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我把你放在玫瑰床上》 【下】   第四章   第34节 只有在梦里   只有在梦里,我和你才能百无禁忌   就让我对你的干柴烈火,只压抑在沉默之中。就让我对你的万丈瀑布,只含蓄在血液之中。就让我对你的千言万语,只倾诉在眼神之中。   一   你把我的轮椅车推到教堂里。   在庄严的圣乐中,我们一同跪下,向上帝祈祷。   你说,“今天我跪在上帝面前,感谢上帝送给我东方的天使。我承认,我不是圣人。我从来也不冒充圣人。我是花花公子,可是我对她的感觉和对任何女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的一生也在寻找我的另一半。我也渴望她的无以伦比的触摸。我会拿世上昙花一现的肉欲快感和她交换。当我第一次看见她,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灵魂中的女神。上帝,我从不想伤害她,可我把她害得遍体鳞伤,我祈求她的宽恕,发自内心的宽恕。冉冉,你真的宽恕我吗?”   “我不仅宽恕你,还为你钉在十字架上。”我看着拱形苍穹上的一幅幅神雕,“我对柏拉图的爱情有着千言万语的憧憬。让我紧紧拥抱你的头颅。让我只朝拜你的头颅。让我只让我的头颅受伤。”   你凝视着我,“小心你到底要什么,也许你真的如愿以偿。”   我的真命天子,我多么想被你诱拐到你的烈马上,我多么想被你引渡到你的悬崖边,我多么想被你绑架到你的帐篷里,我多么想被你扣押在你的翅膀下,我多么想被你劫持到你的瀑布里,我多么想被你诱奸到你的岩浆里,我多么想被你强暴在你的灵魂里,我多么想和你反锁在一个迷宫里。   我有一本黄色日记,像手抄本一样坦白,像手抄本一样危险。坦白到可以把我打到文字狱里,危险到可以置我于酷刑。我向你坦白了,怎样把你引到我的玫瑰床上,听我痴人说梦。怎样把你,引进我的玫瑰宫里,看我玩火自焚。怎样把你引进我的玫瑰浴里,感受我的死不瞑目。   真情不能容忍沉默。可是有一种真情不得不沉默。这本肉欲情书为你而写,而唯一不能面对的就是你。这是一个禁区,灰烬是它唯一的归宿。我在一个走投无路的深夜,让它先自行了断。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才把我对你的这把野火,烧成灰烬。   为了让自己端正和你的关系,我只能把你当成坐怀不乱的柏拉图。在你面前,我咬破手指,写下血书。   就让我对你的干柴烈火,只压抑在沉默之中。就让我对你的万丈瀑布,只含蓄在血液之中。就让我对你的千言万语,只倾诉在眼神之中。   就把一颗爱你的心,埋在地下,像酿百年老酒一样,耐心地等下去。就把一颗爱你的心,藏到海底,像养育千年珍珠一样,沉痛地等下去。就把一颗爱你的心,存到山里,像磨练万年钻石一样,无期地等下去。   在水晶教堂里,你和我跪在主教面前。在尖拱穹隆下,我们的灵魂,遥望天国。生平谁也不是教徒,谁也从来没有这样虔诚。   我们的誓言,只有血,能够见证。   你咬破手指,在我的血书上画押。我们,在柏拉图面前,歃血为盟。   在圣歌中,我们的一双血淋淋的手夹在一起。   你说,“你是我的神龛,只有你能够把我领入神圣的境界。让我一生尝试一次最神圣的爱情。”   我紧紧夹住你的手,“让我们在灵魂里交换王冠。”   就让我们,浑身的欲火,平静成兄妹关系。就让我们,血液里的占有欲,升华成精神关系。   明知这是一间刑具室,我还是走进去,在七十二道严刑下,我还是缄默着你的名字。明知这是一个陷阱,我还是跳进去,在挨近地狱的刹那,我还是锤炼着你的名字。明知这是一个火海,我还是冲进去,在化成灰烬的时刻,我还是隐藏着你的名字。   我不会在你面前,流一滴泪,就让我的泪水,往心里流。我不会在你面前,言一声痛,就让我的疼痛,绞在肉里。我不会在你面前,吐一口苦水,就让我的苦水,沉在血里。   就让我这样孤独下去,你永远也丈量不出,孤独中的空间。就让我这样沉默下去,你永远也打听不出,沉默中的秘密。就让我这样掩饰下去,你永远也想像不出,掩饰中的心情。就让我这样忍耐下去,你永远也把握不住,忍耐中的限度。   你合拢双手祈祷,“我们非常幸运有机会体验这种情感,但是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有一个请求,沐浴祈祷和舌头祈祷是两种最神圣的仪式,今天是舌头祈祷,改日沐浴祈祷,你能做到吗?”   “只要你坐怀不乱。”   “我保证。”你凝视着我的嘴唇,缓缓挨近我,你的舌尖伸进我的嘴唇,触动我的舌尖。两个舌尖像肝尖在油锅里相迸。突然,你把我拉进你的怀里。舌头像两条湿透的金鱼,嘴张得可以容下一个橘子。你的舌尖触动我的全身,我浑身不能支撑,闭着眼睛,听你祈祷。   你的圣洁的声音把我唤醒,“沐浴祈祷时,我们都要赤身裸体,泡在鸡尾酒里,我边为你全身按摩,边为你祈祷。这样我们的许愿才能显灵。”   我半醉半醒地说,“沐浴祈祷还是等到你把我引到神坛的那一天。”   你掏出一个戒指盒子,送给我。   我激动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粒药片。你说,“这是十八岁时,我父亲给我的生日礼物,它是毒药,药性比子弹还干脆地结果大像的生命。我随身携带,分分秒秒,触摸到与死亡的距离。”   我闻着毒药,丈量着这片药与死亡的空间。   我感谢你,送给我如此昂贵的家传。   你说,“给予,是爱的最高境界。”   我摘下子弹项链,让你掂出份量。我为你戴到脖子上,你吻着发发子弹。   我说“如果不畏惧死,还畏惧什么?”   应该说,你让我在死亡面前,比古人还刚毅。我突然对死,豪言壮语。我不再胆怯,与你相聚相别。我不再恐惧,与你缘起缘灭。   当你推着我的轮椅车到教堂大门时,你回头看着教堂,声音庄严得像保罗教皇,“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之内我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突变。你可以确保,我从你的教诲中学到的将用来建造一座神殿,而不是一家酒廊。”   第四章   第35节 满月   二   满月下的游泳池边,我请你坐在太师椅上,为你举办一场马拉松时装表演。我在亭子里更衣,首先为你走出阿拉伯蒙纱舞裙。   我感觉吉米从隔壁的了望塔上,调准我的焦距。   你品着马丁尼酒,“你脸上的白纱,让我只能看见你的八千吨情感的眼睛。”   我走出一身拖地肉粉罗纱睡衣,你用手捧着月光下透明的三点,激情地说,“我希望我能冷冻这个时刻,让你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你的眼神美丽的像海上日出,你的嘴唇凝聚着成千上万的承诺,你的窈窕的腰身是虚无缥缈的雨丝,你的头发让我听见银河的瀑布。在你的神奇的肉体里,有一颗柔软的心,充满了火山爆发的激情。我的心兴奋地煽动,我的眼睛吞噬着你的令人狂喜的美。我完全在你的魅惑之下。你怎么让我这么幸福?一个男人怎么能承受这么多幸福?我怎么回报你给我的这种幸福?不,幸福还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心境。”   当我一身黑皮黑靴,举着黑色的皮鞭,你双手投降,让我把你捆起来,你后悔在上帝面前和我拜为柏拉图,不然你会扑上来。   我说,“我不必捆你。我在考验你的意志。”   你说,“和你在一起,每一分钟,我的诺言都在垂死挑战之中,这确实是对我的承诺、意志和耐心的考验。”   我从你的身边擦过比基尼泳衣,你的裤裆屹立,你夹住两腿,可还是遮挡不住,你索性摊开双腿,不再担心一峰独立。   你说,“你要让我从人变成野兽吗?”   我笑笑,“从猴子变人。”   你的山头随着你的笑声浮动,“看你就像雾里看花,我沉醉于这种轻纱扑面的感觉,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注视着你的无以伦比的美,令我窒息的美,说,“爱情不能等待,可是爱情就像酿酒,时间越久,醇香越浓。”   你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等待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膨胀。你的眼睛给我点了穴,恰好点到我的雄性开关上,让我的输精管隆隆作响。我总可以抱抱你吧。”   我说,“距离就是魅力。根据公约,我们必须保持一寸的距离。”   “我什么时候签的公约?”   “当你是睡狮的时候。”   你叹气,“有时你几乎使我恐惧,好像未来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好像知道我们的归宿,只有我蒙在鼓里。老实讲,如果任何一个女人对我谈起柏拉图,我会以为是疯言疯语。任何女人指挥我,给我一堆清规戒律,我不会和她浪费一分钟。我惊奇的是我竟然和你共鸣。我分享着你的梦,因为我爱你,你来自另一个时空。”   我说,“我是梦想家,可是梦想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你举着酒杯,“我必须承认,你是梦想家,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你不仅仅是一个人,我和你有团队精神。其实,我可以理解你,肉体关系对我太容易,我和任何女人的肉体关系不能幸存一个星期。世上最容易得到的就是性。最不容易得到的是灵魂。你用柏拉图保护自己,我当然幻想过和你在玫瑰床上,可是我已经领略到通向那张床需要多少历险。如果我在你的床上,你确实不安全。”   我抖开大红的睡衣,亮出红色的吊袜带,“我是水晶宫的女主人,请你把内裤脱下来。”   你突然笑起来,敲着酒杯,“不可能,我已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如果谁再和我提肉体,我会义正词严地谴责,用尺子敲打她的手心,然后逃跑!我成了恍神公主第二,纯精神、恬静又疯狂,确实需要史无前例的远见、胆识和精神病历史。我已经成了你的哈巴狗,你习惯了用鞭子牵着我的鼻子走。够了,不要再剥夺我的自由。”   我笑笑,“自由是独立宣言的第一句。谁剥夺你的自由,我为你而战。”   你撅着嘴,“她太残忍了,天天折磨我。”   “给她什么刑法?”   “脱下她的内裤。”   我笑着,“你先示范。”   你认真地说,“对不起,我的柏拉图手册上严禁我脱下内裤。我们只能衣帽整齐地躺在床上,手铐脚镣,头上蒙着沙袋。”   月光下,披着婚纱,我缓缓地穿过玫瑰拱门,只为了感受新娘的颤栗。你像新郎一样,把我捧过玫瑰门。千万别把我放下来,我从太远的地方,赤脚而来,脚上扎满了荆棘。   你撩开我的头纱,吻着我的耳唇,轻声告诉我,“爱情,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情人,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婚姻,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   我腾地从你身上挣扎下来,一头扎进泳池,你也跳进泳池,把我从深水里拖上水面。   你抚摸着我的湿透的婚纱,“我只要和你开句玩笑,就能看见你疯狂,你为什么这么疯狂?”   月亮隐藏到云后,“我是个盲人,只能由你给我带路。”   你说,“我也是盲人,为你带过路,可是把你带到水底。从此你带路,只有你能为我带路。我会紧紧抓住你的拐杖。”   月亮从云后挣扎出来,“我眼前漆黑,像白内障患者驾驶着空中飞船,我需要你,需要你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坐在我的驾驶席上,只要悄声告诉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的眼睛就会复明。”   你紧紧搂住我,“我也是!”   “我在一座神殿里,双膝鲜血淋漓地向前爬行,膝下就是火链。只有你让我匍匐爬行时,依然笑从心升。我求你千万别对我说悲观的话,这是我最最最最怕听到的话。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你乐观,我也乐观。你悲观,我也悲观。我需要一个梦,支撑着我。我是个盲人,我的盲人拐杖在你手里。你能为我带出这座下了三千年大雨的水牢吗?我不仅在发摆子,浑身还中了几发子弹,告诉我,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我才有钢筋铁骨。”   “吻你三千年,三千年的吻能唤醒你吗?”   我捞着水中的月亮,“气绝时,你是我的转魂丹。”   你把水中的月亮和星星双手捧给我,“我希望我们每个小时都能这样美好,每个小时伸延到每天,每天到每个星期,每个星期到每月,每月到每年,一个黄金时代就这样循环。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当你挣开眼睛,看见天空从来没有这样湛蓝,阳光从来没有这样金黄。”   我说,“如果一生有这样一次感觉,还过高要求什么?”   你口气隆重,“每个人一生都应该有一次这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可以让我品味五十年。”   “那是完美的五十年。”   你举起我,我的湿透的婚纱沉重到把我们同时坠入水底。   第四章   第36节 窗外的城市   三   360度旋转餐厅,窗外的城市灯火像亿万棵圣诞树,船艇的灯海像一座银河。   你包下了整座日本餐厅。一望无际的红蜡烛像月色中的樱花花园。穿着和服的小姐举着酒盘穿梭在烛光里。我身着樱花缤纷的和服。你身着蓝色和服,吉米身着黄色和服,你们扮成武士,腰上挂着宝刀。   你摇着一把钥匙,放在吉米的手里,“吉米,你是圣人。谢谢你的大度。请接受一艘游艇,不要误会这是一场交易,这不能补偿我对你的歉疚。”   “我这个媒人,”吉米在手里转动着钥匙,惨笑说,“还没见你以前,冉冉送我一辆跑车。现在你又送我一艘快艇。”他凝视着你,退回了钥匙。   你向吉米举起酒盅,“我向你敬三杯酒。第一杯,我感谢你把冉冉介绍给我,你不仅仅是给我介绍了一个天使,你给了我一把梦幻王国的钥匙。第二杯,我感谢你,当我对冉冉心如死水时,你奇迹般地让我死而复生。第三杯,这个圈子里,诱惑太多,你知道我朝三暮四,请你在我越轨后用十匹马把我拉回到冉冉身边。”   吉米举起酒盅,对你说,“我也送你三句话,第一,冉冉是上帝给你的礼物,我劝你不要再亵渎。第二,你说过,一切无常,一切稍纵即逝,一切没有永恒,如果这是上帝的玩笑和游戏,我劝你珍惜和她在一起的分秒。第三,如果你真的把她害死,我们二十年的友谊再也不能幸存。”   吉米举着酒盅,和我碰杯,他的脸上依然闪耀着理解万岁的笑容,他的力量蕴藏在他的惊人的镇定之中,他的安祥的幽默感之中,他的自我折磨的善解人意之中。“冉冉,我也送你三句话。第一,理查德给你最大的财富就是给你一个开放的大脑。第二,幸福淹没一个人,不幸锤炼一个人。男人没有创造你,男人也不能摧毁你。第三,请记住我和理查德的友谊可以繁荣二十个蹉跎岁月,是因为我对他一无所求。无欲则刚,是我做人的终生准则,也是我奉送给你的护身符。”   我举起酒盅,“我向你们两位骑士敬三杯酒。第一杯,为了我们的过去。上帝为我们撒下了种子,我们在一起含辛茹苦地耕耘。为我们共同流过的泪水,干杯!第二杯,为了我们的此时此景。多少个夜晚我都在梦想,在一个童话世界,我向你们两位骑士同时表达我的感谢。让这个黄金时刻永远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干杯!第三杯,为了我们的未来。如果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为了我们的命运,干杯!”   在酒盅相碰,一饮而尽的时刻,泪水从我的两颊流下来,滴进我的酒盅里。我们彼此凝视着,你的柔情似水的眼光,吉米含情脉脉的眼光,像两道闪电,让我突然哽咽。   你吻着我的眼睛,“我真想吻遍你的全身。”   我说,“吻我的太阳穴吧,这是你伤害我最深的地方。”   你摇着头,无奈地对吉米说,“我该怎么样?这个人精让我神智不清。”你敬吉米一盅,“吉米,给我一根稻草,她向我要的关系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   吉米镇定自若,“我对你充满信心,你总是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乐队奏起日本古乐,你敬吉米,“吉米从小学起就是我的军师。他给我出谋划策了二十年。对我而言,坦诚意味着一切。我们彼此依赖信任对方。”   吉米笑看着我,和我干杯,“冉冉,如果你需要最后一根稻草,请考虑我。”   我凝视着吉米,“我相信,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吉米这样的男人敢于担当。应该说,他是丈夫的第一人选。”   吉米吐出一口烟雾,“我们已经认识了几代。如果你给我机会,我们会一拍即合,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你给吉米打了一个响笛,“我不和任何人分享冉冉。她是我的。”   “幸运的冉冉!”吉米伤感地看着我。   你叹气,“并不幸运,她爱上一个永不结婚的男人。”   我晃着酒盅,“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吉米。以后如果你和那些女人肉搏战,我也给你出谋划策。吉米和我可以智力竞赛,你是我们的裁判。”   你沉思着,“我想这就是朋友的意义,友谊的奠基石。”   “世上最精锐的智囊团!”我向你干杯,“中了理查德奖,什么奖品?”   “赢得我的心。”你口气凝重,握住我的手说,“吉米,我爱冉冉爱得焦头烂额,可是我又有恐婚症,给我一句忠言。”   吉米深情地凝视着我,“跟着你的心走。这是一条最危险的路,可又是惟一的路。”   你吻着我的手心,“你是梦想家,让我在你的梦里越久越好。一个梦,两个儿童。”   “一个梦,三个儿童。”吉米吐着烟雾,“让梦和现实亲密地握手。”   “让梦和现实握手和狂吻。”你抚摸着我的头发,“你让梦和现实成了丈夫和妻子。没有见到你以前,如果哪个女人和我谈起婚姻,我一定以为她疯了。我不玩婚姻的游戏。我逃避婚姻,毫不妥协。我不敢相信我也在谈着婚姻。我不敢相信婚姻成了我今天满脑子的话题。我知道,如果我对你不敢担当,我就会失去你。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我有两种想法,一种是‘今天就豁出去,'另一种是‘慢慢来'。至少比过去的‘永远休想'强多了。可是我不得不坦白,我有恐婚症。我总是觉得婚姻是一个陷阱。”   吉米点燃一支雪茄,把浓烈的烟雾吸尽肺里,他回避着我的眼睛,为我争辩,“陷阱,牢笼,监狱,镣铐,锁链,你该是向光明面看的时候了。婚姻对你未尝不是一个新的世界。你可以飞向一个新的天空。当你飞到一个高度再回首时,你会醒悟以前的放纵生活其实也是一个牢笼。有一点非常确定,你不可能体会那个新世界,除非你走进去。”   你吻着我的额头,“看看你的魅力,最近吉米时时鼓励我和你结婚。你已经感动了我们的心。吉米慢慢地让我了解婚姻对你有多么重要。他帮助你让我越陷越深。他和你让我今夜除了婚姻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我总是有一种担忧,我会突然从这场梦里苏醒,我担忧那时会让你失望。”   我举起酒盅,“那就让我们盗走彼此的梦,同时苏醒。”   第四章   第37节 窒息   四   只要到机舱口,我就窒息。   你抚摸着我的诗集,“我一天十个会议,分秒都上了弹簧,好莱坞是梦工厂,比兵工厂的放射力还大,可是竞争对手太多,所以我不放过午餐的时间,更不放过飞机上的时间。我每天必须读十个剧本,惟恐错失一个好剧本,我先给每个剧本五分钟,如果五分钟之内没有抓住我,我就扔掉。可是你的诗不同,我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寻味,比我当年读拉丁文希腊文古罗马文还一丝不苟。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让我摸摸诗集上覆满的你的手印,上面还有你的体温。   你笑笑,“因为她是史东夫人的语录,座右铭,指南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我说,“你总是知道怎样放纵我。你的语言就像针灸麻醉我的耳穴。”   “你才是泰斗,我只是你的门生。”你笑着,“我羡慕你的志在青山、与世俗势不两立的境界,我真想今天就退出江湖,跟你就这样飘然出世,浪迹天涯。”   我笑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嵩人。”   你笑着,“喔,听着神秘、复杂,你说的都是月亮的语言,宇宙飞船应该第一个把你送到月亮上去。”   我说,“这是我前世情人的诗。”   你说,“我以为你的前世情人是我。”   我说,“那是一千二百年前的风花雪月。”   你狂傲地说,“也许我就是他的转世,不然我怎么听到诗就飘飘欲仙。这是个苏醒的梦!诗歌给你真正的价值,我是诗人的儿子,我不知道我的诗在旅程中遗失在哪里,也许你能帮我重新找到?”   我指着与落日同时升起的月亮,“诗就在你的血液里。月亮是你的喉咙。”   突然,你对着落日叹气,“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如此反常。每天我像和一千只狼搏斗。”   我无望地看着落日,“你那么忙,心里容得下我吗?”   你凝望着夕阳,“这么美的夕阳像伊甸园的花海。”   我说,“那是我的燃烧的喉咙,呼喊着你。”   你吻着我的额头,“我听见了。”   我看着火红的日落,“我沉在你的海里。”   “我们沉在一起。”你目送着落日,“我发现真正的生活比最好的祝愿还浪漫,随时一切都可能发生,这就是生命的美妙。不知道下一步发生什么令人兴奋。其实,只有障碍才有乐趣。如果是上帝的游戏,我相信还有很多意外。看到爱情像云彩一样变幻,确实是一种历险。”   我无言。语言并不能增减沉默的痛苦。   你看着落日,心平气和,“我可以看见十字路口的教堂。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角色是否能演得淋漓尽致,直到上了舞台。我担心这条路是个圆周。就像发射的卫星,在天空旋转旋转旋转,如果不在半空爆炸,又回到原点。”   我沉默。沉默并不能化解语言的痛苦。   你说,“我只是让你随时了解我的心情,如果我不把我的内心曝露给你,我就觉得是在欺骗你。我只能跟着心走,让你知道我的诚实的心情,我不会给你错觉。放心,我也在竭尽全力找着能让你幸福的捷径。让你幸福是我的第一选择,也是我惟一的选择。”夕阳淹没着在地平线的背后。你看着蓦然黑暗的地平线,说,“我希望永远不失去你。我们期待的远远不是失望。你现在需要承诺吗?”   我看着流星云,“不知道忘记你的承诺需要多少年。”   你像一个游戏设计师玩着新软件一样快乐,“你看什么都从月亮的背面看,只看见黑暗的一面。你知道,心情和结局成正比。如果你凡事都向消极的方面看,结局就会消极,反之,如果你积极,我也就在你的大跃进中蓬勃。性格就是人生。每一步都关系着最后一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时间会告诉你的。我不知道哪条道路更适合我,当然我也不能确定。幸运的是,我已经走过那条路,也许该是我试验新的道路的时候了。你说呢?”   你调头走上机舱的台阶前说,“我告诉我身边的女人,有一天我会追随我的命运,可是至今婚姻对我依然是死敌。它是完全不必要的承诺,只是为了你,我会尽快给你‘YES'或者‘NO'的回答,有可能是‘NO',但是至少让我们给命运一个机会。”   我真想在你面前大哭一场,可你又是每一个女人的男人。你把我引诱成一个为你疯狂的女人,你却冷静地看着这个剧本。   第四章   第38节 一个季节   一个季节,没有你的音讯。   当我走出深宅大院,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心境下,吉米已经从隔壁搬走,房子挂牌出售,我这才知道隔世了多久。   我带着缅怀的心情,走进吉米敞开的房子,经纪人正带着一位电影明星,从一个大厅穿过另一个大厅,给他抑扬顿挫地兜售着这座法国大理石庄园。   经纪人满脸都是脂粉和笑容。她问我是否也对房子有兴趣,我指着我的房子,告诉她,我是邻居。经纪人突然一脸春光,像妓院的老鸨,拉着我左看右看,不住兴叹,“我听说你是好莱坞最年轻的电影制作人。”   我笑笑,“只是还没有作品。”   我认出了电影明星韦恩,不久前杂志上一阵炒作,他对记者招供,他从十三岁就是同性恋。他的右耳戴着钻石耳环,一头披肩发金光闪烁。他和我握手,“我听理查德谈起过你。”   我惊喜,“你认识理查德?”   他说,“理查德说你是旷世诗人。”他边说边向大门走去,告诉经纪人再联系。   经纪人送走了韦恩,对我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是理查德的老友。”   听说她认识理查德,我的血管发热。凡是理查德的老友,当即就是我的亲属。我听着她说,“理查德说,你写小说。作家需要人物,你至少心里应该有一百个男男女女,我可以带你认识他们。”   我好像和组织接上了头,兴奋地说,“我怎么早没有认识你?”   她说,“今天晚上就有一个晚会,你要不要去?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名流,你也许会撞上理查德。”   我说,“理查德去法国了。”   她笑了起来,“谁知道呢?比佛利山庄算是天下第一庄,这个庄里的男人都行踪不定。”   她的笑容使我满脸油腻。   经纪人把我带到山上的一栋地中海式豪宅里。里面的光线柔情的像一家酒廊,或者一家舞厅。   女主人显然已经听经纪人介绍过我,她热情过度地和我拥抱,然后挽住我的胳膊,为我介绍在座的来宾,电视主持人,影星,歌星,导演,制作人,夜总会老板,时装大师,船王,地产大王,电脑魔王.....我看着身边翩翩而过的女郎,一片春光乍泄的超级模特。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晚会上,我的脑子里只有理查德,我边喝着白兰地,边写着诗。   一个男人坐到我的身边,我抬起头,吓了一跳,竟然是你的父亲!他的赤条条引诱我中邪的眼光,使我满脸发胀,幸亏昏暗的灯光模糊了我。   我冷冷地问,“史东先生,你为什么捏造一本我的档案?”   他溺爱地看着我,“我不想闹出父子同抢一个新娘的绯闻。”   我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他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我必须告诉你在奥斯卡发奖会上看见你的感觉,你穿着婚纱,翩然而过。你的纯洁里汹涌着万种风情。”   我笑笑,“听说你是情场大盗。”   父亲显然比我还了解他儿子。“我儿子才是情场大盗。他的美是让人梦寐以求的‘种马',在好莱坞有‘雄孔雀'的昵称,你还是让你的野心束之高阁。”他绞尽脑汁,铲除我的狂想。“理查德是天生的女人杀手,他的性感女人像纸花般盛开。如果哪个女人想罩住他,不久就沦为精神病人。”   “我酷爱天堑。”   他兴致勃勃,“我也是。你在比佛利山庄最闻名的亿万富豪俱乐部里。你是这里众星捧月压倒群芳的梦幻女郎。这些男人都在虎视眈眈地打着你的主意。”   我凝视着手持电脑屏幕,“你的儿子离开后,我成了愁肠寸断的古代女人,每天盘旋在楼上望穿秋水。”   他的眼光好像窥视着我的隧道的最深处,“理查德给我的一道作业就是读你的诗,就连我父亲,理查德的祖父也有这道功课。”   我说,“真有意思,我在俱乐部里给你的儿子写诗。”   “你能念给我吗?”   这是长江之水天上来的时刻,我压抑不住倾诉欲,边在E-mail上给你疾书,边轻声念起来,“当我走近舱门,俯瞰着九霄云外,我的眼前,只有你。当我跳出机舱,一头扎进云海里,我的脑子里,只有你。当我挣开降落伞,随风而逝时,我的耳边,只有你。当我坠落在大海里,看不见岸时,我的祈祷,只有你。”   他吻了一下我的手背,“下次跳伞叫上我。”   这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时刻,“上帝给了你天使的声音,我爱你的声音,我爱你的灵魂,我爱你的肉体,我爱你的风情,我爱你的柔情,我爱你的激情,我爱你的豪情,我爱你征服世界的魄力,我爱你对我的怜惜,我爱你发誓拯救我的口气。”   他吻了一下我的手心,“我们父子有一点雷同,就是给诗人灵感,我第一任老婆,理查德的母亲,就是诗人。”   他不时给我温上热酒,倒进我时时空了的酒杯,说,“看的出来,你今天很激动。”   他说,“我要把舞厅里的恍神舞曲录下来,锁进保险箱里。”   信发出不到半个小时,你的回信闪现在屏幕上,我惊喜地欢呼,“你儿子发来的E-mail!”   史东先生和我共同读着你的回信,   我的缪斯,   我也沉浸在你的空气里。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我的世界;从你的声音里,我听见了我的思想;从你的语言里,我触动了我的灵魂;从你的笑声里,我抚摸到了阳光;从你的信任里,我感应了我的使命;从你的梦想中,我发现了我的命运。   你发掘了我,你袒露了我,你解放了我。你这样天衣无缝地征服了我。我爱你。   V。   他不禁赞叹,“哇,没想到我儿子也是诗人。看来,我也该给你写诗。”   我自我陶醉地给你父亲一遍遍地念着。   你父亲的眼光穿过我的霹雳紧蹦超短裙,镭射着我,舌头好像吸吮着我的最深处,“告诉我,你怎么给我儿子的灵感?”   第四章   第39节 又一个季节   六   又一个季节过去了,你仍然没有回来。   我又和你的父亲约见在那个俱乐部里。我只要一踏入那个俱乐部,就诗如泉涌。   史东先生掏出钻戒和手镯,故意炫耀地把发票一同亮给我。我笑着退回,“你为你儿子求婚吗?还是让你儿子亲自给我。”   我把新灌制的CD《太阳神》回敬给他。我说,“歌词都是我给你儿子发的E-mail。你睡觉前听可以帮你催眠。”   史东先生吻着CD,“睡觉前听,我就成了机关枪。”   他不时给我斟上酒,让我润下喉咙,我念得口干舌燥。只有在随时都想拔光我的你父亲面前,给你写歌词,我才能考验我的定力。   我边给你发着E-mail,边自言自语地念着,“你说过,会来海边看我,我就坐在礁岩上,痴狂地看着一艘艘停泊的船只。乌云泼墨而来,海鸥已经吓退,你没有来,海啸却说来就来。一头狂狮,掀翻了大海,波浪悬崖万丈,让我一时无处藏身。可我依然站在礁岩上,和雷声一起,呼唤着你。和闪电一起,找寻着你。当我浑身淋透,蝴蝶裙被暴雨卷走,我像一条绝望的鱼,跪在沙滩上,呜咽,今天的雨特别漫长。”   他说,“我要是和你在那个海边,我就成了来复枪……”   我又给你发出E-mail,激情地念着,“你说过,和我一起到森林里踏雪,可是大雪纷飞的松林里,只有我一人。我的冻得红肿的手指,在千年的雪松上,刻上你的名字。我在那个大雪的森林里,野人一样狂跑。树上的雪块,在我的呼喊中,纷纷飘落。我躺在大雪中,闭着眼睛,感受着你贴近我的那个刹那。大雪为我披上婚纱,我把自己当作白雪公主献给你。”   他说,“我要是和你在那个森林,我就成了爆破筒……”   我一鼓作气又给你发出E-mail,“我像一个等着上轿的女人,从深夜就坐在河边的梳妆台前,让自己全力以赴。可是日出日落,还是不见你的帆影。太阳下山时,我的胸口,压上一个烧红的熨斗。我一定要跟你走,必须要把自己交给你。就这样,我在河边全身痉挛,等了一个秋天,也没有等到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数不清的荷枪实弹的FBI冲进这栋房子,包抄了每个角落。   FBI当即给女主人戴上手铐。我在自己的剧本里写过这个场面,只是没有写到我也被戴上手铐,成了瓮中之鳖。   在场的几十个人都被戴上手铐,无一幸免,即使是史东先生。我被押上警车的时候才听清,这里是比佛利山庄最隐秘的高级妓院。   我被警车带到关押所,蹲了一夜班房。   监狱里有一种气场,刚刚进了狱室,就想理查德想的舞神附身。   我在狱室里,抖开白色床单,在铁窗的一道月光里,翩翩起舞,边舞边吟着游魂。   我们向往大海,就搬到海边   让辽远的大海,作我们的后院   我们向往群山,就搬到山上   山下灯火,夜夜像一棵圣诞树   我们向往草原,就搬到帐篷里   让马队羊群,作我们的邻居   我们向往高原,就搬到牦牛上   缓缓经过,一座座寺庙   我们向往田园,就搬到茅庐里   听着溪水,看着南山   我们放浪天涯   大地都容不下我们的爱   只有舞蹈使我此时陶醉,我想起父亲为我请到家里几年的一代古典舞蹈国师,他挖掘了失传的中国宫廷舞蹈,揉和了土耳其和印度舞蹈,他余音绕梁,“3分形,7分劲,8分心意,10分无形。”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得意门生在监狱里,边吟边舞,直到破形入神,天人合一。   第二天早晨,我被侦探召见。侦探问我从娼多久。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妓院。我只见了地产经纪人一面,她带我到这家俱乐部,让我熟悉人物。   侦探说,那个地产经纪人兼职拉皮条的人贩子,至少要判六年徒刑。女主人至少十六年。她的厚厚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是你,你怎么解释?娼妇至少要判一年徒刑。   我禁不住大笑,什么时候上了妓女人名册,那个女主人真会发展党员,我都不知她叫什么,只被她拥抱了一下,就进了她的组织。   侦探说,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你是万国宫里惟一的华裔,你的父亲又是华裔财政部长,这个面子你丢得起吗?   侦探离开后,我在牢房里给家里打个对方付款的电话,我母亲接的电话,她说,她已经在报纸上看见我的照片。昨天她的脚被车库的门砸了一下,砸得她无法走路,恰好就是我被捕的时间。   我把和地产经纪人的一面之交讲了一遍,我说,也真奇怪,我只要一走进那家妓院,就更加想念理查德,灵感就疑是银河落九天。   母亲说,那一定是理查德常常出没的地方。   母亲告诉我,我父亲放下报纸就飞往洛杉矶。话音未落,看守告诉我,我有探监的人。   我告诉母亲,父亲来了,我放下了电话。   我走进探监室,竟然是史东先生。   我们同时抓起电话,隔着玻璃,我看见他格外地豪迈,好像天打雷劈和他没有关系,他笑着说,“我来保释你。”   我问,“你知道那是妓院?”   他眼光妩媚,“人人皆知。”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是妓女?”   他笑笑,“妓女又有什么?理查德十四岁,我就带他出入妓院,这家妓院是有名的万国宫,妓女来自一百多国家,只有三百名妓女,都是一个国家的精粹。从这些妓女身上,你根本看不出纯情少女、天才艺术家和压倒群芳的贵夫人的界限,就好像你。”   我好像感觉理查德就在面前侮辱我,我断然地说,“我不接受你的保释。”   我放下电话,掉头离开了探监室。   我父亲把我保释出来。送我回家的路上,在长龙车上,他愤怒地不和我说一句话,一脸苍茫。   进了家门,我父亲陷在沙发里,克制着脸色,端详着墙上我刚刚挂上的狂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叹气,“世上几十亿人,为什么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憔悴?爱德华和他相比,就是圣人。你为什么不和一个尊重你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一个欣赏你的人在一起?”   我强词夺理,“理查德说我是他的女神。”   父亲压抑着声调,“我真想跟着你去和理查德约会,就坐在你和他中间,用枪口顶着他,把他软禁在新房里。你一天不嫁出去,我一天就不能放心。”   我安慰他,“放心吧,理查德说要娶我。”   “娶你,还可以休你,别说还没有娶你。他这样的人,变数太多。”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非要嫁给这个魔星?”   我说,“没有理查德,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父亲紧紧抓着沙发靠手,“如果你失去他呢?”   我说,“没有理查德,我根本没有活着的义务,不如死亡。”   父亲叹气,“死亡可以摆脱你对生命的义务,却不能摆脱你对自己所担负的义务。你来世的使命,是活得有价值,无愧于此生。”   我们又到了不狂草不能活的关头。   父亲当即顿墨挥毫,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中决出情操,尺幅上凸出筋骨,混沌中放出光芒。空灵中见苍天之力,静谧中见龙飞凤舞。掀天揭地之气,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胆,不在寻常眼孔之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抖开宣纸,理查德就像这片白云,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明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父亲又一次陪我在阳春白雪中,从深夜到天明。   第四章   第40节 千次电话   我给你打了千次电话,也没有回音。   我追你追的上天入地,竟然追到温哥华的雪山上。我从山顶纵跳而下,白茫茫的世界里没有你。   我追你追到雪山脚下的冰河边。我堆起一个雪人,和你彩排了千言万语,你走来后,还没等我开口,就冷冷地说,“我想,我们还是不见面为好。和我道貌岸然,结拜柏拉图,架空了我,暗中勾引我父亲,你以为我蒙在鼓里?你总是为我设下圈套,你的圈套只能圈住你自己。”   我的手指无辜地插进雪人的眼睛里,我终于知道了冤案的来历。当你被打入七十二道刑罚的刑讯室,如果你喊冤,冤情冤屈冤枉只能加重刑罚。我狠狠地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的。”   “何必重复一千遍,重复三遍就可以判决。”你眼里彻骨的寒气让我想起昔日宫中把王妃打入冷宫的绝情。“如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生气吗?如果我和露尔结婚,你恨我吗?”   我倒吸冷气,手指插进雪人里,越插越深,根本感觉不到雪的温度。“今生你是我的死敌,来世你是我的撒旦。”   你眼光冷漠,“你不是柏拉图吗?梦不是罪人。梦需要付出代价,更多地祈祷吧。”你看着大雪,“让我听得更明白一点,如果我不能娶你,你嫁给别的男人,我们的友谊就完了?”   我揪掉雪人的耳朵,“摧枯拉朽。”   “你的想法奇特到让我惊叹我竟然容忍你这么久。显然你不在乎友谊,我不在乎婚姻,我们就像粉笔和奶酪。你不能接受我,除非你把我关在笼子里。我希望让你高兴,可是我和你的笼子还有几百万里的距离。不是绝对的‘NO',更不是'YES'。我不想误导你。告诉我为什么婚姻对你这么重要。如果你爱一个人,根本无需合同,是爱把我们维系在一起,而不是一张纸。这是原始人的穴居证。”   我看着雪人,“我就活在穴居时代。”   “那就下辈子见。”你拔腿就走。你的手机响了,你兴奋地对着手机说,“我的声音就能让你全身颤抖?露尔,我在开会,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房间,抱着我随时发情的小猫。”你走到远处,时间停顿下来。   在皑皑大雪中,我披着红袍,走到树下,吹起箫。箫声哀怨的让大雪越下越疾。   孤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独。   我爱上一个扑朔迷离的人。我每天活在错觉之中,明知道你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只眼睛。就像墙上的一幅画,画框后面藏着一个暗室。可是我看不懂你的第三只眼睛。这种乌云,到死也不会明朗。明知你不是我的未来,可是我还是与我的信仰决斗。   自从认识你,我每夜不得不用安眠药和酒精一起喝下去。因为想念你,又要放弃你,我已经服用了三千粒安定。   这种折磨的爱,让我体验了每一种疾病,那些白血症患者,那些脑癌患者,那些精神病患者,都成了我的病友。   当你回来时,脸上像太阳一样闪光。你好像根本不记得我们刚才争辩过,你握住我的冻僵的手指,为我呵气暖着,你问我吹的什么曲子,我说,“一个胎儿的故事。在庞培的废墟里,发现了一个孕妇,胎儿永远沉默在母亲的子宫里。有种爱情,早接生,就是死胎。晚接生,就埋在废墟里。”   “你在诅咒我们吗?”你甩开我的手,箫从我的手中滑落,在雪中像一具晶莹的尸体,险些被大雪埋掉。我拣起箫,抖着悠长隧道里的雪块,你的声音比雪还冰冷,“如果因为我带着露尔来滑雪,你就嫉妒,我没有谎言供你娱乐。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么接受要么放弃,没什么讨价还价。”   你摇晃着手机,我突然觉得你的手机就是万恶之源,我用箫狠狠地从你手中敲掉你的手机,红色的手机滚到雪里。   你限我三分钟给你拣起来,我一把拉断脖子上的水晶项链,水晶撒落在雪上,渐渐被大雪覆盖。我的充满灵性的天真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大雪埋葬。   你在大雪没有完全覆盖手机前拣了起来,失望地摇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恐怖?”   我竟然一气把箫撅折两半,“你想和死尸共舞吗?”   “什么意思?”   “滥情会使我成为死尸。”   “专情会使我成为死尸。”你气得发抖,“再说,你根本不必担忧,我根本不会和你躺在一张床上。那是你想像力的蛇在冒毒汁。”   雪橇在我的伤口上滑行,“你的一句话,就把我毒得五腔出血。”   “那是因为你的舌头比冰刀还尖刻。你不该对我像对待原始人一样。你还是把梦的温度调低几档,你如果予人予己自由,即使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也能活得逍遥。”   我抚摸着雪人,“你的一个字,就让爱情变成死亡通知书。”   你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为什么抛弃自由?你为什么把剥夺我的自由这么沉重的大山压在你的大脑里?你为什么把玩弄锁链这么腐朽的世俗游戏规则当成使命?你想把我囚禁成你的和尚。有些男人被女人控制但我不是。从我这里永远没有那张合同。让我试着理解你,如果我和你结婚,万事大吉。如果我不和你结婚,一切化为灰烬。你为什么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   你解开领扣,透着热气,“其实,我倒宁愿和露尔在一起,我喜欢让我放怀的女人。记住,男女是化学作用,互相融化。而不是物理作用,互相铸造。”   我的身子把雪人烫化,“我宁肯嫁给你父亲!”   你揉出雪球,扔向天空,“终于暴露了你的动机。你嫁给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世,我父亲是掌门人,大印在他手里,去年还被花花公子评成最富有最风流的单身贵族,恰好他来者不拒。多少女人就这样成为我的继母。你给我设的陷阱只能让你自己陷进去。我很高兴你能找到替身,很庆幸我不是!恭喜你,祝你好运。”   我惟一能够拥抱的只是雪人,“我会从好望角寄给你喜帖。”   “免了,我收到太多了。”你看着大雪纷飞的天空,“每个人都有自己进退两难的困境。没有人例外。我想知道你的动机。”   “什么动机?”   你的血冷酷无情,“迫不及待和我结婚的动机。”   “因为我是淘金狂。”我和雪人绝望地拥抱,“告诉你吧,你父亲送给我18万美元的钻戒,12万美元的翡翠手镯,故意把发票炫耀给我,照样让我扔回到他的脸上,因为他为了栽赃我不择手段,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有吝啬的男人才动不动给女人扣上淘金狂的屎盆,吝啬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我终于把你这种吝啬鬼的画皮拔了下来,和你一刀两断,我从未有过的痛快,我这辈子最恨吝啬鬼。一旦一个男人让我嗅出是个吝啬的男人,我就是一个字,踹!!!!踹的时候毫不留情,因为吝啬的男人在我眼里一钱不值。”   “如果我是吝啬之人,千万不要与我来往,我赞成这个决定。”你冷笑,“一个女孩这么专横,占有欲这么强在我眼中就是魔鬼。从你嘴里说出来让我作呕。我问你,如果我同时有十个女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会怎么样?”   我陷在黑海里,无法自拔。   我破罐破摔地说,“我也四大金刚,八仙过海。”   我把自己粉饰成很酷的女人,好像你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好像我有数不清的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好像我是不会受伤的女人,不屑猜忌,不屑情场风云。好像我们只是青楼怨偶,萍水相逢就海誓山盟,踏出红绡帐帷就不留行踪。   你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开的人就好了。可是你不是,你是不控制了我死不瞑目的人。只要我说一句憎恶婚姻的话,你的性格就离谱的像外星人。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人敢这么对我,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我如此侮辱。实话告诉你,我永远有别的女人。为了杜绝你和我恶化成敌人,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分手。”   我万念俱空,仰头看着满天大雪,“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你就当我根本不存在,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浊世。”   满天大雪劈头盖脸都是骨灰。我在大雪的镜子里,竟然看见自己披着红袍和一道一僧在大雪中上天入地。   我突然吻着你的手背,让你给我力量,给我信心,给我与你不辞而别的勇气。   当我想到我们的出路,我背向你走去,越走越疾,朝冰河奔去。   当我听到你追来的喊声,我一头扎进冰窟里。万只冰刀,刺进我的骨头,越扎越深,直到捅进我的心脏里。   从没有尝试过这种麻药,让我在几秒钟内就失去知觉。   第四章   第41节 醒来   醒来时,我以为是在梦里。昏黄的灯光下,我吊着点滴,你也吊着点滴。夜班护士说,我们昏迷了72小时。急救车刚来时,我五官里涌出冰柱。你扑到冰窟里救我,胃里肺里都是冰块,头发像梳子一样矗立,骨头冻成僵尸。护士问我们何必这么中邪。   你的手伸向我,“答应我,千万不要再轻生。”   泪水哽住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这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我说,“没有你,我根本没有生路。我只能用死结束痛苦。”   你的眼睛里充满了冰水感染的血丝,“你这样自残,让我怎么敢闭上眼睛?如果我伤害了你,至少你应该知道,我内心里从不想伤害你。”   我闭上眼睛,“你还知道内心在哪里。我的心已经死了。谢谢你救我,不过你救上的是一具死尸。”   你哀叹,“冉冉,你为什么这么敏感,我想知道我不是在对一个未成年的、有自杀倾向的女孩讲话,这样我不杀伯仁,伯仁也会因我而死。如果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担忧祸从口出,脱口之前,前思后想,打好腹稿,我们也就失去激情。你知道我回避'软弱'的女人,我不知道该拿“软弱'的女人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应付。有时我需要提出一个问题,看你怎么反应,以便更深地了解你。”   我叹息,“我们搭了一座海市蜃楼,每一层台阶都是水银,可根扎在云彩里;颜色比彩虹还壮观,可却经不了一丝风雨。我们搭了一座玻璃城堡,每一扇窗子都是水晶,可根扎在薄冰里;景色来自四面八方,可却经不了一个火球。”   你拉住我的手,深深地吻着,“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你不能这么悲观。”   “你把月亮承诺给每一个女人。”   你说,“爱情是礼物,不是诅咒。”   我舌头麻木,“情场上的自杀率比商场还骇人听闻,在这场血洗中,我多少次成为你的烈士。我有时惊讶,我还健在。在我的心里,清除你的位置,是一次血淋淋的手术。我用迟钝的手术刀,切开心脏,换上一颗机械的心脏。然后我把周身的血液抽出来,换成人造血。最后我挖出每一粒爱你的细胞。醒来时,我在月亮的镜子里,打量着自己。”   你看着点滴瓶,说,“生死就是一念之间。我的英雄是一百次死里逃生的人。离死亡只差一寸。每一次都是肉体重生、灵魂复活。人人每天都应该复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情景我没有经历过。这个房间有两个门,一个你已经体验过,一个你想体验,钥匙血淋淋的就在你的脚下。”   我数着点滴,“一个人最昂贵又不可取代的财富就是经历。”   “冉冉,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剧作家,你就要像露尔,活在风暴的漩涡里。好莱坞是个炼狱,你可以激情地体验一切。没有缰绳的激情。体验就是价值。体验就是报偿。我们有机会亲身了解每种情感。只有体验才能了解真相,才有权利说出真相。有些人挤眉弄眼地体验,我用苦胆去体验。关键是怎样运用你的体验。”   我凝视着点滴筒,“经历使我富有,有一天你会向我乞讨。”   你笑着,“我们又开打了吗?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太累了。又想和你玩,又太累了,小心,我可能又出言不逊。如果我得罪了你,请温柔地提醒我,这样我可以及时向你道歉。就当我们是两个病人,住在一个病房,病例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彼此怎样互相治疗。”   “和你在一起,我有时觉得再也不能死里逃生。”   “你和我在一起,道路只是向上。”你豪情地看着我。   “是吗?”我疑惑地看着点滴筒。   你坚定地重复,“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的路就从此昂扬。”   我数着点滴筒的白色血液,说,“你捅我一刀,为我包扎。伤口还没愈合,又捅我一刀,又为我包扎,然后一刀刀地循环,杀手和医生是同一个人。”   你吻着我的手,“有一点你要记住,世上只有你能让我跳到冰河里。当我在河边追你时,我感觉自己突然成了一匹脱僵的野马,一头苏醒的狂狮,一条无所畏惧的孤狼。”   我说,“你不该跟着我下地狱。”   “为了你,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如果我们为爱不敢疯狂,就永远不能冲破浮华之网,冲破世俗之网,冲破天空之网,冲破死亡之网。”   我们拔掉点滴瓶,紧紧地抱住彼此的头,让这两个灵魂融化在一起。我们抱着彼此的头,让这种爱,再维持多一分钟。让这种心情,维持过这一个寒冬。   我们听着彼此的脉搏,惟恐失手就再也听不见,惟恐失魂就再也看不见。   第四章   第42节 隔壁   刚刚搬进隔壁的韦恩敲响我的门,邀请我参加他的乔迁晚会。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凯瑟林琼斯一般光艳,让管家打开酒窖,搬过来几箱储藏的葡萄酒,庆祝韦恩的落户。   在后院的游泳池边,我看到黑压压的来宾,竟然没有一个女宾,变性的男妖模特抖动着爆炸般的人造乳房,金发齐腰的歌手一起晃着头梳着长发。我认出几个以同性恋自居驰名好莱坞的人,一个是理查德的电影界死敌,每年都因为奥斯卡奖剑拔弩张。一个是摇滚乐唱片大王,捧红了无数乐队,一个是时装名牌大师,一个是夜总会老板。   夜总会老板不经韦恩的介绍,就和我拥抱,“我还从来没有喝过女郎送上的美酒,可是,如果你送白面,每个人都会为你讴歌。这才是我们的见面礼。”   韦恩捧着一包白面,狂吸了几下,晕陶陶地看着我,向来宾介绍,“她就是‘中国白'的后台。”   信徒们好像见到祖宗顿时跪在我的面前,韦恩笑着对我耳语,“‘中国白'也叫白雪公主,当今第一流的白面,来自中国。”   他们的眼里一片虚幻苍茫的白光,人人都在药物发作中。韦恩笑着,“你让他们彻底倾倒,顶礼膜拜,五体投地。你是他们的中国女皇。”   韦恩让他们平身,问我,“你尝过白雪公主吗?”   我说,“没有。”   韦恩说,“我从你的眼睛看出来,你很痛苦。你应该试试,它让你忘记痛苦,让你到达无痛的高度,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我不由地用手指沾起一撮,急不可待地把它吸进肺里,我因为理查德而疼痛的心镇痛下来。   我的眼前一片白雾,人群渐渐遥远,心胸渐渐辽阔,眼前闪烁着最美丽的万花筒。即使看见他们用针管注射进静脉,我也隔着一道荧幕。   夜总会老板启发我,“注射一管,你就成了无痛公主。”   我说,“放心,我死时,一定注射。”   夜总会老板带动全场为我咆哮般地鼓掌,我发现,我和同性恋男人一拍即合,我们之间异常安全,没有任何压力,一个箭步就登上柏拉图的巅峰。   掌声后,老板对韦恩说,“你的邻居悟性真高,你真有慧眼。”   夜总会大王对我炫耀,他的豪华夜总会遍布日不落帝国。算命的说他一生就是游戏人间,他是前总统的儿子,五百强企业和一百大财团的顾问,经过他通天见参议员、州长、总统、其他国家的首脑都是不同的价码。圣诞节他送给各国首领的礼物需要集装箱空运。他是公认的国际交际花。   他兴高采烈地演说,一百年来,美国被四大家族垄断,军火、石油、电影、高科技。还有一个家族,白面家族,一直是私生子,可是开得起最豪华的赌场。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   他当即邀请我到他的夜总会跳舞。我和韦恩、夜总会老板、时装大师同坐一辆长龙,后面跟着十几辆,像是迎亲的队伍。   我和他们进了好莱坞同性恋舞厅,这里都是男人,彼此都是恋人,他们的眼光里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激情。   我在同性恋舞厅里,和这些恋人们在恍神舞曲中一阵狂舞。我奇怪我哪里来的狂舞细胞,越狂野的音乐,越让我忘乎所以。在舞点凶猛的舞厅里,比站在高山之巅更能找到野性的自己。悲惨的是,白面渐渐离开我的身体,我因为理查德而疼痛的心更加疼痛。   我回到夜总会的后台,看见韦恩正在注射,韦恩扔掉针管,突然慷慨陈词,“我们在白宫前举行同性恋示威,这是历史上最声势浩大的示威,从各州来的代表超过百万人。我们要迫使白宫修改宪法,给同性恋婚姻的权利。儿童已经早熟,我们要破除妓女年龄的限制。”   夜总会老板自豪地对我说,“韦恩是美国同性恋联盟主席,世界同性恋联盟理事长。”   我看着慷慨激昂的韦恩,没有想到我的邻居竟然有着不同寻常的使命感。   时装大师端着酒杯向我走来,递给我一杯红酒,他的眼光有些迷幻,他说,“我一直在观赏你,你天生丽质,你的韵味和步伐里荡漾着精、气、神,你1米76?”   我说,“1米73。”   他说,“目前的名模标准是1米80,可是,你是欧化骨感模特,精骨里飘着性感的狂傲,最美的是你的恍神的眼睛,和你的一尺六的细腰。你具有世界名模的风采,我认定了你。”   我和他碰了酒杯,“其实,我也是时装设计师。”   他谈笑风生,“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说自己是时装设计师,可是世界名模可不能冒充。你知道世界名模意味着什么?年薪千万,名牌化妆品的代言人,世界富豪追着你,绕着地球跑。你难道拒绝这种亿万人可望不可即的领空?”   我说,“我一生有两大爱好,诗和时装。我认为时装就是诗。我为自己设计了狂想曲系列,只要灵感枯竭,我就给自己举办一场马拉松时装表演,月亮是我的镜子,我的灵感也就从天而降。”   他兴奋地打量着我,“我设计每一季时装时,脑子里的模特就是你这样高雅神秘的美女。明天恰好在比佛利山庄举办我的时装展示会,世界十大名模都来走穴,我邀请你和我一起登台。”   他为我讲着每个名牌设计大师的风格和艳遇,一位大师,即使设计冬装,也要名模赤身裸体在他身边绕着猫步,不然就灵感枯竭。   第二天,他带我到达时装展示厅,名模都在化妆间里粉饰。大师带我到存衣间里,在浩浩荡荡的时装里寻找着我和他出场的晚礼服。他抓住一件他最得意的白色纱裙,无数层纱的下摆镶着万紫千红的玫瑰,他亢奋地说,“这身晚礼服叫做‘玫瑰宫'”。   我为他穿上,他激动地拥抱住我,“理查德史东出价十万,送给电影明星露尔,只有你穿上才是天使,我把‘玫瑰宫'送给你了。”   他把我交给了化妆师。我在理查德引起的心痛中,看着这些绚烂傲人的名模,我在每期时装杂志上都看到她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名利场,代表着巴黎伦敦纽约多伦多。她们美艳得让人惊呼,大海是如此壮阔,海鸥都为之死亡。   让人细胞蒸腾的音乐响起时,她们一轮轮出场。我侧头看着她们,美发师揪住我的长发,盘上去,插上一顶珍珠翡翠宝石簇拥的凤冠。   大师走进来,打开一盒钻石项链,为我戴上。他搂着我的腰,眼神向我暗示,是亮相的时候了。   我们在恍神舞点音乐和掌声中,一同登场,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向全场飞吻。我俯瞰台下的目光,我的目光恰好落在露尔嫉妒的脸上,她的身边恰好是你,你夹着她的手指,两眼发呆地追寻着我,我笑容盎然地从你们身边飘过。   我恍惚走下台,恍惚和大师离开会场,恍惚听他说,他的家就在山上,他女儿在家,他进去取一样东西,然后他请我共进意大利晚餐。我恍惚看见他下车,走向他的豪宅的白色栅栏,突然一声枪响,他的脑浆喷了出来,他倒在血泊里。   我和司机同时跑下车,试图逮住近在眼前的年轻英俊的杀手。可是就在我们下车的瞬间,凶手已经逃之夭夭。   密密麻麻的警车和新闻记者包围了现场。我一路跟随着大师的尸体,一直陪到火葬场,陪到他的葬礼。在黑压压的葬礼上,我的手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竟然是韦恩。他说,杀手是同性恋,是大师的疯狂倾慕者,已经饮弹自尽。他说,明天,我们在白宫前举行同性恋示威,这是历史上最声势浩大的示威,从各州来的代表超过百万人。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韦恩飞到华盛顿,只要哪里能使我摆脱理查德给我的疼痛,我可以到北极去。   我跟着韦恩上了主席台,俯瞰着林肯广场前从大江南北串联在一起的百万同性恋示威会师大军,无数架电视实况转播对准着主席台。   韦恩在山呼海啸的掌声中发表演说,他首先向全场介绍主席台上的代表,每个人都是各州的同性恋主席,指到我时,韦恩脱口而出,“这位是全国女同性恋联盟主席。”   全场向我山呼万岁。只要想到理查德看到电视上我的封官进爵大吃一惊的表情,我就不得不大笑。只要想到我的父母看到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异类叫苦连天的表情,我就不得不肃穆。   韦恩的演说比他在电影上还有煽动性,全场像是随时准备就义的武士道,只要白宫不能答复修改宪法,全体就血溅白宫。   他演讲后,突然心血来潮地推选我代表女同性恋联盟讲话,我毫不错失向理查德表白的机会,我弹起吉它,看着涌动的人潮,对准麦克风,说,“我把这首歌献给我被人横刀夺爱的恋人。”   天空黑黑白白,和我在一起。   风暴来来去去,和我在一起。   大地动动荡荡,和我在一起。   时间反反覆覆,和我在一起。   日月起起落落,和我在一起。   人类生生死死,和我在一起。   天堂前前后后,和我在一起。   地狱明明暗暗,和我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因为我太孤独。   全场震耳欲聋、经久不息的欢呼。   身上无声震荡的手机唤醒了我,我到台下接我父亲的电话。他口气坚毅,“我在林肯纪念堂里等你。”   此时我最怕见的就是我父亲,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林肯纪念堂。我父亲从林肯身后走出来,他什么也不用说,沉痛的心从他的脸上可以裱出来。   他说,“一会儿在妓院被捕,一会儿又成了同性恋联盟主席,一会儿可能又成了毒品王国的皇后,这都是为什么?”   我狠狠地说,“理查德。”   他说,“你明知是他,为什么不能摆脱他?”   我理直气壮,“因为我,有他不能活,没有他更不能活。”   我父亲捂着心口,突然,他紧紧抓着胸口,助手立即叫来急救车,急救车神速驶往医院。   我在急救室等了几个小时,我父亲醒来时,紧紧抓着我的手,轻声说,“我梦见理查德了,他是我的恶梦,让我心肌梗死又死不瞑目的人。”   第四章   第43节 游艇的甲板   在游艇的甲板上,你打开我的生日礼物,一对钻石手铐。你合拢双腕,“这是婚姻手铐。只有你能够铐住我。”   我铐住你的手腕,然后铐住我的手腕,把钥匙扔进红酒杯里。我们戴着手铐一阵狂舞。   你吻着手铐,“十九岁,什么感觉?”   想到我的云霄飞车的十八岁,泪水冲上脑浆,我说,“有时感觉自己刚刚十二岁,还在童贞岁月。有时感觉自己已经120岁,最高龄的产妇。不,有时感觉自己已经活了无数个世纪,几百万年的牌坊挂在我的脖子上。”   你笑着,“只要看到你的纯洁就够了,恰好你有彩虹的性格,我每天迫不及待发现你性格中新的空间。”   我凝视着手铐,“当我被你奉若神明的时候,我想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你吻着我的手铐,“我希望我梦醒的时候能够回答你。”   我们的手铐在月光中晶莹剔透。   你悄悄地说,“闭上眼睛,许个愿吧,我和你一起吹蜡烛,抱在一起,上边吹完蜡烛,下边接着吹。”   我笑着,“你让我太幸福了,我的每一粒细胞都属于你,我的每一滴卵子都属于你。”   你说,“我可能带你去一座神坛。”   我腾云驾雾。   可你说,“这种可能性,像在空气里淘金。”   我就是这样一个飘飘然的人,我只死记你说的上半句。   我闭上眼睛,“我在祈祷。”   你闭上眼睛,“我和你一起祈祷。我真心盼望命运给我们那一天。”   “你真的盼望那一天吗?”   “当然。”   “让我们到教堂让上帝知道。”   你轻声说,“上帝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一座生日蛋糕,像模特一样高挑性感,抬到我们面前。你说,“我为你的生日礼物绞尽脑汁,希望能让你高兴。”   你拍了一下巴掌,突然蛋糕破开,一个芭蕾舞精灵在天鹅湖的音乐中翩翩起舞。   你兴奋地鼓掌,“你们两人就是双胞胎。我简直分不出你们两人的区别。这个世上竟然有人和恍神公主的神韵媲美。以后你对我发脾气,我就让她陪我。”   我看着她的眼神,“你在哪里找到她?”   “秘密。”你眼神莫测,“最近我们太晦气,我们需要捷报。我们需要喜讯。我能同时娶两个恍神公主吗?如果我同时娶她,你生气吗?”   我抖着手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笑着,“我两个都要。你照顾我的灵魂,她伺候我的肉体。你和我打架,她和我做爱,我准备了两个相同的订婚戒指,给你们戴上。”   你一个手势,一位绅士端上一个鸳鸯钻戒盒,承上两枚钻戒。   跳芭蕾的天鹅冲上钻戒,伸着无名指。   你把钻戒抓在手里,“我先给谁戴上?”   “给我!”她的声音让我听出来她是露尔。   你为她鼓掌,“你确实是艺术家。我以为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恍神公主,可是你演得这么神似。”你为露尔戴上钻戒。   露尔说,“我可是为了你。”   你吻着她的手指,“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娶你。”   你拿起另一只钻戒,正要为我套上,我抓过钻戒,甩进大海。   “你疯了吗?那是16克拉。”   我笑笑,“还是喂鱼吧。”   我从酒杯里取出手铐的钥匙,解开自己的手铐,像牧师一样平和地对露尔说,“你愿意和理查德铐在一起吗?”   露尔伸出手腕,我为她锁上手铐,把钥匙扔进海浪里。露尔的脸上风情万种,对你说,“这回我可得到你了。”   我拿出一本书,送给你,“我本来想和你共读这本书,《怎样成为完美的丈夫》,还是你和她一起读吧。”   你笑着,“你能教给我怎样成为完美的丈夫吗?”   “你无师自通。”我举着一杯红酒,抖开一袭石榴裙,坐在船头。   “谢谢你的鼓励。一个完美的丈夫一定是受了完美妻子的启蒙。我们能不能一起读这本秘经?”   我说,“你还是让露尔读给你,她的声音像梦露。”   我冲你和露尔笑着,这种打落牙齿合血吞的笑容,让大海哭泣。   露尔把书扔进海里,“你以为征服一个男人需要书吗?书痴都是情场的败将。”她坐在你的膝盖上,“我们什么时候进教堂?”   “急吗?”你笑得像受宠的赌场老板。   “十万火急。”她的声音甜蜜的像酸梅汁。   你放声大笑,“你们两个实在知道怎么让我开怀大笑,我就爱看露尔撒娇,冉冉皱眉。”   露尔追问,“你什么时候作我丈夫?”   “什么时候是你最近热门的话题。”你吻着手铐,“我们在一起就已经是上帝的恩赐。”   露尔紧追不放,“你什么时候作我丈夫?”   你摇晃着手铐,“遗憾的是,我根本就不是回家的人。我都不知回去做什么。不过给我一个提案,列全我的义务,我可以先温习一下。”   露尔穷追不舍,“你什么时候作我丈夫?”   “我假装是你的丈夫,行吗?”   露尔当仁不让,“你什么时候作我的丈夫?”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结婚。我以为天使会给我灵感,可是我发现求婚越咄咄逼人,我越想当旁观者。”   露尔毫不退缩,“你什么时候作我的丈夫?”   “等着命运告诉我。”   露尔理直气壮,“你什么时候作我的丈夫?”   你说,“我想要天使,可是不能确定你们两人谁是真正的天使。”   我从船头上跳下来,掉头就走,你一把抓住我,向我挥动着手铐,“我的柏拉图小姐,你给我一顶柏拉图王冠,考验我的意志,你却和隔壁的电影明星满城绯闻。我也要考验你的意志,测试你是否真的是柏拉图。”   再一次被你推进炼狱,我怀疑我上辈子一定被栽赃,打入死牢,死无对证,死不瞑目。   你满面春风地抱起露尔,“你给我一个礼物,我也给你一个礼物。”你把新出炉的电影拷贝送给她,说,这是我和你风花雪月的故事。   她说,你在上面签个字。   你说,我们两人还用签字吗?   当露尔跪下来,拉开你的拉锁,舌头伸进你的裤裆,我冲上船头,纵跳到海里。   你的手铐和露尔锁在一起,保镖按住你,你奋力推开人墙,猛扎进海水里,把露尔也拖下水。   第四章   第44节 急诊室   醒来时,我又在急诊室里。护士已经认识我,问我怎么和急诊室这么有缘。   你吻着我的手,“我怎样做,你才能饶恕我?”   我冷笑,“把我折磨死。”   你攥紧我的手,“我从来没有折磨你,是你借用我的手,折磨你自己。你的刀子只能流放你自己的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我看到你和韦恩的绯闻铺天盖地,我怎么按捺我的怒火?你挣开眼睛反而把我当成敌人。这一点我不得不钦佩露尔,我为了救你,把她也一个手铐拽下大海,醒来以后,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天,只要能和我死在一起。”   我看着你没有系上领口丛生到脖子的胸毛,“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猿人。”   “你疯了,所有的女人都是疯子。”你松开我的手,冲向窗边,“如果你不能客气地对我讲话,你就写下来。只要我知道你的规章就好办,我会签字,盖章,公证,按上手印,血书,你满意吗?只要我知道你期待什么,我就有了方寸。我确实不知道你近来为什么这么情绪反常?你到底从我这里想要什么?”   “我会让你惊讶。”   “相信我,我不会惊讶。”你忿忿地向门口走去,“我从病床上刚醒就来看你,等了一天一夜,你醒过来,就给我脸色。显然我是为你白担了心。我应该去露尔的病房。如果或者什么时候你决定公正地待我,通知我。”   我冷笑,“其实,如果你娶个坏女人,也不要怕,你会是个哲学家。那时我们可以探讨哲学。”   你握住门把,“你的哲学命题?”   我的牙齿发冷,“嫖娼。”   你笑笑,“谢谢。这也是我研究的领域。如果你需要我的忠告,请和我预约心里咨询的时间。”   你砰然甩上门。我绝望地拔掉点滴筒。   门又推开,你的头探了进来,冲向我的病床,接上我的点滴筒,抱住我的头,吻着我的太阳穴,“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自我虐待。我真怕你自我虐待,我的可怜的自虐狂。我们能重新开始吗?你能宽恕我吗?”   我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你吻着我的手背,“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叹息,“机会像泪水一样流去。”   你温柔地说,“我会留下来,只要你对我说声留下来。”   你的热浪般的呼吸吹着我的耳朵,“我的智囊女孩,你能分清情人和爱人的区别吗?你能分清做爱与性交的区别吗?你能分清性和爱的区别吗?与你交谈,是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生殖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思念你是我的脑髓,而不仅仅是我的精子,你懂什么意思吗?”   我说,“我只知道,所有的眷恋、相思和怨恨都化成一句话,再见和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你挤在我的床上,一只胳膊像枕头垫着我的头,“对你,我是爱死不偿命。我能给你讲我昏迷中的梦吗?我梦见我们躺在一个摇篮里,我的胳膊就这样垫着你的头。”   “你和疯子躺在一个摇篮里?”   “我也是疯子。”你吻着我的耳朵,“一对如醉如痴的恋人本来就是疯子。有时我对你的爱坚挺,有时对你的爱皮软,你能让我对你永远坚挺吗?”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太多诱惑的月亮。”   “她们诱惑得远远不够。我一天没有爱情都活不下去。我的上帝就是爱情。爱情对我就是解毒剂。爱情不是头上插花,必须是钢筋混凝土。我爱的女人必须是我的灵魂的饲养员。她必须榨出我灵魂中的脑汁。她必须拥有我的灵魂,把我消耗得精疲力竭,这样我的灵魂就像从健身器上练出肌肉。但是仅仅柏拉图的爱情还是残缺的月亮。”   我苦笑,“你不是说柏拉图的爱情是最神圣的吗?”   你惨笑,“那可是你说的。我试过了,可是更容易让我出轨。我爱的女人必须毫不畏惧地用肉体引诱我,让我失去控制。她的肉欲连环计让我陷入她的圈套,让我纵情到放声大笑。这就是为什么做爱至少需要十个小时才能让灵魂连贯起来。我只有在做爱的时候,灵魂才最脆弱。”   我淡然一笑,“我记得你说过,男人从女人的肉体中发现灵魂。女人从男人的灵魂中发现肉体。”   你神秘地笑着,“我从女人的灵魂中发现灵魂,也从女人的肉体中发现灵魂。其实,你和露尔就是精神和肉体的柔道,灵与肉你死我活的肉搏战。我不能宣判谁是赢家。但是,灵魂在肉体中,肉体宣泄了一切。男人只是做他灵魂中想做的事情。思想不是独立存在的,它随着肉体的存在而繁衍。理性永远战胜不了本能,而男人受本能的操纵。你的身体会把一起都告诉他。不要向男人解释你的来源,而是现在。不必要求自己给男人多少,男人就反馈多少。心理力量不相当时,就出现欺骗。露尔真正懂得男人,她懂得男人的穴位不是在上面,而是在下面,她知道怎样早晨引导我,中午输导我,下午倡导我,黄昏电导我,晚上诱导我。”   我冷笑,“请你现在就去她的病房开导她。”   “我什么时候能够开导你?”   “等我成了死尸以后。”   你的胳膊从我的头下噌地抽出来,“每一次听你言辞这么尖刻,我的耐心受到严峻的考验。我已经看出你的性格,就是独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以为你是女皇?是女皇我都拂袖而去。我有时问自己为什么对你这么迁就。没有一个女人胆敢对我这样猖狂。我不要求你像别的女人那样对我屈膝,你至少对我要有起码的尊重。”   我讥笑,“你还懂得尊重?”   “和我在一起,你需要降低炼钢的温度,这样你才能“酷”,其实你能做到一个字,我就知足,‘酷!'我已经不敢奢求‘甜蜜',你懂什么叫以柔克刚吗?你的一句话就能把我堵得心口直疼。”   “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我变成千年僵尸。”   你目光温柔,“你能宽恕我吗?”   我压抑不住在我舌尖翻滚了千回万转的问题,“你爱露尔吗?”   你突然起身,目光恐怖,你走到窗前又像军阀一样挨近我的身边,咬着每个字,“你没有权利审问我!”   我按了一下红灯按钮,护士进来,我命令,“把他带走。”   你的眼光像两把军刀,“我鄙视嫉妒心占有欲强的女人,这种女人在我眼里是魔鬼。”   我河东狮吼,“我就是魔鬼!”   你愤然走向大门,又狠狠地甩上门。   第四章   第45节 不知不觉   我不知不觉又跨进韦恩的家。不知为什么觉得和他在一起,这么心平气和,既没有男女纠葛,又充满娱乐性。他的家每天高朋满座,整条街上挤满了长龙,站满了专人司机。   我进去时,韦恩正在振振有词地宣讲同性恋党党章,同性恋党将作为美国第三党参加总统竞选,他有朝一日要代表同性恋党与共和党、民主党三国鼎力,决一胜负。   他说,第一步就是竞选州长,加州是同性恋党的大本营。他要步里根后尘,从电影明星进军州长和总统。   这些演艺界的贵宾边吞云吐雾,边为他掌声雷鸣。狂吸了一腔白面,使我和理查德两个狂人的狂吠渐渐模糊。我抄起笔,匆匆写着我的心情。   韦恩问我,你在帮我写党纲吗?注射了白雪公主的白面族为我鼓掌。“能让我们听听吗?”   我边写边念,“明明知道,对你没有欲望,才能宁静。即使这把火,把我烧成凤凰,对你也只是过眼烟云。可是心,像一个逆子,总是叛逆我的大脑。在我们划分的国界线上,我绝不会偷渡,可总是瞄着铁丝网,想像着国境那边的风景。我总是像一个修女,和衣躺在主教的影子里,既肃穆又刺激地,想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韦恩启发死党,“这首诗可以作我们的党歌。”   我继续念着,“既然我惟一能够得到的人,只是柏拉图,我就该心平气和。这是我的选择,我就不该再追到你万里之外,只要一句承诺。我就不该让一个神圣的故事,受尽屈辱后,依然失落。可是我又不是圣人,我又怎么能治理自己,让一颗心不再受尽折磨。”   韦恩大笑地问我,如果我竞选总统,你愿不愿意作我的副总统人选?   我不禁感慨,我以为我是梦想家,没有想到这里还有更大的梦想家。   他豪放地大笑,华盛顿云集了政治梦想家,华尔街云集了金融梦想家,好莱坞云集了艺术梦想家。这栋房子是梦想家的沙龙,这栋房子就是鼓励梦想家。   我问,你是什么星座?   他说,射手座。   射手座是理想家,刻不容缓就要实现。拔弓射箭,必须一箭射中,等待对于他是毒药,而往往他的一生都在等待。火箭爱情,奉行速度速度速度。围追堵截的速度像一条系在颈部围巾卷在发动机里把自己和对方活活勒死。   笑声未落,大门被一脚揣开,FBI冲进来,首先给韦恩戴上手铐,FBI宣读逮捕令,我只听见毒品组织,就被扣上手铐。   在他的酒窖里,搜到几百斤海洛因,韦恩大喊,有人栽赃我。我们被一窝蜂地押上警车时,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包围了现场,一个话筒捅向我,问我什么时候加入的毒品贩运组织。   我说,“木乃伊时间。”   我又被押入大牢。   监狱里一定有一种气场,只要我在狱室里,就想理查德想得发疯。深夜,我禁不住抖开白色床单,在幽暗的狱室里,边跳边吟起刻在我魂里的花魂。   站在你面前的人,把一生换成一座花园   在花园里,为你种遍了爱情   我这个花痴,既不能防卫尘世   也不能奈何花卉的自生自灭   我栽培的花朵,不结任何果实   可我依然用心血,经营这片爱情   死后,我会把自己埋在这座花园里   我的灵魂,为这片花海守灵   你不要惊讶,如果我的棺材时时挪动   那是我的花朵,一次次拉我转世   一个夜游症的狱友从顶层床上恍惚下来,在我的舞步中穿梭,多少次和我撞上,又踉踉跄跄地在狱室里绕圈,突然她像女高音一样呐喊,“上帝为你的罪孽死在十字架上,可是你并没有被宽恕。”   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又从华府飞来保释了我。   送我回到家,他挥着一打报纸,对我无可奈何地摇头。大报小报上,我被捕的照片登在头版,华裔财政部长的女儿成了白雪公主毒品大王的后台。如果罪证成立,我面临二十年徒刑。   我父亲说,你一个星期被捕一次,我看我辞职当你的律师,时间都不够。   我只能对父亲说,运气不好,串门都能串出终生监禁。   父亲对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不让我操心?我整天提醒你,交友不慎,交友不慎,交友不慎……要交志向远大的人为友。   我笑笑,“韦恩说他要竞选总统。”   父亲说,“韦恩是异类,理查德是异类,我教子无方,辛辛苦苦栽培你,怎么你却集异类之大成?”   从小,我没有童年。我的童年是从鸦片战争开始的。为了让我不忘我是中国人,父亲为我请了四位华人教授,一位教我中国历史,一位教我中国哲学,一位教我中国文学,一位教我中国艺术。不,这还远远不够,母亲使我浸泡在世界文学的浴缸里,让我用原文饱览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俄国文学、德国哲学,美国文学、日本文学、拉丁美洲文学,没想到我却成了异类。我的哈佛同学曾经预言,书读得越多,人越危险。   我无可奈何地说,“理查德是一场恶梦,我从这场梦里醒了。我不知道我能醒多久。”   父亲半信半疑,“希望你这次真的醒了。”   我长叹一口气,“我是没有梦就不能活的人。理查德是惟一能够使我起死回生的人,只有他知道密码。”   父亲痛苦地摇头,“我真想绑架了他,把你心目中惟一的神医请来,可是他就是让你中毒越来越深的杀手。”父亲惨不忍睹地苦笑,“你为了理查德,舍生忘死,没有他就没有立足之地。只要你不能摆脱理查德这个魔咒,你就越来越危险。”   我敲着头,说,“我因为理查德根本睡不着,监狱里不给安眠药。我已经废了。我已经没救了。我已经是个残疾人。”   父亲绝望地哀叹,“只要你还能吃能睡,我就知足了。”   书法成了父女惟一也是最后的沟通语言。父亲苍劲的笔墨中宣泄着悲怆的神韵,隐含着逆境中的坦然和超拔。   竹杖芒鞋轻胜马   一蓑烟雨任平生   回首向来萧瑟处   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年纪轻轻,下笔苍苍,浓墨陷在空旷的气场里。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芒鞋破钵随缘化   父亲不得不赶回去开会。我又陷在空旷里。我不能空旷。只要空旷,理查德就会全歼我的细胞。   韦恩敲响了我的门,我没有想到他也被保释出来。   他自豪地说,“我们这个庄里的人,最多在牢里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说,所有获释的朋友都来了,大家在一起庆祝团圆。大家坐在一起,要把那天的场面延伸成电影,问我愿不愿意写这个剧本。   我带着笔记本重踏他的家。坐在这个白面家族里,我发现他们都是编剧大师,把那天被捕的场面延伸到金三角。每个人把自己的入狱经历当成越战英雄奖章。   我的灵感突然撞击心口,我必须冲回家,发泄出五脏六腑喷涌的岩浆。临别时,我忘记谢谢韦恩。   我回到家,写得腰酸腿疼,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睡梦中,我感觉理查德在推我,我费力地挣开眼睛,听着管家大喊,警察又来了。   我的脖子睡拧了。几个警察在我的房里搜来搜去,我以为还是毒品案。   一个警察说,“韦恩和他的朋友昨天深夜被全部杀死,韦恩的身上被戳了几十刀,脑袋也被砍掉,挂在花篮里。你在他们谋杀前是否在那里?你有没有凶手线索?”   我来不及回答,就冲到韦恩的家,他的房子里正在抬出一具具尸体,我恰好看到韦恩被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不寒而栗。   CNN记者正对着话筒录音,向世界实况转播,这栋房子从30年代起就是凶宅,住在这栋房里的人,不是杀人,就是自杀,或者被杀。建这栋房子的报业大王,奸杀幼童,碎尸埋在后院。后来,飞机公司老板把情妇养在这栋房子里,传出情妇是总统的情妇后,情妇就在房子里被药死。当红歌星买了这栋房子,就被指控为美国共产党副主席兼克格勃,在卧室里浑身穿进几十发子弹。一对恩爱电影明星住进来,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不到一个月就被乱刀砍死,杀手把婴儿剖腹挑出来,戳在客厅的自由女神像上。   我总是以为坐卧在白云间,却和凶宅咫尺之隔。   第五章   第46节 爱上一个月   再这样爱上一个月,我就成鬼魂了   我从黑夜的拱门下逃离你,我在岁月的金字塔下逃离你,我在罂粟花的迷宫里逃离你,我在泪水的浓雾里逃一   我把手机和电话统统扔进壁炉里,烧成灰烬。   一天不发泄出一万字,我就会窒息而死。我感觉自己是个怀胎十六个月的孕妇,如果再不释放出来,不是胎死,就是我死。   我在写字台上摆着你送给我的生日毒药,你母亲割腕的刀子,和一把充满子弹的手枪。死亡,是我灵感的唯一源泉。   听不到你呼唤的地方,就是墓地。孤独,大自然的神殿。疼痛是我的螺旋桨,在我的内心深处爆炸。   当我最后打上《魔幻杀手》的标题时,我不知自己在这个真空里生死轮回了多少次。   与世隔绝了不知多久,突然看见后院的百年松树上射进一支支红箭。我爬着梯子,取下红箭插着的几乎吹冽的信。   我取下红箭插着的信。   V,   还记得我们的和平暗号吗?   我V你。你V我。彼此相V。   V。   我在吊床上读着另一封信。   我的公主,   我得罪了你,我非常悔恨,你能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吗?   我们为什么一次次打架,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打一次,我就更爱你,更欣赏你,更珍惜你。我们前世一定是仇家,我今世就是偿还你的债。   我们让彼此陷入悲惨世界。你的幸福对我有多么重要。这些天除了你,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们能帮助彼此穿过这场风暴吗?我请求你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远,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吗?没有你,我的心分分秒秒都在煎熬。只有真爱才受煎熬。我终于明白了你说过的话,心脏就是一块微小的肉,可是整个身体就靠这块肉撑着。没有你,我真的垮了。   你的粉碎的南瓜。   我在花园的躺椅上读着另一封信。   我的妻子,   你不应该对我们的婚姻幻灭。我们只有一次人生,我们必须奔向我们的月亮。我们都是幻想家,我们不得不活在月亮上。   每过一天,我就更加爱你。我想你想到月亮上去。我真心希望命运能给我们那一天。   你的丈夫。   我把你的一摞信揉成纸团,扔进壁炉里,刚点上火柴,我又绝望地从壁炉里取出你的字迹,铺开,捂在胸口上。   隔世后第一次开车出门,刚下车,头就被一个胶袋蒙住,我被绑架到一辆车上,双手双腿被紧紧绑住。   解开桎梏时,我不敢相信我在一个芭蕾舞的包厢里,舞台上正在上演“罗蜜欧与朱丽叶。”   你脸上闪着甜蜜的笑容走进包厢,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非常对不起,出此下策,我每天派人盯梢,你一个月没有出门,不接电话,不回E-mail,给你家的松树上射传单,你也没有回音。你躲避我,可是你躲避不了命运。你知道我随时都要呼吸你的空气。没有你的空气,我就缺氧,我必须随身戴上你的氧气筒。我怀念我们打架的日子,如果我是逢场作戏,也就不会打架。你的头上为什么缠着绷带?是不是夜以继日地用脑过度?”   我说,“头里扎进一个钉子,拔不出来,流血不止,只能用绷带缠上。”   你抚摸着我的石膏板,“胳膊呢,为什么打着石膏?”   “写字过猛,胳膊写折了。”   你认真地问,“手腕呢?为什么缠着绷带?”   “写到手腕脱环。”   你具有忧患意识地说,“这辈子娶了你,责任还非同小可。”你吻着我的绷带。“里面写到我有多么思念你,多么爱你吗?”   “写了。我们把灵魂摊在肉板上,一刀刀地垛成肉末。不过瘾,又把肉末泡在镪水里,一切不留痕迹。爱情只是一场幻觉。”   你吻着我的手,“你刚刚十九岁,怎么就如此悲观?”   “这要由衷地感谢你。”   “是的,为了缔造你,我血本无归。”   我禁不住吻了一下你的手背,“你真的想我吗?”   “每天25小时。如果有一种药让我不想你,我宁肯吞下去,可世上没有这种药,我只能煎熬下去。”   “你可以读我给你的诗集,这样我就在你的身边。”   “我只有在你不给我压力的时候才能读你的诗。”你凝视着我,“我必须招供,我们打架后,我把你的诗扔进碎纸机。三百首诗切成一条条碎纸。那是个激情时刻。清扫战场的仪式。我本来把诗集枕在我的枕头下,那些诗都是你的魂,搅得我不能吃不能睡,我不得不把她绞碎。”   我笑起来,“我很幸运,你没有把我的头扔进绞碎机里。”   你忍俊不住,“我是梦见你的头在我的花瓶里。”   “这个镜头恰好在我的小说里。”我抚摸着你的手,“当你把我绞碎以后,你的爱停止了吗?”   “更加强烈。”   “你留着所有女人的情书,为什么偏偏绞碎我给你的情诗?”   “因为这些诗让我疯狂,里面太多的火焰,它们必须先成灰烬。我只想打碎你的影子,结果越打越爱。”   我看着舞台上的罗蜜欧与朱丽叶,“一个月沉浸在恐怖片里,我恍如隔世。我们当时为什么开战?”   “因为我,边指挥着交响乐队,边回头打猎。”你抚摸着我手腕上的绷带,“我们的纽带不是战争而是宽恕。我要感谢吉米,我们每天几小时的热线电话,他宽慰我说,真爱是永远打不散的,因为爱就是宽恕。”   第五章   第47节 惊醒   深夜我被电话铃惊醒,你激动地说,“我一口气读完了你的《魔幻杀手》,这是我读过的最毛骨悚然的惊险小说,我只能送你两句评语,惊心动魄,一字千钧。我一夜拍案叫绝,把我的手心都拍肿了。这是我看到的最伟大的作品,她改变了历史。”   清晨,你找到吉米,让他与纽约五家头号出版社联系合同,只有一家出版社露出诚意,条件是,第一,理查德必须拿出与这本书签订的电影合同。第二,这本书必须上纽约时报排行榜,这就意味着每周五万册的销量,理查德必须首先买下五万册,以确保排行榜。   你呵,你,真是昏了头,当即将了出版社一军,如果出版社能在一个月内让书上市,你就立即签约。出版社问有没有搞错,每本书的流程至少八个月。你说,为了圣诞节的礼物,一天也不能晚。   面对着你的五万册精装版的零售价现金再加上30%的佣金,出版社终于让步,在吉米起草的合同上,双方签字。   圣诞节前,我的父亲打来电话,他早晨阅览报纸时,整版都是我的书评,我的小说登上纽约时报排行榜冠军。他悲喜交集地说,“东方终于露出鱼肚白。”   我母亲从父亲手里抢过电话,告诉我,我父亲读我的小说时,泪流满面,读到最后一页,放下书,看着白墙,好像电影谢幕后依然久久不息地看着空空的荧幕。   我只能向父亲招供,书评上“万人空巷、洛阳纸贵、海明威转世”的肉麻吹捧,都是理查德花了白花花的金子,换来这场涂脂抹粉。   你的电话响起,你的声音好像一气拿下十八座奥斯卡金人。“看到了吗?恍神公主旋风,你给世界一个礼物。你的行情已经窜升一百万倍,所以他们需要修改合同。”你像圣诞老人一样快活地说,“我就在你家门口,我带你去看你的圣诞礼物。”   我坐上你的银白色法拉力跑车,你像个节日狂欢的孩子,一再加速,被警察追踪上,当即吃了一张超速罚单。   下车后,正要登上白色大理石台阶,你掏出白色纱巾,“我必须蒙上你的眼睛,我要给你一个意外。”   你蹲下来,背起我,上着一层层的台阶。大理石台阶像个溜冰场,你滑倒,我也摔在地上,你笑叉了气,毫不气馁地又背起我。   “想像这里是你的白宫,你是第一夫人。”   我蒙在白雾里,“我听过这个童话。”   “不是童话,你的梦都能成真,空气里一定有神奇的元素。”   我开怀大笑。你笑得前仰后合,“太好了,我就爱听你的笑声。你高兴我就更高兴,你不高兴我就更不高兴。所以你必须总是高兴。这是我们白宫的第一家规,也是第一夫人的第一守则。”   穿过迷宫,你终于把我放下来,解开我的蒙眼纱巾。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整个大厅像个书店仓库,堆满了精装的《魔幻杀手》。你自豪地摊开双手,“根据合同,我必须买下开机的五万册,以保证纽约时报排行榜。今天下午集装箱才刚刚空运到。”   我不禁大笑,“你是不是太傻了?”   你放声大笑,“这是我们的新婚家俱,我们可以在上面对诗,吃饭,做爱,捉秘藏,还可以打架。”   我扑在书山上,我没有想到我的满纸荒唐言竟然堆成一座假山。   突然,两只蝴蝶在我们头上打逗地盘旋。你抓住一只蝴蝶,欣赏着她的美色,“一只蝴蝶,应该捧在手心里,还是供在神龛上?”你的声音,像月亮的轻诉,“你就像这只蝴蝶,我真想永远把你藏在我的手心里。”   “我以为你痛恨‘永远'这个字。   “是呵,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就像荆棘里的一只红玛瑙突然翩跹成了蝴蝶,如果我眨眼,就会错过一只埋葬了几亿年能歌善舞的蝴蝶。”   我说,“只要你眨眼,就会把她踩死。”   你吻着蝴蝶,轻声说,“我一定小心,不要伤到蝴蝶的翅膀,她太娇嫩。”   你边说边放开了蝴蝶的翅膀,“我宁愿放她自由,让她飞跃罂粟园。”你看着头上飞舞的蝴蝶,“如果你爱谁,让他飞走。如果他飞回来,他就是你的。”   “你不为她引路吗?”   “其实是她为我引路。”   “如果她也迷路了呢?”   你理直气壮,“鸟生性就是飞翔,而不是关在笼子里。自由是空气,没有了空气,鸟就会窒息而死。”   我听着空中驶过的飞机,“你跳出机舱时能及时打开降落伞吗?我担心你会一头扎进海底。自由就是一切后果自负。谁又真正的自由?这世上有真正的自由吗?”   突然,你的手机响了,你松开我的胳膊,从假山边站起来,陶醉地对着手机说,“圣诞快乐,宝贝,你在等我?”   你穿过大厅,走到卫生间里,你出来时,脸上熠熠闪光。   你说,“对不起,我不得不到露尔那里去,她身体不舒服,我派司机送你回家。”   我冷静地说,“我叫出租。”   出租车驶来时,我上了出租车,车门摔得震耳欲聋。   突然,你的跑车追了上来,截住我的车,打开门抱住我,“我最好和你在一起,否则你的想像力又和你变戏法。即使我是无辜的,也被定罪。我不能忍受你自我虐待。”   我冷冷地说,“她在等你。”   你吻着我的耳唇,“你和我之间没有任何人。”   第五章   第48节 世纪晚会   世纪晚会上,松树林像一个圣诞灯会。你扮成圣诞老人,我扮成插翼天使,为篝火边的土尔其宫廷舞蹈鼓掌。   晕陶陶的酒后,你感慨,“一个世纪就要过去。这个世纪,人类经历了战争、屠杀、饥饿,几百万人像动物一样死去。可是这个世纪,人类登上了月球,宇宙飞船在星球间旅行,试管婴儿诞生,电脑革命改变了世界。”   你向来宾宣告,“新的世纪,我是新人,我不敢相信我就要作新郎了,如果我能成新郎,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实现吗?”   突然领舞的土尔其艳后蒙着面纱,摇摆着她的袅娜舞姿,步步向你贴近,骤然拥抱住你,和你一阵狂吻。   土尔其艳后侧身瞪了我一眼。   从她蒙纱露出的眼睛里,我认出她是露尔。   突然,露尔坐到你的腿上,两腿依然炫耀着媚功,你把她从膝盖放到雪地上,“我结婚后,就是忠诚的丈夫。”   雪后的夜空星罗棋布,露尔说,“最近我在学观天像,我可以从星星上看见我们的运数。”   你兴趣盎然,“哪颗是我?”她指着一颗游弋不定的星星。   “哪颗是我的新娘?”她指着一颗流星。   你突然大笑,“露尔,没有想到你还懂得如此玄机。你是不是告诉我,我和她在紫微斗数上岌岌可危?”   露尔耐心地指着星星,“你的星星忽明忽暗,因为流星的拖累。如果你不甩开流星,你就死定了。”   你认真地看着我,“这位天文学家说,你克我。”   我像个旁观者,“你怎么办?”   你两袖清风,“算命的都这么说,可我是不信邪的人,你克我,我越要看看怎么个克法。我娶你娶定了!”   露尔当众扇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没有还手,一个眼色,你的保镖当即把她抱走。   你给我指着天上的激光礼花,我的脸绽放在夜空中,我的孔雀裙飘逸在银河里。你说,“这是我送给你的世纪礼物。”   我们在灵魂拥挤的街道相逢,相聚时世界突然空无一人,从眼光到眼光我们这么久地抚摸,没有想像力就没有爱情。跟我来我的秘密花园,爱情是魔术师也许一瞬即逝,从眼光到眼光我们这么久地抚摸,没有想像力就没有爱情。冬天,在同一个暴风雪里,世纪之夜,在同一个爱情故事中。从眼光到眼光我们这么久地抚摸,没有想像力就没有爱情。   你说,“什么是你今年最幸福的时刻?”   “当你说,‘我要让你成为最幸运的女孩。'   你像孩子一样执着地说,“我要让你成为最幸运的女孩。”   “可你也说,‘形势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你笑笑,“你在心里记住我的每个字了吗?”   在2000年倒计时的最后两分钟,在你许诺我们就要环球蜜月的最后两分钟,你的手机响了,露尔说,她怀孕了。   你离去时,安慰我,不要紧张,我爱你,只是婚期拖延几天。   2000年的第一天,我一秒种一分钟一个小时地数着,等着你的电话。   录音电话的红灯在闪,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我和理查德在西班牙度蜜月。”竟然是露尔的挑逗的声音。   我扑到镜子上,一拳把镜子击碎,满手鲜血地拿起电话,吉米接到我的电话后当即赶到。听了露尔的录音,他核实,你的确和露尔在西班牙度假,你们通过电话,内容围绕着我。   “他怎么讲起我?”我攥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他说,你有女神的天质;他说,你的梦就是骑在天马上;他说,他也愿意躺在你的彩虹的床上。”   “还说什么?”   “他说,你应该拥有一个女王想拥有的一切,你的渴望就是他的渴望,你的幸福就是他十倍的幸福。他说,有的秘密只有上帝、你和他知道。他说,你无以伦比,你是天女,他根本配不上你,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爱你。”   “还说什么?”   “他说,真爱不是一个人的骨血,而是彼此尊重和喜悦。爱情不需要下定义而存在,爱情不需要执照而幸存,爱情不是哲学,而是享受。他只注重情感而不是结局。他说,你在剥夺一个人的自由时,至少应该有人性,因此他不得不给梦套上马鞍。”   “还说什么?”   “他说,你们永远在一起,两个灵魂在天空的田野上翱翔。他说,你是他的精神化学,他幸运地发现了你,可是他的命运让他独自旅行,他的生物时钟告诉他,他不能奴役在婚姻里。他说,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占有他,永远都没有选择空间,因为他不需要任何女人。”   “还说什么?”我的心冻成化石。   “他说,这是自然规律,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享受自然。自然回归自然。时间和机运操纵着命运。生命,无常的情节,不尽的场景、戏剧、喜剧、悲剧。这是娱乐时代,到处都是天使,我们来到世上就是娱乐。他说,人生,没有人能预测悲喜的经度和纬度。他说,他留心眼睛后面的眼睛。”   我说,“他有没有告诉你露尔怀孕?”   吉米说,“那是个游戏。”   我闭上眼睛,“圈套?”   “理查德让她打的电话,使他临阵脱逃。”   我在破碎的镜子前走来走去。   吉米痛惜地看着我,“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你的灵魂应该告诉你。”   我一拳击在自己的头上,“我没有灵魂,他偷走了我的灵魂。”   第五章   第49节 假面舞会   游轮的假面舞会上,吉米和我是惟一没有戴假面具的人。吉米告诉我,理查德和露尔就在这个舞会上。   我分不清谁是幽灵,这些光怪陆离的假面人还是我自己。当一个蒙面人向我走来时,我感觉你向我走来。   蒙面人邀我跳一支舞。我紧紧抱住吉米的脖子。蒙面人拉住我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摘掉面具,果然是你!你对我谦恭地笑笑。   我好像和你隔了几世,从容地向你介绍,“吉米,我的未婚夫。”   你端详着吉米,“是吗?”   吉米文质彬彬而又毫不畏惧,“骑士。”   你对吉米说,“我能和你的公主讲几句话吗?”   吉米说,“我到船头等你。”他吻了一下我的太阳穴,离开了舞厅。   我从裙袋里掏出一个水晶袋,打开后,让你清点里面的珠宝。这些都是你一次次的订婚钻石宝石。   我如数退换。   你不接过去,“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分手的。”   我舞着水晶袋,“这些东西玷污我,让我恶心。如果你不接过去,我就让它沉到海底。”   你的青筋冒了出来,“那是我祖父给我祖母的结婚戒指,你如果有胆量扔到海里,我和你一刀两断。”   我仇狠地砸到你的脸上。   你从地上拾起来,掂量着水晶袋,笑笑,“这个袋子里装着多少无价的疯狂,可是今天它们没有一点价值。”   我又拿出一张现金支票,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学费,连本带息,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你接过支票,“你以为我的时间可以买卖吗?”   我微笑,“是的,从第一课起,我就把你当成宠物。”   你把支票撕得粉碎,“你的性格离谱的像外星人。没有人这么对我,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我如此侮辱。我确实有过一个梦,能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惜你不理解。我知道你受了伤害,可是我也有情感。你的逼婚让我不能招架。非常抱歉我对你的伤害,我别无选择。不过,你说我绝,我看你比我还绝。你把我逼到忍无可忍,我们之间必须竖起一道柏林墙。”   我冷笑,“如果你以为我真的爱你,那是我在假面舞会上。人群是假面舞会,我不得不戴上面具。”我看着身边的乱舞群魔,“我和吉米的婚礼就在下周,你愿意作伴郎吗?”   你打电话约我再见一面。你在桥下等我。   我身着奔丧的白袍,头上披着白飘带,挽着吉米,缓缓走向你。   你和吉米客气地握手,“我能单独和公主讲几句吗?”   吉米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到不远的长椅上坐下来。   你说,“一场大雾,我看不见河的对岸。你看得见吗?”   “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话里永远绵里藏针。好吧,告诉我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说,“昨天。”   “看来你已经下了狠心。一定是我的十五轮考试太难撑下来。诚实地说,我不责怪你。你要给我死期吗?”   “什么死期?”   “和我结婚的死期。”   “等我死后。”   你叹息,“是你一次次给我死期。”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死期?”   你惊诧地看着我,“你从女神到女魔只是一瞬间。听你这样尖刻,我的耐心总是受到垂死的考验。我可以随时走开,可是我没有,因为我爱你。你真的要嫁给吉米吗?我从不阻止你的决定。那不是我的权利。跟着你的心走,心总是正确的决定。可是那真的是你的决定吗?你是想惩罚我。”   “是的,惩罚你是我的乐趣。”   “你的恶劣的心情像一把冰刀刺进我的脊梁。你对我就像对尘土一样。我已经看出来,你根本做不成好妻子。我只是喜欢你,仅此而已,和喜欢一只猫和别的女孩没有区别。很遗憾你还不如露尔善解人意。”   “你休想把我引到你和露尔的关系上。”   “露尔内心清澈勇敢,你能做到吗?她完美的无懈可击,让我觉得我根本配不上她。”   “那你就娶她。”   “我说过,我从不结婚,命中注定我是独身,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一生从来没有期待过任何人,女人只是上帝给我的礼物。上帝让我独身。这是他的圣旨,我不能违背。我们有时都很疯狂,不要紧,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随叫随到。你永远是我与众不同的女人。我真诚地希望你能找到你寻找的一切。”   “随你的便吧。”我边说边往河里投进一块石子。河水里的阳光变成了月光。   你看看表,“尾声总是不愉快,我会像怀念别的女人一样怀念你。”   你掉头就走时,我说,“等等,诚实是我们的唯一游戏规则,你想听我诚实吗?”   我们沿着河边,缓缓地散步。我看着天上的流云,告诉你,我给你的情书其实都是写给吉米的。我对你只是逢场作戏。怎样折磨你是我唯一的快乐。   你脸色肃穆,像在听一段悼词。这段韵事已经成了丧事。   如骨哽喉不吐不快,我给你津津乐道地讲述我与不认识的男人献身的场面。我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性革命,就像一个荡妇,一旦点燃欲火,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的崛起。我再也不能陷在你的迷魂阵里,日复一日地捕风捉影。   你追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吉米写情书?”   我说,“从我给你写情书的第一封起。我一式两份,不过给吉米的是正本,给你的是复印件。”   落日,跟随着我。我踩着这些落叶,像踩着这段往事。   你冷对着我,“原来你真的是个骗子。”   我说,“自古以来,花花公子天经地义,花花公主大逆不道,我生来就是大逆不道的女人。”   你气得双手发抖,“你需要吃药。”   我说,“需要吃药的是你,我给你开了一帖中药,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碧蚕毒蛊,混和蒙汗药。”   你横眉,“我生平还没有吃过中药,吃了会让我忘记你吗?”   我像郎中一样自豪,“吃了以后,让你万毒攻心,七窍流血。”   你冷眼,“没想到你这么毒辣。”   我自豪地说,“还不够毒辣,我还要把你泡在镪水里,让你永远不能转世还魂。和你这样的杀手交往,不是吞金,就是也成杀手。”   你冷斥,“你下的了手吗?”   我冷笑,“残酷是人的本性,既然你掠夺我的感情,只是为了玩弄,那就让我们彼此亵渎。每个人对自己的感情都最吝啬,没有人甘心多付出一分。短短的日子里,你教会我爱恨情仇只是一场残杀。一味钟情只能沦落到天葬的下场。”   你嘲怒,“你知道我怎样看骗子。”   我越来越自豪,“你的脑子里隐藏着一个地雷区。我把探雷器扔进火里,就让这些地雷把你炸成碎片。”   “看来那本档案没有冤枉你,你就是娼妇。”   我从未有过的豪迈,“我就是娼妇!”   “谁是你的男人显然是悲剧。”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我的男人?”   走近吉米时,我突然跑向吉米,跳到他的腿上,和他一阵狂吻。   你冷冷地说,“我这个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我笑笑,“我这个人最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你声音冷酷,“第三者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我说,“其实,我爱的是吉米,你才是第三者。”   你坐到长椅上,逼视着吉米的眼睛,“你可是我二十年的朋友。”   吉米毫不软弱,“她是我们的月亮。如果你不珍惜,我必须水中捞月。”   你蔑视地摇头,似乎是在警告吉米,“女人善变。”   吉米故意将你一军,“不善变就是没有资本。”   你看着我,眼睛好像突然失明,“你让我太气愤了,你太过分了,千万不要让我想还不如不认识你,太伤情,太伤心。”你从长椅上麻木地站起来,“好好保重自己,我不会看错,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你没有回头地走进幽长的树林里。你的背影,渐渐地模糊。   夕阳,这条沾满了我的处女膜血的红纱巾,落在你走去的森林里。   当你消失以后,我捂着胸口,追悼自己的青春已经死去。   吉米握着我的冷汗的手心,“你为什么背叛自己?”   我的泪水突然决堤。“我和我的梦就这样擦肩而过。”   吉米吻着我手心上的冷汗,中肯地说,“如果你爱的是爱情,你就拥有爱情。如果你爱的是他,你就失去他。”   我哽咽得突然不能呼吸。   第五章   第50节 心口的剧痛   突然一阵心口的剧痛,我死死地咬着舌头,几乎咬断我的舌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脸扭曲到破碎的程度,口吐白沫,手足痉挛,我的头撞在花岗岩窗沿上,满头是血。   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我躺在急诊室里,头上缝了多少针后裹着纱布,胳膊上吊着点滴瓶。吉米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怎么又吊着点滴?”我目光恍惚。   吉米沉痛地说,“医生判定是脑中风。”   我看着点滴筒,“我的大脑给我信号,让我死,可是我的身体却在挣扎。”   吉米紧紧攥住我的手,“受了太多的刺激,大脑不能承受。脑中风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吉米吻着我的手,“你必须闯过这个鬼门关。你不闯过去,就和理查德的那些女人一起关进精神病院的死亡病房里。”   “没有他,我的大脑死了。”   吉米凝视着我,“冉冉,在你昏迷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我想送给你三句话。第一,没有人能够打垮你,除非你自己。世上没有谁比自己更可怕。你的性格就是你的人生。有一天你的青春美貌消逝以后,你的力量来源于你的性格。第二,你不能依赖任何人。你不能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这是我多年的经验。第三,我相信你会比理查德活的潇洒,因为你的乐观和幽默感。”   “谢谢你。”我数着点滴瓶里滴滴没有颜色的血。   他吻着我脸上的纱布,“永远记住,只要你需要我,就把我的电话号码当作911。”   我说,“非常抱歉,吉米,理查德是你二十年的朋友,我不该把你拉进这个炼狱里。”   “你知道我,为了你,我毫不犹豫地跳进炼狱里。”突然,吉米从皮夹里掏出一张支票,“还记得这张支票吗?你给我的跑车的支票。我每天都带在身上,感觉它的温度和重量。我总是想找个难忘的时刻把这张支票还给你。今天在急诊室里,我们都不会忘记这个地点,我把这张支票还给你。”   “为什么?”   他把支票撕得粉碎,他的身上洒脱着仙风道骨,“因为我们都是无价的。”   我想起他车祸后为我流过的泪水,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嘴角抽搐,“活在世上,不可宽恕的残酷不会让我流泪,只有真情让我流泪。吉米,我根本配不上你,你是圣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定疯了。”   吉米攥着我的手,“你疯的够可以,小心我,我其实也很脆弱。”他的眼里闪着泪光,“假如你能把用在理查德身上的激情用在我身上百分之一,我的一生就没有白活。”   从医院送我回家的路上,吉米感伤地说,“你知道我,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当初搬到你的隔壁,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非常满足,即使你和理查德在一起,至少我看见了你。没有想到我搬进的是凶宅。没有进凶宅以前,死亡从来没有光顾过我。进了凶宅,死亡追踪着我。在凶宅里,我是死亡的主人。死亡在我手中,我随时玩着手枪,数着子弹,杀手和死尸是一个人。原告和被告也是一个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心痛,我在凶宅里患了死亡瘟疫。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心痛,我不得不搬走,可是我依然想看到你,我就搬到摩天大楼顶层套房上,架起望远镜眺望你,只要看到你,我就非常满足。现在,只要我能送你回家,我就非常满足,哪怕是再远的路,哪怕谈的是理查德。”   “只要你愿意,你就天天送我回家。”我的嗓子哽咽,“可惜我是一个找不到家门的人。”   他指着沿途经过的医院,“还记得那里吗?我们第一次住院的地方,在那里,你告诉我,你不可能爱我,我流泪,毫不做作地流泪。那个你不愿回忆的秋天,只有果实静静地落下,落在你和我离别的小路上。我们一同坐过的长椅,我已经深夜移到我的后院,让我学会别离,让我记住我们曾经在一起。让我在离别中学会的仍然是爱。”   “吉米,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怕失去你。我不舍得失去你。我不忍心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含泪说,“你在我的身边,我心里踏实。离开你,我也活不好。你已经成了我的心理医生。你已经成了我不得不呼吸的空气。你已经成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你,我的生命就不完整。”   他哀伤地说,“你生来就懂得感情,你的感情让我感激,让我难过。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你在血流成河的时候,还为我请命,说我也是你用生命保护的人。有你这句话,我为你死也值了。你的真诚总是打动我。你为什么就不能狠心告诉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我说,“我不会撒谎。”   吉米的眼里涌出泪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老了,会在一起。那时,我照顾你,每天为你梳头,这点微小的要求成了我一生的代价。”   我突然紧紧抓住吉米的手,讲起昏迷中惊醒我的梦,“前世,我的父亲沾上了文字狱,全家被铁链押解进京,我的恋人肩挑着我的诗书琴画,就像挑着我的嫁妆,两千里路,徒步送我到京城。后来全家被判斩首,斩首前为了防止呐喊,喉管都被割断。我的恋人在斩台下,割断自己的喉管,砍掉自己的头,我们两人的头终于粘在一起。”   他沉默了很久,禅静地说,“我就是那个两千里为你送行,为你割断喉管,为你砍掉自己的头颅,和你的头颅粘在一起的人。”   我的声音萧瑟,“我的梦被一阵哭声哭醒,我常常被他的哭声哭醒。有时我拿起电话,对方没有声音,然后就是抽泣,就是哭声。那是我的前世恋人的哭声。”   吉米的泪水流淌下来,“那是我。”   你约吉米到山上决斗。吉米把车停在树林里,让我在车里等他。吉米说,你把理查德真的逼疯了。二十年,他从来没有和我撕破脸。   你和露尔同时下车,两人戴着墨镜,走向决斗场地。   你和吉米两人挥舞着手枪,越走越近。   你摘下墨镜,仇恨地看着吉米,“死亡是背叛唯一的代价。”   两人站在决斗线上,你向吉米的头部开枪,吉米躺在地上,你冲过来时,吉米突然从袖子里抽出报纸当作上方宝剑挡住你的枪,你读着头条新闻,一场空难,270人无一幸存。吉米说,“冉冉就在这架飞机上。”   你死死地抓着报纸,两手哆嗦,眼泪夺目而出,突然你哭喊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吉米语调悲恸,“她上飞机之前,让我转达给你,没有你的日子,和死亡没有区别。”   你失声痛哭,满脸流着泪水,突然你疑惑地看着吉米,“你那么爱她,你为什么没有哭?”   吉米戴上墨镜,“从今天开始,我们只能活在记忆里。美好的时光一瞬即逝。她太完美了,连天空都嫉妒她。”   你倒在露尔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没有人能够代替她,我死了,从今以后我是个幽灵。”突然你掐住露尔的脖子,“你高兴了吧,你诅咒她,你的诅咒实现了。”   露尔挣脱着你的双钳。你越掐越紧,“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吉米叹气说,“她活着的时候,你总是折磨她。”   你呜咽着,掐着露尔的脖子,“都是这个娼妇。”   露尔挣脱了你的双手,气虚地说,“她才是娼妇。”   你当即给露尔一记耳光,用力过猛竟然把她的下颔打得出臼。她也绝不手软,用皮包把你抡昏,你们两人对扇着耳光,像是一对受虐狂。   我走到你的面前,你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里激荡着泪水,“你还活着?”   我满面春风,“是的,我的情场大盗。谢谢你的眼泪。”   你抓住我的裙角,向前爬行,“别离开我。”   我看着地上匍匐的你,“有一天你会俯视这一切的。”   你声音温柔,“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笑逐颜开,“我的心是游戏机。我和你只是游戏,游戏已经结束。”   我仍然不解气,从兜里掏出一把钞票,扔在你的脸上,像票友一样捧场,“谢谢你的表演,这是我的观赏费。”   我不想看你的反应,掉头就走,和吉米双双离去。   第五章   第51节 冲上珠穆朗玛   我背着氧气筒,冲上珠穆朗玛峰。   多少次雪崩,我都像涛头上顶天立地的弄潮儿。沿途我看见雪里埋的多少尸体,在水晶宫里,我看不出他们死去了多少年。我看得出,他们死前的心情。我把雪莲,撒在每一个尸体上,也撒在我的身上。自从我失去你,我不知道,我和尸体有什么区别。   我坐在白骨山上,数着两千年前,那场战役死亡的数字。我挖出无尽的白骨,当时弹尽粮绝,活着的人只能人吃人。我掂量着每一个骷髅。我和骷髅之间,仅仅隔着一口气。你带给我的痛苦,让我体会了,那场战役中所有丧夫女的痛苦。   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很多猴子包围了我。我坐在一棵树下,回首着我和你。一个猴子扔给我一个颅骨。我就地挖掘,挖出几吨的颅骨。这些颅骨大概都是随法老陪葬的女人。自从爱上你,我也成了陪葬的女人。   一双手捧给我一个颅骨。我抬头看见一个拉丁美洲歌星风情的男人蹲下来,问我为什么独自在森林里。他的身边跟随着一群保镖,我以为他率领这座森林里的游击队。他说,他从曼谷一个庙宇看见我,就跟踪我,一直跟踪到这个万年孤独的森林里。   他介绍自己从哥伦比亚来,在这里统筹金三角的生意。他依然捧着颅骨,说,“如果你接受这个颅骨,你就是我的情人。如果你拒绝这个颅骨,你依然是我的情人。”   我不解地问,“世上女人应有尽有,为什么非绑架我?”   他说,“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纯真。这种纯真,像阳光一样自然,既不会被金钱腐蚀,又不会被时光吞噬。”他坐在我的身边,“我是夜间行走的人,必须让阳光作我的参照物。”   他迫不及待地带我走出森林,到码头见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也是哥伦比亚人,长发系着水晶链。他们显然已经在手机上通报过军情,所以他的朋友见到我就说,“我真嫉妒他,竟然在森林里找到这样的仙女。看看我找到的都是什么,”他指着码头上的两艘货船,“每天我都要藏几百个偷渡客,把他们运到南美,给他们办张南美护照,然后再送到美国加拿大,倒人如同倒黄金。”   他们包下海滩的酒家请我大宴。招待捧着金盘,盘子里是一团团活蛇,招待当面操刀撕开蛇皮,挤出蛇胆,把蛇皮扔在汤里,像切鳟鱼一样把一条条蛇碎尸万断,烤在火锅上,整个餐厅弥漫着蛇味。一排招待捧着水晶盘,里面竟然是血糊糊的猴头,摆在我们的餐桌上,三个招待抄起锥子和锤子,同时翘开猴子的头颅,招待给我们三个吸管,人蛇当即吸了一口粘糊糊的脑浆,得意地咂嘴,猴脑脑浆比人脑还好喝。   我跑出了餐厅,我不敢相信自己和金三角的毒王、卖假护照的人蛇卷在一起。理查德把我逼成了与狼共舞的人。   他们追出来,人蛇问我愿不愿到船舱里看望那些花钱买罪受的人。   人蛇让下手打开船舱。我被呛人的汽油和汗臭窒息得犹豫不前,可是我还是朝黑暗的底舱迈下台阶。   微弱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油桶边黑压压地挤满了打地铺的人,他们在几乎看不见的光线下打着扑克。我看见一位有头有脸的中年人,问他怎么也上了贼船。他笑笑,不回答。   人蛇告诉我,他是大陆逃到这里的经济犯。这个船舱里几乎都是通缉犯。我对那位藏匿身份的中年人说,“其实我也是通缉犯。”   走出油船,毒王和人蛇带我到游艇上,带我去太平洋上的一个仙岛。   在豪华的游艇上,毒王问我,“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做好了断头的准备。”   我看着大海,波浪把理查德推得越来越远,我说,“我都不知道我还活着。”   毒王炫耀着自己,他常年飞跃一个个国境线,像旅行家一样游山玩水。他自从控制金三角之后,贩毒网像一面面锦旗插遍全球。他常常看到同一架飞机上,坐着十几个毒品犯。他们携带着不同的身份证,在旅程中,不断改名换姓,变幻国籍。他们在一个下午穿越六个国家。在一个星期内,环球一周,他们成了地球上罕见的行踪不定的人。他们从大使到空姐,甚至到国家首脑的出访,从红色通道运送一箱箱可卡因。   游艇停泊在码头上,我和他们踏到岛上。毒王介绍说,这是世界闻名的艾滋病岛,关满了被隔离的艾滋病病人。毒王和人蛇在海边对酒当歌,我在海滩上看到一位独自散步的金发女郎,手里攥着圣经。我自来熟地和她攀谈起来。   她说她来自好莱坞,她的最出名的情人是理查德史东!只要躺下,她的脑子里就开始放电影。刚刚进入青春时代,就唯恐与惊人的爱情擦肩而过。她不允许自己空白。献身,是她义不容辞的使命。这场火焰,每一天灼伤着,灼伤着她的灵与肉。被理查德抛弃后,她依然想委身于一个大于人生的男人,她频繁地更换男人,当她接到烈性艾滋病的化验单,她才恍然大悟,她的爱情是一场麻风病。红斑像天花在脸上溃烂,她只能临危不惧。她被隔离到这个岛上。这个岛上,关满了这种病人。他们来自不同的背景,归宿都沦落到烈性传染的岛上。每天火葬场的车,都拉走火化的人,人人都清楚自己离火化车还有多远。人人都得了倾诉病,彼此交换病因,在病史声讨会上,那种争先恐后泣诉的场面,像忆苦大会。她也被推到台上,追述一个少女狂恋的代价。   在艾滋病的岛上,她被吸收为基督徒,她带着十字架,和上帝夜夜面谈。在圣经里,她读到,上帝看见人类纵欲,一次次阻止、无可奈何之下,上帝说,这些人将得一种烂病。她跪在上帝面前说,她只是爱上一个天下女人都爱他、他又爱天下女人的男人。上帝告诉她,这种男人就是魔鬼。一旦纯洁的女人爱上这种吸血鬼,就会死无对证。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千疮百孔的脸,平静地合上圣经。   我和她就这样坐在海边的礁岩上,看着波浪涌起的坟墓。我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自己。   我问,“什么是你唯一的愿望?”   她平静地说,“杀掉理查德史东。”   我看着理查德的死难烈士,像牧师一样平静,“其实我们都罪孽深重,深重到钉在十字架的程度。耶稣为我们钉到十字架上。”   在这座墓地,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转败为胜。在这汹涌的海上,我们目送着夕阳,海鸥擦肩而过,乌云像一片片岛屿。她说,当初她就想像过,为爱情视死如归。如今为了那点爱情,她体无完肤。   突然,她从礁岩上纵身,像大义凛然的壮士,我试图拖住她,她挣脱开我,跳进深海里。一阵泡沫,淹没了她的一生。   毒王和人蛇向我跑来,看着礁岩下的泡沫渐渐平静。   毒王问,“你和她说了什么,就让她自寻短见。”   人蛇说,“看不出你这么有人气,你可以作我们这行。”   重回游艇上,离艾滋病岛越来越远,理查德反而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知冥冥之中,他与这个岛有着这种神缘。   第五章   第52节 古罗马遗址   毒王带我到古罗马遗址,巧遇上国际诗歌大会的百名诗人,轮番朗朗而读。他和我从黎明听到夜深,那些诗人倍受鼓舞地与最忠实的听众合影留念,没有人能够料到,他们与毒品大王合影。他当即给国际诗歌协会捐款,签下一张百万英镑的旅行支票。   他带我出席艾滋病研究中心的捐赠仪式,在礼花般的闪光灯中,他频频微笑,为捐赠的大厦剪彩。   他带我出席孤儿院的剪彩,养老院的剪彩,残疾人活动中心的剪彩,精神病院的剪彩。他在涂炭生灵的同时,又成了慈善家。   在他精神抑郁时,精神病医生让他认领各种肤色的孤儿。他带我亲临几十家孤儿院,认领了几百个世界各地的孤儿,为他们建了一个乐园,当他们抱住他的腿,叫他爸爸时,他的快感比他富可敌国的赌场每天给他的捷报还让他开心。   他带我出席政府酒会,为上前敬酒的官员设下钓饵。他幻想有朝一日,他也竞选总统,他的纲领就是让毒品合法。他要设毒品推销奖,把奖品发给那些启发学生吸毒的推销员。那些学生是他眼里黄金的走向,毒品市场的未来。他幻想有朝一日,他坐在白宫里,用电钮遥控着这个世界。   他自豪地说,这一生我一定让你当上总统夫人。哪怕是拉丁美洲一个最小的国家。他把我带到他洗钱的珠宝店,当即给我戴上十九克拉的钻戒。他说,你每长一岁,我就送多一克拉的钻戒。   他带我一起出席哥伦比亚的毒品大会,在各国毒品首脑的高峰会议上,他当选为主席。我坐在大会堂的角落里诗如泉涌。   我冲到卫生间,按下数码录音器,弹起吉它,对着麦克风,边弹边唱,录制“吉普赛女郎”。   从那个荒原的下午,从那个弯曲的桥边,从那条大雪覆盖的池塘边,从那片昏暗的雪原上,从那个繁星就要升起的时辰,从那个冬雨就要飘落的季节,我离开了你。   我从黑夜的拱门下逃离你,我在岁月的金字塔下逃离你,我在罂粟花的迷宫里逃离你,我在泪水的浓雾里逃离你。   你的绞索套住我的脖子,可我是道人的后代,我的血统中有点吉普赛精神,我漂流到了你再也想不到的地方。   我再不能告诉你,我常去缅怀我们的发源地,在你的花园外,我依然流离失所。我再不能告诉你,我仍然像你的孕妇一样,想念你,想念你。你再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你再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你再也不知道我属于你,你再也不知道我拥有了,你不知道我还常常见到你。   我想告诉你,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代替你,即使我和你的替身时时见面,可那是被你所逼。我想告诉你,不和你在一起,和谁都没有区别。我只能对自己怜香惜玉,让自己夙兴夜寐,和你的影子相会。   突然,飞机在头顶上轰隆爆响,恨不能一个军的兵力冲了进来,国际缉毒组织逮捕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逃逸在卫生间里吹拉弹唱的我。   我到底也记不清毒王的名字,他至少有一百个名字,可是我以他的情妇罪逮捕,和他同时被押回美国。   我被押回华盛顿的当天,我父亲已经等在探监室里。我们隔着玻璃,共同拿起电话,他因为多少天没有睡着觉,皱纹突然惨白,他无奈地说,“你走得越来越远,竟然成了哥伦比亚毒王的情妇,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仇恨地说,“理查德。”   父亲说,“你难道就不能把这个名字从你的脑子里挖走吗?”   我无可奈何,“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假如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我不希望你跨进去。假如痛苦是一个最好的老师,我不希望你再钻研下去。”   我沉默。   他说,“你的国语老师的家人寄来一封信,他肝癌离世。临终前他还对家人说,你早晚有一天一鸣惊人。你对得起他的遗嘱吗?”   听到呕心沥血栽培我十年的大师猝然长逝,我的泪水止不住流淌。当初他感觉到了肝痛,父亲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为他化疗了一年,他说什么也要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故土。我送他到机场,他攥住我的手,死死地攥着,我们都知道那是在诀别。他看着我,哽咽地送给我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他没有说下去,就老泪纵横。当我望着他的苍老的背影走进机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别人讥讽我,不要自以为是,只有他欣赏我的独往独来的个性。别人讥讽我,有什么可傲气凌人,只有他鼓励我有志者事竟成。别人讥讽我,早晚江郎才尽,只有他理解我,生活沉淀后更清醒。别人讥讽我,到头来一事无成,只有他安慰我,失败了也不是芸芸众生。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的涌泉此时只能是决堤的泪水。生前,他输给我一生的精髓。一日之师终生为父,何况他是我十年的私塾恩师。   我不能倒下,我倒下,怎么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我不能倒下,我倒下,怎么对得起我的知恩图报的良心。   父亲说,“其实,我和你母亲从不奢望你一鸣惊人,只要你一生平安,我们就知足了。”   他沉痛地看着我洒给恩师的无尽的泪水,“这次连我都不能保释你,我正在托朋友,你知道如果不保出来,你会被判终生监禁,至少三十年,你让你母亲和我怎么活?”   探监时间匆匆过去,父亲放下电话前哀叹,“女大不中留,越留越出丑,越留越成仇。”   我在狱室里,想一代宗师想的灵魂出窍,我撕开白色床单,撕成满天飞雪,跳起随风而逝的海魂。   和四周冰冷的打量相遇,才知道还在人世间。幻想得越精彩,痛苦越深。憧憬得越鲜艳,路越恍惚。偶尔我从梦的小径,溜到礁岩上,像海的失宠的女人,坐在风暴中。只有漩涡,向我伸出唯一的手。为这场滑铁卢,滴上两滴眼泪吧,你为什么坚韧的像拿破仑,你是女人,你可以坐下来哭泣。我为什么走向大海,又掉头而去。   那个冬夜,我从梦的花园,冲向大海,像拿破仑流放到孤岛后,在磐石上指点江山。沿着心焚烧的痕迹,一次伤感的旅行。我的空想,像成千上万的月亮。我的爱,从未绽放就已经受伤。昨天,像一个保险箱,里面锁着一顶王冠,我随身携带,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埋葬。我为什么满月时,成了一匹忧郁嚎叫的狼。   我被提审,房间里坐着两位弥漫神秘色彩的人,他们自我介绍是CIA。年长的CIA打开一本卷宗,说,“这是你的档案。我们收集了你的很多资料,包括几年前你随你父亲出访德国,你和你父亲在推倒柏林墙边的照片,还有你父亲带你去苏联度假,与戈尔巴乔夫的合影,之后苏联解体,我们也有你的全家和叶尔钦的合影。”   我说,“难道我还有KGB的罪行?”   年轻的CIA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发现你是CIA的一流人选。”   我看出他是华人,用中文对他说,“我们能用中文交谈吗?”   他的英文虽然流畅,可是来自大陆的洋劲帮口音曝露了他的来源地,“对不起,我是美国人,我不是中国人。”说起他是美国人时,他的得意令他振奋。说起他不是中国人时,他的得意让我恶心。   想到我的恩师死也要死在故土,这个假洋鬼子死也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我押在大牢里肝火正盛,火不打一处来,用中文对他撒气,“明明是中国人,却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这种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敢承认。任凭怎样变幻身份,也不过是个奴才。”   他听了,血管几乎气崩。他逼急了,用口音越来越重的英文骂我,即使骂我都不屑于用中文,“你不要以为你有你老爸给你撑腰,这次你是死囚!你以为你是谁?”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是谁?我死在狱里也比你这个奴才强,你转世三个轮回,也听不懂什么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我对着老CIA说,“这种人连自己的祖宗都背叛,他还有谁不背叛?”   他恶狠狠地用洋劲帮英文骂我,“有种人从来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就放声歌唱,你先搞清你是什么角色!”   我用中文骂他,“有种人生来就是爬虫,即使他给自己安上老虎的头,狮子的身子,狐狸的尾巴,狼的心脏,他依然是爬虫。”   老CIA显然是中国通,听懂了我们的对骂,试图缓和气氛,“你深通中文,同时还操六国外语,能歌善舞,很有人气,CIA中国部的官员人手一册你的畅销书和你的轰动歌坛的CD,也观赏了你的时装模特表演,你是才貌双全的人才。可是目前你犯下的是死罪,如果你加入CIA,我们可以让你无罪释放。”   我不禁大笑,“CIA?我能做什么?”   老CIA说,“首先,我们要培训你三年,然后派你去中国。”   我说,“CIA解体了苏联,下一个是中国?”   “以你的美色、才华和家世,美国可以使你嫁给中国未来最有权势的人。你千万不要小看美国的力量。”   我斩钉截铁,“我对政治毫无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   “诗书琴画。”   “这是CIA必须具备的财富。”   我说,“还有灵魂。”   “难道你说CIA没有灵魂?”   “恰好相反,我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我剖白自己,就是想娱乐一下,看他们失望的脸色怎样青得发紫,我慢条斯理地说,“千头万绪的思路,要不就是无思想状态,要不就是万箭齐发,茫无目的的心灵的赤壁之战。我的心绪,只是如麻混沌的气流,当爱恨情仇的电流麻辣全身时,我看不见这张网的尽头。只有随着时光推移,情感沉淀成砂砾,我才领悟到旧日不可言传的真髓,我才冷冷看见了旧日埋葬的疆域。可是,这清醒的结局,仅仅来源于事过境迁。我只能沉湎在往昔的回流里,只有在回忆中,我才能品味、解释、随心所欲地支配。只有在回忆中,我可以回避当时难堪的痛苦,从而得到安慰和超脱。可是,一旦这样的情景又迫在眼前,已经清醒的我又会束手无策,在混乱的漩涡里,又会找不到立足之地。像我这种找不到灵魂的人,有资格作CIA吗?”   老CIA大失所望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狂人。”   年轻的CIA冷笑,“你就在狱中狂吧。”   我用中文故意说着他三代也听不懂的语言,“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为君兮纷纷而来下。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能开新颜。”   老CIA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一定有幻觉症。”   我自豪地说,“我是幻想家。”   老CIA不解,“你就甘心在狱中白日做梦?”   我说,“边玩魔方,边狂想曲,边痴人说梦。”   老CIA最后一次警告,“你怎么如此不可救药?”   我说,“人生就是一个谜,我们每一天都在解开这个谜。越急于解开,越在迷宫里走不出来。”   他们同时为朽木不可雕也的我摇头。老CIA劝我好自为之,年轻的CIA用两百年前的英语咒我死在狱中,他们昂首阔步地离开提审室。   与CIA的会面虽然不欢而散,可是我还是以CIA的名义被释放。我不敢想像我的父亲为了救我怎样桌下迂回。   从狱中回到家,父亲和我悬着狼毫,和月亮一起,像墨林中的三剑客。父亲的书法,削瘦处见清远,余韵处见挺拔,大气磅礴中见志洁行芳。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一气狂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九千遍。父亲临走时,卷走了我的书法,他要回去裱好,挂在书房里。   第五章   第53节 闭关   闭关后,2000个小时没有合眼,我一气呵成写出杀气腾腾的狂恋小说,《黑桃皇后》。   如果不是吉米敲响我的门,我已经以为自己是杀手。   吉米说,我不知道你和理查德谁先杀死谁,你们这一对自恋狂x虐待狂,或许有一天同时毁灭。吉米说,你病了,躺在医院。   我焦心如焚地上了吉米的汽车。到医院以后,你已经出院。   我们开到你的家门。门卫打通电话,你拒绝见我。我和吉米像守林人,在你的园外,坐了整整一夜。   在月光下,远处的狗吠声中。在冷风里,树林的萧瑟声中。吉米和我回顾着我,当初我还是放眼五洲四海的人,可自从和你在一起,心胸一天天收缩,太阳穴里狭窄到只有你。   吉米为我讲着包容这个字的涵义,把从古到今的包容学诠释给我。爱情,只能包容,不然不是逃兵,就是自己的刽子手。   在这个荒野的寒夜,吉米和我坐出了终生性风湿关节炎。从此,即使炎热的夏天,都要用护膝裹住我们这剧痛的老寒腿。如果发展到骨癌,还要锯掉双腿。   凌晨你终于通知门卫放行,吉米让我单独进去,叮嘱我,你已经把理查德折磨得不成人形,不要再和他打得你死我活。   我走进你的卧室,我看出你瘦了,好像得过一场糖尿病。我的眼泪不禁流下来。我坐到你的病床边,问你是否按时吃药。   你说,“当我在报纸上读到你和毒王被押回美国的新闻,我不敢相信你会成毒王的情妇。看来你过去的一起起艳遇谣传不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每次听到你的绯闻,我只是气得发颤,这次气得我胸疼。胸口长了一个癌块。这种恨之切爱之深的心痛,一口气上不来就能背过去。你把我气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为你倒上一杯水,把药拿到你的面前,说,“我想你如果真的爱我,一切都不会撼动你对我的爱。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恨不能和魔鬼私奔,可是看到你被折磨成这样,我又心疼。”   你握住我的手,说,“听到你心疼我,我从心里感激你,你好心来看望我,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是卑屈地请求你,对我好一些,不要诅咒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没有你的笑声,我感到悲伤和孤独。”   “还生我的气吗?”   你吻着我的手,“我要是再生气,就让你给气死了。”   “我以后再不气你了。”   “有你这句话,就是为你病死,我也值了。有你这样的老婆我知足了,非常抱歉我伤害了你,我非常惊讶你能容忍我。”   “看到你病成这样,我只能容忍。”   你狂吻着我的手心,“谢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你。你瞬间是天使,瞬间是魔鬼,那个是真正的你?”   “你是天使时,我是天使。你是魔鬼时,我是魔鬼。”   你攥住我的手,“你没有问我为什么病了?”   “我知道,因为我比你病得更重。几百天我没有吃过,没有喝过,没有睡过。”   “我也是。你窒息了我。”   我看着你吞下药片,说,“整整一夜我和吉米坐在荒野里,他帮我用你的眼光回首这一切。我突然发现你对我的坏脾气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当我换个角度看看我们的处境,我非常抱歉窒息了你。我非常抱歉把我们领进这个死巷。”   你凄惨地叹气,“你不觉得说抱歉太晚了吗?”   我接过你的水杯,“不,不晚。你教育了我,你让我对爱情重新评估。”   你的头依在床帮上,“太晚了,不过我还是尽量理解你。你对爱怎么评估?我爱听你给我上我误了太久的课程。”   我放下杯子,抱住你的头,“爱是理解。爱是信任。爱是盼望。爱是忍耐。爱是宽恕。爱是包容。爱是妥协。爱是担当。爱是牺牲。爱是沉醉痛苦。爱情是让对方幸福自己才幸福。人生真正的快乐,就是让所爱的人快乐。人最大的快乐,不仅仅是被爱,更重要的是爱。”   你的头挣脱出来,“宽容是对人类文明的惟一考验,你做得到吗?”   我慷慨陈词,“即使你个性中有一千个缺点,我会找出一千个藉口原谅你。”   你偎在床头,“发生的一切不能当作没有发生。我们的关系不能像以前一样。我需要你公正地对我,这是我软弱的一面。你的比冰刀还锋利的牙齿只能让形势越来越糟。我不适应任何人对我这样凌辱。你把我逼到忍无可忍,所以我们之间必须有一道墙,这道墙是当务之急。”   我吻着你的手背,“我今天就是来拆这道墙。”   你叹气,“这是一个梦。”   我说,“梦不是罪行。你总不能绞死一个梦想者。”   突然,露尔赤裸裸从里屋进来,为我鼓掌,然后钻进你的被子。“难怪你让理查德病魔缠身,没想到你是个滔滔不绝的哲学家。”   我猝然起身,“既然你有人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不要忘记按时吃药,吉米还在门外等我。”   你抓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越想了解你,就越不了解你。我越想知道真相,离真相越远。我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不过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期待什么。能认识你,我已经很知足,这就够了。”   我推开你的手,“什么真相?”   “你的梦就是我的观像台。我把疑问藏在你的梦里。在你的梦里找答案吧。”你叹息,“我说过,我为你藏了一个答案。只有破译我的暗码,你才能找到答案,就像一张‘远期信用证。'你能破译我的暗码吗?”   我冷笑,“我对你的暗码毫无兴趣。”   “我知道我对你期望太高,可是我在承诺前必须完全相信你。我觉得我不能看到你的全部。我需要更详细的画面。你的反复无常的性格不给我机会,就好像在地震中建起多米诺骨牌。”   “不要再提我们,它已经是昨天的报纸,云淡风轻。”   “因为你总是抽走底牌,让骨牌全军覆没。”你试图拉我的手,我闪开,你说,“你是火山,没有警告地爆发,我们为什么总是打的不可开交?”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信任。”   “你总是拒绝我,我怎么相信你?”   露尔的头消失在被子里,被子里波澜起伏。我向门口走去,攥着门把,口气像礼宾司司长,“我感谢你给我的一切,你的温柔,你的鼓励,你的承诺,你的教诲,你的折磨,你的试题,你的审判。”   你笑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善待我?”   我冷笑,“爱情使人善良。”   你问,“我们还是朋友吗?”   “朋友是上帝的厚礼。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生死攸关的信息!”你动情地问,“我梦里太想你怎么办?”   “杀了我,或者死心塌地地期盼,这样你的期盼就能实现。”   “你期盼吗?”   “这是秘密。你到时就能发现。不过你要耐心。”   我打开门,狠狠的关门声像爆炸声。   第五章   第54节 扶我上专列   吉米边扶我上专列,边说,“危机总会过去的,惟一需要的是时间。”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掉头就走。   你坐在车厢里等我。我走近时,你向我笑着。阳光恰好照在你的灿烂的笑容上。你打量着我的一身黑皮,“我的恍神公主,你太酷了!我发现你扮成男孩更美。”   “我已经改性了,我就是男孩。”你看不出我的心正在内战,枪林弹雨也不能代表我的心情。这是我心情最恶劣的时刻。承受痛苦的方式不一样,我只把自己封锁在这种痛苦里,我不让你知道我是个愁肠百结的人。越是压抑,越是含蓄。越是怒火澎湃,越是低调陈诉。“你身体好了吗?”   “你是惟一能治好我病的医生,”火车穿过森林,你从兜里拿出一首诗,“这是你让吉米给我的诗,是吗?”你念起来,“我剁掉手指也不会拨你的号码。我咬掉舌头也不会接你的电话。我捶碎我的头也不会再见你。我吞咽子弹也不会对你说‘我愿意'。”   你吻着我的诗,“我喜欢这首诗,因为你把我也气到自残的程度。我们把彼此最善良、最恶毒的情感都调了出来。相信我,没有人看到你所看到的我,问问所有人,至少你把最真实的我调了出来。看来你顶不住我的十五轮重量拳击。我的挑战远远轻于人类面临的挑战。另一个星球更前卫的生命来和地球挑战,才是人类真正的考验。人类只有几百年的科技历史,如果外来生命有几百万年的科技历史,人类能够抵挡吗?人类真正的挑战是宇宙。国与国的战争就像流星雨,人与人的战争就像沙粒。你不觉得和我打架太心胸狭窄吗?”   “是你把和我打架当成乐趣。”   你开怀大笑,“想像我们两人都有核武器,会不会更刺激?只要我不听话,你就冲我发射一枚原子弹。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向你发射化学武器。我们两人见面就要戴着防毒面具,至少防止祸从口出。高兴时,我们面具接吻。不高兴时,我们冲彼此发射毒素。你过瘾吗?”   “还不过瘾。”   “在我听说你是毒王的情妇时,我当时的心情比希特勒还残酷,即使把你千刀万刮,也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看到你和露尔在一起,即使把你五马分尸,我也不解气。”我无奈地看着窗外,“我们这一对虐待狂,到底这世上还有我们的出路吗?”   你说,“没有。根本没有。我们没有容身之地。看到你的名字和别的男人的名字挂在一起,我就是愤怒的人,我就是疯子,我就是杀手。”   我神速给你一个V的手势,你还给我一个V,举起酒杯,“我们能有不打架的一个星期吗?把打架留给下个月经期。”   我碰了你的酒杯,“168个小时,不和我打架,你撑得住吗?”   “你能,我就能。”你看着窗外的森林,“最近我常常梦见金属人在原始森林里散步,在百万年的朝霞和晚霞里沐浴。旋转的星星摊开深夜地图,下面回响着几十亿层呼吸。这些金属人的眼里闪烁着几万年的智慧,他们的翅膀像岛屿一样博大,飞越玻璃城。地下宫殿像一座座水晶教堂,点燃着亿万只蜡烛。”   “我们一起飞越玻璃城吗?”   “我独自一人。”   “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很抱歉。”你说,“我的梦里怎么敢有你?挣开眼睛,你就不停地把我的头塞进老虎钳里,一天扭紧一圈。”   “一个小时一圈。”我笑笑。   你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真的以为你与众不同?你习惯了我对你低头哈腰求你宽恕,你习惯了把我当成罪人。你头上有牛角,看来我们根本没有未来。也许有一天我还会遇上你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孩,只是她不要像你这样骄横跋扈。”   “你是我的导演。”   “导演自己已经占据我全部时间,我不是你的正当人选。我大脑里的MB已经被你霸占。”   “我在做梦,请不要惊醒我。”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森林。   “梦见什么?龙和石洞?”   “罗蜜欧与朱丽叶。   “这是你的舞台。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彩排。灯光下,帷幕拉开,你是角色,我只是观众。”   “我以为你是罗蜜欧。”   “等我死了以后。”你声音冷酷。   我冷冷地说,“你的一滴毒药可以毒死一头大像。”   “你本来就需要一滴毒药。一滴药把你从梦中拖回到现实里。你真的以为你高人一等吗?”   我嘴角发抖,“我在对牛弹琴。”   沉默。你的脸上突然惨白,“你太过火了,没有人这么侮辱我,我受够了。你逼我逼到随时都可以走开。”   “自由是我惟一可以奉献的天空。”   “谢谢你的恩赐。”   “不用谢我,你要谢上帝。”   “以上帝自居,自命不凡,盛气凌人,目空一切,独断专行,骄横跋扈……”   “这些桂冠使我骄傲。”我让火车停下来,不然我就从火车上跳下去。你命令火车停在山边。你和我下了火车,走向不同的方向。我走路就像一个幽灵在飘,飘向悬崖。在悬崖的边石上,我狂叫了三十分钟。   你向我走来,目视着我的嘶哑的喉咙,说“当你呼啸天空时,我的心突然苏醒。”你给我一瓶矿泉水,“今天是我对未来的投资。如果你成为我的妻子,我必须完完全全了解你。有时我们都伤痕累累,可是这是未来幸福的惟一保障。也许那一天比你预想还快地到来。你教给我怎样做十全十美的丈夫,如果那是你所要的,我怎么会拒绝?我们想实现这个梦,仅仅梦想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同时聚精会神,每天都像在奥林匹克双人花样滑冰冠军赛上,一个人都不能摔倒。”   悬崖边的红杏树上,花蕊缤纷,你庄严地说,“有一天我会娶你,你能等我吗?”   我摘下一枝并蒂梨花,扔进悬崖,让她作你的证人。   我们看着脚下的悬崖,看到月明星稀。月亮像皇帝的新衣,披在我们身上。在我们对望的时刻,你紧紧拥抱住我,那种颤抖,让我们坠入炼钢炉里。   突然,我们狂吻。夜,像一个黑袍,窒息了我们。当我们醒来,星星像一道闪烁的披肩,月亮升起在你的眼里。   你的呼吸,让我第一次抚摸到高山上轻风的吹拂。   你把我摇醒,告诉我,等我把你领到神坛的那一天。   当我想入非非,你裹紧我的大衣,吻一下我的额头,让我做个好梦。即使大醉中,你也不失冷静。   第五章   第55节 邮箱   打开邮箱,两封你的信。   我打开第一封。   V,   我说过,我再不会让你难过,我再不会让你难堪,我再不会让你心痛,我再不会让你心寒。   即使我的船已经在平静的港湾,我也要为你驶进风暴,我不惜为你铤而走险,因为我信任你。   我爱你。我不惜改变自己。   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V。   我捧着你的信,把你的手迹贴在我的脸上。你的几句话又把我推上珠穆朗玛峰。我呼吸着高山上稀薄的空气。我让这种高山上的轻风多吹拂一分钟。   我打开另一封信,信里夹着结婚请柬。   诗人,   请光临我和理查德的婚礼,我不敢相信我就要成为史东夫 人!”   露尔。   握着结婚请柬,我的手像中风病人一样哆嗦。   我的手里捧着两封信,一封把我捧上天堂,一封把我打入地狱。   握着你的结婚请柬,我只能自我安慰,作你的妻子,并不幸福。可我迷路的路上,为什么抽泣。   明明劝自己,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可心,像缝纫机,麻木地抽动。我坐在铁道边,火车迫近时,迟钝地站起身。沿着错综的铁轨,我像一条觅食的野狼。我想你想的像放大了瞳孔,看不清迎面而来的火车头和自己的距离。扳道工追上来,问我是不是想卧轨。   你的影子,像我的皮肤,裹住自己。你的心情,像我的血液,急湍在我的血管里。你的眼光,像不解之谜,即使大雨的深夜,我还在雨中,问着自己。你的声音,像上方宝剑,即使宁静的梦里,我还贴在耳边,稳住自己。   一个怕死的人,突然轻生。疾流边,总是想失足。悬崖边,身子不由而主。云海里,孔雀裙突然下沉。电闪雷鸣时,我不再担心中电。荒郊野外,我不再恐惧黑夜。偎在樟树下,安眠药缓缓发作。竟然梦见披着婚纱,和你步入教堂。   深夜,我进了一家墓地。   在墓地的展览室里,我面对着一具千年古尸。她的碎骨,黏合在一起。   我趴在玻璃窗前,细读着一把扇子上她的诗句。这个少女用诗约公子私奔。我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女人身上的这把火从猿人时代就开始燃烧。可这个少女,与公子私奔后,又被公子抛弃,她投湖前竟然剜出自己的眼睛。   一旦成了死尸,即使生前,再情海滔滔,有情无情,还有什么意义。一旦成了死尸,一生的痛苦,所提炼的智慧,如果没有记录下来,又有谁为你顿足可惜。   我走到一对合葬的尸体面前。我看着这堆骷髅和骨架,一对殉情的千年古尸。这对少男少女,生不能在一起,索性死在一起。他们在地下,躺了千年。这对美人是为爱可以殉情的人。刚从墓中挖出来时,女人的黑发还在,飘得开棺人浑身都是。那把骨架,像虫蛀的木雕。再美的爱情,都是这种结局。   我趴在玻璃窗前,让一对古尸为我作证,我就是那个敢和你一起殉情的女人。   我突然对死去千百年的人发生了兴趣。我深夜一人在陵园里踱步,像一个考古学家,对古人的每一件情物,我都想掂出重量。我只能到空无一人的墓地上,让古人帮我选择何去何从。和这些古人在一起,我才安全,心灵才不被涂炭。   即使在墓地上,你的影子,也没有放过我。   深夜,握着你的结婚请柬,头上一头冷汗,头发湿透得像激淋一场暴雨。我的头撕裂地疼痛,我捂着头,头发竟然一撮撮落下。我竟然一夜白了少年头。当我坐在镜子前,梳着这头白发,哗哗落下的银丝像一片白毛毯,披在肩上。我把自己推成了平头。我抱着光秃的头颅,数着一地情丝。数也数不清情灾的代价。我像尼姑,点上一柱香,然后敲着念棰,数着佛珠。   肉体是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我的脸,爆发了蘑菇云,我再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我再也无颜面对你。心情最恶劣的时候,谁也不想见。脸上最恶劣的时候,谁也不能见。不得已,我在脸上涂炭。   不到凌晨,我把身边的镜子全部砸碎。   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戴上白色发套,贴上皱纹面具,像一个白发魔女,跟随着你。为了依然能够在你的身边,我化成了一个隐身人。我跟着走进日落时分的公园里,看着你和她狂吻,太阳像一枚铜币,丢失在山后。当你们从我面前走过时,以为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你扔给我几个铜币,搂着她扬长而去。我跟着你们,走进舞厅,看着你们轻歌曼舞。你看见我,在黑暗的角落里,饮着血浆色的烈酒,以为遇上了白鬼。   假面舞会上,我戴着白色发套,脸上涂满了紫药水,眼里戴着红色隐性眼镜,嘴上涌着人造血,像活见鬼的火眼金睛。   你向我走来,夸奖我的假面以假乱真。你打量我时,我用盔甲捂住了脸。   我像一个受过训练的外交官,咽下内忧外困,把几十亿的尊严都凝聚在自己的喉咙里,“请你告诉我,你和露尔的婚礼不是真的。”   你可知道,只要我狂想你时,我的头,就割落在我的手心里。这种头与颈,分家的时间,就是我撕心裂腹想起你的时间。这种皮与肉,掀开的时间,就是我魂飞魄散想起你的时间。这种灵魂与躯壳,车裂的时间,就是我死不瞑目想起你的时间。   你让手指的关节一起奏鸣,像给一个低智能的人耐心地开导,“我的恍神公主,你设了一个刑讯室,里面充满了刑具,你自己拷问自己,自己审判自己,这个审判台在你的脑子里。”   “我只想知道一个字。”   我只要你的一句话。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苦等多久都可以。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煎熬多久都可以。只要有你的一句话,我强忍多久都可以。   你吻着我的秃头,“四十八小时,你没有对我发公主脾气,你能再坚持四十八小时吗?”   “请回答我。”   “如果提前知道了谜底,我们就会失去历险的乐趣。”   “请回答我。”   “爱情本来就是悬念。”   “请回答我。”   “强迫导致破碎。”   “可是我就要你的一个字。”   你声音平缓,“你的想像力比斯芬克司之谜还曲折。我也迫不及待地等到帷幕拉开。我一向狂热跌宕起伏的情节。我一再告诫你,在高手如云的玩家俱乐部里,你必须把挑战当成乐趣,否则你怎么能享受游戏的过程?”   我抱着我的秃头,“我掉的一地头发就是你的游戏的代价。”   你的多情,像一道多角习题。每个人都探索着答案,可这道猜想,耗尽了多少人生。你说你为我可以去死,可是你和另一个女人出双入对。你说你为我终生不娶,可是你和另一个女人举办婚礼。   你突然冷笑,“你以为我是被你随便背叛污辱的人吗?”   我说,“什么意思?”   你说,“你在对你的每一次出轨付出代价。”   我愤愤地说,“没想到你心胸这么狭隘。”   你苦笑,“我试着宽恕,试穿过这件血衣,试着吞下这颗子弹,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把自己泡在镪水里,我什么都试过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宽恕。”你神色坦然,“我请你参加我的赌城的婚礼。”   我最惧怕的消息恰好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抱着头,抱着我的光秃的头,多少女人就为了这句话一头撞碎在花岗岩上。   我晕眩到像从高空中被旋风吹出机舱,在万米垂直的坠落中,我一头扎在地上。我的头颅里,飞腾着肿胀的云块,我的头随时会像气球一样突然爆裂。我用胳膊肘像钳子一样夹住我的太阳穴。我恨不能抄起岩石,不留情地砸自己的头。可是我的脸上风平浪静,像一尊木乃伊。   我一脚踩空,从舞厅的石阶上滚了下来。我腕上的翡翠摔得粉碎。你把我抱起来,我挣脱开。   我努力笑笑,像一个受过训练的外交官,咽下内忧外困,把四十亿活人的尊严都担在自己脸上。   你紧紧抱住我的秃头,“我为你骄傲。”   “为我骄傲?”   “是的,我为你的笑容骄傲。为你的乐观幽默骄傲。为你的坚韧不屈骄傲。”   我叹息,“你的一句话就可以让生命结束。”   你凝视着我,深深地吻着我的紫色的脸。“生命是上帝的礼物,如果我们不能用感恩的心情珍惜享受,我们就会很快地失去。”   “可是爱情是惨无人道的杀手。”   “生命比爱情更早起源。”   “可爱情比生命更神圣。”   “你的生命就在我的肩膀上?”   “是的,我的生命就在你的肩膀上。”   “你一定要虔诚地祈祷。”   “非常虔诚,我的好运厄运都在你身上。”   你松开我,“如果你把命运交给别人,激情过去,迷雾散去,剩下的只有歉疚和空白。”   我告诉你,我长年在大麻的昏迷中,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我只能和猴子恋爱。在荒原的长椅上,目送最后一个冬日。   我告诉你,我再不能为你写诗,我再不能为你把自己追逼到巢穴里,我再不能为你引起毒品发作,用针尖挑开自己的静脉。   我仿佛抽了大麻,对你恶言恶语。你突然掐住我的脖子,为我灌下水银,让我变成你最初见到的那个温柔幽默大度的姑娘。你让殡仪馆的化妆师,为我造出最后的笑容。   你离去时,留给我一个戒指盒子,让我把它带到下个世界去。我带着它,至少它是你,惟一给我的礼物。不料它是定时炸弹。   在这次爆炸中,我的四肢都换成了假肢,即使心脏,也不得不移植。不过这场浩劫,你没有责任。当初是我哀求你,把黑盒子留给我。   第五章   第56节 不敢相信   我不敢相信我和吉米是在走向你和露尔的婚礼堂,我戴着白色发套,像个白发魔女,在夜景中走过拉斯维加斯大道,威尼斯的游船,海市蜃楼前的火山,凯撒的蓝色迷宫,百拉玖湖上的瀑布舞蹈,巴黎的艾菲尔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米高梅的狮子口,神剑的童话,金字塔的簌簌白光……   等在约定的婚礼教堂前,突然看见灯火阑珊的街上,前呼后拥着两个骑马的人。没有想到竟然是你和露尔。露尔披着婚纱,你一身燕尾服。向婚礼堂骑马而来的你,英姿飒爽,一只手牵着露尔的手。   这一天。我们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天。我们生死相许的就是这一天。我们神魂颠倒的就是这一天。我们肝脑涂地的就是这一天。我们不寒而栗的就是这一天。我们锥心刺骨的就是这一天。   我看得眼睛出血,不得不躲进教堂里。鲜花让教堂盛开成花房。我冲进卫生间。我的泪水让镜子下了一层大雾。   脚步声传来时,我拧开不绝的泪水,警告自己,我不是流泪的人。   我打开卫生间的门,你竟然站在门外。   你说,“你不该这样折磨自己。”   我忍着泪水说,“只要你幸福,我死而瞑目。”   你说,“是的,我不出了这口气,我就不是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沦落到这一步,我本来活着就是为了让你幸福。”   我摇着头,不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就因为你不轻易许诺,你的诺言才如此珍贵。可你如此轻易地违背诺言。你说,我再不会让你难过,我再不会让你难堪,我再不会让你心痛,我再不会让你心寒。可是,每一种心情,你都让我轮流体验。   那时,我追着你几万里,只为了要你一句承诺。我一天见不到你,就魂不附体。我必须挤进飞机,到万里以外找你。你说,无论天塌地陷,你和我生死都在一起。可是,一双黑手把我们推得越来越远,使你必须离我而去,使你辜负自己的诺言,使你说来世才能对得起我对你的情义。   你宽慰我说,“我没有资格再要求你为我等待。但是,我必须让你知道,尽管你一次次背叛我,可是我依然希望你幸福。你幸福,我也幸福。你难过,我也难过。我们就像联体婴儿。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永远在你的身边。至少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感是真挚的。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情感,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让我再解释一次,我希望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能永远成为朋友,我知道这并不是你想听的。我想说,我依然非常喜欢你,我依然爱你,我希望你的梦能够如愿以偿。我不想抛弃我们的友谊就因为我成了别人的新郎。如果你接纳我的友谊,而不是把我逼入死角,你就永远不会失去我。我们不会有第二次人生,我们至少给命运一个机会。十字架和玫瑰,由你选择。”   我捂着脸,冲回卫生间里。当我用凉水激退这场泪水,我在镜子里变形到狰狞的程度,我一拳击碎了镜子。从镜子的碎片里,我体会了一个生出死婴女人的绝望。   意大利歌剧婚礼颂响起时,我站在吉米的身边,看着你的脸上挂着天生迷人的笑容,露尔披着婚纱,吻着玫瑰,从红地毯上走过来。   每当我听到婚礼颂,我的眼泪总是失禁,可此时的婚礼颂让我无泪。   我看着你在牧师的祈祷后掀开露尔的面纱,吻着她的嘴唇,把钻戒戴到她的手指上。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伤害我,即使我握着你的喜柬,看着你和另一个女人走进喜堂。你至少给我一个交代,让我一个世纪的等待,有个结论。你至少给我一个原因,让我悲痛欲绝的心,有个支撑。   突然教堂高空的水晶玻璃被子弹打碎,一发子弹打中你的太阳穴,另一发子弹打中你的心脏。血浆叟地涌出。   露尔吓得掉头就跑,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扑到你的身上。急救车闻声赶到。   我在急救车上紧紧地抱着你的依然涌血的身体。冲进医院的急救室,你的心电图上没有信号。   医生无奈地宣布,他已经死亡。   我的脖子突然被一把钳子夹住,我不能呼吸,当我看见护士把你装进塑料袋里,我昏虚地让护士给我一个氧气袋。还没等到护士听懂我说的什么,我一阵天旋地转,昏迷过去。   我醒来时,吉米坐在我的身边,我含泪央求吉米一定带我去见你的尸体。吉米说,尸体已经在殡仪馆。   我拔下点滴瓶,冲出急诊室,和吉米穿过太平间,直奔殡仪馆。看门的先生说,因为理查德的尸体需要运回洛杉矶安葬,当夜就要为他清肠、化妆。   我们走进解剖室。解剖师比划着刀子,一刀切开你的胸膛,滤尽你的血液,倒进一个水缸里。抻出你的五脏六腑,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在你的胸腔里装满报纸。解剖师翻过你的身子,换了一把冰刀,用锤子在你的后脑盖翘开一道缝,然后切开后脑,取出你的眼睛。这双让人忘生忘死的眼睛,被扔进鱼缸里,当即让几条鱼吞噬。解剖师把一对闪亮的玻璃球塞进你的眼眶,把棉团塞进你的耳朵里,喉咙里,肛门里,以防漏气又用绳子绑住你的生殖器,这只令多少女人自豪的钻机连半厘米也不剩。   一位香气腾腾的小姐为你的脸和身上擦掉血迹,用万能胶粘上你的子弹洞口。为你全身涂上防腐香料。   我请求化妆师让我为你化妆。我摸着你的大理石冰凉的脸,摸着你的子弹伤口,摸着你的信誓旦旦又朝令夕改的嘴唇,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我为你涂上粉底,打上粉红的两颊,描浓眉毛,画上口红。   我禁不住抱住你的头,狂吻你的嘴唇。   露尔突然冲了进来,把我搡开,爬上解剖台,扑到你的身上,她的舌头从你的脚趾到你的太阳穴无尽地穿梭。   第五章   第57节 罐头盒   天空像发霉的罐头盒,小雨淅沥,你的黑压压的情人来自五湖四海,站在你的墓穴前。   当你的棺木放进墓穴里,露尔位于第一夫人,把玫瑰花撒到你的身上,你的情人像一条看不见尾的黑龙,缓缓向前移动,为你撒上鲜花。   这些抽噎的女人,离做你的新娘都曾经一步之遥。她们再不用为你流血,再不用为你割腕,再不用为你服毒,再不用像警犬一样跟踪你。   你的幽灵看见你遗忘的人,看见给过你欢乐和痛苦的人,他们最后一次提醒你一生的得失。你的杀手也许就在这些人中间。   当我把玫瑰花撒到你的脸上时,我感觉棺木里躺着的是我。   自从第一次和你相逢,就知道一生在劫难逃。只是永远没有那么一天,永远没有那么一瞬间。我和你,只能相会在荒坟。我的激情,只能在落叶里藏身。我还不如一片落叶,落叶还能得到你的怜悯,而我只能默默地凋谢,入冬之前化为灰烬。   在你死亡的那个瞬间,我也死亡。死亡的刹那,心不再是绞肉机。一切迫不得已的悲怆,即刻灰飞烟灭。爱情名誉地位金钱,用命换来又化为乌有。   当你像上帝一样平静,我想问,汹涌着血液的肉体是什么,血肉之间的那点灵魂又是什么。   世界挂起一面水晶缤纷的镜子,我们发现自己,和那些千年来死去的人,还在一起,只是隔着一口气。有一天,地球上的人,和其它星球上的动物混种,宇宙依然是身外之物。既然知道,连自己的存在都是空的,我们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得鱼死网破。   史东先生致悼词时,我看着这位竭尽心血阻挠你和我婚姻的人,这位让有情人离散的高人终于如愿以偿。他哽住喉咙,“上帝给了理查德一切财富,却给他有限的时间。”   合棺以后,铲土的人像推土机一样把你埋平在六英尺以下。突然闪光灯对准了露尔。   她在你的葬礼上举办记者会。   记者问,谁继承理查德的亿万遗产?   她像埃及艳后一样光芒四射,“我!”   记者问,你怎样看新婚就是寡妇?   她说,请你去翻历史。   记者问,你怎样攻克理查德这样的花花公子?   她说,你应该问理查德怎样攻克我。   突然,黑雨般的警车包围了葬礼。警长和你父亲耳语一阵。刚刚铲土的人,又开始把土铲出来。   我问吉米发生了什么,他说,这是理查德的游戏。他给我指后面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位老人冲我微笑。   打开棺材以后,仅仅一个记者会的时间,玫瑰花已经枯萎,尸容已经腐烂,玻璃球眼珠不知滚到哪里,臭气熏天的骷髅让一群女人捂着鼻子尖叫。   侦探为死尸按了手印,然后输入手持电脑,给警长看侦察结果。警长让你父亲亲眼目睹,你父亲向屏息等待头条新闻的记者群发布,“我们刚刚追悼的人是个杀人通缉犯。”   露尔比任何人更噩然,她冲上棺木,指着腐臭的尸体,尖叫,“死的就是理查德。”   史东先生说,“对不起,你嫁的是个杀人犯。”   “不可能!”露尔突然向你父亲狂叫,“这是你们串通警察局玩弄的把戏,惟恐我瓜分史东家族的财产。”她指着身边一群提着手提箱的绅士,“我早备好了律师团,如果你们不给我一个亿,我让你们史东家族身败名裂,倾家荡产,我要天天开记者会,让你家的丑闻家喻户晓。”   史东先生推心置腹,“露尔小姐,很遗憾你不是史东夫人。你应该找棺材里的丈夫去追踪遗产。”   露尔像希特勒一样检阅她的律师团,“你们幸运地遇上一起最有含金量的遗产案。”然后,她兴致勃勃地检阅闪光灯后的记者群,“你们幸运地遇上一起最有炒作价值的新闻,你们跟着我改写好莱坞传奇。”   突然那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走到她的面前,从棺木里取出一束枯萎的玫瑰花,献给她,同时又给她一张粉纸。   她扔掉玫瑰,嘲笑,“你是哪家阎王,居然伪造禁止我靠近理查德500步的法令?”她把法令交给警长,“逮捕这个疯子,他公然伪造法令!”   警长接过那张粉纸,看后郑重地说,“这不是伪件。依照法律,你在三年内不许靠近理查德史东五百步,不然你就被捕。”   露尔一把夺过那张纸,把它撕得粉碎,然后把碎片扔到这位老人脸上。   这位老人突然摘下白色发套,撕下皱纹面具。英俊潇洒的理查德史东!你满脸幽默的笑容,回头给我一个飞吻,然后向为你默哀过的人招手。   你神色从容地笑着,“露尔,我不得不惊叹你的演技。你比我预料的天才还演得淋漓尽致。我真想和你这样玩下去,可是法令如山,我不得不宣布游戏结束。”   你一个眼色,警察拖着露尔就走。   露尔仇恨地说,“我饶不了你。”   你穿过丧服的人群,微笑地走向我,戴上白色发套,笑着,“你的白色发套启蒙了我,我们这对老夫老妻,这回更危险了。”   我摇着白色发套,“如果任何人这样爱上一个月,早就成鬼魂了。”离你。   第六章   第58节 杀死原来的我   我必须杀死原来的我   一个灵魂,飘在屋子的上面,看着赤裸裸的我,和一个赤裸裸的陌生人,谈荤论价。躯体消失了,灵魂出窍。那个灵魂就是我。   一   20岁生日,理查德说要送我一个喜出望外的生日礼物,那一天,还没有看到理查德的礼物,我却收到意外的生日礼物,就是从电视上看到我父亲卷入有史以来最惊人的公司破产案,这个负债几百亿的公司被掀出假帐,造成华尔街崩盘。   我没有来得及和理查德告别,就飞往华盛顿。当出租车驶近国会山庄后的别墅,我看见院墙外停满了长龙。   在这个多事之秋,家里还举行晚宴,这是我父亲的幽默,从不畏惧媒体。我刚从后门走进侧厅,母亲紧紧抱住我,说,出事了,那家破产公司向国会作假证,诬陷你父亲接受了他们的贿络。   走过大厅时,乐队奏着蓝色多瑙河,从翩翩起舞的舞厅里,父亲抖擞地向我走来。只有我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被什么搅得忧愤累日,他脸上充满忧郁的笑容,问我和理查德怎么样了。   我说,还在斯芬克司之谜里。   父亲忧惧地摇摇头,你让我和你母亲怎么放心?你和他在一起,我半夜就惊醒,死都不能瞑目。   父亲给幕僚爱德华一个手势,永远昂扬着日尔曼精神的爱德华,风度翩翩地走来。   当年,我前往洛杉矶,爱德华送我去机场,在候机室里,他给我一个信封,并请求我到飞机上看。飞机就要起飞时,他文质彬彬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叮咛我,拆开信封,如果不喜欢,就扔掉。我上飞机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枚白金钻戒。我一直保留着戒指,退回去对他就是亵渎。可是我也没有回信,我不能伤害他。   爱德华从哈佛商学院毕业以后就和我父亲在一起,他看着我长大,我告诉过他,理查德是我的梦中情人,他那时聚精会神听着,不反驳,也不回答。   现在,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主动伸出手,和他握手。和充满荆棘的理查德相比,纯洁温雅的爱德华成了出水芙蓉。   在握手的刹那,我感觉他一手冷汗。   父亲对爱德华说,“死亡是对英雄真正的考验。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英雄怕死。怕死就不是英雄。惟一让我担忧的是我的女儿。女儿是父亲惟一的牵挂,有一天你作了父亲,你就会知道,女儿是父亲最依恋的情人。”父亲的两手扣住我们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冉冉,你只有和爱德华在一起,我才放心。”   爱德华沉稳地看着我父亲,说,“有我在,你放心。”   管家匆匆跑来说,FBI已经包围了别墅,父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瞬息间,FBI冲进大厅,乐队依然尽情地奏着圆舞曲,可是跳舞的贵宾停下舞步,一阵恐怖的哗然。   FBI走到我父亲的面前,亮出搜查证,口气冷漠地说,部长先生,您涉嫌重大受贿案,我们奉命搜家。   侦缉团冲进来,翻箱倒柜。瞠目咂舌的贵宾被记上黑名单后,陆续放行。惟有乐队还在抒情地奏着圆舞曲。   几只军犬嗅觉惊敏地窜来窜去,握紧探金器的“淘金潮”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此时此景我前世见过,并不陌生。   军犬在一道图书架前集体狂吠。FBI断定,图书架后面就是金库,他们命令我父亲打开密室。   我父亲给爱德华一个眼色,爱德华抽出一本书,按了长串暗码,图书架自动打开。FBI和军犬冲进密室。我从不知道家里还有密室,FBI严禁我入内,我从外面看见,密室像银行的地下室,整齐地堆满了一座山的钞票和金条。   清点后,FBI通知总部,他们从密室里清点六千万美元现款,800公斤白金。总部正式下达拘捕令。   FBI拿出手铐,正要铐我父亲,爱德华拦住FBI,沉着冷峻地说,“部长没有受贿。他经手的财政款项几千兆亿,如果他动之秋毫,就不是这点小钱。他不负责帐务,长年由我负责。这笔现款是部长家族银行这些年给我的分红,我存放在保险柜里。你们想了解,就拘捕我。”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爱德华身上。他伸出双腕,等待手铐。他的镇定镇住了每个人。   还没有等到我反应过来,我父亲和爱德华被同时戴上手铐。   我父亲的眼光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他的眼光渐渐忧患,一生的忧患凝聚成一句叹息,一腔的忧疾化成一滴泪,一滴泪涌出多少眷恋,他的声音镇定而呜咽,“真不知花落谁家。”   他没有来得及和我母亲说一句话,就和爱德华一起被扭送上不同的警车。   FBI离开时,给了我母亲关押我父亲的地址,并给了联系保释的电话号码。当整个乱哄哄的房子就剩下母亲和我时,母亲抱住我,对我说,“你父亲的政敌陷害他。”她深深地吻着我的额头,“人生无常。”   她在乱糟糟的废墟里找到电话机,立刻打通保释电话。保释官员慢条斯理地说,这是牵扯到国会的要案,保释金三百万。   我连忙插话,爱德华的保释金是多少。也是三百万。   六百万。所有帐号都被FBI封锁。如果不及时把他们保出来,就要等到开庭审判,最少要九个月。如果审判无尽无休,就要拖上两年。我怎么能忍受他们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哪怕一天。   我发誓,火速找到六百万,营救出我的父亲和爱德华。   第六章   第59节 父亲的挚友   我按照母亲给我的地址,飞见州长,我父亲的挚友。   过去常常和州长一家共度圣诞。我记得几年前,州长到机场接我父母,我已经上中学,他竟然一把抱起我,像转椅一样旋转。他没有女儿,三个儿子,他告诉我父亲,他认我作他的义女,以后作他的儿媳。走向专车的路上,这位风姿勃勃的州长一路提着我的红皮包。   在认义女的仪式上,州长在家设宴,他的三个儿子作陪,一个儿子是作曲家,一个儿子是企业家,一个儿子是众议员。他们对我的彬彬有礼好像金钥匙就藏在我的袖子里。   州长在后院的亭阁上摆宴,第一道是螃蟹,一筐的螃蟹,我不敢相信我们几个人统统都能吃光。州长亲自帮我打开每个螃蟹,只吃蟹黄,其余的都扔掉,我说,蟹腿的肉也很香,州长说,没有营养。整整一筐的螃蟹,除了蟹黄,都扔回筐里。   亭阁的一条走廊,雕廊画栋,通向餐厅,不绝如缕的女招待捧上百鱼宴。每上来一道鱼,厨师都要亲自道出玄奥的名称。我不是吃家,吃不出一百种鱼的区别。   恰好下雨了,暴雨在风雷电闪中越下越疾,雨帘挂在亭阁的四周,我们好像在一座水帘洞里。我冷得哆嗦,州长竟然毫不顾忌地抱起我,把我搂在他的腿上,我不习惯坐在他的腿上,借故上卫生间,跑过走廊,看见十几个厨师在厨房里大汗淋漓地烹饪。   我回到百鱼宴席上,父亲正向州长夸耀我。作曲家的儿子首先鼓掌让我献诗,我听着狂飙的雨点,看着闪电像李尔王的拐杖敲打着夜空,我竟然想起刚刚读过的诗: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的声音和雨声此起彼伏,父子四人不知道我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兴奋地鼓掌,我父母听我在这种场合竟然杀出如此不吉之言面无表情,可是童言无忌,鱼宴后并没有修理我。   州长为了嘉奖我,让管家提来一箱他前妻的珠宝,统统送给我,算是义父的见面礼。   此时,我站在他家的铁栅栏门外,值班的警卫已经通报我的到来。我把我父亲的名片给他。过去叫他义父总是绕口,我正在一遍遍地操练,警卫义正词严地回报,州长不认识我,他不承认什么义女。   在我转身离开州长家门的刹那,竟然像一个静止的慢镜头,使我从悠长的红杉树林里看见我从未见过的祖父,听见他说,“美丽是幻觉。激情是幻觉。背叛是幻觉。绝望是幻觉。复仇是幻觉。战争是幻觉。死亡是幻觉。时间是幻觉。”   从洛杉矶机场出来,直搭出租,连家门都不入,就到了山上理查德的家。门卫告诉我,理查德不在家。   我心急如焚,情急之中,竟然想起找你的祖父。门卫打进电话,很快两个保镖开着吉普来接我,钛铂焊成的城门缓缓打开。   我打着腹稿,不知见到你祖父怎么说。他虽然是我父亲的老友,可我总不能见面就狮子口大开。   吉普车沿着高尔夫球场,绕过双拱桥湖,穿过跑马场,每栋豪宅都像法国王宫,最后一栋,像凡尔赛宫,就是你祖父的官邸。从大理石的平台上,可以纵眺比佛利山庄的千家万户。   没有想到你祖父竟然迎出门外,他的身上好像注射着青春不老激素,脸上没有老年斑,几乎没有皱纹,精力旺盛到随时可以跳伞,他充满着阳光般的笑容,眼里蕴藏着英明睿智,他吻了我的额头,我急不可待地问,理查德在哪里?   他说,两个小时就回来。他指着远处的玻璃城堡,说,“理查德给我指过你的房子。你瞧,我从平台上常常可以看见你。”   他拉着我的手,说他已经从电视上看到我父亲被扣押的新闻。我还没有回答,就被一阵躁动声打断。   他说,今天可是高朋满座,参议员来拜访,我来给你介绍,可千万不要暴露你的身分,政客之间的关系太多陷阱。   我的时间开始倒计时,我只盼着两个小时刹那间就过去。跟着你祖父进了水晶宫大厅,参议员和你父亲同时站了起来,你祖父给参议员介绍,这位中国公主是个诗人。   茶几的玻璃由一个少女石像支撑着。这个曼妙的少女,双手无怨无悔地承托着沉重的世界。   参议员像个专拍裸照的摄影师,色迷迷地打量着我,不禁赞美起诗人,违心听着都像真心,说他从小想当拜伦。   史东先生,依然像个专情的护花神,温柔的目光安慰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过前嫌,“你知道,我太容易被诗人引诱,尤其是你,这么美,这么纯洁,这么性感,这么神秘。”   你祖父坐在太师椅上,插话,“如果你拥有一切,你一生最想成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诗人。”   参议员说,“诗歌是没落时代。没有人能够拯救诗歌。请告诉我,什么是诗?”   我焦灼地数着分秒,计算理查德什么时候回来。   史东先生酒性大发,和我干杯,兴致勃勃地说,“诗人,请告诉我,什么是诗?”   你祖父也笑容可掬地问我。   我的脑子里只有我的父亲,骨子里真正的诗人却囚在大狱里,我一触即发,诗是一双流泪的眼睛   诗人的眼泪却是流干的   诗是一支百战百胜的投枪   诗人却没有还手之力   诗是一顶从不过时的王冠   而诗人什么也不是   我的话音刚落,三位大人的掌声,如雷灌耳。   你祖父吻着我的手,“我孙子从哪里找来的缪斯,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我以为女诗人只活在虚构的小说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孙子半夜晕头转向,和卡车撞上。”   你父亲吻着我的另一只手,“和你在一起太危险了,就像火和炸药。”   参议员兴奋地用手指梳理着一头金发,“我今天真是不虚此行,我梦见过女诗人,我不相信她们存在,直到现在。告诉我,诗给你什么感觉?”   我的喉咙真想呼喊我父亲,爱德华,理查德,可是我压住心火,含而不露地说,“诗,给了我一个支点,让我旋转地球。诗,给了我一顶王冠,整个世界都交换不去。诗,给了我自由,也给我套上枷锁。我在挣脱链条时,失去四肢。我只有在火链上,匍匐爬行。痛苦,是诗人的职业。痛苦,是诗人惟一的财富。痛苦,历来是诗人的宗教。我在痛苦中,作了一生的女王和犯人。”   “哇!”异口同声的惊叹。我突然发现,史东先生的裤裆鼓了起来,他连忙用杂志盖上。   参议员冲动地向我探着身子,“除了诗,你还喜欢什么,你喜欢踏浪吗?喜欢潜水吗?喜欢骑马吗?你骑马一定很美。”   我的心在爆炸,“年少时,家人忧虑地问我为什么选择诗人这种悲惨的职业。除了诗就是死亡我别无选择。这是一条烈性孤独的道路,自己把自己开除出滚滚红尘。我的大脑时时发射原子弹,又让这些原子弹,在我的大脑里时时爆炸。”   参议员不禁疑问,“难道你的脑子里除了诗什么也不想吗?”   我的心捅下去一把匕首,“我在几乎淹死的刹那,惟一想的是我的诗。如果我有意外,惟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这箱子虫蛀的手稿。我还没有把这些手稿托付出去,她到底属于谁,像一个遗孤,找不到认领的人。诗是没落时代。就连我的家人都劝我让这些诗,杀身成仁。”   参议员也抄起杂志,盖上凸起的裤裆。   我看着繁星灿烂的天花板,好像看着理查德,“死前,我把保险箱的钥匙,交给你。里面是我一生写给你的诗,从来没有问世,像处女一样,一尘不染。如果你拍卖她,她一文不值。不如让她陪伴你,从一个星空到另一个星空。”   你祖父吻着我的额头,“无论你说什么,你都是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女孩,连我也不例外。”   我再也压不住等待的狂躁,“理查德怎么还不回来?”   第六章   第60节 忍无可忍   每一分钟对我都忍无可忍。我就这样煎熬了六个小时,突然,史东先生接到露尔的电话。   晴天霹雳炸在我的不堪一击的耳膜上,露尔说,理查德就睡在她的床上,他醉了,今天不能回家。   上帝知道,那个时刻,我是怎样虐待自己。我的手贴上烧红的熨斗,为了减轻我的心痛。我把针头扎进手指缝里,为了试验我的知觉。我活埋在波浪里,为了和鲸鱼比赛窒息的时间。我深夜拜访老鹰出没的地方,为了最后搏斗一次。我躺在冰河上,让自己冷却。我用锤子猛敲太阳穴,让自己不再狂想。我收集医院的脑浆,让自己清醒。我盖上停尸房的白罩,和死尸并列躺在一个棺木里。我从十层楼上一头跳下,成了武打片的替身。我冲进森林大火里,一个人和天火搏斗。我跳进十级台风之中,拔下鲨鱼的牙齿。我在非洲野林里发作,包围我的狂狮苍茫退却。我在好望角的悬崖上,把墨镜一拳击碎在我的眼睛上。我在南极彻夜嚎叫,温度骤然降到零下一千度。我的降落伞坠入战火里,我的头发全部烧光。自从那次轮番轰炸之后,我分不出四肢哪个是假肢。我把大脑捐给医院,死后供人使用我的脑髓。我写好遗嘱,把遗物提前转送出去。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悲剧把我锤炼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镇定地告辞。参议员当即说,“我送你。”   我没有意识到理查德的父亲和祖父把我送到参议员的车前。我的眼前已经白内障,我得了失忆症。和你有关系的人,我都忘记了他们是谁。站在路口,突然失明,四肢僵硬的像大理石,时而肌肉又阵阵雀跃。最后失控跌倒长椅上,时醉时醒。我可以看见,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示意我无药可医。我可以听见,医生告诉我,这种失忆症,一个世纪的黑死病,其实就是狂牛症。   车子驶出大门,参议员为我斟上一杯鸡尾酒,酒里不知搀了什么,我的眼前恍惚,像登上月亮的人,控制不住自己轻飘飘的影子。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铺满玫瑰花瓣的床上,浑身一丝不挂,参议员也赤身裸体,他的胳膊像一双铁钳箍得我动弹不得,我朝思暮想的玫瑰床竟然是强奸。   我挣扎开,猛地跳到床下,像一个决斗士,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暴力,一拳击碎他的眼镜,血溅的碎片扎在他的肉里,他满脸是血,可是他没有还手。   他任凭血在脸上流淌,“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敢对我横眉立目,更不曾见过一个柔软的女人违抗我的臂膀。我一生只见美人笑媚,还从未看过美人发怒。我今天发现了一种美的宝藏,原来,美人之怒更有魅力。”他嘴角滴血地说,“我其实完全可以把你带到一家酒店,和你睡后一走了之,可是我没有。我用专机把你带到我的葡萄园别墅。看看窗外,你会喜欢的,几千亩的老藤冒着新芽。春天来了,你也来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   我打断了他,“你知道绑架罪和强奸罪是什么惩处?”   他的一嘴血牙笑笑,“告诉我?”   我的愤怒来自于我的父亲和爱德华下了大狱,我却囚在色鬼的手里,“电椅。”   他说,“如果真的用电椅换来你对理查德那样的痴情,我认为值得。”   我仇恨地咬着牙,“你知道我和理查德的事情?”   他说,“当然。”   我抡起水晶台灯,向他的头上砸去,如果我的眼前有任何匕首、手榴弹、爆炸筒,我都会毫不手软地向他砸去。“没有想到,一个政客这么卑鄙。”   他闪过台灯,拣起一块水晶碎片,“其实,在场的理查德的父亲和祖父都想占有你,我们都是有胆的男人,只是他们没有我的速度。我不知道你的怒火从哪里来,你爱理查德,可是他不娶你,我可以娶你。我有两个儿子,双胞胎,比你还大,你以后不会引诱我的儿子吧。”   我仇恨地说,“我对你的儿子更有兴趣,你这个老色狼。”   他嘿嘿笑起来,“我可不老,我才四十二岁,最年轻的参议员,下一界我和州长联手参加总统竞选,如果我们获胜,你就是副总统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着他的燃烧的胸毛,“意味着你痴人说梦。”   他说,“我就是痴人,政治家最惜金如命的就是名誉,我为什么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就是因为我自信,有一天我会赢得你的心。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副总统夫人,甚至总统夫人,想像一下吧,整个媒体会为你怎样疯狂,一个中国公主成了白宫的第一女主人,那时你就会引我为傲,你就会爱我,你就会安慰自己,你丈夫的绑架罪和强奸罪都是因为他爱你。”   “爱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说起最让我缠绵的爱字,也会咬牙切齿,“你见了我不到几个小时,你凭什么说爱我?”   他的生殖器又膨胀起来,“还用几个小时,看你第一眼,浑身都想对你说我爱你。你知道我是个中国迷,我从小就做梦娶个中国公主,你就是我梦中的公主,我满脑子就想和你做爱,你要婚姻我给你婚姻,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我切齿冷笑,“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好吧,拿出六百万来。”   他的生殖器当即卧倒,“这就是你的价钱,我估价的远远高于这个数字。打听一下我是谁,当这些新贵的祖先还是乞丐的时候,我的祖父已经创下亿万家产。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只想手里有把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把最后一发子弹捐给他,手无寸铁只能仇恨地说,“谁在乎你们家的亿万家产,六百万是保释金。我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保释出我的家人。”   他侧过身,惊愕的程度不下于他身边躺着的是个杀手。“他们犯了杀人罪?只有杀人罪才是这么高的保释费。”   我忿忿地说,“他们没有罪,只是被政敌陷害。”   他自负地说,“什么样的政敌,我都能帮你摆平。我可是法律博士。最高法院里都是我的朋友。”   我说,“好吧,我也不和你隐瞒,我父亲和他的助理因为牵扯上家喻户晓的破产案,被诬陷受贿。”   他震惊的打断了我,“你是华裔财政部长的女儿?”   我自豪地说,“就是我!”   他忍不住吻了一下我的黑发,我一个胳膊把他挡住,我说,“既然你富可敌国,路可通天,你没有救出我父亲和爱德华之前,休想动我半根汗毛。”   他忧心忡忡,“即使我拿出六百万,也不能保出你父亲,最近美中关系扑朔迷离,反对中国派的议员们必须找到一个替罪羊,杀鸡给猴看,找个罪名太容易了,目前流行受贿罪,就用这个罪名栽赃。恰好你父亲去年访问中国,我担心他们会把你父亲打成潜伏在美国最高层的中国间谍。套句中国的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我迫不及待,“穿上你的西服,打上你的领带,藏起你动物的尾巴,装扮成一个绅士,给我把我父亲和爱德华救出来。”   他坐在床上,沉思,“你总得给我时间。我想问一句,为什么你要救爱德华?”   我脱口而出,“因为他是真正的汉子。”   他满脸妒火,“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我说,“是的,全天下真正的汉子都是我的情人。我蔑视卑鄙的男人,我蔑视吝啬的男人,我蔑视不尊重人的男人,我蔑视不负责任的男人,我蔑视心胸狭窄的男人,我蔑视精神阳痿的男人,我蔑视心口不一的男人,我蔑视遇难骨头发酥的男人。我蔑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我眼里根本不是男人。”   他捂住我的嘴,“你和我梦中的中国公主的温柔真是比黑海还遥远,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你为理查德守身如玉,如果我没有霸王硬上弓,你不会这么恨我,可是你能给我机会吗?我会想方设法救出你父亲,我会比理查德更爱你,其实他都不知道怎么爱你。”   提起理查德,想像他在露尔的床上,我的头里顶出一把斧头,我的口气突然像娼妇,“你刚才怎么样和我做爱,你给我下了药,我昏迷中没有感觉,我要亲自体验一下,你能再操作一次吗?”   他这才有时间抚摸掉脸上的血迹,拔出扎在肉里的眼镜碎片,然后扑在我的身上,一阵狂吻,他的舌头好像是上了弦的弹簧,崩了我一嘴口水。我像个千年僵尸,毫无动静。   他宽慰着我,“我并不是你想像的小人,讲句实话,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拒绝我的女人。你对我如此轻蔑,我并不怪你,这反而使我更想得到你的心。你已经告诉我了,怎样赢得你的心,我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我也不敢对你许诺,但是在我没有赢得你的心以前,我再不会占有你的肉体,我也有我的尊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赤裸地走到窗前,看着一望无际的葡萄园。   “我请求你在这个葡萄园住着,等我把你要求的事办了,再来接你。”   “多久?”我不耐烦地问。   “七十二小时。”   看着亿万朵含苞待放的新芽,我有些认命。   一个灵魂,飘在屋子的上面,看着赤裸裸的我,和一个赤裸裸的陌生人,谈荤论价。躯体消失了,灵魂出窍。那个灵魂就是我。   第六章   第61节 两个小时   参议员离开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像栖在火山口的野鹰。我在屋里找着电话,可是电话线已经被切掉。我冲出卧室,门外守着两个保镖,他们正在下棋。   我说,“能借给我手机用吗?”   他们异口同声,“不能。”   我知道我被软禁了,转身就走。两位军校冶炼过的保镖当即挡住我,“请问小姐去哪里?”   我说,“去找电话。”   保镖说,“几千亩之内没有电话。”   我说,“那我就走几万亩以外。”   保镖神速与参议员联系,可是秘书回话,参议员正在飞机途中,手机信号接不通。   常常看到杂志上金屋藏娇的名单,她们太有耐心了,我刚刚被藏两个小时就要疯了。   我冲到葡萄园里,在葡萄藤边疾走。从葡萄园的山顶上,我看着远处的大海。这个病人等待得太久了,她眼里的海岸线,漫长而又漫长。   突然,一架飞机从远处俯冲下来,停在葡萄园里,轧倒一片葡萄藤。我万万没有想到随着保镖下来的竟然是理查德的父亲。   他见到我,激动地抱住我,我以为理查德出事了,可是史东先生并没有提到理查德。“我给你家打电话,你的管家说你没有回家,我给参议员打电话,我也找不到他,我去了参议员几个别墅,没有想到真的在这里找到你,这个色鬼竟然敢抢史东家的女人,他胆子也太大了。”   我恍惚地说,“他说去华盛顿救我的父亲。”   史东先生点着我的脑袋,“你是不是太傻了,我去了他几个别墅,里面都住着他的女人。他老婆是州长的女儿,他怎么敢跑?他许诺娶你,他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许诺。他说去救你父亲,他根本就不是去华盛顿,而是飞往夏威夷看他的一个情妇。”   参议员的保镖和史东先生的保镖打了起来,只为了阻止我上史东先生的飞机,我不知哪里来的功夫,狠狠揣了参议员的保镖一脚,仇恨地说,“告诉你的主子,我这一脚踢的是他的生殖器。”   史东先生一把抱起我,上了飞机的阶梯。飞机盘旋上葡萄园的上空时,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史东先生眼神和蔼,“你那天急着来找理查德,是不是为了你父亲?理查德让我惯坏了,不是有责任心的人,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帮你。”   史东先生在我眼里突然成了救世主,我禁不住激动地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父亲遭政敌诬陷,陷在狱中,我必须尽快把他和爱德华保释出来,我不能忍受他们在狱中,哪怕一分一秒。可是保释金六百万,我家的帐户全部冻结,我必须筹到这笔钱。”   史东先生耐心地听我讲完,说,“你一定听理查德说过,我结过十四次婚,每次婚姻都很惊险,可是她们和你的惊险只是小巫见大巫。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场面。你什么时候需要钱?”   我急如星火,“现在。”   他从容地笑起来,“就在飞机上?”   我恳求说,“我不会欠您,我把比佛利山庄的房子抵给您,结案以后,我就把全款还给您。我给您30%的利息。”   史东先生惊诧地看着我,“喔,不愧是财政部长的女儿。小小年级,说起话来像个银行家。我恰好需要一个为我理财的,我看你合适。”   “我?”我说,“我是逼不得已。”   “好吧。”史东先生豪爽地拍拍我的手,“我们下了飞机,我就让会计师给你现金支票。”   “真的?”我不禁吻了他的手背。   可以想像他在谈判桌上既一掷千金又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我可是有条件的。两个条件,你挑一个。”   我静静地等待他的谈判条件。   “第一个条件,嫁给我,做我第十五任妻子。我把六百万统统给你,就算订婚的定金。”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反应。   我说,“第二个条件?”   他的口气降温,“第二个条件嘛,我们就公事公办,像你说的那样,把你的房子抵给我,我给你八百万,可是我不要30%的利息,我要你一个月还清。”   我犹豫地说,“你总不能让我抢银行吧,我上哪里去还?”   他说,“六百万保释金,两百万让你玩钱。”   我说,“怎么玩?”   他说,“你不懂股票吗?就连我的理发师都是行家,他说,过去整个发廊、美容院谈的都是电影明星,现在张口闭口都是股票。只要谈起股票,人人都有一腔的倾诉欲,难道你是天外来客?那些赢家空手套白狼,十万本金,赚了两千万,你这么聪明,又有两百万本金,还不成了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你这么美的女孩子,再这么多金,就更难娶到手了。你接受哪个条件?”   我说,“第二个条件。”   他的眼里有种读不懂的玄机,“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我其实刚刚四十八岁,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顽童。”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那是我的血,“其实,您比我年轻,我已经到了垂暮之年,我的皱纹全在心里。”   他说,“你看上去不过十六岁。”   我看着舱外的苍茫时刻,说,“那只是个空壳。”   第六章   第62节 信封   果真,史东先生给我一个信封,我打开后,里面是八百万的现金支票。我刚要离开,他说,“你再被绑架怎么办,我陪你去东部。”   我说,“你不是日理万机吗?”   他的口气和当时的理查德惊人地酷似,“你就是我的事业。”   在飞往华盛顿的专机上,他回忆起理查德小时候的顽皮。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这个名字曾经让我听着就发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父亲正在吻着我的耳朵,轻声对我说,世上最过瘾的报复就是成功,你如果成了理查德的继母,他再也不敢和你玩让你心痛的游戏。   我平静地说,“你们一家都是情种,我也是情种,所以这场戏刚刚开幕。”我的口气像是饱经沧海的人。如果理查德是让我情窦初开的人,他的父亲是让我百炼成钢的人。   飞抵华盛顿,我们驱车到了荷枪实弹的关押所。我拿出证件,和两张三百万美元的现金支票。关押所的最高警官从铁门后走出来,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刚刚与上面联系,你要保释的两个人案情重大,不予保释。”   我两手发抖,“这是什么法律?”   警官退回铁门后面,刺耳的关门声让我尖叫,他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任凭我砸着铁门。两个提着铁棍的警察走出来,他们看到史东先生一身黑社会老大的派头,和几个保镖的架式,客气地请我离开。   史东先生抱住我的肩膀,让我镇静。我想到我的父亲和爱德华在里面受着非人的折磨,突然泣不成声。史东先生把我抱在他的怀里,拍着我的头,为我擦着不绝的泪水,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我瘫在他的膝盖上。他一把把我抱起来,把我抱出关押所的大厅,把我抱上车。车子启动后,我还在他的腿上。   他的热烘烘的嘴唇吻着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咽了下去,他的嘴唇顺着我的湿漉漉的鼻子,落在我的嘴唇上,我在他的怀里浑身阵阵发颤,他把我吻得天昏地暗,我太需要狂吻了,我的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这个足以挡住乱世风云的肩膀。和他的儿子狂恋了几百天,日日夜夜都梦幻着和他狂吻的时刻,可是没有想到我的狂吻竟然给了我爱之深恨之切的恋人的父亲。   我的脑子被电钻穿过,我的父亲和爱德华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猛然挣扎,激动地说,“在没有救出我父亲和爱德华之前,我根本就不是我。”   他握住我的双手,“你这样动人的公主就不该承当国债家仇,你的家人就是我的责任。我立即通知国会的朋友见总统,下达特赦令。”   直升飞机停在纽约摩天大楼的顶层上,他把我带进总统套房,从地上到床上都是粉红色玫瑰,我好像走进一座玫瑰迷宫。   刚刚锁上门,他就如狼似虎地把我按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床上。   和我做爱的男人不是我爱的男人,反而是我爱的男人的父亲。我闭上眼睛,我的第三只眼睛看见理查德就坐在摇椅上,叼着雪茄,品着白兰地,观赏着他的父亲怎样像钻机一样发作。   一轮又一轮的波浪冲击了六个小时。当他呻吟卧倒时,他的嘴唇还在燃烧,又狂吻着我,“我的儿子叫你V神,果然你轻功过人。我好像和一个仙女做爱,和一个魂做爱,轻飘飘的在云雾里。你觉得我比我儿子还年轻吧?”   明明和他的儿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的口气却像个裁判员,“做爱不分年龄。”   他自豪地说,“今天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天,我要成为你所要的真实的男人,把我的精子深深深深深深地滴入你的灵魂。我依然记得,在奥斯卡发奖会上看见你的感觉,你穿着婚纱,翩若惊鸿。我看见了天使,当我看着你,我看到和你度过的多少黄金时刻。我感觉我的每一次婚姻都是错误,如果我娶了你,我的婚姻就会天长地久。我相信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这是上帝的安排,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即使你不愿意和我共度一生,可是你永远改变了我的人生。假面舞会的当天夜里,我就梦见我们在一个夜轮上,我的眼睛不能停止地爱慕着你的令人窒息的美丽。在梦中,我撩开你的长裙,只有占有你的肉体,你才是我的。我的舌尖在你的全身像金鱼一样滑行,我让你的身体的每一寸都颤抖,你向我敞开你的最亲密的秘密。我的浑身都是你的蜜汁,你是我的。快感侵略了我的大脑,我扎根在你的最深处,你一次次地来潮,祈求我不要放开你,直到你完完全全是我的。我让你大声叫喊你爱我,永远需要我。我求你投降,求你把给理查德的激情转移给我。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我,是因为理查德还是嫌我老?”   提起理查德我就头大,可是我又想知道真相,我问,“这就是为什么你千方百计为我和理查德制造障碍?”   他挥着身上的淋漓大汗,“占有欲是自私的。”   我发着毒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嫁给你。”   他吻着我的耳唇,“就因为你不嫁给我,我又把持不住自己,所以你吞了安眠药以后,我半夜常常钻到你的玫瑰床上,你让我越来越上瘾。我每一夜离开前,都在你的水晶宫里留下你爱吃的水果,有时还有奶酪……”   我不寒而栗,想起多少夜的淫梦,似乎发生,又似乎虚幻。   他穿上衣服,“好吧,我们还是履行第二个条件。不过你要签字。”   第六章   第63节 股票交易所   驱车驶往华尔街股票交易所的路上,史东先生讲起他年轻时代,父亲为了使他在商场上立于不败之地,把他送进西点军校,他一个学期苦修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和论持久战,战略上渺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敌进我退,敌疲我打,他说,这些军事妙论用于股市恰好游刃有余。他刚刚踏进对手如云的竞技场,也总是纸上谈兵,幸亏他的父亲运筹帷幄。   走进世界第一赌场,小赌家万头攒动,大赌家在幕后遥控。我在噪杂的叫买叫卖中,跟着史东先生走在我赢钱救父亲的赌场。   他凝神盯着徐徐而过的随时变幻的报价屏幕,指着Yahoo股票,兴奋地说,“这张股票坚挺,有大户进场,立即跟进。”   像个幼儿园吃奶嘴的孩子突然被推进博士班里,我茫然地望着他,掏出现金支票,交给现场电脑证券人。   我问买价,160美元一股,我问史东先生买多少股,他说,玩就玩大的,大投才能大赚,投两百万美元还可以有两百万美元的额度,所以你可以下四百万美元的买单,250,000股。”   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台计算机,我不禁佩服。我当即告诉券商,下单买进250,000股。   我的买单立即显示在他的电脑上,我两手交叉,祈祷股价上扬。史东先生镇定地说,“这是真正锤炼一个人性格的时候,一定沉的住气。常人说,从情场和赌场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说罢,他捏着我的手,“不要怕,有我在。你盯着场,我去洗手间马上就回来。”   他走了不久,Yahoo的股票突然倒栽,从160美元自由落体,我当即让券商在140美元上砍单,可是重力加速度,眨眼间落到125美元,股票还砸在我的手里。恰好,史东先生威风凛凛地回来,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向他求救,“转眼就跌了35美元,我还卖不卖?”   他说,“不到十分钟,你就赔了一百多万,还卖什么,等涨到买价再卖吧。”   收盘时,Yahoo跌到115美元。我愁眉不展地和史东先生走出交易所,听着他安慰我说,“这点挫败算什么,每天有多少人在这里输掉几兆亿,又有多少人在这周围跳楼、开枪、触电、割腕。有我,你怕什么?”   为了给我压惊,他包下一家法国餐厅。窗外,海浪撞击着礁岩。窗内,一个美妙的女郎演奏着竖琴。   我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内输走了什么,我只是不甘心。我要赢回我输掉的本。我举起酒杯,一身临危不乱的威风,不甘示弱地向他敬酒,“笑在最后才是笑的最好的。”   他和我干杯,“只有看见你笑,我才知道为什么活着。”   我让餐厅经理给我拿来笔墨纸砚,难为这位法国佬,不知我说些什么,我不得不让他给我拿来一把刷牛排的刷子,和一坛红葡萄酒,我在十二座长的餐桌白布上,饱沾红酒,挥毫一幅从天而落的狂草。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进还复来   五花马,千斤裘   呼儿将出唤美酒,尔与同消万古愁   为了换换几乎崩裂的神经,我问,“你是什么星座?”   他说,“狮子座。”他把椅子搬到我的身边,腻着我,“你对星座有研究吗?”   我一饮而尽满杯的酒,又斟上一杯,“当然,我是星座学家。”我让股票折磨得皮开肉绽,只有谈起八卦才振振有辞,“你猜狮子座最怕失去什么?”   他说,“最怕失去你。”   我说,“你最怕失去自尊。对吗?”   他说,“我在听着。”   我说,“拿破仑就是狮子座。狮子座有超强的占有欲,不惜从自己的孩子手里抢夺爱物。他是最霸道最爱面子的人。表现权威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肢体行动。他绝不甘心屈居于第二,他是真正的挑战者,不会满足于打垮一个敌人,他的目标是爬到顶峰,傲视群雄,成为群伦领袖。无论在哪里,从游戏间到卧室到决策密室,狮子座都想成为主宰。别人也许指控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阴险的小人。就算是最亲密的朋友也会和他们形同陌路。”   他摇头笑着,“我心机那么重吗?我只想听我和你的星运。”   我说,“狮子座是演技派,天生的演员,知道怎样抓住天时地利,让自己从配角成为主角。他对异性具有惊人的吸引力,魅力终生不减。他是果断行动派,喜欢挑战,谈恋爱激情神速燃烧,可是他对恋人的要求很高,又爱面子,如果谁让他难堪,他会耿耿于怀,甚至置她于死地。”   他打断我,“你还是没有说到我和你。”   我说,“我是水瓶座,每天都活在愚人节。”   他说,“什么感觉?”   借着杏仁酒微妙的酒劲,我说,“我有过晕陶陶的爱情,可只维持了刹那。那是个踏破青山人未老的刹那。那个刹那,我以为我知道我是谁。我以为我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我以为我知道为什么活着。谁知道那个刹那只是浮光掠影,我不再知道我是谁。我不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向哪里去。那个刹那,就像我一生最难得的排卵期,和最美的精子交融,生下的却是怪胎。我疯狂,我软弱,我不甘心,我不安分,我躁动,我拿自己出气。我需要一种宗教支撑我。”   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你的宗教就是我。你需要一个对你充满父爱的人对你娇、宠、疼。父爱加情爱才是真正完美的爱情。”   乐队奏起绵绵舞曲,他起身,邀我跳一只舞曲。他搂着我的腰,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我边舞边说,“我本来一直活在一个真空的瓶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像牙塔尖上,一个空灵的雪国里。我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的水晶宫的世界。可是最近我不知道我踏进了什么样的世界。”   他几乎把我的身子贴在他的身上,“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能活在一个真空的瓶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像牙塔尖上,一个空灵的雪国里。我一天也不会让你离开你的水晶宫的世界。”   我几乎倒在他的身上,“其实,我真的比你还老,我真想躺在棺材里,睡在棺材里的感觉太轻松了。我向往那种感觉。”   “你醉了。”他一把抱起我,把我抱出餐厅,抱上电梯,一直抱到房间里,他神速地赤身裸体,扑到我的身上。   第六章   第64节 手提电脑   早晨,他打开手提电脑,上网观看Yahoo的股价。股价竟然暴跌到73美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赌运,一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价值。   没有想到史东先生难以压抑内心的兴奋,竟然成了男高音,冲进卫生间,从卫生间里传来咏叹调。   我追进卫生间,“你为什么幸灾乐祸?”   他摸着刮胡子的奶油泡沫,在镜子里给自己一个飞吻,“我的心态真的比你年轻,因为在这场棋盘上,我是赢家,你是输家。”   “什么意思?”我看着他得意的笑容。   “昨天你刚刚购进250,000股,我说我去卫生间,其实我是去找另一个券商下单卖空Yahoo2,500,000股。”   “什么叫卖空?”我一头雾水。   他的笑容突然像魔鬼的笑容,“就是带头砸下股价。还不过瘾,今天早晨开盘前,我又卖空了2,500,000股,市场再次惶恐抛售。我投入七千万美元,就是为了陪着你玩,我生来就有赢的激情。我还从来没有输过,有时为了吞并一个猎物,我要赌注几十个亿,所以你要和我玩,你玩的起吗?”   我好像是刚刚上了角斗场,还没有看清对手是谁,就被打得昏厥过去,只感觉两眼滴血。   他说,“没有想到,这么快,我的V神就输得清盘。你已经被斩仓。有种女人,生来就没有自己摇黄金树的命,幸亏她是绝色女人,她还有我这样的男人。”   我仇恨地说,“我根本就不懂什么万恶的股票,我那么相信你,你利用了我。”   他得意地摇着刮胡刀,“这个世上,你根本不能轻信任何人。”   我时时嘱咐自己,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可谁要是把自己全盘托给一个自以为知音的人,不如说又结识了一个敌人。   自从被合伙人背叛,我忘记了什么是宽容。自从被伪善者诈骗,我体会了恨比爱沉重。自从被得意者羞辱,我知道了谁是真正的凶手。   我恨不能夺掉刮胡刀,捅向他的喉咙,当我听着他喜不自胜地说,“对手最需要什么,就是他最脆弱的环节。只要抓住他的脆弱环节,你就成功。我向来趁人之危,把对手逼到谈判桌上。这个世上,只要我史东看上的,没有我得不到的,无论用的是什么手段。在棋盘上,这是孩子都明白的游戏,如果想得到城堡中的公主,首先就要夺走她的城堡,让她无处可去,只能投到国王的怀里。”他摸着刀齿,喜笑颜开,“你的城堡抵押在我的手里,你属于我了。”   我调集了每个细胞的愤怒,“你做梦,我把城堡炸成平地。”   他的刮胡刀嗡嗡响了起来,他突然笑起来,“你的大脑没有长痔疮,你不会这么傻,一个纵火犯要被判处无期徒刑。我也是讲理的人,我们可以坐在谈判桌上,重新运筹。”他擦擦脸,走出卫生间,依到龙椅上,正襟危坐,“我走了这步险棋,不过是想得到你。”   我冷笑,“没有想到你这么卑鄙。”   他哈哈大笑,“我就爱看你动怒的神情,真刺激,谢谢你把我变的比十八岁的小伙子还有活力。人需要参照物,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生命才刚刚开始。其实,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坏,你也为我想想,我生来从来没有遭过拒绝,我第一次领教了向一个妙龄少女求婚被拒绝的感觉,我知道你是渴望婚姻的人,不然你不会缠着理查德逼婚。他拒绝你,我满足你,可是你又拒绝我,我知道你嫌我老,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你到底愿不愿意做理查德的继母?”   我在这场噩梦中挣扎,“你最好给我灌下水银,让我矗立在你的面前,然后你和我的尸首举行婚礼。”   他捧腹大笑,“你不愧是恐怖片的编剧大师,难怪我儿子这么欣赏你。其实,你不嫁给我,是你的损失,和我离婚的十几个女人,根据我对她们的估价,价值最高的瓜分了我八千万,我本来想把世界都给你,没想到你不给我这个面子。如果你还在爱我的儿子,你就别做梦了,他绝不会娶一个和他父亲做爱的女人。置于你父亲,既然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不是圣人,你另请高明。”   我向门外走去,他叫住我,“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我头也不回地打开门,他几个疾步追上来,挡住我的去路,“乐观主义者从每一个灾难中看到机遇,悲观主义者从每一个机遇中看到灾难。你是这么轻易认输的人吗?我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提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撕毁你签字的合同,我们还是朋友。”   我的脑子里已经注射了防疫针,“什么条件?”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谈判家,胜券在握地说,“只要你再陪我睡一夜,我就把我们之间的帐一笔勾销。这对你太划算了,多少女人渴望得到这个价钱,我对你实在是纵容到家了。”   我握住门把,像握着一把匕首,“有一天,我让你跪在我的面前,向我求饶。”   他的裤裆耸立起来,“千万别让我等得太久,我可不想等到六十岁你才让我跪在你的面前,到时即使我给你跪下,也不能像现在一样好好地服侍你,我们会失去太多的乐趣。”   他挡在我的面前,我的怒气发泄在我的拳头上,击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噌地蹿了出来,他一手捂着哗哗流血的鼻子,一手攥住我的手腕,说,“这么暴力的女孩,我完全可以让你逮捕,打人至少要坐半年的牢,如果我指控你谋杀我,你就在牢里坐上几年,怎么样?”   我说,“你最好杀了我,别给我留一口气,只要你给我留一口气,我就亲手杀了你。”   他仰着脸,鼻血顺着下巴向下流淌,“我可不舍得你坐牢,你这么美的天使怎么能到地狱里。”   我说,“你就是地狱。”   他任凭血流不止,“你应该谢谢我才对,人生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经历。你从我这里学会了思考,以后你写出什么伟大作品,我可是栽培你的人。好莱坞创造超级明星,痛苦是惟一的代价。”   我嘲怒,“我就不相信没有报应。你这种人不得好死,早晚被毒死。听懂了吗?对你这种魔鬼,只能用你听的懂的语言对你说话。”   我甩上门,愤然离去,虽然不知去哪里。   第六章   第65节 出狱的线索   我需要父亲提供给我救他出狱的线索。过去那些朋友,有的入狱,有的吓死,有的躲到冰窖里。   我走进探监室,看守让我静候,当我看见父亲戴着手铐走进来时,我禁不住抓住电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墙。   没有想到在架着枪口的气氛里,他神清气爽,他拿起电话,夹在手铐之间,架在耳边。   看着这个世上惟一能使我活在像牙塔尖的人,被押在大牢里,我心痛。想到他还不知道,举手之间,我已经败走他给我的世上惟一可以修身的净土,我更加心痛。   我心痛地问,有什么朋友可以帮忙。   他气场祥和,“人到了这种时候,绝不能牵连任何人。”他过去因为我而心事忡忡终于在狱中淡然超拔。   我问,“是谁害你?”   他平静地看着手铐,“海誓山盟的朋友,成了殊死对手。歃血为盟的兄弟,最后互相射击。杀手和恩人是同一个人,王子和犯人同一种命运,天堂和地狱在同一个身体里,猎人和猎物在同一张网里。”   “是谁?”   “即使枪口对准了你,你看不清凶手是谁。你的眼前没有尸布,可你看不见他在哪里。无声手枪扳动时,你不知子弹从哪里来。即使终生死在他手里,你也不知凶手是谁。他会突然掐住你的喉咙,可你看不见他的手,直到你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他留给你一把剖腹的剑。你只得终生和自己的血对饮,他让你成了自己的凶手。这个幽灵暗杀过无数的人,他还在人群里盯梢。”   他的狱服像袈裟,头发剃得像出家的和尚。他摸着光溜溜的头,自慰地说,在狱中修行比庙里还灵。他开心地劝慰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隐隐于狱。我一生崇尚澹泊,宁静致远,可一生忙碌到没有思考的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不然我的一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从办公桌上浪费过去。人活一世,当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监狱恰好是我立言的地方。我一生有三耻。一,我从小酷爱历史,可是没有时间涉猎。二,我从小酷爱哲学,可是没有时间思考。三,我从小酷爱文学,可是没有时间陶醉。现在终于把我送到梦寐以求的私塾了。现在雪耻还不迟。你看我每天都排出详细的时间表,留给睡觉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其它时间都刻不容缓。时间,是我惟一的敌人。在六平方米的小阁子里,戴着手铐,阅读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我出生在美国,连自己的祖先都模糊不清,我在给自己补课。人的气质,本来难以改变,只有读书可以完善气质。古人精于相面的人,都说读书可以变换相骨。监狱,其实就是一所大学,我要感谢这所大学,使我金丹换骨。”   父亲一生念念不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和盗窃犯、诈骗犯、杀人放火犯、恐怖犯、毒品集团关在一座大楼里,当我面对着他,我的眼前一片大雾,像一个白内障患者,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沧桑。如果我的大脑是一个发射站,当时亮灯的操作台突然停电,电钮全部失灵,幸亏不是在宇宙飞船上。   生来就面对生离死别,悲剧一环扣一环。我问,“你难道不忧虑吗?”   “忧虑就要像尧舜一样为天下忧虑。”   看着我的父亲,我第一次深感愧为他的女儿。他坚毅到钢筋铁骨,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对滚滚红尘不过是俯瞰。他的清峻、达观来自于五千年文化,他的力量来自于他的乐观,乐观使他百毒不侵,即使身陷囹圄。   我内疚地说,“我觉得,关起来的应该是我。我正在酝酿一本小说,”我的脸几乎贴在玻璃窗上,“我目睹了一个家族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无人幸免的车祸,不,比这种车祸还残酷,连胎儿都被剖腹。我目睹了一个朋党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灭绝人寰的战争,不,比这种战争还残酷,连被捕人的母亲也被鞭尸。我目睹了一个亲人的兴亡,像目睹了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不,比这种悲剧还悲哀,我也是牺牲品。”   父亲点点头,“这本书里,你写上,有些法律不公正,有些敌人永远不能宽恕,有些心从来就是魔鬼,可是,历史只写给成功的人。在他们的笑声中,历史学家分不出凶手。在他们的指点下,后人看不清真相。杀手都扬言,自己是上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在历史面前,我们只能接受谎言。历史不是我们改写的,却由我们传播下去。但愿我们出生在百万年后,今天依然还是兵器时代。”   我问,“还写什么?”   他沉思了片刻,“写灵魂。”   这正是时时刻刻压得我头骨变形的磐石,我从磐石下挖出一个出气孔,以免自己被活活憋死,“什么是灵魂?”   他从容地说,“灵魂,在躯体之中,可刀子也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整天酩酊逍遥,只是想干灵魂中想干的事。如果先粉碎自己,敌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如果谁能把猴子变成人的灵魂,演义出来,那么你会发现,灵魂,不过是陶醉与悲哀的距离。灵魂,敌人都要犹豫。”   只要提到灵魂,我就像被五马分尸后依然寻找最后的自己,“我用自己的灵魂作试验,尽管都是过时的发明,可是每一次失败,都化成了我的血肉。多少次,我在尘世中遗失了灵魂,又在这间实验室,找回了不属于任何人的自己的灵魂。我在这间实验室里,装满了不失真的镜子,我时时站在面前,只为了透视我和灵魂的距离。每人离自己最遥远。人生是一次试验,灵魂是惟一的试验品。”   他豪放地笑了起来,完全忘记身处何时何地,“你是我的女儿。谈起灵魂比我还滔滔不绝。”   父亲摸着阻隔我们的玻璃,好像摸着我的脸,我在他的道场里,听他为我布道,“得到了自己,却失去了世界。得到了世界,却输掉了自己。人类与神平起平坐,人类又猪狗不如地死去。人类登上了月球,人类又在爬行。人类得到了世界,人类又在乞讨。人类进入了天堂,人类又还在地狱。”   我渐渐觉得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宗师,我们第一次在灵魂的档次上交谈。我隔着防弹的玻璃板,呼吸着他的空气,“还写什么?”   他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低缓地说,“从少年起,就卧薪尝胆,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未来,总是故布疑阵。眼前,总是风云突变。来不及多愁善感。没机会,海枯石烂。多少次,一败涂地。多少次,怒发冲冠。肉痛时,从来面不改色。心痛时,竟然皮开肉绽。”   我觉得父亲在给我讲述他的一生,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回忆,“明明向往世外桃源,却卷入不测风云。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悬梁刺股。明明不会逢凶化吉,却还在拔刀相助。明明引来杀身之祸,却还在为民请命。明明想过回头是岸,却还在出生入死。明明早已看破红尘,却还在奋不顾身。”   我问,“还写什么?”   “众叛亲离,依然宽大为怀。身败名裂,依然谈笑风生。深陷囹圄,依然雄心勃勃。走向刑场,依然谈古论今。面对枪口,依然放声大笑。子弹穿过,依然惟我独尊。”   我问,“还写什么?”   “在这个多事之秋,我曾经愤世嫉俗。在这是非之地,我曾经飞檐走壁。终于,一切都已过去。我再不必为了那点背景,自圆其说。再不必为了那点引诱,上天入地。再不必为了那点失败,痛定思痛。再不必为了那点宿愿,危在旦夕。再不必为了那点灾难,流离失所。再不必为了那点暴力,卑躬屈膝。”   我问,“还写什么?”   “我总是保存着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第一道心灵的伤口。第一次悲喜交集,第一次酒逢知己,第一次孤注一掷,第一次肝脑涂地。第一次晴天霹雳,第一次死不足惜,第一次不堪回首,第一次千言万语。这些第一次,都沉浸在骨灰盒里。”   我问,“还写什么?”   他缓缓地说,“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淹没你的漩涡,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埋葬你的陷阱。你属于的那个岛屿,随时可以全军覆没。你属于的那个宫殿,随时可以末日临头。你身上的那种荣华,随时可以改朝换代。你手里的那种权势,随时可以红楼一梦。你头上的那顶王冠,随时可以碎尸万段。你脚下的那片豪宅,随时可以付之一炬。你身边的世界,不过是滚滚红尘。你身后的一切,不过是四大皆空。你眼中的江土,不过是法轮常转。你心中的声音,不过是涅磐寂静。”   看守敲窗,示意还有最后一分钟。父亲突然说,“你去看爱德华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被嘎然卡住。他放下电话后,眼里闪着泪光,挥着手铐向我告别。   第六章   第66节 拖着脚镣   当爱德华带着手铐拖着脚镣走进玻璃窗时,我的喉管突然堵住。他像个童真的孩子,向我努力地笑笑,我们同时抓起了电话。   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叹息,所有的耳语,所有致命的哭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忍受,所有的誓言,所有的秘密,所有颤抖的瞬息,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所有的秋天,所有的冬天,所有的春天,所有寒冷的夏季,都像旧电影在脑里一一过目,当我们终于在狱中相遇。   当我看见他用手铐捧着电话,我感觉自己负债累累。对着电话,我的嗓子哽咽。多少天来,我寝食俱废,对天泣诉。   我说,对不起,他抖着手铐,让我不要再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烟熏的镜子里,凝视着对方。我不得不向他坦白,我疯狂地爱上理查德。他让我活在生命的顶峰,我看不见一切,眼前惟一面对的只有上帝和死亡。爱德华也是这样抖着手腕,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他告诉我,失恋,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失恋的出路,只能是在丛林庙宇。失恋,会使一个人成为世上最危险的人。   他问,“你的父亲好吗?”   我说,“很好,他和你在同一个楼里。”   “转告他,他是无辜的。”   我的喉咙哽住。   他笑笑说,我的狱友可以丰富你的小说。一个精神分裂的狱友,每天从一数到亿,忙得从早到晚,从没有假期。他因为逃税,逃到这里。另一个狱友,患了倾诉症,即使见到看守,也把回忆录倒背一遍,他因为受贿,被请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刚刚进来,还在犯毒品瘾,抽筋,打滚,撞墙,在牢里夜游,他因为携带一包白面,才知卷进国际走私案,乔迁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假鼻子里的硅橡胶被打了出来,他精通十二国语,十几种乐器,指控他是多国间谍,因为出卖了军火情报,被卖身到这里。另一个狱友,天天谈女人和同性恋,他是一流的漫画大师,把床上戏画成连环画,和看守换烟抽,他因为情杀,杀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自己给自己办经济讲座,演讲完,给自己热烈鼓掌。一旦讲错,自己打脸几个巴掌。他的公司因为向银行巨额贷款,天不作美,血本无归,归队到这里。另一个狱友,专会讲恐怖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抱头痛哭,他的绣球一样盘踞的痔疮让他疼得嗷嗷乱叫,像产房里的孕妇,他因为开印几百万美元假钞,被抄到这里。另一个狱友,说他是救世主,发明了一个乌托邦,并为这个国度,谱出国歌,他兢兢业业地向世人袒露他的地图,他因为邪教,落户到这里。   我看着他,不禁感慨,“没有想到你,一个哈佛的高材生,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笑笑,“没有想到可不行,这个狱室的每个人都是哈佛毕业的,所以我们给狱室起了一个绰号,‘哈佛俱乐部'。”   我没有笑出来。我凝视着他,这个我一直忽略却震惊我的男人,我和他并不深入,可是又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我说,“我记得你是摩羯座?”   他说,“是的,你还在研究星座吗,我记得你从小就爱看着星空,对着星座发呆,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个绰号?”   我惭愧,“不记得。”   他说,“智囊女孩。你的智力超前到让我时时惊愕。”   我说,“你知道摩羯座的人最怕失去什么?”   他说,“让我想想。”   我说,“摩羯座最怕失去使命。”   他惊喜,“太对了,你对摩羯座还有什么研究?”   我隔着玻璃透视着他,“教宗保罗一世就是摩羯座。摩羯座的男人是冒险家。他从不言败,具有反叛的天性,是天生的挑战者。他天生就有使命感,终身信条就是一个义字,对朋友两肋插刀,为真情赴汤蹈火。他是敢想敢干敢作敢当的人。他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着不可抗拒的阻力,但他会将自我能力和才华洋溢到极限。他重视个人品德的超越,远胜于对财富和权力。”   他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我身后的空间,“这么说,他是完人?”   我说,“他是高于人生的人。在感情上,他付出一切,但一无所求。他是心地善良的人,他表达爱的方式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他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具有自我牺牲的倾向,并且陶醉于这种牺牲。他很难有轻松的生活,对于快乐、悲伤、失望、绝望的感觉,比常人深刻,但是他们的外表像石头一样,年复一年抗拒风雨,内心对自己的所爱充满了泪水,却对自己的感情几乎都不表达出来。一旦爱上,就期待永远。没有人能控制他的爱意。他的坚决的意志力最初是看不到的,只发挥在出人意外的最有效的地方。他是非常诚实、可以信赖的人生伴侣。”   他的孤独的眼神让我感动,他说,“谢谢你,把监狱变成了天堂。”   我说,“他喜欢各种形式的美,展现在对文学、艺术和音乐的崇拜。他藉由音乐、舞蹈甚至宗教,达到灵魂的追求,有时仅仅以奔驰的想像力,就能超脱自己,升华自己,从世俗中飞跃出来。”   他的眼神空旷、辽远而深情,“我记得,几年前,你父亲给你请了一个舞蹈老师,教你中国宫廷舞蹈,我藏在壁橱里,从缝隙里看着你,老师仅仅教你一遍袖舞,你挥起长袖,飘飘欲仙,含情脉脉的目光,动魂摄魄,含苞待放的情感感动了我,震撼了我,我不禁惊愕,你的身上是不是神力附身?为什么对舞蹈有这样的悟性和天赋?难道你是转世的舞神?”   他回忆的声音像舞曲,每一个音符从我的手指里流淌出来,他的情感触动了我的敏感的穴位,我如痴如迷,“我能不能在探监室里为你即兴舞蹈?”   他说,“求之不得。”   我难以自制地放下电话,在狭窄的铁壁之间,侧腰扬臂,翩然起舞。   我边舞边低吟浅唱:   我多么想,让过去重新燃起烛火   在泥泞的小路上,再走一程   你,伴着我   你掌着马灯,我躲着泥泞   你对着天空吟哦,我接着你的民歌采风   那一片花瓣的哔啵声,那一片砍伐森林的气息即使变成灰,也会走向你   我们埋葬了自己,让往事不在眼前   当哀婉的音乐升起天空,我们并没有化成蝴蝶我身体里压抑了太久的火焰,从我舞动的腰身里急湍宣泄,当我停下脚步,他的眼里浸满泪水,夹着手铐为我鼓掌,我重新拿起电话,他说,“你柔弱无骨,可你的情感气势磅礴,使我进入了神圣的殿堂。”他笑笑,“自从我来到监狱以后,我也成了诗人,我的诗都是写给你的。我能送给你一首诗吗?”   他的手抚摸着一层割不断我们的玻璃,他的诗出我意外,“我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惟恐海誓山盟,不够沉重。我拔出匕首,对准手腕,惟恐你对我,依然疑心重重。我喊着你的名字,绕国境一周,惟恐长途跋涉,不够忠诚。我喊哑嗓子,涌尽泪水,惟恐与一轮红日,再也不能重逢。我忍着剧痛,挖出伤口,惟恐意志,还不够坚硬。我出言不逊,山呼海应,惟恐世界,还不在自己手中。”   我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印,“你早已看穿生死,可还是像丈夫一样安慰我。你拉紧窗帘,为我暖上一壶烈酒。你说风暴之夜,在杀手包抄了每条路后,只有酒才能壮胆。我为自己准备了毒酒,在最后的时刻,我会立即服下。那些刽子首,这辈子休想让我为他们跪下。”   他的手隔着玻璃和我的手扣在一起,“自己已经戒酒,却为你备酒,至少酒醉时,可以听到一点点真情。自己没有归宿,却为你抬轿,至少抬起时,可以感到一点点踏实。自己常常痛苦,却为你打气,至少气通时,可以感到一点点快乐。自己已经告危,却还在铤而走险,至少保护了你,可以感到一点点欣慰。自己已经劫难,却还在舍命相救,至少救了你的性命,可以感到一点点价值。”   他的手和我的手感应着彼此的电流,我说,“我们总是这样,坐在角落里,谈到夜深,任凭不祥之兆,蹲在窗口,像一只只蝙蝠。我们有时,漫步在夜路上,直到天明,任凭血光之灾,挡在面前,像一个个刺客。我们有时,坐在海岸线上,直到入冬,任凭风吹雨打,擦在耳边,像一阵阵枪声。在猎人的枪口下,我们坦然的,可歌可泣。”   我突然满脑子都是劫狱的计划。我想像,帮他造出一个自杀场面,他换上看守制服,金蝉脱壳。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看到她的儿子,轧在坦克下面,竟然推到那辆坦克。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看到她的女儿,被人凌辱,竟然冲下轮椅。一个正要咽气的女人,看到她的男人,生命岌岌可危,竟然死而复生。   我幻想,我削发为尼,你落发为僧,我们披着袈裟,出没在深山的野寺里。金钱成了身外之物,荣辱不再如雷灌耳。谁对谁错,再也没有关系。面对杀手,我们不再躲藏。面对尘世,我们终于坦然。   他说,我有一本日记,记录着我对你的心情。在那些恍如隔世的日子里,你的每一个决定,在我心里,都石破天惊。你的每一次不辞而别,都使我痛彻心扉。   尽管大海和沙滩,同生共死;尽管阳光和月光,肝胆相照;尽管雷声和闪电,气贯长虹;可当我想起你,只能披上一层袈裟。当我想起往事,只能背着石碑下海。当我看见你为自己奔丧而来,如果坟墓突然裂开,我会纵身跳下。可眼泪没有颜色,观众只能盘旋在真情与戏剧之间。泪水,从来就引不起一场暴风雨。   我竟然心血来潮,祈求在狱中和他举办婚礼。   他并没有惊讶,他说,我很感动。   他说,入狱后,即使我的父母都不敢来看我,我佩服你的勇气。从今天起,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我会向世界炫耀,我不再孤独。   但是,他悲哀地说,就让这件婚纱,披在我们的灵魂里。就让这个婚礼,发生在我们的梦里。   缘分,他嚼着这个字眼,眼里涌出一滴滴血。   第六章   第67节 防备墙内的监听   返回洛杉矶前,母亲带我到后院,她是为了防备墙内的监听。我们坐在参天松树下的长椅上。母亲打开随身的保险箱。   家破人亡之前,每一次分别,都是诀别。飞来横祸之时,每一滴泪水,都是祸水。万马逐鹿之间,每一封家书,都是遗书。死不瞑目之后,每一种心事,都是后事。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焦黄的家谱。在这些黄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追溯到两千年前。   母亲心静如水地说,你的祖先追溯到春秋时代被车裂的思想家,战国时代被凌迟的政治家,秦朝被活埋的文人,汉朝被阉割的历史学家,隋朝被割喉的音乐家,唐朝投水自尽的诗人,宋代被放逐的词人,元代被斩首的戏剧家,明代被通缉的小说家,清朝被乱箭射死的哲学家。   母亲说,每一百年,你父亲的家就轮上一次家破人亡的劫数。一百年前,你高祖是血战八国联军的将军。全军覆没后,八国联军满门抄斩全家。都是诗人,在牢里受尽酷刑,肋骨都被打折,浑身被熨斗烫满血洞,最后一千多人被同时枪决,杀手还不过瘾,又砍掉他们的头颅。一千多的头血糊糊地滚在地上,又用铁杆撑在城楼上。   你曾祖逃过这一劫。灭门之灾使他二十八岁就成了将军。他的身上穿过六发子弹,竟然挺过没有麻醉的取子弹手术,当时一口牙咬松,手指也几乎攥折,可是疼痛如雨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手术后竟然告诉医生,他一直在数着,一共缝了多少针。   他的队伍被围困在鸟不生蛋的山上四百八十天,昼夜枪林弹雨,最终失守自刎,他的尸体被解剖,那些日本人不敢相信,一个率领千军万马和他们血战到底的将军,胃里竟然只有草。   母亲说,在人与骨灰之间,只有那点血气。那点血气没有了,只是一张人皮。在地上与地下之间,只有那点灵魂。那点灵魂不见了,只是一具尸骨。   战争的版图上,硝烟的风景线里,一时尸体昂扬。血泊里,灵魂驰骋。在这苍茫的海上,波浪耸起的绞索,这样寂静。如果从古老的历史里,割下一块肉,滴下的血,让人昏迷。这片土地流尽了血,举起的却是模糊的旗。这片土地飘乱了魂,载着的却是破碎的心。在急湍的抽泣中,方舟,只是一张破碎的手帕。诗人,从来不流一滴眼泪,恰好,泪水也没有浇活过一粒种子。   我祖父,从小讨饭流浪,他被在中国寻根禅宗的洋居士收成义子,后来带到美国,没有想到义父是联邦银行的股东。他把你祖父一手缔造成了第一代华裔银行家。父亲二十几岁接手雨后春笋的银行后,祖父就披上红色袈裟,隐遁到深山老林的庙宇里。   这本家谱,在我的手里,血肉模糊。世世代代,他们山穷水尽。大起大落中,他们难逃一死。生生死死,他们听天由命。在这种气氛中,他们传种接代,养育出我的父亲,命运多桀,又桀傲不驯。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她的诗集。她口气凝重,“假如有一天我也有不测,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我翻开,读着第一首诗,“人。”   一堵肉墙,在细菌武器面前,只是尸体   一座人城,在化学武器面前,只是废墟   一个民族,在核武器面前,只是灰烬   有了这些武器的人,真理就在他的手里   就连恐怖主义者,都争先扮演上帝   一个政府是世上最大的恐怖组织   又有谁惩罚惩罚者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也许,她惊人的锐利归宿于基因。我的外祖父,哲学教授,一生研究繁星灿烂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外祖母,艺术研究院的教授,一生研究色彩、音符、文字里的真善美。   外祖父逝世那年,恰好80岁。去世前,他说,我不敢想像我每天和78岁的恋人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已经睡在一起60年,从来没有一天分离过。外祖父逝世的一小时后,外祖母就停止了呼吸。他们葬在同一个棺木里。棺木里的惟一陪葬品是他们生前共读的万卷书,埋在棺材里他们也要一同呼吸书香。   外祖父的父亲,落魄的诗人,终日咏叹美女和坟地,掌管月亮和蜘蛛网,年过五十,还是一个少年诗人,最后和一个少女私奔而去。   我翻着几百页的诗稿,掂量着重量。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诗是我的血液,为什么诗又使我贫血。   “遗言。”我读着母亲的第二首诗,“我捂着胸口上被插进的匕首,不敢拔出来。不拔出来,还有一点时间,料理后事。拔出来,就会失血而死。我怕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能挣开,我就忍着激荡不已的剧痛,等待着你。我要让你亲口答应我,永远不要和危险的人在一起。”   我不由地问,“什么是危险的人?”   “政客。”母亲宁静地说,“有四种政客,你要远离。一种是预言家,如果早说出来,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粉碎机里。一旦说出这个预言,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小舍小得大舍大得,都为时已晚。”   “第二种呢?”我听着我忌讳的名单。   “第二种是冒险家。”她看着云彩,“即使告诉他,再过去就是断头台,也没有人挡得住他,向来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在那张舞台上,他被掌声捧着。高高在上的时刻,他忘了怎样下台。他像间谍,变幻着身份,时时牢记,欺骗观众,忘记自己。即使是千面女郎,也被打入冷宫,最终拉去陪葬,只因争到过一时恩宠。”   “第三种呢?”   “第三种是陪客。”母亲好像从历史的隧道里穿了出来,“加冕仪式上,限他为看透的人大笑。笑得太久了,也就不再肉麻;葬礼上,限他为陌生人大哭,哭得太久了,也就不再虚伪;布道场上,限他为敌人跪拜。跪得太久了,也就不再吃力;刑场上,限他对亲人行刺。刺得太久了,也就不再痛苦;被迫的次数太多了,也就不是被迫。从犯的次数太多了,也就成了主犯。”   “第四种呢?”   “第四种是奴隶。”她一针见血,“受赏的奴隶,嘲笑被贬的奴隶;手执皮鞭的奴隶,嘲笑鞭子下的奴隶;跪着的奴隶,嘲笑受刑的奴隶;垂危的奴隶,嘲笑断头台的奴隶。这些没有灵魂的肉体,世袭着奴隶的牌位。”   我说,“我糊里糊涂地活着,好像就被这四种人包围,可是离他们好像是阴间阳间之隔。”   母亲叹息,“鱼对于终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知道些什么。糊里糊涂,反而是幸运。难怪古人会有难得糊涂的遗训。他一定历尽了智者的劫难,最后只是一场时光的惘然。一定倍受世人的嘲弄,最后深感大彻大悟,为时已晚。一定在被遗弃的尘埃里,最终感到乐从中来的超脱。这是大难不死后的归宿,那些抽搐、祈祷、悲歌、徘徊、撞击以致疯狂,都成了你的背影。”   太阳下山后,空气像背水一战的墓地一样肃穆。   我来自一个人间地狱,梦都梦不见,这么多噩梦,一夜成真。从什么时候起,就上了死亡名单,每跨出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万劫不复,每一次劫数,都可能是最后一劫。可是最多只是一死,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母亲在交待遗嘱,“王子也会走投无路。不过,任何时候都要坚强,不过是一颗子弹,那不过是一瞬间。”   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我们像是在刑场上最后一次握手,我能够感到血液流进彼此的血管。   突然,母亲握着我的手,满脸泪水,“你是惟一让我和你父亲死不瞑目的人。”   我预感到,我们就要诀别。   第六章   第68节 改变了航程   我临时改变了航程,飞往纽约,会见为我出版小说的总编。   我们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见面,他人到中年,时时看表,风风火火好像晚年就在今天晚上。   我把母亲的诗集递给他,他像读电报,一分钟就翻阅了全文,无精打采地说,“如果想害死一家出版社,就让它出诗集。如果想害死一个人,就让他当诗人。诗歌,是没落时代。”   我说,“我可以自己付钱出书。”   他边修指甲,边惆怅地说,“上次有理查德这样的好莱坞财东为你担保,你如果继续让他担保,我们依然为你出书,但是不是诗集。小报上说你父亲每年圣诞节前包火车送礼,送珠宝,送游艇,送柔斯莱斯,送直升飞机,送海滩豪宅,送的礼够养活我们出版社一辈子的,没想到他的女儿也有求我的这一天。你已经没有威风八面的老爸给你撑腰了,也没有富可敌国的史东家族给你作主了。公主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知道,作家可怜,诗人更可怜,女诗人不仅仅是可怜,而是可悲。当初我们给你出书就是买你老爸和史东家族的面子。”   他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清他的瓶底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色眼。他说,“你记住,最赚钱的就是一个性字。写什么诗,除了你,还有谁看?”他的嘴边涌起肥皂泡,惟恐我还听不明白。“你就在好莱坞,为什么不写点名人绯闻,你知道,他们的一张裸体照片就能炒到十万。有了,你写一本一个大亨专买处女初夜的小说,每个初夜都一针见血,千万别写成心理片,而是动作片,只要抓住刺激这个字,我保你畅销。假如你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可以言传身教。”   我把母亲的诗收回到背包里。我感觉这些诗,像一个琴师一生献给了一架已经绝迹的古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错误。   我走向门外时,总编雷厉风行地说,“只要你还能说服理查德签下我们出版的十部小说的电影合同,我可以赔钱出你的诗。”   提到理查德,我的烈火就在细胞里蹿跳。我毫不客气地拉开了门,总编说,“为什么非要当诗人呢?你可以当个模特、演员、歌星,或者时装设计师,或者按摩院的女郎,或者嫁个富豪,妓女也很风光,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诗人可要饿死人的。”   他还嫌我不够清醒,“其实诗人也不会饿死,只要你搞个发明专利,比如养一万个产妇,把她们的母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人奶的营养比牛奶高几百倍,你的公司还可以上市,到时别忘了给我点股份。”   我狠狠甩上了门。这块门板就像一张棺材板,如果我再进去,除非用棺材板把我抬进去。   这种悲哀,像慢性毒药,吸收在我的身体里。我感到自己,已经患了败血症。当我回到比佛利山庄,这种悲哀更加恶化。   剧烈的敲门声。我打开门。   史东先生的保镖拿出一张纸,在我眼前晃悠,“你的房子已经属于史东先生,这是法院判决书,勒令你十五天内搬出。”   我抓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当即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过你们的主子,回去再告诉他,派人打死我,记住,一定不要给我留一口气,只要留我一口气,就是你死我活。”   保镖笑笑,“猫有九条命,人只有一条命,你能怎么样?”   我像合上棺材板一样,狠狠地把门甩在他们脸上。   回到卧室里,开始肠绞痛。我连忙拨着吉米的电话,可是秘书说他去了欧洲电影节。   疼痛,像刺刀刺进肠子里。不仅拔不出来,还无休止地戳捅下去。肠子分秒之间就会爆破。我只能安慰自己,只有这种疼痛,才能制服我的悲哀。   深夜,我一阵阵发抖,不知是因为发摆子浑身抽冷,还是因为痛不可忍。忍无可忍时,我拨响了911。   不到两分钟,急救车就赶到,把我捆绑上担架,风驰电掣地送进急救室,止疼液输进我的身体。   昏沉中,看见医生手里拿着检验单,向我走来,对我说,“可以看见你的孩子了,那块肉像拳头那么大。”   医生一阵风地走开,却把我从昏沉中唤醒。那块肉,是参议员的,还是史东先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魔鬼已经附身。   我曾经多么想作理查德孩子的母亲,在急诊室里想起理查德,想到我有可能怀着的是他父亲的孩子,我虚脱过去。   出院以后,我到医疗器械店,详细询问小型吸尘器的功力。销售员开玩笑说,力量大到可以把几个月的胎儿吸出来。我当即拿下。   回到家,像手术医生一样戴上手套,给吸胎器酒精消毒,然后,把树干塞在牙床之间,最后脱下内裤,V开双腿。吸胎器像一把刺刀,我像畜医一样奋勇抄起,行刺般地捅进自己,穿透子宫,挖掘着我的肉时,我的床颤成了铁索桥。   我的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见所未见的酷刑都在这一刺刀中。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大豆般的汗珠糊住了眼睛。多少次剧痛白热化时,我竟然把树干咬穿。吸尘器像把刺刀,我的拳头攥松,竟然攥酥手指。   我到底要试试自己,如果我发出一声哀叫,那就不是我。我让自己挣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刺刀穿没在我的肉里。我的每一颗牙再也坚持不住,全体卧倒,满嘴的血顺着脖子涌到枕头上。   在肉刑中,我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当我抽出吸胎器,里面吸满了我的血。我在血泊里,找到这块肉。我和这块肉跳了一场最疯狂的双人舞。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块鲜红的肉还在像心脏一样跳动,我心痛,痛得一阵脑溢血。我可以忍受肉痛,却难以忍受心痛。   我昏死过去以后,还梦见这块肉。醒来以后,我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我感觉被炸到半空中,全身又像机器人重新拼凑在一起。   在灼痛中,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两个手指献给自己“V”字,祝贺自己挺过这一劫。   我和自己的过去,在血洗中清算。 ※※※※※※ ━━━━━━━━━━━━━━━━━━━━━━━━━━━━━━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