些好事的同学还爬进去看过,满目灰尘和蜘蛛网,很呛人。留神细细听,竟真有一丝呜咽。一帮人都很怕,下次再也不敢进去了。   总之越传越悬乎。   每次我路过,都多看它几眼。有时想,这女鬼是不是很凄美?和我是不是有瓜葛呢,不然我这么怕鬼,为什么还是老想看看她呢。   似乎每个学校都会有闹鬼的故事发生。   我很怕鬼的,小时候看过电视剧《聊斋》,尽管不懂剧情,可也能懂得脸孔苍白、头发披散,指甲尖尖的白衣女鬼朝书生一笑,能吸走他的三魂七魄,要多可怕就多可怕,吓得几天魂不守舍。何曾去上学,爸爸妈妈去上班了,我独自在家不敢睡觉,听到任何响动都疑心鬼要钻出来了,索性缩到衣柜里去躲起来,居然也能睡着,要等何曾放学后再把我抱出来。   我靠着树坐着,轻轻唱一首歌。唱得自我感觉良好,沾沾自喜,且投入且愉快,丝毫没发现有人走到我身边坐下。   是江华伦。我不知道他在暗里观察过我多久。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唱着。他却越坐越近,越坐越近,我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看着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放大。   我停住唱歌,刚想开口问他做什么,他却突然欠身亲我,嘴唇慌乱地贴上我的。   我愕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不懂拒绝或回应,手一松,速写本掉在草地上。我睁大着眼睛看我眼前这张脸,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江华伦大概感觉到我像个木头人,睁开眼看我,见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扑哧笑了:“乖,把眼睛闭上。”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不闭,不闭,就不闭,并且紧紧地咬住牙关,很是恼火,有种被冒犯的恼怒,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   江华伦笑着看我,脸上是小孩子偷吃了蜜糖,而不被大人发现的窃喜。   班里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偷偷形容过,亲吻的感觉像吃棉花糖。可我怎么觉得是在吃对方的唾液啊,恶心死了。   我难过地想,我再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了。   越想越烦躁,使劲地推他一巴掌,隔得太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有几颗小痣,我立刻恶毒地想到麻将里的八饼。   这个未成型的吻给我很不好的感觉,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仍然以为亲吻就是不洁的、招人愤怒的,因此每次看到电视上、生活中的情侣吻得如胶似漆,我一点都不能理解。亲吻毫无乐趣可言,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乐此不疲呢。   我想江华伦也许并无恶意,但这种被侵犯的感觉使我窝火得很厉害,我拾起速写本,跑掉了。   江华伦在身后连声呼唤,我也不回头。太可恶了,太可恶了。她们都告诉我说,初吻多么神圣,可今天,它发生得如此仓促草率,给了我当头一棒,完全不能接受。   跑向教室的路上,胸中一口恶气出不来,我恨不得仰天长啸。但偌大校园里,灯火阑珊,成群的同学正赶去上晚自习,我这么贸然大喊一声,一定会把很多人吓死。他们不会明白平时向来沉静的何剪烛怎么会这样失常。   整整一个晚自习,我都不痛快。其实也不过是触碰到嘴唇而已。我从没有想象过和爱人拥吻的情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更是措手不及。这是我的初吻呀,怎么能被我不喜欢的男生夺了去?   这很让我懊恼。   我在速写本上写了满满几页纸,是从欧阳娟借给我看的诗词书里的句子: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他人手。   谁人手?谁人手?   2   这是语文晚自习,语文小老头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拿起一只粉笔头砸过来,刚好落在我的手边。   我吓一跳,抬起头来。   小老头快步走来,操起我的速写本,刷刷地翻着。很显然,他看到了那些字,还有我写给杨懿的没来得及撕下来的信。   速写本刚好遮住他的脸,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猜测他会很得意。   他举起本子,环顾全班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同学们,痛心疾首:“你们都初三了,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他扬着速写本,用力地抖了抖,“还有人把大好的晚自习光阴拿来写信!”说着他又开始强调那套“个别同学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照他这个逻辑,他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了,所到之处,白旗满地,寸草不留。   他是不喜欢我的,同学们都知道。这下被他抓到了把柄,更是嚣张,竟一字一句地念起我给杨懿写的信了:“……这次到苏老师家里,不见你的人,我和欧阳娟都很挂念。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过得不错,很欣慰……”   我的脸腾地烧着了,埋下头,几乎要缩到抽屉里去。   我很讨厌小老头,初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批评我的作文写得不好,好一通教育后,双手拍上我的肩,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的,让我放学后去他家,他会好好给我补习。   我厌恶他那双因抽烟而熏黄的手,和故做神秘的语气,没有去。此后,他就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倒是班里有几名女生,突然受到他的重用,时常得到他的表扬,帮他将辅导书上的题目抄到黑板上让大家做,连试卷都由她们几个一起改。   给杨懿的信只写了一小半,都是平淡无奇的话,缺乏让他借题发挥的材料,他没有念完,悻悻然地翻着前页,纸张挺括,发出沙沙声,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教室里,几乎称得上响亮。   他翻到前面的速写了,大声嘲笑道:“这么藐视我的课,是在捣鼓这些旁门歪道啊!”他将画作展示给同学看,“瞧瞧,我们班还出了个画家呢!不错,真不错啊!”   他低头,脸凑到我眼前,唾沫四溅:“大画家,既然你这么能干,就给我画一幅吧,啊?”   我很奇怪他五十多岁了怎么还是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站起来:“老师,您的骨骼分明,属于很好画的那种。如果您愿意一个钟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就可以送您一幅肖像。”   有同学忍不住,低声笑,教室里有点喧闹。   他愣了,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他本意是想羞辱我的,可我表现得让他失望。   最后,他让我走到讲台上去,将前几天抄写在速写本上《小王子》节选念给同学们听。   我看了他一眼,念了。台下黑压压的同学看着我。我念了。   下课铃响了。他抓过速写本,啪地摔在我课桌上。   我道歉:“老师,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在晚自习上做闲事。今后一定注意。”   他转身就走。我想他是想看到我哭泣的,可惜他没能看到。   小学六年级那次,比眼下严重许多。开专题班会,写检讨,站在讲台上念,被老师批评,被同学批斗。根本不是我偷的钱,他们这么对我,可真正的小偷却暗地偷笑。   检讨书是爸爸替我写的,字里行间很含糊,对是否偷窃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没有多少人听出来破绽。   也许他们都没有在听我到底在念什么。   那些人想要的,是我服输了本身。   他们真的看到了,很满意,没有谁认真去追究检讨书的内容。   我很悲愤,站在讲台上手脚冰凉,但是不哭啊,不给他们瞧见。   早在写检讨书之前,我就抵抗过,我没有偷,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承认?   可事实上,事以至此,我承认不承认,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就是小偷,洗刷不清了。   我拒绝去学校,每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妈妈请了长假,在家里陪着我。   我说:“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妈妈说:“我是你妈妈。”   “我也不想看到你。”   她就关上我的门,走到外面去。   一片死寂。   妈妈,如果时光真能倒流,请让我回到那时,把那个我给杀掉。   我甚至想到了自杀,想跳楼,被何曾撞见了,猛地冲上前,把我从阳台上拖下来了。他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骂我傻。   连续一个礼拜,我没有去学校。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非要我写检讨书不可。不是我做的,就不该认下来。   我念了检讨书,也就表示偷窃的事情确实是我干的。那么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在班上呆?   我更没有勇气在学校里呆着。   父母和何曾每天都来我的房间里和我说话。确切地说,是他们说话,我面无表情地听。   他们说:他们相信我。   他们说:他们爱我。爱我的人永远都是爱我的。   他们说:他们希望我坚强地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听不进去。   直到爸爸对我说了一桩事:新疆人宰羊放血,好几十只羊集中在一个羊圈里,杀了一只又一只,别的羊都眼睁睁地看着。终于,前一只被宰完,第二只自己走到人面前,乖乖地躺下来。   当被宰割已成注定,反抗和逃亡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不是羊,我是人啊!   爸爸说:“人们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世界从来不能完全公正,谁都会受苦。只是有些人可以将这些真正转换成财富,你也可以的。”   “我可以吗?”   他们一齐回答我:“你可以的。”   被冠以偷窃的名声,确实是个污点,但余生还长,可以洗刷掉。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愿意。   真正的浪子还可以回头呢,我又为什么不能?   我本来已经死掉,他们把我救活。我回到学校,高高昂起头,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看到那个揭发我的女生探究地望着我,我冷眼看着她。   班里有人议论纷纷,少数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跑来骂我傻,说换作是她,死也不会写检讨书的。   是,换作是你,你也许不会像我那样做。   但你不是我。事情没有降临到你身上,你无法预料你究竟会怎么做。   同样,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初次懂得,何谓万念俱灰,连想死的心都有,并真的那样做了,还差点成功。   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我看着那名女生,攥紧拳头,我会让你知道,我会怎样有尊严地活着,并且活下去。   当语文老师念起我写给杨懿的信时,我想到了当年。那时不如现在懂事,到现在猛然想起来,很羞愧。   再想想才五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从此再也无法承欢膝下的苏路加,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老是腹诽父母对我不够好,为自己的待遇自怜自伤,可仔细一想,这些年来,他们待我不薄。应该说,是厚待。是我自己在心里砌了一道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们用心血,把这羸弱的生命一点点呵护养育至今。然后,教给我善良、坚贞、忠诚和爱。   总是要在相似的场景才能领悟内里的深意。   原来我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两次后,才感觉到痛,才想到要绕路走的愚人。我真笨。   没有谁的父母是十全十美,永远不让孩子失望的,他们做到如此,已是够好了。我无法苛责太多。做人得懂得知足不是吗。   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忍下来,是因为知道有个地方,能让我哭,能让我安心地睡一觉。这是他们给我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带给我。   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父母这样好,我竟还暗暗抱怨着。我真是没有良心,没有良心透了。一瞬间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只想一个箭步就回到家里,抱住爸爸妈妈还有何曾,对他们说,我有多么爱他们。   我想我是爱他们的。他们是我的亲人,纵无血缘,依然骨肉相连。   成长真的是指间之事。   我收拾着书包,江华伦走到我的座位前,敲了敲桌子,我对他怒目而视。他笑容满面,径直走出去了。   在车棚,他推着单车笑望着我。我走过去,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住我。   我走过去,他在身后说:“何剪烛,从今天开始,我送你回家,好吗?”   这人当真有毛病。莫非他以为强行亲到我了,我就是他的人了,得交由他负责?真好笑。   我推着车走过他面前,他又想拉我,我甩开,不耐烦:“我得早点回家。别烦我。”   他委屈道:“我不是要烦你,我只是想送你回家呀。”   “我自己能回家。不劳烦你了。”   骑上车时,听到他嘀咕:“还真是个烈女。”   烈女这个词让我笑了起来,稍微冲淡他卤莽亲吻我的恶感。   路上我在想,回去后,该怎么对他们说,我彻底懂得了,他们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多么多么在乎他们。   我想得很清楚了,先说什么,再说什么,先怎么做,再怎么做,每一步都推敲过了,在脑海里连贯地播放一遍。可真到了推门而入时,我退却了。   爸爸在看中央台的访谈节目,妈妈坐在旁边打毛衣,何曾还没有回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把自己的手心都掐红了,也没能说出来。   妈妈奇怪地看着我:“剪烛,你怎么了?”   我想开口,喉头哽住,讪讪地说:“没事……我给你们倒水喝。”   妈妈说:“我自己来。你快去做作业吧,初三了,功课得抓紧。”   我点点头,背着书包进了书房。   天性里,我缺乏和人亲密的能力。比较凉薄。   或者说,我只擅长对憎恶的人表达憎恶,而羞于对关爱的人表达关爱之情。   我想我还是个羞怯的家伙。   站在窗前看天空,星星又大又亮,夜色温柔如披,让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   却又想起被江华伦亲吻过这一事实了。我介意,我真的很介意。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从来就不大度。我甚至拒绝过他,怎么知道他还是这样。我要是有他那样的本领就好了,就能给自己催眠,将苏路加就要结婚的现实完全抹杀,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探出头去,半个身子沐浴在美得令人沉醉的夜里,眼泪大颗滴落。有些人和事,就像天空一样,看得到,爱着,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永远得不到。   3   周末去苏家时,路过一处植物园,见到有姜花卖,过去买了一大捧。   我挑了几朵全情盛开的,几朵半开的,更多的是花苞。这是我喜欢的花,开在清凉的早秋,芬芳而忧伤,洁白,含蓄的香。   我想送给外婆。我想她会喜欢的。她和我一样,喜欢又白又香的花朵。   记得小学时,上学的途中要经过一家花店,店主是个长辫子姐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吧,她的店里有姜花卖。老见她掰断花茎上的残叶,和花儿说话,不时抚摸娇嫩的花瓣。   那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和姜花说话。我想,她为什么不和朋友说呢,花怎么会听得懂人说话。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些,也时常和我的金鱼们说话,这才能够明白她。   对人倾诉不是件安全的事情,祸从口出。更重要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我说了,她就懂得的人呢。诉苦是徒劳的,不如说给它们听。   秋天的阳光不大炽热,我微微仰起脸,任吹面不寒的九月微风拂过刚洗的头发。路边的绿树那么静,那么绿,那么好,手中的姜花雪白,傲岸,像遗世独立的不合群的女子,朴素坦白地开着,一种不能质疑的美。   第一次看到姜花,是小时候,我们全家去郊外远足,爸爸指着远处一大片田野说,看,那就是姜花。远远望去,像一大帮穿碧绿衣裙的白净皮肤的姑娘在跳舞,一阵风吹来,真香。   那天回家,爸爸给我一本《楚辞植物图谱》,让我自己翻看。我查了查,至少有两种姜花,一种叫蝴蝶兰,是姜科,而另一种是杜若,是鸭跖草科。   杜若和蝴蝶兰,都是美丽的名字,像富贵人家的两个女儿,姐姐叫杜若,疏离清冷,妹妹叫蝴蝶兰,天真烂漫。   有次我写作文,还用到了这两个名字:我有两个好朋友,她们分别叫做杜若和蝴蝶兰。遭到语文老师的抨击,批评我不顾一切地瞎浪漫,准是言情小说看多了。   走到苏家门口,碰到欧阳娟了,我们吃惊地注视着对方,呀,居然买了一模一样的花。   她笑:“看到了,就想买给外婆。”   我也笑:“我也是。”腾出一只手,和她击掌。   自从听过外婆的往事后,深觉惊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些失去。很替她抱不平,想补偿她,看到美丽的花朵,就想带给她。   苏路加围着围裙过来开门,看到我们手中的花,皱眉道:“你们都是小孩子,不要乱花钱了。”   “嘿,我高兴。”欧阳娟歪着头,巧笑嫣然。   苏路加伸手拍拍她的头,接过花,又拿过我的:“今天开饭有点晚,你们一会儿也要吃点。”   “吃过啦,苏老师。”   “我做的是荷叶饭呢,你们肯定爱吃。”苏路加说,“无论如何,要吃点。”   外婆坐在窗边,微闭双眼,看不出她的表情。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苏路加递上姜花:“两个小姑娘送的。”   外婆惊喜地接过花,抚摸着被剪成燕尾形状的叶子:“真好。”转过头带着笑意责怪我们,“你们呀,以后不要再拿零花钱买花了。”   “知道了。”欧阳娟吐吐舌。   苏路加找了一个花瓶装上姜花。花瓶很好看,瓶身是细花纹的带些许磨沙的质地,上面是圆口,往下渐呈漏斗状,到了最下面,就是尖底了。它放进一个黑色的钢丝架里,很有些烛台的感觉。   外婆轻笑:“姜花有水就能活。”   欧阳娟闲不住,跑去厨房帮忙了。我就陪着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向她问起在心头疑惑了好几天的问题:“外婆,您没有对我们讲起在文革时受了怎样的苦,是因为你有信仰支撑吗?”   她坦然地注视着我:“那时来不及想到这些。唯一的念头是,熬着。”   过了良久,她主动对我提起苏路加:“路加像我,天生孤单。我想他有平凡人的生活,也许天爱可以带给他。”她说完,忧心忡忡地叹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直到饭菜好了,我也没有看到俞天爱,再看苏路加,神情自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让我疑心他们上次的冷战,根本就来自我的臆想。   桌上竟是荷叶宴:荷叶鸡丁、荷叶粉蒸肉,荷叶饭。空气里充盈着荷香和稻谷清香,别说吃,单是闻一闻,就觉得浓郁鲜美了。   尽管吃过饭了,我和欧阳娟都没忍住,一连吃了好几口。我很中意荷叶饭,听欧阳娟说,她问过苏路加具体做法了:大米淘净,鸡胸肉、香菇切丝,金针菇切段,莲子去壳。然后将它们放盐拌匀,盛于荷叶中,包成四方包,上锅蒸熟就好了。   她崇拜地望着苏路加:“苏老师真能干!粉蒸肉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和欧阳娟不一样,她是个对什么新鲜事物都好奇的家伙,看到了就想问。比如,苏路加书房里的名家字画,每一幅,她都缠着他讲解,再比如他的藏书票,各式各样,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特制纸张,上面绘着古朴雅致的图案,她仔细看,连连惊叹,要求苏路加讲给她听。   苏路加是个好脾气的人,她问,他就讲给她听。我就暗想,做他的学生,真是幸福啊。   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想考进他执教的大学,听他在台上娓娓而谈,我在台下听。我想,我会很幸福。比任何学生都幸福。   他教的是法文,法文是多么美丽的语言,就像中文一样,刻骨流丽。   我不会逃课,我做好笔记,考试时考出令他吃惊的高分,从此对我刮目相看,矢志不忘。   吃着饭,欧阳娟惊呼:“呀,又开了几朵!”   苏路加闻声起身,将姜花端在近旁。果然,鼓鼓的,像个忍俊不禁的笑容般的花苞悄悄地绽放了。花瓣儿轻轻地抖开了,纤细的花蕊顶著满头的花粉,悄悄地探出头来,清雅的香也嘻笑着荡漾开来。   这真是顿愉快的午餐,尤其是没有俞天爱在场的情况下。我承认我比较小心眼。嗤。   席间没有人说到俞天爱,我自然也不会提起。   他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吗。   直到苏路加给我们讲课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神情不免有些恍惚,肘子衬在桌子上,揉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   过了片刻,头还是晕,我起身,推开门,向卫生间走去,想弄点凉水拍在额头上。等我返回书房时,听到苏路加在和欧阳娟说话,门半开着,我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墙上一幅写着“醉里挑灯看剑”的行书,慢慢地说:“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这句话,一共才八个字,却让我魂飞魄散。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兀地说出它,推门的手顿在原地。   欧阳娟也愣住了,张大嘴巴。   苏路加并不看她,仍是看着那幅字,眉头微蹙,有点苦恼地说:“为此,我想悔婚,俞天爱不肯答应。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感到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逼我,他们全都逼我。我做声不得。”苏路加抬起头,注视着欧阳娟说,“他们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会反悔,我开不了口。”   欧阳娟握着一支新狼毫,在手里旋着。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困扰,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他继续说。   我如同陷入沼泽,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一动,就有没顶的危险。   欧阳娟说:“苏老师,那你好好和师娘谈谈,一定要说清楚呀。”   但苏路加不肯再说下去,站起来,恢复常态:“好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的语气。”   4   我进去时,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做各的事。我抓起水杯,大喝一口,手一直在抖,握不紧它。苏路加帮我搁在桌子上,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抚。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恍惚得厉害,胸腔快要裂开一般,偷偷摸到药片,和着水吞了进去,没让他们发觉。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我有心脏病。   他那句话如同惊雷,一再一再地在我头顶轰然炸开: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本来我的字练得比欧阳娟略好,今天发挥失常,苏路加默默地手把手地教我,在纸上写字。   欧阳娟凑过来看,墨迹还没有干,我慌忙捂住,弄得一手黑。   苏路加笑了笑:“我去给你拿纸巾。”   欧阳娟瞅了瞅我:“苏老师,我也去。”   我猜她是追出去问苏路加,刚才那席话的后文。   他们一走,我就趴下了,脸贴在原木桌面,闻到木头的气味,有点类似宣纸的感觉。   我的脸贴的那一处,正是苏路加刚才触碰的,还有着轻微的暖意,我紧紧贴上去,脸孔发烫。   他喜欢的女孩,是谁?是谁?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再开口,倾尽心事?   他们再进来时,还真以为我病了。苏路加伸出一探我的额头:“咦?不怎么烫啊。”又问,“小剪,平时经常低烧吗。”   我摇摇头:“我有点头晕而已。”目光越过他的身后,窗外有一片黄叶飘落。   苏路加看看我,又看看欧阳娟,对她说:“小剪的身体太差了,下课后,你送她回去,好不好?”   欧阳娟点点头。   我们出门时,苏路加把外婆扶出来了,说是要陪她出去走走,散散步。   外婆穿着麂皮靴子,棕色的长风衣,领子竖起来。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在夕阳和风里落下了许多叶子,墙角的山茶花开得有些颓败。   附近的音像店传来一支曲调悠长的歌,大约是古老的外国民歌,唱着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我们一行四人走在马路上,看外婆的人比看我和欧阳娟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有人低声猜测外婆是老艺术家,是来自大都市的电影明星,又猜我们都是演员,在演某个电视剧呢。还四处张望,观察暗处是不是有摄象机跟着。   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年轻的妈妈坐在石凳看着。   风筝飞得真高啊,外婆停住脚步,抬头看着。   1927年的风筝,也是这样美吗。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尾断线的纸鸢,刚好落在她的窗前。   苏路加搂住外婆:“下下个礼拜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   外婆没有回答他,仍看着那只风筝。   苏路加转向我和欧阳娟:“到时候你们也来。”他笑了笑,“上次小剪腿摔伤了,我就说过,好了后我们放风筝,结果,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外婆收回茫然的眼神:“你外公那时去了,也好,不然后来的文革,他还是熬不过去。”   苏路加无言。   外婆又说:“多么庆幸我那位少年朋友,早早地离开了上海,否则文革时也很难说。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复杂了。”   她单单不说自己受的苦。   和他们道别后,我和欧阳娟沿着马路走着,行人不多,街灯亮着,很是寂寥。我们不大说话。   欧阳娟把手插在裤袋,嘴里模糊地哼着歌,我听清楚了几句,大意是:这苍灰的夜,收到旧情人的喜帖。我在风里过街,一对恋人在街那边吻别。   很老的歌了,旋律我还能勉强地哼几句,根本不是欧阳娟唱的那样。唔,她说过,她是个创作型歌手。   “喜帖”两个字让我心头一击。是,就如同这苍灰的夜。他到底还是不甘的吧?他是想争取,还是做了决断后,放弃?   他不爱俞天爱,是吗?   他喜欢的是谁?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孩明白吗?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   欧阳娟开口说:“下午我在厨房给苏老师打下手时,看到地上很多摔碎了的锅盆碗盏,我想俞天爱肯定和他吵架了。”   “啊?”   “我不喜欢俞天爱,我认为她配不上苏老师。”   “也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他愿意和她结婚,自然有他的理由。”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想悔婚,更是有他的想法的。俞天爱也没有错吧,她只个捍卫爱情的女子。尽管我这么说有伪善的嫌疑。   “你出去那会儿,你猜苏老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尽管我明明知道,还是问:“他说什么了?”   “他竟然说,他喜欢了一个女孩!把我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我追问,他不肯说了。”欧阳娟吃着糖问,“你猜是谁呢?”   “你猜呢?”   “我猜不出来。他认识的人又不止你我二人,他的同事、他的学生甚至是别的哪个单位的职员,都有可能,不是吗?”   “你说得对。”   欧阳娟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想一个人走走,朝她笑:“没事。你要有事,就先回吧。”   她犹豫了:“好吧。我的物理试卷还有些没做完,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回头:“何剪烛,你真没什么事吧?她埋怨着,“你的身体这么差,可我又不会照顾你。你太弱了。”   我看着她走远。天光暗了,她走得很慢,背影孤单。天地萧瑟,她比天地更冷。   欧阳娟常常这样,忽然就沉寂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不吭声。独处时更是如此。她向来闹腾,一旦静下来,特别让人怜惜。   我想,大家的问题都是相似的。天性敏感,会令我们感受到许多别人所感受不到的东西,无论悲喜,同样鲜香辛辣,就像川菜,刺激难忘,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   要么也该是酒。何曾是滴酒不沾的,我也不喝,但江淮说,酒是个好东西,很多时候,靠酒能开路。倪险岸就没想得这么复杂,他说,清醒的时候是孙子,醉酒的时候是才是老子。这是句可爱而奇怪的话,我不大懂。   初秋的夜竟然黑得这样快,一分钟之前还是明亮的,却陡然陷入黑暗,再黑,再黑。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那场忽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个多小时,次日清晨再推开窗,太阳出来了。而那场雪,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城是很少下雪的,每次天冷到一个极点,就有人祈祷,下雪吧,下雪吧。甚至有出租车司机宁可不载人了,也要飞快赶回家,把小女儿接出来看雪,在广场上打雪仗。   可大雪来了,又飞快地去了,不留痕迹,让人疑心只是错觉。真的来过吗,那惊鸿一瞥。   我拐进一家音像店,想买达明一派、黄舒骏和齐秦的磁带。这是苏路加喜欢的歌者。我是如此渴望听他所听,爱他所爱。   ……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记得吧,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黄叶纷飞的秋夜,遍街找两盘磁带。叶落如雨,注视着远远的昏黄的街灯,她想过些什么呢。   归于寂灭。   我因此明白了得知何曾爱好足球后,欧阳娟为何攒钱买《体坛周报》、《足球报》了。   想和他一样,要和他一样。能和他接近,哪怕是一分,也是好的。   齐秦的磁带不难买到,我挑了一盘歌名很文艺的,付了钱。还好,这星期何曾多给了我二十块当零花钱,够花了。   没有黄舒骏的磁带卖。我找过许多天,还是一无所获。   达明一派也找不到,老板说,他们三年前就解散了,专辑很少有卖。   见我一脸失望,他说:“你等等。”从货架上抽出一盘来,“合集,你要吗?”   是不同的歌者唱的粤语老歌,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过。但有《石头记》和《四季歌》。   当然买了。拆了开来,天,居然有达明的合影。刘以达滑稽可爱,黄耀明——慢着,咦,竟然是个好看的男人呢。大眼睛,微长的发,清朗的样子,笑起来如孩童般清澈,毫无心机,就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我喜欢的男子,和他神似。或者应该说,喜欢了苏路加,从此对这一类的男子都抱有好感。   他影响了我一生对男子的审美观念。   黄耀明真好看。   走在铺满梧桐叶的街道上,看到他说的那句话俯身而来。   有泪如倾,擦之不断。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第九章:念奴娇   回到家,看到倪险岸和陈浅都在。陈浅披着我的白色外套,头发乱了,直发抖。倪险岸坐在她旁边,何曾愣怔地站着。   我放下书包,走过去握一握陈浅的手:“这么凉。这件外套是我哥哥找的吧,我穿刚好,你比我长得高,我再去找一件给你。”   何曾说:“我去吧。是哪件?”   “那件风衣,红色的,有两个口袋,还有个帽子……”   “我知道了。”   妈妈走到门边,看了我们一眼,叹口气,回到客厅了。   倪险岸抬起头看着我:“妹妹,晚上想让陈浅和你挤一挤。”   “没问题。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倪险岸这才道出原委。   他们的恋爱轰动全校,所有的老师都找他们谈话,校长在全校性的大会上几次含沙射影地提到他们,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但知道他们是要好的,没有什么人能使他们分开,也就不大担心。   陈浅的父母知道她和一个混混好,差点打死她。似乎他就是她的悬崖,万劫不复。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大人要把微风当成暴雨呢,当真没有那么恐怖啊。倪险岸和陈浅不在乎,仍如影相随,进出校园高昂着头,什么都不怕。   为了阻止这场恋爱,陈浅的父母去学校帮她办理了病假手续,把她关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许去。   今天晚上,倪险岸拿着不及格的试卷回家签字,爸爸狠狠教育他。他因此耽误了来看她的时间。他刚开始在外面打架生事的时候,爸爸为他的顽劣痛心疾首,打过他几顿,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梗着脖子死不悔改,要说打架,爸爸老了,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从不还手,哪怕爸爸恼他不成器,把他往死里打,他也忍着,绝不还手。   妈妈心疼儿子,每次都息事宁人。次数多了,爸爸也就不大管他了,就是得知他考得不好时,会骂他。   每天晚上,倪险岸和陈浅都是会见面的,他在楼下,她在窗前,互相凝视。可今天他迟迟没来,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周末不上晚自习呀,都九点多了,还不见人,她担心得哭了。但房门被反锁了,窗户又装了防盗网,她出不去。   正心慌意乱,谁敲响了窗户玻璃,她探出头,借着路灯光看到是他。他已经爬上来了,像一只壁虎,攀在她家的防盗网上。   她擦干眼泪,他把防盗网锯开,再用绳子把她吊下去。他的动作迅速,不到十分钟,绳子就已牢牢系在她腰间。他们钻出防盗网,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手拉着手跑出老远,才意识到彼此的冲动。能去哪儿呢。这么晚了,去哪儿呢。   倪险岸想到了我家。他知道他的兄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何曾倒是没意见,但很担心陈浅家里:“他们发现女儿跑了,会很着急。”   陈浅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等过了这几天,我会回去请他们原谅。”她去找倪险岸的手,他立即伸过去,和她一握。她说,“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我帮她把外套换上:“还是好好和父母谈谈吧,不管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相信我。”   “嗯。谢谢姐姐。”   我带陈浅去卫生间淋浴,她太累了,应该洗个澡放松一下。何曾隔着玻璃门递进干净的毛巾。   倪险岸坐了片刻,回家了。说是明天过来接陈浅。何曾把他送到门口,责怪他:“你呀!”   他摸着头,笑了。他一向活得真实而简单,热情满满的,他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死心塌地对她好,明知道心完全摊开,有可能收不回来,也不管不顾。如果对方需要,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拔出刀剖开心给她看。   陈浅穿着我的睡衣出来,我帮她把头发吹干,她穿蓝白格子的睡衣让我想到蓝天白云,爽洁的美感。倪险岸注定喜欢这样甜美灵气的女孩。   我说:“你真好看。”   她抿嘴一笑:“倪险岸从来不说我好看,他只说我长得干干净净的,很香。”   我们并排坐在床上说话。她抱住膝盖,神情惊惶:“姐姐,家里肯定闹成一团粥了。”   我打了个冷颤:“妈妈会急得四处找你的,怎么办?”   她想了想:“我不想让她伤心,可是我也不想和倪险岸分开。姐姐,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能和他和平共处呢。”   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担心影响学习吧,也许这样的年纪,是不能用来恋爱的。它太大太沉重了,不是我们能懂得的事情。   我找来单放机,这是爸爸买给我听英语的。我把粤语合集塞进去,和陈浅一人一只耳塞。快进到《四季歌》,对着歌词本,一句一句地听。   墙壁、天花板、床、灯光、两个人。真喜欢黄耀明的声音,像一块柔软的丝绒布,清亮,缠绵,有着对红尘说不尽的缱绻。   我专心听歌,陈浅侧过身子逗弄我的金鱼们。很多时候,我把它们搬到书桌边,在它旁边做作业,看书。它们在里面轻轻的摆着尾巴,隔着玻璃缸看着我,陪着我看书。   更多的时候,我呆在小小的房间里,看着它们呆在小小的鱼缸里。   陈浅伸出手,弹起几滴小水珠,开心地笑了。她是何等真纯的女孩子,刚才还流了那么多眼泪,为父母不肯接受混混男朋友。可我知道她还是为倪险岸能打架而沾沾自喜的。遇上事她不会尖叫,安静地站在路边,给他看衣服。   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我似乎又听见他低声对我说出的这个句子了。   我按了replay键,一遍又一遍地听《四季歌》,把脸埋在手心里,良久不能说话。我没有哭,我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我多么想知道他喜欢的是谁,想知道他喜欢她,就像我喜欢他,一样多吗,还是要多得多?   陈浅看到我的样子,大惊,飞快地拔掉耳塞摇晃着我:“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抬头朝她笑笑:“没事,有点累。”   她乖巧地把脸贴过来:“嗯,姐姐,明天还得上学呢,睡吧。”又笑我,“姐姐刚才是不是在打盹?一首歌听了好多遍了。”她翻着歌词本,挑了一首《飘雪》,“这个名字好听,听它好不好?”   “好。”   粤语歌词当真是好,虽然我没有阔别经年再重遇的经历,但单是看到一句“原来是那么深爱你”,就被震住了。   这时在校园里流行的歌是《涛声依旧》,歌词脱胎于唐诗,却少了其韵味。江华伦就唱过它,还指着歌词说:“瞧瞧写的是什么嘛?这一张旧船票,能不能再登上你的客船——活脱脱就是老相好各自不满足于婚姻,想重修旧好嘛。”   闻者无不大笑。   缩在被窝里听《飘雪》,又难过又满足。然后和陈浅说话,陪她设想她和倪险岸的未来,要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他向往西藏,她要陪他去,他们要和和美美过一生。一生。   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这样要好下去,好一辈子,一辈子都好。   聊着聊着,陈浅不吱声了,我一看,这小姑娘,前一分钟还在说话,后一分钟就睡着了,眉头微微地蹙起来,嘴巴嘟着,小模样无比让人怜爱,像是月光下酣睡的幼小动物,确实如倪险岸惯常形容的那样,她真干净,像条小溪,或静谧或活泼流淌,动静相宜。   我呢。我是什么?欧阳娟形容我是不会说话的清嫩的小叶子,高高地挂在树上,独自聆听风语。   仍有梦。梦见战乱、逃荒、洪水、屠城、雨中鲜花和窗台上短短的信笺,一个骤然离去的身影,陌生的面容。他是谁?   早晨起来时,陈浅仍在睡梦里,她是办了病假手续的,暂时可以不去上学。我不忍吵醒她,轻手轻脚换好衣服去洗漱。   倪险岸已经来了,在书房等着我,桌上放着几个方便盒子,还在冒着热气。一看到我,他就说:“妹妹刷牙没有?”   “刷了。”   他打开方便盒子,用筷子夹起一只烤得有些焦的蛋糕:“来,吃吧。”   我怀疑地看了看:“烤糊了,吃了会肚子痛吗?”   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给你讲啊,我缠着我妈学了好几天,才做成这个水平。”   我笑:“你做的啊?”   “是啊,你可别笑我,你看到的这些,可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了。”他伸到我面前来,“吃吧,妹妹,我尝过,没问题的。”   “是你做的,我当然吃了。”我接过来,大口吃着。   倪险岸盯着我吃蛋糕,急吼吼地问:“好吃吗,好吃吗?”生怕我会否认,厚颜无耻地说,“快说好吃!”   “好吃。”   何曾也进来了,看到桌上的蛋糕,没等倪险岸开口,抓起一个三下两下干掉它。吃完了才问:“你自己做的啊?”   “你怎么知道?”   “蛋糕店做得这么难吃,还开得下去嘛?”何曾说着,又抓了一块。   倪险岸眼睛一瞪,两个人开打,打完了何曾继续吃。   “怎么想起做蛋糕?”   倪险岸笑:“陈浅让我做的嘛,她上回吃了榛子蛋糕,念叨了好几天,要我做给她吃。我说做不出那个味道,她就说,你……做个给我好了……我会假装就是那个牌子的。”   何曾拍拍他的肩膀:“你真贤惠。我去上学了。你不要和她父母起冲突。”他背起书包向门外走去,回头招呼我,“剪烛,你也要快点,别迟到。”   我进卧室拿书包时,陈浅起床了,站在窗前梳头发,对住自己的影象看来看去,问:“魔镜啊魔镜,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问毕吐吐舌头。   我失笑,问她怎么不多睡会,她说睡不着了。   我逗她:“那刚才谁睡得又香又甜呀?”   她愣了,脸一红,跺脚道:“你和他都喜欢嘲笑人家!”   爸爸妈妈都还没有起床,我出门时也和何曾一样,轻手轻脚。倪险岸替我拎着沉甸甸的书包,送我出门。   他到车棚里帮我推出单车,整理书包的双肩带:“你看看,这么小一个人,背得这么重。妈的,真辛苦。”他向来认为,女人是不应该受苦的,该住在暖和的房间里,看书写字听音乐,累了就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我跨上单车,朝他挥手:“倪哥,我哥哥把家里钥匙给你了,你们可以放心去玩了,中午送陈浅回来吃饭。”   他点点头。想了一想,叫住我:“哎,妹妹,你说实话吧,我做的蛋糕真有那么难吃吗?”   我笑起来:“还能吃下去。”   他这才放心:“那就好。”   “我走了。”   “我要学做饭,因为她不会做。”最后只听见他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   2   教室里闹哄哄的,我一看,好家伙,右侧的墙壁上居然悬挂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今日距离中考还有×天,增添了好几分紧张的气氛。   上午时,初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教学大楼门口张榜了,一下课,好多人挤过去看,回来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好消息:“何剪烛,你全年级第七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年级一共有八个班级,以前我最多能排到十五名。   有几个在学业上暗自和我叫着劲的女生狠狠瞪着我。我没理会她们,拨开人群,出去看我的分数。   排名榜前围观的人群中有江华伦,他个子高,站在前排,我在外围,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手里拿着笔,在抄录着什么。   我挤不进去,着急死了。这时江华伦回头,看到我了,扬起手里的纸:“何剪烛,我把你的各科成绩都抄下来了,你看看!”   他也挤不出来了,急得握紧拳头,眼珠一转,将纸叠成飞机:“接着!”   我接住,展开来,先看语文成绩,106。满分是120,这个分数是我根本不敢想的,以前能考到90分,就谢天谢地了。每次都因为语文不尽如人意,在班级排名最好也不过第三,在全年级那就更靠后啦。   其它几门功课还算不错,英语满分,数学和物理各被扣了两分,我猜是错了一道选择题。但这个语文……语文……我疑心起来,这是我的分数吗,我怎么会考得这么高?这次作文居然也对上语文小老头的眼了?   江华伦终于挤出来了,瞄了一眼我的分数条:“喂,何剪烛,你这次是班里第二名,得请客哦!”   “你呢?”   “我就物理考了满分,别的不值一提。”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向教室走去,他说:“刘志定你知道吧?居然发挥失常滑出了前五,还有,六班有个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竟然成了黑马,杀到前十。”他看了看我,“你看,你也是超级黑马了。”   我没说话。他又说:“据说这次成绩的含金量很高,以前都是各班老师找几个学生一道改的,就算是期中期末,也是老师自己改的,有水分。这次可正规多啦!”   “怎么个正规法?”   “是把试卷上的姓名栏密封起来,由初二年级的相关科目老师阅卷。”   我“哦”了一声。进入初三以来,不仅是班里同学和同学之间为了分数明争暗斗,连各班级之间也争得厉害——老师们都不希望自己执教的班排名不高。学校为了杜绝有人从中做手脚,这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试卷是密封的情况下,初二老师是不会出于私心给素不相识的我加上高分的。那么只能说明,这个106确实是我真实的分数。   回到教室,各科试卷已经发下来了,有几张不在我手上,几个同学借过去订正自己的答案了,还有一些,被我的竞争对手拿去研究了,企图找到任何将我的分数判得比事实更高一些的证据。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们比较或计较。分数是自己的,不是吗?   有些没有考好的女生趴在桌子上哭了。可是哭又怎么办,一边抹眼泪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着,等老师评讲时再来校订答案。   好不容易等到了传回的语文试卷,我将第一名的借来对比,从头至尾认真核对过三次,总算彻底放了心。   106,确实如此。向来最怵的作文,阅卷老师也没有与我为难,给了我一个不低的分数。我这才踏踏实实了,不再心虚。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了。这就是我的成绩。   我想这里面是有欧阳娟和苏路加的功劳的,他们介绍我看了很多优秀的课外读物,名著和诗词,提高了我的词语量,在遣词造句上强了一些。也许再加上一种可能,初一初二的那些语文试卷,是有人故意压低了我的分数。因为其实小学时我的语文成绩还可以。   参考书塞满了课桌,还有些堆在桌面上,堆得很高的一摞,埋头做作业时,前排的人回头望不到人。   每天都有无数学校自己印的试卷发下来,各科老师的手写体,散发着油墨气味,有时写上好几排字,再看自己的手掌,有墨的痕迹。也有同学弄到脸上去了,看到了人哈哈笑,笑了两声马上意识到是在浪费时间,缩回去继续做题。   我们中学不是重点中学,升学率不大象样的,生源也因此受到了影响,校方忧心忡忡,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一届上,企图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对我们盯得格外紧些。   为了多腾出一点时间复习,老师们都在赶进度,才初三上学期,各科学习都结束了。也就是说,我们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来备战中考。   累。很累。非常非常累。想睡觉,想极了。有时在课间十分钟不小心睡着了,醒来一看,身边的同学还在做题,姿势看起来亘古不变。   班上的同学都刻苦得让我想哭。少数升学无望的人倒是彻底放松了,反正也考不上,主动换到后排,天天甩扑克,下棋,老师也懒得理会。前排的呢,都是所谓的精英,以及那些不够精英却自以为精英的,还有的则是知道不是精英努力想做精英的。这些人构成了庞大的、可以为学校的升学率增加那么一丁点数据的冲刺队伍。   两极分化很是严重。而江华伦,好象不属于任何一派,照样优哉游哉,听音乐,唱歌,和女生们说几句俏皮话。老师上课抽他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老师温和地说:“那你看看书,书上说什么?”   他大声唱道:“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是《笑脸》的歌词,曾经流行一时。   哄堂大笑。有些走神的同学,连忙追问旁边的人:“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老师又好笑又好气,只好让他坐下。   江华伦这个活宝只有对待物理才会全情投入,只要他在做题,不用看,就知道是物理。   我不想理会他,也不想让他偏科偏得这么离谱,对他说过一次,6—1= 0啊你不懂?他撇撇嘴,我的志向是要拿诺贝尔物理奖。   “那也得先考上高中好不好?”我有些生气。   他倒是高兴了,凑近来:“喂,何剪烛,你还是满关心我的嘛。”   我怔住,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摊开练习本,继续做习题。   看书看得太累的时候,我会望望窗外那一排排水杉。走廊宽而干净,以前若无事做可以拿杯水倚着栏杆看楼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再远一点,是操场。那时班里很多男生在操场踢足球的,女生打羽毛球。   现在活跃在操场上的,都是低年级的同学,有女生站在球场为自己暗恋的男生加油,手里拿着矿泉水等着。   看着她们,我想,难道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吗。   只有在放学时,同学们才有点儿放松,互相开开玩笑,嘻嘻笑。   何曾是高三,压力自然更大。中午回家吃饭也是匆匆忙忙,一边吃饭一边还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又在默记单词了。   时间真紧啊,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正弦。余弦。函数。过去分词。朝代年表。辛亥革命的意义。《故乡》的主旨。所有的考试范围,一条条,一道道,一块块,一页页,用各种颜色的笔,划上横条条,三角符号,点点……以示轻重,区别对待。   家有两个考生,父母也劳心费力,一听说什么口服液有助于记忆力,赶紧买回,又打听到某某药片帮助睡眠,也去买回来,看着我和何曾喝下去。   十年后我还记得,那时不少厂家很是生产了一些补品,某某母液,某某猕猴桃精华提取素之类的,都打着替考生着想的主题。尤其是后者,很是难闻,有股潲水味道。我真怀疑它根本不是从猕猴桃里提取的。猕猴桃多好吃呀。   但妈妈指着说明书逐字讲给我听:你看,含有丰富的维生素B和E,还有,增强……   他们不是盲目的人,但在大考的气氛下,还是抱着病急乱投医地瞎用一通,求个心安。   每天晚上回到家,和何曾在书房一人占据一面桌子,相对复习功课。我通常到十一点就撤了,妈妈说我身体不好,不准我熬到太晚。她让何曾也早点睡,何曾老是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但一觉醒来,发现书房里还亮着灯。   有时我起来上厕所,拐到书房里,何曾还坐在那儿看书呢,揉着太阳穴。极偶尔他也会睡着,睡梦里仍是苦恼焦灼的神情,我心想他大概又是梦见考试了吧,帮他把薄毯拉高一点,盖到肩上。他被惊醒,弹起来,自告奋勇地说要给我冲牛奶喝,这会儿谁要喝牛奶啊,我一把按下他,让他回房睡。   我说:“哥哥,别太拼了,真的非考全班第一不可么?你平时也不差。”   他通常会发牢骚,把书本丢来丢去,并且骂几句江淮那王八蛋也不见得多刻苦,成绩还是好得要命,只要有他在,何曾根本别想染指第一名。既生瑜何生亮啊,他哀号着,和江淮同一个班级是他的不幸,就像NBA里,众星再伟大,也只是星星,而乔丹,是太阳。   这时陈浅已离开我们家了。她在我家住了四天,哪儿都没去。她的父母为此忧心忡忡,哭着找到学校来,扬言倪险岸偷走了他们的宝贝女儿,陈浅又哭又闹,以死相逼,他们终于妥协。   在年少的时候,我们将爱情弄到如此尖锐激烈的地步。看到她的父母,我想,他们是爱她的。只可惜,子女和父母之间,总是存在着深深的误解。让他们这样难过,不是她所愿,同样,令她有家难回,也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我希望这段感情能够有始有终。当斗争如斯激烈时。   可是,爱情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放弃孝道,以他们所给予的生命来逼迫他们。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   我从心里不认可这样。可看到倪险岸和陈浅欢欢喜喜地牵手走着,我又想,他们就这么好下去吧,好下去吧。我喜欢看到。他们是花容月貌的一双人。   尤其是陈浅,她多么美好。一双漆黑静谧的眼睛。常常快乐地走在倪险岸身边,悄悄松手,阳光自指间溢出,细碎地洒满她的眉睫。她眯起眼睛沉浸片刻,弯弯地笑。他就看着她,看她读书或吃冰淇淋、想心事或左顾右盼。有阳光的日子里,他们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说不完的话;阴雨的天气,就跑到游戏厅里去玩。   他们就这么好下去吧。到永远。陈浅对我说过:“我希望能和他到永远。”   到永远。   诗酒趁年华   故事还没完,提前将后记发上来。要看故事的人可以跳过本节,直接点下一章。:)   ——————————————————————————————————————   出生在春天的末端,爱的却是夏天。   我热爱夏天。那些短暂得飞逝的夏天。正午的树叶绿得让人振奋,振奋到觉得自己其实谁都不爱,这种感觉让我感到豁然开朗,并且幸福。   曾在一所花事繁盛的学校念书,满眼铺天盖地恶狠狠的绿色。花朵绝非纤细柔弱的那类,牵蔓攀藤地挤挤攘攘,强劲自在。尤其是夏天,那座城市有着著名的炎热,树木绿得生烟,几乎要燃烧起来,噼啪作响。   盛夏。阳光凶猛。热,如你所不了解的热。   但我喜欢。因为只有夏天才比较不冷。   当年念的是工科,不见得有多么用功,功课倒是能够敷衍下来。闲时常去阅览室看报纸,只挑偏爱的那些:《体坛周报》、《中国足球报》……《足球》上有个专栏作者的文风颇合我胃口,嬉笑怒骂,酣畅淋漓,追着看了许久。   起初我是不去找书看的,偶尔一天,在教室里上课至人之将息,倦怠地望望窗外的树木。树和树之间,舒展着一天一地的叶,连绵地被风逐着,飞。飘飞。初冬了,那叶子仍绿意盎然,枝芽尽端,开起一串串黄色花朵。天气渐凉,黄花越开越多,越开越盛,颜色也由淡黄转为金黄,最后,通体树身有大半为金黄色花朵掩尽,黄澄澄的一串串、一群群,像兜头暴雨。   啊,这是什么植物?问过许多人,都不知道。只好到图书馆查资料,翻到《植物图解》,才知它叫黄金急雨。仅仅几个字,就将这种植物形容得完全,纷纷扬扬的,像凄美的死亡,一场决绝的、蓄谋已久的、飞速死亡,无可挽回。   恍然想起童年时看电视剧《红楼梦》,听到里面的唱词: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我是不看《红楼梦》的,字句过于繁复精致,我不大看得懂。   但至此,开始借书了。书太多了,又非科班出身,不懂怎样的书才是好书,看到旧的、残破的,纸张发黄的,就挑出来。执的信念是,旧的,总是好的。   拿一册在手,挑个靠窗的座位,看到眼睛累了,间或朝外望几眼。   慢慢也懂得挑书看了,学会欣赏文字本身的鲜美,和诗文歌赋以外的真义。这是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足够成就心路的何去何从。   后来就有了喜好,愿意反复诵读的,惟有苏辛词。苏轼,辛弃疾。苍茫,悲壮,遥远,惆怅,慷慨击节而歌,偶尔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烂漫。想象中,落魄英雄的身边,是不该少了酒和红颜的。如果是国画,就该是茫茫雪夜中,远远瞧见木屋里,燃着的炭火。   这世道这样忍心,还好,你在。   就这样一天天地成长,在暗夜里打着手电筒看书,听电台,喜欢的DJ有一把低沉的嗓音,说着他的渴望和梦,说他的音乐和文字,配老老的歌,是我荒芜心事里的午夜玫瑰。多年后他出了一本书,隔着白纸黑字,旧时光阴扑面而来。   那年我十七岁,刚进校时尚有一种普通的俏,在夏天清晨,和寝室另外七个女孩一起,把头发盘成髻,穿缤纷的裙子去上课,每个人都有一张不化妆仍清香娇嫩的面孔,一路被很多人看。心里得意,表情却越发不动声色。   这矜持装得真辛苦啊,等到四下无人,绷不住,第一个笑出声,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刻意保持的一点淑女风范荡然无存。   然后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成了一把刀,拔出来,铮铮然,照得人眉发皆碧。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冒犯了一些人,日渐疏远。她们学会收拾自己,描眉画唇,讨论瘦身、恰恰、伦巴、美容等时尚话题,聚在一堆打牌,交流织毛衣的心得。   我呢,除了看书,就是独自坐公交车去逛街,什么也不买,一间间地看过去,走很久,毫不厌倦。四十度的高温下,也不出汗,苏爷爷的词里说:清凉无汗。想一想,在说我吧,嘻嘻。   我总是有点文艺的,虽然看的书并不多,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本,却是一些足够影响日后文风的书,受用终生。   浸淫在文字里久了,大抵就有了矫情的寂寞,学着玩玩伤春悲秋的小把戏,证明自己还是有点模棱两可的小才气。在我天真虚荣的十九岁,写了第一篇小说,是日后某个长篇的雏形。   再后来,就毕业了,在留言册上谈到未来:我将远走天涯,身着红衣,飞身上马,一日看尽长安落花,将三千城池尽情射杀,血溅流云,自此逍遥天下。   看了那么多苏辛,好歹培养了一点无畏的豪气,目空一切,气吞山河,指点江山,以为生活能容我趾高气扬。   那时还年轻,输得起,什么都能推翻了再来。不像现在,被逼得统共只有一条路可走。   离开那所学校,当时不觉难过。错了。   故人旧事,大多已无下落,也无意再问。辗转复辗转间,得知她们嫁人,和丈夫合力供房,养孩子,过起从前最不屑的庸常生活。就连那美丽的校花,也嫁了十八岁时绝不会多看一眼的男人。   便也知道了,世界习惯冷眼旁观。   我曾是那样单纯稚气的孩子,食堂的师傅多给我打了两勺肉片,就好高兴,碰巧吃完饭,还有人顺便帮我洗碗,更乐得恨不得扑上去亲她两口,蹦蹦跳跳地碗筷一推,跑去玩,看书、看报、看球或走路。   现在呢,虽未鬓如霜,但确然已尘满面,在生活里循规蹈矩,留一点隐秘的角落寄放自己的浮世绘。   因而,我写。   我想我是适合写散文的,而不是小说。我不擅长将故事讲得扑朔迷离、风生水起。几乎所有我的小说,都有着同样的硬伤,只有情怀,缺少情节。   在某个栀子花香的夏日傍晚,我遇见了一个人,多少岁月后,同样是个弥漫着栀子花香的芳菲午后,我和我所依赖的一种呼吸,彼此离弃。   一切都是这样毫无新意,就像你我几乎是雷同的,冗长而轰然远去的青春。   夏天曾经很盛大,黄昏有热风,坐在他的摩托车后,是谁在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他骑得很酷很技术,像离弦的箭,笔直,迅速。我们就这样飞,好不好。到老到死,永不回还。好不好。   如果这就是人生。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穿越人群,车流,百货店,机关,公司,搬运站,书店,浓密的树,我们能去的地方,在哪里?   我们一直在路上。   我二十四岁了,这是个担当的年纪,应该懂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希望能写一些你愿意沉下心去读,甚至是一读再读的文字。这是我对文字全部的野心。为此,我不放弃努力。   诗酒趁年华。我们。你和我。   PS:我看过一些书,有些读来余香满口,有些平庸,有些是垃圾。可我自己也动手写了不少垃圾。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我这样做,是不是很不对呢。   如果你喜欢《每个少年都会死去》,认为它比垃圾要好一点儿,那么,谢谢。   ————————————————————————————————————-   下一章接前文继续。   3   这天中午放学,欧阳娟来我们班教室找我,她一出现,班里有人喊道:“快,看美女!”   她确实是美的,美到曾经有男生偷了家里的相机出来偷拍她。   某个男生大声唱道:“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他的同桌模仿京剧唱腔旁白一句:“她这不是来了吗?”语调滑稽。   这男生曾经追过欧阳娟,他爸爸是副校长,他经常逃课,坐在最后一排,不等下课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跑去欧阳娟的教室门口等她,一放学就大喊她的名字,有次还请了几个辍学在社会上混的人半路截住她,叫她顺从他,成为他的四夫人。为了她,他可以把前面几个都休掉,并发誓永不再娶。   欧阳娟不从,双方闹得很僵。没几天,男生又出现,买了鲜花和卡片,偷偷塞到她的课桌里,还将一块带香味的橡皮精心雕刻出一个心,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爱字。   他仍然没有追到欧阳娟,恼羞成怒,扬言追不到她就派人杀了她,理由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   欧阳娟被弄烦了,请了几个裙下之臣把他收拾了一顿,他这才灰溜溜地不再猖狂。到了现在,他的贼心收敛不少,只敢起起哄了。   说来很有意思,她那几名追随者知道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竟能和平共处,成了哥们儿,大家一团和气。   有人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在风里边笑边退,大声喊:“会弹吉他会唱歌的男生!”何曾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但她喜欢了他。可见感情是无章可循的。   我背上书包出去。   她拍拍我,剥一颗糖塞到我嘴里:“今天到我家吃中饭,好不好?”   “我不回家,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那我们先去你家,说一声再走?”   “好。”   欧阳娟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等我们回家吃饭,她给我舀汤,又说今天是欧阳娟的生日,她谁也不想告诉,单单邀了我过来吃饭。   我呀了一声,怪她:“你怎么不早说?我该给你买礼物的。”   欧阳娟给我夹一块粉蒸肉,笑:“你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在妈妈面前晃了晃:“看,又有人给我写情书了。”   妈妈问:“这回又是谁写的呢?可以共享吗?”   欧阳娟说:“不,你已无须借鉴年轻人的情书了。”   妈妈来了劲,直追问那个人帅吗高大吗配得起她女儿吗,欧阳娟说:“嘿,要是又高又帅,我不早就带回家了?”   听得我大笑。这对母女真是有趣得紧。   欧阳娟自小家教严谨,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反而十分纵容她了,说是孩子懂事了,没必要再什么事情都管着,只要她成绩好,有礼貌,不惹事就行,她知道欧阳娟懂得分寸。   这时班里已有男生给欧阳娟写信,说大家做好朋友之类的话,欧阳娟回了信,周末还瞒着妈妈和他们几个出去玩,聚在一起过生日。为此她写了一篇作文,拿到晚报上发表了,妈妈还很高兴,夸女儿聪明,不枉让她从小就背了那么多诗词。   欧阳娟六岁的时候就会背《春江花月夜》、《江城子》,我问她:“那时你多小呀,能明白诗歌的含义吗?”   欧阳娟的妈妈笑了:“有多少人在说话的时候明白话语本身的意义呢。快吃饭吧。”她的厨艺不错,尤其是一道桂花酱,味道特别好,我请教了半天,总算弄明白该怎么做了,计划着回家就去实践,做好了给父母、何曾以及苏路加的外婆尝尝。   吃完饭,我想洗碗,欧阳娟的妈妈推开我:“娟娟生日呢,你去陪她。我来,就好了。”   欧阳娟带我到她的卧室里,从衣柜里拿出两条酒红色的裤子摊到床上。她拿起一条,抖了抖,扔给我:“来,试试!”   “啊?给我的?”我愣怔地接过来。纯手工,细长的裤腿,微喇。小腿处绣了花,一看,呀,竟是那只金丝猴。用金线勾出,尾巴则是用黑线,几种明媚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很是醒目。   原来欧阳娟向我要金丝猴的图画是用来绣花。猴,是我和她的属相。   她也换上了,越发显得腿长:“我让妈妈给我们一人做了一条。”   看到我穿得很合身,她乐不可支,弯下腰指着金丝猴道:“瞧,这个是妈妈教我绣的呢,还不错吧。”   “真不错。”我由衷地说,“你让我真不好意思。你生日,我什么都没送你。这样吧,晚上我把何曾叫出来,我们给你庆祝。”   “他不喜欢我,算了。”   “我不认为他讨厌你。”我按住她的手,“阿燃,会有希望的。”   她点点头,又高兴起来:“你看,你正好穿的是白色的外套,和这条酒红色的裤子,简直是绝配!”她走了几步,打量着我,“像天空一样纯洁。”   “那你呢,你穿什么配?”   欧阳娟笑:“穿花色毛衣,也很有风情,像洛丽塔。”她问,“你知道洛丽塔吗?”   “知道。我们语文老师批评过,说是不伦之恋。”   “他有偏见。那是一本不错的书,有空你看看。我很喜欢小说里,他对她无望的感情,让人窒息。”她说,“就像我对何曾。虽然我表面看上去很完好。”   也像我对苏路加。昨夜梦里,见到过他。很近很近。却面目模糊。我应该紧紧抱住他的。   想来,也许是睡前看了欧阳娟写给我的《天龙八部》的章节名的缘故。目光久久停留在“向来痴,从此醉”几个字上。   翻个身,睡吧。可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就在黑暗里抱膝,看着陌生的夜。   “算了,不说这些。我不想大家一起难过。”她拿出几套衣服出来,“我们来做游戏。”   “什么游戏?”   “用这些道具围成各种服饰,请对方猜猜彼此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说干就干,将头发梳成辫子,找出一床大红的床单裹在身上,又用了一条白色的腰带拦腰一系,眼珠一转,将小学时戴过的红领巾折成方条,在头上围了一圈,踱着方步走来,作揖道:“你看,我是谁?”   我左看看右看看,摇摇头。她有点急,一跺脚:“再想想看!”   我盯着她使劲地看,仍是摇头。她苦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尽管她还是唱走调了,但这么熟的唱词,我当然知道,猛拍脑袋,“贾宝玉啊!”   “真笨。难道你没看过《红楼梦》吗?”欧阳娟不满地瞅着我。   “小时候看过几集电视剧,受不了没演几分钟就唱戏,没看完。”   “书呢?”   “没看。我看不懂文言文。”   欧阳娟抓起一本书打我的头:“明明是白话文好不好?”   “我不懂,反正我看不懂,就搁下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语文成绩差,没什么课外阅读量,看的书都是你们推荐的。”   确实是这样。我想我对语文是没有天赋的,我连漫画都看不懂,《美少女战士》还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瞅过几眼而已。更看不懂文言文、明清白话文、武侠故事,还看不懂科幻小说,以及外国名著——我常被拗口的人名弄得头晕,因此连中国背景,人名用的是英文的,都看不明白。   倪险岸和我差不多,认识了陈浅后,他说不能让自己太不学无术了,抓本《少年天子》看,才翻了两页就哀号:“老天啊,它竟然是中国字吗?显然每个字我都认识,可它在说啥?”   欧阳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收起行头,跳到衣服里,抓了一套轻薄的唐朝服饰套在身上,云鬓蓬松,戴一朵大花,并插上步摇钗,内衣半露,踉跄几步,唱起京剧:“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她舒起衣袖,边唱边舞,衔一只酒杯,慢慢地下腰,真让我担心她的腰会折断。   这回我倒是知道了,脱口而出:“杨贵妃!”   欧阳娟跳起来:“原来你对美女更有心得呀!”   我也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杨贵妃!”   很奇怪她怎么有唐朝服饰,一问才知道她的妈妈早年在文化馆里是唱青衣的。这几套古老的衣裳,都曾是她的戏服。后来邮电局招工人,她考进去当了一名话务员。   她又找来几串廉价而漂亮的耳环给我:“来,戴上,你演郝思佳。”   我双手一摊:“我没有打耳洞。”   她说:“我小时候听说,穿了耳洞下辈子才会做女孩,不然就要变男人,吓坏了,自己跑去打了,结果发炎了,疼得要死。”   我们利用有限的衣服、床单、枕巾、窗帘等,随意裹在身上,变换出不同的造型。时而演西厢,反串张生,又哭又笑,时而模仿英国绅士,时而又是戏剧里的丑角,笑成一团。到了要上学的时间了,还恋恋难舍。   晚上去教室上自习,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烟味,再一看,江华伦和几名留级生躲在最后一排抽烟。他是没有抽过的,呛得直咳嗽。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   打上课铃时,男生们大声叫嚷:“谁有香水?谁有香水?”   女生秦笑闹着扔给他们大半瓶:“接着!”   秦是班里最风情的女生,留过两次级,比我们都成熟些,会抽烟会打牌,生气了还会流利地骂出一大串糙话,有大姐大的派头,和一帮男生的关系特别好。   班里被语文老师器重的那些女生是瞧不起秦的,背地里称她是坏女人。   而我看不惯的倒是这帮人,说起深得校方欢心的话那是一套套的,看似一本正经,私下没少嘀咕,挑拨离间的事情她们最擅长了。   我欣赏的是秦这样蓬勃扬眉的女子,英姿飒爽,是樊梨花、穆桂英之类的角色。她是刘嘉玲似的人,明明是俗气的美丽,却带着可贵的真挚。   她曾坐我前排,上课睡觉,或干些杂事,老师看不过眼,抽她回答问题,我就在她后面悄悄地告诉她答案,她再响亮地报出来。   我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秦却对我印象好,上体育课会陪在我身边,虽然我们并无话题。她很会打扮,还教我应该把眉毛修一修,那样会更好看。   可她每次和我说话都讪讪的。毕业留言册上她写,很喜欢我,也很尊重我,在我面前会自卑。   我不曾知道在男生中吃得开的女生也会这样。   初二上学期一次课间操,我站在她后排右侧,吃惊地发现她的肚子凸出来。过了几天,她请了几天假,再回学校来,肚子瘪下去,人也憔悴了许多。有女生私下议论,说她怀孕了,请假打胎去了,还传闻那孩子是高中某男生的。   十年后的某天,我在大街上碰到秦,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普通得如同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居家妇女。她手里拎着装蔬菜的塑料袋子,身旁跟了个孩子,孩子都几岁了,会跑会跳。   她还认得我,老远就跑过来,让孩子叫我姨姨,我赶紧到附近的小吃店里买了几包零食塞给他。她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了,据说没过两年,就找门路改了年纪,早早地嫁了。   我们同时开口:“你好吗?”又同时打住,抱歉地笑笑。   她打量着我说:“你还是那么好看,像纯蓝色。”她解释道,“就是写字用的那种。”   我一度喜欢用纯蓝墨水写字,特别是洗笔时颜色被水润得稍淡了,是天空的颜色。学了书法后,才用黑色。   看到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窘迫地往身后藏了藏。这个举动让我难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少女时代的她有一双非常美的手,柔美白净,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惊叹她的手居然这么美。她自己也很爱惜,每天都拿护手霜涂几次。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这双手,在男生们私底下排出的班级美女榜上,她排名第一。   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久违的人之间,居然只能谈论最近草莓上市、市委书记换了之类泛泛的话题。   她不肯提世道艰难。   我是个不善维持人际关系的人,内心怯懦,有着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大多时候很被动,等人示好。就算喜欢谁,也说不出口。我很恼恨自己这点。很想让秦知道我喜欢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有些人之间就是这样,是喜欢的啊,真是喜欢的啊,却找不到恰当的相处方式。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揪心。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秦曾经有一张即使连续熬几个通宵仍然清香漂亮的面孔,男生们都喜欢她。我以为,她会过得很好。但看到她的衣着,知道并不如意。   她没有嫁成当年令她怀孕的男生。   我不认可她是别人评价的那样,是个风流的女生,随便和谁都能上床。我想她是有着真性情的。   那是怎样的爱情,会令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心怀上他的孩子。   她嫁的人知道她的少年往事吗,会因此待她不好吗。   注视着她的背影,我都快要哭出声了。难道真的应了“红颜多薄命”的说法?   她曾经那样美丽。   男生们拧开香水瓶盖子,在教室里一通狂喷,用以遮盖弥漫的烟味。   物理老师进来时,用力地嗅嗅:“什么气味?”   江华伦是他的爱徒,嘻皮笑脸地回答:“不知道是谁把香水打翻了。”   老师没有再追究,走上讲台宣布:“上次月考物理成绩前十名的同学出来一下。”   江华伦的头埋在课桌里半天,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   我们在教室外听老师宣布,下个月市里将有物理竞赛,前十名的同学作为本班种子选手,将会派出参赛:“从现在开始,大家要努力了!不能再贪玩了!”老师说着,将目光转向江华伦,“你看看你,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吃什么呢啊这是?”   江华伦费劲地吞下口香糖:“没,没什么。”   我知道他是怕老师闻出来刚抽过烟了,低头抿嘴一笑。   “没事嚼什么口香糖?”   “啊,这个……”他眼珠一转,“我听班里女生说,口香糖可以收紧脸部皮肤,我减肥!”   一群同学和老师都笑开了:“你哪儿胖!”   江华伦故意挨在最后才进教室,迅速地塞给我一封信。   4   欧阳娟来找我时,我刚把信拆开。不长,就几行话:“我知道自己并不符合你的梦想,可我从不肯放弃努力。每次给你写信都要翻许久的书,力求让语句恰如其分表达我的意思的同时还可以让你愉悦。”   这段话让我心有戚戚。在苏路加面前,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小心谨慎,患得患失,每一步,都瞻前顾后,左顾又盼。   她拉着我的手,向教学楼下冲去,大声笑着,引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惊叫。欧阳娟就是这样的女孩,让我看到她就想被她拉着手奔跑,跑向曼妙的未来,那里芳草鲜美,百花盛开。   我们赶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依照北京的四合院所建,大大小小的餐桌都摆在院落里,清净舒适,很有家的感觉。热情的侍者会记得你上次点的是哪道菜。不过我很少来,尽管菜价不大贵,但我还是学生,消费不起。   这次是欧阳娟的生日,晚自习之前,何曾、倪险岸、陈浅和我商量后,将各自的零花钱贡献出来,努力想让她过一个开心的生日。何曾让我很感动,高三的功课这样紧,一听说是欧阳娟的生日,我想让他去,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走进去,他们都已经到了,围坐在院落东侧最大的桌子边,没有开灯,满天星星闪耀。见欧阳娟来了,齐齐鼓掌,唱起生日祝福歌。   欧阳娟抬头仰望星空,喃喃地念:“午夜巨大的星,巨大的月,你能得到它吗。你想得到它吗。”   我问:“是什么?”   “一首英文歌。”   夜色深浓啊。黑色让我感觉很自由,好比把灯关上,连背影都不会存在。   我特地将何曾旁边的位置留给欧阳娟,她坐下了,环顾四周,见江淮没来,问了一句。何曾答道:“班里有女生为他自杀,他去处理这件事情了。”说着掏出一套书递给欧阳娟,“阿燃,他送给你的。”   欧阳娟接过来,笑着问他:“谢谢啦。不过,你送我什么呢?”   何曾道:“回去时再送你。”   正忙着和陈浅说悄悄话的倪险岸听到说起江淮,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怎么了,那女生喜欢江淮,我们向来是知道的,反正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可她偏偏……”何曾说,“上晚自习之前,我和江淮正在讨论一道题目,有同学跑过来说,那女生在教学楼顶楼站了很久,好多人围观,怕她出事。”   女生长得很清秀,班里有几个男生给她写过情书,都被拒绝了,后来她的女伴不小心泄露了口风,众人才知道她喜欢江淮。自从被人知晓了心事,她不再隐瞒,甚至还跑到江淮的宿舍里去,要求给他洗衣服,他没答应。不管她如何表示好感,他对她都冷若冰霜。   事实上,他对任何女生都冷若冰霜,不单单对她。可她偏偏以为,他总有一天会被感动。   日复一日,她绝望了,爬到顶楼,想一死了之。   江淮听闻,冲了出去。何曾赶忙跟着。到了顶楼,已有很多人了,女生甚是决绝,一条腿跨坐在栏杆上,稍有不慎,就会坠下楼去。   众人一时不敢近得了她的身旁,焦急万分。有人朝她喊话,她也不听,面朝远方,没有哭泣。   哀莫大于心死。她没有眼泪了。   江淮一步步地接近她,她发现了,回头看着他。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再近一步,眼看可以抓住她的衣角了,她冷冷一笑,将另一条腿也跨到栏杆上,随时可能飞身坠下。   江淮怔住。无法再前进一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他沉默了,走到女生的视线可及的地方,将头用力地朝水泥墙上一叩,顿时鲜血直流,引起人群一阵惊呼。他就势倒地。   女生急了,生怕他出意外,立刻翻身跳下栏杆,鞋子都找不见了也顾不着,赤脚向江淮奔来。   等她靠近江淮,他一跃而起,抓住她的手。她挣脱不得,干脆哭倒在他怀里,仍记得查看他的伤势。   何曾回想起这一幕,仍心有余悸:“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可见是真喜欢他。”   陈浅听了,手在微微发抖,条件反射地去握倪险岸的手,被他反握住。   可是,为什么在年少时,我们总会将爱情搞得这么惨烈?   欧阳娟问:“江淮人呢?”   “送去医院包扎了。我本来要陪他的,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非让我来不可。”   “那女生呢?”   “在照顾他。”何曾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高兴看到?趁她去拿药时,我问了江淮心里怎么想的,有没有感动,会不会因此接受她。”   我们几个同时问:“他怎么回答的?”   何曾摇摇头:“他说,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不好做人,言语间甚至有抱怨之意,他现在很关键呢,下学期还想争取保送,可不想在这时候有什么事情影响到自己。”   “他真没良心。”我愤愤不平,“可是他为什么又会救她呢?还不惜自己受伤。”   何曾说:“我也问过他,他说,我不爱她。但不希望她死。尤其是为我而死。我不想给自己的良心绑上那么多东西。”   倪险岸骂开了:“这小子真混蛋!明天我去看他的时候要骂他的!女孩子就应该被宠爱,就算不爱,也要善待她。妈的。”   这回我不赞同倪险岸了。江淮又有什么错?被不爱之人以死相逼,弄到不仁不义的境地。那女生既是真心爱他,为何不为他想想?就算他因此接受了她,又如何?被感动的爱不会长久。   欧阳娟叹口气道:“被爱的金枝玉叶,不被爱的枯枝败叶。也许对江淮那样的人来说,就是如此吧。”   “不。他就算对自己爱的人,也不会像爱他自己一样。”何曾说,“没办法,他的身世让他变成这样了吧。我不赞成,但能理解。”   “既然你知道他本性自私,为什么还和他做朋友?”   何曾说:“他是我兄弟。”   陈浅打圆场:“今天是阿燃生日呢,不说这个了,吃蛋糕吃蛋糕!”   欧阳娟吃着何曾端给她的蛋糕,笑得眼睛弯弯,脸上喜悦的光芒感染了我,我提议道:“每个人都得说一句好听的给阿燃!”   倪险岸第一个说:“我希望阿燃有天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就像我和陈浅!”   陈浅偎依在他身边,连连点头,奖赏似的,喂给他一大口蛋糕。   我接着说:“阿燃,只愿君心似你心。”   她当然听懂了,放下蛋糕站起身,抱了抱我。   何曾说:“阿燃,我……我希望你快乐。”   我没想到欧阳娟会飞快地接过他的话:“你知道的,我的快乐是你给的,也只有你能给。”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答案。这是个浮躁的时代,大部分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捅破彼此之间的那层纸,她却一直隔纸传音,直到今天。   何曾显然更没想到她会当众表白,呆住了。   倪险岸和陈浅并不大吃惊,都注视着何曾。我想欧阳娟对他的情意表现得太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却在装糊涂,就算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了,他还在装。这下终于装不下去了,我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但我有点紧张,生怕他会说出伤害欧阳娟的话。   何曾叹息:“阿燃,以后我会对你很好的,像对妹妹一样。”   欧阳娟问:“你对我会像何剪烛那样?”   何曾否认了,慢慢地说:“剪烛是剪烛,你是你。我不会对任何人像对她那样。”   欧阳娟仰起脸看着他,眼里分明有笑意却又满脸泪痕。   何曾大骇,边找纸巾让她抹眼泪边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欧阳娟不说话,笑中带泪,泪里有笑。我想她是高兴吧。   陈浅呆呆地看着他们,也哭了,缩到倪险岸怀里。   倪险岸轻轻地拍她的后背说:“乖,乖,我知道你很感动。不过,大家笑话你呢,不哭不哭,吃蛋糕了。”   一听说有人笑话,陈浅赶紧探出头,见我们果然望着她了,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笑出声了,眼泪却还挂在脸上。   我和何曾同时递上纸巾,倪险岸细细地给陈浅擦了泪痕。陈浅掐着他说:“就你坏!”   倪险岸急忙求饶:“好好好,是我坏是我坏。”   再看欧阳娟和何曾,也相视笑了。   他们看起来如此般配。我暗暗想,我会继续撮合的。   倪险岸喝了不少酒,包括陈浅的,都由他代喝。我们都取笑他的细心,像个女孩。他害羞地解释,陈浅不会喝酒,我怕她会受不了。   嘻,他也有害羞的时候呀。   何曾送给欧阳娟的生日礼物是一盒巧克力和一大捧烟火,大约有一百支之多。是那种一支支的,点燃了拿在手上甩啊甩,火光四溅的,很好看。   欧阳娟喜不自禁地接过来,倪险岸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燃了,她举着烟火,在院落里四处乱窜,又蹦又跳。   倪险岸和陈浅笑着看她,交握双手,紧紧拥抱。他们多么可爱,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欧阳娟一口气点燃了几十支烟火,甩啊甩,跳起舞来。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金色的光里的红衣女孩,纯净的感觉。   光与影。烟火飞舞,绽出层层叠叠的美。她的身影若隐若现,有胡姬之婀娜。形神皆好。   那么多烟花经久地开了再开,在这繁华之上。非常美。非常非常美。混乱、丰富。像旧时的新年。   我想起《神雕侠侣》里,郭襄的生日宴会上,杨过送了她焰火。以此为号,举大火,烧了敌人的粮仓,解了襄阳之围。   这个故事是欧阳娟讲给我听的。她喜欢刘德华,看过好几遍他和陈玉莲演的《神雕侠侣》。不过她更喜欢原著,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念给我听过: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打了个冷颤。不,阿燃不是襄儿,我不希望她终生都只能目送她的杨大哥和爱侣离开,从此孤老此生。   我相信杨过对郭襄是有情意的。可是,她来迟了。一如我之于苏路加,我也是迟到了的那个人。   我还这么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认识他太早,如果我24岁,会有足够的勇气来不顾一切。   认识他太晚,他还来不及认识我,就和别人有了婚约。   我拿什么去喜欢他?隔着这如山的岁月,如山的人潮。   几年后,我在网上看到一首小诗,又想起欧阳娟了。她十四岁那年满天的烟火。   我路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 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我乘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 我带着的倚天喑哑   人们说我爱着杨过大侠 找不到所以在峨嵋安家   其实我只是爱山中的烟雾 像十六岁那年绽放的烟花   倪险岸和陈浅看得寂寞了,牵着手,单衣薄履,在烟花下快乐奔跑。   何曾将我拉到身边,微笑再微笑地看着他们。   我不知道那天回去后,欧阳娟哭了。做什么妹妹?她不要做他的妹妹。   做妹妹的话,一生都不再有机会。   第十章:醉花荫   这些天的阳光很好,周末时我去程老师那儿学画,还尝试着运用“挫”的方法,画了灰色的花和流着金色眼泪的红太阳。   挫是用油画笔的根部落笔着色,按下笔后稍作,挫动然后提起,这和书法中的逆锋行笔很像,苍劲结实,苏路加教过。   程老师仍很寡言,斜靠在墙边画画,他没有画人物,亦非风景,将笔头倒逆而行,笔痕斑驳,整幅画面都是大写意的色彩:顶红顶红的红色,极黑极黑的黑色,光影浓重,美得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艳与寂。   墙上挂着国画猛虎,程老师给我讲解:“虎的筋骨、肌肤、解剖与光感,都用墨韵、湿度、透明度来表达。远山用大笔涂抹,能突出朝气蓬勃、傲岸自信的画境。”我都一一记下了。   记得苏路加说过这个礼拜要带我们放风筝的,我提前好几天就去买了一只红色的蝴蝶风筝。本来我想买白色的,但妈妈说,风筝飞得太高,白色的看不大清楚,不如红色醒目。   我背着书法用具,手里提着风筝,路上有不少小孩子很羡慕我,嚷着也要让妈妈去买。   一片叶子从我面前掉了下来,无声无息。落叶在石板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小巷深处,顺着泛着青光的石板路和长满青苔的围墙过去,阳光温存地撒下来。再深处,住着我爱的人。   快走到时,我看到了欧阳娟,她手里没有风筝,蹲在树下,把脸埋在书包里,肩膀一耸耸的。我快步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着急地问她:“阿燃,阿燃,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痕斑斑的眼睛望着我,声音很小:“我妈妈,我妈妈……”   “阿姨怎么了?”   “有人打她。”   我坐下来,安抚着她,她渐渐平息下来,说出原委。   欧阳娟的妈妈早年在文工团里唱青衣,十九岁那年,邮电局面向社会招工人,她考进去了。   那个年代,老百姓家里是没有装电话的,打电话需要到邮电局排队。妈妈上班第二个月,有个壮年男人来打电话,和妈妈争执起来,最后动手打人。   只有妈妈和局长在场。局长心知打不过,索性袖手旁观,等那男人走过,才对妈妈说,百忍成钢啊!妈妈请了半小时的假,到附近的卫生院里包扎。   被打的原因是,计费器上显示通话时长为两分四十八秒,那男人认为这四十八秒不足一分钟,不应该收,就动起手来。他说,他不在乎这三分钱,关键是要讨个说法,不能让国家企业这么嚣张,坑老百姓的钱。   这样的人我也见过,去年春节,妈妈临时要加个班,直到除夕当天,我们一家才坐车回老家过年。在车上,有个男人为了一块钱和售票员吵了起来,他是经常坐这趟车来回的,平时收取的都是六块,今天却收七块,这是不对的,他吵吵闹闹,非要售票员退回那一块钱不可。   在我看来,这事很容易理解,都除夕了,天气又这么冷,别人都缩在家里过年,司机和售票员还在工作,多收一块钱,也无可厚非。再说,客运公司有规定,春运期间是允许适度涨价的。   这男人也说了类似的话:我可不是在乎这一块钱,关键是要讨个说话,不能让你们仗着我们赶着回家,就……   他一路都在吵,嗓门又大,乘客们都皱起眉头看着他。何曾悄悄地说,我去给他一块钱吧,爸爸按住他。   售票员大概也是被他弄烦了,还给他一块钱了。此人这才罢休,接过来扔到窗户外了,以此证明他果然是不在乎钱的,他还趁机宣扬了自己的爱国情操:“要不是人民币上有国徽,我会撕给你们看的!”   但愿为了三分钱被打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   但事实上,也许不会再为三分钱被打,但三百呢,三千呢,三万呢。   欧阳娟说:“这年妈妈才十九岁,当时以为是自己不可爱,没工作经验,才惹祸上身。后来才懂,小人物郁郁已久,既然有当上帝的权利,为何不行使?”   我无端想起语文课本上学到的《杀夫》,讲的是蛮荒小镇的女子,嫁了暴虐的屠夫丈夫,不堪一再受辱,趁他酒醉,拿起刀杀了他。   我疑心我碰到这样的事情,大概只会挖空心思策划逃跑,然后被抓回来,如此再三,终于被打死。   但也许,以暴制暴才是最好的方法,即使不是最有效的,也该是最直接的。我对欧阳娟讲起这个,她赞同道:“我就是这样,不然那些男生更会欺负我。我必须狠,必须比他们更狠。”   可我不同,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只有想想的勇气。   “妈妈告诉我,自那以后就学了乖,人总是要在吃亏当中成长起来的,况且工作嘛,谁能不受委屈?这些年的大小委屈不计,好歹也到了今天。”   “今天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些年,邮电局的效益不错,职工收入高、待遇好的名声在外,引起了一些人的觊觎,经常有混混找茬,砸营业室的柜台,还扬言封邮电局的大门,且坦率至极:“没钱过年了,知道你们单位日子好过,过来拿点。”   单位领导出面也没效果。不满足他们,他们是不会罢休的,闹死你。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嘛,有的是时间。由此我想到,一个企业尚且如此,那么我自己开店,做小本生意,没个黑白道的关系照样开不下去。这个世界需要规则。   每次要闹到警察过来才有所收敛。本城的黑势力很猖狂。甚至我们学校,就发生过初三的男生被人挑了脚筋的事故,终生残疾了呀,其父母哭得晕死过去。   我不知道仅仅是我生活的地方如此,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好多黑暗面,我不知道而已。   但尽管如此,善良的老实人毕竟是大多数。我仍宁可让自己相信,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们努力奋斗,并享受它。幻灭的感觉太可怕,我永远不要让自己对社会的信念——或者说是信仰吧,我永远不要令它坍塌。   觉休方丈告诉过我:“命若飘蓬,你也要微笑才好,百年不过一梦。”我记得呢。我总是记得的。   再问欧阳娟,这次妈妈又出了什么事,原来,前几天,有人到邮电局发了一份电报给远方的弟弟:父病危,速归。仓促中,他把病危写成病逝了,其弟哭着赶回来,发现父亲还活着,一家人都在数落他:人还没死,你就哭了,这多不吉利!   弟弟掏出电报一看,是病逝两字,就跑到邮电局算帐了。正是欧阳娟的妈妈接待此事的,把原始的凭证找出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确实是其人自己写错了。但照样被几个耳光扇过来。欧阳娟回到家,看到妈妈的脸肿了,问起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心疼地抱住妈妈大哭,妈妈就给她讲了初参加工作时的一系列遭遇,以前她从来不讲这些的:“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年局长对我说过的,百忍成钢。他是对的。虽然我不能原谅他看着我被打,但这句话,他是对的。”   百忍成钢。这句话真的是对的吗。我不稀罕做强势女人,如果可以,我更宁可抱住一个人大哭,告诉他我多么难过,我多么委屈。我要撒娇,任性,胡搅蛮缠,而他不笑话我,他安慰我。他告诉我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有我呢。他从不会说,你要坚强,你不能任性。   我知道倪险岸是这样的人。我的哥哥何曾,也是这样的人。倪险岸说过,宁负天下,不负红颜。何曾也赞许他。   虽然我是明白的,我们这样的想法太偏激,“负天下”是错误的人生观,把自己只当成小女人,也是会被女权主义者抨击的,应该如苏路加说的那样“人生不允许我们至情至性。”   我的放肆,只会由几个人包容而已。我还太小,不能像成年人那样面对这个人生。   欧阳娟擦干了泪:“你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何曾,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他对我提起《阿甘正传》,阿甘说,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她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一颗,自己嚼另一颗,“这是中国最好的奶糖。”   我接过糖,说了谢谢:“人生要真如朱古力就好了。”   欧阳娟说:“你太客气了,给你一颗糖还要说谢谢,真见外。”   我笑。有多少人只为一时近了,心生怠慢疏于感恩,弄到一世疏离?   “你知道我妈妈怎么说吗?”欧阳娟将糖纸叠成一只很小的纸鹤,放在掌心端详着,“她说,世道艰难,我们逃不掉,只好与之和睦。”   “阿燃,不要为妈妈难过。”   “我难过的不仅是妈妈被人打这事本身,而是事情本身。”她望着我,“何剪烛,为什么总有些人这么不讲理啊,非要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我也不明白。人性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当年嫉妒我的学业的女生,会指控我偷窃,我也不明白语文老师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我。   我只是知道,我还小。将来我要面对的,比经历过的,要惨烈得多。只希望那时,我能如外婆一样,能如欧阳娟的妈妈一样,从容顽强。   觉休方丈说过,佛说,历经万水千山,犹如轻风拂面。凡俗如我,无法到达佛陀的境界,但至少,我不要让自己被苦难击跨。   “我想了一个中午,明明讨厌学习,还必须考试,考试,作为学生,我有必须忍受的,看到妈妈受苦,我心疼死了,但一点忙也帮不上,作为女儿,我照样有必须忍受的,将来工作了,还是有必须忍受的,那么,自由其实是不存在的。”   “是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我扬起风筝,“你看,它可以飞,但有根线在我们手上拽着哪。”   她捶着脑袋:“我忘记带风筝了。”   “没关系。我借你玩。”   我们站起身,向苏家走去,骂了好几声“人类真脏”,在阳光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得奇异地笑了起来。   到了苏家,外婆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听昆曲,享受的样子。这出戏我听得懂,说是有女子落难,多亏小叔子照顾,她感激,唱“那有情有义的小叔叔……”   我真是喜欢有情有义几个字啊,如果认识这样的人,可以为他去死。   俞天爱在旁边收拾着茶几,我和欧阳娟去帮忙,她笑着推开我:“你歇着,你身体不好。”   我看不出她有和苏路加吵过架的迹象,有点奇怪。   外婆让我坐在她身边,问:“你听得懂?”   我说:“是啊,是啊,我妈妈喜欢听。”妈妈最喜欢《牡丹亭》,我对“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几句唱词印象深刻。我以为,爱的极至就是这样的。   不上班的时候,妈妈就在家里开着收音机放着,现在我和何曾功课太紧张,她怕影响我们,才听得少了。   我陪外婆听着,直到苏路加从厨房里端出一碟小点心出来。看到我的风筝,他笑着说:“我们提前讲完课就去,好不好?”   俞天爱说:“哎呀,我也好想去,不过我的脚好痛!”   “一起去吧。”   真的看不出来他们吵过。才两个礼拜,就和好了吗?我竟有点失望。   又想起苏路加说过的,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喜欢了一个女孩。一个女孩。女孩。   我看着俞天爱,她穿了件绿色的毛线裙,很肉感,像一只熟透的浆果,小巧丰满。   我想象着苏路加在这样的身体上盘旋起伏,直至虚脱。   这种想象让我既难过又脸红,走到窗前看风景。窗外是大朵丰润的白色野花,落叶在微凉的风里轻轻作响,这扇窗正好对着他每日来去的小径,天空是青苍色的,他行走其间,有苍凉油画的美。   也许他曾经站在这里,看过俞天爱走过来,也许俞天爱也看过他走过来。   我回头看这幢房子的布局。天花板是奶白色。地毯是浅驼色,窗帘,蓝白格子布,相亲相爱的感觉。   他什么都是和她一起的,包括这个房子里的每一样家具,都是双方反复跑家具市场才买回来的。   命运让他们相识,就将长久地生活下去吧。他最后还是会和她结婚吧?可,他心里的那个女孩呢。   讲完课,我们拿着风筝出了门。外婆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毛衣,花纹繁复精致。见我看着她,她笑:“天爱织的,好看吗?”像个小女孩,炫耀她的宝贝,就是那种神情。   广场上已有很多在放风筝了,有风,不太凉。苏路加指着花坛对外婆说:“到了春天,路两边的花都会开。”   俞天爱整着风筝线说:“苏路加,等下我跑不动了,你可要帮我。”   “好的。”苏路加笑话她,“谁叫你逞能的!”   “我也不想的,院长非要我参加不可!”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了。原来俞天爱所在幼儿园今天上午迎接教育局领导的检查,被院长要求当礼仪迎宾,穿礼服。那礼服裙的下摆太窄,她抱怨道:“只能站不能走,一走像杀手!还得要求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又不方便含胸驼背,偏偏这毛病我都有!”   欧阳娟在弄我的蝴蝶风筝插话道:“师娘的身材不错的。”   见有人搭腔,俞天爱说得更带劲了:“还得穿高跟鞋!一扭一扭的像媒婆,我老要摔跤,哧溜歪一下,哧溜再歪一下,同事都笑我,还是把你摆着吧,不要动了!私下就说我没女人味,高跟鞋都穿不好。”   苏路加呵呵笑。欧阳娟说:“师娘什么都好,就是个子不大高,穿高跟鞋会更漂亮的。”   这家伙,我还真不知道她这么会说话呢。   “我不认可那么细的跟能支撑这么大的人呀,心慌啊,这才老摇晃。”俞天爱说,“我也知道高跟鞋穿得好看。可就是不行呀!”   她说话还是这样,咿咿呀呀的。好在我现在听习惯了,也不觉刺耳。   苏路加整好了风筝,递给俞天爱:“是你的平衡能力太差了……去玩吧。”   俞天爱问外婆:“这个给您?”   外婆摇摇头:“你先去玩吧。”   俞天爱就举着风筝,欢天喜地地跑开了,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声。外婆注视着她的背影说:“她多像个孩子啊,这么单纯。你不要伤害她。”   苏路加在帮欧阳娟整线,没说话。   欧阳娟往嘴巴里丢一颗糖:“这糖真糖。”   苏路加说:“你还真喜欢吃糖。牙齿都坏了,还吃!”   欧阳娟任他忙着,晃荡着脚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吃就吃,才不像你们大人呢,什么事都要克制。”   这话说得我一惊。苏路加也是,抬起头看着她:“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任性有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   “哦?你喜欢李白?”   “当然啦!我还喜欢纳兰容若。不过最喜欢的还是李白了。”欧阳娟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他写的诗千篇一律:饮酒、游玩,吹牛。但我最喜欢他对世上什么事情都高兴,又什么都不平。”   苏路加说:“我喜欢的是苏轼和辛弃疾。最喜欢辛弃疾的《清平乐》。”   欧阳娟一迭声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是这阙吗?”   苏路加笑道:“是啊 ,最喜小儿无赖。‘卧’用得传神之极。”   我是不知道这阙词的,但听欧阳娟念了一遍,多多少少知道它在讲什么。大儿、中儿都很勤快,可父亲最喜欢的却是那个在溪头玩耍的无赖小儿。做父亲的偏心至此,却没遭到抗议,想来这两个哥哥都是宽厚仁爱之士。做弟弟的大概也明白大家对他的宠爱,愈发清闲了。   “我猜苏老师肯定也想要这么个儿子,小小的、调皮的,开开心心的,最聪明最可爱。”   苏路加不置可否,反问欧阳娟:“你最喜欢李白哪首?”   “最喜欢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日子不好过,也要学着找乐子。”   半天没吭声的外婆说:“路加,你听听,童言稚语,诸多妙处。”   “就是啊,外婆,人生哪儿有那么罗嗦嘛,万事深究,就不好玩了。”欧阳娟亲亲热热地搂着外婆说,“这个风筝整好了,我陪您?”   “还是路加陪我吧。”   苏路加陪外婆走了几步,回头喊道:“小剪,欧阳娟,你们也快来!”   欧阳娟拉着风筝线:“何剪烛,我们去吧。”   我看得出来她很想玩:“你先玩,累了再换我来玩。”   她经不住诱惑:“好。那你等等我哦。”开着玩笑道,“要是我舍不得还给你,你要叫我阿燃姐!”   她老这样,明明是我大些,还非要我叫她阿燃姐不可。   他们都走了,我坐在石凳上看着人群。每个放风筝的人都很快乐。天空是黯淡的砖红色,日光稀疏,远处有白鸽飞散,再远处有一家工厂,烟囱里浓烟滚滚,像落墨极重的铜版画。记忆深处,或许在沉梦里,是有过这样的黄昏的。   他呢,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天空下,回忆起十八岁,被某个女孩辜负呢。   ——————————————————————————   今天在一个论坛里看到,有人说,不喜欢我的文,因为压抑。   这样的言论看过太多。但事实上,我一直试图表达美好,甚至是,温柔。   自省过,但也许确然如此吧,写得苍凉(虽然我不自觉),是会吓退很多人的。   因此,非常感谢每一位留言的朋友,包括那在很远很远的灯下,翻看过这些字的你们——即使,没有评论。也特别谢谢hnyinfq,几乎每章都能看到你。   也许会让人觉得矫情吧,可依然要说,谢谢你们单纯地喜欢它。从来不给我任何压力。   我是个写简单小说的人,刚好说出生命里的一些感受。因为简单,所以容易亲近,仿佛刚好你也曾这样想过——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我想这就是原因。   我的文字被读者挑剔,也挑剔读者。   你们来看,我就欢喜。   2   约莫半个小时的光景,苏路加和欧阳娟就并肩回来了,他们好象在说什么开心的事,欧阳娟笑笑说说,苏路加也微仰着头笑着。他说喜欢小儿无赖,需要的,也该是活泼开朗且闻弦歌知雅意的伴侣吧。可我是这样闷的人,这样闷,他要的快乐,我给不了。   欧阳娟手里拿着那只风筝逗我:“来,叫阿燃姐,我就给你玩。”   我故意不理她。   她噘着嘴:“我玩得不过瘾,苏老师就叫我回来拉你去玩,说怎么能冷落你呢。”   “还是你玩吧,我累。对了,外婆呢?”   苏路加遥遥一指:“看, 风筝飞得好高!外婆说是想静一静,坐在那儿看呢,俞天爱照顾着她。”   欧阳娟说:“那我也歇歇吧。苏老师讲个故事给我们听!”   “我哪儿会讲什么故事?”苏路加笑。   “那……”欧阳娟说,“那苏老师就讲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不等他回答,她眼珠一转,大声道,“苏老师肯定喜欢长得象狐狸精那样的女孩!”   苏路加轰然大笑。我嘴里含着茶,想笑不敢笑,怕喷了他们一身。   欧阳娟晃着他的手臂:“我猜对了吗,苏老师?”   苏路加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直觉。对了吗?”欧阳娟又问。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我和欧阳娟都看着他,期待他的回答。他却敛住表情:“不是的。”   欧阳娟很失望地说:“啊,居然猜错了。”没几秒钟又窜上来,“苏老师的初恋是师娘吗?要是不是的话,就讲给我们听吧!”   我顿时想扑上去抱住欧阳娟亲一口。关于他的初恋,我老早就想知道了。我很好奇,也很嫉妒,到底是怎样的女孩,能得到他最初的爱慕。   苏路加拎开放在旁边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大口才道:“我认识她的时候,也就你们这么大吧,十四岁。我记得那是个夏天。”   那个初夏,遥远的七十年代末,十四岁的苏路加所在的班级迎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教英文。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Rosamonde。和那位著名的宋氏女子同名。   很多年后,苏路加还记得老师当时的一颦一笑,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爱笑,就像是这帮孩子的姐姐。可他什么都不敢说,她是他的老师,他却只是她的学生。   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每天刻苦地学英语,但没有用,老师待他,和待任何学生没有区别。苏路加为此度过了一段沉沦的时光,他想放弃自己,跑到舞厅去玩,在湖边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半夜才溜回家。外婆有所察觉,但装作不知道,等他自己醒过来。   班里有调皮的男生上课和老师顶嘴,老师哭着跑出教室。下课后,苏路加去找她,远远地看到她靠在操场上的秋千边,哭得肩膀一耸耸的,青草、绿地、红花,老师穿着湖蓝色的裙子。他很想走过去,抱住她说:“老师,不要哭。”   但最终,他不敢。   欧阳娟说:“清秀的带有淡淡忧伤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惜的念头。”   有次课间,苏路加掏出一本金庸的《天龙八部》看,老师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哪?”   苏路加扬起书。老师笑了:“考考你,书里马夫人的闺名叫什么?”   “康敏!”苏路加脱口而出。见老师笑而不答,他补充,“康敏这两个字,老让我想起英文里的come in。”   老师和围观的同学都笑开了。最后,老师拍拍苏路加的肩膀——这是此生唯一一次,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分。她说:“是温康敏。”   她没有告诉苏路加出处在哪里。学生们问及,她巧笑嫣然:“为了让你们一生都记得我,我不会告诉你们答案。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翻书吧。”   听到这里,欧阳娟说:“确实是温康敏,杏子林里,她自称是‘马门温氏’。”   苏路加默然良久才道:“她说,要我们一生都记住她。我从此没有再看那本书了。她是开玩笑的,如果存心不想记得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跟生活无关的问题记得她呢。如果愿意记得她,不藉着任何问题,都能记得的。”   苏,你现在知道出处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记得她了呢。还是仍用一生来怀念,甚至是凭吊?   老师的实习时间只有一个月,告别时,全班同学去送她。女生们轻声哭泣。苏路加看到老师也哭了,连哭态都绝美。他没有哭,但天空好象灰了。   老师是给班里的同学留过地址的,也有女生给她写信,并收到过回信,淡淡的几句话,很温情,很打动人。苏路加也给她写了一封,满满三页纸,东扯西拉,就是不敢告诉她,他喜欢她。   半年后的信上,老师说,她结婚了。苏路加把那封信看了八遍,然后坐在学校操场的单杠上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酒。醒来时发现在自己家里,外婆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是他的同学把他抬回来的。他看着卧室的天花板,宿醉使他头痛欲裂却清醒无比,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毫无办法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世事就是这样绝妙。苏,你遇见她的年纪,正好是我遇见你的年纪。你喜欢的是你的老师,我喜欢的也是我的老师,你。   苏路加说:“那以后,我对自己说,将来也要当老师。”   欧阳娟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   我以为苏路加会否认,但他肯定道:“有。”   “是俞天爱吗?”欧阳娟刚问出来,自己又否定了,“不,不是她。苏老师,她根本不懂你,能和你在一起,是她运气好!”   “我认识俞天爱,有五年了。她父母待我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从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他们让我有家的感觉。”   几句话就讲明了渊源。我是明白家的感觉的,我想,对苏路加而言,俞天爱的父母给予他的家的温暖,是能弥补这么多年无法承欢父母膝下的遗憾的。就是这种亲情的维系,才令他即使喜欢了别人,仍不忍伤她吧。   她是他的亲人。她的父母,是他的父母。这样的情分,他怎么能洒脱割舍?对待亲人,应该温柔相待。   “那苏老师现在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孩呢?你这么好,是有学生暗恋你的吧。”   苏路加点一支烟,注视着天上的风筝,良久才收回目光:“她……她静下来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姿势,像个收起翅膀的天使。”   欧阳娟还想问,但他不想再说,站起身:“我去看看外婆。”   我和欧阳娟对视,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听了他说的这些,欧阳娟会想些什么。我心乱,乱极了,他不爱俞天爱,他爱的是别人。但一切如他说,他们逼他,他们全都逼他。甚至是抚养他长大的外婆,也让他不要辜负了俞天爱。   他又有什么办法。   想起那次我腿痛,他说过的话:“我们拿什么和天公斗?如果年轻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拼死争取一些东西。但是到了二十九岁的今天,我想……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别的。”   当时我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现在想来,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我想起江淮说过的:我不想给良心绑上那么多东西。苏,你为什么不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多为自己想一想?俞天爱想要的幸福,你来成全,那你自己的呢。   苏,你自己的幸福呢,靠谁收留?   我们找到外婆,她正坐靠在一棵棕榈树下,仰望蓝天。俞天爱拉着风筝在广场上奔跑着。   苏路加问:“外婆,她怎么没陪你?”   “我想独自静静。”   风筝飞得真高啊,那么大一只纸鸢,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小点点。外婆在想些什么呢,她会想起旧年大宅子里的那些1927年的月季吗,会想起那场偶遇的风筝吗。   苏路加弯下腰,轻声说:“外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外婆,不要难过。”   外婆回过神:“路加,我想起我十二岁那年。那时我真年轻。”   欧阳娟拉住我的手。我们都能想见她曾有过怎样璀璨的容颜,但在岁月的摧残下,衰老至此,是要令人掉泪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年人,当年事吗?都说时间是吗啡,可以致命,也能镇痛,我以为,到了她的年纪,往事都会悉数忘记。   苏路加扶住外婆:“原来你都记得。”   外婆轻叹:“老来多健忘。”   我愣住。她当真不记得前尘旧梦了吗,那些旧时阳光旧时风。   欧阳娟静静地接口:“惟不忘相思。”   外婆朝她看看:“你也知道这诗?”   “我知道。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白居易的诗。”   外婆的神情有些赧然。这让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给我的感觉一贯是聪明,顽强又俏皮的,这下见她的模样,分明是个孩子,是十二岁那年,极年轻的孩子。   她说想起十二岁那年。当她审美地回望一生,想到的竟是十二岁那年。   在某个刹那,某个明澈的刹那,我忆起,她曾说过,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   她想念的,其实是他,对吗?我暗自心惊,再联想起来,应该是他。   琴棋书画。上海滩。大人物的公子。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扶廊寺的住持,一激动,竟喊出声:“就是他!就是他!”   他们同时看着我。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外婆,外婆,记得你讲过一个很有才华的公子吗?你说他不知所终,但我想,我见过他!”   我以为她会着急地连声问我,是谁。她竟淡淡笑了:“我知道的,他在扶廊寺里。”   苏路加和她相视一笑:“机缘巧合吧,有次我和几个同事到扶廊寺那边春游,见着他了,当即就明白是外婆的故人。”   欧阳娟也惊讶:“竟是他!外婆,您说,如果他没有出家,又会有着怎样的人生呢?”   外婆笑:“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这句话说得真好,我和欧阳娟同时重复着,玫瑰换个名字一样芬芳。   苏路加看着我们说:“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隔着多年的烟尘往事,故人仍安在。她仍记得。   知道他在那里,不去见他,也是好的吧。   我抑制不住冲动,过去抱了抱外婆。我这么喜爱她,她以她的言行感染了我。看她的感觉像在看朋友,亲切而又尊重地,疼惜她,祝福她。   我希望将来我也可以这样到老。就像她一样,能够温和地回想旧事,希望在白发苍苍的时候,能在小辈面前,含蓄地说到当年情。希望能看到更苍老的苏路加,以平静的心情说我这么多年是如何仰慕他,或者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会渐渐将他遗忘,多年以后偶遇,惊叹一句:啊,他也老成这样了……   我想我也会像外婆这样,优雅地老去,虽然总是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想起年轻时喜欢过的那个人,爱上他等于爱上全世界。   俞天爱拖着风筝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苏路加!我都累死了!晚上要回去泡个热水澡。”   我们回去时,走的是苏路加特地带着我们拐去的另一条路,已是十月了,居然还能看到满池的荷。但显然错过了季节,颓败的杆,了无生气地立在池中。我闭上眼,想起夏天,夏天曾经很盛大,这荷,必定是大朵大朵地开。   是他说的吧,湖上荷花初开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站在清清水满的塘边,看到一朵荷,在江河的源头上,微笑注视着我。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欧阳娟站在我右边,轻轻念:“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转头问她:“谁的诗?”   “李义山。”   苏路加看向我:“他写过‘何当共剪西窗烛’。”   欧阳娟说:“古时在我印象里,是个洁净的时代,战乱,洪荒,天灾人祸,都不能阻止他们拥有诗意的世界。”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恬淡静穆。胸中有书自芳华,确然如此。   她曾说过,幼时背着小书包上学,每天都要走好几条小路,路旁开满金银花和夹竹桃,早上有雾,晚上有月影,所有的诗句都是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背诵和记起的。   苏路加欣赏她说的话:“是啊,就连一张请客的字条都写得雅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精神华丽若此,是要令今人汗颜的。”   “以后我要当个作家,要写真正有味道的文字,可以去国外旅行,永远长发。”欧阳娟毫不掩饰她的野心,“我要写北方,马匹、黄沙、刀客、美酒、绛红的稻穗、洁白的书信。还要写南方,诡秘潮湿的南方,司马家族,异术奇人,命运,洪水暴乱饥荒。”   俞天爱悄声问苏路加:“你们在讨论什么诗?我听不大明白。”   不明白才好。不明白才是福气。都说大智者平静,愚昧者也平静,就是我这样介于两者之间的,最混沌——不够清醒,也不够糊涂,只好挣扎着。   我问:“那是古代故事吧?”   “是的,它会是惊世之作,优美,且具有良心品质。你信吗?”   我信。惊世之作。这是个猖獗的词语。但我相信她。我热爱她的猖獗。她有理由这样。未来给她安排怎样美满的生活,都不为过,她都应得。   苏路加说:“写命运,会很难。”   “我知道。但一本好小说,至少要让你看到命运,最好是看到历史。”   我看着欧阳娟。她高傲地自卑着,内心开出荒凉鲜美的花朵。没有人救助,自顾自地长大,并且长得从容,自省,内敛。   我不知道最终她会长成怎样的女子。   一直默然的外婆开口了:“真高兴你们总能从这个人生里看到积极的景色。”   欧阳娟说:“想起曹操说,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事实上碰到巨变要安下来是不容易的。”   是很不容易。接受命运的安排并自得其乐安于本分是极大的智慧。苏家外婆可以做到。我想,我们也能做到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把这篇文搞得好象太文艺了些。沮丧。   第十一章   隐约记得,天气预报说,明日暴雨。但骑着单车走在路上,就看到天光陡然暗了下来,这雨,只怕是要提前落了。   身后不远处有口哨声,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江华伦骑着车跟着我,哼他的新宠刘德华,一路悠扬地陪着我穿行。   我真的很奇怪,明明是拒绝他了,怎么还让他这样坚持?也许他享受的,仅仅是喜欢别人这件事本身,而不一定非要具体到某个人。   快到学校了,他在身后大喊我的名字,骑得飞快地追上来,我知道他要对我说话,吓坏了,拼命蹬车。   但没有用,他骑车的技术比我好,很快超到我前面,我一拐弯,快摔下去了,一声惊呼。背着书包边走路边背单词的欧阳娟及时出现,轻捷地跳过来,一只手抓住车把,稳住了它。晨曦微露间,她朝我笑盈盈:“没事吧?”   她穿的是一套牛仔衣裤,反扣格子图案的鸭舌帽,像个坦克兵。她把帽子摘下来,头一甩,长发纷披而下,说不尽的鲜亮灵动,活脱脱一个跳跃在山野绿水间的粲然小狐女。   我暗暗叹口气,她真好看。又帅又美。   “真没事吧?”她又问,顽皮地把帽子朝天空一扔,伸手接住,“看我英雄救美!”   “我看是美救英雄。”我跳下车,推着和她并肩走。   她格格地笑:“就你那样,还英雄?身体真差。”   走了几步,想到江华伦,咦,这小子怎么不吭声了?回头望望,他也推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在看欧阳娟。   我猜他是惊艳了,抿嘴一笑,低声对欧阳娟说:“后面那人,就是给我写情书的。”   欧阳娟看了看,夸张地说:“你这个哎呀男朋友长得不错哦,独食无趣,不如我们分享?”   我笑着大声说:“你要尽管拿去,我拱手相送。”   江华伦仍不声不响地看着欧阳娟,想走近,又忌惮着什么似的,半晌不动弹。   欧阳娟问:“哎,你说,将来如果我们爱上同一个人怎么办?”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我不会和你争,我会离开。”   她却摇摇头:“我不相信女人间的友情比爱情更重要,如果你真的拱手相送,那么只能说明,你不爱,或者,没有很好地爱过。”   走到校门口,江华伦突地上前,对欧阳娟说:“你是三班的吗?我以前好象见过你。”   欧阳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小子还有几分姿色嘛,就是搭讪的借口蹩脚了一点。”   江华伦居然有点脸红:“你叫欧阳娟是吧?我知道你。你的舞跳得很好,不过那时我没太留意。”   我暗笑。哈,这个愣头青,恐怕看到今日近在咫尺的欧阳娟后,惊为天人,转而追求她了。我想是这样的。   果然,他说:“前几天,音乐老师找到我,说学校马上要校庆了,打算办一台晚会,让我代表班里准备一个节目,我想能不能邀请你和我合作?”生怕她不答应,他想了想,献媚起来,“你的舞,我的歌,一定珠联璧合!”   老祖宗那句千穿万穿的古语再次灵验了,欧阳娟心情大好:“你表演什么节目?”   “这回我不唱陈百强了,刘德华的《忘情水》很不错,就它,行吗?”   刘德华是欧阳娟的心头好,见是他的歌,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伸出手:“好,成交!”   江华伦犹犹豫豫地和她击掌,看她的眼神炽热。   我是不喜欢他的,可还是有点酸溜溜,这个曾对我百依百顺的男生,曾给我写情书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生,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变节了。   真可恶!他还夺去了我的初吻!我越想越郁闷,推着车走进车棚锁好,再一看,他们还站在那里说话呢。正好有辆单车挡住我的去路,我生气地一脚踹上它。   我真没有用啊,好不容易有个人喜欢我,结果,美色当前,他就喜滋滋地叛变啦。仅仅一个早晨的时间,或者说,仅仅那么几个动作,就令我的裙下之臣改投他人麾下啦。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走进教室,交递前日的作业,开始做物理题。还有四天就要参加选拔赛了,我不想失手。   江华伦进来时,又迟到了,路过我的座位,他破天荒地没有看向我。我咬一下嘴唇,清楚地知道再不会有情书了,不会再有甜言蜜语了。   我明白我不喜欢他,为什么心里还是不舒服?真是小心眼啊。略略有些惆怅,渐渐发起怔来。我想这是心理作祟,被人偷了一个早就想扔掉的破钱包,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也还是感到窝囊。   不过,想想他喜欢的毕竟是欧阳娟,稍微平衡了一点,她是我的姐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哈哈。   上午第三节课,下起雨来。最近我的座位换到窗户边,稍一抬头,就能看到雨帘,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闻到潮湿的雾气和植物的清香。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字词句,索然无味。我捂住嘴巴,打了个呵欠。这些天,每天都复习到夜深,人很疲倦,他的声音更是让我昏昏欲睡。索性摊开课本,掏出钢笔,画画。   一直保留着在书页角落画美女的习惯。也会在掌心写字。苏字。抿着嘴看半天。这个字多么好看。被我写得多么好看。   没有苏路加,我还会不会写出如此美的字?   枉我一手好字。他值我整幅青春。   认识了他,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些歌者有多棒。杨懿从西安寄回一盘罗大佑的磁带,正是我在苏家听过,而又遍寻不得的。我真是热爱罗大佑的歌词啊,字字句句,打到人心里。尤其是他的一段文案:   在雨后的下午,有时我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这永远会是个秘密。这扇玻璃窗会替我凝住这个最深,而且透明的情绪。我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依恋这扇窗子。至少我仍然可以在玻璃窗上写下那个女孩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在天空的背景下,显得特别清晰,透亮;遥远,但可及。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他说,这永远会是个秘密。我想那个女孩应该是张艾嘉,白衣蓝裙的清澈女生,妹妹头,清淡的笑容。   趁语文老师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我朝窗户上呵一口气,用手指颤抖地写下苏路加三个字,又悄悄地覆盖。   悲从中来,想起他说过的话。我喜欢了一个女孩。一个收起翅膀的、天使般的女孩。   这个女孩不会是我。她是谁呢。   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我又掏出药片,摸到我的小水壶,仰脖灌下去。   很难过。真是难过极了。恨不能在这瞬间老去,再不眷顾似水流年,嘘寒问暖。这种感觉,只有幼时知道自己有心脏病,随时致命,才有过。记得那时,我带上一本字典,到图书馆里去,翻了很多医学资料,查看心脏病的症状,和医疗方法,在医院门前久久徘徊。然后某一日,看到一本作文书上苟延残喘这个成语,就哭了。   下课后,我仍伏在课桌上,久久不愿起身。   我是这么弱小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   祥林嫂说,我真傻,我单知道……   是的,何剪烛,你真傻,你单知道付出就有回报,你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爱情,自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人,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心里是肯定的,肯定对他深怀感激,充满喜悦。注视着他,微微的温煦的笑着,以为可以永远这么看下去,看到老,看到死。   但也许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我没有任何希望。   雨越下越大,我没有带伞,回不了家。江华伦家里住得近,一放学就冲到雨里,淋得落汤鸡也浑然不顾,没一会儿,就冲回来,举着伞向三班跑去。我知道他是去给欧阳娟送伞了。   换做往常,他是会记挂着我的。我多么羡慕自己也可以像他那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   这场大雨困住了很多同学,有人发了几句牢骚,回到位置上做题,等着雨停,或者父母来送伞。角落里有人吞云吐雾,还有几个文学社的人凑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写类似顺口溜的诗。要是被班主任看到了,一定要抢过去撕掉: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玩这些名堂!   没有人来。我只好接着做物理习题。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听到有人敲玻璃窗。隔着模糊的雾气望去,依稀是倪险岸。我跑了出去。   他把裤腿挽得高高的,鞋子溅满泥浆,头发也湿了,手里拿着三把伞,还提着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递过一笼:“妹妹饿了吧,快吃快吃。”   “谢谢倪哥。”我看着他,有种叫怜爱的感觉在心头暗涌,但对他从来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我知道这不是欧阳娟所误会的那样,就是爱情。我以为爱情应该互相折磨,而又一时恨不得就此白头或在甜蜜中猛然死去。   他又给我掰方便筷子,问:“妹妹要回家吗?”   我看了看天色,摇摇头:“不了,回家也是吃顿饭而已。”   “也对。路上太泥泞了。你身体不好,当心淋雨感冒。”他笑着把伞给我,“看样子这雨还停不了,你晚上打回家。我等下去一中给何曾、江淮送饭吃。”   “嗯。”我打开装小笼包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一瓶果汁呢,是我喜欢的葡萄口味。   “哪有那么瘦?我现在胖了点。”我说着说着开心了一点,“倪哥倪哥,我通过物理竞赛的选拔赛了,过几天要到一中比赛。”   他一听,侧过身子抱抱我:“啊,爱死你了,妹妹,真给哥争气!以后要考上大学,给我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我傻乎乎地问。   “报我考不上大学的仇啊。我这个烂成绩,没指望的。”他有点失落,顿一下又笑起来,“没关系,反正我有陈浅。”   “爱美人也要爱江山哦。”看到他和陈浅,我就想到一个词:英雄美人。   他想想:“咦,也是,不然别人要瞧不起我,说我配不上她。”他十指交握,“我要好好弄点书来读。”   和陈浅谈恋爱后,倪险岸收心不少,也不大和从前那帮兄弟来往了,理由是有这么好的女朋友,不能再惹是生非了。   我看着他,摸一摸他的眉毛,再摸一摸他的酒窝,笑。我真喜欢他,就像是他的妹妹,任何时候都听命于他,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揪我的头发,拍我的脸,说,妹妹,快走,妹妹,叫我哥哥。我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好啦,我走了,先去找陈浅。”他朝我挥手,“再见啦,妹妹!”   这段时间陈浅忙着市级英语竞赛,每天要做很多习题,星期六也不例外。倪险岸为此放弃了每个周末和江淮、何曾雷打不动的聚会,陪着她复习。她累了就趴在桌上小睡片刻。   他们之间要多要好就有多好。只有一回,倪险岸收到了一封情书,是外校一个清秀的女生写给他的。几天前,有人欺负她,他正好路过,袖子一挽就替她出头。本来在他看来小事一桩,她却动心,写信给他,问能不能做个朋友。   他不懂怎样做才不会令那女生太伤心,跑来问我们,还被众人大笑一通,最后还是欧阳娟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信才算了事。   他认为不应该瞒着陈浅,主动招了。陈浅听了欧阳娟的话,想考验他,故意使使小性子,佯装生气。   那天下着小雨,她坐在操场的单杠上淋雨。倪险岸站在她背后,俯身覆在她身上说,陈浅,快进去吧,别感冒了。   陈浅不说话。   倪险岸又说,单杠淋湿了,真脏,你这么干净,别坐这儿了,我们换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好不好?   陈浅仍不说话。   倪险岸继续低三下四,那我也不走了,陪着你好不好?   陈浅不肯理他,打了个喷嚏。倪险岸心疼得要命,又不会哄她。他说话大大咧咧惯了,几时会哄女孩子?实在没辙,他单膝跪地:“好好好,是我错,是我错,陈浅,我们说过要好一辈子的,我们不吵架。”   江淮笑他:“多没出息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   倪险岸瞪眼:“陈浅以后是我孩子的娘亲,有什么跪不得?”他从来不以在女孩面前示弱为耻。他老认为女孩子有理由赖皮、耍奸、撒娇,就应该被疼爱,被宠溺的。   陈浅不生气了,擦一把眼泪:“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倪险岸扶她站起来,搂住她:“我是说,将来,我会娶你的。我特地去翻过婚姻法,等到我二十二岁,你二十岁,我们就能结婚的。”   陈浅连连点头。   倪险岸拍拍她:“以后要乖啊。”   “一百万乖一天。”   远处不知谁家传来爆竹声。红红火火地响起来。   在爆竹声里,他说,他会娶她。可我们都听见了。   我们都替他见证着,这场爱到深入骨髓的巨大幸福。   她曾经说过,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我们都以为可以这样。但没人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多么喜欢他们牵手走在身边,仿佛可以听见风在身边歌唱,一如昨日的芬芳。   2   我以为花开不败,但又怎么会知道命运有时根本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对这个人生,无论我或何曾,甚至如江淮,都太天真。它比我们想象的要酷烈许多。   下午放学时,同学们吵吵嚷嚷地带回一条消息:初二六班的陈浅,被人强暴,投了河,尸体刚被打捞上来了。已经有人报了案。但这场大雨,淹没了一切证据。   想起有次和欧阳娟去看电影《情人》,当梁家辉和珍玛琪做爱的镜头闪过时,我们屏息静气,互相掐胳膊。散场后出来一看,我被她掐得一塌糊涂。我们以为,性永远都是美好刺激和销魂的,带一点慌乱的甜蜜和紧张。   可我们怎么会知道,有时候,性竟是这样潦草粗糙屈辱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事发现场,没有人知道作案者,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想过一些什么。成熟   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往事灰飞烟灭。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天,对着物理课本,我深深地疲惫下去,挪动不了半步。昏暗天色里,书本上的字一个个模糊起来。   陈浅,那个最美丽的校花,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曾经说过,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是,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除了死亡本身。   单是被江华伦强吻,就令我厌恶。陈浅,我懂得被辱是多么不堪。但在那时,你想过父母亲人吗,想过他吗。你知道没有了你,他会多么难过。你记得吗,他说过,无论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陈浅。你竟然这样忍心。   极度伤心中,我想到了倪险岸,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他说她是多么干净的女孩。仍能记得最初,他对她那一腔优柔彷徨的情意。没有了你,他怎么办?   他再也不能陪她风雨一生细数华年。当她即将化为飞烟,他却只能拖着对亲情的责任,苟活于世。   窗外纷纷的雨在我眼里下成了纷纷的雪,不断有树叶跌落下来。我说不出任何话,只觉震惊得恍然一梦。   我宁可这就是一场梦,当我醒来,陈浅仍小小乖乖地睡在我身边,香香地说,要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他向往西藏,她要陪他去,他们要和和美美过一生。一生。   暴雨尽头,是谁在唱:只是为何当初你是不听所有纷纷扰扰流言之中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坚持底下苦尽甘来你会放弃了我!   走到柳暗花明却遭五雷轰顶。倪哥,你看那些扑面而来的背道而驰。   直到双腿可以移动时,推开书本,写了一张请假条,让同学替我交给老师,就说晚自习不能上了。随即拿起伞,向校外走去。   大雨凛冽而落。天黑透了。庞大庞大的黑色,呼啸而过的黑色,生死相隔的黑色,兜头扑来。   在校门口,我碰到了何曾,他穿着倪险岸中午送给他的雨衣,打着手电筒。   知道倪险岸是不会回家的,也不想惊动他和蔼可亲的妈妈,就没到他家去。他常去的滚轴场、台球厅、录象厅……一间间地找去,仍不见他。   何曾怕我会淋病,几次打发我回家,我犟,不肯依他,说:“哥哥,倪哥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   他就再不做声。隔了片刻,他的声音低低:“陈浅是在险给我和江淮送饭时,出的事。”   远处隐约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很快就近在咫尺。车手没有戴头盔,也没有开车灯,倏地飞驰而过。何曾反应过来,说:“一定是他!”   我们对视一眼,是他。   走得太急,我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何曾连忙把我拉起来,站在雨里替我将淋湿了的头发拨开,露出眼睛。我抬头,整理着他忙乱中顾不得披好的雨衣。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抱我入怀,用力地将我按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快。   停了两秒钟,他放开,不再看我,只道:“我猜他去了清水河边。”   清水河就是陈浅出事的那条河。   我们果然在河边找到了倪险岸。一束光笔直地透过雨帘,落在他的脸上。雨水冲刷着路边的树木,灰尘不见了,叶子更显青翠,他的摩托车歪在一旁,头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头上,他狼狈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们,嘴唇颤抖着,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何曾冲过去,抱住了倪险岸,嘶声道:“险!”   倪险岸没有回答。何曾用力地摇晃着他,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身上的水花四溅,路灯光照射下来,映照出一点点昏黄惨淡的光。   我过去扶起摩托车,何曾将雨伞接过,替他挡住大雨的袭击。   滂沱的雨落着。   何曾拉一拉自己的雨衣,示意我钻到他的胳膊下,躲闪着漫山遍野的雨。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推车。   我们三人衣衫单薄地并排走在黑夜的大雨里,看着身边表情呆滞的倪险岸,我好难过,好难过。   他是多么好的人。   我们带倪险岸回了家。雨声响亮,风咆哮如鬼哭。这是我最怕的天气。隔着玻璃窗,我无意识地看着外面模糊的夜景,倪险岸缩在何曾的毛毯里,不住发抖。何曾一言不发地走到厨房烧水,给他灌个热水袋。他抱在怀里,失神地看着我们。   那些欢笑的日子,流泪的日子,天边的彩虹,她的笑颜,都不在了。   这太像一个梦了,像黑帮片里的生死离别和无言以对。我们都呆呆地坐着,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多么希望这就是梦。   他看到了那个爱了一生的女孩,她站在阳光下,穿一身绿衣,马尾一甩一甩的,微微眯起眼睛,笑着看他。   他说:“她死了。”   一直到死,他再也不会忘记,那张被他形容像小溪一样干净的容颜。可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害了她。她被人侮辱了,她想,她再也不是他干净的爱人了。她想,她真脏,她不是他喜欢的女孩了。   我站在窗前,揣摩陈浅彼时的心情。唯一能得出的,就是这个推断。可是她多么傻,多么傻。她不明白吗,她没有任何错。   窗外缤纷的花朵,已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们怎么知道,美丽有时,是这样危险的事情。   落花犹似坠楼人。   她是那样年华如玉的女孩。我不知道该是怎样丰富圆满的生活才配得起她。   陈浅,你为什么不知道,无论你怎样,在他看来,永远最好最干净?   陈浅,你这个坏小孩,你不乖。你知不知道你惹哭了多少人?   一天一地的雨,苍茫地落着。落着。源源不断地落着,流到叶子上,流到地上,流到每一个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日子里去了。   流到此去经年,天上人间。   茫茫的夜雨,铺天盖地落着。   倪险岸返回学校的路上,看到陈浅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抱住她,就像抱住了这一生所有的单薄的希翼,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柔弱的生命,是与自己相关。   可是她从此再也不能陪他。   欧阳娟在次日才得知消息,一进门,看到倪险岸的样子,她的表情僵住。她也从不曾见过他会这样了无生气。他曾经是个“不会玩,不如死”的人。   桌上还放着他前天送过来的蛋糕,这次比以前有进步,我还给欧阳娟吃了两块。不过她嘴巴刻薄,还嘲笑倪险岸,说蛋糕跟他长得一个德行。   倪险岸抢白:“别这样打击我好不好,我年轻貌美。”   欧阳娟围着他踱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倪险岸毛骨悚然,她最后说:“嗯,不错,牙口好,长得也结实,估计干起农活有一套。”   两人嘻嘻哈哈闹开了。可如今,他一言不发地呆坐,眼神空洞。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在我的卧室里,欧阳娟又看到那个巧克力盒子了。她没有想到我会把它珍之重之地摆在枕头边,诧异地拿起来:“咦,还留着?”   我漫应过去:“你看,图案多好看!我拿回来临摹。你知道我在学画。”   她不再追问,抄起《上海滩》:“你还没看完?”   “看完了。打算重温一遍。然后送给倪哥看。”   她沉默下来,哗啦啦地翻着苏路加送给我的《小王子》。   呵,原来我竟保留了这么多他触碰过的物事。如今俱是我的。我抱这么它们睡觉。仿佛他就在枕边,看着我,安闲梦去。   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外面席天幕地黑下来,欧阳娟才开口:“如果是你,会自杀吗?”   我想了想,说:“不。”   她问:“为什么?”   “我舍不得死在他前头。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说这话时,我很难受,天知道还能看苏路加多久?   欧阳娟赞同道:“我也是。可是……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也说不准。”   我们都只能想象,却无从体会,陈浅其时经历着怎样酷烈的羞辱,她无法承受,刹那间竟连她的爱人、亲人、朋友,都想不起来,不管不顾,只想栽进水中,冲洗自己。   她是躲起来了吧。   “如果是你的爱人不在了,你会陪他赴死吗?”   我不答反问:“你呢?”   她埋下头,深深犹豫:“如果那时妈妈还活着,我就不会。”她叹口气,“我任性地一死了之,妈妈怎么办?她怎么办?”   我赞同:“是的,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就算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想随他去的念头再强烈,我还是要活着。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我一个人而已,我还有那么多恩情得还,那么多事得做。”   陈浅是个孩子。孩子是被允许做些不计后果的事情的。但这次,再无回旋的余地。阿燃,我们不是她。我们不要是她。   小学时,知道自己的心脏病无药可以根治后,我一度很厌世,六年级时发生的偷窃事件更是推动我真的就要放弃生命了。可我被我的亲人们救活,那之后,我隐隐明白,我应该活着,并活下去。   在苏家听过外婆的往事后,更是懂得,人生不应该是个放弃的过程。   但我不知道生命里会不会出现残忍到我也如陈浅一样,放弃生命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所领悟到的坚硬的品质和坚守,是不是当真那么有效,就像苏家外婆一样,经历过风花雪月,再来经历风霜雨雪,内心始终强大坚韧,安之若素,任苦难岁月水样流过。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那些惨痛让她变得那么好。我也可以吗?这样倔强的人生,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   我们出去看倪险岸,他靠在何曾肩膀上睡着了。从昨天到现在,他没有合眼,恍惚地盘腿坐着,不停抽烟,除了那句“她死了”,再也没有任何言语。   爸爸妈妈进来看了好几次,也不知该怎么劝慰,看到倪险岸的样子,妈妈在背地里哭过,她对爸爸说,如果是在何曾和剪烛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做父母的,不知该有多心痛。   我很欣慰妈妈能理解我们的心情,虽然我的金鱼死了的时候,她说,不过是只金鱼。   电视上放着录象带。《天若有情》。刘德华和吴倩莲演的。欧阳娟拖张板凳过来看。   尽管何曾将声音调得很小,倪险岸还是醒了,说了一句:“我梦见她了。”   梦见她了,小手遥遥拜过,下一世再做回他的笑靥如花。   电影正演到受伤的华弟骑着摩托车带着小倩在寂寞公路上飞驰,鲜血、白婚纱,长发飞扬。   倪险岸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那一瞬间,我几乎有种错觉,以为那个爱玩爱闹的他又回来了。   但显然不是。吴倩莲坐在摩托车上,搂着刘德华的腰,在夜街中疾驰,空气清新。倪险岸爆发了,痛哭失声。   一辈子失去了她。   妈妈站在门口说:“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一点了。”叹口气。她转身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抹了一下眼泪。   影片的结尾,她跑啊跑,跑啊跑,可她能跑到哪儿去呢。爱情已死于非命。   爱情死于非命。   倪险岸摇摇晃晃地起身:“我走了。”   我和欧阳娟试图拦住他,他置若罔闻,推开我们,向门外走去。何曾担心他出事,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已阑珊。电影演完了后,欧阳娟也走了。整理客厅时,我看到倪险岸遗落的玻璃珠子。这是陈浅喜欢玩的。   倪险岸家里的跳棋正好丢了一些玻璃珠,干脆把剩下的都拿出来,塞在口袋里,捂着口袋跑向她,叮叮当当。   掏出一颗,对着太阳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阳光下,两张甜甜蜜蜜的面孔。她说:“你看,像不像糖果,红的绿的黄的。”两人就一起笑。   她可热衷玩弹玻璃珠了,他的技术很好,从小就好,可他不告诉她,每次都故意输掉。   他们约定过,输了的人就负责去摘苹果吃。山上有棵高大的苹果树,他蹭蹭地爬上去,摘苹果给她吃,扮各种鬼脸逗她笑。她站在树下,仰起脸望着他,拍着手笑。   现在想起他说过的这些,是要掉眼泪的。   坐在床上看欧阳娟带过来的书,她说是从图书馆里查到的,关于上海的豪门红颜,里面就有苏家外婆的点滴资料。   书里配着一幅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卷发,大眼,有着醒目的美貌,是个会骑马、会跳舞、会射击,去听歌剧、吃巧克力的,与人飙车的安适活泼的女郎,生气勃勃。旁边的评论说,她令人失之迷茫,有人不断地写来锦绣词句,等不到回应,静切地守望。有人远远地走了,阔了,再过几年,捎来轻薄炫耀的口信。   她统统处之泰然。   包括日后,她一贫如洗,大冬天净身出户,六十岁的高龄仍在田间劳作,改造,过着惊心动魄的生活,她仍保持着这种可贵的从容,不惊,亦不俱。   那些白衣轻裘快马的黄金年代,怎么结束得那么快了呢。   我会想,她那样尊严地活着,并努力活下来,挣的,恐怕不是外人对她的景仰。崇高这样的字眼,她未必真的去在意过。只是她做的事情,让她自己觉得安心,而已。   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在风雷敲击后,眼里仍是山水颜色,自在过活。   她记得自己也曾那样年轻过吗?而八十岁的我,又会想些什么呢。   我能活到八十岁吗。   拿一本硬皮本子垫着,给杨懿写信。告诉他近来发生的变故,这冰雪锋利的世界,我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闯荡?外婆给了我答案,但我对自己并无信心。   上封信里,他说和茉莉的交往平淡,但和足球少年苏城成了最好的兄弟,常常在场下看他踢球,快乐飞奔,写一篇新闻稿件吹捧他。字里行间,满是喜悦。我捧着信想,真好。   我在信上说,是倪险岸的事让我浸透了,着了凉。我以为还有漫长漫长的一生来践诺,却不曾知晓,有时命运根本不给你这样的机会。顷刻间,将一切摧毁得干干净净。   是的,就是摧毁这个词。陈浅之死,给我打击很大。少年时的绯色梦幻,就此被摧毁。   这样相爱,竟无福终老。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倪哥,你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杨懿,你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样去爱去相信,又怎么样。又怎么样。   命运总是假借一些人事的力量,来颠覆我们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可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这样执着地相信,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该向谁去问。   我想到苏路加。我要告诉他,遇见他,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最好的一件事情。   我说,杨懿,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再默守自己的心事了,就算他分明知道而不点破,我也想亲口告诉他。   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趁一切。来得及。   两天后,大雨停了。陈浅被送往殡仪馆,在烈火中大去。她的妈妈哭晕了几次,爸爸过度悲恸,目光呆怔,谁唤他,他都反应不过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陈浅,如果你看到你的亲人是这样难过,你会轻率赴死吗。我知道当时你会有多么羞愤难当,可你的父母呢。你想过他们没有。   倪险岸为她扶灵。没有泪水,一滴泪都没有。他攥紧拳头,青筋迸出。我知道他想查出谁是肇事者,这几天来,何曾陪着他四处打探,未果。   我想他不会放弃。   一片号啕声中,欧阳娟扶住我说:“何剪烛,怎么会这样?”   是的。怎么会怎样?几天前,陈浅还笑语嫣然,叫我姐姐,给我几颗大白兔奶糖。   镜头一格一格徐缓地摇,她朝我笑;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姐姐,我希望能和他到永远;她和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她回过头对我说,姐姐,你不要怕;她穿着干净睡衣,躺在我右侧,她说,他们要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说,和倪险岸的婚礼上,是要对唱情歌的,不唱别的,就唱《射雕英雄传》里那首,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   她说,姐姐,我想和他天长地久,又说,如果老这么恩爱的话,活到三十岁就可以了,再想一想,四十岁也不坏。说这话时,她的神情里透着可爱的认真。   年轻时就是这样,把死想得很平常。   她那么香地成长着,那么确定过这份感情。可是陈浅,你竟然连三十岁都没有活到。   可怜娇艳十三春。   我就在这无边的回忆里痛哭失声。她那样美丽,而且可爱至极。   陈浅,人生如骗局。   人生如骗局。   都说灵魂是居高临下的,那么,她看到他的伤心了吗,看到我们在流泪吗,她后悔离开我们了吗,她独自在那边,很冷很黑暗,她怎么过?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倪险岸跪在陈浅父母面前,认了他们做父母,一辈子,都会是他们的儿子,要待他们如自己的父母。三个人的眼泪流到一处,此情此景,叫人唏嘘。   最后,倪险岸要去了她一捧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戒指盒里——戒指是银的,他尚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给她买一枚钻戒。但我们都相信的,就算是银戒指,照样可以圈住她的永生。   戒指被火化了。他把骨灰捧起入盒,拿根绳子系着,戴上脖子上,靠心脏的位置。   就像从前那样,他们在一起。   第十二章:怨春风   物理竞赛的决赛就要开始了,我、江华伦以及另四名男生顺利通过选拔赛、初赛、复赛,代表学校去一中参加最后的决赛。   就连父母对这次竞赛都极为重视,他们事先就打听过,只要能拿到一等奖,就能在中考成绩上加十分。参赛当天,妈妈起得很早,给我下米酒汤圆当早餐。我喜欢吃黑芝麻馅的,爸爸去超市买了好些回来。   我一边喝着米酒,一边吃玉米小馒头,听爸爸给我讲注意事项,要沉着应试,碰到不会做的,不要慌,这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自然会有不少高难度的题目,尽量冷静答题,最后没拿奖也没有关系,反正你还有文艺特长,一样有希望加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从小到大考试无数,也算身经百战了,并不怵这次大赛。况且物理老师对我们说过,试题必然偏难,想拿到高分是不大容易的事情,一百分的满分卷,能拿到五十分就有希望得奖,而且一等奖不会只有一个,有些题目不会做也不要紧,因为既然能进入决赛,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你不会做,别人也不一定会。   因此我不害怕。   在一中门口,我碰到江淮了,行色匆匆地向教室走去,我给领队的老师打了个招呼,过去和他说话。   看到我,江淮第一句话就是:“剪烛来考物理的吧?”   “是啊。”   “有信心吗?”   “有。但关于浮力的知识点我掌握得不大好,如果不考这个,我就不担心。”   “浮力啊?”他沉吟着,“你们还有多久才进考场?”   我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老师让我们早点过来熟悉考点。”   他“哦”了一声,拉着我向旁边的植物园走去:“这样吧,我就先不去教室了,你把书拿出来,把不懂的告诉我,我给你讲讲。”   他的理科成绩是拔尖的,我早就知道。随即拿出书,和他相对坐在石凳上,听他给我讲题,很快豁然开朗。竟比辅导我们参赛的特级教师讲的还容易懂呢。   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一些答题的技巧,笑笑:“我们都是考试机器,知道在不会的情况下,怎样答题才能多捞点分,老师可不见得有这样的实战经验。”   我也笑:“这可真是个办法。”   “那是。想拿高分,更得多动动脑子,别人会做的题,你得会,别人不会做的题,你更得会,大家都不会做的题,你就得想办法扯点公式啊,定理啊,什么的,凡是和该题沾边的,统统搬上去,这样也能骗点分。”他说,“有时还真得胜在这些细微末节上……我投机吧?”   我摇摇头。   江淮说:“小学一年级时,有次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组题目,每组有二十道小题,都是20以内的加减法,不难。她让我和一个女生每人做一组,谁做得最快最好,就有奖励。我赢了呢,奖一面小红旗,她赢了就是一朵小红花。我和那女生站在各自的题目面前,只等老师掐表计时。”讲到这里,他问我,“你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吗?”   “你拿到了小红旗。”   “不。”他摇头,“我输了。”   “怎么会输?”   “我和女生都没做错任何一道题,但她比我快五秒钟做完它。事后我问她,怎么做得那么快,她告诉我说,当老师在黑板上写那些题目时,她早就心算出好几道,然后在我们站在黑板前等待比赛开始前,她又算出了一些,这样,等到正式比赛,她径直写答案。”   他想告诉我什么呢?从此明白要打有准备的仗,对这个人生,每一步都该策划好?还是,成功是有捷径可以走的?   彼此都静了几秒钟,我问他:“你知道陈浅出了事吗?”   “知道。”他叹气,“我刚从险家里过来。”他每个星期四都会去倪家吃饭,我以为骄傲如他,自尊心会受不了,但他识时达务,表面声色不动,胸中自有沟壑。   倪险岸的妈妈很和气,会做很多好吃的菜,她知道江淮父母双亡,在学校住读,平时就老让倪险岸送点汤水给他,还接他到家里吃饭,说是食堂的伙食不好,江淮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也苦,营养得跟上去。   “险的情绪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真担心他。”江淮说,“但我不大懂怎么有人把感情看得这么重。”   我没有做声,心想,我也不大懂怎么有人把感情看得这么不重。   考试的时候,我和江华伦在同一个考场,他坐在我右前方,隔了三排座位。整个教室稀稀疏疏地坐了二十个人,三名监考老师,走廊外还有巡视人员,黑板上写着“端正考风,严肃考纪。”   试卷很快发下来,只有两张试卷,和我们平时训练的模拟题不大一样。我先翻第二张,看了看最后的几道大题,果然是和浮力相关的综合题,好在江淮刚才给我讲过类似的,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一看分数,乖乖,二十分,我真感激他啊。   仔细做来,才发现这套试卷出得刁钻古怪,每一个小题里,都蕴藏着不少知识点,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审错题意。就像是看似简单的案件,但层层剥离,才发觉是案中案,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我猜考完后,肯定有人要骂出题的老师太严厉了。   我做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旁边的那位男生似乎很焦急,不断地拿笔尖敲桌子,被监考老师警告了两次才有所收敛。而左边的那个女生呢,更是紧张,没几分钟就往脑门上涂一点清凉油。   还是有些不大会做,但我不想失掉任何一分。江淮的成绩那么好,不仅在于他会做别人不会做的题目,还因为他懂得在大家都不会的情况下多拿点分。我也应该这样。   把试卷填完了后,我舒了一口气,想看看江华伦做完了没有。毕竟他和我是同班同学。刚抬头,就看到他正回过头来,阳光斜斜落在他的面庞上,生动明亮,一双眼眸熠熠发光,他朝我一笑。我的心竟然跳了一下。   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才发现他是个好看的男生。我不能解释这顷刻间的迷乱。我不明白何以会这样。在喜欢苏路加时,居然也能为别人心动。哪怕是短暂的。   他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询问我做完没有,我点头,他笑,也点点头。   我们极有默契地一起交卷。出教室时,听到考场内有人轻声惊呼,有人叹气。   坐在教学楼外的花坛上,我们对着答案,不时争论一番,斤斤计较每一分,盘算着最终能拿多少,预测着一等奖的分数线是多少,又忐忑又兴奋。   江华伦说:“何剪烛,明晚在大礼堂举办校庆晚会,你会去看吗?”   “当然。有阿燃的表演,我肯定去的。”   “阿燃?”   “我说的是欧阳娟。她们班出了个节目,四人锐舞,《饿狼传说》。她也跳。”我比划着,“前天她跳给我看过,真不错啊!”   欧阳娟特别喜欢跳舞给我看,她跳得也确实好,我端一杯水,坐在她面前,能看一个多小时。   江华伦嘴巴一噘:“你只记得她跳集体舞,就忘了她还和我有合作啦!”话虽如此,却一点都没有生气,“你不知道我们配合得多么好!”   “你很喜欢她啊?”   他承认:“我没见过比她更迷人的女孩。”   我呛他:“你也这么说过我。”   他楞了一下,认真地说:“何剪烛,那时……我确实是那样想的。但我后来认识了她……”   我轻轻笑。他接着说:“我想,人的一生不可能只喜欢一个人的吧。在你喜欢一个人时,你会以为,她是唯一。但其实不是。”   我琢磨着他的话,是,也许没有人会是唯一。放开手去追寻,足可以拥抱千万人。未来还有那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喜欢一个人,就像此时喜欢苏路加一样。   但真的可以这样吗?   听到江华伦这么说,我有点茫然。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我呢。想起在刚才那个瞬间,我的心跳,我更迷惑了。人的感情真奇怪。   见我没有吱声,江华伦慢吞吞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多么介意我移情别恋。”   我想了想,笑了:“那倒是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我走啦,去彩排。”   我在他身后问:“你和她还好吗?”   他站在树下,荫影打在他脸上:“我看不出来。”马上又笑了起来,“万事开头难。她不讨厌我,我就有希望。”他骑着单车,穿白色外套,在某个转角,消失不见。   不被对方讨厌,就有希望吗。那么我的希望在哪里。我在一中的校园里毫无目的地走着,沿途高大的香樟气味清凉,树籽落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何曾。   高三年级的教室早已换到了一幢静谧古朴的教学楼里了,是老房子,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外观是老旧的红色,木质楼梯和扶手,尖顶。阳光如水般寂静,铺在窗棂。一点都不像学校啊,倒像修道院,明知道里面有很多人,仍然静得像在空山里。   何曾的教室在三楼,我走上去,站在窗前看。教室里没有老师,几乎每个人都很安静,面前的书摞得老高。我走得更近一点看,原来是在考试呢,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抄小纸条,更没有人翻书。   高三和初三真是不同的,我们班每次考试,橡皮上、铅笔盒里,到处都写满了公式定理,作弊的方式多种多样,监考得再严,仍有人在考后沾沾自喜,扬言绝对能抄及格。而何曾的班里,大家都这么自觉。到底是成熟些,比我们更懂得作弊是毫无用处的吧,毕竟高考是要检验真实水平的。   何曾的座位在窗边,我踱到他旁边,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他已经做完试卷了,正歪着头,睁着一只眼睛写字,一行行字向右飞去。他那样子像个懵懂的小淘气。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有这么可爱的一面。看着他,我的心被温存牵扯,知道这就是我的亲人,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辈子都会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就如同爸爸妈妈一样,都是生命里的至亲。就算全世界都放弃我,他们也不会。就算全世界都会离开我,他们也不会。   玻璃窗这端,是我,那端,是他。看得到,感受得到,打开窗,就能触碰到。   我想要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能切实把握的东西。苏路加可以给我吗。   不。也许他不可以。但为什么,在我心里,他比何曾要重要得多?   有好几次,何曾开玩笑说想吃我做的菜,可我还是只会做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每次都拒绝。我知道这样不对。他是个好人,我应该对他更好一些。   2   考完了物理,下午又考数学,考前的十分钟,有人仍在伏案攻读,有人闭目养神,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镇定自若,有人忧心忡忡。   “这道题你会吗?我敢打赌一定会考!”   “哪一道?哪一道?这道?糟了,我都还没看。”   “什么题?什么题?哪一页?”旁边“哗啦”又凑过几个脑袋,个个紧张兮兮。   “上帝保佑,我恰好背了。”一位长吁一口气。   “这题还要考?”另一位又吃惊又着急,忙不迭低头接着看。   晚上回到家,何曾说:“剪烛,你上午到我们学校去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埋头做题:“我还知道你就站在我的教室外。”   “啊?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呢。为什么装做没察觉到嘛?”   他嗫嚅着:“怕忍不住想跑出来看你。”   我笑了:“我们天天都见面啊。”   他抬起头来,把我拉到他身边,我就势坐下来,有点迷惑:“怎么了,哥哥?”   “看,这个疤痕,是我留给你的。”他捋起我额前的碎发,抚着一处浅淡的伤疤说,“过去这么多年了,它还在。剪烛,你说,它会不会一生都在?”   我很奇怪他今天怎么会说到这些,想了想才答道:“就算一生都在,也没关系的呀,哥哥,这么淡了,别人看不出来的……怎么,你还在为这事内疚吗?”   他看定我,隔了数秒才把脸转向旁边,看着墙壁说:“那时,你真小。”他伸出双手,比划着,“多粉粉嫩嫩的小孩啊,只有这么大,抱在手上,软乎乎的,那些大人让你香面孔,你就香一个,口水吧嗒吧嗒,好玩死了。”   “你都记得啊?我忘了。”   他看着我,失笑:“那会儿你才多大?怎么会记事?”   “那时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嘛。”   他点头:“一晃,我们都长大了。”   我摸着伤疤说:“是啊。好多年了。”这处伤疤是我十个月大时留下来的。当时何曾也才四岁多,爸爸妈妈都是双职工,请了个小阿姨来照顾我们俩。那天,小阿姨出去买菜,我睡在摇篮里,她让何曾不要走开,替她照看我。   门外有几个小孩子们在做游戏,嘻笑声不断地传来,何曾正是贪玩的年纪,哪儿坐得住?他摇啊摇,心思完全不在我身上,琢磨着该怎么跑出去玩。   还真被他想出了办法。他看到了角落里用来晾衣服的绳子,赶紧抓过来,一头绑在摇篮上,又把它推到门口,另一头绑在自己身上,加入了游戏队伍。   他生怕绑得不牢靠,还打了个死结。玩一下,就拽一下绳子,让摇篮不要停止摇动,得意得不行,认为自己好聪明。   渐渐玩得忘乎所以,不记得还有个我。在和伙伴玩捉迷藏时,向前一窜,力气用得太大了,摇篮被带翻了,我摔了出来,头磕在地上,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回到家,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还挨了他。当然,这些事是我懂事后才知道的。我还笑话过他:“哥哥,你干吗不抵赖啊,就说是我乱蹬腿什么的,自己摔的。”   他瞪大眼,连声说:“咦,我那会儿怎么没想到呢?真笨啊真是笨!”捶捶自己的头。过一下,又说,“也不对,我演技不好,爸爸一逼我,我一定都招了,到时还得摊上撒谎的罪名,会被打得更结实。”   我们又絮絮地说了半天话,我问他倪险岸可好,他苦恼地摇头。   大家都那么疼倪险岸,不忍心看到他伤心,用尽一切办法想让他快乐起来,陪他打牌,打台球,一有喜剧片就招手让他过来看,每次他的笑声都是最响的,甚至还笑得喘不过气来,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看上去和从前的那个他没有两样。   他的烟抽得很厉害,起先两天一包,一天一包,最后发展到一天三包。我没见过抽烟那么凶的人,越是不说话抽得越凶狠。除了抽烟,就是大口喝茶,越苦的茶他喝得越快。他的兄弟们都担心他,但他老挥挥手,说是想独自呆着。   烟抽完了,他站起身,面无表情:“我去玩游戏。”   何曾顾不上复习:“我陪你。”   “我也去。”   在游戏厅,烟雾缭绕,每个人都暴躁,两句话不合就和人打起来,动不动就掏出刀子,引起一片喧闹。倪险岸对此完全没有兴趣,站到角落里玩游戏,音乐开得震耳欲聋,他用力地击打着按钮,疯狂投入,眼睛红通通,像在充血。让站在旁边的我和何曾面面相觑。   倪险岸喜欢玩最刺激的游戏,这点和欧阳娟很像,欧阳娟也是那种一进游戏厅就冲着最危险的那种游戏跑去玩的人。   每次玩完,倪险岸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亢奋。   我知道他心里苦,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有时陪他去打篮球,坐在台阶上抱着他的衣服和书包看着他。他的书包真重啊,就没见里面装过书,有次我看过,里面全是砖头、铁链之类,难怪这么重。   倪险岸不停地来回奔跑,高高地跳起,远投。或者,在空中改变动作,换手,向前一蹭,飞身上篮。   他的脚因此扭伤过无数次,可他毫不在乎。直到累得虚脱,才把球扔下,跑过来从我手中接过矿泉水。先是猛灌一通,然后拿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我看到汗水从眼睛里滴下来,没有眼泪。   他反复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反复地扭伤脚踝,反复地精疲力尽。却再也不曾哭过。   他记得她吗,他唱歌给她听,第一次和她跳舞,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不到散场就跑开了,躲到角落里偷偷接吻。   他记得她吗,约在天桥见面,时间快到了,人潮汹涌啊,可那人还没有来,只好拼命跑,不想让对方看不到自己,不想对方失望,就这样,跑了大半夜,后来才知道,他们到的,是不同的天桥。   他记得她吗,她上晚自习,他从后门溜进去,蹲着挪到她旁边,举着一支玫瑰,慢慢升起来,亮给她看,她拍下去,他又把花升起来,她再拍,如是再三,她绷不住笑,拉着他的手,逃出教室。一口气跑出老远,叉着腰喘气,相对大笑。   他记得她吗,某些夜晚,在明亮的自习室里,她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让他和她一起听歌: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从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痴爱所依。   他都记得吗。   有几次,欧阳娟路过,站得远远地看,没有走近。我后来问过她,她抱住我说,我不想打扰你们。   隔很久,她低声问:“你难过吗?”   “嗯。看到倪哥的样子,我好心疼。”   她把我抱得更紧:“何剪烛,如果我是你,我不知该多么难过,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喜欢的人为别人难过。”   就让她误会到底吧。   不,也许她说得没错。我的确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苏路加在为别人难过。我有什么办法。   我换个话题:“你们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咳,《饿狼传说》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学校的审查。那帮老古董,居然说歌词太狂野了,不适合中学生,要换掉。现在还在审呢,估计就算闯入最后的节目单,也是连滚带爬。”欧阳娟嚼着软糖说。   “那你和江华伦的那个节目呢?”   “你是说那小子啊!没劲没劲!丑得像个炸弹!”   “不会吧,我们班好多女生暗恋他,我虽然不喜欢他,也不认为他难看啊。”   “他太迁就我了,我不自在。不具备挑战性,不好玩。”   哈哈哈,江华伦真是个倒霉鬼。我问:“那像何曾那样才好玩?”   她作势要打我:“好啊,何剪烛,你戳到我痛处啦。”   “对不起,阿燃。”   她静下来,踢着小石头,没精打彩地说:“他令我……不断地灰心。”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得几乎要咬掉舌头。   她接着说:“前天,在街上看到有个人穿了件白衬衫,和他的一模一样呢,我知道不是他,可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他好几条街,后来被我跟丢了。”她吐吐舌,朝我笑,“你看我多呆。真没用啊,连个人都看不住。”   爱欲参商,无非不得。是这样吗。我呆呆地想,他们说,爱情只有在两情相悦才是最美最幸福。   为什么我们都要兜兜转转地喜欢着可能注定得不到的人?   为什么明明知道得不到,还是无力自拔地喜欢着?   为什么不胜酒力仍拼却一醉?   为什么笑饮砒霜,姿态绝美?   而又是为什么,即使两情相悦如倪险岸和陈浅,也无法善终?   我们的幸福,又在哪里。   欧阳娟说:“我不想做妹妹的。我不想认命。但我能怎么办?”   默了片刻,她又说:“苏老师喜欢的不是俞天爱,但他又能怎么办?我猜他仍会和俞天爱结婚的。”   我们都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些事情,是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办不到的。   但我不肯死心,她也不肯,我们都在徒劳地挣扎,怀着一线生机,去梦,去期待。   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吗?何曾,我的哥哥,她美丽,可爱,善于说话,男生女生都喜欢她。你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为什么就不可以?   我自嘲地想,原来我有这么多疑问啊,都快赶上十万个为什么了,得打住。   “你说我们有天会不会死于心碎?”我问了句极文艺腔的话。   欧阳娟白我一眼:“别这样说,我还想多活几年。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糖我没吃过。”她一五一十地数着,“英国糖,俄罗斯糖,德国糖,我统统没吃过。对了,还有瑞士糖,听说瑞士糖最好吃了。”   “我陪你吃。”   她说:“好啊!不说这些了,我跳舞给你看。”   生动的女孩子,就站在林荫道上跳舞,恣意,鲜辣。这个家伙真是生性好动,但做操时坚决不做跳跃运动。她说,多傻啊。   在她的舞蹈里,我有些失神,明天就该见到苏路加了,我要找个机会告诉他,我的心事。   我不想再刻苦自己了。   我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喜欢他。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我不后悔。   我原来也可以让自己这么勇敢呵。   可我要怎样说,才不至于唐突了他?他那样好。直到在程老师家里听他讲解油画中“跺”的技巧时,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跺的方法不很常用,通常只在局部需要特殊肌理的时候才应用。它并不难,程老师示范过两次,我就会了。   这段时间程老师的情绪很好,没有半点失控的举止,衣服穿得整洁清爽,头发也理了,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的味道,左手用大拇指勾着调色盘,小拇指和无名指各夹着一支油画笔。右手捏着一只大号的,画笔上是烟灰色,很暖。   他在画一幅24寸的油画:一地的梧桐叶,淡黄深褐的,慵懒地铺陈着,不讲究中规中矩的规划手法,尽是起伏潦草的线条,似乎能感觉到大风吹过的声响。两只烟灰色的手套,随意丢在叶子上,之间隔点距离,让我联想到有人刚来过这里,并且离去,遗落爱人赠送的信物。   他会发觉的吧?会回头焦急寻找的吧?   桌上是一组四幅的画,临摹的是莫奈的《睡莲》,云锦满湖,清胜独出,有诗意的美感和音乐的韵律,我羡慕地捧着看了许久。   功课很忙,好长时间没有摸过木炭条了,调色盘上的油画颜料表面一层早已干了,一小瓶松节油也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把一只三号的水粉笔捏在手里,来回地在高帮匡威的帆布鞋上磨蹭。程老师看看我,问:“何剪烛,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看到我在看《睡莲》,程老师找到画册中的原作,给我讲解:“在莫奈之前的画家绝少注意反光者,盖以阴翳面为黑暗故多鸢色,因此会有惨色不透明的现象,这组画面受光部与阴翳部同施以复杂的色调,而以分量之轻重别其明暗。”   为了照顾我做笔记,他讲得很慢。再看我写的字,很奇怪:“篆书?”   “是啊,篆书。”没有告诉他的是,自从上次发生了语文小老头翻看我的速写本一事,我学会用篆书记日记,做笔记,没几个人看得懂,安全。   “你很有天赋,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他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摞书,一一指给我看,“这几本都很实用。你好好看看。哦,油画和国画的基本技巧我都教给你了,以后你自己多揣摩揣摩吧。”   “谢谢程老师。”   “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课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事先他没有透露半点消息,我惊问:“程老师,你要去哪儿?”   “这些年我攒了一笔钱,签证也办下来了,我想去伦敦看看,然后转道米兰和佛罗伦萨。”   他要去意大利我毫不惊奇,那是艺术之都。而伦敦……伦敦……哦,是了,眉在那里。   眉在伦敦。   《上海滩》里,许文强最后说,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我要去法国。   很多人的一生执着于妄念。那么我呢。   第十三章:替人愁   向苏家走去,淡淡阳光淡淡花香。每次都要走过的那条小巷里,桂花开满树,不知谁人在枝头系了一小束又香又柔又古雅的菊花。   我走得很慢,也许真是近乡情怯吧,向他表白的话打了上万次腹稿,此刻一回想,坏了,脑袋里真混沌。   心跳很快,快得似乎要把胸腔撑开,好难受,靠在树边喘了半天。   到了苏家一看,一片狼籍。上午停了水,俞天爱忘记关掉水龙头,水来了,流了一地,厨房里满是积水,淌到客厅里了,他们几个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电视开着,是个外国电影,满口粗话的悍汉,杀恶棍,吻浪妞,是倪险岸会喜欢的那种刺激酣畅的片子。   俞天爱的小姐脾气发作,暴跳如雷,怨声载道。苏路加在厨房里忙着,外婆不愿意闲着,没有丝毫愠色,拿着扫帚清扫客厅的积水。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干活,让我心里不好受,接过俞天爱的扫帚帮她。   扫到一半,外婆的身子一晃,差点倒下。原来是水导电,她被电了一下。我过去扶她,她说没事,继续收拾残局。   怨尤毫无益处,解决才是姿态。上代人的某些品质,正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式微。忙完了,我还这么想。何时我也可以如外婆那样,人淡如菊?   桌上搁着一枚修道院念主祷文捏的银玫瑰,我拿起来看了看,放下了。旁边还有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随手翻了翻,看到了一首诗,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过去里没有我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晒着太阳   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   我要一直跑进去   大喊:“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呀!”   苏路加,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哦,你来了。   是吧。   苏路加。   我来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你看到我了吗。   休息的时候,欧阳娟捧着一只热烘烘的面包边吃边说:“苏老师,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学校明晚七点有校庆晚会,你也去好吗?”   “好啊。有些什么节目?”   “《千千阙歌》!将是最精彩的节目!”   苏路加忍住笑:“有你参与吧?”   “那当然!最好的节目肯定是来自区区不才在下本姑娘我了!”欧阳娟掏出两张票,给我们一人一张,“来,位置在一起,你们可要给我加油。我唱得不好也不准笑我!自己忍着,找个树洞说说吧。”   “慢着,你唱歌?不是跳舞?”   欧阳娟哭丧着脸:“《饿狼传说》没通过审查,临时改成《千千阙歌》。”她挤挤眼睛,“是放原声,我对口型就行了。”   “你和江华伦的节目呢?”   “这个倒是保留了。不过他好烦啊,说什么要照顾我照顾我,一生一世啊,我都听烦了。”   苏路加笑了:“有人乐意照顾你,还嫌烦?”   欧阳娟反驳:“那苏老师你呢,俞天爱照顾你,你就别无他想?”   苏路加的表情僵住。   我们都静下来。几分钟后,苏路加才艰难开口:“我没有办法。”   是,他没有办法。俞天爱的父母待他视如己出,他不能辜负他们。他也没有勇气在打算摆酒席,且给所有亲友下过喜帖后,悔婚。   他无法给俞天爱以交代,毕竟他们相处五年,之间并非没有情意。   是,他想过悔婚的。但他们都逼他,他们都逼他。而就连此刻,身为学生的欧阳娟,竟也咄咄逼人。   “没有办法?如果你愿意,没有人阻拦你!”欧阳娟失声大喊,把我和苏路加都吓住了。   苏路加震惊地看着欧阳娟,他和我一样,都不明白她怎么会失控。   他会认为我们幼稚吗,他会认为我们莫名其妙地干涉他的私事吗。   欧阳娟的语气缓和了些:“苏老师,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不尊重你。”她低下头,呜咽着说,“可是,我喜欢你呀,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不想看到你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哭了,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她心无旁骛,她可以说,我喜欢你呀。可我,我能说吗。   我看着苏路加,眉毛浓密,眼睛黑亮,嘴唇如花瓣,我想,就是从这张嘴里,会说出伤害我的话来。   欧阳娟接过苏路加递给她的纸巾,胡乱地揩脸,按在眼睛上,抽泣着缓缓讲述,倪险岸和陈浅的点滴往事。她说:“你知道吗,是我陪他挑的礼物,是我替他写的情书,是我看到他们那么那么要好,我什么都看到了,可就是看不到永远在哪里。他们生死相爱,但生死相隔。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   我补充道:“这件事,给我们的影响太大了,我们都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陈浅之死,让我们笃定的东西,破了。   “这些天,我一想到他们,就要哭了。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了,她说,当初,爸爸和她也很要好,就像倪险岸和陈浅那么好。可爸爸的老家,早已给他订了婚,那女孩手脚麻利,很照顾他的父母,深得所有的亲戚的喜爱,他没办法,他没办法……”   渐渐地说不下去。我侧身抱住她,明白了为何苏路加说出“没有办法”时,她会嚷出来。   苏路加点烟,深吸一口,吐出来,眼里似有泪光,滴答一闪。他的手扶在我和欧阳娟相依的肩头:“你是会下象棋的。你明白,过河的卒子,水里火里不回头。”   欧阳娟不服气:“为什么不能回头?”   苏,如果你是江淮,会不会快乐一点。他说过,他不给自己的良心绑上太多东西。   苏,如果你是我的油画老师,该多好。他为爱痴,为爱狂,为爱疯癫,才不去思量以他的年纪将爱情视若生命,是要遭人耻笑的。   从前看《上海滩》时,我和苏路加是有过这样的对谈的:   “骨子里的人文主义气质,他如何做得了大奸大恶之人?”   “是啊。许文强是个能在具体景况中洞穿天机的人,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世界观问题,他善行天下却独不能善其身。”   说到底,是迂腐的人,被缠绵的性格害苦了,对很多人和事都狠不起来,不然事情会容易很多。不过如果真那样,恐怕良心上又过不去,觉得对不起人对不起自己。   做不到对别人狠心,就只好对自己狠心。   我们都不够幸运,注定要辜负一些人,被一些人辜负,要亏欠一些交代,被一些人,对一些人。   欧阳娟早就把面包扔到一旁,掏出一颗糖吃,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儿女私情本就是自私的,它不是用来报恩的东西,不存在以物易物。苏老师,我真不喜欢你这样,你真让我失望。”   我也对他失望极了。我喜欢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我真不想把这个词安在他身上啊,可我还是想说,他怎么这样懦弱?   我看着他,酷似黄耀明的面容,真好看。真好看。水墨画似的清淡灵秀的好看。他就是我爱的人吗,为什么我竟恍惚迟疑了?   我爱的,是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吗。好似海市蜃楼,美丽得如此盛大,唯一的结局,就是幻灭。   你爱了,却不敢承担,你徘徊,你犹豫,你焦灼,你苦恼,是是是,我都理解,我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不能拿出决断,或决裂的勇气?苏路加,作决定就真有那么难吗?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真年轻,真是年轻极了,眼里看不得一点不公平。我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丝毫没想过,我们也在逼他。以我们十四岁爱情至上的观点,在逼他。   欧阳娟平息下来:“这么多年,我以为就像妈妈从前对我说的那样,爸爸不爱她,她想办法偷偷生了我。但不是这样的,她说,宁可从未爱过,也不想被借口牺牲掉。她不想让我失望,才这么告诉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相。说什么要守孝道,爱得不够而已。”   爱得不够。但我不认为苏路加仅仅出于孝道才这么犹疑的,比如,俞天爱呢,她又何辜?他欠缺交代。而且,一定是有别的原因的,我所不知道的阻碍。   “她说,我长大了,懂事了,会慢慢明理的。她把我送到你这里来学书法,是因为,她认为练书法需要平心静气,写字的人都能有温和坚韧的性格,她希望我能去掉易躁易怒的毛病,但我今天又没能做到。苏老师,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和你们谈论这个问题。”   “是的,苏老师,你会说,以你的年纪,如何如何,对吗?”欧阳娟问,“你要告诉我们,成年人不像我们这样,把爱情看得太重,是吗?”   苏路加有些狼狈:“欧阳娟,你每次都拷问得我无言以对。”   欧阳娟问了出来:“苏老师,你喜欢的是谁啊,我想见识见识,对吧,何剪烛。”   是谁啊,是谁啊,谁啊。   苏路加摇头:“她是谁,在这个事件里,不是最重要。”   欧阳娟针锋相对:“重要的是,你的取和舍。”   苏路加温和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他起身走到窗边抽烟。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那次,他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他说:“压下去。”   他是我生命里的光与音乐,淡色静寂的空间,适合独处。我看着,看着,我知道,无论怎样,我都得不到这个男人了。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   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里哭。   我背起书包,朝欧阳娟挤个笑出来:“还有一堂课呢,我不上了,我有事,先走了。”   往常无论是我们当中谁说这句话,另一个都会笑得直不起腰,可眼下,欧阳娟仍沉浸在伤心中,嗯了一声。   苏路加回转身:“小剪,你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吧。”   “不了。”   我离开书房时,听到在边上吃糖的欧阳娟大喝一声:“为了尽孝,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幸福了吗?”   她在问苏路加吧,也是问从未谋面的爸爸。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甚至不想再知道他喜欢谁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出了门,向冬天走去。   2   才下午三点多,日头逐渐淡漠,猎猎的风无声穿行。我脚不停歇地走,走了很久,来到公园里。以前我常来这里的,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住一棵大树哭,哭够了,再回去。   公园里没有什么人,很清净。好象有些时日没来这里了吧,那么我也很久没有哭了吗。那棵树还在,可我来不及跑到它跟前,就哭了。   眼泪一串串地滚落,我的胸口疼,蹲下去,哭得起不了身。   我为什么会这样失望呢,我为什么会这样失望呢,我不介意他喜欢的人不是我了,我都不介意这个了,可我怎么还是这么失望呢,失望于他竟像武侠小说里的张无忌,丢不开这个,放不下那个。   我恨不起来他。他不喜欢我,他会娶俞天爱吧,都和我无关,不是吗。这都是他的自由。   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怜我如花。   我舍不得怪他的。陈浅已经让我丢掉了一个信仰,我不能再丢掉第二个。   那些温暖,是他给我的,也只有他才能给我。   没有路人看我,我就放肆地哭,哭得声嘶力竭,由号啕转为抽噎,再转为无声的泣。哭得昏昏沉沉的,离开了公园,在马路上游荡着。   然后我看到了倪险岸,他背着帆布包,坐在街边抽烟,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很多人看他,而他不看任何人。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伸手拿过他的烟,嘶声道:“给我打火机。”   他扭头,问:“妹妹,你哭啦?眼睛这么肿!”   “给我打火机。”   他给我点着。我学着他的样,吸一口,含在口腔里,想要吐出,却被呛得直咳嗽。他从我嘴边拿过烟,掰断:“妹妹,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我要去揍他!”   我还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低下去:“我还逞什么能呢,我保护不了谁。”   他又在想她了吧。   我很累,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说:“妹妹,你听我说话,好吗?我只说半个小时。”   “我会听。”他很久没说过几句话了,有时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他从肩上解开帆布包,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   这个是日记本,她写的,作为礼物送给他,记载了初次相识,初次牵手,初次为他流泪,为他失眠。也记载了,他第一次说,会娶她的日期。   这个是装千纸鹤的罐子,她说叠了好几个星期呢,小伙伴说要帮她忙,她不干,怕不够真心,祝福会不灵验。   这个是铁罐,装着糖果和玻璃弹珠,一摇,叮当叮当响。   他记得那么多。她喜欢的钢琴曲。她坐过的冷饮店。她逛过的小书摊。她幼时爬过的那座山顶的风。她在夜里等他的路灯的影。和她丢了命的清水河。   陈浅,如果真有感应一说,我想你会听到。   他絮絮地说着,像失忆,或失明,四处摸索。   他们紧紧拥抱过,看过一场烟火,然后有冰雪扑落。   在包的最里面,赫然躺着一把西瓜刀,在阳光下银光闪烁。我心惊:“倪哥,你又要去打架?别出事。”   他满不在乎地扔掉烟头:“死就死吧。反正她也没活着。”   “倪哥!”   “别难过。”他拍拍我,“妹妹,我还好。”   他说,我还好。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捏捏我的脸:“妹妹,你得多喝些汤才会胖一点,胖一点好看,不然……”   我追问:“不然怎么着?”   他坏笑:“不然你走路只怕得捡个砖头揣在口袋里,否则重量不够,一阵大风吹来,你就被吹跑了。”   他站起身,把西瓜刀揣在夹克口袋里,关于陈浅的物事一样一样地放回帆布包,交给我:“妹妹,你帮我管着。好在不重,真怕你背不动。”   “你去哪儿?要小心呀!”我背起帆布包。   他走两步,折回来,又捏捏我的脸:“看看,眼睛红成这样了。妹妹,不要哭。何曾会难过。”   “什么?”   “何曾喜欢你。我可看出来了。你从来不知道?”隔着衣服,他按了按西瓜刀,哼着歌越走越远。依稀听见,那唱词是: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他说,何曾喜欢我。我背着两个包包,沿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往事一幕幕,一幕幕,曾经坐在何曾的脖子上,走过人群,听他讲故事,看马戏团的演出,阅尽新鲜热闹的物事,看过长街千堆雪,春日打马赏百花。   曾经在风雨夜,他担心父母替我抓药会淋病,自己冲了出去,他撑着一把伞,拦不到车,步行了七站路买药,淋得透湿地回来,最后感冒了,差点发展成脑膜炎,医生说,好在治得及时,不然后果堪舆。   我的心口逐渐发紧,我知道,倪险岸说得没错。我以为他是个粗心鬼,但……他竟看出来了。   他都看出来了,很多人都看得出来吧,独独我不曾看出来?   是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吧。   我想到欧阳娟。她怎么办呢,我怎么面对她。面对她。她不知道我和何曾并无血缘关系,不然也是看得出来的吧。   何曾在家做题,上午我去程老师那里学书法,他就是这个姿势,到现在居然还保持这个姿势,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还有半碗饭。   他抬头,看到我回来了:“今天这么早?才四点多一点。”   我有点不敢看他:“啊。”   “险的包怎么在你这里?”   “半路碰到他了,让我保管。”   “他人呢?剪烛,你的眼睛怎么肿了?你哭过?”他着急了。   “倪哥拿把西瓜刀走了。”   何曾呆住,随即闭上眼:“天哪。”   “怎么了?哥哥。”看到他的样子,我真恐慌,我没见过他这么惊惧过。   他立在书房中央,身子晃了两下,我扶住他,他揉揉太阳穴,睁开眼睛:“妹妹,出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何曾披上外套就往门外冲:“险一定是找到报仇的机会了,去拼命了!我得去拦住他。你快点赶到四中教工宿舍四栋二楼西边那家,住的是他的手下,你去叫他过来帮忙!”   倪险岸的仇人就是那个曾经欺负过我的小太保。他说喜欢长腿女孩,而陈浅,正有一双叫我羡慕的长腿,婷婷玉立。   小太保家里很有钱,出入时身边一大帮保镖,其父张大发扬言,只要这个独生儿子不出意外,每名手下每月都有万金入帐,并论功再赏,绝不食言。   小太保仗着父亲有权有势,招摇过市,众人敢怒不敢言。他穿得特别嚣张,典型的纨绔子弟,我和欧阳娟还打赌猜过此人到底打了几个洞,她猜七我说八,后来有次路遇,她还特地跑到他面前看清楚了,是八个,我赢了。   “哥哥,你知道倪哥去了哪儿吗?你怎么去找他?”   何曾飞奔的脚步停住了,愣了数秒才回过神,脚步迟缓地转身回来,怀着一线希望问我:“他告诉你,他去哪里了吗?”   他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我没见过他如此慌乱:“他没说。”   何曾走进来,跌坐在沙发上:“他不要出事才好。他不要出事才好。”   我担心得要命,手脚冰凉地回想起倪险岸的眼神,他抚着那些残留她的气息的物品,信她爱她怀想她,他握住西瓜刀右手攥得紧紧。   一只巨鸟扑腾着玄色翅膀,从心间凄厉叫着飞过。   我给何曾倒了一杯热茶,他低头,热气扑到脸上,面容有点模糊。   倪险岸的那句话在我脑海里萦绕:何曾喜欢你,我看出来了,你从来不知道?   我看着眼前人,摸着额头上的伤疤,就连这都是拜他所赐。生命里的每桩事,我们休戚与共。   往常这个时候,倪险岸是会过来和何曾下棋的,望眼欲穿地等了许久,仍不见他的人。晚自习的时间到了,我对何曾说:“哥哥,不要担心,倪哥不会有事的。”他忧心忡忡地坐着,长叹一口气。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害怕说出来就成真了,整个晚自习,我上得心惊肉跳,一放学,就向家里赶去,真希望一推开门,就听到倪险岸洋洋得意地和何曾吹牛的声音。   回到家,爸爸妈妈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看到我回来了,妈妈像碰到救星,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爸爸说:“剪烛,你快去劝劝你哥哥吧,他把自己闷在书房里不出来。”   “啊?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匆匆地跑到书房里,呆了。何曾把自己陷在椅子里,目光发直,嘴唇翕动着,但发不出声音。   我摇着他:“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心一紧,“倪哥出事了?”   小太保张广天在一次酒醉后,跟哥们吹牛,说出对陈浅施暴的罪行。陈浅家人去告发,也不知道小太保家里塞了多少钱,只判了两年,结果他进去不到几天,就弄了个保外就医出来了。   这事被倪险岸打听到了,竟隐忍下来,直到今天,他打听到小太保的去向,手握西瓜刀,冲进漆黑的录象厅痛砍他。他的刀捅进对方的腹部,同时遭到大木棒的袭击。   鲜血流淌。   他本来是可以致小太保于死地的,哪知竟有人挺身而出,硬挡了那把刀,使倪险岸的刀差了那么几厘米,没能要了小太保的命。   小太保被送到医院抢救,其父张大发赏了那个替他挡刀的兄弟十万块。张大发的生意做得很开,在本城雄霸一方,是本省著名的民营企业家,频频出现在新闻里,被称为地方栋梁,纳税状元,牵扯到一系列黑白道的大人物。   而倪险岸,当即被送到公安局突审。何曾到处找人打听过,说是要判重刑的。   “他真傻,他不想连累弟兄们,可他怎么不想想对方人多势众啊。”   想到倪险岸今天下午的举止,我说:“我猜他是不想活了,就想随她去了。失手与否,都随便。”   何曾,我的哥哥,你能了解吗,哀莫大于心死。你明白那是怎样的绝望吗。   他这样决绝,不给自己全身而退的机会。   风声呼啸的夜,何曾抱住我哭泣,声音沙哑。他是我的哥哥,历来是扮演宽厚兄长的角色的,我没有见过他这样凄惶,这样无助。   在倪险岸出事后的痛哭的辰光,我明了何曾。   我一夜没合眼。看着倪险岸送给我的金鱼们,抱着他让我保存的帆布包,眼泪吧嗒吧嗒掉。我真笨,我笨死了,我看到他拿着刀,是要去报仇的,我怎么不拦住他?就算拦不住,也该去给他叫几个帮手来的啊。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程老师向我辞行,倪险岸去给陈浅报仇,欧阳娟讨伐苏路加,何曾喜欢的人居然是我。每一桩,都在我意料之外,我无法承受。   陈浅投河那天的大雨倾盆,在我心里下了起来。刷刷刷,哗哗哗,我的眼泪也汹涌而下。   倪险岸是个多么好的人。我们都这么爱他。爱这个少年的莽撞忠诚。然而,正是他的莽撞忠诚害了他。   倪险岸,你这个坏蛋,你说过我们将来要并肩打天下,你这个坏蛋,你说话不算话!   “哥哥,不要难过,倪哥是去看烟花了,看够了,他就回来。”   46   次日就是校庆晚会,气温突然下降,我穿起了薄袄。学校大礼堂里通火通明,座无虚席。前排坐了数名政府要员和学校领导。我找到座位,苏路加还没有来。   直到节目正式开始了,他还没有来。我心神不宁地边等边看,不时向入口处张望。   第三个节目就是欧阳娟和江华伦合作的,《忘情水》。第一次坐在台下听江华伦唱歌,红外套,牛仔裤,火样的热烈。欧阳娟穿粉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更是柔美。   江华伦一开口就把我震住了。只道他能把陈百强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想唱起刘德华也是拿捏自如。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   好几个女生上台给他送花,台下阵阵尖叫,场面很火爆。要是往常,校领导可能会生气,但今日高兴嘛,也不计较。   下个节目,是单口相声,表演者是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向观众自我介绍说他叫朱古力,把我逗笑了,想,他长得矮胖胖的,该叫朱古力豆才对。   这块朱古力很有幽默细胞,心情沉重如我,都笑了好几次。他退场时,我用力鼓掌,旁边有人轻轻地碰了碰我,我一看,苏路加来了。   他穿的是一件黑色大衣,就像《上海滩》里许文强穿过的那件。一直以来,都想看他穿黑色大衣,现在,看到了,所以,谢谢了。   “和外婆谈了许久,迟到了。欧阳娟的节目还没到吧?她非让我来不可,我也不好推掉。”   他和外婆谈了些什么呢,向她尽释心结吗?她未尝不能理解。她那么洋派的人,会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竟不想看到他,把脸扭向一边:“你没看节目单吗,她的是倒数第六个。”   苏路加试图想和我说点什么,我装作没留意,每一个节目,都极投入地看,大声叫好,大声鼓掌,他也就只好一言不发。   终于等到欧阳娟的节目了,《千千阙歌》。她穿白色拖地长裙入场,脸罩曼妙白纱,头发盘起,给她伴舞的都是清一色挺拔的男生,众星捧月地围着她载歌载舞。天气这么冷,我真担心她会冻着。   真是陈慧娴的原唱。不知情的人还在窃窃私语:唱得这么好?   这首歌琅琅上口,欧阳娟和她的伙伴们又极会造势,竟掀起了小高潮,台下的人随着旋律打着拍子,合唱着,热浪一阵高过一阵。   我有想去握苏路加的手的冲动。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依然不大习惯人群,等到欧阳娟谢幕,我就起身离场,隐约听到苏路加在身后喊我,我也没有回头。   跑到操场边,找了一处台阶坐下。往常,体育课上,我坐在这里看男生踢球,女生跳橡皮筋。   我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因为是校庆,校园里到处张灯结彩,灯光明晃晃的,亮如白昼。   怎么我会这么失望呢。   倪险岸的爱情惨烈如斯。可爱情,真的就该弄到如此田地吗。是不是,不如放它一条生路?   有一双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小剪,甚么事不痛快了?”   我知道那双手是谁的,我知道那熟悉的气息属于谁,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睡里梦里都是。却不敢回头,怕被他看见我眼里的泪花,死命忍着,直至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欧阳娟对我讲过,十六年后再重逢,小龙女对杨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   他坐下来,在我旁边,点一支烟。风在身边吹去吹来,远处有扩建的教学楼,还没完工,工人连夜赶进度。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曾经那么用力地争取过,又怎么样,终将一别。就像倪险岸,将种种种种,弄至再也无法收拾。   我返身,抱住苏路加。一直念念的,想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现在我不想知道了。   我不想令自己难过,我想应该不是我。   他扔掉烟,回抱了我。他身上的烟味很重,却正是梦里的气息,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号啕大哭。   我抓住他的衣袖,喉咙哽到语不成调:“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抚着我的头发,低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说,我知道。   再也没有别的话。   第十四章:燕归来   五天后,我们才探得消息,倪险岸被判六年徒刑。但没人肯告诉我们,他被押往哪里,我们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我、欧阳娟、江淮、何曾和倪险岸的几名亲信四处找人借钱,想塞给有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的人,可这些努力都没有用。碍于张家的势力,我们一无所获。   七天后,倪险岸的亲信们找小太保寻仇,被打至残疾。   十天后,倪父倪母惨遭车祸横死。   当我听到何曾告诉我这个惨痛的消息时,心跳失速,阳光被狠狠齐腰折断,世界在瞬间陷入死寂,目光所及,暮色般冥黑。   这些天,只要想到倪险岸,就哭,根本停不下来,再惊闻倪家遭此变故,更是摧心肝的难受,痛到五脏六腑。   那么十全十美的一家人,热心善良,家里总是温馨至极,房子宽敞明亮,妈妈烧得一手好菜,爸爸会和你下棋,要多好就多好。   可一夜之间,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样的结果,不是倪险岸所能预料的吧。他那样孝顺,若是知道父母双亡,他怎么办,他多难过。   他多难过。   陈浅,如果你竟能预料这些,你会仓促一跳吗。   倪哥,如果你竟能预料这些,你会仓促一刺吗。   一着行错,满盘落索。我们怎么会知道,争天命的结果是踉跄五步,鲜血淋漓。倪哥,这样的夜,你在哪里。   为什么是命就躲不过。   苏路加说,做人不能太任性。他是对的。   欧阳娟怕我想不开,每天都过来陪我,可我没有什么话对她说,长久地无声地坐着,她就在身旁自言自语:“真佩服你的刚强。如果我是你,眼睁睁地看着喜欢的人遭到这样的横祸,会哭,会怨恨世界,对生活失去信心,对生命灰心,也许会自杀。”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我们抱着哭,停不下来的。我们这么小,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这么坏,每一件,比我所能预料到的,加起来还要坏,坏上许多倍。   她带我去照相,肩上扛着两朵巨大的玫瑰花,努力想逗我笑,我仍没办法开心起来。我就想这么坐着,坐着,再也不起来,再也不要见任何人。   我给杨懿写了信,告诉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大了,大到可以把我们这干人都推到穷途末路的边缘。   爸爸妈妈看到消沉的我和何曾,也不知如何是好。我说,我想和那个人远走高飞,我不知这是不是常言中的爱情,如果这个时候再给机会认识他,我想,不会是从前那个样子,但这已成徒劳。   杨懿担心我,用特快专递的方式寄回回信,写了满满六张纸,大意是,对我而言,这是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希望能尽快从低迷中走出来,不要隔绝天光日色,以免将来后悔。他说,何剪烛,你的性格清冷孤寂,让人有沦落的疼惜。你的人生应该更好。它值得更好。   他的信里,我印象最深的几句话是:何剪烛,不要勉强自己太过用力。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同的路,只要我们耐心些,诚挚些,一定能想出办法。这段话你不用理解,记住就行了。旁边打了个括号,注明是他的兄弟苏城说的。   信里附了一张照片,是他和苏城的合影。反面题了一行大字:破吉他,烂城市,想回家。下面还有行小字,又是苏城的字迹:学学我们吧,多么苟且偷生且盲目乐观。   苏城是个浓眉大眼的帅气男生,和杨懿并肩坐在绿茵场上,两人都穿白色球服,阳光下的男孩,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土地和绿草的味道。   我翻着杨懿的信,看他白纸黑字,淡淡地,淡淡的诉说,淡淡的劝慰,带着从不让我失望的温暖和淡然,让人感觉温馨。他没有我所认识的苏路加、何曾、倪险岸、江华伦、江淮等人身上不同程度的挣扎和迷惑。   小太保出院后,仍四处窜,好色,花心,贪杯,烂赌……和旧社会的恶少没有两样。   民间有传闻,说倪家父母的车祸,并非只是意外,而有可能是——人为。   何曾决定高考填志愿时报考法律,他说:“我不相信黑恶势力会永远遮蔽天空。”我懂他的意思,他想伸张正义。   但正义都能被伸张吗。   江淮在很多天内,只会说一句话:“倪妈妈是个好人,她那么好。”   这些天他忙着拉关系送礼,争取保送。我爸爸和一中的教导主任熟,也去打了招呼。他确实成绩优异,这事并不难办。   何曾说江淮太可惜了,凭他的成绩,高考时绝对能考上比保送更好的大学,他苦苦一笑:“我没有钱交纳学费,我将被保送的那所大学,不仅可以全免,还能拿到全额奖学金。”   这时我才知道他的身世,父母都是农民,靠种菜为生,当地政府官员为官不仁,社会治安混乱,某一年,父母辛苦卖菜所得的钱被抢,且遭抢劫之人的毒打。父亲为了保护母亲,被打至残疾,瘫痪在床,多次上访却无人理睬。两老的身体很差,没拖几年,双双撒手而去。   江山如此多娇,强权无处不在。我有点明白江淮了,用极端的方式来争取话语权。如果我是他的处境,也许会和他一样营役。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又何尝不是性格的成因?   我对什么都失去热情,懒于绘画,写字,看书,听歌。一眨眼的功夫,这些东西都叫我心灰意冷下来,再也不能取悦我。就连语文小老头被学生家长控告,以猥亵幼女罪入狱时,我都无动于衷。我只是不大理解那几个受到他宠爱的女生,怎么会自愿受他狎弄换取高分。分数而已,一门功课的分数而已。   记得语文小老头讲过,世事无常。小时候,奶奶对我说,无常是只鬼。住持说,鬼是心魔。那,无常是心魔吗。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为力的,一定有些什么,在落叶之后,是我所必须放弃的。   我想去扶廊寺,我想念住持觉休。我相信有些高僧确实有大智慧,也许是因为生活纯简,屏弃杂念,心地因此澄明。   出发之前,我去找了欧阳娟,说要出门一趟,如果何曾和父母问起,就说我这两天心情不好,住在她家了。   欧阳娟正在教室里绘黑板报,应承下来,扶我的肩:“你是去打听他的下落吗?我陪你去!”   她说的是倪险岸,这些天我们都在打听他被关押在哪所监狱,但没有用,他就此和我们失散在人海茫茫。   我摇头:“你帮我在家人那里掩饰掩饰就行。”   “你会很快回来?”   “会。”可我并不想再回来了。在清奇庄严的扶廊寺里了却余生也是件好事吧。   挑了个何曾和父母都不在的时刻离开家。我没有环顾四周,我怕会挪不开脚步。我需要做的是斩断心中恋。我不确定如果他们哭着拦我,我是不是还能走得了无牵挂。   关门时,想到从此不再归来,父母会伤心吗,八十岁时江湖偶遇,何曾会不会认出我呢。我靠在门上流泪,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快走,快走。   48   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装了一大盒药片,穿着厚毛衣和欧阳娟送的裤子,去往扶廊寺。早在苏路加带我们去的那次,我就记下路线。我有预感我会再回这里,这竟是真的。   途中遭遇一场倾盆大雨,淋得狼狈,明知危险,仍靠在古老的松树下躲雨,有闪电劈下来,那一刻竟不觉恐惧。想起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每每发誓时必然一句:“如果我……定遭天打雷劈!”记得有一出戏,就是讲武功盖世的李元霸被雷击死——死在他手下的亡灵哭泣,天公雷霆震怒,收了他回去。   我自问没有愧对过什么人到天打雷劈,况且这本就是通往庙宇,通往佛的大路,我相信我不会出事。   阵雨很快停了,山路泥泞,艰难地向上爬去,心跳很快,掏出几片药硬吞下去,我不想发病,特别是在这时候发病。   看到扶廊寺已是几个小时之后。老远就望见了大门,长廊寂寂,诸神静默,满院浅紫、柔粉的花,在廊下不分四季地开着,像一幅佚名的宋画,慢慢点染,湮开。   在小僧的指点下,我找到住持的厢房,推门进去。屋内黑到像黄昏,点着雪样亮的灯,苍茫中转见娟妍。他正架起画板,在五尺宣纸画国画。   见我来,他并无意外,略一颔首:“等我画完它。”他的手边有只搪瓷茶杯,茶叶是劣质的,炒茶后的碎茶,能看得到很多沉淀物。我因此有点难过。   我在房间里踱步,欣赏着字画和书桌上大叠旧式十行纸,若堆放在案头,可能高达两尺以上。住持写了很多散文,字写得苍润秀拙,个性突出,行文秀丽,景物描写尤其可见是画家手笔,经得起反复咀嚼。   墙上挂的是一幅朴素盎然的中国画。落霞、丹枫、芦笛、湖水、苇林,一群伏在牛背上的小牧童,用的是积墨,略施淡青,格调素冷。在这样的画面前,我想,艺术不应该是给帝王权贵豪富消遣的玩意,应该使人受到美的陶冶。   想起苏家外婆评论过他的:琴棋书画全才,真是这样。我走到住持身边,看他画画。他先泼墨画荷叶,又泼彩履以石绿,用朱砂画荷花,以石青、朱砂、石黄等颜色画鸳鸯,最后以重赭画茎和莲蓬,大胆落笔,小心收拾。   程老师教过我这种技巧的,我说:“刘海栗也是这种画法。”   午后的风,越过窗棂,盈盈一室。住持回头,微微笑:“你学过画?”   “正在学。”   “最喜欢谁的画?我是说国内。”   我回答:“林风眠,黄永玉!陈逸飞也不错。”   “你来画,我看着。”住持说着,在桌子上铺好一张纸,替我打了稿子:一块石头,两朵梅花。画的技法熟练,有很美的线条。他帮我调好颜色,“开始吧。”   我才学几个月的国画?心里慌,硬着头皮拿了胭脂和朱砂瞎塌瞎塌,又不会画叶子,就用花青和墨,左一下右一下,全无章法,自己都不敢看。   住持却说:“好极了!”   我以为他是安慰我,他笑了:“你并不拘泥传统画法,但另有风味。”他指点着,“你看,多么狂!”   我吃惊地盯着画,不能相信乱涂一气竟会有出人意表的效果。   住持拿起笔,左边的梅花用朱红和西洋红,形成暖色;右边那朵斜插加赭石,用胭脂,冷色。一样的红,冷暖不同,感觉就不同,让两只花虽然交错但层次分明。   画完后,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烟,冲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吐了出来。他九十七岁了,还抽烟,真是个奇怪的长寿老人。这让我感觉亲近,他并非苦雨庵的浓茶,亦非浑身静穆,仍然有着可爱的人间烟火气。寂寞可以销蚀灵魂,也可冶铸战士,在他面前,是当真要五内俱动的。   他指一指画:“你很有天赋。有些人不懂意到笔不到的道理,于是加了又加,后来就弄得僵死雕琢了。境界要生动,寥寥几笔,用明快的颜色,简洁、概括的笔触即可。太过华丽繁复,显得累赘。”   我们走出门,坐在树下,松柏巨大的荫影罩着我们,树上间或飞来几只画眉。前方是高远的天空。我喝着银针茶,住持抽着我带给他的烟,上海产的红双喜,吉利的名字,旧时老太爷靠坐在挂着大红灯笼的屋角含的烟叶子——就是这种感觉。   住持对我讲起很多人世风景,都是渔樵夜话的天道人事。叶圣陶、张大千和丰子恺都是他的朋友。丰在杭州教书时,每年夏天,住持都去找他,在西湖泛舟叙旧。   他评价当年一位朋友的文字,说是:“深沉素淡,富于散文美。如行云流水中映着霞绮,浓淡疏密,无笔不美,灵动浑成,时有逸笔。”又说起某散文家,“偶尔也见他写旧体诗,如楷书大家放笔写行草,言情状物,略倾柳永与纳兰容若,而沉郁过之。”   他说的是一口浓郁的沪语,讲话时修词极美。我听得很向往:“那个年代的文人大多很纯粹。”   他点头:“不知道那些旧友,还剩几何。”停片刻,才又讲起当年,“爹爹靠飞刀和左轮出生入死,却留给我古典的空间,让我从小接触文人雅士。”   而现在,他住在山里,睡在结实的木头床上,平时四处走动,偶尔说话,天晴了就坐在繁密的植物丛中看姿彩浓烈的落日,下雨呢,一杯茶,半截烟,头枕着窗沿,无所事事地发呆,直至昏昏睡去。   七十多年前,他过的是绝对理想化的生活,在奢华高楼里,和知交好友彻夜长谈,人世哲学,诗词歌赋,和摇摆的政治理想。浮生若梦呵。   浮沉世事,时光倒流七十年。我心念一动,对他说起苏家外婆的名字,他说:“见过的。”随即说出旧中国某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她是他的女公子,很年轻,很美,很骄傲。”   我留意看他,从他的眼里看到怅惘。   我对他讲起外婆文革时的遭遇,讲了很久,中间喝掉了两杯水。住持听了有那么一下的敛容危坐,他说:“漂过染过,水依然是水。”   秋意深浓,天暗得早,我们向厢房走去时,他扭头问我:“你来这里游玩,父母知道吗?”   “能让我留下,做一名修行者吗?”   住持拒绝了我:“人心向善,我心即佛。修行在于修心,无所谓朝堂庙宇,大可在家中孤灯长卷。”   “那您呢,为什么选择留下?”   “爱和生命,皆由天赐。想想你的亲人。”他落寞长叹,“我也是有过后悔的,我想过爹爹。”   “就算想念,你仍留在这里。”   “好吧。你留下。”   3   我在扶廊寺住下了,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搬一只雕着细小蓝花的白色瓷质椅子,靠着廊柱,翻一本书,边有点起毛,书角也有点卷了,是可以诵读的那类。有时看见住持看着远处一棵大树,一看就是许久,我不知道那时他会想些什么。   下午就去找他,学会了一种新鲜的画法:用木炭在铅画纸上,刷刷几笔,几根简要而有力的线条勾勒出轮廓以后,再连皴带擦随意几下,很有韵味。我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放在书上,想象苏路加写字就是这样的姿势。   晚上就坐在草地上发呆,月色满山,天空是蓝紫色的,荒凉寂静,待到风转凉才回房睡觉。路过住持的厢房时,听到他在念经,和着风吹过竹林的哗哗声,间或有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在夜色里飞过,寺内的灯稀疏地亮了几盏,我屏息静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况味。   这样的生活是逍遥无事的,我住得习惯,心地澄明,我以为,我会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如此六天过去,夜里,我梦见了苏路加,熟悉的身影自灰朦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我呼唤他,他却转身,一再转身。醒后对着空气说,苏,我梦里有个人很像你。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无法将你忘记。   次日清晨我就去找住持。把这些日子以来,我所经历过的事,我所看到的事,我的失望,我的困惑,都说给他听。   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他说:“参差百态,即生命本源。”   “我一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但在我心里,竟然有恶念,我想操刀杀了俞天爱,尽管我知道,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就算俞天爱死了,他会去追随别人,我照样一场空。”我打了个冷颤,“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敢这么想,把自己也吓住了。”   “不,你的内心依然完好,只须化解戾气。”住持拍拍我的背,“孩子,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   心可莲可罂粟,在乎弈者一念。我默念了三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懦弱。”   住持喝着茶,有着洞若观火的明白:“你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   “嗯?”   “假设他喜欢你,选择你,势必要背上对别人不忠不孝的罪名。你才多大?十四岁。他尚要等你很多年,在这些年内,你能保证你对他忠贞不贰,不会受到任何诱惑?人是会变的。”   我说:“假设他喜欢的是别人。我曾猜过,他喜欢的是欧阳娟,但其实,他认识的人那么多,他的同事、学生,都有可能。不过,以他的年纪抛弃理性而追求爱情会碰到太多阻碍,他会退却吧……可计较这么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住持打断我:“这和年纪无关。每个人的坚持都是不一样的。成全孝道就得牺牲别的,成全别的就不能兼顾孝道。你想想你那位进了监狱的朋友。”   “不能两全吗?”   “可以的。只是你们恰好身处在顾此失彼的境地。”   “为了孝顺,就必须牺牲个人感情?”   “这个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立场不同而已。我不是个好例子,如果为了孝顺,我不会离开父亲云游四方。我无法给你明示。”   是。错过的终须错过,不得的总是不得。既然人各有志,那就让我们人各有命。   “哥哥说,要学法律,但我持有悲观态度,社会黑暗。我该怎么去对待?难道任其存在?”   “举案三尺有神明,可以虚与委蛇,但请坚守本心。”   “我是养女,父母待我很好,我该怎么报答他们?”   “与其坐而论,不如起而行。”   “来扶廊寺的路上,看到很多农民,过得极艰苦,一家人的年收入只有几百块,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早就辍学帮家里做事了,我很难过。”   “日行一善,使自己安心。”   “我妈妈说……”   “我爸爸告诉我……”   “有一次,我哥哥……”   “那天,阿燃给我讲……”   “今天吃的菜里,有一道是他最爱吃的呢……”   夜深人静时,我压抑自己想念亲人的念头,但言语间仍不知不觉流露出挂念。我的昔时在哭,在召唤,在说,你回来,你,回来。   住持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孩子,你仍有牵绊,去吧。”   我呆住。原来人和人真的不同。他可以在这山间自在过活,再大的风雨也和他无关。我不行,面对青山绿水好风光,我仍贪恋着伤身尘世。   那么,苏路加的选择,和我与欧阳娟的反对,又有什么关系?   人和人真的不同。   我虔诚鞠躬:“谢谢方丈指点迷津。”我多么感激他,让我明白该以怎样的姿态纯净着信念,并自保。   “这是你自己想明白的,和我并无关系。”住持说,“当我指给你看天空时,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你自己的月亮。”   天空是澄净的蓝,太阳是燃烧的金,植物的气息芬芳袭人。我想有些事情我会记得,有一些,或者遗忘,或者收藏。   “你的老师也来找过我。在你到来之前三天。”   “说了什么?”我惊讶,苏路加也有困惑需要住持开解吗。   “我告诉他,大爱无言。”住持说。   大爱无言。佛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住持拿着长长的笤帚,将寺里的落叶扫成一堆,撮到角落里点燃,散发出干燥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停下来时,他说:“即使有天,有人令你失望,你也不要因此对这个人世灰心,好吗?”   一味沉溺一己悲喜必然会忽略许多人生要义,我们为人,应该承担某些东西,遵循一些原则。   我不再张皇,也不失措。我知道要把自己保护起来的时候到了,我会学着滴水不漏的,我不能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对付我的把柄。我是会反击的,也会一些把戏和噱头。我会长大的,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好到让你难过。   这个世界,我不再怕。我好崇拜自己,看似沉静软弱,竟是能屈能伸呢。   告别扶廊寺,渐行渐远,回头,看见觉休住持静立山中,衣袂轻扬,佛陀般的安详。我看着他,深深俯首。他清俊峭拔,时做金石之音,却是绝不坚硬的,给我看清这天清月明的开阔疏朗。   从遥远地方,一首歌响彻天际,遥远地,遥远地飘来荡去:   青山围绕 白云深处   流年殷勤 劝我居住   蝴蝶飞来 问我孤独   我弹空杯 笑而不答   壮年离怀 不辞一醉   夕阳又来 乱我心扉   忘了情义 深入骨髓   只听风声 浩荡飞扬   ——完——   PS:本节的歌是电视剧《武当》的主题曲。这几句歌词不错。   说起来也满狡诈的呢,看起来很是能写续集,但显然我不打算这么干。   好象他们才初初相遇。一切已经发生,一切尚未发生。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是我写得最为耗心耗力的一篇,因为执意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行文非常任性,也就充分暴露了我在写作上的种种缺点,但尽管如此,依然觉得欣慰,我想说的话,在这篇里,悉数说完。   它以《每朵丁香都会盛开》出版,书店应该有售,可惜不大好找。(这是书商改的,我没有办法。)   感谢和我在这篇文里共同走过的朋友们。希望你们都能在尘世获得幸福与安详。 ━━━━━━━━━━━━━━━━━━━━━━━━━━━━━━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