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作者:齐法海   第一部分   第一章(1)   1   五年前的秋天,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瑶县县委大院发生了两件奇怪的事情震惊了瑶城。   第一件事情是县委大院里那些人工栽种的已经生长了几十年的芳草一夜间莫名其妙地全部死了。早晨,当上班的人们走进大院发现昨天还碧绿如茵的芳草像被火薰过一般倦曲着叶片倒伏在地上,所有人都惊呆了!芳草是瑶城一种朴实无华的草本植物,四季常青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它的生命力很强极易种植,人们喜欢用它来装点美化庭院。县委大院里的芳草由于有专人管护长势特别茂盛,谁也不会想到它竟会在一夜间突然死去,这不免让人们多了几分惊奇和困惑。第二件事情是一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在这天早晨突然失踪。可就在前一天的下午,他还参加了常委会研究了政府人事安排,下班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跟别人打着招呼没有半点出走的迹象,怎么说走就走了?正在谈论芳草为什么突然死亡的人们被这个消息震惊了!芳草再好但它毕竟不是人,人们关注的焦点立刻从芳草的死转向了失踪的副书记。一向宁静的县委大院此刻变得不宁静了,人们已无心呆在办公室里工作,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探寻年轻的县委副书记出走的原因,但最终一无所获,没有人能够对他的出走说出半点让人信服的理由。他四十岁不到就已经身居要职,他家庭幸福官场顺畅人生前景一片光明,这样的男人没有人相信他会弃官出走。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让人信服,那就是他可能在经济问题上有了麻烦。但后来纪检部门经过调查却没有查出他一分钱经济问题,这样便使得这起失踪案有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个秋天,瑶城被这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的失踪闹得沸沸扬扬,人们一直在寻找着有关他失踪的原因。但就像永远也弄不清那些茂盛的芳草为什么会在一夜间突然死去的原因一样,一直都没能解开这个谜。   2   没想到我的出走会给瑶城带来如此大的震动。   我的出走与突然死去的芳草毫无关系,但与方草有关。方草不是草而是一个人,一个清纯文雅端庄大方贤惠善良但命运却很不幸的女人。   我决定辞去县委副书记离开瑶城的动机源自一个梦和一个人的失踪,这些瑶城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情都是关于女人的,并且都与我有关。我要给你讲述的故事主要就是关于我和这两个女人的。当然我的生活中并不仅仅只有这两个女人,还有很多人。   先给你讲那个梦。   那是一个让我惊恐的死亡之梦,梦境十分悲壮。梦中那个在我面前死去的女人就是我的第一个妻子小凤。   小凤死的时候我有种心灵感应。据说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会托梦给他最亲的人,那么小凤至死都一直把我当作她最亲的人的。在那个梦中我目睹了小凤死亡的全过程。那是我今生第一次目睹死亡是多么得伟大,转瞬间便将一个生命吞入腹中!我望着小凤,她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地从我对面的崖顶上张开双臂飞向了脚下那条湍急的河里,口中喊着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天啊,我不想死啊!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小凤,你干吗要这样?你不要死啊!可小凤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像一只娇小的燕子溶入了咆哮的河水……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发生在我梦境中的一幕竟和小凤死时的情景吻合得天衣无缝。我至今仍无法解释小凤死的那一天我所遇到的几件怪事,它发生得十分蹊跷十分荒唐。我过去一直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人除了他的肉体之外还有一个叫灵魂的东西,更不相信心灵感应之说。直到小凤的死,我的观念开始动摇了。我想小凤在离开她恋恋不舍的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灵魂的确来到过我的身边。她是在向我告别还是向我诅咒?这个可怜的女人。   现在我就给你描述小凤死的那一天我所经历的几件事情。为了叙述的完整性,我得从头天说起。   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的第一天,瑶城的夏天正进入白热化,天气酷热难熬。由于第二天常委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研究部分科局干部人事变动的事情,所以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非常深刻。陈天明和我为这次常委会准备了数日,因为关系到一些人的前途命运,而这些人又牵涉到瑶城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得格外慎重,需要小心翼翼玩平衡。否则你就会吃力不讨好,就会有人背后与你顶杠挖你的墙脚,让你没法工作。现在的官场就这么无聊肮脏。陈天明是个很会玩平衡的人,这一点县委大院里人人皆知,因此对这事他是慎之又慎。我们熬到很晚才把最后一个人选敲定。我一直心不在蔫,心里老觉着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去办,眼神和话语往往表达不到一个地方。陈天明说:你好像有什么事情装在心里,要有就说吧,反正这里没有外人。我有些尴尬,笑笑说:没有,只是感到太热了。陈天明使劲地摇着纸扇说是啊,这贼天怎么这么热,要是能装上空调就好了。他说明年无论如何也要把办公室里的空调装起来。   走出办公室夜已经很深了,月光下的大街比白天凉爽了许多。街上已很少见有行人,只有不远处那家叫“伊甸园”的歌舞厅里传来一缕美妙的旋律。那旋律很抢人耳朵,是眼下瑶城人十分喜爱的一首情歌:一个明天就要嫁人的女孩在成为别人的新娘之前与她的情人最后一次约会。两个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柔肠寸断地诉说着恋情。真让人不明白这两个如此爱恋着的人儿为何要分手?只可惜这首美妙好听的歌曲让那两个五音不全的男女给糟蹋了,听了让人很不舒服。   顾艳玲睡得正沉,居然没有听见我开门上楼的声音。她身上只兜了一条极薄的粉红色三角裤衩,连胸罩也脱了,两只硕大的乳房傲慢地耸立着,随着呼吸缓缓地起伏。顾艳玲最感到骄傲的就是这两只硕大丰满的乳房,她向我夸耀它是全瑶城最美的乳房。我讨厌一个女人拿自己的隐私作吹嘘的资本,但又不得不佩服她。一个生了孩子六年的女人能有这样一对挺拔丰满的乳房确实不多见,她不论是站是坐是行还是卧那东西都不松不垮,永远那么傲慢地挺拔着,在我遇见的几个女人中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我无法拒绝这两只硕大丰满的美丽的肉体的诱惑,它曾让我陶醉过让我快乐过,让我拥有过无比幸福的时光。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很丑陋,它俘虏并吞噬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灵魂。   顾艳玲真的睡着了,四肢舒展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一定等了我很久。她如此暴露很明显是要挑逗我的性欲。据说女人的裸体在熟睡中比醒着时更撩人心动。可我近来一直没有性欲要求。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过性生活了,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很不正常,很容易让女人联想到性生活以外的事情。我看着那两只挺拔的肉体,很想履行一次丈夫的职责,可体内却无动于衷,这样默默地看了一会便熄灯睡下了。   那个古怪的梦就是在这之后不久作的。准确地说它发生在八月二日的凌晨。因为我睡下不久便听到了邮电大楼十二点的钟声,那时我还没有睡着,正处于半醒半眠状态。十二点的钟声响过不久我就睡着了,然后就进入了梦乡——   那是一片广袤的荒原,放眼望去不见一片绿色,满眼都是沉重的铅灰色。天空是铅灰色的。远山是铅灰色的。脚下的大地是铅灰色的。连眼前的小凤也是铅灰色的。整个世界像是一幅早期的黑白电视画面。   我和小凤对视着站在河两岸的崖顶上。河面并不宽,但咆哮的河水使我俩永远也走不到一起。我想那绝对不是我们刘家湾的某条河流,我们刘家湾的河流同皖南所有的河流一样,水流平缓,清澈见底,河两岸生长着茂盛的植物。可这儿一棵植物也没有,眼前只有张牙舞爪的岩石和咆哮的浪花。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黄河壶口瀑布。我想我怎么会在那儿呢?我心里感到有些苍凉!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灰色究竟代表什么,后来我在一本书上找到了它的答案——原来那是一片死亡之色!我后悔当初没有对走向死亡边缘的小凤说几句宽慰的话,也许几句宽慰的话就可以挽救她一条生命!可我竟没有那么做。我瞪着一双蔑视的眼睛望着这个和我作了五年夫妻我却从来没把她当作妻子、我们只有过一次做爱的历史她却为我生下了一个叫小强的儿子的可怜的女人一步步走向了死亡。我已经记不清楚我们是怎么相约来到这里的,在这之前那段记忆已经淡忘了,好像过去了好多年。我们隔着这条不宽的河流相视而立,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我望着小凤娇小的身子一阵阵地抖嗦,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发颤的哽咽,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洒。我知道这是她惯常的作法,她是想用泪水软化我的意志,我对此不以为然。小凤仍然在抖嗦在流泪,接着一声声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着下面这段令我吃惊的话。那些话既像是哭诉又像是咒语,令我大惑——   我很感谢你能来为我送行,她说。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吃惊地望着她。她接着说:你干吗要那样望着我,我一见到你那眼光就害怕。我多么想看看你的笑容,这个愿望我盼了多年你却一次也没有给过我。我们结婚五年三个月零三天,一共做了1919天夫妻,可你一共只和我说过999句话,而且大多数是同我吵架时说的。即使这样我也十分珍惜,因为那毕竟是对我说的。你我只同过一次房,可我根本没尝到什么叫愉快和性高潮。你留给我心灵的只是被切割的疼痛,而我却还给了你一个儿子,因此我不欠你什么!她抹了一把泪水接着说:很多次我也有过需要你的念头,我是女人,我也有性欲,可我不敢企求。你一共只抚摸过十二次我的身子,其中有六次是在梦中,只有六次有同房的打算,可后来你却残忍地把我希望的火苗掐灭了,而你自己却见不得人地用手满足了自己的性欲,把痛苦留给了我!那是我一生中十二次最痛苦的记忆,它让我知道了这世界上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鄙视地打断她的话:你别说了,泪水蒙骗不了我!我说:我曾经同情过你可怜过你,可现在我鄙视你,你让我在瑶城永远无颜见人!你毁了我的名声,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下贱的女人!她说你冤枉我了,我是被人骗去干那事的,别人不相信难道你也不信?你真要我背着这个黑名声去死吗?她说着呜呜地大哭起来。   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阴森森可怖。我说:你叫我到这鬼地方来究竟想干什么?就想告诉我这些吗?她抬起泪汪汪的脸说:我想让你为我见证!我说见证什么?她说见证我的死。她说这样我才能向你证明我的清白!我听了心里颤了一下,鄙视地望着她,说:你有勇气死吗?对你来说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她骂道:你真是铁石心肠,直到我死你都不肯给我一点公正,现在我就死在你面前,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牲!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句骂我的话,我感到有些震惊。她说完身子向前扑去,双臂张开像一只凌风的燕子飞向了崖下的激流,嘴里喊着:天啊,我不想死啊!那声音像是一面锣在两岸悬崖间回荡,震得石壁上石头纷纷坠落!我被她惊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柔弱善良的女人会有如此壮举,会用生命来证明她的清白!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鄙视和怨恨,隔着咆哮的河水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凤,你不要这样!你干吗要死啊……   我的声音像一阵风消失在荒凉的旷野中,眼睁睁地看着她溶入了咆哮的河水。   铅灰色的天空向我压下来,乌鸦在我头顶盘旋。我跪在崖顶向着咆哮的河水怒吼:你还我小凤还我的小凤!我说:小凤,你干吗要这样啊?是我杀了你啊,小凤……   3   顾艳玲把我推醒,我的眼睛里还汪着泪水。她说你梦见什么了,又哭又嚷的,真是吓死人了!我说没有梦见什么。我这才发现顾艳玲已把粉红色的三角裤衩脱了,身体伏在我身上,一只手在抚摸着我的下体,两只硕大的乳房在我胸前摩娑着。我的那东西被她弄得坚挺无比。她望着我,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抚摸。她的脸充着血像朝阳一样红艳。我知道她正处于兴奋状态,可我仍然没有做爱的要求。她发疯地吻着我身子,喃喃地叫喊着:我要,我想要……我十分勉强地伏到她的身上,可刚进入就不行了。我感到十分抱歉。我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吧。她有些不悦,脸上的红潮刹那间消退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起身去找自己的短裤和胸罩。   出门前我特地照照镜子,发现眼圈有些发青。我担心别人会看出我的心事,故意挺胸昂首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还是被人看出了。第一个发现的是杨西鸣。杨西鸣冲我诡秘地一笑,那笑容里隐含着一丝猥亵,然后小声说:昨晚艳玲准得让你一夜没睡!我脸一热,说:你这家伙,这么热的天你还有那份闲心?杨西鸣嘿嘿嘿地怪笑着,然后和我分手朝宣传部去了,一路走还一路回头笑着看我。紧接着我又在楼梯上碰到了陈天明。陈天明望着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说你昨晚没睡吗,怎么眼圈发青?他说你要注意休息。我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昨晚作了一个怪梦!陈天明又扭过脸看我一眼,笑笑说:一定是这些天太疲劳了,等今天开完了常委会你好好休息几天。   常委会上争论得很激烈,陈天明的意见遭到了大多数常委的否决。陈天明虽说是县委第一书记,但在几个常委里他的资历只在我一个人之上,所以常委们对他的意见才敢如此作难。每当出现如此尴尬的局面,陈天明都会把目光转向我,希望我站出来为他说几句话。精于世故的陈天明知道我说话的份量有时会超过他。这并不是说我有多么高的威望,常委们多么地拥护我支持我。其实我看得出他们个个心里对我都有一种冷漠和敌视,可表面上还得做出与我十分亲近友好的表情来。这其实是一种难度很大的表演,但人人都表演得十分出色,只有我一个人表演得很笨拙。我越来越相信一位名人说过的话:其实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只不过表演的场合和角色不同罢了。每次常委会出现僵持局面,我的意见往往是决定性的,有时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今天却出乎陈天明和常委们的预料,当陈天明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我时,大家这才发现我伏在桌上睡得正香。会议室里出现一阵窃窃私语,陈天明十分不快,只好宣布散会。会议无果而终。   会场上发生的事情我并不知道,是后来陈天明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向梦中的那片荒原跋涉,去寻找小凤的身影。在梦醒数小时之后又重新回到过去的梦境中,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站在崖上放声呼喊:小凤,你回来,你回来啊!你为什么要去死啊?小凤……我跪在崖顶对着咆哮的河水大哭。我从来没有如此悲伤地大哭过,连那些围着我盘旋的乌鸦都感动了。它们纷纷劝我: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哭是没有用的,只有用心去向她忏悔!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会议室里只剩下陈天明一个人,他的眉头锁得很紧,正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陈天明平时是不大抽烟的,只有遇到棘手的难题时才偶尔抽一支,因此我猜想会议的结果一定不妙。我很尴尬,我说会议结束了吗?陈天明说没有结束,下午接着开。我说是因为我吗?真对不起。陈天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说这些天你太疲劳了,下午开完了会明天你好好休息几天。陈天明在烟缸里摁灭了烟蒂,问我:顾书记最近打电话给你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一般没大事不打电话。我这时发现陈天明这句话问得有些蹊跷,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陈天明说不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可我总觉得陈天明眼里隐藏着什么没说心里话。   下午的会议开得很艰难,但同以往的结局如出一辙。陈天明总算松了一口气,局级班子终于按他的意图得到了调整,他的领导地位得到了巩固。散会以后陈天明说:走,上我家去,我俩好好喝两杯,这些天的确太累了。我说我头有些疼,想早点回家休息,谢绝了他的盛情。   回到家我就像刚刚跑完了一百里山路浑身疲乏得抬不起脚步。顾艳玲满面艳情地迎接了我,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原谅了我早晨的拙劣表现了。没等我坐定,她从厨房端出一大碗汤笑盈盈地递到我面前。我看见汤中一节节似蛇非蛇白生生的东西若沉若浮,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鹿鞭,我特意托人从北方弄来的。这东西很金贵,南方根本弄不到,听说治男人阳萎十分见效。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那条火蛇一样的东西,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这时顾艳玲已将碗递到了我手上,我无奈地伸出手接住。我清楚地记得我是用力端住的,可它不知怎么却从我的手上滑了下来。我们俩都愣住了。顾艳玲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她说你不吃就不吃,干吗要摔了?你是成心伤我的心!我早就看出了你嫌弃我了,看不上我了,几个月都不碰我的身子,我还算什么女人?顾艳玲哭起来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我说你胡说什么,一碗汤和我爱不爱你挨得上边吗?顾艳玲吼道:怎么挨不上?就挨得上!你把我当孩子玩,以前是现在仍然是。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在思恋着她。你昨晚到底梦见什么了那样大喊大叫,你是不是梦见她了?和她在一起激动是不是?顾艳玲说的她就是方草,我的第二个妻子。关于方草,我等会再向你介绍。   我的情绪被她煽动了,我有些激动。因为她触到了我的伤口,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雪春。我心里开始流泪。我站了起来,冲着她吼道:我昨晚梦见了刘小凤,梦见她死了,你这下该满意了吧!她抬起头回道:她死了你那么伤心,要是我死了呢,你会那么悲伤吗?顾艳玲说完扔下我一个人上楼去继续她伤心的表演,几年来这是她拿手的节目,而最后的结局是她扑在我的怀里撒一次娇收场。可这一次我没有过去,因此这个节目一直没有结局。我心里很烦很乱,我想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娶了她这个自以为是不能容忍别人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每天都有一种压抑感,让人太累。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打算离开她的念头。   我无法解释八月二日这一天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吗?这完全不像是我的所作所为,它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我的脑子里绘出的一连串古怪的符号。可惜我不懂得占卜术,不知道这些古怪的符号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它到底向我预示着什么?我除了蹊跷还有一些害怕。自从失去小雪春以后,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时刻担心不幸再次闯入我的生活。我想不管怎么解释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有一种预感,我的人生中将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4   死亡之梦的阴影一直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我好像感觉到那个阴影正在悄悄地走近我。那些日子我被脑子里的那些古怪的符号压得很累很沉重。终于,那些古怪的符号在折腾了我一个月后还原出了那个可怕的事实。   小凤的死讯是大姐送来的。大姐和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自从我和顾艳玲结婚以后她就再没有来过瑶城。她知道我当了县委副书记,在瑶城有了地位,但她就是不来找我办事。我知道大姐至今仍在恨着我,因为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这一辈子人生旅途中的坎坎坷坷是是非非幸福与苦难与我的父母并没有太多的联系,父母除了生下了我把我养大对我的人生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却与这个我从小就敬畏她叫她“大姐”的女人有关。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一直没有原谅她。   大姐是九月初来瑶城的。那时瑶城的炎热已经过去,日头变得温和多了。大姐没有去我的办公室,也没有去我家里,而是在街上公用电话亭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让她先到家里去休息,说我开完会马上就回来。她说不,你现在出来一下,我等会还要赶回去。大姐的语调让我感到有些可怕,我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大姐是不会赶一百多里路来见我,而且这么急着又要赶回去。陈天明正在和我商讨干部学习班的讲话稿,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安,说你去吧,陪你大姐好好谈谈,她已有好几年没来过瑶城了吧?我顾不上同他说什么,匆匆出了大院向瑶河大堤奔去。   我不知道大姐为什么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同我见面。我一路作着种种猜测,可一种都没有猜对。后来我才明白,大姐的选择是对的,那是个十分便于流泪的地方。看来大姐是为我作想,在给我打电话之前她就想到了我会流泪的。我对大姐的这种设想感到欣慰,起码我在大姐的心中还没有完全堕落。我远远望见大姐站在河堤上的那棵老榕树下。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在地上营造出了一片清凉,大姐就在伞下站着。这棵老榕树是瑶城一棵标志性植物,距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当年修筑瑶河大堤时为这棵榕树的命运还展开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最后才将它保留了下来。关于这棵老榕树瑶城有很多传说,传得最多的是当年一对相爱的情人迫于双方家庭的压力在树下纵情交媾后双双赤身裸体上吊身亡,以示对家庭的抗争。因此这棵树在瑶城人的心目中便有了些悲剧色彩。   大姐背对着榕树,面朝大堤坡下通往城里的公路。当她看见我出现在路口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手帕,我猜她一定在流泪。我心里瑟瑟地颤抖起来,我的猜测证实了,家里一定是出了大事了!我猜想出事的一定是我的父母,根本就没去想会是小凤。我说大姐你干吗不到家里去,要在这等我?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句话完全是一句废话。我不敢问大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的猜测只是一种猜测。大姐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用手帕不停地抹眼泪。她的泪水像从沙地里渗出来的水一样怎么也吸不干,一条手帕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功夫就完全湿透了。大姐将一把和着泪水的鼻涕抹在榕树上,这才转过眼看我,眼睛里还是那种不可原谅的怨愤。她说:小凤死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大姐的话没有任何铺垫,让我的思想毫无准备。我险些被这句话击倒。我顿时感到榕树在眼前摇晃,瑶河开始涌起波涛,大姐的身影开始在我的眼里变虚变模糊了。我不知道我的感情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为了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差点当着大姐的面流下泪来。我问:她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大姐又擤了一把涌动的鼻涕,说:七月初八夜里,在村口那口水塘里。我说不清为什么我的感情竟一下子冲动起来,冲着大姐吼道:你们干吗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跟我说?大姐的情绪被我的话煽动了,她说:通知你又怎么样,你会回去为她安葬吗?你要是对她有感情当初就不会把她甩了!我望着大姐,嗓子哑然了。   我抬起头望着耀眼的太阳,眼前闪耀着无数个彩色的光环。大姐不停地吸着鼻子,说:小凤是因为你才死的,头天她还和我谈到了你,她说她这辈子都丢不下你。她说这都是她的命,她认了!真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对不起你,说没能给你争脸……大姐抽泣着说:我后悔当时太大意了,其实她的那些话分明是在和我打招呼她要走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大姐的泪水汹涌地流淌。我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盯着耀眼的太阳,眼前像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大姐从身上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我,我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封信。大姐说:这是小凤写给你的,是在后来清理她的衣服时发现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大姐说:你应该回去看看小凤的坟,还有小强。这孩子自从他妈死后变得更加孤独了,和谁都不愿说话。你已经失去了雪春,再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了。大姐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刘家湾,可你这样心里就安稳了吗?早知现在会这样,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上学。做人为了什么啊?……大姐说完就走了,她要赶上午的最后一班车。我竟没有挽留她,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糟糕境地,我只觉得心像是摔到地上破碎了之后又被人碾了一脚怎么也拾不起来了。   5   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经历中,我遇到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是关于我的儿子小强。我和小凤结婚五年只有过结婚那天晚上一次肉体的接触,就创造出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简直很难让人相信。多少结婚数年的夫妻为能生出一个他们盼望的儿子,汗流浃背地折腾几百次几千次却毫无结果,而我同小凤就那么一次接触却弄成了。如果不是命运故意捉弄又能怎么解释呢?据说女人每个月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机会有可能受孕,时间非常地短暂。这么短暂的机会怎么单单让我闯上了呢?那时我正在北京的一所学校里没日没夜地读书,已经将这个远在刘家湾的叫小凤的女人淡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大姐的信,那是我上学以后接到的第一封信。大姐告诉我小凤为我生了个儿子。我的心吓得怦怦乱跳,好像医生突然宣布我的身体里长了瘤子,满脑子只剩下了三个字:我完了!等我平静下来,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冒然来到人世的孩子会是我播下的种子。为此我特地去找过校医。女校医认真地为我计算过日期后郑重地告诉我,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儿子。望着女校医那张认真的面容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我开始寻找否决这个孩子的理由,我最希望得到的理由就是能获得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的这个想法很有点卑鄙,可我并没有感到不光彩。直到三年后毕业回到家,我这个卑鄙的计划才被迫放弃,因为那个孩子从头到脚简直就是我模样的翻版。   第二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关于小凤死亡的那个梦。其实就那个梦本身而言并无神秘之处,它的神秘是由于它同后来我知道的小凤的死亡过程惊人地相似,而且我找不出任何可以消除神秘的理由。小时候母亲常说她梦见过外婆死亡的过程。母亲一直声称那不是梦而是外婆在和她作最后的告别。母亲说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要把他死的消息告诉他最亲的人。那时我根本不相信,认为母亲脑子很封建。父亲和我的观点一致,他说母亲的话毫无根据,说那完全是一种巧合。父亲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爷爷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和他告别?爷爷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父亲说难道我和他不亲吗?我一直支持父亲的观点,直到小凤的死,我的观点转变了,转向了支持母亲。这一刻诞生在我噙着泪水读完了小凤那封信之后的一瞬间。   小凤的信算不上精美绝伦的爱情书信杰作,燕妮给马克思的爱情书信才算得上杰作。但小凤的信是我迄今收到的最神奇的一封信,我苦心经营了三十多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梦幻被这张薄薄的纸片彻底击碎了,它改变了我后半生的人生轨迹!我说的神奇是指它的内容完全是从我八月二日凌晨梦境里复制过来的。信中小凤的话与梦中那个小凤的话简直如出一辙!这让我心中感到震惊和不安。小学没毕业的小凤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从没写过信的,我甚至没看见她写过一个字。过去在大队宣传队演节目背台词都是我一句一句地教她记下的,她怎么会写出这样一封让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动容的信的呢?这封信完全不是她的文化水平所能完成的事情。信中除了夹杂着一些错别字外你很难再找出别的毛病。小凤一声声地数落着我骂着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骂我,然而我却能读出那骂声后面的一缕剪不断的恋情,因此我猜想她一定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这封信的。她把她一生的话都留在了这张纸上,然后走向了村外那口水塘。信的结尾日期是七月初八夜。我翻看了一下日历,原来它同八月一日竟是同一天!我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她是在临死前的一刻写下这封信的!而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刚刚进入梦境,这能说是巧合吗?我放下信纸拿出笔在纸上计算着我和小凤五年零三个月的夫妻时间,结果让我吓了一跳——我计算的数字和梦中小凤说的那个数字只相差一天!如果刨去这其间的一次闰年则正好相等!   一种嗡嗡地怪叫声在脑子里盘旋,是那群乌鸦的声音。还能说那个梦仅仅是巧合吗?我否定了巧合。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想小凤死前她的灵魂确实来瑶城见过我。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在老榕树下不知呆了多久。在这寂静的郊外,在这棵神秘的老榕树下,我像一个鬼魂在记忆的长河里毫无头绪地游荡,搜寻与这个死去的女人有关的破碎的记忆。瑶河水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并向四野飘散。我感觉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渐渐地水雾凝结成水滴落下来,流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竟抹出了一片潮湿——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流泪!我感觉到了那小小液滴的凉意,它让我猛然间清醒起来。我想我是该回一趟刘家湾,去看看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小凤,还有我的儿子小强。   6   顾艳玲又去了浦城,自从小琪被兰彩云带到浦城以后,她大约半个月就要去一趟浦城,宣传部没人敢对她的行踪有什么异议。顾艳玲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养成了一种无忧无虑的傲慢性格,现在又有了我这只保护伞,她更是为所欲为目空一切了。她的这种性格成了引发我们一次次争吵的导火索,可她仍旧我行我素行踪无定,从不事先和我打声招呼,顶多只留张纸条,只写一句话:“我去看小琪”。但这次她写的却不是去看小琪,而是“妈说有要事,要我去一趟”。我心里悠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那天陈天明的那句蹊跷的问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顾志杰真的有了麻烦了吗?可我此时没有心思去想这事,我想的只是小凤的死和我的儿子小强,我拿定主意明天就回刘家湾,去看我快十年没见的儿子。   BP机不停地响,吵得我心烦。我没有看谁在呼我,伸手把它关了。过一会电话响起来,我想一定是顾艳玲的,她大概已经到达浦城了。拿起电话却不是,说话的是陈天明。陈天明问:你大姐走了没有?要没走就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饭。我说她早就走了,我留不下她。陈天明说干吗这么急,大老远的来一趟怎么不住几天?我说田里活正忙,她丢不下。陈天明停了一下问:她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要不要我帮忙?我讨厌他这种假客套,明知人已经走了却假惺惺地要帮忙。我冷冰冰地说:不用,没什么事需要你帮忙。陈天明嗯哦一声,对我的语调似乎有所悟。他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听你的声音好像生病了。我说是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陈天明说那你下午就别上班了,好好休息几天,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我说那好吧。我正准备说再见,陈天明又问了一句,这句话让我好长时间心里着不了地。他问:顾书记还好吧?我以为我听错了,愣了半天才答:不知道,我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陈天明哦了一声,嘴里似乎有话咽了回去,同那天晚上一样,然后和我说了再见。   按照正常的思路我应该打电话给浦城,侧面了解一下我岳父顾志杰的情况。在我的人生道路上顾志杰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我儿子小强的脸。那稚嫩的脸上挂着泪水,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能等到明天,我要立刻动身去刘家湾,去看那个可怜的孩子。   7   中巴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我抛在了金瓦湖边的一条土路上。我是临时改变主意没有乘坐国营长途汽车而改坐个体中巴的。车站里不少人都认识我,一个县委副书记外出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不坐小车而乘大客,无论如何都让他们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接着会生出一连串的联想。要不了多久整个瑶城就会传出各种各样的猜测,猜测我是不是犯了某种错误正在走下台?瑶城真是太小了,若是在大城市,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副处长掉进茫茫人海谁能看得见你?可在瑶城就不一样了,一个副处长走在大街上就像国家领导人一样引人注目。刚才在车上,那个开中巴车的小伙子一眼就认出了我。我递钱给他买车票,他接过钱望着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在电视里见过你,你是在县委大院工作吧?我也笑笑,说:你一定看错人了,我从没上过电视,也不在县委大院工作。小伙子说:我记得不错,你和某某副书记长得一模一样。我笑笑说:其实人长得都很像。小伙子不再把我当那个某某副书记了,他的笑有些猥亵:听说他已经换了三个老婆了,你听说过吗。我脸上一阵燥热,说:我也听说了。小伙子边找我钱边说:真有意思!我接过找钱,说:是很有意思。我说完赶紧把头扭向了窗外,生怕被别人再认出我来。幸好一路上上来的人再没有人认出我。   我站在金瓦湖北岸的矮山顶上那条土路的起点,向南眺望那片烟波浩淼的湖水,胸膛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感受。三十年前,那时我八岁。一次母亲请算命的瞎子为我算命。那个瞎子的名气很大,在我们那一带非常吃香,据说他算的命结果都兑现了,所以人们把他当神敬奉。瞎子说这孩子长大后得两缘:一是官缘,二是女人缘。瞎子说着叹口气:只可惜他的命太硬。瞎子把后面要说的话省略了,但母亲还是听出了那句没说出的话,眼泪悄悄地滑下来。父亲骂道:哭什么哭,既然是他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好哭的?父亲虽然嘴上的语气挺硬,可脸上那一脸的阴气早已把他心里的忧郁道了出来,毕竟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官缘和女人缘,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当着瞎子的面流泪,我幼小的心里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将来一定要走出刘家湾到城里去吃官饭。那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我仰慕的城里就是瑶城。二是长大后找个漂亮的好老婆,她是我同村的一个叫方草的和我同岁的女孩。在我的脑海里她是全世界长得最漂亮最好看的女人。三十年后,这两个愿望我都实现了,按理说我算得上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是很体面很荣耀的事情应该高兴才是,没想到却弄得今天如此这般,竟有些偷偷摸摸行踪诡秘连熟人都不敢见,我心里有些酸涩。我说不清这次匆匆的行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去寻找过去那个爱幻想的少年还是去向死去的小凤忏悔?   寻找和忏悔会有收获吗?   山坡上那条土路像一条陈旧的黄布带绕着湖岸向东延伸,十二公里处就是我此次行程的终点。那是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的故乡刘家湾。十年前我离开家去青山中学上班时,小凤就是从这条路上背着行李送我的。那天是正月初六,雪还没化尽,路旁的树枝上还挂着冰凌,天气很冷,路很泥泞,小凤脸上却挂着汗珠。我要替她背行李她却不肯。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形同两个碰巧走到一起的同路人默默地赶路,十二公里的山路走了一上午,直到上车我仍没有同她说一句话。我那时就下定决心永远不回刘家湾,要用自己的青春和这个女人进行一场赌博,我要让她尝尝没有爱情的婚姻的滋味,直到把她打垮。如今我赢了,她不但被我击垮了,而且被我彻底击碎了。可此时我心里却激不起一丝兴奋,相反却感到有些难受,小凤的影子让我无法安宁。我根本算不得赢家,小凤才是真正的赢家。我输得一塌糊涂!   十年了,这条土路依然如旧,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脚踝扭得酸痛难受。其实我是完全有能力使它改变模样的,只要我说句话事情就办成了就那么简单,可我没有。我曾经有过这个想法,是想等地方政府开口找我,可地方政府一直没有开口,我就把这事撂脑后了,想起来觉得有些可耻。我已经好久没有独自一个人走这条熟悉又寂静的山路了,又新奇又陌生。金瓦湖的湖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湖岸,这情境是极易让人回忆往事的,尤其是我现在这种心情。回忆对别人也许是幸福的,可对我却非常痛苦。因此,这些年我一直避免回忆。可这会我就像一只落入狼群中的羊被不堪回首的往事围困住了,任我怎么挥赶也挥赶不去那一片渗透出脑海的记忆,过去的岁月一眨眼就跳到了眼前。我的脑子此刻出奇地清晰,三十年前的往事清晰得就如同发生在昨天早上。我看见两个梦幻少年正手牵着手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向我走来,那笑容竟是那么的面熟。 #本文件由久%久%电%子%书%会员:墙头草 收集上传,更多精彩WWW.99121.COM *^*   第二章(1)   8   我的故事现在应该才算开头,它的起点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雪后的早晨。它是关于一个八岁男孩和他心中那个全世界长得最漂亮最好看的八岁女孩的,而与死去的小凤无关。那时男孩的脑子里还没有小凤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一只大手硬塞进他的脑子里的,所以他一直不爱她。他的故事是从悲剧开始的,所以今天的结局并不为奇。它印证了算命瞎子的预言。   那是一个十分浪漫和迷人的早晨。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懂浪漫这个词,他只觉得很好玩很有趣。男孩起得很早,然后他就去喊女孩。一场大雪后天突然放晴,满眼都充满着诱惑。山是白的,地是白的,房子道路田野树木全是白的,他们盼望这样的景色已经盼望了很久了。男孩和女孩手牵着手走到了村口。池塘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太阳照着晶莹剔透闪耀着五光十色的迷人的光环。光环中一只老山羊正拼命地追赶一群鸭子。山羊和鸭子对冰面上的行走都不很出色,跑起来样子挺笨拙挺滑稽,滑得东倒西歪,像是在进行滑稽表演,样子挺逗人。男孩和女孩乐疯了,拍着手在雪地蹦着跳着。山羊还在追,可与鸭子的距离越拉越大。男孩大声喊着:大山羊,你真笨!他边骂边向冰面跑去,他对女孩说:大山羊真笨,看我去帮它抓住那些鸭子。女孩大声喊:你不能去,会掉下去的!男孩回头朝女孩轻嘲地一笑,很有几分得意地说:你真笨,那只老山羊和那群鸭子的重量比我重多了,它们掉不下去我怎么会掉下去呢?女孩被他说得脸一红,她找不到充分的理由说服男孩让他上来,只得两眼紧张地看着他朝那群鸭子追去。他确实比老山羊机灵多了,一会就追上了那群鸭子。鸭子一片呱呱乱叫,男孩快活得要疯了一样。女孩子也乐了,但她仍不忘催促男孩快上来。男孩不肯,他一定要替老山羊抓住一只鸭子不可,他向着池塘中间越跑越快。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冰层破了。那咔嚓的碎裂声把女孩的胆子吓破了,她拼命地哭喊起来。可女孩的声音由于惊吓完全走了调,并没有传出多远。这时方伯正挑着水桶来池塘挑水,他听到女儿的哭喊声,扔掉肩上的水桶向池塘跑来。方伯没有一刻犹豫,甩掉身上的破棉袄跳进了破裂的冰窟窿,奋力潜入水底将男孩托出了冰面。女孩看到她心爱的男孩失而复得,激动不已,跳上冰面把男孩拖上了岸。可女孩却没想到她的父亲却永远地走了。   方伯是村里人破冰后把他捞上来的。他死得很悲壮,和那个举国传颂的为救朝鲜落水少年而英勇献身的烈士一样悲壮,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一个长大后要娶他的女儿做老婆、发誓要到城里去吃官饭的少年的生命。不过他却没有烈士那么幸运,他的事迹没有传遍全国,甚至连刘家湾都没有传出。他的坟前没有竖立一块镌刻着他的事迹的墓碑,周围也没有松柏和鲜花。他静静地躺在了村后山坡上一堆冰冷的黄土下面,用他那双至死都没有闭合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少年的成长和刘家湾的变迁。   下葬那天,天气出奇地好,瓦蓝的天空下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丝风。大地一片银装素裹,老天将世界装扮得如此肃穆。全村男女老少洒泪为方伯送行。男孩和女孩不敢去坟场,那气氛太沉重太压抑。他们躲在坟场对面的山坡上,举目望着方伯的棺木一点点被黄土吞没。送葬的人下山去了,两个少年仍久久地不肯离去,望着雪地里那堆隆起的黄土泣不成声,演出了一幕今天影视镜头中常常出现的动人画面。不过那时并没有人为他们导演,他们是靠内心深处真挚的感情引领着表演的:男孩紧紧搂着女孩,两张挂着泪珠的脸紧贴在一起。男孩说:别哭了方草。方伯走了,我就做你哥。从今以后我会处处护着你,决不让别人欺负你!   女孩仰脸望着男孩,怯怯地问:以后呢?   男孩说:以后我仍然是你哥。   女孩抹了一把泪水,问:那再以后呢?   男孩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哥!   女孩睁大眼睛:不,再以后我要你娶我,做你的新娘。我们永远在一起!   男孩激动了,这正是他的梦想,只是他从来没对她说起过,他不敢说,他怕她会生气。八岁的男孩并不知道新娘的真正含义,他只知道他很兴奋很激动。他对女孩认真地点着头:我答应你,娶你做我的新娘。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女孩激动地把泪脸儿藏到了男孩的怀中。这时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只烤熟的红薯递给女孩,说:吃吧,我特意留给你的。女孩接过红薯分了一半给男孩。男孩不接,说我吃过了,你吃吧。女孩不肯,说你骗人你没吃,我听见你的肚子在叫。你不吃我也不吃。男孩被女孩的聪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接过半只红薯和女孩一块吃起来。两张小嘴被烤焦的红薯弄得很不好看。男孩说:我以后拼命读书,将来一定要飞出刘家湾,到外面去当个大官,然后把你也带进城去,天天吃米饭,还有鱼和肉。   女孩望着男孩,激动消散了她刚刚失去父亲的悲伤,她扑在男孩的怀里脸上露出了纯真的微笑。   八岁男孩开始在幼小的心灵里编织他美好的理想。那是一幅极其美妙的图景:有阳光、河流,鲜花和草地。有林立的高楼,奔驰的汽车和电灯电话。在这些抽象的图景之外是一幅极具诱惑力的画面,那就是一日三餐餐桌上都有雪白的米饭和大鱼大肉。男孩和女孩分坐在餐桌的两边,他们已不再是孩子,他们已是永不分离的夫妻了。在他们的身旁坐着一群他们活泼漂亮的孩子。男孩把他的理想告诉了女孩,女孩惊喜地笑了,红红的脸上有一丝羞涩。她问男孩:那一天远吗?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里显得有些茫然。   二十年后,两个少年历经坎坷终于梦想成真。他们飞出了刘家湾。他们上了大学。他们吃上了官饭。他们结为夫妻。他们有了孩子。可是……   这些年我一直弄不明白,这样的爱情怎么会破碎呢?   9   我的故乡刘家湾从它的地理位置来说不应该和贫穷连在一起。它座落在山之阳,水之北。背后是起伏连绵的矮山,葱茏茂密。眼前是一望无边的金瓦湖,虾美鱼肥。得山之灵秀,水之浩泽,土地肥沃,随便扔下一粒种子都会长出好庄稼,这样的土地怎么会贫穷呢,它理应是一个富饶秀美的好地方。过去有一首歌曲我一直认为唱的就是我的家乡刘家湾。那首歌的歌词几十年来仍在我的脑子里永不磨灭。那首歌唱道:“……大地披锦秀,湖水泛金波,山坡上果树一行行。鱼儿肥,羊儿壮,丰收的庄稼堆满了仓。啊,这就是我迷人可爱的家乡……”   但歌声唱的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很穷。在我的记忆里它就没有富裕过,总是同灾害连在一起,说十年九灾一点都不夸张。我至今仍不明白我的前辈们为什么放弃背后的矮山不住而要住在那块葫芦形的低地里,年年忍受着金瓦湖水的侵扰。洪水一次次地冲破葫芦颈的堤坝,吞没房屋,庄稼和生命,却怎么也不能把我的先辈们赶上山。十多年前,一个年轻气盛的青年曾向大队提出过这个大胆的设想,结果遭到了人们无情的嘲笑。他就是那个发誓将来一定要走出刘家湾到山外去当大官吃官饭的幻想少年。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这样的地方的人们怎么能不落后不自私?我和我的故事就诞生在这样一个落后、自私的背景之下,所以关于它的结局我想你不会感到惊奇。   在我的故乡刘家湾,孩子上学都很晚,因为无论小学还是中学,都要跑八里山路去公社所在地。就是这八里崎岖的山路毁掉了多少人的理想梦。少年和那个叫方草的女孩是村里上学最早的,当他们携手走进学堂的时候也已经十岁了。这是一对刘家湾人从未见过的少年,他们的毅力足以让刘家湾的老少叹为观止。人们不知道这两个饿着肚子的少年为何学习如此用功。酷暑严寒刮风下雨别的孩子都不上学,只有他们俩从不丢下一堂课,成绩不仅折服了村里人,也折服了他们的老师。刘家湾的人们当然不知道少年心中那幅激励着他们发奋刻苦的理想图画,他们是要提前把一生的苦统统吃掉,然后去城里过幸福的日子。   少年的爱情故事颇有点青梅竹马的古典色彩。不过那时少年还不懂什么是爱情,更不懂青梅竹马,连这个词都还没听说过。   少年第一次听到青梅竹马这个词是在上四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大人每次见到他和方草时就这样笑着说: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这个词挺生涩,少年当然不懂得它的含义。少年问方草,方草也不懂,于是他们决定去问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像个笑容可掬的中年母亲,与少年母亲的年龄相仿,可她一直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少年和方草是语文老师最得意的学生。老师笑着说:你们俩不就是这个词的解释吗,还要我解释干什么?少年仍然似懂非懂地望着老师,希望得到最明白的答案。老师便一边笑一边向他们解释了青梅竹马的含义。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少年转身跑了。少年听到语文老师笑着喊他们的名字,语文老师笑得很开心。   这一天少年知道了一点男女之间的羞涩,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羞涩原来就是爱,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初恋。这样的爱情怎么会分手呢?少年想绝不会。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少年放学回家,方草也跟着他一起去他家。她每天放学都到他家去做作业,做完作业然后才回家。走到门口,少年听到方草的母亲方婶正和自己母亲在屋里谈着什么。谈话显然已经有些时候了。少年听到了方婶的抽泣声,但不是那种悲伤的抽泣,少年猜不出那是因为什么。少年心里愣了一下,便拉住了方草的手,不让她进去打断她们的谈话。少年凝神屏气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谈话,渐渐地他听出了谈话好像跟他们有关,不免有些心跳。这时就听方婶抽泣着说:两个孩子将来要是真的能成为一对,她老子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少年母亲说:方伯是为我家孩子死的,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方婶你放心,我会把这两个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的。方婶不抽泣了,她显得挺激动,说:这下我和她老子都放心了!少年听到这里明白了谈话的内容,他的脸绯红。他看看方草,她的脸也绯红。少年没有进屋打断她们的谈话,他拉着方草的手跑着去了她家,在那里做完了当天的作业。那天晚上,方婶留少年在她家吃了晚饭。开始少年不同意,他有些紧张,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别人家吃过饭。后来方草生气了,她说你走吧,以后我也不去你家做作业了。少年这才留了下来。那是少年在别人家吃的第一餐饭,那餐饭少年吃得很不轻松,他的衬衣都汗湿了。多年以后,少年想起那餐晚饭的情景仍感到很尴尬。   如今,那个尴尬的少年他在哪?   10   这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几乎粉碎了少年的幻想。特别是语文老师的死,使少年对读书对未来产生了怀疑。   那时候少年刚上五年级。五年级的少年已经懂得不少东西了,他惊喜自己正在长大。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天学校宣布不上课了,开始不停地写大字报。所有人似乎都兴高采烈,只有少年和方草脸上愁云笼罩。他们不写大字报,所有老师待他们都像父母一样,他们怎么能不长良心提笔写自己的老师呢?让少年感到不解的是,他最尊敬的语文老师也被人写了大字报。少年发现语文老师在无人的时候一个人边看大字报边流泪,他心里非常难受。十五岁的少年想他应该去帮助语文老师。可少年想了几天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太渺小了,在这滚滚洪流面前他不敌一粒砂子!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少年等到天黑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学校然后带着方草偷偷去看望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感动得泪流满面。语文老师说:你们俩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语文老师说:以后你们不要再来看我,那样会对你们不好。她说:把对老师的爱放在心里老师会记着你们的。语文老师把自己珍藏的书装进他们的书包里,说:这些是老师最喜爱的书,你们拿回去读吧,放我这里是藏不住的,迟早会被他们烧掉的。   学校里到处都是大字报,所有的墙壁都被大字报覆盖了。对立两派的学生从开始互相谩骂对方的老师发展到拉对方的老师上台批斗,挂牌子游行示众。那些文弱书生成了两群猎犬争夺的猎物,进而引发了两派学生之间的械斗。少年怎么会想到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噩梦会降临他最敬爱的语文老师!少年看到语文老师被愤怒的学生拖到操场上,学生高喊着要她当众承认一起关于她同另一名男教师之间的风流韵事。语文老师死也不承认,她泪流满面哭着说她是清白的,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叫学生不要玷污了她的人格。几个高大的学生挥舞着拳头高喊着:扒掉她的衣服,看看她的人格是不是粉红色的!这时学生蜂拥而上撕扯语文老师的衣服,语文老师哭喊着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身子,守着自己的尊严!少年急得大哭起来,他真想冲进人群救出他的语文老师。可他太小了,这完全不可能。   就在这时另一派学生手持木棒冲进了会场,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向批斗语文老师的一派学生劈去。少年松了一口气,他想他的语文老师终于得救了。双方的械斗倾刻间达到了白热化。横飞乱舞的棒击声中哭嚷声一片,血花四溅场地一片狼籍。少年吓得不停地哆嗦,依偎在他身旁的方草也在哆嗦,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少年的手中。少年紧握着她的手,那手冰凉如铁,并在不停地颤抖。少年说别怕别怕,曹老师有救了,曹老师有救了!少年开始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语文老师,却总见不到她的身影。直到双方械斗平息疲惫地散去,少年才在狼籍的飘散着血腥味的场地上发现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已经死了,鲜血满面静静地躺在地上,两只清瘦的手还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衣服,护着自己的尊严。   语文老师是被双方的乱棒击倒的。她的身上挨了多少棒已无法计算。据后来医生鉴定,她的头上共挨了十二棒,造成颅骨粉碎性破裂。   这一天,少年流了很多泪,既为死去的语文老师也为他自己。   这个春天,少年一直在流泪,语文老师的死毁了他的梦想。学校成了少年心里最恐怖的地方。   11   在学校停课的一年里,少年心里无比的空虚,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他记忆的事情,只有两件事在少年苍白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迹。一件是他看见了方草渐渐隆起的乳房;另一件是他去了一趟瑶城,见到了他梦幻中的城市。这两件事对少年来说都是第一次,因此他的记忆格外深刻。   停课不久的那个晴朗燥热的下午,少年突然想起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离开他们已经半年多了,他想到她的坟上看看。少年拿定主意就去喊方草,方草说她早就想去看曹老师了。两个少年冒着酷热去了后山曹老师的坟场。语文老师的坟在学校前面的山岗上,站在坟场能看得见树荫下的校园。校园里很静,看不见一个走动的人,也听不到一声鸡鸣。少年想到学校去看看。方草有些害怕,她说别去,我害怕。少年这时就握住了她的手,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近地注视她的脸了,他突然发现她那张脸变得更加迷人了。他看到了她的脸上那一层毛茸茸的毫毛,就像一只熟透的桃子上面那层毛茸茸的毛一样诱人。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很重很急。他还闻到了一股好像从花蕊里散发出来的清香,那香气很特别很诱人。少年心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但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有些胆怯。其实,此刻方草的感受比他要深刻得多复杂得多,她也听到了他的心跳和他粗重的喘息声,她很害怕,她慌忙抽出自己的手,说:我们去山上采些花来放在曹老师的坟上,别人看见了一定很新奇。   两个少年就漫山遍野地寻找鲜花。这个季节鲜花很少,他们寻了很久才采了两把。那些花虽然不怎么好看,远不比春天的鲜花迷人,可在这个季节里却显得格外珍贵。少年在曹老师的坟前扒了一个坑,把鲜花插在里面,说:曹老师,我们看你来了,你送我们的书,我们都读完了。我们一定记着你的话,好好学习,给你争光。其实少年这个时候根本预测不到今后他还能不能读书。少年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方草看着他做着这些,泪水也禁不住像小河水一样哗哗地流淌。她说:老师,我们永远忘不了你……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两个少年就这样站在曹老师的坟前很久很久。他们忘记了头顶的烈日,汗水一会儿就湿透了他们的衣服。也许是他们的纯情感动了老师,也许是他们的童真感动了苍天,突然间一块云彩遮住了头顶的太阳,山间突然变得阴凉起来,转瞬间风送来了清凉的雨。那个夏天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两个少年很兴奋,仰着脸张开双臂激动地呼喊起来。他们认为这雨是曹老师送他们的礼物。少年的身体凉透了,他放下一直举着的脸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他心里一阵狂跳,他清晰地看见了方草胸前两只高高隆起的乳房,它被那薄薄的衫子罩着,就像一对还没完全熟透的桃子,可爱诱人。两只乳头就像两只生涩的樱桃刚刚泛起一丝粉红。这是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目睹女性的敏感部位,而且是如此地近。他觉得女人真是太神奇了,原来她的迷人并不仅仅在漂亮的脸上。少年心里有一种冲动,他真想把自己的手抻过去,去体会一下那两只诱人的桃子的魅力。可他有些迟疑,他害怕伤了她的心。他这样想着便命令自己把目光移开,可目光就是不听使唤。方草仍在仰着脸嗷嗷地喊叫着,她觉得她快活得就要飞起来了一般。她呼喊了一阵,脖子有些酸了。她奇怪怎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这才放下举酸了的脸去看他,这一看她吓着了,她赶紧双手抱住自己的胸脯,拼命地朝山下跑去。   少年的第一次梦遗就发生在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和方草一起在金瓦湖里游泳。方草在前面他在后面,他拼命地追。整个金瓦湖看不见其他人,只有他们俩。他俩都很兴奋,他一会就追上了她。这才发现俩人都没有穿衣服。结果他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那两只诱人的桃子。她像一条鱼儿躺在他的怀里,他感到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后来他就醒了,发现自己的短裤湿了,十分难受。早晨起来他很尴尬地对母亲说:我尿床了,弄湿了裤子。母亲替他换下了湿裤子,笑了。母亲说:你不是尿床,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时大姐听见母亲的话也跑过来,她望着母亲手上潮湿的短裤也笑了。可少年仍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笑。   少年第一次去瑶城是在他那次梦遗的第二年春天,他跟大姐一道去瑶城看生病住院的父亲。少年特别兴奋,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睡觉,生怕大姐起早走了丢下了他,因为大姐不愿带他去,说那要多花一个人的车票。到瑶城的车票是1.25元,来回就是2.50元,这是笔不小的开支,得辛辛苦苦干五天的活才能挣到。母亲说:他长这长大还没去过瑶城,就带他去一次吧,也让他见见世面。大姐还是有些不乐意,后来大姐怕一个人起早走那十二公里山路才同意带他去的。那天早晨起得很早。那时刘家湾很少人家有钟,白天问时看日头,晚上问时只有听公鸡打鸣。鸡叫头遍母亲就起来烧饭,他和大姐走完那十二公里山路到达公路等了很长时间天才亮。到达瑶城,大姐带着他直奔医院,看了父亲大姐就拖着他直奔车站,下午只有一班车,大姐性急,生怕误了车又要花钱住宿。父亲心疼儿子,对女儿说:别忘了给他买点吃的。大姐说:他又不是孩子了,吃什么,等会不就到家了。但大姐还是给他买了两只麻饼,一毛二分钱一只,红糖豆沙馅。少年长这么大第一次吃那么好的东西。他吃了一只,将另一只偷偷藏进了口袋里。大姐一路催着他快点走,他边咬着麻饼边跟着大姐一路小跑。路过县委大院,心急的大姐却把脚步放慢下来,她对她的弟弟说:这就是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和瑶城所有大干部都在这里工作。少年心里一阵热血沸腾,他望着院墙里边那一排排白墙黑瓦的房子,竟忘了咀嚼口中的麻饼。他想这里不正是他一直梦想的地方吗?少年很冲动,脸上一阵阵燥热,他对自己说:长大后我一定要到这大院里工作,当瑶城最大的官!   大姐走了好远了,回头才发现她的弟弟还站在那里痴呆呆地望着县委大院。大姐当然不知道她的弟弟此刻心里的感受。大姐喊快点,要不就赶不上车了。少年追赶上大姐,到了大街的拐弯处他仍不忘偷偷回头朝那庄严神圣的大院看了最后一眼,那一眼便把那块地方牢牢地印在了脑海里,成了他心中永远的芳草地。   回到刘家湾,少年没有跟大姐回家,他直奔方草的家。他向她描述了他见到的雄伟漂亮的瑶城,并将那只红糖豆沙馅的麻饼塞给了她。   这天晚上,少年带着方草爬上了村东头那座刘家湾最高的山顶,少年想站在山顶一定能看得见瑶城的灯光,结果他没有看到。瑶城太远了。   少年说:我以后一定要去那里工作,我已经定下了决心。少年问方草: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方草说:你去哪我就去哪!你不早就说过了吗?   少年转过脸望着方草,她的话使少年再次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不幸的早晨。   12   学校重新上课是这一年的秋天。少年的消息是从本村李小根那里得到的。少年兴奋异常,他没有回去告诉母亲就直奔方草家,他要让她早一点知道这份迟到的喜悦。少年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喊:方草,要上课了,学校通知我们明天就去报到!少年这才发现方草正靠在房门框上抹眼泪。她的母亲方婶躺在床上,眼睛没有看女儿而是望着屋顶,眼睛里闪着泪光。少年这时才知道方婶的腰痛病又犯了。少年把方草拉到门外,告诉她学校要上课的消息,问她知道不知道。方草点点头,说:可我不能去上学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完泪水就拼命地涌出来。   少年吃惊地望着她:为什么,好不容易盼到了开学,为什么不上了?不上学读书我们的理想怎么实现?少年有些激动,同时还有点生气。   方草没有看少年,低着头抽泣了好一会,然后抹了一下眼睛,说:我妈不同意我继续上学。   少年真的有些生气了:为什么,你妈为什么不让你上学?   方草说:因为我姐姐出嫁了。   少年说:你姐出嫁了怎么了?我大姐也出嫁了,这与上学有什么关系?   方草生气了,她恨少年脑子这么不开窍。她抬起泪眼望着他,说:怎么没关系?你大姐出嫁了,可你还有二姐,还有你爸呀。我走了家里谁干活?   少年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大姐虽然出嫁了,但她嫁在本村,天天都可以回家。而她的姐姐却嫁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山里。方婶好多年前就患上了腰病,犯病的时候稍重的活都不能干。患有这种病的女人在刘家湾很多。每年汛期遇到危急情况,男女老少都要上堤抢险,女人来了月经也不例外。方婶的腰病就是一次抢险中得下的。少年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目光凝视着方草挂满泪珠的脸,眉头拧得铁紧。他好像自己的理想倾刻间被人推倒了,泪水簌簌地滚下来。   这天晚上,少年和他的父母一起来到了方婶家里,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理想。少年的父亲说:方婶你放心,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家的活就是我家的活,有我们在你啥也别犯愁,千万不能停了孩子的学呀。少年的母亲说:我也不指望他们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可念点书在肚子里总不是坏事。少年的母亲接着说:这两个孩子就像身子和影子一样是分不开的了,一个不上,另一个也上不好。方婶低着头泪流满面,她说:我不是不想让她念书,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念呀?她姐姐走了,家里就指望她了呀。方婶的泪水披脸地浇。   少年的母亲把一条毛巾递给方婶,说:方婶你干吗要这么说呢,我们不是早就定下了吗?我们早就已经是一家人了。要是方伯还在,你哪会受这么多的苦!少年的母亲说着也陪着方婶流起了眼泪。   两个女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方草读书的事情定下了。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对方草笑了一下,方草却没有笑。少年看见一颗泪珠正从她的眼中涌出往下滑落。   13   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对于十五岁的方草来说太不同寻常了,它成了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方草一辈子都忘不掉少年的父母对她的人生所起的作用。在以后的岁月中,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不幸和打击,都无法从她的脑海里抹去那个不寻常夜晚的记忆。即使后来少年的父母被迫作出了那个令她伤心的决定,毁了她作了十几年的梦想,她仍然没有因此忘掉脑海中的那段美好的记忆而去恨他们。她悲伤之余又为少年的父母找到了开脱的理由。她原谅了他们。1982年方草大学毕业,在回家看望自己的母亲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刘家湾看望了少年的父母。那时候方婶早已离开了刘家湾去山里了,因此方草此行是专程去刘家湾的。   方草的宽容的胸怀让整个刘家湾为之感动!   方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太珍惜脑海里美好的记忆了。无论你对她的伤害多大,她只会一时愤怒,但她不会忘记过去你对她的帮助。她对感情专一得有些近乎守旧,宁可忍受孤独的痛苦,在心里苦苦地等待,她也不会去作新的选择。这样的女人往往没有好结果,因为生活欺骗她们太容易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踏上刘家湾的归途时,我脑子里过多地想起的不是小凤而是方草。现在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这十几年来所走过的路原来是那样的糟糕。我一直不停地追求,可我究竟追求到了些什么?其实上帝是仁慈的,在我犯了一次过失之后,他又重新给了我一次机会,我抓住了,可惜我没有抓牢结果又失去了。我为我的愚蠢的选择后悔不已。我越来越怀念少年时的那段时光,我祈求上帝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最近我在一本情感小册子上看到一句话:当你感觉到珍贵时她已经失去了。所以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剩下的只有永远也不会终结的悔恨。在我给你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方草已经离开了瑶县,可我还一直认为她仍在那个远离瑶城的山村中学。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她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两年前在我们的女儿小雪春被山洪冲走的时候。那时我才幡然醒悟,上帝为我们建造了一个原本多么幸福的家啊,结果它让我毁了!   14   初中和小学仅一墙之隔。路过小学门口,少年停住了脚步,他又想起了那场血腥的械斗,想起了语文老师倒在血泊中的那张脸。少年好像又听见语文老师在说:你们俩是老师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将来一定要有所出息!少年的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他在心里说:老师,我们又上学了。我们一定牢记你的话,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走出刘家湾,到山外去吃官饭!少年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就将目光从小学校园收回,低着头向初中大门走去,他不愿让方草看见他流泪。   方草目睹了这一过程,她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她有些激动。她问他: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了曹老师?少年点点头,他感觉他的泪水就在眼睛后面,他怕他一开口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方草说我也是。她说那天曹老师就倒在那里,那情景至今我都忘不掉。少年顺着方草的手又看了小学校园一眼。方草接着说:如果曹老师还活着,看到我们升初中了一定会高兴的!方草说着泪珠就滚下来。少年听到方草最后的声音有些发颤,知道她在流泪。他不敢看她,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说:曹老师一定天天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不好好学习她会不高兴的。   语文老师的坟像一座灯塔。少年每天放学都要路过语文老师的坟,他和方草都会情不自禁地朝那里看一眼,那一眼好像使他们得到了一种动力。方草问少年:你说曹老师会在看着我们吗?少年说:那当然,要是我们考不好成绩,她会不高兴的。方草说:我们不会给她丢脸的。然后两个人便开始一问一答复习当天的功课,背诵定理公式和外语单词。他们有时为一道题也会争吵,互不相让,常常最后都是少年被方草的推断折服。少年暗暗吃惊,他担心有一天方草会超过他。少年发誓他一定要走在方草的前面,他害怕一个女孩子超过自己,这让他很丢脸。那时的少年很自私,多年以后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还很热。八里山路走完,一天的功课正好复习完了,然后帮方婶干活。这是少年父母给他定下的,每天放学不许他回家而直接去方婶家,干完活做完作业才能回家。有时少年也会在方婶家吃晚饭。少年这时吃饭已经不再感到尴尬了,他就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他把方婶看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母亲。有一天少年和方草放学回来,远远地看见方婶正挑着一担水从村外走来。方婶对肩上的担子非常地吃力,身体摇晃的幅度很大好像随时要摔倒一样。少年脱口喊道:妈,你放着让我来挑!少年的喊声让三个人都惊住了。少年知道自己喊错了口不知所措,世上只有喊出口的话是无法改变的。他和方草对视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的脸都羞红了。方婶则乐了,放下担子说:叫就叫了,方婶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了。后来方婶把这件事告诉了少年的母亲,两个女人眼睛里都笑出了泪花。   少年的这次误口使他们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某种朦朦胧胧的东西,那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帷幔,隔着帷幔两双纯真的眼睛相遇时多了一层羞涩。这羞涩扼杀了少年多少勇气?少年从小就喜欢方草那双白净净的长长的手,握在手心里就像握着一件绸缎裹着的软物,让他感到特别地舒服。现在少年只能拿眼睛看却不敢去握了。有时他甚至在人前连好好地看她一眼和方草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少年每天就盼着早早放学,只有到了那寂静的八里长的山路上他的胆子才会壮实,才敢大胆地看她跟她说话,才敢去握那双绸缎裹着的软物。少年对异性的了解正是从这双裹着绸缎的软物开始的。多年以后,少年仍忘不了那次文艺演出。那是初三那年的国庆节,学校组织文艺会演。本来少年也被选中了参加宣传队,但他胆小没有参加,方草参加了。她和一个男生跳双人舞。舞蹈中男生的手好像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手,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后背翻的动作,是男生搂着她的腰帮她完成的。这个动作难度很大,达到了专业水平,博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方草激动得眼睛都湿了,只有少年一个人没有鼓掌,他心里很不舒服,就像别人没经他同意而强行使用了他的东西一样。演出结束以后,方草问他演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她以为他是在同她开玩笑,没有在意。她急着赶回去帮母亲收红薯。方草走着走着觉出了不对劲,天天喜欢说话的少年今天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她回过头问他: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说 :你不该和他跳那个舞蹈!   方草吃惊了:为什么?   他说:我不能看着别人握你的手,而且还搂了你的腰。   方草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原来为这个不乐,你吃醋了?可那是跳舞,他并没有怎样。   他说:跳舞也不行,我妒忌。   方草笑了,脸上有些羞涩,心里扑扑地跳。她往他面前挪了一下脚,说:这里没有人,你搂搂我吧。方草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少年的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慢慢张开双臂搂住了方草。他注视着她的脸,他发现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长大了,胸前那两只诱人的桃子已经成熟了。少年闻到了方草身上一缕淡淡的体香,那香让他陶醉了。他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心里咚咚地跳,像擂鼓一般,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就知道这么紧紧地搂着她,毕竟他还是个少年,对女人的了解才刚刚开始。少年想等他长大了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少年整整等了两年,直到自己成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时才有了对女性的第一次尝试。   第三章(1)   15   1974年夏天金瓦湖泛滥,一天一夜湖水陡涨两米多,沿湖四周溃破了十一个小圩口。刘家湾得益于一个人,他用自己的生命堵住了被洪水啃噬的洞穴,才使得刘家湾三千多人幸免于洪水的威胁。那人是少年邻队的一个年轻的生产队长,管涌就是他发现的。他迅速带领社员扛来门板麻袋和棉被抢险。麻袋棉被包着沉重的泥土一包包地扔下去,可管涌越涌越大,水柱越喷越高。大伙脸都吓白了,有人开始嚷着别堵了,赶快回去搬东西!这时他冲着慌乱的人群狠狠地日骂了一句,然后抱着一床棉被跳下水去寻找洞口。谁都知道他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大伙喊他别下去。他的眼睛瞪得像犟牯的眼睛一样怕人,冲着人群日骂道:我日你妈的,老子是队长,不下谁下?睁着眼睛看着大堤溃破吗?三千多人下半年都喝西北风吃鸡巴!他就这样日骂着一步步走向了水的深处,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很快他找到了洞口,几个壮劳力拉着他腰里的保险绳,手都在拼命地哆嗦。突然,绳子一下子绷得铁紧,紧接着喷涌的水柱跳了一下萎了下去平息了。所有人都在哭在喊,壮劳力们拼命拉保险绳,直到绳子拉断也没能把他拉上来。   队长的尸体一直埋在洞中,直到秋后洪水退去村里人才把他挖出来安葬在了后山上。   少年那时不在现场,那时他和方草正在上高二。高中离刘家湾二十里,他们不再早出晚归了,只能住校。少年是星期天回来听到这个悲壮的消息的,他心里有一种苍凉的悲壮感。他认识那个年轻的队长,不久前他们还说过话。少年和方草一道去了大堤出事地点,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算不算去缅怀这位可敬的汉子?湖水已经退下去了不少,阳光下它像一面瓦蓝瓦蓝的玻璃闪着银光,极其温驯,你已经很难发现它吞噬生命时的野性了。大堤上被弄得零乱不堪,破碎的门板、麻袋片和树木仍还散乱地撂在那里,让人时时都能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少年和方草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出事的地方面对湖水哭泣。少年认识她,她就是那个年轻的队长的妻子。听说那个夏天,这个可怜的女人天天从早到晚就坐在那里陪着她的丈夫哭泣,直到秋后人们在大堤下挖出了她丈夫的遗骨。这个可怜的女人最终为她的丈夫献出了一只眼睛。第二年春天,她的一只眼睛终因流泪过度而失明。   这一年的冬天极其寒冷,天一场接一场地下雪,可少年在这个冬天里心却是热的。这时的少年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了。从年龄上划分他已经不再是少年了,可刘家湾人自古以来称读书的孩子为少年,不管他还是不是少年。在刘家湾人的眼里,读书只是少年的事情,而青年就应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因此,他和方草在大人们的眼里仍然是少年。   那个令人鼓舞让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传到学校的。消息是这样的:国家将从这一年起改变招生政策,高中毕业不再下放或回乡锻练而直接考大学。理由是这样有利于培养人才。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就如同听到了彗星正向地球飞来,即将和地球相撞,人类面临着一场大灾难的消息一样都不相信,于是纷纷去问老师,结果得到了老师的证实。少年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师是这样告诉他们的。老师说:这不是谣传,事实确实如此。邓小平同志复出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教育,提出国家要实现现代化教育是关键。中央认为目前这种毕业后劳动一段时间再上大学的做法不利于提高教育质量,决定恢复文革前的老方法,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老师说:文件内部已经传达过了,听说教育部正在研究方案,不久就可以向社会公布。老师高兴地告诉惊喜的学生:你们算是遇上好时光了,一定要珍惜这个机遇啊,发奋学习,以优异成绩报效祖国和人民。老师的话极具煽动性,惊喜的学生娃眼睛都湿润了,一个都不说话,却暗暗地攥紧了拳头,要好好地拼搏一场。   一只红气球在少年的心中升起!   立冬过后天气好像就从来没有晴朗过,天天刮着阴冷的风,可校园里却暗暗地涌动着一股春潮。兴奋的学生早已把季节的变迁抛到了脑后,每天天不亮就到山边背书,晚上不到学校强行熄灯学习就不停止。那气氛与一场战争前的备战毫不逊色。少年比别人多动了一份脑筋,他在校办工厂的仓库里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学习场所。那是校办工厂的林老师帮的忙。林老师特别喜欢少年,她说少年很像她的弟弟,比她的弟弟更用功更能吃苦。林老师希望少年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于是她悄悄把仓库的钥匙给了少年。少年就在库房里架起了一张床板当桌子,每天晚上和方草一起躲在这里复习,免去了教室的嘈杂干扰,而且想学到什么时候都行,不必受统一熄灯的限制,效果自然要比教室里提高不少。那段时间少年心中仿佛有一轮太阳就要喷薄而出一样,时刻处于惊喜的躁动状态。   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雪花告诉少年,毕业临近了,战斗就要开始了。   星期天晚上,不少学生都回家去拿米拿菜拿衣服,学校里显得空空荡荡。少年和方草已经有几个星期都没有回家了,他们每餐就吃酱油盐水泡饭,衣服也穿得单薄。少年看到方草不停地用嘴呼出暖气暖手,并不停地跺着冻僵的双脚,就说:你坐过来,让我暖暖你。方草十分听话地坐到了他身边。少年就将她的双手一边一只塞进自己的腋下。方草立刻感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全身奔流。那感觉不仅仅是暖和,她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她和少年这么多年天天在一起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仿佛自己冻僵的身体正一点点地溶化。她悄悄闭上了眼睛,去静静地体验那份美妙神奇的感觉。少年分明感到了方草的身子在不停地哆嗦,就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这一刻少年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文艺演出,想起了那天下午在无人的山道他搂她的情景。他清晰地听到了她重重的心跳和自己血流的奔涌,在这两种声音的合奏下他闻到了一种像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怡人的芳香。这芳香让他陶醉麻木了。他忘记了时空,忘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低着头吻起了她微微颤动的唇。方草紧闭着双眼,默默地配合着他,就像一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任他信马由缰。他疯了一般不能自制。他发现头顶上那只白炽灯十分讨厌,像一只大眼在窥视着他们,可他的手却够不到灯绳。于是他就闭上了眼睛。世界顿时一片黑暗,他就在这黑暗里尽情地享受着这无如伦比的感受。少年吻着吻着,他的舌头突然被一股火辣辣的液体辣了一下,这感觉让他浑身一颤,从无限飘渺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少年睁开了眼睛,发现方草的脸上正挂着两行泪。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了!他羞得无地自容,一把推开怀里的方草,讷讷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啊!他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方草被吓坏了,抓住他的手说:你干吗呀?你真笨,难道只有痛苦的时候人才会流泪吗?少年望着她,她的脸红艳艳羞涩若三月桃花。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心里仍没有摆脱羞涩带来的紧张,他慌慌张张逃回了宿舍。   这一夜,少年和方草都失眠了,他们都很惊奇也很兴奋,只是眼下他们还不能长久地徜徉在这诱人的情景之中,还有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们。他们暂时忘掉了那个幸福羞涩的夜晚发生的事情,投入了最后的紧张冲刺。   谁知就快要临近考试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一篇批判资本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文章,指出有人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妄图把知识青年引向资本主义歧途,复辟资本主义。学生都傻了,近在眼前的希望破灭了,谁能接受这个事实呢?不少学生都哭了。少年和方草在仓库里静静地坐了一夜,最后为自己的命运流下了热泪。方草说:我们不要泄气,学了知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用的。我们的理想会实现的。她的话完全是为了鼓舞少年,她害怕少年经受不起这个打击。   少年心中的那只红气球突然被人刺破了,他像是从空中摔到了地上,感觉自己已经四分五裂!他几乎是吼着回答说:理想理想,理想在哪?那么多干部子女都在等着推荐,还轮到我们吗?少年说着抹起了眼睛。方草望着他,泪水悄悄地滑下来。   1975年元旦过后不久,少年和方草告别了曾经给了他们幻想却又让他们幻想破灭的母校,背着行李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了刘家湾。   离开学校那天,学校举行毕业会餐,伙食很不错。学校特地杀了几头猪,并且还特意准备了酒。校长理解学生娃的心情,想以此告慰一下心灵受到伤害的学生娃。但很多学生都没有吃会餐就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少年和方草也没有吃会餐,典礼一结束他们就背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学校。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少年的泪水遏制不住涌了出来。按照刘家湾的习惯,离开学校他就不再是少年了。从明天起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从此以后他将和那些没有进过校门的青年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为自己的生存拼命地挣工分,然后娶妻结婚,生儿育女,然后再送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去八里远的小学上学,再攒钱为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他已经从他的先辈们的身上看到了他的未来。他想早知如此何必吃这么多年的寒窗苦?那天他的心里像被冰碴子扎着一样,难过得一塌糊涂。方草一路上尽找些与上学无关的轻松的话题跟他说。他知道方草是想把气氛变得轻松些,让他心里少一些难受,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二十里山路他和方草没说上十句话。他有意走得很慢,想等到天黑透了才进村,免得让别人看见。他不愿让别看到他脸上的悲观和沮丧。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坏脾气。但那时他却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志气,他曾为此而自豪过。其实那是一种懦弱和虚荣,正是这份虚荣使得他在以后的岁月中犯下了一个又一个错误……   16   时隔十五年,回家时的心情竟与十五年前那次回家出奇地相似。我有意走得很慢,想挨到天黑以后再进村,免得让乡亲们看见。我在想着这些在时候我的心里挺涩。此时此刻我已不再是十五年前那个前途没有着落的落泊少年了,我是一个能足以让一般人景仰的县委副书记,在家乡人的眼中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今天算得上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理应感到体面感到荣耀,不想却弄成这样一副糟糕的心境,不免让人感到几分尴尬几分酸涩。   到达刘家湾的时候太阳正落山,金瓦湖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所笼罩,看不见水面的鳞光,不然这应该是个很美丽的时刻。故乡人说看见满湖鳞光明天就有好运气,可我没有赶上机会。我走在村路上不时地见到熟人,很多人我一时想不起名字了,但他们个个都认得出我,憨笑着和我打招呼,说你回来了!我便冲他们笑笑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一路打着招呼走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正在灶屋里烧晚饭,听见有人进屋忙出来看看,见是我,一下子愣了。她大概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母亲还是那次胃溃疡住院由父亲陪着在瑶城住了半个月,一晃已有五年了,这五年母亲老了不少。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着伸头望望门外,问: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我点点头说是的。她说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说坐中巴车,然后走回来的。这条小路很难走,我走了三个小时。母亲说你怎么不带车,这条路天晴是可以走车的。上次县水利局的人来村里就是开车来的。那个姓什么的局长还特地来家里看了我们,还给你父亲捎了两条烟。他回去没跟你说吗?我说没有。母亲就夸起了那个局长,要我回去一定要谢谢人家。母亲说着要去为我重新准备晚饭,我说不用了,你们晚饭不是烧好了吗,一块吃吧。母亲不肯,坚持要重新做。我理解她,不让她做她会不高兴的。我就到灶屋陪她说话。母亲的动作显得很迟缓了。我算了一下她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还要自食其力为自己的生存劳作,真让人很难相信她还有个在外当官的儿子。我心里感到有些愧疚。我对她说:你们俩老了,生活难以料理了,还是搬到瑶城去吧。母亲说:我们过不惯那种生活。你大姐说过了,等过了年她盖了房子我和你父亲就搬过去,你不用操心。我感到嗓子有些发热。我问她的胃现在怎么样了,她说没事,从没犯过,什么都可以吃。她说:我的胃好了,只是你父亲的胃经常地疼,我猜他也是不是我那毛病?我要他去检查他死活不肯去。她说你有时间带他去看看。   这时父亲进屋了,肩上挑着一担筐子,两只脚上沾满了黄土。他的腰已经佝偻得很厉害了,脸色十分地难看。父亲望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刚到家。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一支给他,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火。父亲吸了几口,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父亲问我:你大姐今天去县里了,你们没见着面?我说见着了。父亲就不说话了,一口接一口抽烟,等一支烟抽完了一半才开口。他说:小凤这孩子屈啊,我们算是对不起那一家子。别人有闲话呢。你这回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老俩口。还有小强,那孩子开始懂事了,见着我们躲得远远的。可他是我的孙子啊!父亲有点动感情了,眼睛里汪着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接着说:做人难啊,我一辈子都告诫自己,一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图个好名声。可我却没有求到啊。父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停地抽烟,憋了一会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父亲说:虽然说你现在出息了,可不是我说你,你有些事情做的不妥啊!父亲的话不多却句句都很实在,重重地击中了他儿子的灵魂。我像又变成了从前的少年,做了错事在忍受着他的责骂,却找不到一句可以用来为自己辩解的词。   父亲还在说,母亲从灶屋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母亲有些生气,责怪父亲的话太重太无情面。母亲说:他都十年没回家了,刚到家你就唠叨个没完。他如今是县委书记了,你只当他还是从前的少年?再说这事情能全怪他一个人吗?我说:爸的话是对的,这件事我做的确实不妥贴。父亲有些激动,他冲着母亲说:不是我想说,而是我必须说!人活在世上不在乎当多大的官,重要的修炼人品。我是他父亲,他当再大的官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任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呀!我望着父亲,感到血直冲头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诚实本份性格的农民。   1950年土改工作组进驻刘家湾,由于人手少,工作组决定在村里挑选两个青年到工作组工作。队长是个北方侉子,性直,他在村里转了两圈,选定了父亲和金大湖。队长问父亲念没念过书?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队长又问金大湖念没念过书?金大湖说念过一点,不多。队长冲父亲挥挥手说:你去吧。就这样,金大湖被留在了工作组。后来,金大湖一路当上了区委书记。父亲心里十分懊悔。其实父亲真的上过三个月私塾,认识一些字,而金大湖一天学没上过。那碗官饭理应是属于父亲的,但他错过了。父亲吃了诚实的亏,但他却不汲取教训,相反更看重诚实。父亲看不起金大湖,他从不提那件事。但从那时起父亲就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他的儿子读书,他盼他的儿子能跟金大湖一样出去吃官饭。虽然那时父亲还没有儿子。   17   从学校回来以后,少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睡了两天。他不敢起床,害怕出去见村人,害怕听到别人说枉读了十几年书,到头来还是当农民。他不吃也不喝,连被子都懒得揭就那样昏昏地睡着。母亲吓坏了,她怕他的精神受不了闷出神经病来。她听说后山一个娃头年就是从学校回来后得了神经病的,整天捧着一本书满村跑着读。父亲站在床前对儿子说:男子汉要心胸开阔,回家劳动两年也不是坏事,大家都这样有什么灰心的?是块钢就不愁将来没有地方用!好好锻炼,争取个好印象,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父亲的话并没能升起他儿子心中的帆。   腊月初十是他二十岁生日,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用心良苦地策划了那次生日宴。他知道父亲是在想着法子想把他跌倒的儿子扶起来,朝着他的目标继续奔跑。可父亲的良苦用心并没能奏效,宴席的气氛让他儿子的倔强给搅了。那天母亲一早就起来把家里那只打鸣的公鸡杀了,二姐去接回了大姐一家人,父亲特地跑几里地打来酒。那年月除了过年和办喜事,平时是很少打酒的,可想父亲对这次生日宴的重视。父亲首先给儿子斟满酒,然后才依次给每个人斟酒。父亲斟完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了几句十分入耳的生日祝辞。他觉得父亲那天的祝辞说的相当好,要是平时他一定会为父亲鼓掌的,可那天他听着心里觉得难受。父亲说:今天是三娃二十岁生日,又是他高中毕业的大喜日子,两件喜事赶在了一起,可以说是喜上加喜。我们全家为三娃的喜日干了这杯酒。在父亲的带动下全家人都端着酒杯站起来,他却纹丝不动愁眉不展。母亲望着他,说:就等你呢,还不快起来。他说:你们喝吧,我不想喝。父亲感到很尴尬,脸立时阴沉下来,重重地把酒杯放到桌上。父亲真的生气了,他冲着自己的儿子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你从学校回来就阴着个脸。老子累死累活地干活供你读书,还对不住你吗?种田又怎么样,田不是人种的吗?都不种田你吃屁喝风!父亲是气疯了,一双眼睛瞪得吓人,眼前蒙了一层泪光。   他不看父亲,心里委屈得难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推开凳子起身准备离去。   大姐夫是个木匠,干活是把好手,可那张嘴却远不如那双手利索,三斧子砍不出一句话。见此情景不知说什么好,就拿眼睛看老婆,希望她来收拾局面。   果然,大姐说话了。她一把拉住正准备离去的弟弟,把他按到凳子上。大姐是个火爆性子,父亲有时候都让她几分。他从小并不害怕父亲,就胆怯大姐。大姐的脑子很聪明,要读书准是出类拔萃的。可父亲封建,他没有让两个女儿读书,而把读书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他儿子的身上。大姐对父亲很有意见。大姐的眼睛凶狠地虎着他,说:你耍什么威风?你读书了,出息了是不是?你瞧不起家里人了是不是?这一家人又杀鸡又打酒为你过生日错了是不是?你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去了!大姐这一通骂使宴席的气氛全没了。一家人都尴尬地坐着不知如何收场。母亲撩起一片衣襟偷偷地抹眼泪。   那天方草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就像戏剧中事先安排好了的情节一样。当一个结无法解开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解结的人,使戏得以继续演下去。其实方草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她刚从别人那里借了两本长篇小说,她想送一本给他看,她就是来送书的。方草那天穿了一件大红棉袄,一进门给屋里带来了一片温馨的阳光,一扫阴沉的气氛,使得那个尴尬的生日宴才有了一个算不上热烈也不算冷淡的结局。这使一家人非常感激她的到来。饭后他去送方草,那时他心里已经晴朗了。他对方草说:你今天真像一轮鲜艳的太阳,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你化解了一场眼看就要下的雨。方草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开玩笑说:我不想成为太阳,我只想成为一轮月亮……   18   多少年以后,每当他的生日他就会想起那次生日宴,心里便会涌起无限的愧疚。他那时根本不了解父亲的心思。其实父亲对他儿子的命运比他自己更担忧,可他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如果能拿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他儿子的前程,他想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下让儿子从他身上踏过去!   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一辈子没干过投机取巧的事情,自然也想不到办法为他儿子的前途寻找到捷径。他告诉他的儿子:你要准备吃一百担苦,流一百担汗。“一百担”在故乡是个无穷大的概念。父亲说:路在你自己脚下,今后就看你自己怎么走了,谁也帮不了你,懂吗?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变得踏实了,然后跟着父亲登上了一条破旧的帆船去金瓦湖对岸运石头。   冬天的金瓦湖一点也不迷人。湖水落了底,到处是裸露的灰色的浅滩,看不到夏日的碧莲荷花和飞翔的水鸥。肆虐的北风在湖面打着尖厉的呼哨,一片萧杀之气。二十几个劳力蜷缩在船舱里抽着劣质烟,说着乏味的话题。这其中就有他和他的父亲。这是一件很苦的活,没有人愿意挣这种苦工分,而他却是父亲在队长面前给他争取到的名额。队长说:他那小白脸能干得了这种苦活?父亲说:毛主席让他们回乡就是让他们锻炼的,不吃苦叫什么锻炼?队长听懂了父亲话的意思,笑笑说:那就让他去锻炼锻炼吧。队长正愁着抓不到人。   船舱里的空气十分混浊。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本队的另一个学生李小根。李小根比他高一届,他从一上船就坐在队长身旁,和队长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显得和队长的关系非同一般。李小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睛瞅他,他知道李小根在想什么,他心里觉得很憋闷,就出了船舱。他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金瓦湖被一团迷雾所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凛冽的西北风刮得帆绳十分吃紧,发出一阵阵吱吱咔咔的响声,他感到有些害怕。这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他的人生命运,心里便涌起几分凄凉。这时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原来是李小根。李小根的眼睛里透出几分讥诮,他笑着说:刚刚回来就参加运石头这样的重活,真有勇气啊!他听得很不舒服,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想劳动挣工分,绝没有别的目的!李小根尴尬地一笑:开个玩笑,干吗生气?李小根嘿嘿地笑着说: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我得给你提个醒,今天可不是课堂的考试,光脑子好可不一定就能得第一,到时候咱们比比看!谁是贫下中农真正的接班人,谁是只会读死书不会劳动的白痴!李小根是在明目张胆地向他发起挑衅,他当然不能示弱,败给这样一个一贯考试不及格的家伙。他鄙视地望着李小根,说:你别太张狂,还没比试你就觉得你已经赢了吗?李小根嘴角抽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说: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叫李小根了,我改名了,叫李扎根。我要一辈子扎根在刘家湾,做贫下中农的接班人。请你以后别再叫我李小根了。   李扎根一扭头,得意地进了船舱。他望着李扎根的背影,泪水险些滚下来。   快到中午船才到对岸,大伙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开始抬石头。冬季枯水,船靠不了山边,石场离船有很长一段路。李扎根和队长一副抬子,两个人都有力气,尽抬三四百斤重的大石头,和队长一唱一和地喊着号子,招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他们身上。他知道李扎根是在向他挑战。父亲对他说:别理他,我们尽力而为。他不服,一定要同李扎根比试,他不能让自己的话不算数。父亲理解儿子,没有阻拦他,只得暗中自己多担一份重量。他听到了父亲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他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父亲,父亲已经五十七岁了,怎么能跟李扎根和队长比呢?他看见李扎根和他相遇时对队长说:队长,你现在该看出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了吧!队长骂道:闭起你的臭嘴,没有人把你当哑巴!一船石头装满日头已经落山了。他的衣服从里湿到了外面。父亲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他的身上,说:进舱里去,别冻病了。他没有进船舱,他听见李扎根在船舱里的笑声,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湖面上风比白天更大了,帆绳刮得呜呜地响着,浪花砸到船头上,冰冷的水沫随风刮到他脸上,刺骨地冷。他裹着父亲的棉袄靠在桅杆上缩作一团,浑身的骨头像砸碎了一样疼。   船到半夜才到岸边。湖湾里的水落了底,船吃了重进不来。队长和李扎根一人一根篙子分站左右,篙子弯成了一张弓,可船动也不动。队长扔了篙子骂道:妈的╳ ,搁浅了,得下去推!   又饥又冻的汉子谁也不愿下到这冰冷刺骨的水里去推船。这时就见李扎根甩掉棉袄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水花溅到了船上。父亲看着李扎根,用手碰碰儿子。他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也脱了棉袄跳进了冰冷的水里。他和李扎根一人一边用肩膀扛着船帮向前推,队长和几个汉子在船上用篙子配合着,船一步一步地进了湖湾。   接连运了七天石头,他的体力支撑到了最大极限,他倒下了。母亲心疼儿子,她抹着眼泪责怪父亲不该让他去干那种累活。父亲受了委屈,他火了,举起手上的饭碗摔在门槛上,冲着母亲吼道:就他的命金贵,别人不是人?他是为老子去累的吗?他缩在被窝里,听着父亲的吼声他没有责怪父亲,父亲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这时,他的泪水就像金瓦湖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第四章(1)   19   母亲不让我再去运石头。我整天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一种凄凉和伤感,像有许多泪水在等着要在被窝里慢慢流出来。这时,方草来了,她是听说我病了才过来陪我的。我一看见她身上的红棉袄心里就感到了一丝暖意,对生活又有了一种希望。那时候我始终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那就是爱。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关于大队要成立文艺宣传队的消息的。消息是方草带来的,我们俩对这个消息又兴奋又焦虑,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进宣传队。但这次命运倾向了我们,我俩都进入了宣传队。准确地说,方草是顺利进入的,因为大队知道方草在学校就参加了宣传队,而且还跳过难度极大的双人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艺骨干。而我则是后来方草的竭力推荐才勉强进去的。   宣传队共有二十四个人,除了大队干部子女,其余全是下放和回乡知青。每个人都为能进入宣传队而高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向自己的理想走近了一步。那个表示要一辈子扎根刘家湾做贫下中农接班人的李扎根,又是自荐又是找人说情最终却没能进入宣传队,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从此李扎根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我,打老远就绕开避着我。李扎根把没能进入宣传队的帐记在了我和方草的身上,我们成了仇人。在我回乡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宣传队里度过的。我的爱情甚至我的整个人生都与这个小小的宣传队有关。那段生活我这辈子怕也忘不了,它不仅让我学会了编戏同时也学会了演戏。我目睹了权力和欲望是如何吞噬一个人的灵魂,让它腐蚀和堕落。那是一段让我不堪回首的生活,我从不愿去回忆它,但它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除了方草和小凤,还有三个人我一辈子都忘记不掉,他们是刘万全、赵金保和陈永涛。   20   现在我该写小凤了。   不知为什么,在我给你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小凤总是进入不了我的故事。换句话说我找不到关于小凤故事的切入点。有时候脑子里似乎找到了点什么,可一提起笔又找不到小凤的感觉了。这时候出现在脑子里的却又是方草而不是小凤。一旦这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获胜的无疑是方草。小凤在我脑子里刻下的印象太轻太淡漠。我对小凤只有道德上的同情,而同情这种东西是不可靠的也是不长久的。而对方草我存在着灵魂上的巨大欠帐,这种欠帐是刻骨铭心的。它对感情的折磨将伴随着一生,它只有随着生命的结束才能了结。   晚上,村干部闻讯集体来看望我。五个村干部只有支书我认识。他是我初中同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去部队当了兵,这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出息的选择。1979年退伍回家接了小凤父亲刘万全的班,一直干到现在,既没进步也没退步。1980年春节我毕业回家遇到过他,那时他血气方刚显得精神过剩的样子。他正要去一家喝年酒,我记得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不冷也不热。他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那表情我至今仍忘不了,淡漠的笑容里夹着一丝不屑。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我们再次见面时,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如此尴尬的变化。支书见面时还特意提到了那次见面,他显得有些激动,脸上充着血,不停地给我戴高帽,说你进步真快,这么几年就当上了县委书记,再过几年一定会是地委书记、省委书记。你给咱刘家湾争脸了!他还要说被我打断了。我不想听这些廉价的吹捧。我拿出带回来的香烟撒了一圈,接着随便问起了村里的一些情况。支书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照着上面读起来。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的,这让我感动,又让我有些不舒服。其他几个人则都双手放在膝上听支书汇报。支书汇报完了脸上竟渗出了汗珠子。于是我便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以外,有意将气氛调得轻松些。我很可怜这些基层干部,别看他们平时在农民面前吆五喝六浑身威风,可他们见了当官的也会哆嗦。几个人坐了一会,又说了一些廉价的吹捧话便起身告辞。临走支书要我明天一定要到村里到处看看,并要我给党员干部上堂课,讲讲话。支书说你百忙当中回来一趟不容易。尽管我知道他们是在逢场作戏,但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是很想到村里看看,但上课讲话就免了。几个人一起点头说好。   村干部刚走,大姐一家就回来了。大姐的脸上仍可见阴郁的影子。大姐问我:这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我说去看看他们。大姐说:我是说小强。大姐的眼睛里汪着泪水,她说:下午我从县里回来特地拐过去想看看他,可他却躲着没有见我。我想这孩子是在恨我们。我心里特别的难受,看着大姐脸上的泪水我真想哭,可我知道这不是我流泪的场合。大姐抹抹眼睛说:你应该把小强带走,小凤死了,这孩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艳玲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我把一支只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有碾灭,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父母和大姐夫都在听着我们说话,气氛很沉闷。这时母亲把大姐叫到了里屋,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她处处都替她儿子着想,生怕她儿子伤心。   大姐一走,我和父亲、大姐夫之间的谈话就随便了。大姐夫的嘴巴还是那么不利索,说不到三句便冷场。倒是他的小女儿玉莲一张小嘴极利索,这点完全像大姐,问起我来没完不了。三个大人都被她的伶牙俐齿逗乐了,气氛便轻松了许多。玉莲真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刚刚会说话。其实在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我的印象,这会和我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就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了。这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说是送给我看的,却又不直接给我,而是双手捂着藏在身后让我猜。我想那一定是她的成绩单或奖状之类的东西,可我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她说舅舅你真笨,自己的东西怎么会忘了呢?说着把那东西递到我眼前。我愣住了,原来是我十几年前使用过的一本旧日记本,这太让我意外了。我问她从哪弄到的。她凑近我耳朵小声说:这是小凤舅妈送给我的,里面有你写的戏,所以我就把它保存了起来。玉莲接着说:上学期我把它带到学校去给同学看,后来老师知道了也拿去看了,老师告诉我这戏叫话剧。老师还说这是历史文物,动员我把它交给学校作为资料保存起来。老师说舅舅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将来写校史的时候会用的上,但我没同意。玉莲很兴奋很骄傲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那个剧本是写在这本日记本上的。我翻开日记本,我感到我的眼睛像被谁扎了一下扎得生疼——十五年前的那个小话剧竟是小凤一笔一划地抄上去的!就在这一瞬间,我找到了关于小凤的故事的切入点。   21   宣传队是春节后成立的,任务是迎接国庆全区文艺汇演。他没有参加成立大会,因为那时他还不是队员,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十分沮丧。那时候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差不多都登场了,刘万全、赵金保、刘小凤、方草,只缺他一个。如果不是后来方草向金保竭力推荐,他是不会参加宣传队的,那么也就没有后来发生那些事情,那么这个故事也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糟糕的样子,它将完全按照当年少年构想的思路发展下去,那将是一种十分完美的结局。可惜人是无法预知未来的,否则方草就不会竭力地推荐他加入宣传队。正是她的良苦用心毁了一个纯朴的爱情故事。   那时的刘家湾各项活动在全区都是排得上名的,因此支书刘万全对宣传队十分重视,他给团支部书记赵金保定了指标:一定要夺回一面奖旗来,不能给刘家湾丢脸!金保感到压力很大,就叫大伙出主意。大伙心中没有底,都不敢开口。金保就叫陈永涛谈谈。金保说:陈永涛你是从省城来的,对这事有经验。陈永涛就说:要夺名次关键是要有自己的突出之处。金保说:什么是突出之处,你讲明白点。陈永涛说:就是要有自己的创作节目。金保点点头,看看大伙,说:陈永涛说的是有道理,可你们谁会创作节目?大伙一个也不敢点头。这时,方草说:我有一个同学,学习成绩非常好,尤其是作文老师都非常欣赏。如果让他参加宣传队,他一定能创作出很好的节目。金保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说:你马上去带他来见我。   方草一路跑着回去叫他,他听说要他创作节目,身子瑟瑟地哆嗦起来。他说方草我不行,真的不行,你怎么能在赵书记面前说那样的大话。要是我写不出来以后不臭遍了刘家湾?方草生气了:你真懦弱,机会在你面前却不敢伸手!你以为那是县剧团吗?那是大队宣传队,只要你下功夫就一定能写好节目。你要相信自己。他被方草骂红了脸,就这样哆哆嗦嗦地去见了金保。金保的眼睛瞅得他心里发慌。金保说:你有没有把握?他吓得嘴老是张不开,就拿眼睛看一旁的方草,发现她的眼光挺凶地望着他。他一咬牙说:让我试试吧!金保点点头,说:这个节目关系到刘家湾能不能得奖,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刘书记十分关心。金保说同时它也关系到你个人今后的前途,你一定要写出水平来。金保这句话对他写好那个节目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憋了两天,连门都没出,饭是母亲送进去的,就像坐禅一样。他想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天,他一直不敢落笔,他生怕一落笔就把自己毁了。直到第二天夜里他手里的笔才落到了纸上。他每次写作文都有一个感觉,第一句话写得顺利那准是一篇好作文。今天落笔后的第一句话非常顺利,他的情绪一下子奔放起来。他文思泉涌不到半夜就完成了任务。他给节目取名《夫妻之间》。写一对小夫妻为卖20斤自留棉发生的矛盾冲突。妻子思想觉悟低,要拿到自由市场去卖高价。丈夫是共产党员,他不同意妻子的做法,坚决要把自留棉卖给国家。于是夫妻之间发生了一场思想冲突。经过一番斗争,最后丈夫说服了妻子,俩人高高兴兴地把自留棉卖给了国家。他从来没有写过戏,对戏的格式一点都不懂。说实话这个节目不能算作创作,他完全是在模仿,他不知道自己模仿得像不像。稿子写完后他捧在手里读了不下二十遍。他不知道这到底叫不叫戏,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吓得一夜都不敢睡觉。第二天当他把稿子交到金保手里时,就如同把自己的命运也交出去了一样忐忑不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金保脸上的变化。金保一口气读完了剧本,用拳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他吓得身子瑟瑟地哆嗦起来,他想这下完蛋了。这时金保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握着,同时脸上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惊喜。金保说:果真名不虚传,确实是大手笔,这个节目一定能拿奖!金保松开手又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把稿子传给大伙看。大伙看了都夸他构思好,语言美,对话也很精彩。陈永涛看后说:想不到小小刘家湾还有如此能人,我算是服了!陈永涛这不是挖苦而是从心里敬佩,说着过来同他热情地握了一下手。那时候农村青年还不习惯用握手的方式表示友好与敬佩,可陈永涛是从省城来的,他这么做大伙一点也不奇怪。就从那时起陈永涛和他成了好朋友,这种关系一直保存到现在。   接下来宣传队出现了一点波澜,起源仍是他创作的那个节目,大家都向金保争着要演那个节目。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那个节目得了奖,就为自己今后上大学奠定了基础。金保有些为难,最后就耍了个滑头把本子递还给他,说戏是你写的,角色由你来定。金保说当然你也可以自己演。他立刻就想到了方草和陈永涛。他把想法悄悄告诉了方草。方草说:你真笨啊,这么好的机会干吗要让给别人?   那天晚上他和方草在金瓦湖边为了这个节目争论到深夜,方草坚持要他俩来演这个节目,他却始终不答应。方草说:你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争着要演这个节目吗?人人心里都清楚,只要这个节目得了奖,领导心里就有了你,到时候推荐才会想到你。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干吗要拱手让给别人?他说方草我不行,我从来没演过戏,会演砸的。方草说谁演过戏?大家都一样。不是要你去唱歌跳舞,话剧只要把思想表达出来就成功了。有我配合你害怕什么?他一想到要上台演戏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说方草这真的不行,我胆小不敢上台。你忘了那次老师要我上台发言我都不敢,后来还遭了老师的骂?方草生气了,把头扭向了一边,她说:没想到你这么没出息!停了片刻方草又接着说:你都敢亲女孩子还不敢上台演节目?还有什么比亲女孩子更需要胆量的?他被方草说得很尴尬。他说那是一时冲动,平时我不敢。方草说那你现在就认认真真地亲我一次,胆子要大。方草说着就双手搂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把脸送到他面前。方草的这一举动太突然了,他毫无思想准备。他望着方草不知怎么办。方草说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是吗?他说不不……他的语言有些结巴,双手慢慢地伸过去搂紧了她。月光下他看见了方草的睫毛在轻轻地颤动着,他又闻到了那缕诱人的体香。他心里突突地狂跳起来。这时他好像一下子把什么全忘了,双手捧着她的脸疯狂地吻起来。他的舌尖不断地触到她的舌尖,他感到了一阵阵的愉悦。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风撩动着方草的头发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弄得他脸痒丝丝的,可他抽不出手去拨弄一下,他太投入了。方草在他怀里像一只羔羊轻声地呻吟着,那声音撩拨着他使他的胆子逐渐地膨胀起来。他觉得他突然一下子长成了男子汉。后来他就同意了方草的意见,答应和她演那个节目。   方草笑着说:你不怕了?   他说:让我试试吧。方草高兴地笑道:其实你并不害怕,你是在骗取一个女孩子的吻。   他说:不,是一个女孩子的吻骗走了我的胆怯。说着又乘机把方草搂进怀里吻起来,方草就随了他。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一只手滑向她的胸前,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握住了一只乳房。他感到自己颤了一下,第一次触摸到这东西他的手还有点哆嗦有点控制不住。他的动作终于弄痛了方草,她轻叫了一声推开了他的手。方草说:你坏了,也学会了得寸进尺了。他望着方草,嘿嘿嘿地傻笑。   这个夜晚他和方草都很兴奋很满足。   22   如果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那也就没有今天的故事了。   换角色的风波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金保为这个角色的调换很动了一番脑筋,他安排方草与陈永涛跳一个双人舞,而把事先与陈永涛搭档的程小英改去唱小合唱,把方草那个角色换给了小凤。金保对方草说:其实那个“妻子”很平常,没什么难度,让你去演是大材小用了,小凤最合适。而那个双人舞非你莫属。听说你在学校就跳过双人舞,演得非常成功。方草知道金保在取悦她,她开始想不通,可她知道自己是扭不过刘万全的女儿的,无奈只好同意了。但角色换到程小英那里遭到了一些阻力。程小英说:小凤要的并不是我的双人舞,为什么要换我?应该方草去唱小合唱。程小英比方草高一届,是宣传队队长。金保很不高兴,说:你是队长,应该作出一点姿态。再说跳双人舞你能比得了她吗?本来程小英也只是有点看法而已,不想金保的这句话太让她伤自尊心了。程小英当场眼泪就下来了。程小英不敢对金保发火,她怄气在家睡了两天,最后把那股怒气泼到了方草的身上。女人总喜欢为自己设置竞争对手,程小英便将方草看成了他眼睛中的一颗钉子。这颗钉子在她的眼中埋了一年多,最后她自己把它拔了,她发现她错怪了方草。程小英为她的狭隘向方草进行了道歉,然后服下了半瓶农药去了另一个世界。当然程小英并不是为她的狭隘而服毒的,她的灵魂没有如此高尚。她是因为金保的欺骗而饮恨的。   小凤就这样闯入了他的人生圈里。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她,但他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曾经也想放弃这个角色,是方草阻止了他。方草说:这仅仅是演戏而已,重要的是要演好你自己的角色。他想方草的话是对的。平时除了排练对台词外他很少同小凤说话,他不想同这个没有文化的支书女儿关系处得太深。其实小凤的心思只要稍稍留点神敏感点就能看得出来,她看中的并不仅仅是那个角色。一年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角色风波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此时他刚刚结束了那个无趣的婚礼被人推入新房。面对着小凤洁白丰满的胴体,他的第一句话不是性与爱,而是直指这个阴谋。他说:我原来错看你了,我原以为你很单纯,看中的只是那个角色。其实你一点也不单纯,你很卑鄙,你从一开始就在精心编织一个阴谋。你强夺了别人的爱情,你真无耻!   23   现在他和小凤的故事就像他们正在演的戏一样才刚刚开头,他无法知道后来的结局。   小凤正如他后来评价的那样,她的确不是个单纯幼稚的女孩。她的文化水平是整个宣传队里最低的,她只念了两年半书,不是因为家里穷而恰恰是因为与其他人比起来太富的原因。即使在最困难最饥饿的年代,当支书的父亲也没让她饿一天肚子。富家的孩子谁能吃得了寒窗苦?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凤仍没有后悔,只要她父亲一日当支书,文化对她就并不重要。小凤的容貌在宣传队十二个女孩子中算不上漂亮,但却特别注重打扮。那时很多人都还不知道的确良是什么料子,连陈永涛都还没有而她却穿上了。那种半透明的露出胸罩的衬衫非常招人眼。但小凤的性格绝对排在十二个女孩子之首,动不动就抹眼泪。别的女孩子抹眼泪大伙会说三道四,只有她抹眼泪别人无可非议。她一抹眼泪金保就要发火骂人,然后再过去哄她,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种性格令他很倒胃口,他想将来谁要是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没想到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小凤也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女孩,就像大街上那些肚子里没多少真玩意而穿戴入时打扮艳丽的女孩子,艳丽漂亮不也是特点吗?小凤正因为这种性格使得她与其他女孩子比起来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的一言一行很难让人看出是个没有文化的村姑而更像是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她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她很会演戏,感觉特别好,用行话说就是很入戏。在她面前他却显得像个还不入道的新手,处处显得拘谨生疏。小凤说:你干吗离我那么远,怕我把你吃了是不是?她说咱俩这哪像夫妻,就像一对冤家仇人!他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金保看了也有同感。金保说:你主要是思想放不开。你要记住,你们俩是一对“夫妻”,一定要把夫妻的感情演出来,要让人看了觉得像那么回事。   小凤从一开始就把这个节目当作了一个“真戏”,她是用心去演的。显然她已经进入了“角色”。开始的时候宣传队每星期集中两天,这两天小凤非常兴奋,几乎与他一步不离,除了上厕所。她找他的理由就是对台词,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别人无话可说。他说台词我都背了一千遍了。她说背一万遍也要背,我怕到时上台忘了。他不敢对她说不,他得罪不起她。他有点不情愿地说好吧,你背,我看着。小凤觉得有些委屈,说:你是不愿和我对台词,你烦我?他说我干吗要烦你呢?她说我看出来了。她说着眼睛就有些红了。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躲着我!他说你误会了,我干吗要躲你呢?我们不是排练得很好吗?她说就不好!她抹了一下眼睛,把泪水抹到了一条花手帕上。他心里有些慌,他害怕她哭出声来让金保听见。恰在这时陈永涛进来了。陈永涛一见这般情景很有些不好意思就出去了。他趁机说:陈永涛你找我有事吗?借机跑外面去了。陈永涛对他诡秘地一笑,说:你怎么把你“妻子”弄哭了?当心金保训你。他说不是我弄哭的,是她自己哭的。陈永涛看着他吃吃地笑:我看她是把这戏演真了。陈永涛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要行大运了,真和她演真了,上大学就是铁板定钉了。他说:陈永涛你别瞎说,根本没这回事。陈永涛说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人家都已经给你发信号了,你还装糊涂?陈永涛说:不过我理解,你很为难,你心里早就有方草了对吗,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我说的没错吧?他傻愣愣地望着陈永涛,他真佩服陈永涛的眼力。他想陈永涛不愧是从省城来的,他默认了。他说:陈永涛你一个人说说可以,但千万不要在大伙面前胡说啊。陈永涛开心地一笑:你承认了?陈永涛笑着重重地拍了他一下:放心吧,秘密永远属于你。陈永涛收了笑认真地说:我真羡慕你,你的运气真好,刘家湾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方草更好的女孩子了。要是我,一辈子吃糠咽菜也不会放弃她!陈永涛停了一下说:不过我有点替你担心,人是很难经得起诱惑的!   他的心里像是一面鼓在擂,他佩服陈永涛洞察事物的眼光,更感谢陈永涛对他的忠告。从那时起他把陈永涛当成了朋友。   那段时间他一直担心方草会从他脸上看出破绽而影响了他们的感情。但他的担心是多虑了,方草并没有发现他和小凤的特殊关系,这不是她缺乏心眼,而是此时她正卷入了与程小英的矛盾之中。矛盾的根源是那次角色风波,而发展则是最近金保突然宣布由她接替程小英的队长职务。这对程小英是个不小的打击,换了谁也会一样的。平白无辜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拿给别人谁受得了?女人不仅喜欢争风吃醋,而且还喜欢联想。程小英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块想来想去,认为一定是方草在金保面前做了手脚,从而使她失去了受宠的地位,因此程小英就经常当着大伙的面说一些很难听的话。金保知道后在大会上将她狠狠地批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程小英哪受得了这口气,就在会场上和方草大吵起来。两个人哭得都挺凶,弄得金保很尴尬。方草说我不干队长,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队长!金保说这不是谁想干的事情,是组织决定,吵也没用!金保的话显然是对程小英说的。程小英哭着说她不演了,然后就离开了。临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活了,你也别想活!这话听起来怪吓人的,大伙以为她要对方草进行报复,都为方草捏了一把汗。金保这么做着实让人难以理解,只有陈永涛看出了其中的一点奥秘:金保那双充血的眼睛正在从陈小英的脸上向脸蛋子长得比她好看的方草脸上转移,一个新的悲剧正在孕育。   这天晚上方草被金保单独留下商讨宣传队的事情,可没过多久方草就哭着跑出了大队部,这情景恰好让陈永涛看见了。知青屋和大队部仅隔一条公路,陈永涛当时正在路边树下撒尿。陈永涛的心重重地悠了一下,冲着大队部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粗话。他想金保肯定听见了,他就是要让他听见。   第二天金保亲自登门把程小英请了回来,并把那队长的职务又还给了她,这才使这场危机得到了缓和。   1975年,方草的精神一直很忧郁很消沉,有一度她曾想离开宣传队。她说:没想到宣传队原来是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我真后悔参加,还不如回去劳动。最后他劝阻了她。他一直以为方草还沉浸在与程小英的矛盾纠葛之中,他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干吗还把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放在心里?方草不说话泪流满面。此刻他并不知道她心里的事情,那个秘密一直保持到第二年程小英死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在这之前陈永涛就含蓄地同他说起过这个秘密,陈永涛说得轻描淡写,这种事当然只能点到为止。陈永涛说:你还不理解女人,其实做女人真的很难,脸蛋子丑了是悲,漂亮了却是祸。他盯着陈永涛看了半天却没有听明白。他对女人的理解比陈永涛要逊色百倍。   24   国庆汇演,刘家湾果真夺了第一名,领回了一面奖旗。其实正如当初陈永涛说的,每个大队的节目都大同小异,而刘家湾夺奖的法宝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小话剧《夫妻之间》。区领导高度评价了这个节目,并决定这个节目要进一步提高,准备代表区里参加全县文艺汇演。金保乐颠了,这下他可以向刘万全表功了。金保把成绩的一半归功于陈永涛,说如果没有他最初的建议也就没有今天的荣誉。金保怕小凤和他产生误会,接着说:当然主要成绩还得归功于剧本的创作和你们俩的表演。那一天所有人都兴奋异常,大家把往日所有的不快都忘了,二十里山路他们一路敲着锣鼓扛着锦旗回来的。早有人先一步把消息传了回来,大队领导特地准备了鞭炮迎接他们凯旋。   第二天大队为宣传队召开庆功会。刘万全特地派人去镇上买菜买酒给大伙加餐,并给每个人发了奖金。那时候不叫奖金,叫补助。补助是按照每个人在宣传队里的功劳大小发的,没有搞平均主义。他和小凤俩最高,每人25元。陈永涛20元,因为正是他当初的建议才使刘家湾有了获奖的可能。方草和程小英每人15元,因为程小英是队长,而方草和陈永涛的双人舞得了舞蹈第一名。其他人每人10元。席上刘万全宣布宣传队不解散,随时准备参加各种演出。大家都拼命鼓掌,因为又可以不用下田劳动了。   这天大家的酒都喝得很到位,思想没有任何负担,跟金保说话也很随便。大家一致要求金保放半天假,集体去镇上看电影。金保欣然同意了。   赶到电影院,下午场正在进场。金保挤进去买了票出来说:好票都卖完了,只剩下些零散的票,大家就不能坐一起了。大家都围着金保,要把他们相互之间关系较好的分在一起。他和方草站在一旁等着发票。这时小凤拿了两张票对他说:走吧,我们俩在一起。他心里咯了一下,忙看看方草。方草说:你去吧。他对方草说:散了场在门口等我。金保发完票对方草说:只剩两张了,我俩在一起。   那天放映的是《闪闪的红星》,这本书他和方草都看过,对故事里的人物特别感动,他看得很投入。可小凤不停地在一旁说话,搅乱了他的兴致。小凤的声音很小,怕被前排听见,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小凤说我爸爸特别喜欢你,他叫我把你带回去玩玩。他不说话,眼睛盯着银幕。银幕上潘冬子的妈妈正被白狗子放的大火吞没。那音乐特别煽情,他眼里涌起了泪花。小凤说你听没听我说话?他说我在听。小凤说你答应跟我去吗?他说现在没时间,等以后再说。小凤不说话,也不看银幕,在默默看他的脸。他看得聚精会神,眼睛眨都不眨。这时整个影院里凝声屏息,潘冬子手握钢刀悄悄潜入了胡汉三的房间,举刀朝这个杀害他母亲的仇人砍去。胡汉三一声惨叫,电影院里爆发出暴雨般的掌声。他也在出劲地鼓掌,脸上并露出了笑容。小凤有些生气了,说:这电影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得那么认真?他说怎么你没在看?太可惜了。这是根据李心田的小说改编的,小说我看过,太精彩了。你快看,冬子爸爸回来了。这时银幕上灯光突然转亮,满山的映山红映红了大地,冬子爸爸领着一支红军队伍从花丛中向观众走来。主题音乐响起,把观众带到了一种无限美妙充满浪漫幻想的情境之中。然后灯光骤然亮起,散场了。他看看小凤,她仍坐着。他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他以为她是激动的。他说散场了。她说我根本没看。他说你没看怎么哭了?她说我气得很!他说你气什么?他这句话问得太没劲了。小凤冲他瞪了一眼:气你!他吓得心里扑扑地跳,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他说我惹你生气了吗?她说我说话你根本不想听。他说我听见了。她说那好今天你就跟我去!他说今天不行,天快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小凤还想说什么,方草走过来。方草早就看见他和小凤在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方草对他说:我想去学校看看,你陪我去吧。他趁机摆脱了小凤,说:我也早就想去学校看看了,正好我们一起去。他们便在电影院门口和大伙分手了。   他们没有去学校,天快黑了,学校里早就没人了。他们踏上了少年时天天走的那八里长的山路。他说你不要去学校吗?方草说我根本就不想去学校,学校谁还认识我们?我只想走走这条路。他不明白方草为什么要走这条山路。他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一路上很少说话,心里好像藏着什么忧伤的事情。他心里一直想着小凤的话,他挺害怕。他想方草是不是知道了他和小凤的事情才如此伤心?他想等她说出来再向她解释,可她一直没有说。   太阳快下山了,走在山路上向东望去,山林、梯田一片桔黄色。这是一种梦幻般浪漫的色彩,很容易让人回忆起往事。他想起了过去同方草上学时的情景,他想方草现在也一定在回忆过去那段时光。他们走不多远就看到了语文老师的坟,坟上已经长出了茂密的青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方草说:我想过去看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他说我也是。他们就朝语文老师的坟走过去,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们把坟上几棵不好看的杂草拔了。拔草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拔完草两个人肃立坟前,她说曹老师会知道我们来了吗?他说会的。他说着抬头看她,她的泪水正汹涌而出。他说方草你今天怎么了,我从电影院出来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方草不说话,面对曹老师的坟拼命地流泪。他越发感到不安。他说你到底怎么了?她掏出手帕抹干了眼泪,说:我想念曹老师,想念过去的少年。她望着他说:人为什么要长大?要是永远少年该多好。她的话更让他感到不安。他说:方草,你心里一定有事,干吗不说出来。难道你信不过我吗?方草的泪水又啪啪地洒下来,泪水映着晚霞像血一样红。她说我害怕有一天我们不能再这样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了,你会被别人从我身边抢走。我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心里咚咚地响起来,他搂住了她,说:你别瞎想,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八岁时就向你保证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方草伏在他肩上哭得挺伤心,她说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参加宣传队,在家劳动还省了一份烦恼。方草接着说:生活难道就是这般无趣吗?竭力想得到的东西好不容易得到了,原来却是这样的没意思。他一时琢磨不透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他猜不出她心里到底是因为小凤还是因为程小英,他说你和程小英的矛盾不是解决了吗?方草说:其实程小英是无辜的,我不恨她。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问:那你为什么?是不是听见别人说我什么了?方草摇摇头,说:我觉得挺闷,这宣传队我真不想呆了,挺无聊……   八里长的山路走了几个小时,可他们却没有找到少年的感觉。   第五章(1)   25   小凤是在一个油菜花灿烂的下午冒然来访的,他感到很突然很意外。   小凤的来访惊喜了一家人,特别是父亲和母亲。一个大队支书的女儿上门作客让他们的脸上很光彩,这说明他们的儿子混得不错,这样的儿子前途当然就有希望了。但小凤的来访着实让他感到很为难,他不知道如何来处理这件事。在农村,一个未婚女子到一个未婚男子家里作客就等于向外界表明了某种关系。他心里很不高兴,可又不能流露于脸上。他说:你怎么不先跟我打个招呼就来了。   小凤说:打招呼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还需要你精心准备。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来看看湖水,所以就来了。下午你陪我去看看湖水好吗?   他知道小凤是在找借口。他说:天天住在湖边,还没看够湖水?   小凤说:我家离湖远,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一次湖水呢。你能陪我去吗?   他笑笑说: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了,我怎么好意思不陪你去呢?   小凤是骑一辆新自行车来的,凤凰18型,十分惹人眼。1976年这种车是一个人地位的象征。小凤要推车去,他说:湖边路不好骑。小凤就把车推进了屋里,然后和他一起走着去了湖边。临走的时候母亲一再叮嘱他早点带小凤回来吃饭。小凤回头说:大妈你们别忙了,我看了就走。母亲当真了,说:那怎么行,第一次来玩空着肚子走,不是让人骂我们吗?小凤就咯咯咯地笑,说:你妈人真好。他心里并不开心,他说:因为你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吗,她敢对你不客气?小凤不说话,望着他咯咯咯地笑,笑得脸颊绯红。   他没有带小凤走大路直接去湖边,因为这条路要路过方草家门口,他怕方草看见他陪着小凤心里难受。他带着小凤从村后的一条小路向东斜插去。那条小路要路过大片的油菜田,此时油菜花正开得灿烂,走在油菜田里只会露出头在外面,不容易让人看见。嫩黄的油菜花是极具挑逗性的,它能极容易地煽动人的性欲,特别是未婚的男女。小凤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少女手里很快就摘满了一大把油菜花,放在脸边出劲地吸着鼻子醉了一般。   他说:油菜花有什么好闻的,你没见过吗?   她说:闻过,但不一样。   他笑了,说:油菜花还有不一样的?   她说:当然,你们这里土地靠近湖边,土质肥沃,所以开出的油菜花就香。她说不信你闻闻。她说着把油菜花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将头扭向了一边,说:我天天都闻腻了,再闻就要呕吐了。   她快活地笑着,说:真的吗,那你就闻闻吐给我看看。   四月的湖水很清澈,湖面就像一块墨绿色的绸缎一直铺展到对岸的山脚下,湖面点缀着点点白帆。金瓦湖从来没有现在显得这样安详温情。小凤就像一个丛林里来的孩子惊奇地手舞足蹈: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小凤问他:你经常来看湖水吗?   他说:是的,可生活在湖边的人并不喜欢湖水。   小凤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们受湖水的苦太深了。   小凤睁大着眼睛天真地望着他,样子仍像个从丛林里来的孩子。   两个人沿着大堤向西走,走完了大堤就看到了湖中间那两座美丽的小岛。阳光照耀下,那两座无名岛显得特别迷人。湖水倒映着岛上葱绿的小树和繁盛的野花,有点半虚半实的感觉。   小凤说:这岛真漂亮。它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叫情人岛。   小凤挺惊奇地问: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他说:听说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变的。   小凤笑了:真有意思,人怎么会变成岛呢?   他说:传说以前湖边住着一个渔翁,养了一个女儿叫鱼儿。鱼儿很漂亮,也很贤惠。鱼儿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俩人青梅竹马。谁知快要成家的时候,村里的一个财主看上了小伙子,硬逼小伙子娶他的女儿为妻。小伙子不爱财主的女儿,可抗不过他只得认了。就在财主女儿与小伙子成婚的晚上,鱼儿投湖自尽了。她的身子沉入水底后来就长出了一座小岛。小伙子得知鱼儿投湖的消息后痛不欲生,不久他也在鱼儿投湖的地方投水自尽,后来他就长成了另一座小岛。   小凤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她说:真悲惨,你是从哪听说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他说:这个故事已经失传了。我是听一个老渔民说的。   小凤说:这故事太封建,根本不可信。   他说:封建是封建,但很感人。   小凤望着他,她已经没有玩兴了。她说我想回去了。两个人便操近路回了家。   家里像办喜事一样,大姐也回来了,一家人都停工在家里忙得团团转,就为招待一个支书的女儿。他心里很不舒服,乘小凤同大姐说话的机会进了灶屋对母亲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她不就是一个支书女儿吗,值得这么隆重吗?母亲冲他瞪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人家上门看你,你还架子不小!吃饭的时候,从父母到大姐挨着给小凤敬酒,重复地说着一些赞美小凤的话。小凤不喝酒,端着杯子放到唇边沾沾表示那么意思,她菜也很少吃只是不停地笑,看得出她心里很兴奋。她说:我爸特别喜欢他,夸他文才好,人又诚实,叫他上我家去玩他至今都没有去。一家人都停下筷子给小凤赔不是。大姐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刘书记叫你去,再忙也要去呀。小凤看到他的脸色有些不悦,说:算了,大姐你不要责怪他了,他这人脸皮薄爱面子,我爸知道他。他望着一家人在扮着笑脸陪小凤演戏,心里很不舒服。   吃过饭太阳还没有下山。小凤说天黑了,我得走了。他说我送送你。父母和大姐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把小凤送到家,天黑不好骑。   小凤推着车,他走在一旁,走得很慢。到了路口,他说:你骑着走吧,等会天黑了路上看不见。小凤说:我想去方草家看看,你陪我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一定很难看。小凤说: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一个人去。他说:不,我陪你去。我是怕你天黑了路上不好走。小凤说:那就只坐一小会。   他陪着小凤去了方草家。   这时一轮圆月正从湖面升起,晚风吹过来阵阵油菜花的芳香。这是一个美丽怡人的夜晚……   26   今晚的月亮也很圆,只是周围有一层晕,这是明天要刮风的征兆。我趁着月光一个人徜徉在刘家湾的田野里,心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感觉激不起我丝毫的兴奋。一阵浓郁的禾香飘过来,但不是油菜花的香味,现在正是秋禾成熟的季节,我怎么能闻得到油菜花的芳香呢?我从小就是闻着油菜花的香味长大的,只要闻到那淡淡的香味,心里就会有一种愉悦和浪漫的幻想。但我知道我的这个愿望今夜是无法实现的,我只能靠回忆去寻找那月光下灿烂的油菜花……   27   那天他一直不明白小凤为什么要去方草家,把自己的行踪告诉方草。他当时想她也许是太单纯太幼稚无所顾忌吧。后来事情的发展让他大吃一惊:她并不单纯,也不幼稚,她太精于男女之道了。可见那个下午她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湖水,完全是她精心编织的那个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对女人的认识就是从这一天晚上开始的,因此这一天对他来说具有纪念意义。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1976年4月11日,月亮特别圆,一个油菜花灿烂的夜晚。   他和方草一起把小凤送到了村外,然后他们没有回家,他们去了湖边。那天晚上的月亮如同白天的太阳一样地明亮。他们走在油菜田里,灿烂的油菜花簇拥着他们。夜晚的油菜花比白天更香更诱人。他说:这油菜花真香。她没有说话,摘了一朵油菜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他说:并不是我要她来的,是她一个人来的,我根本不知道。她仍不说话,仍在低头闻那朵油菜花。他说:她想来看看湖水,我们什么也没谈。   她放下油菜花,说:她是什么也没说,可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没听懂她的话:她告诉我什么了?她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呀。   她说: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小凤已经爱上你了。其实她早就爱上你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从那次换角色开始。今天,她是来把这一信息告诉你家里,你怎么看不出来?方草停了一下说:你以为她跑那么远的路真的就想看看湖水吗?   他吃惊地望着方草,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会接着说:即使是那样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我怎么可能爱上这样的女人?   方草说:也许你是不爱她,可我担心你家里会爱上她。   他说:都什么年代了,我还会让家里替我选择对象吗?   方草这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望着他。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泪水。那泪水被月光映着像银珠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伏在他的肩上说:我很害怕,真的。我怕有一天你会抵挡不住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要相信我,八岁时我们就是夫妻了,你忘了吗?她有些激动。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抬起头,把那张泪脸儿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又重又快。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他也需要。他放纵地吻起她。她也吻着他。她今天变得很特别,不像平时那样温驯地倒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弄。今天她像一只发情的小獐子在他的怀里乱突乱拱。他的性欲被她撩拨得亢奋起来。他的双手从头慢慢地滑下来,滑到了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腰,接着他就触到了她的浑圆的臀部。他吃了一惊,他这时才发现她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了。他记不清是他剥落的还是她自己脱的,就像一条光滑的鱼在他怀里扭动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前面,抓住了胸前那两只浑圆挺拔的乳房。他凭着感觉知道那两只诱人的桃子如今真正成熟了,他的手已经握不住了。他的心像要蹦出来一样。这时他才抽出嘴来去吃那诱人的桃子。他使劲地吮吸着一只,一只手握着另一只。他的另一只手滑到身后搂住了她的腰,支撑住了向后倾倒的桃树。她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噢噢地叫唤着,呻吟着,然后俩人一起倒在了灿烂的油菜花上。油菜花被压倒了一大片,他们就在油菜花上滚过来滚过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身衣服也滚掉了,他同样弄不清是自己滚掉的还是她帮助脱掉的。他感觉到自己的下体疯狂地顶着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顶得他很疼。可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就这样顶着过了好长时间,她用手牵引着它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他感觉像是一片温暖湿润的沼泽,他一踏进就深深地陷了进去。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空中飘动。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覆盖了她的呻吟声,因此他没有听清她到底喊了些什么。过了好长时间,他就像个长途跋涉者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她的身旁,他听见她还在呻吟。他这才知道一定是把她弄痛了。他说:我弄痛你了是吗?她说是的。她伸手搂了他的脖子,说:平时看着你那么文静,怎么会变得这么野?他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那样了。他说着爬起来去看她的身子,却看不真切。她说去我家吧,我妈去山里了。   他们草草地扶平了被踏倒的油菜花,然后去了她家。进屋点亮灯,俩人都笑了,原来俩人浑身上下都是金黄的油菜花粉。她找出干净衣服换上。这时他才发现她内衣上的鲜红的血迹。他害怕起来:方草,我弄坏你了是吗?她羞涩地笑着,说你真是个幼稚的少年,连这个都不懂,女人第一次都这样。她说着眼睛红了,伏在他肩上,说:今晚就算是咱俩的新婚之夜,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你的人了。他说:方草,十五年前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他吻了她一下,他发现自己的下体又蓬勃地挺拔起来。他说:我又想了。方草羞涩得一脸潮红。他说:刚才我没看清,你让我看看。方草就脱了衣服平躺下去,他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细细地看,细细地摸,然后他们就在灯光下体验了一次做爱的感受。方草说:今晚你别走了。他说:不走不行,我爸我妈还有我姐会发现的,明天其他人也会发现的。方草就不说话了,死死地搂着他。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死死地搂着,用手抚摸着对方,直到听到第一声鸡鸣才分开。   28   金保是小凤来后不久来的,也是晚上。那阵子正是油菜小麦收割季节,宣传队暂时放假回家参加劳动。刚刚吃过晚饭,他正捧着一本长篇小说在读,是方草从别人那里借的,书名叫《复活》,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代表作。那时他还没听说过托尔斯泰,语文课本中只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和鲁迅的作品,除此之外还有一篇高尔基的《海燕》,没有托尔斯泰。他已经是看第三遍了,一是因为没有别的书可换,二是因为这本书确实感动了他。他觉得玛丝洛娃的命运太不幸了,涅赫溜朵夫太可恶。即使后来涅赫溜朵夫觉醒了,他认为那也已经晚了,他仍没有原谅他。其实他对托尔斯泰的小说主题并不能透彻地理解,他的理解仅仅局限在情节的共鸣上。金保来的时候他正读得聚精会神。那时天刚黑不久,大门还没关,他坐在油灯下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看见了金保那张可能是刚刚喝了酒十分红润的脸。他有点惊讶:赵书记,你怎么来了?金保说:我陪刘书记检查工作,顺便来看看你。父母听说书记来了,不知道是哪个书记,从另一间屋子迎出来。他对父母说:这就是大队的赵书记。父母就笑着说书记你累了,这么晚了还来看他。金保说:本来刘书记也要来的,他还有点事情先走了。母亲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赵书记你还没吃饭吧?说着就要去为金保弄饭。金保摆摆手说:你们别忙了,我已经吃过了。说着用手指指凳子:你们也坐吧。父亲拿出平时舍不得抽的香烟撕开抽一支递给金保,又划着火柴为金保点火。他发现父亲的手划火柴时有些颤抖,划了好几下才划着。他心里很不舒服。   金保吸口烟,拿过他手中的书看了封面,说:这是谁写的?   他说:列夫·托尔斯泰。   金保说:好像还不是中国的?   他说:苏联的。   金保哦点点头,说这名字挺生的。   他说是的,这还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   金保问:是写什么内容的?   他说:是写爱情的。   金保放下书,笑笑说:年青人就喜欢看这种书。   他的脸被金保的话说红了。   金保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你对小凤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了,应该很了解了吧。   他惊讶地望着金保,说:什么怎么样?   金保说:你真是书呆子,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小凤喜欢你吗?金保又问他父母:你们对她的印象怎么样?   他望望父亲和母亲,他们张着嘴似乎得了一个宝贝,被金保的话惊喜得早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为他的父母如此下贱感到难过。   金保说:刘书记特别地喜欢他,如果没什么意见,就选个日子把这事定下来。金保说想娶小凤的人家不少,可刘书记一个也看不上。刘书记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想想看,你娶了小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了!   父亲脸上是一种很少见过的大喜过旺的笑容,他向金保一连说了七八遍没意见。   金保问他:你呢?关键是你啊。   他低着头,脸上表情挺复杂,他说:这事太突然了,得让我再考虑考虑。   金保手一挥说:考虑什么,又不是马上结婚,只是两家人见个面,把事情确定下来。金保说着站起来,说就这么定了吧,我还有点事我走了。   父亲嘱咐他:你去送送赵书记,天黑路不好走。   金保说:不用送了,都是熟路。金保对他说:明天宣传队集中,你去通知方草一下。   金保走了,他一转身对父母吼道:你们高兴什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不会娶她。父母被他这一声吼镇住了,望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愣愣地望着他出门去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父母发出那么重的一声吼叫,他想他们一定在伤心地流泪。他去了方草家。她正和方婶在油灯下做针线,他告诉她明天宣传队集中。方草问:谁通知的?他说金保。方草发现他眼里像藏着什么事情想要告诉她,她就对方婶说我出去一下。方婶说你去吧。   他出门就把事情告诉了她。方草的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说:你家里答应了?   他说: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反正我不会同意的,我宁可烂在农村宁可吃糠咽菜也不娶她。他突然想起了陈永涛说过的那句话。   方草不说话,很长时间他们就站在黑暗里。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他看不清她是否在流泪。他说我们去湖边坐一会,我心里很烦。他们就出了村,却没有去湖边,不知怎么却走到了队屋旁,眼前出现了那座高高的草垛。这使他们想起了前不久俩人在这里的一次约会。那天方婶从山里回来了,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那时田里的油菜已经成熟了,他俩本来也准备去湖边,结果竟走到了这里。草垛底下有许多散乱的碎草,坐在上面的感觉比油菜地里的感觉还要舒服。他们就在松软的草上完成了一次做爱过程,那感觉特别好,于是他们发现了草垛的妙处。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怕被草垛那边队屋里值班的人发现,所以他们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把一切做完了才松了口气。   方草说:我们过去坐一会吧。   他们就向草垛走去。他们又坐在了上次他们坐过的地方,只是那些散乱的草好像又变厚了一点,可能是那些淘气的孩子玩耍时从垛上弄下来的,他们坐在上面的感觉特别地舒服。他们一坐下便开始抚摸亲吻,他们现在做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什么语言上的挑逗和铺垫了。他们都感到心里很乱,做爱是他们最好的精神解脱,他们会在那个过程中找到一种力量和方向。他越来越觉得女人太神奇了,她能让一个消沉的男人变得坚强起来执着起来。他每次做爱后都有这种感觉,因此他发誓一定要冲破一切阻力娶回方草。他双手朝她背后搂过去,她配合得很好,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现在已经很老练了,边吻着她边把她的衣服脱了。他极娴熟地摆弄着她,让她很快便进入了兴奋状态,不一会她就在他的下面噢噢地呻吟起来。他边做边说:我真想把你整个儿吞下去。她说你吃吧,吃了我就再不用担心了,我就永远成了你的人了。他们气喘如牛,早把金保的话忘了。他们本来还想多躺一会,可害怕让人撞见,就匆匆地穿好衣服换了一个地方坐下,仍然意犹未尽。他搂着她,说我真有些害怕。她说你害怕什么?他说我怕把你弄怀孕了,那样就糟了。她笑笑说我不怕,怀孕了我就把他生下来,反正是我们的。他吃惊道:你真这么想,你敢吗?她说这有什么不敢的,生了孩子,谁也就不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她勾起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他心里真有些害怕了。   李扎根就是这个时候冲过来的。那天晚上是李扎根值班。睡到半夜李扎根被一泡尿憋醒,他起来小便。他站在草垛的另一面正冲着草垛舒畅地撒着尿,忽然听到草垛背后有人说话,吓得将另一半没有撒出的尿憋了回去。他顺手操起身边一根木棍朝草垛后面冲过来,大喝一声:谁?这一声把两个人吓懵了,不敢跑又不知回答。还是方草先镇定下来。方草说:扎根,是我们。李扎根走到跟前看到了他们俩,冷笑了一声,那笑声有些让人头皮发麻。李扎根说:你们半夜三更跑这里来干什么?方草说:我们玩来,累了在这坐一会。李扎根嘿嘿地笑着说:玩来,黑灯瞎火的玩什么?啊,玩什么?李扎根一路嘿嘿地笑着走了,那笑让他们俩心里十分地空虚。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说这下完了,李扎根肯定会把事情说出去的。方草说你别怕,他并没有抓住什么,说什么?如果我们一惊慌那真的完了。   第二天上午,他和方草还没到宣传队,消息已经到了。他真不知道李扎根用什么办法这么快就把消息传到了宣传队。他俩一进去,先来的人个个都目光怪异地偷看他们,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这时他发现小凤一个人站在一个角落里伤心地抽泣,两个女孩子在劝她。一个手里还拿着一条花手帕递给小凤抹眼泪,小凤始终不接。这时金保叫他和方草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这让他俩心里都有些紧张,知道这肯定与昨晚的事情有关。   金保的脸很严肃,他问:你们俩昨晚去了什么地方?   他吓得脸色煞白,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腿甚至有些哆嗦。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双腿一点不听话。他真恨自己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他看看方草,方草的脸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方草说:昨晚我们哪也没去,只是去田里散了步,我们走累了就在草垛旁坐了一会,李扎根看见了,不信你去问他。方草主动提到了李扎根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金保抽了一口烟,说:你们还干了什么,要说实话。   方草生气了:我们什么也没做,李扎根对你说了些什么?   金保说:我听说你们不光是坐坐,还干了别的吧?   方草的嘴唇颤动着,泪水一下涌出来,说:真无聊,我不演了!她哭着跑了。   金保闹得很尴尬,黑着脸说:我并没有说你们就一定干了什么吗,干吗这么娇气?   他望着金保,两只胳膊在攒劲。他说:我要回去找李扎根算账!他说完冲出了屋子,金保在后面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他一口气跑回家,全队男女都在地里整地,父亲和方婶也在,李扎根也在。人们发现他怒气冲冲地朝地里冲来,不知他今天怎么了,只有李扎根心里清楚。这时有人问他,你怎么跑回来了?他不说话,直冲到李扎根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领,一阵疯狂的拳脚,直把李扎根打瘫在地上才被大伙拉开。李扎根抹着脸上的血叫嚷着:我日你妈,老子什么也没说。老子不会放过你!他打过后又朝李扎根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一地的人都愣住了,知道李扎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否则挨了那么多拳脚都不还一下手。这一顿拳脚压住了一场风暴,村子里再没有人敢提这事了。李扎根当然也没有再找他算账,咽下了那口恶气。   方草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凶狠地报复李扎根。她说:要不是我妈看见,我根本不相信。   他说这事让我懂得了一个错误的真理:拳头就是真理。   方草笑着说:这好像有点强盗逻辑。   他说:有时强盗逻辑就是真理。   第六章(4)   29   夜里作了一夜的梦,奇怪的是,我是专程为小凤回来的却没有梦见小凤,我的梦全是与方草有关。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怎么会出现今天这种结局?到底是什么力量将我和方草的爱情弄得支离破碎?我曾经恨过刘万全,恨过金保,恨过小凤。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里面还应该加上我自己。   1976年的那个夏天是方草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那时她已经知道大学的门槛对她已经关闭了,她所能做到的就是用她的身体留住她的初恋。那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方草曾经告诉过我,她希望在我被别人夺走之前为我生下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开始以为她是说着玩玩,可后来发现不是,她是流着眼泪说这些的,她是真诚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她真的等到了那个企盼,但为了我的前途她还是放弃了。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流了更多的泪水。我说别难过,新的希望会很快的。她泪流不止,说:也许我命该如此……   30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宣传队没有集中。这是金保定的,因为下雨路远的人不方便,所以遇到下雨宣传队就自动放假。他在家里看那本看了七八遍的《复活》,他手里除了这本书再也找不到可看的书了。这时方草来了。方草说你还在看这本书,你是想把它背下来吗?他说我手上只有这一本书,不看它看什么呢?他说着随手把房门关上。方草过去又把它打开,方草问你爸呢?他说去割草了,我妈去大姐家了。方草就坐到他身旁,依偎在他的怀里。方草说:我可能怀孕了。他没听清,问:你说什么?方草抬起头,说我怀孕了。他吃惊道:真的吗?方草说得很肯定:我的月经已经两个月没来了,肯定怀孕了。   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这怎么办,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方草说你干吗这么怕,我一点不怕,我甚至还有些高兴。方草说我早就希望能怀上你的孩子,在你还没有被别人从我身边夺走之前给你生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行。然后我就带着他守在家里种地,你去上大学,等你毕业了再把我们接到一起去。他说你怎么像个孩子那么幼稚,招生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事一传出去我们还能去上学吗?方草说你别担心,我不会承认这孩子是你的。只要我不承认谁也没办法。他说别幼稚了方草,谁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还要你承认吗?到那时,众人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赶快去做人工流产吧,越快越好。方草的眼泪流下来,她说我舍不得流了这孩子,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他说别傻了方草,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干吗这么偷偷摸摸?再说这叫两家大人以后怎么做人?李扎根不把它传遍全县才怪呢。方草只流泪不说话,他搂着她,用手抹着她脸上的泪水,说:我们明天就去医院。方草哭了一会同意了。   接下来两个人便开始商量明天的行动,他们为这次行动花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时间。对于两个年青人来说,人工流产并不是一件举手可做的事情。他们只是在报纸上见过这个词,对它的内容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严守秘密。他们设计了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开始要到祁县去,因为那里没有熟人,最安全。方草不同意,因为去祁县太远了,一天不能赶回来。她说瑶城这么远,谁会认识我们?只是你自己做贼心虚。于是他们把地点定在瑶城。另一个问题是怎么向金保请假,他感到这个问题挺难办。方草说就说我们以前的一个老师生病了,在瑶城住院,我们去看看他。他说万一别人到学校去问怎么办,那不露馅了?方草说你的脑子怎么这么死,谁吃饱了没事干去调查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方草说真正为难的是结婚证,我听说人工流产要结婚证,没有结婚证是不给流产的。他望着方草,脑子突然灵转起来,说我们可以开一张证明,证明我们是夫妻,到时候就说结婚证忘了。方草瞪着眼睛说你好天真,你好意思叫文书给你开那种证明?你还没到瑶城消息就已经传到县里了。他笑笑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有办法。   下午雨过天晴,宣传队集中。他们的两件事情办得都很顺利。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他把方草叫到了外面,说我的事情办好了。方草说你是怎么办的?他神秘地一笑,回去再告诉你。只是他们跟金保请假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一个女孩子问:是哪个老师住院了?那女孩子比他们低一届,听到消息有些吃惊。他心里一下子惊慌起来。方草说是我们过去小学的一个老师,你不认识的。女孩子哦点点头,说你们真是好学生,这么些年了,小学老师还没忘记。   回家的路上他很兴奋,他没想到这两件事会做的如此顺利。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盖有大队公章的证明,有些炫耀地递给方草。方草展开证明先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读道:“兹介绍我大队青年夫妻朱贵田和赵晓兰前来做人工流产,请帮助为荷!”方草抿嘴笑出了声,问:这朱贵田和赵晓兰是谁?   他说:朱贵田就是我,你就是赵晓兰。记着明天病历卡上得写赵晓兰,不能写方草,不然就露馅了。   方草问:你是怎么搞到这张证明的?   他说:趁文书上厕所我偷盖了公章。说着两个人又笑起来。   这一夜他和方草都没有睡着,睁着眼睛在床上等着鸡鸣。他们约好鸡叫二遍动身,上午必须把事情办完,否则下午就赶不回来。方婶一定要女儿把一只母鸡带上,方草不肯。方婶说哪有空着手去看病人的?她嘱咐女儿一定要买些罐头什么的带给老师,不能让老师说你们不懂事。两个人出了门捂着嘴笑了好一会,这时不知谁家的狗狂叫了一声,接着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顿时整个村子就沉浸在一片汪汪的犬吠声中。方草说这些畜牲真讨厌。他说它们是在为我们送行呢,今天我们一定很顺利。   这天的事情办得的确很顺利,医生为她检查后根本没向她要结婚证,是她自己把证明递过去的,医生看也没看就放进了纸篓里。医生边写病历边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的?她说春节。医生说已经三个月了,回去要注意休息,同时要多吃鸡蛋。医生一直没有看她。她说:我不想要这孩子,我想做人工流产。医生停了手中的笔,有点惊讶:为什么,胎位很正常干吗要流掉?医生说头胎我们不提倡流产,这对以后生育不好。医生望着她,在等她的回答。她心里有些酸涩,感到挺委屈,泪水就像要流出来一样。她想她不能流泪,一流泪医生就会发现破绽。她借着系鞋带蹲下身子,把泪水堵了回去,然后对医生说:我们俩都还年青,暂时还不想要孩子,请帮我流了吧。医生望着她,摇摇头,说你们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不想要干吗又不避孕?请跟我来。医生带她进了手术间。   他这才松了口气,他站在门外听得见里面的说话和器皿撞击的声音,他心里有些发冷的感觉。他不知道人工流产到底怎么个流法,是不是很疼?这时他听见方草一阵低低的呻吟,顿时觉得自己的某个部位一阵痉挛。他觉得他挺对不起她。   不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医生对他说你进去帮她一下。他就进了手术间。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他特别地不好受。方草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看见了她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说疼吗?她点点头。他帮她穿好衣服,说再躺一会吧。她说不行,马上就会有人进来。他扶她走出了手术室。医生把开好的处方递给她,说回去要卧床休息一星期,不要干体力活。医生接着又嘱咐他们:如果不想要孩子就实行避孕,别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医生说我给你开了一些避孕用具,回去试着用,用惯了就好了。两个人的脸都被医生的话闹红了。医生说别不好意思,夫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医生的话让他心里扑通了好久,他想这个医生要是狡猾一点就能看出他们的破绽,幸好她不太狡猾。   他扶着方草出了妇产科,走廊上许多人都看着他们,方草推开他不让他扶,她怕被熟人撞见。他看看她的脸还是那么苍白,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吧。方草点点头,她不想说话,她心里一直想着医生的话,她很难过。他们走出大楼,看见院子南边的围墙下有片小竹林,他们就在竹林边找到了一块空地,地上有一张干净的报纸,显然是别人刚坐过的。他和方草就坐在报纸上。他说这里真安静。方草没说话,她的泪珠啪啪地落下来。他问还疼吗?她摇摇头。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就把她搂进怀里,说等我们结了婚,我一定让你给我生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到时候我们俩一手牵一个。一个令人羡慕的六口之家。方草没看他,低着头抽泣。   他们在小竹林坐了很长时间医院还没下班。他又带方草在医院外面的饭店吃了饭这时才到下班时间。下午班车还早,他就带着方草上街去看看。他说瑶城太美了,来一次不容易,不看看太可惜了。他们走过十字街口,远远就看见了县委大院,那是他脑子里记忆最清晰的地方。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县委大院走过去,他心里有一种激动的感觉。他对方草说:这就是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和瑶城所有的大干部都在这里面工作。这是大姐几年前说的原话。方草盯着他的脸,说:你从小就梦想长大后到这里来工作是吗?他点点头:那年我和大姐来瑶城,大姐告诉我这就是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和瑶城所有大干部都在这里面工作,那一刻我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到这里来工作。他的脸有些红。方草望着他,说:你会成功的。他说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俩都要到这里工作。方草摇摇头,说:我的理想已经破灭了,如果有一天你能到这里工作,请别忘了我。她的泪水又溢了出来。他说:你干吗要这样悲观?记得去年在学校你是怎样劝我的吗?他的话并没有止住方草的泪水。   晚上两个人天黑后很久才回到家。这就是方草第一次去瑶城一天的经历,她想不到她的第一次瑶城之行竟是为了葬送一个小生命,因此她除了很累还有些伤感。   那时他一直弄不清楚方草伤感的真正原因。他开始以为她真的舍不得流掉肚子里的孩子,可他觉得这不是她伤感的真正原因,她难道真的为了一个孩子而放弃上大学吗?他想这不可能。那么她伤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方草一天也没有休息,她怕方婶知道,她说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他觉得他特别对不起她。那些天,每天晚上他都要去她家陪她。一天,方草要他陪她去湖边。他说你不能太累了,你要多休息,我就在这陪你。她说没事,我喜欢湖边,那儿清静。他就陪她去了湖边。   那会正是农历六月中旬,月光很亮。他们坐在大堤上,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看湖中间那两座相伴而生的孤岛。她说:这月光下的情人岛真美。他说那不叫情人岛,它们没有名。她说:不是你告诉小凤它叫情人岛的吗?他说那是我瞎编的。她惊讶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湖水已经明显地涨高了,汛期又要到了。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大堤,那缓缓的节奏像熟睡的金瓦湖发出的鼾声拍开了他的记忆,他又想起了两年前那个被湖水吞噬的年轻队长和他的妻子。方草的眼睛一直在看孤岛,她说:时间真快。他说:你说什么?他以为她是说那次去瑶城做人工流产。她说:一转眼汛期又到了,招生又要开始了。他一听到招生心里就有些激动,他说:我等得心都快要发疯了,你还说快?我恨不得立刻就飞出刘家湾。方草仍看着远处的孤岛,她说:你还会回来吗?他说:回哪?她说:回刘家湾。他说不,我不想回这里,我很讨厌这里。我早告诉过你我要去瑶城,去县委大院。她说:如果我走不了呢,你怎么办?他说:那我就把你接走,我早就说过了,难道你不信?她收回目光望着他,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他就搂了她,说:你要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这辈子都只属于你。她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说:我担心小凤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很害怕。他说:别老胡思乱想,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一件东西能被别人随便抢走。感情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   第五章(5)   31   1976年金瓦湖是个十足的灾年,遇到了历史罕见的大水,沿湖周围万亩以下的圩口几乎全部溃破。农田绝收,房屋倒毁牲畜死亡无数,损失惨重。当时县广播站对这场洪灾是这样报道的:“由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正确指引,沿湖十万革命群众发扬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慨,胜利地战胜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洪灾,没有一人在洪灾中丧生。这再次证明了人定胜天的革命道理!……”这个消息对于遭灾的群众多少是个鼓舞和安慰。老人说还是新社会好啊,要是发生在旧社会,不知要淹死饿死多少人!   十几年后出版的瑶县县志上真实地记载了那场大水,统计结果是这样的:   1976年金瓦湖最高水位18.44米,比历史最高记录的1932年高出1.44米,比解放后最高记录的1954年高出1.88米。共有21个千亩以上圩口溃破,受淹面积达6.85万亩。受灾人口达7.68万人。倒塌房屋18212间,死亡牲畜22万余头。共有491人在洪水中丧生(不包括洪水过后疾病死亡)。直接经济损失达3.16亿元……   那是他在刘家湾参加的唯一一次抢险,他亲眼目睹了金瓦湖暴戾的脾性。刚进入汛期不久就传来了大堤告急的消息。那是一个雨天,宣传队正在排练,为全县农业学大寨会议准备节目。突然堤上告急。刘万全通知金保带领宣传队火速赶往大堤抢险。金保当过兵,干这一行比领导宣传队要得心应手得多。他临危不乱,没有忘记战前动员,充分显示了他的指挥才能。金保说: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都是共青团员,每一个人都不能给宣传队丢脸!雨下得特别大,金保则不准大家带雨伞,女孩子也不例外,说抢险就应该像抢险的样子。宣传队冒雨赶往大堤,一个个脸都吓白了,浪头已经打到了堤面上。刘万全正在组织劳力堵一个暗洞,一股暗流穿过大堤根部向堤内涌来,汩汩的水柱像一股喷泉。刘万全和大队干部急得团团转,张口就骂人。一只只装满泥土的麻包抛到水里如同石沉大海,暗流纹丝不动。水柱越喷越高。刘万全急了,他叫嚷着:别扔了,得派人下去摸清洞口!喧闹的场面突然凝住了,所有人都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悲剧,想到了年轻的生产队长。没有人说话,谁都清楚这个时候下去意味着什么。金保喊道:是团员都站出来,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谁的水性好?没有人回答。   场面仍然僵持着。刘万全望着一张张垂着的脸骂道:这里难道没有共产党员吗?没有人理他,只有风雨在呼啸。   水柱看着升高,哗哗的水声已经冲破了雨声很远都能听得见了。大堤危在旦夕!刘万全仍在骂,就在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一个小伙子,他对刘万全说:刘书记,我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原来他是李扎根。李扎根眉头紧锁一脸的悲壮。他脱掉衣服接过刘万全手上的安全绳拴在自己腰上,跳下水去。刘万全感动了,他对着水里的李扎根说:小伙子,党支部一定给你记功!   安全绳像一条水蛇缓缓地向水里游去,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绳子游着游着突然不动了绷紧了。人们的目光移向了水面,等待着李扎根的出现。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李扎根浮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几个劳力准备拉安全绳,刘万全摆手止住了。又过了一会,李扎根仍没有露出水面,刘万全一挥手几个劳力一使劲把李扎根拖了上来。李扎根已经昏迷了,他喝饱了水肚子鼓胀着,浑身的皮肉被撕得血肉模糊,他卡在了防洪坡的乱石丛中。几个人把李扎根放在大腿上口朝下使劲压,李扎根哇哇地吐出了腹中的水苏醒过来,眼睛里汪着泪水对刘万全说:刘书记,我找到了,暗洞在防洪坡的乱石下面。   几条船靠在一起,按照李扎根指的方向将装满土的麻包抛到了管涌的位置,几分钟时间管涌堵住了,喷涌的水柱连同它的声音一起消失了。刘万全的眼睛红了,他对李扎根说:回去好好休息吧,支部一定给你记功!   大堤上又喧闹起来,人们夸着李扎根。最羡慕李扎根的是下放知青和回乡青年,他们认为李扎根今年上大学是十拿九稳了,心里都挺后悔,都盼着下次再能出现这样的机会轮到自己。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喊:塌方了,塌方了!喧闹的人一齐朝塌方的地点跑去,只见大堤被浪头冲塌了一道十多米长的缺口,湖水开始涌向堤内。刘万全边跑边喊:快搭人墙!人们纷纷跳进汹涌的水中。   他和方草也跑到了塌方地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跳到水里,他犹豫了一下也跳了下去。方草看着他也要跳被他拦住了。那两天他发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像是病了。他说你别下,浪太大你会被卷走的。方草正犹豫着被刘万全看见了。刘万全说快下啊你还愣着干什么?方草顾不得多想跳了下去。他一把抓住她,说抓住我,别让浪头冲倒。湖水在不停地起伏摇晃,人墙也随着起伏摇晃。他发现方草越来越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的脸煞白没有一点血丝,非常吓人。他说你能支撑得住吗?她的头随着人墙的起伏摆了两下,他不知道她是说行还是说不行。就在这时一个浪头呼啸着扑过来把她和他冲散了。方草想抓他的胳膊但没有抓住倒在了水里。几个人扑过去抓住她才没有让浪卷走。他把她托上岸,看到她身边的湖水红了一大片。人们都愣住了!刘万全也看到了,他站在堤上骂:谁叫她下去的,是闹着玩的吗?   方草病倒了,他责怪她不该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他说你来了例假完全可以不去,你干吗要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险,方婶的教训还不深刻吗?方草说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她只说了一句就没再说了。她哭得很伤心,泪水像金瓦湖决口的洪水一样汹涌奔流,那泪水让人心酸让人动容。他为自己的话而后悔。后来才他理解了方草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行为让他感动又让他难受。她就像个溺水者明知自己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但她仍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和挣扎。她和其他学生一样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他为方草的挣扎流下了热泪。   汛期过后,方草被评为当年抗洪先进个人。开表彰大会那天她没有去领奖,那张奖状太沉重了,她付出的代价将和她的母亲一样,一辈子都要忍受由此带来的巨大痛苦。那张盖着刘家湾大队党支部公章的奖状是他带回来的。   32   招生开始了,大队照例召开了一次动员会。刘万全老调重弹给二十几个下放和回乡知青讲了许多大道理,要求大家都要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论上大学还是扎根农村都一样干革命,党叫干啥就干啥。会议一结束,消息灵通的人就打听到了今年有两个名额,并且说得更具体,下放知青一个回乡知青一个。大家根本没有心思排练了。   推荐是秘密地进行的,小道消息不断,但实情谁也不清楚。没过几天下放知青的一个名额就定下了。原来大家都说陈永涛最有希望,他不仅能唱会跳人缘好,而且还为大队搞过几次平价化肥,为刘家湾作出过很大贡献,这个名额理应是他的,谁也不会有意见。陈永涛自己对这个名额也充满信心,当然他的理由并不是为大队搞了几次平价化肥票而是他送给刘万全的那一辆凤凰—18型自行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谁知大队最后决定的却不是陈永涛而是一个从浦城来的学生,她的一个姨父给公社书记打了电话,公社就把名额戴帽子直接给了她。陈永涛不知道这些内幕,他认为他被刘万全欺骗了。当时宣传队正在排练,陈永涛将一根竹笛劈成了两半,然后一脚踹开刘万全办公室的门。陈永涛说:刘万全你是不是人,讲话算不算话?你当初收老子东西的时候怎么对我说的?刘万全说:小陈你听我说……陈永涛一口痰射到他面前的地上,骂道:去你妈的,老子没时间听你放屁!   陈永涛一气之下愤然离开宣传队回到了省城。   大家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那个回乡知青名额上,大伙都猜李扎根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为刘家湾立了大功。可没过几天,大家正在排练,忽听得刘万全的办公室里传来一个男人嚎啕的哭声,一听原来是李扎根的声音。大家都停下排练一齐跑过去,只见李扎根满脸泪水边哭边骂。刘万全生气了,他说你要冷静些,今年的名额有限,你要表现出一点高姿态。支部不会忘记你,明年会有希望的。你这样做对你不好!李扎根像是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刘万全的劝说,他拼命地哭着吼着:老子舍命保了大堤,救了整个大队,谁不知道?这个名额不该我该谁?金保把李扎根往外拉。金保说:扎根你要冷静些,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支部没有忘记你,你这样闹对你确实不好。李扎根一把揪住金保的脖领,朝他挥动着拳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不下去摸暗洞?你们都是一样的混蛋!这时民兵营长和几个青年进来把李扎根拉出了办公室,他被几个人架着一路哭喊着离开了大队部。   那个回乡知青名额成了一个谜。   就在李扎根哭闹的那天下午,程小英突然失踪了。程小英临走时谁也没有告别,单单和她的冤家对头方草道了别。她对方草说她要走了,她请方草原谅她过去对她的误解。方草说我早就原谅你了,我根本不恨你。方草问你要去哪?程小英说她要去一个没有怨没有欺骗的地方。方草问那地方很远吗?程小英点点头说是的。方草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她说这不好说,也许永远也不能了。程小英说着泪水流了下来,她说方草我要走了,有一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受害者,所以我还是告诉你。金保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一只狼。他花言巧语骗取了我的身子,我流了两次产。可自从你来宣传队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你,你一定要留点神。方草说谢谢你小英,我早就识破了他的骗局,我宁可不上大学也不会屈服的。程小英说那就好。她说我走了,我衷心地祝愿你们俩幸福。方草说但愿我们能早日见面。程小英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就走了,方草后悔她当时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会去死。如果想到了她会挽留住她的。   程小英是三天后在金瓦湖中间那座孤岛上被人发现的。一个渔民的船丢了,他找上了孤岛,发现了他的渔船。渔民奇怪,他的船怎么会漂到岛上,一看绳子拴在一棵小树上。渔民就知道有人上岛了。结果他就在岛上的一棵松树上发现了程小英。程小英死前在脚下的一块石头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把我埋在孤岛。后来她家里人就把她埋在了岛上。   没有人知道程小英为什么把自己的归宿选在这个荒岛上。宣传队所有人都参加了程小英的葬礼,金保也参加了。有人提议应该给程小英开个追悼会,她对宣传队作出了贡献。金保不同意。金保说凡是自杀的人死后都不能开追悼会,上面有文件规定。大家肃立程小英坟前,垂着头,回忆这个活泼女孩留在人们心目中的音容笑貌,个个都流下了眼泪。方草伏在程小英坟上哭得最伤心,她说小英你死得屈啊!大伙都不理解,程小英过去那样不顾脸面地辱骂她,她像完全忘了一样。   参加完程小英的葬礼,金保宣布放假一天,大家就在湖边解散了。   方草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泪水流了很长时间。她问他:你知道程小英为什么自杀吗?   他点点头: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方草吃惊地望着他。   你们那天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难道程小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方草说,告上去,金保是要坐牢的。   别傻了方草,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告谁?招生正在进行,别因此影响了你自己。   方草抹了一下眼睛:我的前途和程小英一样已经死了。你走吧,今年这个名额我知道刘万全是留给你的。   他回过头注视着方草,她的泪水汹涌地流淌。他说别灰心方草,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一定要继续努力,直到实现我们的理想。   方草说:只要金保在刘家湾,我就不可能去上学。   他挺吃惊:为什么,你和金保有什么矛盾?我看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方草生气了:你不是听了我和程小英的谈话了吗?你是希望我去上学还是希望我为你守住身子?   他望着方草很久,然后把她搂到胸前,用嘴吮吸着她脸上的泪水,边吸边骂道:金保这个混蛋!   第六章(1)   33   那个秋天,他开始对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懂得了许多以前根本不懂的东西,比如流泪并不代表懦弱,坚强的人也流泪。方草从小就是个坚强的女孩,可她却喜欢流泪,特别是这个夏天,她的泪水就像金瓦湖水一样泛滥成灾。这个时候他开始懂得,人生是由许多矛盾组成的,人的一生都在努力解除自身的矛盾。可矛盾是解不完的,你解了一个又会生出一个来,人生就在这一次次的矛盾的结解中寻找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一场游戏,再幸运的人也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全部。这就是人生的玄秘所在。方草拒绝了金保对其身体的占有,同时她也拒绝了上大学。她得到的是自己灵魂的洁净与完整,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他,他不爱小凤,可他又没有方草那样的勇气拒绝上大学的诱惑。他被这一对矛盾绊住了。   程小英的死和陈永涛的离去使宣传队无法排练了,金保宣布宣传队暂时停排,等配好了人再集中排练。   刘万全就是这个时候由金保陪着来到他家的。那时是一年中最清闲的季节,晚稻刚刚扬花,玉米大豆和红薯高梁尚未成熟。已经几天没有出工了,人们都闲散得感到空虚,于是便撮在一起谈一些发霉的话题以打发时光。刘万全和金保骑着自行车进村立刻成了闲人们谈论的新话题。于是就有好管闲事的闲人尾随着他们去探个究竟。闲人看见两辆自行车停在他家门口,立即把消息传遍了全村,人们很快猜测到这两辆自行车与他上大学有关。   他正在屋里翻那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他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去方草家,他有一种感觉,方草正在家里等着他过去。他发现方草近来精神非常不好,就像预感到一场灾难已经临头,特别需要他的抚慰。女人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一点他就在这一天得到了证实。他想把涅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见到玛丝洛娃回到家后内心忏悔那一章看完就去方草家。那一章他认为是这部作品的精华,他看了起码有一百遍了,他打算把它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他太爱这一段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自行车颠簸的响声。他从窗户看到了推着自行车的刘万全和金保。他这时的心情特别地复杂。那些日子他一直没有听到关于那个名额的消息,他心里特别地焦急,每一天都忧心如焚。他想这个时候如果小凤向他吐露一点消息,他一定会感激她的,可小凤没有。他看到两辆自行车的第一感觉是激动,他知道他们登门与这事有关。但他的激动很短暂,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立刻又被另一种苦涩所覆盖。他知道他们来的真正目的是来谈一桩交易,这起交易是要将一件畅销商品同另一件不受人欢迎的商品一起搭配推销给他,他只有同意或不同意两种选择。这起交易太残酷也很卑鄙,它关系到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辈子的命运!   他的父母显然也听到了自行车声。他正好出房门,他们已经迎出大门了。他从来没见过刘万全如此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拿出了平时在官场上习惯了的亲热方式分别与他的父亲和母亲握了一下手。他父母显然对这种礼节有些不太习惯,好像接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双手攥得很紧,以致把那友好的握手弄得很滑稽很笨拙。刘万全似春风拂面喜悦难抑:老哥老嫂子,今天特地来看望你们,顺便把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你们没意见吧?他看见他父母的脸上是一种莫大的惊喜所带来的呆滞,他们张着嘴笑着,以致一时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语言来表达,捧着支书的手说了一句最原始的问候语:书记你吃早饭了吗?金保说吃过了,别忙了。这时几个人才看见他从房间里走出来。刘万全对他笑笑说:你在家?他说刘书记来了。金保说以后可不能再叫书记了。他的脸立刻变成了赤红。刘万全说别逼他了,叫什么都行。父亲张罗着拿烟泡茶,母亲在和二姐商量着什么,他想一定是关于午饭的事。二姐笑盈盈地出门去了,他知道准是去叫大姐,这样的大事一定要有大姐在家。刘万全对他母亲说:老嫂子,你别忙了,也坐吧。父亲说:女人家忙惯了,坐不住。刘万全和金保嗬嗬地笑,声音响得很远。他坐在一旁无话,十分别扭。父亲扭头看看他,他知道父亲是在对他暗示,就站起来给刘万全和金保的杯里续水。他发现他今天的动作十分笨拙。这时候大姐回来了。大姐不像老实巴交的父母,一张嘴特别利索,进门就骂起了她的弟弟:你看我这一家子多不懂事,早该过去接你们才是。刘书记不怪罪我们吧?   刘万全好像肚子里装了一部发笑的机器,从进门笑声就没断。他说月琴你咋说这话?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干嘛要请呢?金保也说是啊是啊,刘书记是很注意影响的。大姐说:刘书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大姐进进出出,显得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忙。刘万全说月琴你别忙了,中午随便点,千万不要铺张浪费。大姐说什么也没准备,想铺张也铺张不起来啊!说着几个人都笑了。   正说着话,大姐夫一脸汗水提着一只篮子回来了,篮子里装着从镇上买来的酒菜。   这天中午,他一家成了全村关注的焦点,不时有人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从门口经过,想探听书记究竟为何而来。其中有一个人是李扎根。李扎根对那天在大队的表现十分后悔,他一直想寻个机会向书记承认一下自己的错,可他转了好几趟却没有勇气进去。   酒席从一开始气氛就非常活跃。大姐带领一家依次给刘万全和金保敬酒。刘万全一改往日的架子不停地站起来还酒。这餐酒刘万全喝得非常尽兴,喝到后来他和金保都有些醉意了,说话也就变得海阔天空起来。金保一会说某某区长的儿子托人来说小凤,说刘书记看不惯那小伙子漂浮;一会说某某公社主任的儿子现在在部队已经是正排级了,可刘书记嫌那小伙子文化水平太低。刘万全则嗯嗯哈哈地附和,像唱双簧一样把小凤捧成了一朵仙花,似乎得到她是你小子的造化。谈话显得牛皮哄哄,他听了像肚子里误吞了一只苍蝇。大姐也跟着附和,说刘书记能看上我弟弟完全是我们家祖上积的德啊。刘万全又酒意浓浓地夸起了他,夸赞他写的戏,说前几天去区里开会区长还提到了那个戏。金保在一旁给他当捧角,把一家人说得兴奋不已。刘万全一双眼睛已被酒精烧得通红,闪着水汪汪的泪光望着他,说:给你透个消息,支部已经研究决定了,今年这个名额决定给你。这个中午只有这一刻他的心真的激动了一下。他倒了满满一杯酒敬了刘万全一杯。大姐高兴地说:这才像个男人!刘万全干了酒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上了大学要好好学习,多学些革命知识,毕业回来为刘家湾多作贡献。将来这刘家湾的一切都全是你的!刘万全醉了。   这个中午一家人都很激动,只有他一个人高兴不起来。他想方草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伤心的。送走了刘万全和金保他就去了方草家,他要告诉她上学的事和他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想法,那不是一个一般的想法而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冒出的那一刹那他心里悠了一下,他想这个阴谋是不是有点卑鄙?可他想阴谋还有高尚的吗?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既不愿意失去上学的机会,这个机会他盼了十多年了。同时他又不愿失去方草,那是他的初恋。他为他的阴谋找到了存在的理由。他不知道他的阴谋算得上算不上老道,他能骗得了老谋深算的刘万全吗?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为自己能构划出这个阴谋而感到了一点高兴。   方草对这个结果早已知道了,闲人们早已把消息传给了她。虽然闲人们没有告诉她结果,闲人们不知道结果,但方草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从上午听到消息就躺下了。方婶去了山里,大门没有插,显然她是为他准备的。他进去的时候方草没有起来,她平躺着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地望着房顶,脸上有泪水流过而留下的干涸的痕迹。他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说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方草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被晃了出来,沿着干涸的河床流动。他说你还没有吃饭?我去给你做。方草拉住了他,他重新坐在床沿上。   方草问:他们走了?   他说:走了。   方草问:事情定了?   他点点头:大队刚刚研究。   方草说:我不是说这个,是你和小凤的事。   他感到心里一阵燥热,嗓子里很干燥,他说:这是一起卑鄙的交易!   方草说:你接受了?   他说不,我并没有接受。   方草说:你也没有拒绝,对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没有当面拒绝,我怕伤了爸妈的心。   方草不说话了,泪水汩汩地流淌。   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方草你听我说,我八岁就开始了这个漫长的幻想,今天我终于等到了。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可我也不会放弃你。我有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不那么光彩,但我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他开始向方草叙述他那个刚刚诞生的阴谋。他有些激动,他说这个阴谋会帮助我们成功的。可方草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她眼里的泪水仍不停地往外流淌。她的心里有一种被人掏空了的感觉。她想起了程小英,想起了孤岛的那座孤坟,那里埋葬的仿佛不是程小英而是她。他还在向她叙述着他的浪漫构想,他说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能得到那张推荐表,为了能去上大学。可我要是不答应就得不到,我将和我的父辈们一样一辈子守在这葫芦般大小的刘家湾,春播秋收,一颗汗珠摔八瓣,夏天还要受湖水的侵袭,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遇到灾年还要忍饥挨冻。我们的孩子又将忍受贫穷落后的桎梏,一代一代重复下去!我们不是愚昧的农民,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我们缺乏的只是机遇!韩信当年胯下之辱都能忍受,我们这个口头上的定亲协议又有什么呢?它不是法律不是中央文件,答应他们,我们会损失什么呢?将来除了别人的一些流言蜚语还有什么?到那时我们已经学有所成,我们已经离开了刘家湾,我们已经终成眷属,我们已经实现了少年的理想,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方草你想想,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说话?   方草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话都由那哗哗流淌的泪水代说了。   34   方婶是天黑回来的,那时他刚走不久。他说方草你要起来吃点东西,你已经两餐都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会饿出病来的。方草摇摇头说我不饿。他说那就我们一起去湖边,外面月色很好。方草摇摇头说我也不想去我感到很累,我想一个人躺一会。方草说你回去吃饭吧,你家里一定在等着你回去。他说那好吧我回去,我给你送饭来,然后我就陪你,今晚我不回去了。她说我不想吃,你别来了。可他已经出门去了。   没过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她以为是他,进来的却是方婶。她慌忙抹干了眼睛,但方婶还是看见了。   方婶知道女儿出事了,在她一再追问下方草才把事情告诉了她。方草其实不想告诉母亲,她知道她会很伤心的,所以一年多来方婶一直不知道他和小凤的事情。方婶的身子有些摇晃,泪水哗哗流淌,她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么做?方婶说着就要出门去,方草知道她要去哪,说:妈,你千万别胡来啊,这事怪不得他们。方婶说:胡来又有什么用,但我得把事情问问清楚。   方婶时间不长就回来了。方婶没有见到他,其实他就在里屋,他不敢出来见方婶。他听到方婶和母亲都在哭。他心里也想哭,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出房门。   方婶回到家泪水还没有止。   方草说:你没有骂他吧?   方婶望着女儿,说:方草,去你姐那里吧,那里正缺一个代课教师,支书找你姐好几次了,28块钱一个月,并答应有机会推荐你去上学。   方草说:我不想去,我在这里生活惯了,我离不开这里。   方婶抹着眼泪,说:你爸死了,他又要走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方草也哭了,她说:他不会同她结婚的,他答应她只是为了能去上学,等毕业我们就结婚,他都告诉我了。我等他。   方婶说:你真傻呀,刘万全会那么容易就被你们骗了?   方草说:只要他离开了刘家湾,刘万全就没有他办法了。   方婶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倔强?你会后悔的!   这一天是1976年9月8日,方婶和女儿整夜未眠。可方婶最终没能说服女儿离开刘家湾去山里当代课教师。   第二天方草在家等了一上午他都没有来,她想是不是方婶昨晚去说了他什么他生气了。下午,他来了,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一进门还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他告诉她的并不是关于他和小凤的事情,而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悲伤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脚下的地有些摇晃。这一刻他们俩又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她心里不停地说:这下完了,中国完了,我们完了!两个人愣了很久才拥抱到一起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他们拥抱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说方草别难过,中国不会完,我们会有希望的。她说没了毛主席中国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还有什么希望?这一刻两个青年同时想到了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旧社会的悲惨画面,心中便有些惶惶不安的感觉。   毛主席的逝世使他们俩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关心国家前途命运胜过关心自己。大队的一切工作都停止了,包括招生。他在悲伤之余也冒出一丝丝遗憾,他担心他到手的机会会失之交臂。   宣传队临时集中,当然不是排练节目,而是布置毛主席的灵堂,出纪念毛主席的专刊。大家干得都十分卖力,会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人指使。这个时候大伙的心达到了高度的纯洁统一,脑子里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谁也不再想着自己今后的前途,而是想着中国今后将往何处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方草多日,直到悼念活动结束。   追悼会的时候方草一直和他在一起,那时她只知道低着头哭泣,眼睛没有往别处看一眼。直到追悼会结束她才抬起头。她的眼睛第一目击到的便是小凤,他站在会场的另一边向他招手。那天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小凤过不来,她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她。方草的心在这一刻像又回到了现实中间,烦恼又一股脑填充了她空空的脑子。他的脸有些红,显得有些为难和尴尬。他看了方草一眼。方草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就朝小凤挤过去。方草没有离开会场,远远地望着他和小凤。小凤正对他说着什么,他点点头,很快就向会场外面挤去,把小凤一个人丢在了会场里面。方草出了会场,看见他正四处寻找她,她没有喊他,有意走得很慢,走到跟前他才看见了她。   他说:你怎么才出会场,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方草说:我心里很难受,想再多呆一会。   他说:别难过,中国有希望的,你不看见了吗?   方草问:小凤告诉你什么,你怎么只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低着头:小凤告诉我推荐表下来了。   方草说:你很高兴,是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兴,也不高兴。   方草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路。他想说什么,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到了路口,方草说:我不想回去,我想去后山看看。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他说不,我下午没事,我陪你去吧。   他陪着方草上了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刘家湾和金瓦湖。九月的刘家湾和金瓦湖很漂亮很迷人,可方草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她心里很乱很痛苦。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太阳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滑下去,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眼前的景物开始由明亮变成了桔黄。方草特别喜欢这种色调,这是一种极易使人产生幻想的色调。她以前常常在这种色调里幻想未来。那时她就幻想将来自己也能像曹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她非常地激动。她把她的幻想告诉了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当一名教师。他觉得方草有些天真,笑着说:女孩子的理想都是成为她过去的老师,可很多人长大后就忘了。方草说我永远不会。   他们走下山坡,桔黄的夕阳色越来越浓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那座枯坟,里面睡着的是那个为他而献身的老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望着夕阳里的坟茔。他突然意识到方草为什么不从大路回村而要上山了。他说:我们过去看看。方草没说话,跟着他向父亲的坟走去。   站在方伯的坟前,他想起了那个八岁男孩和八岁女孩去看雪的早晨,他清晰地记得方伯把他托出水面时对他说的话:孩子,你不该死啊。可方伯自己却死了。   坟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长长的沟,他蹲下去用手把沟压平,又从旁边拔了些草根栽在沟槽的松土上。他说:等下雨草就活了。他做完这些才抬起头,发现方草已经泪流满面。他说:我们回去吧,天黑了。方草对着父亲的坟说:爸,我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他吓怔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程小英。他说:方草,你要去哪?你千万别干傻事啊。方草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走程小英的路,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说错了口,我能去哪里?他发现站在眼前的方草一点也不坚强了,她完全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小女孩。   35   1976年的中秋节留给他的记忆特别深刻,很多老年人都说那天是个不祥的征兆。白天晴空万里,金瓦湖碧波万倾不见一朵浪花。人们刚刚从伟大领袖逝世的悲哀中回过神来,准备用传统的方式度过一个轻松的中秋之夜,然后投入一年最激动人心的秋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晚上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月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这是一个罕见的中秋之夜,刘家湾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一辈子也没见过。父亲望着电光下斜泼的雨幕说:这雨是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下的,普天同悲呢!母亲胆小,说:只怕这雨预示着又有什么灾难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帮他了却了许多犹豫不决的想法。他本来打算吃过晚饭去看看方婶,然后同方草去大堤看月亮。自从方婶上次到他家以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方婶在他脑子里的形象就是母亲。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念方伯,一定会很伤心,他怎么能不去看她呢?可他又害怕方婶会说一些让他受不了的话,他从小脸皮子就薄。他正犹豫着不知是去还是不去,突然天空中一道电光闪了一下,接着便雷声大作,暴雨轰然而下。天地倾刻间融为一体。这时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那段对话。他认为父亲的话没有道理,再伟大的人死也不会感动苍天的。只是母亲的话让他心里悠了一下,虽然它也没有任何理由,但中秋之夜下这么大的暴雨本身就有些反常。这天晚上老天没有完全夺走人们赏月的良机。暴雨是半夜停的,那轮月亮又圆又亮,但整个刘家湾只有一个人去大堤欣赏了它。她就是方草。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天空又同昨天一样晴朗,他心里仍想着昨晚的那场暴雨。一班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他门前经过,他想他的推荐表这两天应该下来了。他设想着是别人给他送来还是通知他去取?他想要是送该由谁送呢?小凤显然不合适,刘万全也不会的,他那样做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在求着他。那么就只能是金保,他最合适。他这么想着就拿出那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他刚打开就听见了金保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到了大门口,他丢了书迎出去。金保边支自行车边说:喜事啊,给你送表来了。父母也迎出门来,二姐飞快地朝村西头跑去,他知道是去叫大姐回来。金保接过父亲递给的烟,然后掏出那张推荐表递给他看,说:听刘书记说这是全公社最好的一个名额,是去北京的,我听着心都痒痒了,可惜我文化浅了。金保吸着烟说:你是盼到头了,多少人眼睛都盼瞎了也没盼到呢?这是你的命好啊!   他的心被金保的话挑逗得亢奋起来。他想他离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相信金保的话都是真的,他没有理由怀疑金保的话是在挑逗他,是在演戏。他把自己的激动喜悦压在心里,他不愿像他的父母那样喜形于色,他从小就这样,遇到兴奋的事情特别地冷静。他看不起那种穷人乍富和小人得势时的狂呼,那种狂呼令人作呕。他的这种沉稳的性格得到了方草的钦佩,她曾夸他有大将风度。   这时就听大姐喜气洋洋地说笑着回来了。大姐是个精于世故又容易冲动的人,她还没进门就把金保感谢了一番。他对大姐的表演十分地反感。金保笑着说:谢我什么呀,要谢也得谢刘书记,谢小凤。大姐的眼睛已经扫到了桌上的推荐表,喜滋滋地说:没有你的培养我弟弟能有今天?怎么不谢你?父亲也附和:媒婆大似娘,没有你哪有这门亲事?金保开心地笑着,然后恰到好处地选择这个时候把谈话切入到了正题,提出了结婚的事,一点也不转弯抹角。金保非常自信,他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金保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贪图美色的家伙,而且心地很狡诈。这一点事后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成功地利用了他和小凤的这起婚姻得到了刘万全的信任,不久便当上了大队主任。在这起交易中他们似乎都是赢家,唯有他一个人是输家。   一家人都愣住了,连嘴巴利索的大姐也由于惊讶一时没了词。他心里的亢奋被金保的话一扫而光。他为他没能看出刘万全和金保的诡计而气恼。这么多天来的焦虑不安与兴奋惊喜已荡然无存。他感到自以为得意的那个阴谋就像小时候他用沙子搭起的房子,根本不需用力就被刘万全摧毁了。他真想冲着金保狠狠地吼一声,以挽回他的自尊。可当他的眼睛再次看到金保面前那张推荐表时,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半,然后他竟莫名其妙地像个害羞的少女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这一暧昧的举动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模糊的信号。   堂屋里的人在一阵短暂的静场之后说笑声又热烈地响起来。那静场不是无趣的谈话间出现的尴尬的窘境,而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所产生的兴奋空白,在这短暂的空白之后便出现了兴奋的高潮,就像闪电后的雷声一样。一桩神圣庄严的交易就在这兴奋的高潮中尘埃落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皆大欢喜,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为自己青梅竹马的爱情流下了热泪。这时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对他和小凤的婚事的细枝末节进行讨论了。   金保说: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大姐说:是啊,只是这日子紧了点,要是能再往后推几天就好了。   金保说:这事不能再推了,主席逝世耽误了半个多月,现在上面催得紧,这个星期一定要报上去。   母亲显得很焦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啊?   父亲说:只有两天时间就是有钱置办也来不及啊,刘书记不会骂我们?   金保说:刘书记说了,婚事要简办,移风易俗。   大姐爽朗地笑着说:刘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就这么定了,十八就十八。你去告诉刘书记,到时候我们去接人,我们不会给他丢脸的。   金保走了。大姐推开他的门,手里拿着那张表。大姐有些不悦: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谈你的大事你却躲在房间里像个大姑娘似的。大姐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大姐这回真的愣了。她说你怎么了,你哭了?   他说我不同意结婚,他们是在做交易,一笔肮脏的交易。我不能接受这无耻卑鄙的交易!   大姐说你浑呀你,你盼了这么多年盼什么?她扬扬手里的推荐表,不是小凤看上你,你能得到这张表?你有什么高傲的,小凤哪点配不上你?   他的情绪被大姐的话煽动了,竟然敢对着他敬畏的大姐吼起来:结婚需要爱情,你懂吗?   要是平时大姐是绝不允许她的弟弟这么和她说话的,今天她却很特别。她平和地望着她的弟弟,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什么爱呀情的,谁不知道你认识几个字,少跟我说这些。我问你,你这辈子是要爱情还是要上大学?   如果真要这样,我宁可不上学。他看他的父母站在房门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闹懵了,他说:做人起码要讲点良心吧,我这条命是方伯给的对吧,我从小就答应过方草,你们也答应过她对吧?   大姐说:我们并没有叫你去昧着良心干事,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你和方草的关系并没有确定,方草会理解的。   他恨他的大姐这么随便这么武断地否定了他的理由,她一直还把他当孩子。她的任性导致她平时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理解。比如当初一个部队排长追她追得死去活来,她却选择了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做丈夫,弄得一村人都为她惋惜。她对她的弟弟十分严厉,自他记事起,他就把她当作母亲的形象印在脑海里的。他望着她那张不容改变的面容,说:我们的关系从八岁就确定了,而且我们……我们已经同居过了!他心里怦怦地跳,他不知道他今天哪来的这股勇气?他是想以此粉碎大姐的任性和武断。   大姐根本没想到她的弟弟会说出这么混帐的话,她举手朝她弟弟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巴!告诉你,不管你编出什么样的理由也无济于事,这个主我作定了。你想翻船,休想!   他的勇气被大姐这一巴掌彻底打光了,他对他的大姐说:你能逼我结婚,可你阻挡不住我以后离婚。大姐以为这是她倔强的弟弟在遭了一巴掌之后自找台阶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想一旦他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一旦他的种子发了芽,一旦婚姻的小苗长成了大树,到那时今天的话也许就成了遥远的记忆。她没想到她的弟弟会把那个记忆在几年之后就变成了现实,那时她才意识到她的武断酿成了大错。老实巴交的父母看到女儿那一巴掌重重地扇在独苗儿子脸上既心疼又高兴。他们害怕儿子犯起倔性子毁了一桩好事情。母亲抹着眼泪对儿子说:姐是为你好呢,姐打你是望你出息呢。   这时大姐已开始张罗安排,一场闪电式的婚礼拉开了序幕。他对这一时刻神秘幸福的憧憬被大姐那一巴掌击碎了。他的脑子乱纷纷像碎了一般,他插死了门把一个人关在屋里,他想把自己与外面的喧嚣隔开,可喧嚣是隔不开的。他听到了接连不断上门贺礼的声音,大姐喜气洋洋地迎来送往。其实那些人来贺的不是他而是刘万全,他有什么可贺的?如果他娶的不是小凤而是另一个人,别人就不可能如此大方。可他的大姐似乎没有看出这层意思,她的笑声如花灿烂。其实大姐比他要聪明一百倍,她怎么不知道这层意思?她就是要让人们看看,她如今和大队书记是一家人了,看谁以后还敢小瞧她?喧嚣像金瓦湖的浪涛一浪接着一浪。他想方婶和方草一定也知道了,他一定要去看看她们,向她们解释清楚,他完全是被迫的,他不会放弃方草,放弃他们的初恋。他担心一见到方草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就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心里话了。于是他想到了写信。这封信他写了两天,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他的第一句话就折腾了他整整一天,迟迟落不了笔。他知道他的这封信一定算不上成功,可能很糟。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给他的信开了头。他告诉方草他和小凤的婚姻完全是一种强权下的不平等条约,他接受的不是小凤而是大学。他们没有爱情也没有性欲,他不会碰她。他们只是在履行一种契约,这契约的时间不会很长,他们迟早是要分手的,他要把他的爱情和性欲完整地保留给方草。他要方草记着他对她说过的话,记着他们的每一个幸福时刻,一定要等着他。第三天上午他的信才落下了最后一个字,他写得很累,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累的文章,他感到他的全部心血都被这封信耗尽了。他拿着信就去找方草,他设想方草现在种种悲伤的样子,却没有想到方草和方婶已经离开了刘家湾,只有那条黄狗忠实地躺在门口。那畜牲通人性,看见他立刻跑过去依偎在他的脚下。他蹲下去用手抚摸着那畜牲的头,发现它的眼睛里蓄着汪汪的泪水。他心里像被那畜牲挠了一下,眼睛湿润了。他说:她们去哪了?方草你去哪了?那畜牲喉咙里竟发出一阵哀鸣。他惊讶地看着它,它显然听懂了他的话。   他一个人去了湖边,黄狗一直跟着他。他和黄狗坐在孤岛对面的堤坡上,望着湖中的孤岛,直到天黑才回家。那时婚礼的气氛已达到了高潮。   36   喧闹的婚礼在周围邻居家的狗的狂吠声中平静下来。他想那汪汪狂吠的狗中间一定有方草家的那条大黄狗,那畜牲肯定饿了几天了,这会不知找到了吃的没有。他心里有些伤感。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小凤两个人,很长时间俩人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一眼。他不知道今晚他究竟应该做什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他面壁而立在思考着他与小凤和方草这两个女人的故事今后该如何发展。他的灵感在这一刻已经枯竭了,他构画不出故事的结尾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想他的故事与某出古典戏剧很相似,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男的。这时他听到了小凤在他身后说:睡吧,夜深了。他从湖边回来就看到了小凤挂在脸上的羞涩和喜悦。他知道她这会心里一定挺神秘挺紧张又挺激动。他知道她喊他睡觉的意思,女人在这个时候比男人更冲动更渴望。可他的渴望死了,他一点性欲也没有。小凤又说了一句:睡吧。这一句将他的心点燃了,他说:我们俩的婚姻完全是被迫的,我不爱你,我们的婚姻只能维持三年,三年后我们各奔东西。他以为小凤一定会伤心会哭,可她没有,她甚至觉得他有些幼稚可笑,他的话对她兴奋的心情没有丝毫的伤害。小凤心里正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正沉浸在既紧张又向往的冲动之中。这一时刻她已经等了多日了。她感到她的体内好像有一种东西正缓缓地往外流动,使她有一种激动难耐的感觉。她对他的话一点也不在意。她知道他不爱她,他爱的是方草,宣传队所有人都知道。可他们没有这份缘分,他只能娶她,这是命里注定的。她看看他,他就像个大男孩站在前面。她脸上有一丝得意。她知道他的倔性子,他不过是说说而已,等他尝到了那销魂摄魄的滋味他再不会这样说了,男人都是傻瓜。离婚?他想的容易,他的命运在她父亲手里,上了学还得回来,他翻得了天?小凤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那时天气还不凉,衣服穿得不多,脱了外面的衫子就露出了贴身的胸罩。让她稍感遗憾的是她原来设想这衣服本应该是由他脱的。她还设想了他在解她的胸罩时的样子,他的手一定很笨,甚至扯坏了她的胸罩,她等的就是那样的时刻。可这个时刻没有出现。小凤慢慢地解了胸罩的扣子,胸罩就滑落到脚下,露出了她饱满的乳房。她伸手在胸前抚摸了一下,脸上随之涌起一片红潮,然后向他面前走去。   他仍旧面壁而立。突然他发现面前一片白光一闪,小凤赤身裸体地走到他面前。他仍一动不动,小凤慢慢伸出手去解他的衣服。小凤边解边说:你难道要这样站到天亮吗?他就像个木人一样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小凤像在剥一只大笋子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地全都剥了。他仍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凤把他的手牵到她胸前放到乳房上,但很快就滑了下来。小凤的心被刺痛了,她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花,她骂道: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就按你说的离婚也还要三年,你永远不碰我吗?不管你碰不碰我,我们都已经结婚了,你无法改变!他像一头愠怒的公牛猛然间遭了一鞭子疼痛地蹿出,不顾一切地朝小凤凶猛地扑过去,把她推倒床上,像一辆拖拉机朝她身上碾过去。没有一点的多余的铺垫他就将自己的东西直插进去。他的口中还不停地骂着:我干吗不干?我要干死你,我要干死你!他心中的愤怒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向小凤喷去,他恨不得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搅烂。他不知道他今天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他已经有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动作竟如此凶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没有关灯,他要看着小凤在他身下痛苦挣扎的样子,结果他看到了。小凤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她泪流满面,身子不停地痉挛颤抖着,就像一条正在渔叉上苦苦挣扎的大鱼,伴着她一声声刻骨铭心的呻吟,他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一夜他睡得特别香甜。此后直到离开家他都没有再碰过小凤一下。   半个月后通知到了,果真是北京一所知名的大学,他捧着通知书眼泪流了下来,他想他自由了。他想他不会再回来的了,他要用时间这把利剑割断与小凤的关系,去寻找他青梅竹马的爱情。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就在他离开刘家湾八个月后,他的儿子出世了,小凤给他取名叫小强。他再一次被无奈所绊倒……   第二部分   第七章(1)   37   我对自己与小凤的这段婚姻生活从来没这么精心梳理过。这十几年我一直生活在一种紧张匆忙和压抑孤独的节奏中,从来没有这么清静的夜晚一个人享受这么好的月光。我从田里走了一会,我总觉得一个身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她应该是小凤。她既然死的时候托梦给我,那么我今天回来她是一定要来陪我的。可我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如果她的灵魂真的在我的身边,听得见我说的话,我愿向她真诚地说一句:我对不起你,小凤。   眼前就是村头那口水塘,它其实是一座小型水库,足有十多亩面积,担负着全队三百多口人的生活和灌溉用水。从1958年开挖至今塘里一共只淹死两个人,而这两个人都是为我而死的。我想其实真正该去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这是上帝犯的一个错误。我的命真的值拿两条性命去换取吗?   一条大鱼奋力跃起,扑打起一片很大的水花,将那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搅破了。我想那也许不是鱼,但那到底是方伯还是小凤呢?我想应该是小凤。小凤一定知道站在塘边的这个男人是专程来看她向她忏悔的。那个很大的水花也许是小凤在告诉他,她的确在听他的忏悔,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小凤如果不嫁给我,就在当初那些追求她的青年中随便选一个,她一定会幸福一生的。可她却偏偏爱上了我,而且那么痴迷执着。她在同我五年的婚姻中除了得到一次没有快感的性交和十二次无意识的抚摸外她还得到了些什么呢?要说还有那就是儿子小强。可得到一个并非爱情结晶的儿子算得上幸福吗?这正是小凤这辈子的悲剧所在。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也许早就脱离了苦海,可她偏偏得到了这个孩子。命运给了她温柔的一刀,这一刀将她的青春她的欲望连同她的生命一起毁了。可令人伤感的是小凤并不这么认为,小凤不认为儿子是命运对她的惩罚,相反是命运对她的恩典和偏爱。她为自己感到庆幸,那仅有的一次没有性快乐和性高潮的虐杀般的性交却让她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她把这份收获看作是她婚姻的基石,是她的人生和未来。小凤完全是按照传统的道德模式来看这件事的,她认为儿子是他的根,有了儿子她就少了一分担忧。她怎么会想得到,她的丈夫在北京的三年里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放弃自己的追求呢?   唉,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小凤!   38   1978年3月的一天,北京正经受一场强寒流的侵袭,北风刺骨,黄沙蔽日,一幅萧瑟的景象。一个青年面容沉郁,精神萎糜,他走出校园,然后迎着寒风步行十多里路来到圆明园。他不是来游园也不是来约会,他来是为了寻找一种痛苦的感觉。他站在圆明园的残垣断壁前泪洒如雨。他此刻的心情正犹如眼前这座被八国联军焚毁的皇家园林一样在流血。这几天他陆续收到了十几封他往日的同学寄自全国各大学的信件。往日这些同学在信中流露的是对他的羡慕和对自己命运的悲怜,可在这封信中他们的口气全变了。他们说终于寒冬过去了,春天来了。他们说要让自己激动的心与祖国春天的节拍一起跳动。他们一个个还牛皮哄哄地说自己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一定不辜负祖国和人民的期望,发奋学习做一个祖国有用的栋梁之材!每封信中都充盈着狂妄之情,似乎祖国和未来都是他们的了。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否定他和他同时代的那些幸运儿,但他们的狂妄和高傲已经表明了对他们的否定。在这些信中特别有一封信更不能让他接受,那封发自本省一所大学的信的结尾赫然写着“李扎根”。他捧着李扎根的信手在不停地颤抖。李扎根在信中没有讽刺挖苦他一句,但写信的目的非常清楚,他是把对他的鄙视与嘲讽换了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如果李扎根在信中对他羞辱嘲弄一番,他也许还会轻松一些,但李扎根没有那么做,李扎根显得非常的机智和老道。他的心被刺痛了,理想的大厦倾刻间倒塌了。他想他牺牲爱情换取的一点点收获已成苦果。他把这些全部记在了小凤的头上。他夜不能寐,一次次地拿起笔要写信与小凤离婚,可每次当信写好他又感到一丝害怕。那时候和他同病相怜的人很多,常常有农村女人接到负心丈夫的绝情信后,不远千里拖着孩子哭哭啼啼来到学校找领导,闹的那些心急的家伙离婚不成反挨批评,这使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怕此事坏了他的名声影响毕业分配。他把那股火压在了心里,他想等到他一离开学校就立刻与小凤离婚。他想他只有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彻底挣脱出来才能开始新的人生。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把很多时间都用在了寻找方草的下落上。他给他过去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了信了解方草的情况,可没有得到一片有用的信息。他肯定方草也已经考上了大学,她此时正在某一所大学里和那些给他写信的同学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投入实现自己的人生誓言之中。她的心里还在恨着他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令他不安。他仍不死心一封接一封给他所有熟悉的人写信,可直到毕业他也没有打听到方草的下落。   1980年春节前夕,他终于熬完了三年枯燥乏味的大学生活。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马拉松选手看到了终点,他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很累。他不知道命运这回将如何耍弄他们,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命运最终没有遗弃这些失意的宠儿,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因此改变了初哀,没有让他们哪里来哪里去,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国家干部身份,使这些三年来一直在后来者面前抬不起头的失意的宠儿们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的欢笑。分配方案公布以后他们连续三天三夜通宵达旦地狂欢,喝酒唱歌,给他们的同学写信,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豪情将这一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中国的未来并不完全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也有份。他沉郁了三年的心这会才有了一丝阳光。他似乎看到了少年的理想突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腊月二十四,机关很多人都回家过年了,可他却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新单位。他从北京回来没有回刘家湾而是直接赶往瑶城,去县人事局报到。走出车站,一股阴冷的北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但他的心是热的——这就是那个梦幻少年向往的城里啊,现在他终于来了!他提着行李拐过十字街向县委大院走去。他很远就看到了那座高大的门楼,门楼上一面国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扬。他的心被那面飘扬的旗帜挑动了,随着他脚步的临近跳动得愈加剧烈。他站在大门外面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仰望了一眼那大理石贴面的雄伟庄严的门楼,他想体验一下跨进大门时的感觉。这一步他等了整整十年,他想他应该激动。然而当他跨进大门的一刹那他却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阵哆嗦。他心里悠了一下,他找不出这哆嗦的理由。可他知道这哆嗦肯定与激动无关。这时他还不知道,这哆嗦是一种预兆。   人事局在大院南面围墙边一间光线不足的旧房子里,十分拥挤,一间办公室里挤着八张办公桌。他走进去立刻感到了一种压抑感。他想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办公会影响到人的情绪和办事效率,他想他的办公室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四张桌子空着,他想那些人可能回家过年去了。另外四个人好像刚刚集体吵了一架,每人手里捧着一只茶杯,各自目光看着不同的方向,想着各自的心事。他把行李放到靠门的一张空着的办公桌上,从包里掏出证明材料递给靠近门口的一个人,说我是来报到的。那人接过材料看一眼脸上就有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然后把材料递给一个年龄较大的胖子,说局长,老吴要的人来了,给他吧,省得他整天吵着没完没了。那个被称着局长的胖子看过材料脸上也是同样的一种古怪的表情,说你给老吴打个电话,说这并不是他胡搅蛮缠的胜利,而是我们重视教育才把人给他的。那人立刻就摇电话。那玩意北京早都不用了,这儿还在用。摇了好长时间电话才接通。他站在一旁全然不知道这一切竟与他有关,他从电话的谈话中知道了青山中学。他知道这所学校在瑶县很有名,可他并不知道他就将要去那里成为一名教师。他的理想不是当教师而是在这座大院里当干部。他的目标很大。他没想到人的命运往往是在一瞬间决定的。事后他很后悔,如果他不急着去报到,这个位置就会被别人去填。可他恰恰那个时候去了。   电话打完了,被人称作局长的胖子才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当时就感到身子有些发软,眼前有些发黑,脚下似乎在晃动。他对局长说:我学的专业不是教书,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胖子局长说:当教师不一定非师范不可,学中文的当教师挺适合。局长把他的证明材料递给一个女同志,根本没有商量的意思。女同志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介绍信填起来。胖子局长说:对于你们这批工农兵学员国家是有规定的,虽然是取消了哪里来哪里去,但特别指出的是哪里需要哪里去。他把“哪里需要哪里去”说得很重,有突出强调的意思。他怕这句话对方有些受不了,又接着说:青山中学是所不错的学校,你去那里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是金子放在哪都会闪光。他对这个不知姓名的胖局长的官腔官调十分恼火,他真想恶狠狠地啐他一口,你一个小科局长算什么鸟官就这么官腔,你到北京去看看,扫大街的都比你的官大!可他不敢,他知道他手里的那点权力很有分量,足以决定像他这样的人一辈子的命运,他只有忍气吞声,他想这是他的命。胖局长耍官腔时的那副模样像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并没有想着日后要去报复他,那时他想他这辈子根本没这个可能。谁知这个没可能的事情日后真的发生了。十年后胖局长提着东西上门请他在他的退休待遇上高抬贵手,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报到时的情景,他真想笑,他想生活真他妈跟唱戏一样有趣。   他心里真想哭,他接过介绍信连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他低着头走出了大院,就像走错了地方遭了别人的辱骂一般。走出那座庄严的大门时他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敢。一阵肆虐的风卷着尘土迎面兜了他一脸,眼睛被飞沙迷得流出了眼泪。他用一只手揉着眼睛去了车站,登上了一辆四处灌风的破客车。客车刚出车站天就飘起了雪花。两个小时后他被这辆破客车抛在了金瓦湖畔的风雪中,他背着行李迎着风雪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学成归来的学子而更像一个刑满释放的落难汉,心里有种遭人践踏的凄凉忧伤的感觉。   回到刘家湾已是掌灯时分,这时四处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他开始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么多人家放炮干吗?仔细一想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农历小年。他的心情与这过年的气氛反差太大,以致一开始竟将这迎年的喜炮当成丧葬的丧炮。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三年后竟以这样一种心情归来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一刻他真的好想哭出来。   39   他的脸十分难看,一家人都以为他病了。母亲问他身体还好吧,没哪不舒服吧?他说没有。父亲说你是从北京直接回来的吗?他说我去瑶城报过到回来。父亲接着问他分在哪个部门。他说不是部门是学校,一所山区学校。父亲笑着说学校好,当老师最好。可他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很僵很硬。   这时小凤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小凤说怎么不托人带个信,也好去公路接一下。他没有作声,小凤就把孩子递给他,他伸手接住。他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望着孩子,孩子也望着他。他没有笑,表情十分复杂。他以为孩子会吓哭的,谁知孩子却对他笑了,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一摸竟把他的眼睛摸湿了。   小凤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是儿子拴住了他的心。她身上感到一阵燥热,像有一团火在心里滚来滚去。她想起了结婚那天晚上,她就像第一次吃橄榄,根本没有体会到人们说的那种滋味。她流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泪,她很害怕。可在那以后,那种害怕渐渐变成了一种渴望。她一次次地在梦中回到那个夜晚,她没有流血也没有流泪,她兴奋地狂呼乱叫。她在梦中尝到了橄榄的滋味。她盼望着他快点回来,她渴望着那疯狂的强暴场面再次出现。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怜的小凤每当这时她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这个可怕的问题。她在更多的时候想到的是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道回来。她很害怕,她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她会不会挺得住?她从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副落泊的样子归来。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心里还没有别的女人。   小凤仔仔细细地把身子洗了一遍,又洒了一些香水,她在做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见不得人的感觉,脸上绯红燥热。公婆早早地带着孩子睡下了。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心里有些慌乱。他已经睡了,她听到了他轻轻的鼾声。她想他一定太累了,她不想弄醒他,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养足精力。她脱了自己的衣服,轻轻钻进被窝里,依偎在他身边。她没有关灯,她要仔细看看他的脸,他的脸比以前更好看了。她真想亲一口,又怕把他弄醒了。她的手轻轻解开了他的衣服,将手伸进去向下滑去,触到了他的下体,那东西居然已经很挺拔。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她有些不能自己了。她好像感到她体内有股温温的东西在缓缓流动。她轻轻拿过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浑身一阵颤抖。她就这样耐心地等着他醒来。   他的鼾声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她怎么能知道他梦中的事情呢?他梦见了他正在一片萋萋芳草地上奔跑。太阳温温地照着草地,草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他发现他没有穿衣服,一个女孩子在他前面跑,他发现她也没有穿衣服。女孩子和他相隔只有几步之远,可他就是抓不着。他的性欲膨胀得难受,再抓不到女孩他都快憋死了。就在这时女孩停住了脚,她跑不动了。她回头对他笑着,他知道那笑在暗示他什么。他走过去一把抱住她,他这才看清,原来女孩正是他寻找了三年的方草。他从来没有发现方草是如此美丽动人。她的身子光洁如玉,阳光下就像一柱象牙。一条大曲线从她的颈项直划到饱满的臀下。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些,脸比以前圆润了一点,两只乳房鼓鼓丰满,更具有女人的魅力了。他说方草你怎么在这?方草羞涩地望着他笑着,用手遮住了她的羞处。这一具有挑逗性的动作一下子激起了他疯狂的性欲,他朝她猛扑过去。两个人在草地上滚着。他喃喃地说:方草,我找了你三年,找得我好苦!他说着泪水就流出来。方草身子一阵颤栗,她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快来吧,快来吧!他就翻到了她的身上。就在这时方草突然一声尖叫大哭起来。他的性欲像决堤的洪水消失殆尽懊恼无比。他醒了。   他发现灯还亮着,小凤正睁着眼睛望着他。他的一只手正抓着小凤的乳房,小凤的一只手则握着他的下体,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正处于亢奋状态,她正需要他。他的脑子被眼前的情景刺激的膨胀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的理智压迫下去了。他想他不能为了一时的性欲和快乐而毁了他三年的努力。他的倔强的性格再次战胜了膨胀的性欲。他将他的手从小凤的胸前抽回,同时拿开了小凤放在他下体上的手,整好衣服,侧过身去将身体缩着一团,咬着牙将那膨胀的欲望一点点压了下去。   他听到了小凤伤心的抽泣声,他没有理睬。眼泪流得太多的人对别人的眼泪就会无动于衷。小凤觉得抽泣还赶不走她的委屈便哭起来。她怕哭声惊动公婆和邻里,便咬着被子将那哭声堵在了喉咙里,使那哭声变得更加揪心。他仍然侧身睡着没有动,他想让她哭过一阵心里有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想他的开头开得不坏,关键是要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小凤真是个善良的女人,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傲气和令人作呕的娇气已被岁月磨光了,连踪影也不见了。不论夜里流了多少眼泪,白天你都很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伤感,她太善良了。她仍精心妆扮,往脸上搽粉,往身上洒香水。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她期待着这些能给她带来惊喜。   惊喜并没有出现。他天天关着门在家看书,其实他的心根本不在书上,这个春节他回来的目的不是团圆过年也不是为了看书,他有大事要做,要不然他就直接去学校不回来了。他计划要在这个春节里把三年前新婚之夜许下的诺言变成现实。他要尽快从这起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去开始新的生活。他本打算一回家就和小凤摊牌,但那时年关将至,他觉得那样有点过于残忍了,因此他把那件事情留到了年后。   40   正月初五吃过早饭,他在房间里喊小凤。这是他回家以后第一次喊小凤的名字。小凤有些兴奋,他毕竟开口叫她了。小凤放下手里的活进了房间,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不知道是什么。她说叫我有事吗?他不说话,伸手把纸递给她。她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接过纸,只念过两年书的小凤还是看懂了纸上的大致内容。她的手像捧着一块冰哆嗦起来。他说当初结婚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们的婚姻只有三年。我说话很讲信用,请你签字吧。他的话语调不高很平和,他想这个时候用这种语气和小凤说话是很恰当的,既不会使她产生歧义,也不会让她过于悲伤。   小凤拿着纸仍在不停地哆嗦,她的脸顿时像被抽干了血像一尊纸人似的注视着他,好久泪水才夺眶而出:你太不讲良心!这几年我一个人在家照顾小的还要伺候老的,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我哪点对不起你?她说我不签字!小凤扔下纸就出去了,这一点很有点像过去的那个小凤,他没想到她会这样。他追出房间说:我们有言在先你哭什么?小凤不理睬他,哭着反复说着一句话:你没良心!父母一齐骂儿子,说你这么不懂事,现在是什么时候说这种事?小凤的哭声惊动了邻里,不停地有人从门口走来走去。他心里窝着一股火,说我决定的事情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做!小凤不想和他闹下去,哭了一会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这是女人平息矛盾的一种最好办法。他想拦下她,想那样可能会出现尴尬的场面,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冲着小凤的背影郑重地说:你要面对现实,回避是没有用的!   小凤刚走一会大姐就回来了,大姐黑着脸怒气冲冲。他知道是小凤把事情告诉了大姐,他想告诉了也好,反正迟早是要让她知道的。大姐进门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泼骂。她说离婚?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如今刚刚混出个人样了就想一脚踢开老婆当陈世美了,要不是她你有今天?你是成心让人戳脊梁骨!大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弟弟,俨然一个骂街的泼妇,唾沫星子肆无忌惮地飞到他的脸上。大姐接着说:你也不想想后果,你刚走上工作岗位脚跟还没站稳什么最重要,是女人还是名声?要是让这事坏了名声你这辈子混个屁!   大姐的骂声像把扇子把他的火煽得更旺了,他对大姐的凶泼无比地恼怒,这种恼怒三年前就开始了,不过那时他在她面前还是个软弱的少年,任凭她怎么凶泼他也不敢说一句话。如今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挨了一巴掌之后什么也不敢说的少年了,他是个有知识有思想有个性的大学生,他不能让她的愚昧毁了他的生活。他说:姐,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但这个婚我是离定了。即使现在离不成,以后也一定要离!   整个村子很快被这件事搅动了,过来串门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大姐跟来人有说有笑,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真佩服大姐,可他永远也学不会。他心里像冰碴子扎着,婚没离成却闹得满村风雨,他觉得自己真窝囊。准备了三年的离婚计划就这么匆匆地流产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远不比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看来他要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的信心一点没减,就是打十年八年他也一定要打到底,而且一定要取胜!   大姐一走他便开始收拾东西,他想立刻就逃之夭夭,永远地离开这片伤心地!母亲说:你要走吗?他说是的,我去学校。父亲过来说:这会学校正放假,怕是一个人也没有,你去吃什么?他说总不会饿死的。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刘家湾去学校,父母怎么挽留也没有把他留下来。他觉得这个年过得太乏味了,早知这样他就不会回来。那个时候他就想,也许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然而在这个乏味的春节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帮他驱走了心中的阴云。   人的一生中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第八章(1)   41   月亮滑到了水塘边那棵老槐树的树冠背后,塘面变得阴暗了。这时从村里传来一阵狗的叫声,我朝村口望去,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向塘边走来。我有些吃惊,谁这么晚了还来塘边呢?渐渐那人影走近了,我看清了原来是母亲。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的。那时我正在回忆我与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这个故事很浪漫但很短暂,与我给你叙述的这个故事毫无关系。我从来没有打算向别人讲述这段故事,我找不出讲述它的理由,我完全是无意中翻到了那段记忆。   母亲说: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我随着母亲离开了水塘往村里走去。这情形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经常玩野了忘了回家,母亲找过来领着我回家的情景。   这时候,我脑子里关于我和那个女孩短暂浪漫的故事才刚刚开头。那个女孩叫英子。   我和英子之间的故事至今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包括方草、小凤和顾艳玲。她们不知道我的人生旅途中还有一个叫英子的女孩留下的足迹。方草后来虽然知道了英子的名字,但她却不知道这段故事。这段故事是我和英子两个人的秘密,我一直珍藏在心里,不知英子是否忘记了,我想英子是不会忘记的。不论她如今身在何方,那片记忆她都是无法抹去的。我们的故事很偶然也很自然,它的导演应该是人事局那个官僚胖局长。如果不是他的大笔一挥把我打发到青山中学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我这辈子也就不可能认识一个叫英子的女孩。英子虽然没有对我的人生产生什么影响,但她却为我烦恼的人生带来过愉悦和幸福,因此这段记忆非常深刻。   42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要去送我,我不让他去。父亲有些伤感。母亲眼睛红红的,说让他去送一程吧。我没有再阻拦。父亲背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和母亲走在后面。那时太阳刚出山,阳光很耀眼。我回来的十多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乍一见太阳有一种亲切感。可我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出了村子父亲还要送,我不让。父亲就把行李递给我,说:在单位一定要注意同别人搞好关系。人生在世,诚实为本,老老实实地工作。母亲抹了一下眼睛,说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别再难为小凤了,那丫头人不坏,这个家没她不行。母亲说的是一句极平常的话,我听着却有些伤感。我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但我没提小凤。我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我怕回头见到母亲抹泪的样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时我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十年不归。   小凤是在我同父母分手后跑着赶来送我的。我说我不用你送。她不说话,眼睛里有泪水在跳动,她从我肩上接过行李背在肩上低着头在前面走。我们就像两个陌生的路人没有一句话。我一路想着我如何找到方草以及找到她以后的生活。我不知道小凤这一路在想些什么。   车到瑶城正是中午,我买好了下午去青山的车票,寄存了行李,然后就去街上溜达,想顺便吃点东西。没有风,阳光显得格外暖和,街上的人个个都显得懒散悠闲的样子,惟独我一个人悠闲不起来。我转了两条街竟没找到一家开业的饭店,就问一个在饭店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老人说瑶城的饭店都要等到十五以后才开业。我惊异道:为什么?老人翻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你都不懂?我张着嘴说不出话,突然觉得瑶城距我还很遥远。   我放弃了吃饭的念头。在往回走的时候无意间路过了医院门口。医院里看病的人很少,农村人一般过年是不看病的,除非得了急病,这个规矩我从小就懂。我的脚不知不觉走进了医院大门,眼睛情不自禁向左望去,看见了院子南面围墙边那片小竹林,脚就向竹林走去。竹林与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那种竹子是永远长不大的,人们选它的理由就是看中了它永远长不大的特点,就像男人喜欢永远年轻的女人一样。我惊讶地发现,在我和方草当年坐过的地方仍然铺着一张报纸,是一张两天前的省报。报纸上有两只屁股压过的痕迹。我坐在了报纸上,眼前便出现了过去的情景,这情景一直伴随我到达青山中学,直到见到了那个叫英子的女孩时才消失。   校园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它背靠青山面向公路。山上树木茂盛,公路车辆稀少,环境十分优雅。这就是青山中学。我对它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特别适合安度晚年。大门右侧一栋向阳的平房是教师宿舍,我走进大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走廊上看书的那个女孩,她就是英子。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为之一震,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这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孩长得漂亮让我心动,而是她太像我正在想着的方草了。她也穿着一件和方草那件一样的大红棉袄,也是短发垂肩,甚至那方方的脸型和鼻子五官都很相像。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是因为我对方草长期的思恋所致,我脑海里的方草确确实实就是眼前这个女孩。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帝有意抚慰一颗过于消沉的心而安排我在这里和她相逢的。她会给我孤寂的心带来安慰吗?   她看见我进门就站了起来,远远地望着我微笑着。那笑妩媚而略带一丝羞涩,特别地撩拔人,她让一个男人冰冷的心一下子暖起来。   她说:你就是新来的林老师吧?   我点点头,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说:吴校长走的时候特地告诉过我,说你可能要提前来,叫我一定要等你,不然你连吃的睡的地方都没有。她放下手里的书从我肩上接过行李,说:学校还要等到二十才开学,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笑笑:我想提前来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   她低头一笑:环境还要适应的吗,到处还不都一样?   我望着眼前这个酷似方草的女孩,心里冒出了许多疑问:为什么校长要让一个女孩子在这等我,她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我不忍心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和食堂管理员勤杂工之类的工作联系在一起。转而一想其实她干什么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很像方草。重要的是我和这个漂亮女孩从此开始认识了。她让我每天都能看见我一直在寻找着的方草的影子,让我对方草的印象永远保持新鲜和清晰。   女孩开朗大方,笑起来特别撩人,惟独这点不像方草。方草显得过于深沉稳重,让人觉得她的心里装有太多的忧伤。我真不知道我到底应该喜欢哪种性格。这两种性格就像两件颜色不同的衣服,穿在两个女孩身上都很漂亮,两个我都喜欢。我想我这是有点作茧自缚或自作多情,漂亮女孩一个笑靥一个眼神便引起如此离奇的联想,真是荒唐可笑。我们根本不像两个陌生人的初识,就像两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邂逅相逢,一句客套话也没有便消除了陌生感。她把我的行李提到我的宿舍。我的宿舍与她的宿舍只相隔三间屋子。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床橱桌椅都是现成的。   我说:这里有人住?   她说:原来是肖老师住的。   我说:肖老师呢?   她说:过年前调县里去了,你来就是接他的班,教初三语文。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人事局看到的情景,校长纠缠胖子局长可能为的就是这个肖老师。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像一曲戏,我上场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场上了,可我却没见着。这个伏笔在这里才有了交待。我真羡慕那个肖老师,竟然有本事从一所山沟中学跳到县城去,没有足够的马力是绝对不行的。同时我又有些恨他,他留下了这个空缺坑害了我。可一想如果不是这样我能见到这个像方草的女孩吗?世上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只是人们往往不太在意另一面而已。女孩就像我的妹妹,手脚利索地一会就收拾好了我的床铺,把我的东西一一摆放好,说你休息一会吧,我去做晚饭。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她不仅穿着长相连一抬手一投足都像方草。她不仅收拾好了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时也收拾了我乱七八糟的心。我想我们的相逢绝不是人生的某种巧合,而是一种缘分。这让我想起了八岁时算命瞎子说过的话。我的确很得女人缘,三十不到就已经被女人搅得身心交瘁,而眼前又出现子第三个漂亮女孩,我好像预感到我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我觉得我的想法有些下流,脸悄悄地热了一下。我在椅子上坐下,指指床说:坐一会吧,时间还早。她笑笑,就在床上坐下。   我说:你穿红颜色的衣服真好看。   大伙都这么说。她笑着说:我有很多红颜色的衣服。   我知道她在这所山村中学里一定是很受人关注的女孩,尤其是结了婚的男人,这种感觉我有过。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怎么叫你?   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是吗,我没告诉你吗?她说:英子,我叫英子。   英子?我突然想起了林海音笔下的那个叫英子的女孩。   她笑着问:很土,是吗?   不,很好听。我说你读过林海英的《城南旧事》吗?那里面也有个叫英子的女孩,长得很漂亮。   她摇摇头:我没读过,她说你有吗,借我看看。   我身边没有,以后我想办法给你借来。   英子不是食堂管理员也不是勤杂工。英子是代课教师,教初一语文。英子一心想上大学,连考三年都差几分。英子说今年再考最后一次,她说她的命运就在今年决定。英子的家也在金瓦湖边,与刘家湾隔湖遥遥相对,英子春节不回家过年就是为了能静下心来好好复习。学校规定看校的待遇就是一日三餐不用交伙食费,饭菜随便吃。可英子只会煮面条,一日三餐都吃青菜面条。那天晚上我吃了三大碗,我说不清是英子的面条做的好还是因为心情舒畅,惹得英子在一旁笑着为我担心。   英子说:别撑坏了肚子。   我说:你一定觉得我是饭桶是吗?   英子说:不,我挺喜欢男人这样。我们学校的男教师吃面条都吃不过你,他们顶多吃一碗,而且很少出声。   特别是在女孩子面前对吗?   英子笑得眼睛里溢出了泪花。英子说你来了真好,不仅可以帮我复习,晚上我也不用害怕了。她说夜里山上常常有狼叫,非常吓人。前天夜里狼就来过,就在院子外面叫,我吓得一夜都没睡。   我说别怕,其实狼更怕人,只要你不攻击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正悠悠地跳,狼若真的闯进来了我不仅保护不了英子,连自己怕也难保。   谁能想到,正是这可怕的狼把我和英子拉近了,使我们的关系免除了许多发展过程中的冗繁的环节提前进入了高潮。   43   我第一次听到狼嗥的时候已经在英子的脑海里深深地扎下了根。那几天我帮英子解决了不少复习上的难题,英子好高兴。英子为此特地去镇上割了一斤肉给我加餐。不过那次餐加得挺滑稽,肉没有吃出肉味。英子烧肉的时候只顾和我说话把肉全炼成了猪油。英子说明天我再去割一斤肉回来。第二天英子真的要去,我阻止了。英子说那我陪你去爬山吧。她说你不是要适应环境吗?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有情调的事情,欣然同意了。   我们爬上学校背后那座山顶,坐在岩石上俯瞰着校园,方方的院子像一块小巧的模型。我想我这辈子也许就要葬在这块方方的模型里了。如果这里没有英子我一定会闷死的。我不知道一旦英子去上大学,我将如何面对寂寞和凄凉。因此我又希望英子考不上。我脸热了一下,我想我怎么能有这个自私无耻的念头呢?我看看英子,生怕她看到我的脸色。英子正靠在一棵小松树上,揭开领口往里吹风,我想她身上一定出汗了,我身上也出了汗。   我望着英子很长时间忘了说话。英子说:你干吗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像你的什么人?   我心里悠了一下,怀疑是不是什么时候说漏了口,可我想想没有。我点点头,说是的,是很像一个人。   英子说:什么人,是你朋友吗?   我说:她是我的同学。   英子说:她很漂亮是吗?   我说:是的,和你一样。   英子的脸变得非常红艳。她说:你会走吗?   我说:我上面一个人也不认识,往哪走?其实这里挺不错,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   英子说:如果我考上大学,将来毕业后还回这里,你相信吗?   我笑笑:你考上大学真的还愿意回来?   英子说: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一定回来!英子说着转过脸去。我看到了她脸上的那一抹红云。   就在这天夜里我第一次听到了狼嗥。   一开始是英子听见的,我没有听见。那天晚上我给英子讲一道高考作文题,夜很深才睡下。我很累,躺下就睡着了,是英子的敲门声把我弄醒的。随后我就听到了狼嗥。我从来没听见过狼嗥,不是英子说那是狼嗥,我一定认为那是一只发情的母狗正张开她嘹亮的歌喉寻找她的性伴。   英子进来的时候一脸惊吓的样子,她的红棉袄没有扣,脚上袜子也没穿,显得很慌乱。她说吓死我了,狼就在院墙外面。我说那是狼吗,同狗叫差不多,也许就是一条狗。英子坚持说是狼,她说她们家乡山上就有狼,就是这样的叫声,她听见过。她说狼饿急的时候,一个小孩都叼得走。这我相信,祥林嫂的儿子就是被狼叼走的。我被英子说得也有些害怕起来,我们点着灯不敢睡,狼就在墙外嗥。英子说:狼最怕光,只要灯亮着它就不敢进来。英子身上开始有些哆嗦。我说:你上床去坐吧,被窝里暖和。不然你会冻感冒的。英子看看我没说什么就上了床,把腿伸进被子里面靠在床上,和我继续讨论那篇高考作文题。   狼嗥了一会声音渐渐远去了。我说狼走了,英子我送你回去睡觉。英子望着我并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她说:我不想回去,我怕。英子望着我,问:你冷吗?我说有点。她说那就上来吧。英子的声音有点特别。我身上一阵激灵,突然想起了月光下的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我的身子瓷在那里。英子撩起被角,说快上来吧。英子伸手关了灯。我看见英子在黑暗里脱了衣服,露出了两只小巧挺拔的乳房,然后溜进了被窝里。我所有的理智在那一刹那都被她那两只小巧挺拔的乳房击溃了,脱了衣服上了床。英子钻进我的怀里哆嗦着,说:抱紧我,抱紧我。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抱不紧她,她就像一条水里的大鱼在我的怀里扭动着。我们如痴如醉地抚摸亲吻,一点也不生涩,就像有过多年生活体验的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做起来非常顺手。我真担心英子会从我的一招一式上发现我的秘密,可英子并没有发现,倒是我发现了她的一点小秘密。英子没有方草和小凤第一次做爱时的那种羞涩、紧张和痛苦的呻吟,她的呻吟是性满足时高度亢奋心情的外露。英子喊声很大,她知道周围除了那只狼没有别人能听得见,所以她才敢如此放肆地喊叫。那喊叫像一堆火把我熔化了。完事后英子像一条挣扎得精疲力竭的鱼安静地躺在了我的怀里。我说英子赶快起来把那东西排出来,要是怀孕了就糟了。英子就光着身子起来用短裤抹起来。我点亮灯,英子本能地看了一眼窗户,窗户上挂着窗帘。她说你干吗点灯?我说我想看看你,刚才没看清。英子笑笑,认真地抹着。我望着她,说英子你有朋友?英子非常聪明地看看自己手上的短裤,说你在意这个是吗?我的脸反被她说红了。我说不,我是随便问的。我怕英子不高兴又加了一句:其实年轻人都需要朋友,我也有朋友,不过那是过去,现在没了。英子灭了灯又钻进被窝,搂着我说:其实我早就看出你有朋友,只不过现在暂时分手了而已,你并没有从心里把她忘记,你一直把我当成了她,对不对?我亲了她一口,说:英子,你真是个小妖仙,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不上大学是中国的一大损失!英子快活地笑起来。我们又紧紧地拥在一起,开始抚摸亲吻,接着做爱,就像久旱的田野永远也浇不透。   那几天我被小凤挑逗而膨胀的性欲在这个狼嗥的夜晚得到了尽情地释放。心满意足之后心里又感到了一丝自责,我不知道我的行为算不算肮脏和卑鄙,将来有一天英子知道了我的情况她会恨我吗?   我和英子的感情就像春天播下的一株小苗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正蓬勃生长,我们都有一日不见如隔三载的感觉。我想我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英子温情的沼泽了,她帮我暂时忘记了离婚的苦恼,给我迷惘的人生带来了抚慰和幸福。突然有一天,在英子的喊叫声中我的灵魂像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掌!这人问我,你真的打算放弃方草和她结婚吗?我突然从飘浮的云朵上跌落下来,我回答说我不能,我无论与英子怎样纵欲缠绵风情万般,我的脑海里始终被方草占据着,她们虽然很相像,但她却怎么也代替不了那个真正的方草。我说我这五尺身躯可能永远是属于方草的,任何女孩怕也夺之不去。可我不忍心伤害英子,那样对她的打击太大。他说秘密不可能永远成为秘密,没有根基的花朵不可能永远绽放不谢!我听着这声音心里突突不安。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平安地结束这场幸福的情感游戏,伤害这样一个善良纯真的女孩你还会有幸福可言吗?   现在我特别希望英子能顺利地考上大学,并在她离开青山之前不要知道我的秘密,然后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能让她忘掉我的知己,把我们这段生活永远地珍藏在记忆里。我加大了对英子辅导的力度,我要确保英子万无一失地考上大学,离开我去远方。聪明的英子这回却没有看出我的心事,甚至把自己脑子里的最后一丝疑虑都抛弃了,把她全部的真诚都给了我。闲时她陪我爬山,陪我游泳,同我做爱,她似乎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姑娘。   我的愿望在最后的一刻功亏一篑,如同到了庆贺胜利时突然被敌人的冷枪击中,更令人痛心惋惜。我想这是上帝对我耍小聪明的愚弄和惩罚。   英子在离开青山中学的前一天知道了我的秘密。英子很伤心,她是哭着离开青山的,我要去送她,她不让。我们的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十年无音讯,没有留下一点尾巴。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英子?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44   夜里,房子后面的树林里两条狗嘶咬了一夜,声音一会雄壮豪放,一会凄凉哀鸣十分古怪。它使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和英子听到的狼嗥。但这次不是狼嗥,它的的确确是两条发情的狗在嘶咬、交媾,声音十分难听。其实也许并不是那声音难听,而是我们的听觉太愚钝,欣赏不了那畜牲调情时的窃窃私语和性高潮时的嗷嗷呻吟。感到古怪可笑的应该是我们,我们有什么资格自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万物之灵?   这一夜我被那个叫英子的女孩搅得彻夜未眠。我本只打算随便翻开看看,不想一打开就合不上了。我算了一下英子今年也已经三十四岁了,早已不是从前那副模样了,可我脑子里的英子永远还那么年轻漂亮。我现在越来越相信“缘”这个字。相术中说“人生聚散皆为缘”,我和英子从相逢相知到相爱相离不都是缘吗?   我一直后悔那天干吗要到镇上供销社去买什么笔记本,买什么钢笔。其实英子并不在乎我送她什么,她得到了我是她最大的满足,她根本不需要别的什么了。英子不知道我去给她买钢笔和笔记本,要知道她一定会不让我去的,我却鬼使神差地瞒着她到镇上买了一支钢笔和一本笔记本。钢笔是英雄牌的,当时人们都特别喜欢那种钢笔,而英子却还没有,所以我决定送她一支,让她握着我的笔度过她的大学生涯。本子是上海出产的32开包着缎面里面带彩色插页的那种,这在当时也非常时髦。我特地挑选了一本大红缎面的,那鲜艳的颜色同英子的红棉袄很相似,我想英子一定会理解我的寓意。我翻看着本子,我想我应该给英子提点什么,于是出了供销社我伏在山边一座石桥的桥墩上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两行字:“天涯处处有芳草,何须他乡念故人”。我想英子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一定会读懂我的意思的,然后她就会把我渐渐忘记,使我们俩都免去了许多笔墨之苦。写好字我好像了了一桩重大的心事,我想象得出英子接到我的钢笔和日记本时的欣喜之情,然后投入我的怀抱,热烈地亲吻我。随后我们上床做爱,结束我们这段浪漫人生的最后部分。   回到学校的时候夕阳正挂在学校背后的山顶上,天空很红很亮,景色十分迷人,这与我和英子此时的心情十分地吻合。我有意重重地关上院门,让那钢筋大门发出一阵金属刺耳的声音,好让英子出来接我。学校正放暑假,教师全部回家双抢去了,只剩下我和英子两个人。英子在等通知,而我则在躲避一个合法妻子的生理和心理需求。我们天天爬山,然后大汗淋漓地去河里游泳。我体验了在水中拥抱女孩的感觉,那感觉的确像拥抱一条大鱼。然后我们一起做饭,然后上床睡觉,就像一对夫妻。做爱对于我们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没有了一点羞涩和新奇,我们只有兴奋和快乐。英子仍像以前那样大声喊叫,那喊叫一次次地将我熔化,让我满足陶醉。可我就是无法让方草让出位置给英子,我想我命中注定不是属于英子。我为英子感到不公和伤心。   英子没有出来迎接我。我设想的英子扑在我怀里亲吻我的场面没有出现。我喊了两声也没有听见她回答。我想英子一定在耍什么小花招或藏在什么地方想让我大吃一惊,她常这样做。我看见她的房间门关着,我轻轻推开,身子激灵了一下,英子并没有藏在什么地方,她就在房间里,伏在床上哭得泪水涟涟。我说:英子,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准备去扶她起来被她推开。   英子哭得更凶了,声音发颤,泪水把床席洇湿了一大片。   我说: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呀。我又去扶她。   英子说:你走吧,你走吧!她哭着把我推到了门外,然后关上了门,伏在床上继续哭。   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英子的哭一定与我有关。我不知道在我去供销社买钢笔和笔记本的两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令英子如此伤心。我回到我的房间,答案原来就在我的桌上:一封从刘家湾寄来的信,信已拆开,肯定是英子拆的,平时同学来信我都让她拆。我抽出信,一张小凤与儿子的合影照掉到了桌上。我拿着信的手在嗦嗦地抖动。信是大姐夫的笔迹,但口气则是大姐的。大姐在信上告诉我,小凤和儿子都很想念我,问我为什么暑假不回家,叫我一定要抽时间回去看看父母,看看小凤和儿子……   这一夜我和英子没有睡在一起,这是我们俩都没有想到的。我们的故事太像一曲戏了,把伏笔藏到了最后一刻,让人大吃一惊。对于一曲戏它太精彩了,可它对于我来说太残酷了。我把这笔帐记在了大姐和小凤的头上。   一束刺眼的阳光直照在脸上把我弄醒了。我一下子惊起,我想我该去送英子,她今天一天要赶很多路。我没洗脸就跑过去,英子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和我给她买的钢笔和笔记本一模一样,只是缎面和钢笔的颜色不同。我心里感到一阵激动,想不到她早就给我准备好了纪念的信物。我打开笔记本,扉页上也写着两句话,是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落款日期是半个月前她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她是什么时候背着我悄悄去买的。我又翻开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爱你,我也恨你……”我不知道那个省略号里她到底想说什么?我穿着短裤光着上身一口气跑到镇上车站。车站空无一人,班车早已走了。我站在车站外面望着公路的尽头,我的鼻子热辣辣的,阳光刺得眼睛特别的难受,我感到有股液体正往外涌。这泪是为英子流的,同时也是为一个懦弱的男人流的。我和英子的这段生活就像一个悠长的梦,现在天亮了,我的梦结束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   第九章(1)   45   英子走了,她带走了我的灵魂,我的梦幻。我关紧房门连睡了两天。学校就像死去了一样安静,我真想那条狼能来陪伴我,可惜狼没有来,我没有听到它那动听的嗥叫。也许它已经去了远方。   第三天傍晚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我现在已经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态了。最近我读到一篇外国科幻小说,小说写得很短只几十字,却耐人寻味:“公元某某年地球遭到了一次空前劫难,人类毁灭,只剩下了最后一名幸存者。幸存者望着废弃的地球,心理承受着一种比死亡更恐惧的痛苦。正当他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我想我当时的心情和那个绝望中听到敲门声的幸存者绝没有两样。在我起床到开门这段时间里,我对门外那个敲门者进行了种种设想,其中有一种设想是英子走的时候什么东西忘记带了现在又返回来取。这是我最期盼的一种设想,我祈盼命运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当面告诉英子我没有欺骗她,我爱她!   我打开门,我的幻想像一缕烟飘散了。站在门外的原来是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他们是来请我去帮公社写一份大材料。他们选中我的原因除了我的学历在这里最高外,还有一点就是我有个同学在省报当编辑。从他们的言谈中我知道这份材料的重要性,它不仅关系到青山公社的名声,同时也直接影响到公社书记的前途命运。   我惟独没有想到这份材料会改变我的命运。   英子走后的半个月里,我被这份很苦的差事缠得很累,容不得我抽出时间去想英子,这对我倒是个解脱。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我,每顿饭都有荤菜和酒,我有些感激,认为公社书记待我不错。其实我错了,他们给我肉吃给我酒喝就像马戏团的老板给动物们肉吃是想它们表演得更好,为自己赚更多的钱。书记给我肉吃给我酒喝是想我把他吹得更亮一点。我们走遍了全公社十八个大队,了解推行林业承包责任制带来的变化和经验。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皮晒脱了一层。公社书记说:稿子见报后我一定加倍付给你稿费。后来稿子在省报发表后他真的给了我100元稿费,这是当时我得到的报酬最多的一次。而他自己得到的远远不止100元钱。稿子登报不久他就被调到县里当了林业局长。他在走之前没忘记提升教育干事为公社副书记。这样,我们三个人都为自己付出的汗水赢得了报酬。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省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一篇题为《春风化雨绿青山》的长篇通讯,并且配发了编者按。编者按说:“当前,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在全国农村试点进行,而我省却进展缓慢。今天特发表长篇通讯《春风化雨绿青山》,介绍瑶县青山公社推行林业生产承包责任制的经验和做法。他们成功的经验对我省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将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希望全省农村都来学习青山的经验,使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早日吹绿我省大地。”   这篇通讯的作者就是我。当公社书记把报纸和100元稿费送到我手里时,我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名状的激动。我激动的并不是那100元稿费,而是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围绕着这篇通讯从省里到地区到县里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   县委书记顾志杰办公室里从早到晚电话铃声不断。首先是省委书记亲自给他打来电话,对他进行了侧面表扬,要他去省委详细汇报一下青山的做法,为全省农业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提供可操作性的材料;接着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又分别打来电话,要他尽快把青山的材料送到地区,好赶在全省前面推广,千万不能让别的地市抢在了前头。刚接完地委的电话,省农业厅和林业厅又先后打来电话,要他抓紧着手准备,农业厅和林业厅近期要分别在瑶县召开农业和林业生产承包责任制现场会。下午又有十几个县委书记给他打来电话,说要带人来参观取经。   搞宣传出身的顾志杰今天真正感受到了宣传的威力,一篇通讯一下子使他成了全省关注的焦点。他连读了几遍,一直不清楚这个作者是谁。从文章的构思和文采上看,不可能出自业余通讯员之手。他想瑶县没有这样的能人,宣传部一直要调几个能写的人就是寻不到,他想要是有早就被陈天明抓到手了。顾志杰一个电话打到宣传部长陈天明的办公室,问陈天明可知道作者是谁。陈天明说:我刚刚打听到是青山中学的一个教师。是个刚刚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顾志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对电话大声说:怎么把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埋没在那么个鬼地方?浪费啊!他说你不是愁着找不到人,去把他调上来,县委宣传部需要他!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我当然不知道,我是后来从陈天明和黄秋云的口中得知的。   这一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它发生远离瑶城三百公里外的省城一所师范学院。一个三年级的女学生捧着报纸把那篇通讯读了数遍,读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同学们百思不得其解,说方草你怎么了,一篇新闻报道竟把你激动成这样,它真的那么感动人吗?方草不语,泪水仍不停地流。同学们忽然想起了方草是瑶县人,想那篇通讯写的可能就是她的家乡,便纷纷抢着读那报纸,可并没有从中读出什么催人泪下的文字来,便更加迷惑了。方草一句话也不说,回答同学们的仍然只有那流不断的泪水。那几天她像病了一样,身体特别地虚弱。她不吃也不喝,也不去上课,整天睡在宿舍里,手中始终拿着那张报纸。报纸翻破了字迹模糊了她仍舍不得丢弃。后来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人一下子瘦了很多。   一年后,当我知道这件事情时,我流泪了。   46   1980年国庆节的前一天,一辆北京吉普开进了青山中学。当时正是上课时间,院子里很安静,所以吉普车的引擎声显得特别大。那种声音在山区孩子们的心中特别动听,特别诱惑人,学生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黑板向窗外望去。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我用黑板擦敲了两下讲台,把学生的目光从窗外又赶了回来。这时我就看见校长耷拉着脸在教室外面喊我。他声音很低,说:你出来一下。我放下手里的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向外走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学生小声说:小车是来接老师走的。我心里猛地紧缩了一下。我回过头看看我的学生,他们一个个眼睛里都透出失落的忧伤。我说你们先预习一下课文,我马上就回来。我特地加了一句:老师不会走的。可我欺骗了我的学生,我就从那一刻走出教室,以后就再没有走进过。我爱我的学生,可我更爱瑶城,爱县委大院。那里是我理想诞生的地方,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办公室里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正陪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那中年男人和公社书记差不多年纪,脸盘白白净净,面容十分和霭,给人热情亲切的感觉。我想他一定是从县里来的,因为前几天公社书记就向我吐露了调动的事情。公社书记互相作了介绍,我和陈天明就握了一下手。陈天明说:你的通讯写得不错,得到了县委领导的肯定,所以决定调你去县委宣传部。你准备一下过了节就去报到。公社书记和教育干事也过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我感到这个握手却有些别扭。公社书记说:祝贺你啊,以后要多报道我们青山公社啊。我看看校长,校长正一个人闷闷地抽烟。他将一支才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对公社书记说:你们把他调走了,这初三的语文课谁来教?公社书记有些不悦:老吴你别老想着这事,上面会给你派来的。陈天明说:我会让人事局尽快调人来的。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胖子局长。三天后当我再次来到人事局报到时,胖子局长和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对我热情相迎。他们当着我的面夸起了我的那篇文章。胖子局长把开好的调令递给我时笑着对我说:还记得去年分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是金子放哪都会闪光。   我说:可惜这话不是你说的。我也不是金子。   我心里像是一口陈年老痰被咳出来的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了,拿着调令走出了办公室。屋里悄然无声。我不知道那是一幅怎样的场面。因为我一直没有回头。   47   他就像一个寻路者,本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却被人不负责任地指向了别处,在经历了一番周折之后他才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他一直想去的理想之地。   1980年秋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他第二次走进了县委大院。当他跨进那座庄严的门楼时他没有再哆嗦。他曾经有个想法,他要再体验一次哆嗦的感觉,这回却没有体验到。他想也许他的哆嗦的历史已经结束了。他望着庄严的大门有些激动,他想他的新生活开始了,但他却无法预测他的新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生活的奥秘就在于你永远无法预知它的结果,要是知道,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你只有耐心地等待。   那时国庆刚过几天,门楼上的松枝和彩灯都还没拆去。这使他想起了从战场归来的英雄通过的凯旋门。他不知道他算不算凯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青山中学,想起了英子,心里掠过一丝忧伤和凄凉。   县委大院和青山中学那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很有些相似,只不过比青山中学大一些漂亮一些。以前他虽然路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脑子里根本没有它完整的印象。今天他的心里很平静,他已经是这里的人了,再不用担心别人笑话他的专注是作白日梦。他站在大院的中央,把院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结果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县委大院紧靠着一座矮山,山上的植被保护得很好,使得大院有了一道不错的背景色。院子足足占了半条街的长度,树木花草布置修剪得十分精当。房屋完全是传统的皖南风格,白墙黑瓦,深红色门窗,高高的防火墙,古朴典雅,有一种文化品味。这里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过去皖南大户人家的庄园而不是政府首脑办公的地方。院墙四周生长着高大的古柏,他从这种生长缓慢的老树身上似乎看到了大院纵深的历史。他像一个考古专家很想通过眼前的情景复原出大院最初的面貌,可他经过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他想复原历史原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1980年瑶城的市政建设还相当落后,街道拥挤肮脏嘈杂。而县委大院却打扮得古色古香很有模样,既庄重又漂亮。权力和地位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因此他有种自豪感。   按照门卫的指引他在大院的西北角找到了县委宣传部。一栋平房紧靠山脚,环境十分幽静。这是个特别适合看书写作的地方,他想把宣传部安排在这个地方可能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他非常喜欢这里。让他意外的是西面山墙边竟生长着一片小竹林,这让他想起了医院围墙边那片小竹林和一个坐在竹林里伤心流泪的女孩。方草的泪脸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他心变得凝重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种一片小竹林,整个大院其他地方都没有,偏偏种在了这里。而后来他的办公室又偏偏是西面山墙那间,他的办公桌又恰恰靠着山墙的窗户,只要他坐在桌前,无论他开不开窗户他都能看得见那片小竹林。他常常对着那片小竹林胡思乱想。他想这片小竹林也许是上帝的杰作,是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勿忘历史。那么它的寓意又是什么呢?是暗示方草还没有忘记他,他们还能重续旧情吗?可他此刻连方草在哪都不知道。有时他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部长领着他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介绍。人们对他的到来反应十分平静。他原先设想的那种场面并没有出现。这让他感到一点伤感。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其实宣传部并没有多少人欢迎他的到来。就像一群星星,你的亮度太亮,别人就变得黯淡了。他心里有些压抑。他想第一天上班就有这种感觉不是个好兆头。部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别在意,这些人就这样,酸文人嘛。他对部长笑笑,但笑得很不自然。部长的话使他想起了文人相轻这句古训,可他们算得上文人吗?   晚上,他拿出了英子送他的日记本记下了这一天感受。那感受是灰色的,与他三天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失落代替了憧憬。他没想到官场原来竟是这样的无聊冷漠没有人情味。这种冷漠令他窒息。   开始几天部长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连分在哪个科室也没有确定。他天天上班就坐在部长对面一张多余的办公桌上看书。部长喜欢喝茶,一上午要喝五六杯。部长泡茶的时候也给他泡一杯,他却不喝,他没有喝茶的习惯。部长说你怎么不喝茶?这习惯不好。坐机关就要学会喝。部长很健谈,他们谈话的话题很广泛,可就是不谈他的工作安排。他不知道部长到底在等什么。部长的这一暧昧给他招来了更多猜疑和忌妒的目光,让他好不自在。他就试探地问部长可有什么事情让他做。部长笑笑说:你别急,刚从下面上来,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先适应一段时间。他望着部长,他没听明白部长这句内容含糊的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部长接着说:你要急就去外面到处看看,瑶城可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城,值得看的地方很多。看看对你今后的工作会有好处的。原来部长是换一种方式继续拖延对他的安排。他这时听明白了。可他不明白部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对部长的为人还一点不了解。他接受了部长的建议,毕竟这个建议不坏。   他像一个无业游民在瑶城的大街小巷踯躅游荡,他觉得挺滑稽挺可笑,他原来像个淘金者准备到这里大干一番,别人却让他逛大街。他没用一上午就把瑶城几条大街转了个遍,瑶城并不像部长说的值得看的地方很多。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没有发现历史还是历史拒绝了他,他并没有发现能证明瑶城存在了三百年的遗迹。那时街上正在放映印度影片《流浪者》,大街上摹仿拉兹穿着束臀宽脚喇叭裤的青年多了起来,这种泊来的洋文明与瑶城传统的大裆小脚裤和对襟小褂形成了格格不入的巨大反差,令人哭笑不得。   他离开大街去了城外。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大堤上那棵古榕树。他对这棵高大的古榕树进行了一番联想,比如和一个漂亮女孩坐在这棵树下听她说着悄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现在身边没有女孩。他站在古榕树下眼睛向北,就看见了那条宽阔的瑶河和两岸平展茂盛的草滩,这使他的心为之一亮。没想到瑶城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他想这里才是瑶城最值得看的地方。他沿着河边向西漫步,走了很久都没有回头,他几天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他想此时他身边如果有个女孩最好是方草或英子陪伴着那真是完美无缺了,只是这一点让他稍稍有点遗憾。此刻他把能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这碧绿的草滩上漫步视为他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几年以后他的这个愿望实现了,但陪伴他的不是方草也不是英子,而是另一个女孩。那时他走在草滩上的感觉已经不那么浪漫了。   瑶河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向南去了,大堤被一座高山切断了,他就从此上了山。那是城西最高的一座山,他站在山顶俯瞰了整个瑶城。他看到了县委大院,看到了宣传部那栋平房,甚至看清了山墙边那片小竹林。他还看到了车站、医院、瑶中和城中那座最高的金凤凰酒楼以及山下小湖边那个被瑶城人称之为“中南海”的干部居住区。他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目的要看这些地方,完全是任目光信马由缰,根本没去想这些地方与他今后的生活会发生什么联系。几年后当这些地方一一在他的生活里出现时,他再去回忆那次俯瞰,他感到了震惊。   从山上下来,他正好路过医院门口,他又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到那片小竹林坐了一会。他仍然坐在当年他和方草坐过的地方,因为那地方仍旧铺着一张报纸,这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一直坐到下班才回宿舍。他把一天的感受写成了日记留在了英子送给他的日记本上。这一天的感受仍然是灰色的。他从小就向往的瑶城原来不过如此。而他一直梦想的县委大院竟是这样的一个冷漠世界。他开始怀念青山,怀念和英子在一起的浪漫时光。如果命运再让他选择,他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48   这天夜里他作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非常的古怪。实际上那不是一个梦而是三个梦,就像一出戏的三个完整的段子。三个梦的地点和背景都在同一个地方,这在他三十年的生活里还是第一次。三个梦的地点全都在瑶河边的草滩上,但河滩上的景物全都变了。河水是红色的,草滩是黑色的,而天空和远山全是白色的。河水和草滩都无限地延伸了,与遥远的天边连在了一起。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片绿色的芳草地。如同一幅怪异的抽象画,他怎么也读不懂。   他第一个梦见的是小凤。小凤坐在河边伤心地抽泣,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小凤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没有尝到过一次做爱的快乐。很多男人都想与我做爱,可我却忍着痛苦守住了名声,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凤说她真想去死。他一点也不为小凤的眼泪所动,他说那你就去死吧,死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会在那里找到快乐!小凤骂了他一句然后就哭着扑向了河里,溅起了一片鲜红的浪花!   他惊醒了,身上出了许多汗。   他接着梦见的是英子。英子从河滩的远处向他跑来。英子边跑边喊。他听见英子的喊声也向英子跑去。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像两个精灵边跑边喊着,脚步轻飘如飞,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然后他们就搂到了一起,在草地上翻滚着亲吻做爱。他梦呓般地说:英子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他听见英子一边嗷嗷地叫喊着一边说:其实你只想和我做爱,你心里并不爱我。英子伤心地哭起来。他的性欲在英子的哭声里消失殆尽。他说英子原谅我。说着又去搂英子。这时他才发现怀中搂着的却不是英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他推开女孩惊叫了一声,他又醒了。这时他就听见外面走廊上有人说话,他知道是夜场电影散场了。他起来到外面撒了一泡尿,把桌上半杯凉开水喝了,他感到嗓子好干。 喝了水他接着上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躺了好长时间。他始终在想着刚才那两个梦,心里还有些害怕。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他才又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最后梦见的是方草。他俩仍然站在刚才他同英子做爱的地方。他发现草地上还留着英子的血,因为草地是黑色的,河水是红色的,所以方草并没有发现。这回他们俩没有拥抱,也没有做爱,而是在争吵。他从来没见过方草如此地凶悍。她泪流满面边哭边骂。她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把什么都献给了你,而你却为了自己可怜的前途不惜抛弃我!他感到委屈,他说方草你一点不讲良心,这些年我哪天不在盼着你回来?我天涯海角都找遍了,可你就在我身边却迟迟不肯见我,是你不讲良心!方草就拼命地号啕,她仰面望着苍白的天空哭喊道:天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负心的男人?我怨我恨啊!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像一条漆黑的长蛇,接着便雷声大作,雨点叭叭地砸下来。那雨竟是红色的,同河水一样鲜红。很快草滩就被鲜红的雨水淹没了,满眼都是红色。红色的水将他浮起来,他拼命地划,却看不见河岸在哪。他划了一阵感到精疲力竭身子往下沉去,他拼命呼喊救命,可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喊。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衣服全汗透了,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心里一直很恐惧。他清晰地记得三个梦里的每一个环节。他觉得很奇怪,怎么三个梦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背景颜色都完全相同,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不明白这三个梦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或预示什么?他曾经读过弗洛依德的《释梦》,可弗翁的理论对他的这个梦却显得很苍白。他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压了他多天他都没有搬开。后来有一天,他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发现一个相面老人正在阳光下瞌睡,他见前后没人,于是他叫醒了老人,请老人帮他释梦。老人边翻一本破书边听他说着他的梦,就像一个郎中听病人介绍病史。他介绍得很简单,他不想把自己梦见的一切全告诉老人。那时候人们还羞于说出与性爱有关的内容,他怕相面老人把他理解成一个心术不正的下流货,于是删去了许多精彩的内容。老人放下书说:这样我无法帮你解梦,就是周公来也无能为力。仅仅靠这几种颜色很难得出凶吉祸福的结论,你必须说出你完整的梦我才能帮你解释。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些。老人说那我就无能为力了。他对老人点点头,掏出两块钱递给老人准备离去。老人接过钱感到有些歉意,说:年轻人别为一个梦放不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中之事不可以信。你的面相不错,这辈子你能得两缘:一是官缘,二是女人缘。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两点就足够了。   他望着老人,他感到了震惊,这和二十年前刘家湾的瞎子说的话一字不差。他不知道是两个相面人的巧合还是他的命确实如此?告别相面老人,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第十章(1)   49   我一直把我仕途的起点定在和县委书记顾志杰见面的那个上午而不是跨进大院的那一刻。我和顾志杰见面是我到县委宣传部的第十天,也就是我遇到那个相面老人的第二天上午。似乎是相面老人的话得到了验证,我很兴奋。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部长正在听电话。我不知道部长是在听谁的电话。他坐得很直,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点头,好像打电话的人就坐在对面。说实话我不喜欢部长这个样子,给人感觉他很自卑。听完电话部长对我说:顾书记开会回来了,我带你去见见他。顾书记早就想见见你了。我突然感到心跳莫明其妙地快起来。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见一个县委书记值得这样吗?过去在学校我经常见校长,与校长讨论问题,我从来没这样过。而校长的职位比县委书记要高得多。我突然觉得我没出息了。   我对顾志杰的第一印象特别的好。这个五十左右的男人生就一副富贵相。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伟岸,但很魁梧。方脸大耳,额头很宽,两道粗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纹,络腮胡刮得铁青,红光满面,给人的印象是办事果断有魄力。这样的人你千万别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他的身材配上那套浅灰色毛料中山装十分得体,这样的装束不论走到哪不用人介绍人们也能猜出他的身份。我十分敬佩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我觉得他的形象很像某部电影中的一个人物,不过那人不是县委书记而是地委书记。我再看看陈天明,他好像一下子显得黯淡失色了,那天在青山中学见到的那个陈天明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我觉得人真滑稽可笑,为什么在公社书记面前他就显得很像一个官,而在县委书记面前他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像跑龙套的小生?我不知道是我的观察力出了问题还是官场本来就是如此。   这一天我还认识了两样东西,一个是“铁观音”茶,另一个是“中华牌”香烟。这两样东西当时只有华侨商店里才能见得到,所以我一直只听说而一次也没见过。这是顾志杰专门留着招待上级领导的,今天却破例拿出来招待我,让我有些受宠若惊。顾志杰有些喜形于色,他的谈吐不像他的脸那么严肃。他把烟拆开递一支给我,说:这烟你恐怕没抽过吧?我说我不会抽烟。顾志杰以为我是客套,就呵呵地笑,说抽一支吧,哪有文人不抽烟的?我说我真的不会抽。顾志杰说好好,不抽烟好。说着自己点上,然后说:那就喝茶,这茶你怕也没喝过,只有省级领导才能喝得上的,尝尝吧。我就端起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我并没有尝出那茶与街上卖的茶有什么不同。我轻轻地放下茶杯,身子直直地坐在沙发的边沿上,双脚并拢,显得有点拘谨。这些常识是我的老师传授给我的。老师在上文学理论课时告诉他的学生,从一个人的坐相便能一眼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和修养。端坐在沙发前半部的人给人的印象是谦虚和稳重;而斜靠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的人给人的印象是傲慢与缺乏教养。我看得出顾志杰对我的第一印象同看我的文章一样的好。他和我谈了不少关于新闻报道方面的话题。使我的拘谨慢慢消失了。顾志杰风趣地说:我干了十年书记没把瑶县搞出名,你的一篇文章就将瑶县扬出了名,你超过我了,后生可畏啊!三个人都笑了,气氛变得活跃了。顾志杰告诉陈天明,省委已经决定明年春天在瑶县召开全省农业生产承包责任制现场会,向全省推广青山的经验。他要陈天明从现在起要加强这方面的报道,不能让这阵风冷下去。陈天明一边听一边将顾志杰的话一条条地记在小本上。顾志杰交待完工作,亲自起身给我的杯子加水。他兴奋地说:生活是个广阔的舞台,拿出你的才华来尽情挥洒,瑶县这面旗帜今后就看你的了。说完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一拍使我想起了四年前刘万全那历史性的一拍。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一时竟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来回答县委书记对我的厚望。顾志杰问陈天明我的工作安排了没有,陈天明说:我想等你回来听听你的意见,所以还没有安排。我心里咯了一下,原来部长等的是顾志杰的一句话。我想他其实有些小题大做了,为了这一句话竟让我闲逛了十天。顾志杰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平时的工作状态,他说:那就去新闻科吧。新闻科是宣传部的窗口,也是县委的窗口,这几年的工作我很不满意,今后一定要加强啊!陈天明脸红了一下,他说:这些主要由我负责,我没做好工作。顾志杰一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主要看今后。顾志杰的武断被这一手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这让我看到了权力和地位对一个人说话和手势的影响。我想如果陈天明和顾志杰换个位置,那么我今天看到的表演肯定又将是另一个样子。这可能就是中国人为什么都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为什么干部越大越像干部的原因。我突然领悟到:中国的官饭也许是世界上最好吃却又是最难吃的一碗饭。   出了书记办公室,我发现了陈天明脸上的汗珠。其实那天天气并不热,那汗珠似乎是某种写照,让我心里感觉到一丝凉意。陈天明边走边给我介绍新闻科的情况,他说黄秋云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杨西鸣是庙里的菩萨完全是个摆设,是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两年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弄得顾书记对宣传部很有意见。陈天明接着对我说了许多带暗示性的话,我听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只要我刻苦努力,将来前途无比远大。陈天明说:顾书记当年就是同你一样也是搞报道出身的,也是因为一篇稿子让他出了名,后来就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县委书记的位置。这是一句极具挑逗性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振奋。我觉得陈天明这人不坏,虽然他让我坐了十天的冷板凳,但他毕竟对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把我当成了他相信的人。跟着这样的人干活不会吃亏。   50   我没想到我这天的兴奋没有持续到天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象征,一种预兆。如果真是一种象征和预兆,那么我这辈的仕途就会有一个不太圆满的结局。   下午部长又和我谈了很长时间,调子和上午路上说的差不多。他的用意很像是给临上场的斗牛先灌一瓣糊辣汤再猛抽一鞭子,好让它上场去忘记性命地发威冲撞。   谈过话部长就带我去新闻科,黄秋云不在,办公室里只有杨西鸣一个人。黄秋云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了,我还没见过她,据说她是一个人缘不错的女人。杨西鸣正在看一本很厚的书,看见我和部长进来一句话也没说拿着书就出去了。我想杨西鸣此举一定是对着我的,弄得我很尴尬。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难看。我能理解杨西鸣,从常理说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劲的对手,我的到来无疑对杨西鸣构成了一种挑战,换谁心里都会有感觉。只是他的这种方式似乎有些不近人意。   部长一定看到了我难堪的脸色,说: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的。总以为自己有一肚子才,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他却只吃草不出奶,至今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你别把他放在心上。可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一个科里除了科长只有我和他个两个人,以后天天这样呆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如果较起劲来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我无心去食堂吃晚饭,躺在床上看刚刚出版的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我一直很欣赏约翰·里德的新闻风格。可此刻约翰·里德的技巧和语言已无法把我散乱的心聚拢起来。我开始怀疑我弃教从政的选择是否是个错误,十天两次遭冷遇已将我的信心挫伤了一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女人,想起方草和英子,我想我这颗受伤的心只有女人才能将它聚拢将它抚平。可我身边没有女人,连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女人也没有。   我又在忧伤中听到了敲门声,就像英子走的时候我听到的敲门声一样,我对这个敲门者又作了种种设想,当然我知道这绝不是方草或英子。开开门我愣了一下,他让我比见到方草或英子更吃惊。   杨西鸣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他笑着说:我猜你一定在宿舍。还生我的气吗?   我像一个摔交者被人扶了一把,有些感激。我说:你我才见一面,我干吗要生你气?   杨西鸣坐在床上,拿起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翻了翻,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下午不是做给你看的,我是做给陈天明看的。我怕你误会了。   我吃惊道:为什么?   杨西鸣没有回答。他说 :你还没吃饭吧?别去食堂了,我熟悉一个小饭店,那里环境很美。我们去喝一杯,就算是见面酒吧。我请客。   我没有理由推脱,跟着杨西鸣穿小巷七弯八拐来到河边一家小饭店。我们根本不像是去喝酒,更像是去参加一次秘密活动。杨西鸣东张西望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部长的话,对杨西鸣此举我一点底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这家小饭店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它面对一条大街的尽头,背靠清凛凛的瑶河,十分安静,是一个理想的喝酒和谈事的地方。杨西鸣一定是经常来这里喝酒,与店主已经很熟了。他点了几个菜和一瓶白酒,选了一张临河的桌子,面对融融落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开始了我们的话题。杨西鸣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没谈几句话便直奔主题,话题落到了宣传部落到了新闻科和陈天明身上。   杨西鸣说:你的文章我拜读过,写得确实不错,我挺佩服你,大伙也都有同感。你为瑶县争了面子,我看得出陈天明很器重你。杨西鸣说话的确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他陪我干了一杯酒,接着说:作为同事,我要给你提个醒,宣传部你还不了解,陈天明的为人你还不了解,他是个无能无德的卑鄙小人!你以为他真的器重你吗?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清楚。他是要利用你的才能为他往上爬铺路。他干了八年宣传部长至今还没进常委,为什么?就因为他的能力太差,顾志杰对他很有意见。但他又深谙吹拍之能事,所以顾志杰又下不了手把他撸了。杨西鸣讥讽地笑道:这下好了,有你来了,他正好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了。   我放下筷子望着杨西鸣,心里比吃了一只苍蝇还不舒服。杨西鸣笑笑说:也许你现在还无法相信我的话。也许你还会以为我是在忌妒你,挑唆你和陈天明的关系。不过以后你会相信我的。我不知道我的嘴怎么笨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山里来的傻孩子愣看着杨西鸣。杨西鸣似乎意识到他的言语过重了,说:好了,不说他了,咱俩喝酒。   接连几杯酒下肚,杨西鸣刚刚关闭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显得有些激动:他妈的他臭我是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我真的不能产奶吗?我上的是政治系,本来是分配到组织部的,他硬把我挖了过来,要不是他我早就当上科长了。他妈的他断送了我的前程,我干吗要产奶给他喝足了往上爬?杨西鸣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有些醉了。   我夺下他手上的杯子,我说西鸣你不能喝了,你醉了。   他冲我笑笑:你以为我醉了是吗?今天我特别高兴。两年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这些憋在心的话,今天算是说出来了。他又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说:黄秋云这个女人不错,你应该去看看她。   夕阳下去了,天边浮着大片的火烧云,瑶河顿时变成了一条流动着的血河,景色十分壮观。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夜里梦中的那条红色的瑶河。   酒精烧得我无法入睡。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街灯的浮光辗转反侧。我无法对杨西鸣的话作出正确的判断。但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已经卷入了一个很大的漩窝。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只是对弃教从政的选择发生怀疑,而此刻我对这个选择真的感到后悔了,心里有一丝沦落的忧伤感。每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便会产生对什么怀念的想法,在怀念中寻找到慰藉。我的性格越来越不像个男子汉,而更像一个小脚女人了。可我怀念什么呢?我有家不能回,爱我的女人又各在天边杳无音讯。我只有怀念青山,怀念那里的宁静。我突然决定我要去一趟青山,看看老校长和我的学生。同时我也想看看英子是否给我来了信。英子上学快两个月了,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青山,如果她给我来信,一定还是寄到那里。   51   我向部长提出我想去一趟青山,理由当然是去采访。部长没说一句话就同意了。他说:要不要我给青山公社打个电话?我说不用,那里我很熟。部长就嘱咐我多呆几天,挖几篇深度报道。   坐在开往青山的班车上,我一直想着部长和杨西鸣两个人。我就像坐在秋千上一样,一会荡到部长面前,一会又荡向杨西鸣,无法对他俩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我的秋千荡了好几年才停了下来,停在了两人的中间,我看到了两张面孔不同而性格十分相似的脸。说实话我对他们一个都不喜欢,可有趣的是后来我们竟相处得很好。这使我想起了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与狼共舞。   走出车站,我有一种游子归来的感觉,我已经把青山当成了我的故乡。我站在路口习惯地看了四周一眼,除了和我一道下车的几个山里人,我没有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一次我去县里参加教改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我也站在这个位置看了一眼四周,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目的,只是几天不见觉得很新鲜。结果我看到了英子,她就站在车站外不远处的那座石桥上,粉红的衬衫与石桥及山崖上青翠的植物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我忘记了身边还有许多山里人,喊了一声:英子!她并没有朝我跑过来,而望着我笑着等我过去。我说:英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下午没我的课,我想来,就来了。英子的眼中跳动着一种渴望,要不是身边有人,她准会亲我一口。我说:英子,你干吗要跑这么远的路来接我?我又没行李,根本没必要。英子说:一个人外出归来的时候,第一眼最想看到的是他的恋人,然后才是他的亲人。如果一个也看不到,他会很伤感的。我对她的话挺吃惊:这是谁的名言,你从哪看到的?英子说:不是谁的名言,是英子的感受。我每次从家里回来,下了车心里就有一种忧伤。英子说:以后你每次外出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我的嗓子有些发热,扔掉包把英子紧紧地搂了一下,说:谢谢你英子,不然我真的会感到伤感的。   那天晚上,英子睡觉的时候为我留了门,我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过去。英子早已为我准备好了。她怕那吱吱摇晃的板床影响我们做爱,特地把草席铺在了地上。我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依稀见到一线曙光我们才分开。   我站在石桥上,望着山里人向着他们该去的地方走去,心里确有一种伤感。我站了一会然后离去。我没有选择首先去公社而是选择了去学校。   到达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正下课。我的学生眼睛特别好,老远就看见了我,一起跑过来将我围住。看着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孩子我心里感到一丝内疚,为我当初的骗局向我的学生作了忏悔。我的学生对我除了羡慕没有一声责备。   上课铃响过以后我的学生才不情愿地离开了我。这时校长来了,他感到有些意外,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我来采访,特意来看看你。校长有些激动,把我的手握得铁紧,说:人和人就不一样,虽然你高升了,可你还没有忘记青山中学。可有些人一走就黄鹤一去不复返,连在大街上看见都不愿意和我打招呼。我问:这个人是谁?他说:肖庆光,现在调教育局去了。我说:就是我的前任那个肖老师?校长点点头:因为他调动的时候我不同意,所以他记恨在心。其实我对他没有成见,我是为了青山中学,大家都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当初调你的时候我也不同意,你不会恨我吧?我说:我从心里敬佩你,我最近才知道你有多次走的机会却放弃了。我挺怀念这里。   晚上,校长掏钱让炊事员到农民家里买来一只老公鸡,放了许多辣椒红烧了一脸盆,然后打开一瓶酒和我对半。我俩的酒量都不大,可他坚持要把一瓶酒喝完才睡觉。他说:还是送你走的那天晚上喝的酒,好长时间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了,今天高兴。我们俩喝了几个小时,炊事员给我们热了几次菜,直到桌上只剩下了一堆鸡骨头和一只空酒瓶我们才去睡觉。我惊奇地发现我们俩居然都没有醉。校长说知道这为什么吗?这才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很兴奋,话题从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一直到青山中学,最后的尾声落在了肖庆光和英子身上。他说:英子真是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可善良的姑娘就容易上当受骗。她对肖庆光痴迷得令人感动,为肖庆光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可肖庆光一调走立刻就和她分手了,对英子的打击很大。他问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这些。他说英子最近给我的信中还流露出了对这件事的悔恨之情,她说她的心已经在青山中学破碎了,所以她今后再不愿见到青山中学。   肚子里的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身上瑟瑟地颤抖。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蠢话:英子还同你谈了些什么?   校长问:怎么,英子没给你写信,你们俩不是一直不错吗?   我说:也许她不知道我的地址。   校长竟糊里糊涂地相信了我这条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点点头:哦,有可能。我下次写信给她的时候把你的地址告诉她。   我说不用了,你把她的地址给我,我给她写信。   校长拿出英子的信递给我,说你看看吧,信中反映出她的心情非常低落。   看到英子那熟悉的字迹我的手重重地哆嗦了一下,我生怕英子把我们俩那段经历说出来,可英子没有。英子在信中只提到了肖庆光,她骂肖庆光是伪君子,却只字没有提到我和她的关系。我无法知道英子为什么这么做,是对我还有一丝恋情还是别的原因。其实信中有一处话是包含我的,只是英子说的很巧妙,所以校长没有看出来。英子说:男人在我心中已经死了,我这辈子不再爱男人!   晚上校长问我:你是愿意和我挤一张床还是愿意一个人睡?   我说:如果有床,我想一个人睡。   校长说:那就睡英子的床吧,只有她的床空着。校长从自己房间里抱一床被子送到了英子房间里。   英子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所有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法入睡。英子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也和我一样吗?哀莫大于心死,我杀死了她的心,就在这张床上。我的泪水悄悄地流出来。我爬起来,点亮灯,坐到那张熟悉的桌前铺开稿纸给英子写信。我把我的遭遇全部告诉了英子,恳求她原谅。我告诉英子: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我一辈子都永远爱你!我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我想到学校去看看她,当面求得她的宽恕。我不知道我这封充满情感的信能否唤醒英子那颗已死去的心?   如同泥牛入海,十年我没有等到英子一个字。英子的心真的死了,而我的心比死了更难受。死是对一切烦恼和俗念的超脱,英子超脱了,而我却不能。我每时每刻都还被私欲和杂念困扰着。   第十一章(1)   52   在他初到瑶城的那个冬天里,他的心情就如同瑶城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气一样阴冷萧瑟。那时他正在重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五年前这本书就曾让他一次次地感动过,他甚至为书中的人物流过眼泪。当他从青山中学回来时,他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这本书。确切地说应该是先想起了玛丝洛娃和涅赫溜朵夫的故事,然后才想起了《复活》。他下汽车就去书店,结果没有找到这本书。后来有一天星期天,他上街路过一家废品收购店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文革前出版的《复活》,纸张已经发黄,封面被扯掉了一角。店主见他爱这本书心切故意抬高价格,结果他花了一块钱才买下了这本只值几分钱的旧书。在这个冬天里,这本旧书伴他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夜晚。他这时读出的已不是玛丝洛娃而是方草是英子。他再次为主人公流下了眼泪。他一次次地怀抱着这本书入睡,又怀抱着这本书醒来,然后接着读,边读边发誓:他一定要找到方草,找到英子,不论天涯海角。   他一连给英子写了六封信,英子一封没回。   他又给过去的中学同学每人写了一封信寻找方草,没得到一点消息。   一日他路过教育局,他突然想为什么不到教育局去看看呢,按理说所有考生的档案这里都应该有的。他为他的这一发现感到一丝兴奋,他便去了局办公室。让他惊讶的是办公室主任正是肖庆光。他不认识肖庆光,他首先报了自己的姓名。肖庆光笑着向他伸出手:原来是你呀。我叫肖庆光,我早知道你了。你的那篇通讯我读过。你也该知道我吧?   他们握了一下手。他说:知道,我一去他们就向我说起过你。   肖庆光用玩笑的口吻说:他们是怎么向你介绍我的?   他也笑笑:说你是我的前任,说校长本来不想放你走,可校长拦不住你,你的马力很大。   肖庆光笑得很开心:他们瞎说,我有什么马力?   肖庆光边说边翻档案,翻遍了柜子里的全部档案也没有找到方草的名字。肖庆光问:你知道她是哪一年录取的吗?   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她已经考走了。   肖庆光说:不知道准确时间不太好找,这里的档案保留得不是很全,不少都已经丢失了。肖庆光放下档案为他泡了一杯茶,问:你和英子的关系怎样,很熟吗?   他说:天天在一口锅里吃饭,当然很熟。   肖庆光说:这女孩子很单纯很温柔,也很漂亮。人很不错。   他这时就想起了校长说的一句话。他说:善良单纯的女孩最容易受人欺骗。   肖庆光的脸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但很快掩饰了。他问:英子有对象了吗?   他说:不知道,听说她过去曾爱过一个男人,后来这男人高升了把她抛弃了。所以她发誓这辈子不再爱男人。   肖庆光放下茶杯:你听谁说的,是英子自己告诉你的吗?   他说:不,是英子上大学后听别人闲谈的。他望着肖庆光,想试探一下他此刻的心理,便又恶作剧地添了一句:英子之所以不爱别的男人,说不定她还在爱着那个男人。听说她过去非常爱那个男人。   肖庆光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整理起桌上的档案,一个人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李煜的诗:“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他看到了肖庆光脸上的变化,说:你读的是李煜的《浪淘沙》吧?   肖庆光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笑笑说:对,是李煜的《浪淘沙》,我一直挺喜欢李煜的词,不经意就念了出来,可能与我们的谈话不太贴切。   他说:对我们的谈话可能不太贴切,但对抛弃英子的那个男人再贴切不过了。   他望着肖庆光低下去的头,心里有一种忧伤的快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爱产生的忌妒,还是因为英子的被冷落使他产生了报复心理?其实他的心情和肖庆光一样难受,他就像一条受了伤的狗拼命地去嘶咬另一条受了伤的狗,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   不久后的一天,肖庆光打电话叫他晚上去他那里喝酒。他本不想去,他一直忌恨这个人,同他喝酒是对英子的背叛。可出于礼节他还是去了。肖庆光没有带他去饭店,他买了几个菜和一瓶酒在房间里同他喝。他不知道肖庆光为什么平白无辜地请他喝酒。酒喝了一半,肖庆光已有几分醉意,这时他向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肖庆光说:你知道英子爱的那个男人是谁吗?就是我。肖庆光说我一直很爱英子,我们的关系早已突破了单纯的恋爱阶段了,我们同居了一年多,后来我家里不同意我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做老婆。他说我是个孝子,从小就事事都听父母的话,所以才被迫与英子分了手。肖庆光说没想到她后来会考上大学,我真后悔不及!他说:我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她都没有回。我刚刚去了一趟英子的学校,可英子没有见我。肖庆光显得痛苦和无奈,他说:得到得不到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我对她的爱的信息传递给她,消除她对我的误解,让她受伤的心早日愈合。她为我奉献得太多了,我对不起她!肖庆光的泪水流下来。他说只有你知道英子,我向你说出这些就想听听你的谴责和辱骂,那样我心里的罪责就会减轻一些。   酒只喝了一半就没有再往下喝了。面对着泪流满面的肖庆光,他对他的看法改变了。他想该谴责该辱骂的应该是他而不是肖庆光。他挺佩服肖庆光,他毕竟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错,而他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他想他的包袱还要一直背下去。   53   这个冬天瑶城天天刮风,天气干冷,街上落满了随风飘落的枯叶。这样的天气人们的心情很不好,所以街上的行人很少。那时还没有空调取暖器这类的御寒工具,瑶城人喜欢在办公室或家里生一盆炭火,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说一些他们认为很有趣实则寡味的话题。他对瑶城人的这种习惯还没入乡随俗。如果部里不开会也没有采访任务,他就一个人迎着割脸的北风去图书馆。那是他在这个冬天发现的唯一能吸引他去的地方。在那里他能暂时忘记英子,忘记方草,忘记小凤和所有不顺心的事情。他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竟吃了一惊,在这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小县城里,竟有这样一个像模像样的图书馆,确实值得人为之吃惊。虽然它无法同他见过的北京图书馆相比,但在这样一个山区小城里它无疑是一个象征,自然称得上这座小城的文化摇篮。可瑶城人似乎不太在意这个摇篮,每天到这里来看书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他来得最勤,因此那个漂亮的中年女管理员很快就认识了他。有一次,阅览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女管理员就和他拉起了家常。女管理员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说他是宣传部的。女管理员就问他可认识某某某?女管理员问的正是他自己。他朝她笑笑:我们一个机关,怎么不认识?女管理员说:他怎么不来看书?他说:他工作很忙,没功夫。女管理员说:他的文章写的真好,我经常读。她停了一下接着问:你喜欢他的文章吗?他说:谈不上喜欢,就那样。女管理员有些不悦,开玩笑地说:你是忌妒吧?他也朝女管理员笑笑:干吗要忌妒他呢?文章每个人有不同的写法,别人认为他的文章好,也许他还认为别人的文章好呢。女管理员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说服不了你,以后把你的文章也带来我看看。他说:我现在还没有写出什么好文章,等以后有了一定送你看。女管理员看着他,对他的一丝傲慢并不感到反感,反而认为这小伙子有个性,对他的印象格外的好。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女管理员叫什么,是谁的老婆,他只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不错。她长得很漂亮,保养得也很好。她虽然早过了风骚浪漫的年龄,但她的身材和五官仍很吸引人。他想她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儿?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性格开朗大方的女管理员正是县委书记顾志杰的老婆。他更没想到几年后她突然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像做梦似的成为了她的女婿。到那时女管理员才恍然大悟,她的女婿和那个经常去看书的小伙子以及她一直想见的那个会写文章的新闻干事原来竟是一个人。因此她对这个女婿更多了一份宠爱。   他顶着寒冷的北风来到图书馆,那扇熟悉的大门今天却向他关闭着。门口贴了一张告示,风已经将告示的上半截吹掉了,只剩下了一句话:正月十六开馆。这才让他想起了快要过年了。他想那个漂亮的女管理员一定回家准备年货去了。他在风中站了一会,他有些沮丧。他认为女管理员不该这么早就关门,他算了一下过年还有半个多月,他不知道这半个月怎么打发。   下午部里开会,研究春节值班的事情。部长首先宣读了县委办公室的一份文件,内容是春节期间每个部门都要留专人值班,处理日常工作,改变以往关门过年的做法。文件强调各部门一定要挑选工作认真负责的同志值班,绝不能挂空名走过场。读过文件部长问有没有人自愿留下来值班,条件是每天两块钱的补助,另外节后休双倍的假。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窗外或屋顶,避免和部长的目光正面接触,生怕被部长点了名。   他坐在角落里,他正愁着春节怎么打发。早在春节离开家的时候他就决定下半年不回家过年,他一定要把同小凤的离婚持久战进行到底,逼着对方缴械投降。他以为这么好的条件别人会争着要值班的,所以他不敢报名,他怕别人骂他是一个又沾便宜又卖乖的家伙。他看着会场的情景,凭他的直觉他原先的判断是错误的,并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值这每天两块钱补助的班,他的胆子这才大了起来。他站起来说:我愿意留下来值班。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那些目光里有一丝赞许还有一丝感激。只有一个人的目光有些异样,他就是杨西鸣。他发现了,他心里悠了一下。   会场里又有了说笑声。部长表扬了他。部长表扬他采用的是对其他人批评的方式,他觉得部长说话很有艺术性。部长说:我们有些同志平时要求进步很迫切,但关键的时候却经受不起考验,这很不好。部长要求所有同志都要向他学习。他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弄得他身上很不舒服。   散会后他就去邮局给大姐寄了一封信,告诉大姐他工作调动了,并告诉大姐春节工作很忙,他不能回家过年,叫大姐和父母说一声。他同时给家里寄了100元钱。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给家里寄钱,汇款单上写的是父亲的名字而不是小凤。他心中没有小凤这个人。   腊月二十八,机关里回家过年的人陆续走的差不多了,宣传部只剩下了他和部长两个人在坚守岗位。他和部长正谈着一篇报道的线索,这时电话响了,部长接过电话对他说:你大姐来了,是门卫打来的。快去吧。   大姐见到他时有些激动,因为她的弟弟给家里人长脸了。大姐说:家里早就知道你调县委了,是支书去告诉家里的。支书还把你写的文章也带去了。大姐说信和钱都收到了,爸妈和小凤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过年特意要我来看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带大姐去食堂,就在路边饭店里吃了饭。吃完饭大姐就急着要去车站赶下午的班车。他说时间还早。便去商店给大姐的孩子和小强买了一些吃的。走出商店大姐便有些感觉,脸上有些伤感,她说:你怎么不给小凤买点什么?这一年爸妈都生病了,要不是她……大姐说着掏出手帕抹了一下眼睛。他惊讶大姐的表情变化这么快,刚才还笑着,一转眼泪水就下来了。他说:姐,我心中没有小凤这个人,我这辈子不属于她!大姐说:小凤究竟哪点对不起你?他说:别逼我了姐,我早就对你说过,结婚不是一件买卖,它需要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幸的,两个人都不会幸福。你们已经逼着我干了一件错事,伤了方草的心,现在请你别再逼我了。大姐生气了,她说: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说:我离婚的决心早就下定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也要离,然后我要去找方草。不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大姐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滚落,她说:你真让我生气,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大姐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他的姐姐而更像是他的母亲,他的心里从很小就有了这种感觉。   大姐哭着走了,本来一次挺高兴的见面最后弄成这个样子,他没想到。他站在寒风里,望着大姐的车渐渐远去,心里直想流泪。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每一次值得记忆的人生过程似乎都是伴着泪水收场的,至今还没有一次有笑声的结局。   这一天距1980年的除夕还有两天,瑶城人都在为这个每年一次的时刻忙碌着。他的心情与这种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他希望时间快快地过去,结束这个苦闷忧伤的冬天。   54   这个阴沉沉寒冷的冬天在它即将成为历史的最后一刻露出了笑脸。这似乎是一种预兆。   瑶城从早到晚鞭炮声不断。那时瑶城的人们其实并不富裕,平时生活很节俭,但花在过年鞭炮上的钱从来不节俭。这种习俗不只是瑶城,其实在中国的版图上到处都一样。中国人历来好大喜功,讲究气氛和面子。据说每年仅过年这一天放掉的鞭炮钱就达二十亿之巨。二十亿是个什么概念?它相当于瑶县一百年创造的价值!换种算法也就是说这一天放掉了一百个瑶县在这一年里创造的价值。真是触目惊心。   和大街上热闹的场面相比,县委大院却显得宁静了。这种宁静带给人一丝思念和忧伤。他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对着窗外那片小竹林沉思。他想到了方草,想到了英子。他不知道她俩此刻身在何处,心情又会怎样?他想她们也许正和他想着同样的问题。他又想到了家,想到了父母、儿子还有大姐二姐。他想大姐的心情不会好,也许她正一边准备着年饭一边流着眼泪。他心里感到很歉疚。他很想让自己的心在这一天平静下来,不去想那些忧伤的事情。那些忧伤的事情在这一年里已经让他付出了太多的感情,他太疲惫了。他想出去走走,去晒晒阳光,去感受一下瑶城人准备年夜饭的气氛。可他不能走,他要值班,要守电话。他拿了每天两块钱的补助就得负责,否则别人会说闲话。从早到晚既没有一个人来办事,也没有来一个电话。他觉得他这一天有点虚度了的感觉。他这才意识到这值班其实完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形式。他不知道县委为什么会作出这样无意义的决定。   这一天唯一的一次电话铃声是在临下班的前一刻响起来的。他心里有点惊喜,毕竟这一天他没有空度。他拿起电话,原来打电话的是肖庆光。两个人都很高兴,互致问候后肖庆光说:我是刚才才知道你留下来值班的,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他说我也以为你早就回去了。肖庆光问他英子来信了没有。肖庆光说他给英子又写了好几封信,英子仍一封没回。肖庆光说他想去英子家看看,不知道她春节回来了没有。他心里又变得沉重起来,他对肖庆光说:英子没有给我写信,我也不知道她春节是否回家。肖庆光的声音很低沉。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道了再见。   县委为留下值班人员安排的年饭十分丰盛,除了鸡鸭鱼肉外还有几样海鲜和山珍。酒是古井贡酒,这些平时是要凭票才能买到的,而且全是免费。顾志杰等等县里领导亲自陪大伙一起吃饭。当然他们只是做做样子,表示点心意。端着一杯酒挨个人碰一下,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就离开了,回家去吃真正的年夜饭去了。顾志杰走到他面前时愣了一下,说你没回去?他说我没回去。顾志杰说:这个老陈,他怎么把你留下了?他说:是我自己主动留下来的。其他人都望着顾志杰和他说话,心里都有些想法。顾志杰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改了语调笑着说:留下来好,留下来好啊。你最近发表在省报上的几篇文章我都读了,写得不错。今晚要放开酒量多喝几杯。说着和他碰了一下酒杯,把酒喝了。他也当着顾志杰的面把酒喝了。   这顿年夜饭他的心情很好。这份好心情主要来自顾志杰那神奇地一碰。这一碰碰掉了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让他又重新找回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的酒喝得很到位。   快散席的时候,肖庆光从另一桌又拿过来一瓶酒要跟他单喝。他说我不能再喝了。肖庆光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舌头有点打圆。肖庆光说:要是书记找你喝,你喝不喝?他被肖庆光逼到了位,没办法就陪他喝。结果俩人都醉了。他醉了心里清楚,便靠在椅子上休息。肖庆光醉了就哭起来。肖庆光说他心里特别闷得慌,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梦见英子。他说他并不在乎要娶她,他只希望她能当面接受他的一次忏悔。他说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袱是没法活下去的。他说他遭到英子拒绝见他的时候真不想再回来了。大厅里只剩下了他和肖庆光两个人了,肖庆光仍在为英子流泪。后来他就在铺天盖地般的鞭炮声中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天已经亮了。他记不清是谁把他送回来的。他仍然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之中。他觉得挺有意思,他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感觉,那感觉不错。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子就像要飘起来一样。他想怪不得毒品能让人上瘾。   食堂为他们准备了饺子,也是免费的。他没去吃,他觉得肚子不饿,漱洗之后就直接去了办公室。他怕部长打电话去发现他不在。他正在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电话果然响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原来是肖庆光。   肖庆光问:昨晚后来怎么样,没吐吧?   他说:原来是你送我回去的?我没事,一夜睡到天亮。   肖庆光说:我真佩服你,醉得不省人事却仍然那么文静。你的酒风和你的文风一样令人佩服,我怎么就做不到?肖庆光接着说:你老兄是有希望了,我真羡慕你。   他被肖庆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住了。他说:你是不是酒还没醒啊,你羡慕我什么呀?   肖庆光说:你知道昨晚酒桌上大家议论得最多的是谁吗,就是你。顾书记如此赏识你,你还没希望?   他笑笑说:这叫赏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激动不已。这个上午他一直被肖庆光的话弄得难以平静,他想这该是个好兆头,这个好兆头使他整个春节期间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这期间他多次想起那个相面老人。   有一天他上街去买东西。他住的地方离百货商店有很长的路。他每次上街都不喜欢从大街走,大街太闹。他喜欢穿小巷,小巷幽静。他曾幻想在这悠长悠长的巷子里,能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但他一直都没能见到。瑶城有很多古老的巷子,青石板路面,两边是高高的封火墙。墙皮很多地方都已经脱落,长出了厚厚的苔藓。走在这幽深的古巷里会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他对这种沧桑感有种迷恋。只有走在这悠长悠长的巷子里,他才能感受得到瑶城三百年的历史。他每次上街都喜欢选择一条他没有走过的巷子,他计划要走遍瑶城的每一条小巷,就像读一部书,一个字都不漏。也许是心情很好,这天他不知怎么却选择了一条他已经走过的小巷,但他绝不是有意的,完全是疏忽造成的错误,结果他又看见了相面老人。老人依然还认识他,对他笑笑。他也对老人笑笑。两个人还互致了问候。他后悔没有把除夕晚上发的那包烟带给老人。回来的时候他特地给老人买了一包烟,算是对去年老人给他相面的奖赏。他想老人一定会很激动。他走进巷子,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老人坐的地方。他以为那些人是找老人相面的。走到跟前却没有看见老人。人们还在议论着什么,他听见一个中年妇女说:刚刚还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人算什么呀!他打了个激灵,问那女人:谁走了?女人说:你还不知道?邵五伯走了。他问:是相面老人吗?边上一个小孩抢着说:是的,就是他。他沉重地走出小巷,将那包烟扔进了河里。   他持续几日的好心情随着相面老人的离去消失了。他想不通这件事发生得这么蹊跷。他想他要是今天不上街,或者不走那条小巷,老人的行踪将永远成为一个谜。老人死前似乎是在等他,要和他最后一别,似乎要告诉他什么。老人是想告诉他什么呢?他永远无法知道。但他明白了一点,生与死其实挨的很近。人生太脆弱!   55   1981年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去见了一直在家休病假的黄秋云和她的丈夫洪波。那两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我老解不开那个相面老人的死扣在我心上的迷团。我不知道老人把他的死选择在和我见面的那一刻意义何在。他临死前到底是想给我一次祝福还是一次警告?他的眼神太深邃,就像天云山普云寺里古老的咒符我无法读懂它,只有让生活今后慢慢地去给我解读。这时我便想起了要去见见黄秋云和她的丈夫。我想见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和我相似的东西,我很想从他们的身上获得一点能帮助我改变目前心态的东西。   到县委大院上班三个多月,时时能听到人们关于黄秋云和洪波的议论,人们对这对夫妻一片溢美之词。但那个时候这些溢美之词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直到春节前的一次会议上,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不知为何跟我讲起了一个颇为感人的爱情故事。我问她:你说的这故事是谁?中年女人有些不乐意,说:谁,你们科长黄秋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有点目瞪口呆,我的确不知道。随后我就产生了要去见她的念头。   1963年,三十六岁的洪波成为瑶县历史上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洪波不是本县人,在瑶县没有背景,他上台全凭北方人的秉直豪爽和苦干精神。洪波上台后没有居功自傲,他很少坐办公室,他穿着一套旧军装足迹踏遍了整个瑶县版图,带领全县人民投入改造瑶县山河的建设。他的事迹很快上了省报和《人民日报》。第二年春天,一个漂亮的北方姑娘千里迢迢来到瑶县,直接进了洪波的办公室。洪波和姑娘相互望着,俩人都惊呆了。那一刻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门外不断地有人走动,热烈地拥抱在一起长吻不分。两个人吻着都哭了起来,惊诧了门外经过的所有人。   这个千里迢迢从北方赶来的姑娘就是洪波失去联系十年的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黄秋云。黄秋云是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洪波的名字的,然后死活闹着同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只身来到了瑶县。   我不想对黄秋云和洪波过去的爱情经历进行叙述,那不仅是一种重复,而且会让我的感情经受一次折磨。我只想用一句话告诉你就足够了:他们的故事就是我和方草故事的翻版。这话可能有些不妥,应该说我们的故事是他们故事的翻版。   黄秋云和洪波从见面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同居了,虽然那时洪波还没有离婚,同居是一件不合法的事情,可洪波不理睬这些。他们俨然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合法夫妻,每天晚上洪波都去黄秋云的宿舍睡觉,毫无顾忌地将那张破板床弄得吱吱呀呀地直叫。黄秋云性高潮时的叫喊声很响很动听,左右房间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们居然笑着同别人打招呼。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南方人那种羞涩和遮掩,令人咋舌。这就是北方人。这就是洪波和黄秋云。   洪波和黄秋云的事情很快在县委大院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洪波丝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他很快同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并将她从县妇联调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区公社当了妇联主任。他们本来就缺乏感情,离婚并不令他妻子感到吃惊,只是他为了一个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而同她离婚让她不能容忍。女人咽不下这口气,便哭闹着把事情张扬到了地区。地委领导听了很生气,很想拿他作反面典型来教育其他干部。可从法律上讲他并没有违法,令地委棘手。但党内处分理由还是充足的,因为他同黄秋云的未婚同居已经触犯了党纪。^-^本文件由久%久%电%子%书%会员:墙头草 收集上传,更多精彩^-^-^W^W^W.99121.C^O^M^-^-^   地委书记为此事专门把洪波召到地委,和他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地委书记也是个北方人,说话直来直去。他问洪波:你同那姑娘同居了?   洪波点点头:是的,同居了。   地委书记说:你不知道这违反了党纪吗?   洪波点点头:我知道违反了党纪。   地委书记生气了:你知道还要干,你不怕我撤了你的职?   洪波说:我想过,可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地委书记恼怒了,他瞪着眼睛望着他,他真想立刻就把他撤了。可他觉得为这事撤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县委书记有点可惜。但不处理又实在说不过去。地委书记问他:你到底是要女人还是要职位?   洪波说:我两样都要。   地委书记说:这不可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须作出选择。   洪波沉思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对地委书记说:这个选择太让我痛苦了,请你给我选择吧。   地委书记以为他回头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说:你果真听我的?   洪波点点头:听你的。洪波说但我有个要求,我想让你和命运两个人共同为我选择,这样不管选择了什么我都无怨无悔。洪波说着从书记的办公桌上撕了一页便笺,再撕成两半,放在掌心里写上字,然后揉成团送到地委书记面前,说:这两张纸上分别写着女人和职位,你随便选一个,就是我的选择。   地委书记看看他下级那张微红的脸,居然接受了他的这个游戏,从中拣了一只纸团,打开一看,脸色立时就变了,将那张纸撕碎扔了。而洪波的脸上则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另一张纸也撕碎扔了。地委书记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但他不能食言,他不能因破坏一次游戏规则而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事后地委书记似乎有所醒悟,他想洪波怎敢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选择呢,而且表现得竟是如此坦然?地委书记后悔被他骗了。   地委书记和洪波同是北方人,性格相似,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他同意了洪波和黄秋云结婚的要求,洪波则欣然接受了地委对他的降职处分。洪波降职后分管文教体卫,成了县委班子中最没有实权的一个副书记,一干就是十七年,等到五十三岁的时候,地委那班人或升迁或退休全走了他才得以升半级当了县政协主席。这件事今天听起来似乎有点传奇色彩,但它却没有半点人为的杜撰成份。因为它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   面对人生的挫折洪波一点不后悔,他认为他能失而复得黄秋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他仍然豪爽开朗性情秉直,对生活充满着乐观情趣。他和黄秋云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得和和美美。他从不因为一丝小利同别人计较,也从不因为自己降职而低人一分,既不卑也不亢,因此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就连顾志杰遇到重大事情也要同他商量然后才作决定。正因为这种原因,黄秋云在宣传部的威信很高。   这个没有星星和月亮,天上飘着薄雪的晚上,我同黄秋云和洪波一直交谈到深夜,我仍然没有一丝倦意和想离开的意思。从一见面我就把这对从患难中走过来的恩爱夫妻当成了自己的知己和父母,我特别地敬重他们。在他们的面前我说话不敢有丝毫的张狂和傲慢,尽管他们俩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我看得出洪波和黄秋云对我的感觉特别的好。我想他们也许也把我当成了他们的知己和儿子,要不他们是不会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说给我听的。我被他们的故事感动了。确切地说是他们的故事触到了我的伤处产生了共鸣。我听得很入神,就像小时候听母亲讲那些离奇的故事一样。我的脸充盈着血涨得很红很热,对他们充满着敬意。   洪波最后对我说:年轻人,爱是生命之本,没有爱的人生算不上完美的人生。但人生并不像你头脑里想象的那么浪漫,你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迎接各种不幸,并鼓足勇气去战胜它赢得爱。否则你就没有资格称自己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   我觉得洪波的话非常具有哲理,我把它记在了英子送我的日记本上。我要让洪波的话时时刻刻警示自己鼓舞自己,让它成为一盏灯照耀着我去战胜困难找回爱情。我的执着很快就结出了果实,不久我真的找回了我渴望已久的爱情,可时间不长我又放弃了。这并不是洪波的理论出了问题,而是我无法将自己修炼到像洪波那样为了爱情不惜抛弃前程的地步。我想人和人原来是不一样的,文化、性格、修养、追求都不同,只有相同的故事,绝没有相同的人生,照着别人的路去生活是行不通的。洪波永远只能是我的楷模,但我成不了洪波。   第十二章(1)   56   1981年的春天我是在省城度过的,去参加一个新闻学习班,住在师范学院。天天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孩,我总幻想突然在这些女孩子中间看到方草的身影,就像那次从县里参加学习班回青山时在车站外面见到英子一样。可我知道这个幻想太渺茫,即使方草考上了大学,她在这里的可能性也只有几百分之一。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方草当时确实就在这所学校里学习,我们同住一个校园达三个月之久竟一次面也没见到,这似乎是代表着某种寓意。几年后我终于醒悟了,原来上帝是想竭力让两个年轻人远离再次见面带来的痛苦,可他们最终仍没有逃脱。   这个春天我的心情一直很好,我的通讯《春风化雨绿青山》多次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学习班上讲解研讨,我成了班上一颗耀眼的明星,各种赞誉和吹捧不断,甚至经常有人请我吃饭,让我给他传授成功的秘诀。那一阵子我就像漂浮在浪尖上的一叶孤帆,兴奋只差点没把我掀翻。我突然间明白了荣誉对于一个人是多么地重要,有时候即使是获得一点点虚荣也很有益。   我躺在师范学院的宿舍里听着后面女生宿舍里的歌声,我常常把那唱歌的女孩当成了方草和英子,然后就开始幻想我们在一起的浪漫情景。我的性欲在这个春天被弄得特别旺盛,强烈的渴望常常折磨着我难以入眠。自从和英子分手以后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过这种渴望了,我想我的心又复活了,我想这是个好兆头。那个春天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和方草小凤之间的事情,我很乐观,我想再有半年的持久分居小凤就肯定会支撑不住了。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的陪伴和耕耘,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她对性的渴求永远超过男人。如果她的性渴求长期得不到满足,她的意志将会随之干涸而崩溃,最后只有束手就擒。   就在我满怀信心地设计着我的未来的时候,在瑶城却正在发生着另外一件事情,它将我几年的努力化为乌有——在黄秋云的帮助下,小凤和儿子从乡下搬到了瑶城。   57   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上午,一个年轻的农村女人牵着她的儿子走出瑶城车站。站在车站外面的大街上,看着街上的楼房和奔驰的汽车,她感到有点眩晕。瑶城太大了,她不知道该往哪走。   她就是从刘家湾来瑶城看望丈夫的小凤,她手里牵着的就是她的儿子小强。   小凤是第一次到瑶城,下了车她有些打不过方向,身子格外地疲乏。她想她的脸色一定挺难看,要是这样去宣传部,丈夫一定不高兴的。于是她决定先去农机厂姑妈家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宣传部。小凤拖着儿子一路向人打听,在城外很远的一座山脚下找到了农机厂。姑妈一家正在吃午饭,见到小凤和儿子姑妈一家特别惊喜。姑妈说:小凤你真有福气,小强的爸已成县里的名人了。听说他的一篇文章把瑶县扬出了名,外面来参观的人不断,县里要提拔他当干部了呢。姑妈说我正准备去找他,帮卫红调个单位。卫红是姑妈的小女儿,在农机厂当车工。小凤望着姑妈,泪水涌了出来。姑妈愣了:小凤,你这怎么了?小凤抹了泪水,笑笑说:没什么,姑妈。姑妈爽朗地笑起来:我侄女你是应该高兴啊。卫红正儿八经的中专生都没找到这么好的小伙子。   下午,小凤带着儿子按照姑妈的指点找到了县委大院。站在大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一下子变得迟疑起来,她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冒失地来这里。门卫见状过来问她找谁?小凤说了丈夫的名字。门卫说你是他什么人?小凤说我是他爱人。门卫就打量着她和儿子,声音有点异样:你是他爱人?这孩子是他儿子?小凤点点头,说你认识他吗?门卫愣了片刻,然后友好地笑起来:怎么不认识,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这大院里谁不认识他?门卫说着就给黄秋云打电话。门卫说:你别急,黄科长马上就来接你。没过多久黄秋云就到了。黄秋云看着小凤和儿子,脑子嘀愣了一下。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的爱人在农村,并且还有个儿子?黄秋云以一个女人的敏感似乎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但这一过程很短暂,小凤并没有觉察到。黄秋云的脸一直很热情,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午饭吃了没有?小凤说吃过了。黄秋云就领着小凤往宣传部去。黄秋云说你来的正不巧,他去省里学习了,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黄秋云问:他没写信告诉你吗?小凤说没有,要是知道就不来了。黄秋云说没关系,有我们在一样,你带孩子多玩几天。   小凤和儿子给宣传部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大伙都觉得有点意外,纷纷过来看。黄秋云过去告诉陈天明,陈天明也挺吃惊:你不会弄错吧,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事呀。黄秋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大学生老婆在农村的多的很,快去看看吧。陈天明就跟黄秋云一起来到新闻科。屋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小强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哭起来。小凤急得一脸通红,怎么哄也不行。陈天明说孩子认生,大家都回办公室去吧。黄秋云给陈天明和小凤作了介绍,陈天明和小凤握了一下手,说这么远的路一定很辛苦吧?小凤说不辛苦,就是这孩子太缠人。这时黄秋云已经把孩子哄停了。黄秋云掏出十块钱让杨西鸣到街上去给孩子买些吃的东西。杨西鸣不接,说我身上有钱。黄秋云把钱塞进杨西鸣手里,说这是做奶奶的一点心意,怎么能让你掏钱?杨西鸣就接了钱出去了。陈天明说你来得正不巧。黄秋云说我都告诉过小凤了,没关系,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玩几天。小凤说我明天早晨就回去。陈天明就对黄秋云说:晚上安排到招待所去住吧。黄秋云说不,去我家。我家房子大,我老头子就喜欢孩子。小凤笑着说:不麻烦你们了,我去姑妈家。黄秋云问:姑妈家在哪?小凤说农机厂。这时杨西鸣拎一包吃的东西回来了。   接着黄秋云和陈天明又同小凤谈了一些农村的事情。陈天明说:一个女同志在家又要侍候老小又要种田,真够你累的。小凤听到这话心里马上就有一丝酸楚的感觉,脸上抹过一片阴云,被黄秋云看见了。黄秋云突然心血来潮,说:小凤你何不干脆搬到县里来?年轻轻的长期分居也会影响感情。黄秋云问小凤愿意不愿意?小凤的脸有些微红,说好是好,可我一个农村女人来县里做什么呢,总不能老闲在家里吃闲饭呀。黄秋云说这好办,县城这么大,你年纪轻轻的找份工作不是难事,我和陈部长帮你找。陈天明心里并不赞同黄秋云的想法,但他不好当着黄秋云和小凤的面表示反对,就附和黄秋云说:嗯,这办法不错,你考虑一下。小凤心里高兴起来,一连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就当着部长的面把这件事情定下了。黄秋云告诉小凤:你先回去等一段时间,一旦房子和工作找好了就派人去接你。   这一天对小凤来说真是个喜日,她在宣传部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不想却落实了一件如此重要的她原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心里的高兴自不必说。她想有黄秋云和陈天明这两个热心人,她的婚姻就会有救的。出了大院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五岁的儿子读不懂她的泪水,问她怎么了,说又没有人打你怎么哭了?小凤抱起儿子在脸上亲了一口,说刚才也没人打你,你干吗要哭?母子俩笑作了一团。   黄秋云是个热心肠的人,小凤刚走她就和陈天明商量起小凤的房子和工作来。陈天明说: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要不要等他回来后商量一下?黄秋云最看不惯陈天明那种谨小慎微的工作作风,她说:商量什么,这事难道他还不高兴吗?等他学习结束回来见到老婆儿子不高兴死才怪呢。陈天明说:我只是这么想。那好吧,等我闲下来跟有关部门说一下。黄秋云说:安排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只是让你知道这事,你是领导啊。事情由我来办。   黄秋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两件事情都办成了,准确地说她只打了两个电话。她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县政府行政科。科长过去是洪波的部下,对他十分尊重,接到电话就问她有什么事要帮忙的。黄秋云说:我要套房子,你手里有吗?科长知道她是替人帮忙,他说黄大姐你运气真好,组织部赵部长调地区去了,昨天刚交了钥匙。房子刚修不久,部长还丢了许多旧家具,不用带什么东西就可以进去住人。黄秋云说那太好了,那些旧家具你都给我留着,我全有用。黄秋云第二个电话打到了瑶河旅社,经理过去是洪波的驾驶员,是洪波一手提拔起来的,对洪波和黄秋云敬若父母。黄秋云找他办事根本不是有求于他,而是为他报答往日之恩提供了一次机会。他说黄阿姨您有什么事请说。黄秋云说:我手下有个干部家属没有工作,想到你的旅社来干个临时工,你给安排一下。经理知道此人与黄秋云的关系非同一般,说黄阿姨您放心,叫她直接来找我就行了。一件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在黄秋云的手上就这样轻松地做成了。   黄秋云的一个善意的错误给我的生活添置了一堆乱麻。   58   1981年4月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星期天,省城上映《魂断蓝桥》,票非常紧张,许多人在电影院外面等了一天也没等到一张票。而我则很幸运,竟接到了三张不同场次的票。于是,这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同一家电影院里为玛拉和罗依的爱情流了三次泪水。那天电影院里很多人都流了泪水,他们的泪水大多是流给玛拉的,而我则不是,我的泪水是流给方草或英子的。我始终幻觉影片最后那个投身于滑铁卢大桥滚滚车轮之下的女人不是玛拉,而是方草或英子。那一天,我的心情十分低落忧伤,午饭也没吃。回到宿舍,一屋子人都问我:你今天怎么了?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在省城往南三百公里外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流了很多泪水。但她的泪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激动。她是小凤。这一天她被黄秋云和部里那辆北京吉普从刘家湾接到了瑶城,住进了赵部长那套装修得很好、并留下了许多旧家具的宽敞的房子里。小凤是一路哭着离开刘家湾又流着泪走进赵部长的房子的。黄秋云不停地劝她:小凤,别哭了,这下好了团圆了,以后你们再不用分开了。可小凤仍哭得不依不饶,泪水像抽不尽的丝线。二十八天后我回到了瑶城,黄秋云告诉了我小凤进城的日期,我惊讶地发现那正是我在省城坐在电影院里流泪的那一天。我又翻看了日历,那天是4月13日,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我心里顿了一下,我无法理解这两件事为什么巧合在了这一天里,而且我们俩都流了很多的泪水。这泪水预示着什么呢?   59   离开省城的头一天,学习班举行结业典礼,省委宣传部和省城各大新闻单位的领导都出席了典礼,并同他们一起照相留念。对于这种合影照他并不感兴趣,一百多人挤在一起折腾了半天,要不了多久谁也不认识谁了。别人拼命往领导两旁挤,他原来就站在省委宣传部长的旁边,后来悄悄站到了最后一排最边的位置上,结果由于摄影师的技术出了点问题,将他整个脸形都给虚掉了。因此那张照片上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影。但这个典礼还是让他难忘。在典礼上,省委宣传部长在讲话时重点提到了他头年写的那篇通讯,并问作者来了没有。他就站起来向主席台点了点头。这时几架照相机的闪光灯同时对着他闪了起来,他被摄入了镜头,他心里有些激动。但后来他却一直没有看到那张照片。   结业典礼结束后他马上给陈天明和黄秋云打电话,告诉他们学习班结束的消息,顺便问他们可需要代买什么东西。陈天明说什么东西不用买,我就等着你早点回来。陈天明说你走这三个月,外宣这一块基本瘫痪了。黄秋云笑着说:那就给我女儿买一条裙子,款式要新质量要好价格要贵一点的。黄秋云说明天我去车站接你,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黄秋云没有急着告诉他小凤和儿子来瑶城的事,她是想让他到时候惊喜一下。黄秋云的这句话害得他一夜未眠,他一直猜不出黄秋云的礼物是什么,但他肯定那不是一件物质礼品,如果是物质礼品她就不会在电话里说了,而且也没必要保密。他很快想到了提升。他一想到提升心里一阵慌乱,他认为这似乎太快了点。虽然部长曾有过暗示,但目前黄秋云还没有退休怎么提?这一夜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来折腾去一分钟也没睡着,然后天就亮了,他揣着一颗激动的心上了回返的汽车。七个小时后,当他从黄秋云的手上接过儿子时,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天地在他眼前翻转起来,他觉得自己欲哭无泪。黄秋云则像见到了自己久别的儿子一样兴奋异常笑声不断。他一句也没有听清黄秋云在说什么,他的脸一定很难看,他很想让他的脸放松点,好看些,可那太难做了。他就那么没有表情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来接我。然后蹲下去亲了儿子一口,抱着儿子出了车站。   黄秋云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他的脸非常地难看。她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说我太累了。他很想让脸好看些,可他的努力一直不奏效。   黄秋云从他那脸上似乎觉出了什么,她猛然意识到她的好心可能办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她感到有点尴尬。   几天后的一个雨天,杨西鸣请假没上班,黄秋云就把闷在自己心里的那个疑问说了出来。她想了解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她要尽可能地去帮助他们。黄秋云的善良感动了他。于是在这个春雨霏霏的下午,他向黄秋云讲述了那段忧伤的往事。他从二十年前两个少年看雪的那个早晨一直讲到五年前的那个婚礼。他从来没有这么完整地向别人讲述过那段故事,他觉得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领导而是他的母亲。他有些冲动,故事一开头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渐渐地他沉浸到了那个忧伤的故事里面。泪水悄悄地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没有去抹,让那泪水越积越多,然后慢慢地流下来。他看见黄秋云也在不停地用手帕抹眼睛,一双眼睛抹得通红。黄秋云问:那个姑娘现在在哪?他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连信也断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等她!黄秋云点点头,目光深情地望着他的泪脸,想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点什么,可嘴张了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沉默了好长时间,黄秋云说:我本想帮你,没想到却给你添了乱子,我很对不起你。他说:这事不能怪你,我理解你的心意,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60   屋后小树林里那两只发情的狗嘶咬交媾了一夜,天亮各自带着满足离开了小树林。林子里安静了。直到这一刻我的脑子才安静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我好像刚闭上眼睛,支书就带着几个村干部来了。我朦胧地听见母亲在跟支书说话。母亲说:夜里狗叫了一夜,吵得他一直没睡着,天亮才睡。我很吃惊,母亲是怎么知道我没睡着的?莫非她也一夜没睡?支书说那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吧,我们在这等。我听到对话然后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知道我并不是刚睡着而是睡了一段时间。支书和村干部见我起来,很有几分歉意地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你再多睡一会,我们在这等你。我说不了,我已经睡好了。支书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说这些狗确实很恼人,前几年发动基干民兵打过一次好多了,才歇两年它又旺了起来。支书说这畜牲发展得比咱人还快!我被支书的这句话弄笑了。   这天上午,我在刘家湾村全体领导的陪同下视察了刘家湾村容村貌和公益设施建设。我用“视察”这个词并非要抬举自己,平时县里新闻媒体上都是这么说的。一行十几个人走在田间、村庄和湖堤上,边听汇报边到处指指点点,很有点上级领导赴基层视察的味道。这一天恰是1990年9月9日,而我却并不知道。检查过后去村部吃饭,在村部会议室里我惊讶地发现墙上纪念毛主席逝世的专栏还保存得完好,那上面很多文章和字迹都是出自我的手,它让我感到了一种亲切。我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出这期专栏时的情景。那时宣传队的每个人都流着眼泪抄写这些内容,那每一张纸上面都留着我们的泪滴。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纯真得像个孩子。我在专栏前停了下来,村干部站在我的两旁。支书说:听说这专栏是你亲自设计书写的,所以我们有意将它保留了下来。我对支书的话有些感激,我说其实这不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是宣传队全体同志的心血。这时就听妇女主任吃惊地说:今天正是毛主席逝世纪念日呢,你们说怎么这么巧?大家也都是这时才想起了这个日子,说是啊怎么这么巧呢?我心里顿了一下,我感到震惊,为什么会这么巧合,正好赶上了这个历史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回来悼念我的前妻小凤?可我并不是有意的。回想起这些年的每一件事情,我感到好像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操纵着我。有时我感到它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可握。有时我又感到它离我很远,仿佛只是一阵风一个影子。   中午村里在村部那间简陋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席。食堂仍然是十几年前宣传队天天吃饭的那间屋子,可伙食档次再也不是十几年前的水平了,一张带转盘的大圆桌上摆着鸡鸭鱼鹅飞禽走兽和山珍海鲜,我数了一下有二十多个。显然村里对这餐饭是作了认真准备的。支书却仍然客套地说:农村小地方弄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家常便饭请书记包涵。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我笑笑,说什么时候中国老百姓的家常便饭家常到这种水平,那就真的达到小康了。支书以为我是在批评他刚才关于刘家湾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汇报,脸有些不自然,说是啊是啊,书记说得对,我们现在这小康算什么小康,其实是胡扯蛋。   说话的档儿村长已将两瓶五粮液打开了。村长看看支书,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在村里支书是绝对领导,连喝酒这档事都得支书发号令。支书说那就开始吧。我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就问支书:金保呢,他怎么没来?支书说他今天请了假,进城为女儿买嫁妆去了。我知道如今已降职为村治保主任的金保是有意躲避我,其实他女儿的婚期还早。我昨天晚上一回来就在想,金保见到我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我没想到他会躲避。他显然比我聪明得多。   这一顿饭刘家湾村的村干部是把我当作神灵来敬奉的,他们的心意是真诚的。但我仍然看得出那真诚背后所隐藏着的一丝狡猾。在他们的轮番敬我之后,我起身用一杯酒回谢了他们。我说这些年我对刘家湾的发展没有尽到力,我感到对不起刘家湾的父老乡亲。今后我将尽我所能为刘家湾的发展尽一份力。村干部一起起身为我的话鼓掌感谢,我知道他们等的就是我这句话。我并不是在敷衍他们,我也是真诚的,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作出离开瑶城的决定。   下午,村里召开党员干部会议,支书再次请我为大家讲几句话,我推脱了。我说我该说的都对你们说了,就请你们代表我传达给每个党员干部。支书连连点头,说一定把您的指示传达给大家。   我回到家,大姐早就过来了。大姐知道我中午喝了酒,问我要不要休息一会。我说不用,我没事,回来再休息吧。大姐说那就走吧,还有不少路呢。大姐提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着四碟熟菜和几样糕点,还有一挂鞭炮和几刀草纸,这是刘家湾人上坟祭奠死者的习俗。我看着那篮子里的东西,心里感到一丝凄凉,我想这些东西是不应该这么早地送给小凤的。   大姐知道我不想见到过多的熟人,她没有带我走大路,穿过屋后昨天夜里两条狗发情交媾的那片小树林上了山,绕了不少冤枉路。大姐一路不说话,我看见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流泪。   小凤的坟在离她家很远的一座山坡上。那是邻村的一座山,那座山很高,站在小凤的坟前能看见整个金瓦湖。那座山上还没有坟,小凤的爸花钱从邻村买下了那块地方为女儿建了一个新家。放眼整个山坡,只有小凤一座坟,显得十分孤零冷清。坟头立了一块碑,碑文是:慈母刘小凤之墓。落着我儿子小强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被它压碎了,泪水再也遏制不住了。   大姐已经在坟头摆好了祭品,把一包火柴递给我,说:纸要你烧,烧的时候一定要喊她。我就按照大姐的交待,蹲在坟前一张张地烧着草纸。我说:小凤,我看你来了。忘掉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吧,原谅我。如果我们来生有缘,我一定好好地爱你……   61   黄秋云送给我们的团圆之夜我们并没有团圆,我们暴发了自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和小凤结婚五年所说的999句话有一半都发生在这个晚上。黄秋云刚走我们就吵了起来。小凤为我准备的饭菜我一口也没吃。我说:谁同意你搬来的?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使我改变决定了吗?你真愚蠢得可笑!小凤木呆呆地坐在桌前,惊恐地望着我,泪水哗哗地流淌。我说:告诉你,这永远也不可能使我改变离婚的决定,就是砸了饭碗回家种田我也坚决离婚!我有些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味道。   小凤害怕了,她从我那张失去理智的脸上似乎看到这起婚姻已经无法挽救了。她的目光有些绝望,她说:我究竟错在哪?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侍候老人种田持家,我怎么对不起你?你凭什么要离我?小凤抱着孩子哭得浑身颤抖着,她说:你真不长良心,过了河就忘了桥。你不和我结婚你能上学,能有今天这样吗?   小凤的这句话让我无比恼火。我使劲砸了一下桌子:说:你这女人真不害臊,你还好意思说这种狗屁话!不是你我完全可以考上大学。我根本就不用你这座桥。   小凤抬起泪脸,说:你知道后来考试吗,你知道干吗还要和我结婚?谁逼你了吗,是你自己愿意的你怨谁?   我竟被小凤的这句话咽住了,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冷不防让一个妇人踢中了裆下要害,只能疼痛却说不出口。这似乎又让我看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小凤。不过眼前的小凤已显得很无奈,脸上已看不到一点骄横之气了。小凤接着说:你以为我害怕离吗?我是考虑到小强。离了婚这孩子就可怜了!小凤呜呜地哭着。这句话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她毕竟开口说到离婚了,而且还说到了她并不怕离,只是为儿子担忧。这是一个大转机。   我的心并没有被小凤的泪水泡软,我想我要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快刀斩乱麻,尽快斩掉这个包袱。我的精神已经拖不起了,而且现在也不允许我再持久地拖下去,拖下去弄得满城风雨是我不想见到的。我说:我们俩的事情不关孩子。小强你别担心,我会尽到我的责任的。我以为接下来小凤就会和我谈条件,正常的思路是这样。没想到她却放开声音哭起来。她说:你真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吗?你的心就这么狠。你就不为儿子想想吗?   我心悠了一下。我看看儿子,儿子很乖,整个晚上不管我们怎么吵他都不哭,他用一条小毛巾替他妈妈抹眼泪。这情景有些让我感动。利用孩子为借口拒绝离婚是女人的一大发明。我的心又沉重起来,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一转眼又不见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和小凤的这场离婚持久战短期内还不可能取胜,我要做好长期战斗的思想准备,可我没有想到小凤会去死。一个如此爱着自己儿子的女人怎么会舍得丢下儿子去死呢?   第三部分   第十三章(1)   62   赵部长的房子确实不错,四大间,前后院,厨厕在室内,而且装修得相当考究。在当时的瑶城除了“中南海”以外还没见过装修得这么气派的房子。赵部长的房子的最大优点还不是它的结构而是它的位置,它处于县委大院和大街之间的山脚下,可谓闹中取静。据说赵部长走后好几个科局长都想要这套房子,最终因赵部长留下的那些旧家具的价钱没法谈妥而作罢。听说赵部长向行政科长提出要价1000元。老实说那些东西1000元并不算贵,可对于那些科局长来说,谁家里缺少这些别人用过的旧玩意?不说要钱就是白送也看不上眼,这笔钱花得确有点冤,心理上有点不平衡,因此只好作罢。黄秋云知道这个情况后对行政科长说:我可没有那么多钱给赵部长啊。行政科长说:黄大姐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的。后来行政科长就在基建费里将那笔钱处理了。当然别人不知道。   这样的一套房子对于一对正闹离婚的夫妻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场所,他们需要天天面对对方的肉体。尤其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无异于拿一条鱼放在猫面前悬着却又不许它吃一样,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折磨,是对毅志的一种煎熬。小凤经常穿着很少的衣服,把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在外面,并故意让两只乳房半遮半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知道小凤并不是那种轻佻的女人,但此举她又绝对是有意的。女人挽救婚姻的方式除了生活上关照丈夫外,另一个致胜法宝就是自己的肉体。小凤是想以自己身体的某些敏感部位来击溃他的意志,她的意图很明显。这一招很具有杀伤力,他的意志被她肉体摧得出现了咔咔的摇晃,有几次险些被摧毁。可他顶住了,他从小毅志就特别强。他用毅志压住了膨胀的欲望,粉碎了小凤的阴谋。这样做十分痛苦,苦有什么呢,凤凰自焚不痛苦吗?没有自焚哪有新生?从省城回来那天晚上起他就和小凤过起了分居生活,赵部长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为他创造了便利的条件。他这么做是要向小凤表明他对离婚的态度是坚定不移的。在这场较量中小凤逐渐地显露出败迹,她的毅力正被他一点点地击碎。他有些兴奋,他想这场战争正朝着他获胜的一面发展,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线胜利的曙光。他开始构划战争结束以后的生活。他将他的生活构划得很灿烂很辉煌又很浪漫很有情调。这时他想到了瑶河边那片茂盛的草滩,他和一个女人领着他们的孩子在碧绿的草地上漫步,在清澈的河水里游泳,躺在芳草地上晒太阳。他们喝着饮料,说着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他们的孩子一会骑在他的身上,一会骑在她的身上,他(她)的手里拿着一棵嫩草不停地抽打着他们,嘴里唱着一支快乐的儿歌。河滩上不时地飘过欢快的笑声。这个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构划了二十年了,那个女人不是小凤,那个孩子也不是小强。他脑子里的那个女人一会是方草,一会又是英子,但那个孩子的脸却一直模糊不清。他有时被他的幻想弄得挺激动,有时又觉得挺可笑。他从小爱幻想的性格还没有改变。幻想是人生的一部分,幻想没死证明他还不老,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对今后的人生好好设计一下是很有必要的,他不能再那么草率单调地活下去了。   他没有料到,那起意外的事情就在个时候发生了。这对他的幻想是个很大的打击。   63   1981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夏。   刚进入夏天,宣传部接连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两起事情之间没有联系,但起因是一样的,对他产生了很大的震动。   先是理论科长刘宇朋的爱人服毒自杀。刘宇朋也是工农兵大学生,一副口才极好,不仅能言善辩而且还会唱,因此十分得人缘。刘宇朋很幸运,工作才两年就提了科长,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免不了会招蜂引蝶。但这事大院里的人并不知道,却让他爱人知道了。据说他爱人进城看他推门看见了他正和一个大姑娘在床上做爱。刘宇朋没了退路,素性将一张离婚报告递给了她。当民办教师的妻子爱丈夫爱得太深,哪受得了这种打击,在刘宇朋的强大压力下她选择了死。她临死前将一封遗书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顾志杰,把刘宇朋同商业局那个姑娘勾搭成奸逼她离婚的事情捅了出去。她要县委为她挽回名声,不能让这一对狗男女逍遥法外。刘宇朋爱人显然是气过了头一时冲动,或者说她对法律了解得太少,对爱情看得太重,以致演出了将自己生命作赌注的悲剧。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去死,离开刘宇朋她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她希望借助法律讨回自己的尊严,可法律对她无能为力。从法律上讲刘宇朋同商业局那个女孩通奸和同她离婚都不构成犯法,就像当年洪波一样,法律并不能把他怎么样。她的死确实有点冤。但在农村这种冤能为死者赢得极佳的声誉。   顾志杰接到信就立即转到宣传部,指示要尽快派人去做刘宇朋爱人的工作,化解矛盾。但已经迟了,七八个壮汉冲过了门卫的阻拦闯进了大院,直奔宣传部,要抓刘宇朋回去陪葬。宣传部乱成了一锅粥。刘宇朋吓得魂都飞了,在大伙的掩护下才得以跳窗逃走。那些壮汉一个个杀气腾腾,坐在部长办公室里不走,说不见刘宇朋绝不罢休。陈天明说服不了,只好打电话向顾志杰报告。顾志杰亲自过来做那些壮汉的工作,谁知山里人根本不买他的帐。顾志杰最后只得调动公安干警才把那些壮汉连劝带拉地弄出了大院。顾志杰脸气得发青,破口大骂:这还了得,当了鸟大的官就不认老婆了,活一个现代陈世美。一定要严肃处理!顾志杰说话是算话的,不久刘宇朋就被削职当了一名理论干事,他为老婆的死付出了代价,成了第二个洪波。可刘宇朋没有洪波幸运,洪波削职得到了一个好女人,他却没有。商业局那个女孩觉得无脸在瑶城呆下去,不久便嫁到了浦城,弄得刘宇朋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宇朋的事情刚平息,宣传部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小凤被车撞了。小凤是下班走在大街上被一辆解放大卡车迎面撞的,撞得蹊跷。幸亏驾驶员措施及时才没有导致严重后果。   他赶到医院时小凤已经出了急救室。她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看见他进来,小凤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缝中慢慢溢出来。驾驶员是个中年人,听说她丈夫是县委大院的干部,一副惶恐的样子,对他说真不能怪我,是她朝车上撞的,街上的人都看见了。他说没有谁怪你,你可以走了。驾驶员一脸的感激,掏出一些钱放在桌上就走了。这时候部长、黄秋云和部里的人都赶来了,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惊恐,一定是以为小凤不行了才吓成这个样子的。部长问医生:怎么样,有没有危险?医生说:没问题,只伤了一点表皮,休息两天就没事了。部长对医生一个劲地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把我们都吓死了。这时就听两女人在小声议论:宣传部今年怎么了……虽然她们的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他转脸看了两个女人一眼,弄得那两个女人的脸红了一下。黄秋云坐在小凤面前,拿手帕给小凤抹眼泪,说:别哭了,还好没有伤着骨头。以后一定要小心,要是真的有个意外,孩子怎办?黄秋云也在抹眼泪,她的话其他人不懂,只有他和小凤懂。小凤的泪水似乎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淌声。陈天明对他说:这两天你就别上班了,在家好好照顾小凤几天。部长说:好了没事了,大家都上班去吧。   病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小凤两个人,小凤仍在流泪。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他既害怕又有些生气。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凤说:这对你不是最好吗?我不想看到你落得和刘宇朋一样的下场。   他惊愕了!他转身望着小凤,似乎她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他说:你完全不值得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你要是真的替我着想,就不应该这么做。你对不起儿子!   小凤没说话,她已经哭出了声。   64   1981年夏天,瑶县这个在皖南山脉的皱褶里沉寂了三百多年的小县城因为我的一篇文章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了,前不久召开的全省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现场会将瑶县竖成了全省的一面旗帜。   县委书记顾志杰真是出尽了风头,又是出去开会又是介绍经验,还要不停地接待各地来的参观者。顾志杰二十年前也是当宣传干事耍笔杆一步步爬上来的,这回他更尝到宣传舆论的重要,因此他提议召开常委会,曾补陈天明为县委常委。陈天明心里当然清楚,他奋斗了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得益于谁?经常有人戏谑地对我说:是你把陈天明送进了常委。部长是个聪明人,没有忘记向我表示感激和暗示。他是个很讲究方式方法的人,当然不会在他的下级面前把他的感激之情和暗示说得那么直白,那样就显得俗气和没有水平。他是把这两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只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关心而绝对听不到他对你的感激。一个领导对他的下级感激那叫什么话?不过这两点我都感觉到了。   这个夏天我的脑子一直有些恍惚,精神有些萎靡,该高兴的时候却老是找不到感觉。我表面十分平静,心里却乱得一团糟。我的离婚计划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小凤随时都可能向我屈服。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已经看到了终点,只要再一咬牙就会冲过去。可我却在这个时候腿软了。我同时想起了洪波和刘宇朋。洪波给了我勇气,可刘宇朋又将这股勇气化为乌有。我想我永远也成不了洪波,因为我缺少洪波那样的胸怀。我身上还有许多世俗的东西没有洗掉,换句话说还有许多私心杂念没有革除。这些杂念一次次地推倒了我的决心。   我和小凤仍然过着没有语言也没有性爱的生活。我们虽然不再争吵,但我们仍然分屋而居,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正在向她让步,我不能就这样将我几年的努力断送了。我被一片浓雾所笼罩,脑子一片茫然连几步之外都看不清,别说前途。我期盼着能出现奇迹,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每当我陷于困境的时候,我总爱用幻想来鼓舞自己,这是我三十年养成的习惯,至今一直没变。   这个夏天大姐又来过一次,她是来看小强的,她说她每天晚上都梦见这孩子。其实我知道大姐这只是个借口,看我和小凤才是真。大姐没能看到她所期盼的结果,她很失望。她和去年来看我时一样流着泪走了。   陈永涛的信就是这个时候接到的,它给我乱糟糟的心里在带来了一丝阳光。陈永涛三年前随着知青返城的大潮回到了省城,分配在省进出口公司工作。上半年参加新闻学习班我们见过面。陈永涛在信上告诉我,他不久前在街上看见了方草。他说方草正同一群女孩子从商场出来,等他追过去她已融入了人群。陈永涛说他虽然没有同她见面,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方草,他说她一定在省城某一所学校里读书,因为他看见她们胸前都戴着一枚校徽。陈永涛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打听她的下落,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我已经等不及陈永涛的消息,请了一个星期假去了省城。   陈永涛请假陪着我找遍了省城二十多所大学,只有师范学院没去。陈永涛要去,我阻拦了他。我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见过无数的女孩,她要在那里我们早该见面了。陈永涛又弄来一张省城所有大中专院校的名单,说我们一所一所地去找,不怕找不到。我没同意,我说我们要真有缘以后会见面的。如果无缘就是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未必能看得见。陈永涛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到她,只要她在这座城市里。   陈永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相信你,可为你两肋插刀。鄙视你,你给他舔脚丫子他还不情愿。   那天晚上陈永涛要带我去富贵园喝酒,那是省城一家有名的饭店,上半年参加学习班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请过我一餐,花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我不想去,我说我没心思喝酒。陈永涛说: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希望往往总是在你不在意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陈永涛这句话让我兴奋了一下,随后我们去了富贵园。   喝酒的时候,我们又谈起了刘家湾,谈起了过去宣传队那段生活。陈永涛说:我一辈子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另一个就是你。我笑笑说:你才二十几岁,你才见过多少人,就这么早早地下结论?陈永涛说:那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自从和你在宣传队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你与众不同的性格,那时我就料到你今后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说: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性格你的为人,真的。陈永涛将一杯酒倒进嘴里,一脸的苦涩,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的希望被你岳父扼杀了。他朝我笑笑: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我说:他扼杀的岂止是你一个人?   后来陈永涛告诉我,他不想再在机关里混下去了,他想离开进出口公司。他说:像我这样没有文凭的人终究是要被淘汰的,还不如早点去寻找自己的出路。我有点吃惊,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你要去哪?陈永涛说:听说中央正在深圳建特区,我想去那里看看。   那时候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反对。我想他也许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去了,而且还干出了一番业绩。十年后当我俩在南海边那座充满幻想的城市再次见面时,他已经是这座城市一家业绩不错的大公司的总经理了。   65   这个多事之夏发生的一件对我震撼最大的事情是肖庆光的死。   我和肖庆光自从春节在一起喝酒之后半年一直没有见面。虽然我们相距只有半里路,可我每一天都显得很忙,忙得以致把脑子里的这个人忘记了。先是三个月的学习班,一回来又陷入了与小凤的争吵之中。接着又出现了刘宇朋爱人自杀和小凤撞车。我感到自己已精疲力竭,因此也就没有时间去和他联系了。   肖庆光的事情是我从陈永涛那里回来的当天听刘宇朋说的。刘宇朋过去经常去商业局,商业局和教育局在同一幢楼里,所以认识肖庆光。   刘宇朋说:肖庆光疯了,你知道吗?   我脑子一震:谁,你说谁疯了?   教育局的肖庆光。刘宇朋说:就是和你一起从青山中学调到教育局的那个。   我愣愣地望着刘宇朋半天说不出话。我说刘宇朋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你怎么了,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刘宇朋说:听说他被以前的女孩子甩了,去了几次人家都不见他,就疯了。整天在办公室里唱,唱累了就哭。样子很惨。   我转身去了教育局,却没有见到肖庆光。   局长认识我,知道我是来找肖庆光的,很幽默地说:你去河边那座高山上,他准在上面。   我不解:他在山上干什么?   局长一笑:那上面能看见他思恋的妻子。局长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这位局长肖庆光调来的时候还是副局长,他和原来的局长积怨很深,而肖庆光恰恰是他前任手上调来的,所以他一直认为肖庆光是前任局长的人。肖庆光疯了他当然不会同情。这种人有点让人恶心。   我上了河边那座高山,那是瑶城最高的一座山,站在山顶不仅能俯瞰瑶城全貌,向北还能望见长江。长江像一条细细的带子向东飘去。肖庆光说带子的那一头就是他的妻子英子。肖庆光站在山顶的岩石上,背着双手,目光越过层层山峦向东眺望。在他的视线里那条细细的带子非常模糊。他并不像刘宇朋说的那样又唱又哭,他很平静。那背着双手眺望远方的身影很像是在模仿电影中的一位伟人。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他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点向我表明,他的确疯了。   肖庆光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看望你。   看我?他双手一摊,样子很潇洒,冷笑着说:看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那我就来看山,看长江。   这句话让肖庆光激动起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说:你也来看长江,那我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没看到什么。我说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肖庆光显得很激动,他指着那条细细的带子说:你看见了吗,它向东弯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弯,然后就到了大海。英子就在海边上。我只要站在这儿就能看得见她。她穿着一件大红短袖衬衫,黑色长裤,秀发垂肩。脸色红润似熟透的苹果。她身材修长,细腰宽臀,丰乳高耸。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火热的目光。那目光是从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的眼中射出的。英子已经抵挡不住这些贪婪的目光,她被那些无耻之徒的谎言欺骗了,正倒向那些无耻之徒的怀抱。可恨的英子,我去找过她两次她都不肯见我。她答应我百年之后才来见我。我们约好在这座山顶相见。因此,你今天来得正好,你为我们的约定见证。肖庆光已是满脸泪水。   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我们俩共同对英子欠下的债如今背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这太不公平了。我说:庆光,回去吧,我送你回家去,你需要休息。我说英子会来看你的。   肖庆光死也不肯走,他说:我不需要休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时间非常紧张,我委托你做我的见证人。   我说:你让我为你见证什么?   肖庆光说我现在口授遗言你为我作证。他背着手面向远方,像在朗诵一段电影台词:这块地方是我第一个得到的,我死后我就安葬在这里。我要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妻子英子,直到她百年之后来见我。我还要在我的坟头立一块碑,碑文这样写:肖庆光浦英子夫妻之墓。等英子百年之后就睡在我的身边。到那时这里也许会成为一座公园,成千上万的孩子和青年会来这里聆听关于一对夫妻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肖庆光说怎么样,你记下了吗?   我望着肖庆光,泪水再也遏止不住了。   一个星期后肖庆光失踪了。后来人们在山顶上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死了有几天了,尸体开始腐烂。令人吃惊的是,肖庆光自己为自己掘好了墓穴,并在坟头位置立好了碑,碑文是他说的那句话。落款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夏。他是躺在墓穴里割腕死的。死的时候他穿着一套西服,系着领带,并在墓穴里铺了一床大红毛毯,毛毯上垫着枕头。我猜想他一定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些,可能是端端正正地躺在毛毯上然后割腕的。但肖庆光未能如愿,他死后的样子很不好看,他的身体已经侧向扭曲,十个指甲和口中全是黄土,墓穴里弄得零乱不堪,毛毯和西服上全是发黑的血迹。可见他死前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地挣扎的。   肖庆光在邻县当教师的父母赶来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他们抱着墓碑哭得痛不欲生,悔之又悔。   教育局原打算把肖庆光火化。我把肖庆光死前说过的话告诉了他们,局长犹豫了一下说:那就依了他吧,反正人都死了。只是那块碑局里不同意保留。说肖庆光和英子根本不是夫妻,如果英子家里知道了会惹麻烦的。但肖庆光的父母不同意,说他们已经是实质上的夫妻了,这块碑立的并不过分。双方出现了分歧。后来局里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大事就让了步。那块碑就一直立在肖庆光的墓前,成了瑶城永远说不完的一个话题。   66   那个多事的夏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他设计的人生计划似乎正一个个被击破,他心里有种破碎的感觉。肖庆光的死让他心里这种破碎的裂痕加深了,对肖庆光的死亡他是有责任的,可以说是他制造了这起死亡。他的脑子里好长时间一直被这个死亡占据着,压得他抬不起头,压得他似乎都快要放弃对生活的信心了,这种沉重的心情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才得到改变。这个只有二十一岁长得并不算十分漂亮但性格开朗很具有现代意识的女孩一出现,像一阵春风一片阳光吹去了他心里的阴霾,把他低沉的心唤醒了。他突然发现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女人。男人的生活需要女人的滋润,就像女人需要男人的耕耘一样。他并没有对这个一见面就喊他老师的女孩产生过非份之想,和她在一起心情得到放松他觉得这就足够了。他当然不会想到,他还没有从一个故事里挣扎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故事。上帝给他的人生旅途安排得非常拥挤,总让他有永远做不完的事情。两年后当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女孩正式成为他的妻子时,他回想这段故事就像是在做一个梦。   顾艳玲是在肖庆光死后不久调到新闻科的。那时宣传部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弄得部里的小伙子常唉声叹气,有事没事就往其他部门跑。顾艳玲的调入无疑使这栋呆板的小楼里的男人们的眼中多了一点亮色,到新闻科来聊天的人多了起来。   肖庆光死后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请了几天假在家睡了几天,顾艳玲来的时候他并不在上班。第一天上班他走进办公室忽然发现自己的桌子对面多了一张办公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正坐在桌前翻他以前写的稿子。女孩看见他进来立刻站起来喊了他一声老师。他愣了一下。这时黄秋云就给他作了介绍。黄秋云说:艳玲等你这个老师都等了好几天了。顾艳玲就笑着向他伸出手,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你没忘吧?他也笑着向她伸出手,说怎么会忘呢?他触到她的手的一刹那他想起了同英子的第一次握手,他把她当成了英子。可她没有英子长得漂亮,身材没英子好看。但她比英子丰满,而且穿着很入时很性感。那时瑶城女人还很少穿裙子,她却穿了一条玫瑰色的短裙,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的上身衣服也很新潮大胆,是一件很薄的透明的白的确良短衫,衬衫里的胸罩托着两只圆圆的乳房非常清晰。不知是胸罩太小还是乳房太大,那胸罩只遮住了半边乳房,另半边清晰可见。他的眼睛触到了中间那条深深的乳沟,浑身一阵激灵哆嗦了一下,那一直受到压抑的性欲在这一刻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起来,弄得他浑身燥热难耐。   其实他同这个性感的女孩早就认识,同在一个大院上班,他们经常能在不同场合碰到,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哪个部门。一次在大礼堂听报告,她过来和黄秋云打招呼,当时他正和黄秋云坐在一起,她也就冲他笑了一下,黄秋云给他们俩作了介绍,俩人就点头笑笑,说了声你好,但他们没有握手。在那种场合一个男人同一个女孩握手是很扎眼的。他对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产生了兴趣。那时烫这种披肩发的女孩还寥寥无几。后来有一次他写一篇稿子到组织部去核实材料在那见到了她,他这才知道她在组织部工作。但他一直不知道这个活泼性感的女孩就是县委书记顾志杰的宝贝女儿。   上班不久部长就过来把他喊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部长喊他竟是为了这个刚来的女孩子。他觉得部长这么做有点小题大做。部长说:小顾刚来,对新闻工作还不熟悉,部里决定先让她跟你学一段时间,你好好地教教她。   他心里立刻有一种阴凉的感觉,这感觉正改变着他对部长的印象。他认为部长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种狭隘的心理,是在有意贬损杨西鸣的能力,是在对他进行报复。据说杨西鸣自从那次在会上公开与他发生顶撞之后他就一直记恨在心,凡与杨西鸣沾上边的事情他都要过问。杨西鸣要回组织部去,组织部也要他回去,可陈天明就是不放。有两种领导最叫人可恨:一种是想办法排挤对自己有意见的部下;另一种是把对自己有意见的部下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既不让你过的快活也不让你轻松地走。人们把前一种领导比作会叫的狗,其实他对人伤害并不大。把后一种领导比作只咬人而不叫的狗,这是一种凶恶的狗,这种领导最让人恶心。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把部长比作第二种领导。在这样的领导身边工作不能不叫人提心吊胆。他渐渐发现人们对这个说话温和对人热情的领导反映并不好。他还经常听到关于这个人为人方面的一些风言风语,那时他还不太相信,这会他的看法正在发生着改变。   他对部长的话没有马上点头。他迟疑了一下说:部长,这怕不好吧……   部长的声音像从鼻子里出来的:你是当心杨西鸣吧,他能带谁呀?他准备说话被部长一挥手打断了。部长的话有些武断:好了,我告诉你吧,这是顾书记的意见。顾书记很赏识你的才华,所以才把女儿调过来的。   他惊了一下,这才知道顾艳玲原来就是顾志杰的女儿。他想怪不得部长表现得这么积极,这积极同样让人反感。   部长接着说:小顾虽然是干部子女,但她很能吃苦,也很好学,顾书记很希望她将来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新闻干事。   部长一再提到顾书记,这招很奏效,他心里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便接受了这个任务。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并不是顾志杰的意见,仅仅是顾艳玲自己的想法,部长却有意将它说成了是顾书记的意见,这充分说明了他为人的狡猾。后来他还是知道了真相,他像吃了一只苍蝇心里非常地不舒服。   67   对顾艳玲的情况他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其实还没等到他主动了解,顾艳玲就自己告诉他了。顾艳玲说:在你收下我这个学生之前,你不想了解一下你学生的情况吗?他对她的大方感到有点吃惊,笑笑说:对女孩子的情况男人是不便于问的。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像个绅士,那好吧,我自己介绍。顾艳玲开始从她的童年谈起。   顾艳玲的童年用中学生喜欢用的一句比喻叫色彩斑斓。她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快乐地度过了她的少年时代,十四岁进入瑶城最好的中学瑶中学习,而且拥有一个当时在全省都很有知名度的家庭教师。她的父母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学有所成远走高飞,离开这抬头见山的落后之地。然而命运总要给那些没有忧虑的人们留下一点遗憾。顾艳玲同大多数处境优越的孩子一样,优越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优越的成绩,令她在那些布衣子弟面前露出了一丝无奈和悲哀。她参加了两次高考结果都榜上无名,同父辈们的希望相差甚远。但现实却无法改变她如花灿烂的青年时代和今后辉煌的人生道路。高中毕业她内招进了县委组织部工作。那是多少人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就连许多大学生都可望不可及,她却轻松地进去了。谁都知道若干年后她又将成为瑶城一个主宰一方的人物。他听着她的介绍,不由得联想起了他的岳父——刘家湾那个叱咤风云的大队书记,联想起了小凤和他的那桩不平等的婚姻,心里就有种愤愤不平的感觉。他觉得他有些荒唐可笑,怎么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不过顾艳玲给他的印象并不坏,她的言谈举止中虽然也不时地流露出了一些干部子女那种无拘无束的自豪感,但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夸夸其谈目中无人的傲慢,而且显得很谦虚很懂得人之常情。她确实很能吃苦也很好学,这一点给他的感觉很好。她穿戴入时但并不显得娇气。他当然不知道她这些都是为他表演的。他始终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着组织部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却要调到宣传部来奔波采访写稿,从哪方面来说他似乎都找不到能让他信服的理由。他想她心里也许是一时冲动,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后悔。当然她可以随时回组织部或去任何一个部门。在瑶城这块小天地里,她想到哪都不是一件难事。他这么想着心里又冒出一丝忌妒,接着又对自己的忌妒感到可笑。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说葡萄是酸的。他挺看不起这种人。   在顾艳玲刚来的半个月里,他几乎一天不停地去采访,而且都跑很远的路。炎炎烈日下两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那是宣传部对新闻科的优待,每人一辆自行车。其他科室只能共用一辆。他这么做是出于一种古怪的心态,可以说是一种恶作剧。他要看看这个女孩到底能坚持多久,看看她到宣传部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真想学一门手艺。半个月下来,他的考验并没有得到设想的那种结果,顾艳玲仍旧一副兴奋乐观的样子,一点也不知疲倦。而他自己却累垮了。好像根本不是他在考验顾艳玲,而是顾艳玲在考验他。他对这个女孩子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他设计了一次到离县城二十公里远的林场的艰苦采访,他想如果这个女孩今天坚持下来他就正式告诉她接受她为徒。如果是娇小姐她就会自己吓跑的。顾艳玲似乎看出了他的恶作剧式的古怪心理,出了城她就一直骑在前面一路飞奔,弄得他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到林场去的时候都是上坡路,才骑一半的路程他身上的汗衫就湿透了,他看见顾艳玲的的确良短衫也贴在了后背上。他发现他和她的距离越拉越大,就喊她停下来休息一下。顾艳玲回过头问:是你不行了还是为了照顾我?他心里顿了一下,笑着说:是我不行了。顾艳玲就把车子停下来。他扔了车子就倒在树荫下的草坪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喘气。顾艳玲坐到他身边,用手帕替他扇风。他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水味。他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了她两只高高的乳房的侧影,身子颤了一下。   顾艳玲笑着说:这种天气你真不该选择到这个地方来采访。   他从草坪上坐起来:为什么?   顾艳玲说:你想考验我,其实办法很多,根本没必要让自己也跟着受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自信和嘲讽,一点也不像个单纯的少女。   他的脸热了一下。他感到很尴尬,有一种可耻的感觉。他没想到他的意图被一个小女孩这么轻意地就识破了,他很震惊。他望着顾艳玲那张挺好看但挺陌生的脸连狡辩的勇气都没有了。顾艳玲把手帕递给他,他接过手帕在脸上抹起来,手帕帮他掩盖了难堪。他说:你生气了?   顾艳玲又笑起来:不,我为什么要生气呢,要生气我就不说出来了。她说,我挺高兴,你这么做说明你对我是认真的。   他对她的话感到吃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有时天真浪漫得像他的妹妹或女儿,有时又老成世故得像他的姐姐或母亲的女孩其实一点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单纯,他对她还并不了解。但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她了。   68   我对顾艳玲的真正了解始于她同杨西鸣的那次冲突。   顾艳玲和杨西鸣的冲突发生在这个多事之夏的末尾。那时候被人们称作“秋老虎”的天气让人情绪烦燥坐立不安,火气都特别地旺。大院里经常能听到争吵的嚷声。   这场冲突对杨西鸣是个打击,换了每一个男人都一样。男人不怕骂娘动拳动刀子,男人就怕伤自尊。那时候宣传部还没人知道在这之前杨西鸣就一直在追着顾艳玲,只有黄秋云一个人知道,可黄秋云守口很紧,连我也没有告诉。直到他俩的争吵发生以后她才把这事说了出来。我想对这次冲突黄秋云是有责任的。要是早知这些,也许我们俩能够化解这场冲突。我挺同情杨西鸣。   其实杨西鸣的异常表现我早有察觉。自从顾艳玲来后他好像整个变了个人。每天他总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扫地打水这些过去他从不染指的事情几乎由他一人承包了,而且话也多了起来,采访写稿也勤奋了。但我却一直没往这上面想,我这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反应比较迟钝。   杨西鸣和顾艳玲争吵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正好去邮局寄一篇稿子。我回来的时候他们的争吵已接近尾声了。所以我并不知道这场争吵的原因。我所知道的都是后来黄秋云告诉我的。   杨西鸣大学毕业时是分配到组织部的,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认识了顾艳玲。其实还谈不上了解,只知道这得很丰满很性感的女孩是县委书记顾志杰的女儿。杨西鸣的脑子非常灵光,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难得的机遇,于是就大胆地与她接触,并邀请她看过一场电影。后来杨西鸣被陈天明要到了宣传部,见面的机会少了,他就大着胆子给她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却一直没有得到顾艳玲的回音,弄得杨西鸣心里没有一点底,没事就往组织部跑,找顾艳玲说话。顾艳玲一直不冷不热,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弄得杨西鸣心里更加没底。如果不是顾艳玲突然从组织部调过来,杨西鸣也许就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情,恰恰在他摸不着底的时候顾艳玲突然从组织部调到了宣传部,而且调到了新闻科。杨西鸣从这场调动上得到的是一个错误的信息,结果导致了这场悲剧。男人的悲剧很多都是从自己的错误判断开始的。杨西鸣又邀请过两次顾艳玲一起去看电影,结果都被顾艳玲回绝了。杨西鸣可悲的是没有及时从这两次回绝中总结出原因,而是一味地沿着错误的方向往前走。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黄秋云,委托黄秋云当他们的介绍人。黄秋云以她过来人的眼光似乎看出顾艳玲并不是为他而来的,知道这事把握不大,又不好当面说出来,怕伤了杨西鸣的心。黄秋云说:小顾这孩子很任性,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呀。杨西鸣说:成不成没关系,总不能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呀。黄秋云说:那好吧,我找个机会把事情挑明你们自己谈。这天下午黄秋云趁我不在办公室就把事情挑明了。黄秋云说:你们俩觉得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把这事忘了,仍然是同事是朋友。黄秋云就借故去了别的科室,关上门让他们俩在里面谈。谁知没谈几句屋里就吵了起来。我进办公室的时候高潮已经过去了,就听顾艳玲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装模做样外表文诌诌其实腹中空空,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   我心悠了一下,像是一只苍蝇飞入了口中,很不舒服。一个敢拿这种话伤人的女人可见她心地之狠毒,而我却把她当着一个天真浪漫的女孩。   杨西鸣被戳到了痛处,气得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手哆哆嗦嗦地指着顾艳玲: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沾了你老子的光你能进宣传部?屁!我哪点配不上你?你等着瞧,不找一个比你强的老婆我就栽死在你面前!杨西鸣真是气糊涂了。   顾艳玲讥讽道:那我就等着给你道喜!   杨西鸣浑身都在哆嗦,眼睛直翻,很长时间想不出一句话来回击她,怦怦地关上抽屉出了办公室。我也跟着出了办公室。我把杨西鸣送到宿舍,杨西鸣气得连钥匙都插不进锁孔。我拿过钥匙帮他开了门。   我说西鸣你想开些,不值得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凭你的条件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她强的姑娘。   杨西鸣望着我突然冷笑起来。那笑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想起了肖庆光。杨西鸣说:你干吗要这么劝我,是不是你已经爱上她了?   我像被他猛抽了一巴掌,脸火辣辣地难受。我说西鸣,你怎么这么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杨西鸣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我说的也是真话。不管你爱不爱她,她已经爱上你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杨西鸣怪笑一声: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要调过来了,这个╳╳ !杨西鸣骂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脏话。   我心里说不清为什么紧张起来。我说西鸣,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她产生什么想法,我向你保证。我突然觉得我这么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果然,杨西鸣冲我发出一阵阴森森的怪笑,然后就倒在了床上。我心里更像是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被人发现了,脸一定非常地尴尬。走的时候竟忘了和杨西鸣打招呼就出了门。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其实我完全没有这种必要。我是一个有妻有子的人,怕别人说什么呢?我不知我的心理为何这般脆弱,这种脆弱的心理常常让我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事情已经挑明,我再回忆我和顾艳玲这一个月的交往行踪,觉得杨西鸣的话并不是捕风捉影,顾艳玲对我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流露出来,只是我一直没有往深处想而已。我对这个女孩的感觉确实不错,但我没有进一步同她发展下去的想法。有时我隐隐发现这个女孩似乎在用她身体的某些敏感部位挑逗我,可我老是找不到在英子或方草面前的那种蓬勃的感觉,因此,我们并没有出现出格的行为。现在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庆幸,否则可能已经出现了非常糟糕的局面了。我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挺可怜挺伤感,我何时变得这样了?   这天半夜,风雨大作,我躺在床上听着哗哗的雨声,心里被雨淋得一阵阵发冷。我真希望这个多事之夏快点结束。我期待着那怡人的秋天能带给我一个好心情。   第十四章(1)   69   这就是天外天。   刚才听顾艳玲说起它的名字的时候我还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以为又是瑶城某些自称是文人的家伙酒足饭饱之后的灵感杰作。瑶城起着这些美妙名字实际档次很低的饭店宾馆到处都是,而且每一个优雅的名字背后都有一段关于它的来历的美丽传说。每一个来瑶城的人一开始都曾被那些美丽的传说打动过,后来时间长了便就觉得有些腻了。而天外天宾馆却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这样的地方我想除了“天外天”之外,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更恰当的名字了。   天外天宾馆座落在城外两公里远的山坳里。出城有一条不宽的沥青路沿着山脚一直向东把你引向山边。这条路很不起眼,与一般的乡村大道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铺着沥青路面。站在山门外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山后会有这么一座豪华的宾馆。穿过一条长长的峡谷,眼前豁然一亮,青山环抱中出现一方不大的天地。如果从空中俯瞰它很像一口绿色的大锅,几栋别墅式建筑就座落在锅底周围的绿荫下面。据说这是文革期间本省一位领导别出心裁所为。那位领导是一位军人,他任省委书记期间所有建设项目都要考虑到战备需要,弄得好多建筑既不像军事设施也不像民用设施,让人啼笑皆非。1970年中苏关系紧张,战争的风声吃紧,这位领导担心战争一旦打起来,他的指挥部放在城里是极不保险的,必须进山。于是他亲自到皖南山区视察,跑了半个月,最后选中了瑶城现在的这块地方。据说那位军人书记对这块地方非常满意,认为不论敌人的飞机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飞过都很难发现下面是军事指挥部。为了对外迷惑敌人,根据那位书记的意见指挥部对外称宾馆。但天外天的名字是否出自那位军人书记之口现在已无从考证。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战争的风云消散了,那位军人书记也下了台,指挥部便闲置了下来。后来县委就将它改成了宾馆,专门接待上级领导来这里开会和疗养。   这地方真美!站在天外天入口处,我吃惊得脚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并脱口冒出了一句平时女孩子最喜欢说的话。我简直不相信在我生活的瑶城还有这么好的一方天地。   顾艳玲很得意的样子,说:看你刚才的样子,就像是我要把你骗到一个乡村黑店去一样。   我看看她,笑得有点尴尬。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可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我反复考虑了几种谈话的方式,可我都觉得不满意。想想这事挺难办,人家女孩子并没有说她要爱你,要与你建立某种关系,要同你如何如何,你怎么能把那事说得那么明朗,这不是有点故作多情吗?甚至有可能让人理解你是在打人家小姑娘的坏主意。我犹豫了。没想到这时她提出要请我吃饭。我当时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喜是忧,这顿饭该吃不该吃。我笑着说: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她说:过去学手艺要请拜师酒,你带我快两个月了,我理应表示一下心意呀。我笑笑:你心意到了就行了,酒就免了吧。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请人吃饭,我希望你给我面子。我心软了,我想所有男人都和我一样,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请客是很困难的。我点点头,说好吧,可我从小就怕到别人家里吃饭,特别是领导干部家。我会很拘谨会饿肚子的。顾艳玲大笑起来:没想到你还这么没出息。她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带你上家里吃饭,那算什么请客?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让你见见世面。接着她就说出了天外天这个名字:怎么样,没听说过吧?我保证你会喜欢上那里的。说完她就给那里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矮个子男人到大门口迎接了我们,这让我激动了一下。顾艳玲给我和矮个子男人作了介绍,原来这矮个子男人是天外天的经理。这时矮个子男人就点头哈腰地和我握手。我先是用一只手,发现他用的是双手就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矮个子男人说:非常荣幸你能来我们这里,你的大作我早就拜读了,久闻大名。我也对他客套两句。后来我发现他完全是做给顾艳玲看的,我想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被他的客套激动了一下。   矮个子男人把我和顾艳玲带到南面山坡上一幢别墅里,进门就感到一股凉嗖嗖的风扑面而来。矮个子男人把我们带到最西头一个大套间。套间一共里外三间,外间是吃饭的地方,第二间是会客的地方,最里面是卧室。矮个子男人寒暄了几句就走了。他说:你们休息,我去安排一下,等会就把饭菜送过来。   矮个子男人走了,我开始踩着松软的地毯一间一间地参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设施。我真像一个山里来的孩子,眼前的每一件东西都让我惊奇。那时还很少人家里有黑白电视,但这里却是彩电了。而空调、冰箱、席梦思和真皮沙发很多人怕还没听说过。最后我一屁股坐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身上的骨头像被人抽去了一般,连话也说不出了。那时我才理解了为什么人的物欲能让人堕落。   顾艳玲坐在另一只沙发上,一只手托着脸看着我,说:你在想什么,喜欢这里吗?   我说:岂止是喜欢。它让我想到了犯罪,想到了堕落。   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你真幽默,像个孩子,这点东西就让你想到了堕落和犯罪。这算什么,凭你的本事以后你都会有的。她随手从冰箱里拿出两听饮料,打开递一听给我。   我说: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她摇摇头:这里离城太远了。但这里的人我都认识。   我拼命地喝着饮料,这种冰镇的碳酸饮料我还是第一次喝到,那味道我特别喜欢。由于喝得太猛,呼吸的气流将一股冰凉的液体吸进了鼻腔,呛得我咳出了眼泪,逗得顾艳玲在一旁拼命地笑。这时饭菜已经送来了,矮个子男人过来喊我们吃饭。桌上摆着六个菜和一盆汤,我一个也叫不出名。矮个子男人说:我没让多烧,只弄了几个特色菜,不够我再叫他们上。顾艳玲说:这么多我们俩一天怕也吃不完。说于经理也跟我们一块吃吧。矮个子男人说不了,那边还有客人。他象征性地跟我们干了一杯酒然后就走了。   矮个子男人走后我便彻底放松开来,就像在家里一样。说实话这是我三十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餐饭,陈永涛在富贵园请我的时候也没敢点这么好的菜。我一边吃一边问顾艳玲这个菜叫什么,那个菜叫什么。顾艳玲说:我从来吃菜不记名,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她除了同我说话,偶尔喝一口啤酒,却很少吃菜,就好像一个服务员不停地给我倒酒,往我碟子里夹菜。我发现她的嘴始终是干净的,说你怎么不吃?她说我吃了你没看见。我说女孩子都这样斯文,不像我们男的。所以女孩子进饭店一般都要带个男的,不然她太吃亏了。我抬头看看顾艳玲,发现她望着我抿着嘴笑。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嘴上一定沾了很多菜屑十分滑稽,就说:我这样挺难看是吧?顾艳玲把一块餐巾纸递给我,双手捂着嘴咯咯地大笑起来。我用餐巾纸抹了一下嘴巴,我的天!我也笑了。顾艳玲抹了一下眼睛,眼睛里大概笑出了泪花,然后接着往我碗里夹菜,说:再吃。她说她自己食量小,就喜欢看别人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那感觉真好。我打了个饱嗝,看看桌上的菜已只剩下一小半了,我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于经理要笑话我了。她说为什么?我说刚才你不是跟于经理说这么多菜我俩一天都吃不掉吗,结果一顿就把它全吃了,人家不骂我是饭桶吗?顾艳玲又捂着嘴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笑过了她又舀了一碗汤要我喝下去。我被她的笑弄得兴奋起来,说好吧,为了能让你再欣赏一次男人狼吞虎咽地吃食的雄壮场面,我就再委屈一次自己的肚子把它喝下去。我咕噜咕噜一口气将一碗汤倒进了肚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捂着肚子又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把顾艳玲笑扒到了桌子上。她抹着眼睛说:我从来没看见过在女孩子面前这么痛痛快快地吃饭的男人。我说你一定认为我太粗鲁太难看是吗?她说不,恰恰相反,我就喜欢这种男人。那些在女孩子面前吃饭都怕出声的男人让我瞧不起。她说下次我再请你,一定要亲手烧一餐饭让你尝尝。我说你会烧饭?她说你不信?在你的眼里我一定是个娇小姐,你看我像吗?   我们离开餐厅。顾艳玲说:你上床睡一会吧,我等你。我酒后确实有睡觉的毛病,她是和我一次在一个单位采访吃饭时发现的。我看到铺着丝绒床套的席梦思,心里立刻升起一股蓬勃的欲望。这样柔软的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做爱。我已有一年没有干过这种活了,此刻那股强烈的欲望正像一只怪兽啃噬着我的灵魂。我感到我的某个地方正在雄壮地勃起,我被这个肮脏的欲念羞红了脸。我怕顾艳玲发现我这个羞耻的地方,便赶紧坐到沙发上,用一条架起的腿狠狠地压住了那个蓬勃的欲念。我说你睡一会吧,我在沙发上坐一会,等一会说不定于经理还要过来呢。顾艳玲说那我也不睡,我陪你。她就坐在另一只沙发上,身子向我一侧倾斜过来,衬衫的领口被另半边身子挤压得高高地提了起来,因此我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正好能看见她胸罩里的两只圆圆的乳房。   喝了酒之后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很容易,我们三言两语没绕什么弯子就谈到了杨西鸣,谈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双方都没有什么尴尬和不高兴的地方。顾艳玲似乎对我想说的话早已了然于心,谈话刚开始就完全由她引领着我,我完全成了被动的对象。我心里一直想说却没敢说出来的话全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我既高兴又震惊。   顾艳玲说:杨西鸣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根本不用告诉我,我完全能猜得出来。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还说正是因为你我才拒绝了他的求爱,对不对?   我真怀疑杨西鸣后来又悄悄背着我把那些话重复给了她。我望着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两眼发愣地看着她,实际上已经等于默认了她的话是对的。   顾艳玲接着说:一个男人,女人爱你,你别问为什么。女人不爱你,你也别问为什么。这才是男人。得不到女人的爱就怨天尤人,这种男人只会更让人讨厌!   我对她点点头,认为她的话有些道理。我说杨西鸣也许是胡说,但他却提醒了我们,让我们今后注意点自己的行为,这不是坏事。   顾艳玲摇摇头:不,他一点不是胡说。我是爱你,我当着他的面说的。   我身子在沙发里向上耸了一下,那个蓬勃的欲望乘机溜了。我说你怎么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我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传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对我们俩都不好!   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看你吓的,你害怕了是吗?   我对她这个时候的这种笑有些反感,说:我并不是害怕,既然领导把你交给了我,我就要对你负责。你才多大?你还是个小姑娘,出了事你父母会饶得了我?   顾艳玲坐正了身子,她好像一下子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女人,目光中少了几分少女的天真而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犀利。她说:爱人或被人爱是每个人的权利。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结了婚就不许被人爱,结了婚就不许爱别人。我不是孩子了,我爱谁是我自己的事。我有爱人的权利,谁也无权干涉,包括我的父母。   我对她的话既吃惊又佩服。这句话根本不像是从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的嘴里说出的。我说:可我们是社会的人,必须遵守社会道德和规则。   她说:可人只有在充分得到满足的条件下才能谈遵守道德和规则,你说对吗?   我真的被她的话问住了。我没有想到我们谈话会是这样的结果,不是我说服她而是她说服了我。她一直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矮个子男人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为我们的谈话划上了句号。   70   这个夏天的后半程,我的生活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心里痛苦不堪。我心里本来就够烦的了,却又冒出了顾艳玲和杨西鸣,我似乎成了他俩那场冲突的罪魁祸首。在杨西鸣的眼里我不仅成了他事业上的竞争对手,而且还是他的情敌。那阵子杨西鸣好像变得忙了起来,整天见不到人影。我想再找他好好地谈一次以消除误会,却一直找不着机会。每次见面他都爱理不理我的样子,弄得我很尴尬。我的尴尬让杨西鸣脸上获得了一丝快感,他好像要在我的身上一点点地找回在顾艳玲面前丢失的尊严。我除了委屈还有些无奈。   我和小凤的离婚计划陷入了无限期的僵持状态。我们仍然过着没有语言没有性生活但少了争吵的生活。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实际上像一盆沸腾的开水燎烫着我。我每天都要面对小凤近似裸体的肉身的挑逗却还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对一个快三十的男人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越来越担心我整天面对两个女人的挑逗我的毅力还能够坚持多久?我感到身体里的那只怪兽快要将我的脊梁咬断了,我随时都会崩塌。   我和小凤像是两个陌生人租住了同一间屋子,我为她付房租,她替我烧饭管理家务带孩子,到晚上我们上各自的床,似乎我们的生活日程中没有性生活这一项内容。尽管我对性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但因为没有这一项内容,我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性欲,以免坏了规矩。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做梦,去那个飘渺的环境里去释放自己的欲望。因此做梦成了这个夏天我最快乐的一件事情。   开始的时候我梦见的都是方草和英子,我们就像两条光滑的大鱼。有时在水里,有时在芳香的油菜花上,有时则在青山中学那张嘎吱响的板床上。我们一遍遍地重复着那激动人心的过程。方草和英子兴奋的时候仍像过去那样喊叫,甚至流泪。我们每一次都是在流泪中分手,然后我就醒了。自从顾艳玲来到我身边以后,我梦见方草和英子的机会少了,顾艳玲取代了方草和英子。顾艳玲的身上好像抹着一层油,我总抓不住她。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网,永远靠不到一起。顾艳玲兴奋的时候也喊叫,但她不流泪,她叫过就冲我笑,那笑挺诱人。我总不是在她喊叫的时候获得快感,而是在她笑的时候,这让我有点困惑。我们每次都在她的笑声中分手,然后我就奇妙地醒来。而我每一次醒来都发现小凤睡在了我的身边,她正在如痴如醉地抚摸我,而我的手也奇怪地搭在她的敏感部位。   原来我的梦并不是自己作的而是小凤帮我完成的。我一直没有弄清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么做真正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获得爱情还是为了满足性欲?但这两点我都没有给她。每一次她都是流着泪走出我的房间,就像梦中我和方草分手时一样。我想我俩进行的这场离婚持久战实际上是一场毅力之战,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那个夏天时光走得非常慢,每一天我都像是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跋涉。内忧外患的困扰使我的脑子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性情烦燥火气很旺。我查过资料,这是长期性压抑造成的一种功能综合症,除了女人没有别的方法能治愈它。可没有女人能给我医治,虽然身边有顾艳玲这样一个性感的女孩,可我在她面前不敢有丝毫的欲念。我想她如果不是顾志杰的女儿那该有多好。我为我的荒谬想法感到可悲。我似乎有种感觉,我只要稍有表示,顾艳玲就会让我的欲望得到满足,可我就是迈不出这条腿。我挺羡慕洪波,可我没有洪波那样的豪爽和刚毅。我每天从洪波身上获得的一点勇气转眼间又在刘宇朋身上消失了。我这样反反复复若干次以后,我给自己下了结论:我这辈子永远成不了洪波。我和洪波追求的不完全相同。洪波追求的是崇高,而我追求的则是远大。我不愿把自己的前程花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我要咬紧牙关。   71   这个困苦不堪的夏天他学会了散步。散步是摆脱烦恼的一个好方法。   他几乎每天散步都是一条线路,从他住的地方向北穿过两条长长的古巷直插到瑶河边,然后沿着河滩向西漫步,到城西肖庆光长眠的那座大山脚下上岸,然后在山坡上坐一会,看落日里的瑶河景色,天黑后从城西回家,或去办公室看一会书,让自己感到有些疲乏的时候才上床睡觉。那时小凤已经睡着了,这样就可以减少与小凤的肉体的正面接触,少一点精神折磨。   他坐在山坡上,望着夕阳沉入了一堆厚厚的云彩里。那镶着金边的云彩像一群有生命的物体在不断地变化着形状。刚刚还像两个窃窃私语的情人,这会又像一群分鬃的野马。这些变幻的形状在他脑子里产生了许多遐想。有欢快的,也有忧伤的。这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开始以为是幻觉或是自己听错了,他没有转身,仍在看着那些变幻的云彩。接着喊声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声音高了一些,这回他听清了不是幻觉。他回过头,惊住了,喊他的原来是吴校长。   怎么是你?他惊喜地握住了校长的手。校长可能是刚刚从山上下来,身上有许多汗。   吴校长说:我来参加会议。我以为这次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还是见着了。校长笑笑说:你说这是缘分还是巧合?   他说:既是巧合也是缘分。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校长说:我给你打过电话,说你出去采访了。当时没问你去了什么地方,以为你又去农村了。   他说:明天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好好聊聊。   校长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去。   他问:会议结束了?   校长点点头:本来下午有车回青山,我想留下来看看肖庆光的坟,所以就留了下来。校长表情凝重了,他叹息道:人生真是变幻莫测,我听到肖庆光死的消息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肖庆光当初那么坚决地拒绝了英子,我给他做了好几天的工作都没有做通,想不到几个月后他却为英子殉情而死。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哪方面解释好像都解释不通啊?   他说:这事可能与肖庆光的父母有关。肖庆光告诉过我,主要是他父母不同意他与英子交往。其实他挺爱英子。   校长不同意他的看法,摇摇头说:此话不可信。肖庆光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不是三十年代的农村孝子。这只能是肖庆光的一个不错的借口,作为与英子分手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校长说:我最近到上海参加华东地区中教研讨会,就住在英子的学校,并且见到了英子。我和英子谈到了肖庆光的死,英子当时流泪了。她说肖庆光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么做更不像个男人。她说男人就应该勇敢地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从错误中汲取教训,避免以后重犯同样的错误。后悔和殉情都不是男人应该采取的方式。这样的人只会更让人鄙视。英子说她喜欢有个性的男人。我们还谈到了你,英子说她很崇拜你,她说她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你的文章。   校长的话到此打住了。他望着校长,真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校长没有继续说下去。校长给他也留下了一个悬念,这个悬念一直困扰了他多日。后来他就作出了这个决定:他要去一趟上海。他要找到英子。他要弄清楚这个悬念。   他的计划最终没有成行。就在他准备成行之前,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他见到了方草。   第十五章(1)   72   方草的出现同五年前从我面前消失一样,就像一阵风,事先连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出现把我列好的计划打乱了。不,应该说她的出现把我从纷繁的迷乱中解救了出来。我们俩的爱情道路就像是被人从中间挖开了一条大河,我们分别以不同和方式渡过了河,然后又走到了一起。为了这次意外的重逢,我们走过了五年艰难的旅程。我们为重逢洒下了热泪,但我们并没有多少欣喜和激动,场面很平静,因为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这使我们感到了一丝遗憾。方草说:没有人再能拆散我们了,今生今世我们不再分离了。我替她抹了脸上的泪水,没敢说话,连头也没敢点。这五年的生活告诉我,誓言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简直一文不值,有时它还不敌一把沙子。我不知道我今后的岁月中还会不会遇到大河?我不敢企盼。因为在我过去的岁月中,所有的企盼最后都成了幻想。   我和方草相见在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场大雷雨的黄昏,倾泻而下的雨幕为我们的相见绘制了一幅独特的背景,使我们这次相见具有了某些悲剧色彩。我们站在雨幕中任雨水冲刷,脸上已经分不出雨水和泪水。但我们都感知到了对方在流泪。这样的时刻没法让人不流泪。几年来我一直对那天的天气耿耿于怀。方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晴朗朗的天,等到我们相见时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我一直认为这似乎是某种预兆,我们的重逢也许是个错误。   那天顾艳玲请了例假,杨西鸣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人了,谁也不知道那阵子他到底在干什么。下午我去农机推广中心采访一个水稻收割机展示会,跟着一群人在一片避风的稻田里蒸煮了两个多小时,身上的衣服都让酸臭的汗浸透了。回到办公室,黄秋云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黄秋云说:你的一个女同学叫你下班去瑶中门口,她在那里等你。黄秋云一直很关心我和小凤的关系,因此她对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十分敏感。她问我:你们是大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我说我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没见面还说不准。接着我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引起了黄秋云的注意。我说我好像还没听说过有大学同学分到瑶中当老师的。黄秋云哦,点点头,眼睛盯着我看,她当时一定是想到了我曾告诉她的那个女孩,而我却没想到方草。我的脑子真是愚笨透了。黄秋云没有再问起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孩,而是问起了我和小凤的关系。她说小凤这孩子人缘不错,旅店的人特别喜欢她。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过一天算一天,我总不能再逼她去撞汽车啊。黄秋云点点头,说:为了孩子你就把胸怀放宽广些。人一辈子能结合在一起也是缘分。我不想和她再继续谈论这个令我伤感的问题。我抬头看看窗外的太阳,它正被一堆絮状的乌云遮住了一半。黄秋云说:你赶快去吧,她还在学校门口等着你呢。   我刚出门,一道闪电就在头顶闪了一下,紧接着一阵风吹得我打了个激灵。我抬头看看天,絮状的云彩像戏台上的一道布景从西边快速地拉上来,很快就遮住了整个天空。闪电像一条条火蛇在云间爬行,同时一种沉闷的雷声在为火蛇的爬行擂鼓助威,使那火蛇表演得愈加兴奋精彩。我知道大雨将至,因此我没有继续走大街,那样我中途就有可能被雨淋湿。我就近折进了一条古巷。我知道穿过这条古巷就是瑶中大门。   古巷里的风十分威猛,并伴有一种呜呜的啸叫声,我只得向这种看不见的威力低下了头。我一直在猜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我把我大学的几个女同学一一想了一遍,她们几乎都分回了原籍,而且都在外省,而本省又没有一个女同学,她们怎么可能调到这个小县城来工作呢。这种可能很快被我排除了。这时我开始搜寻中学同学,这些女同学毕业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过,也许有人现在大学毕业了分到了瑶城,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我把中学时的女同学一一排队,可那些女同学的面孔已经十分模糊了,一张脸庞也想不起来。巷子里的人都在乱跑,像三十年代影片中的某个镜头。我突然被一个中年妇女撞了一下,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突然认出了这张脸,她是春节那次在巷子里告诉我相面老人死讯的那个女人。我心里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抬头看看巷子,心里一悠,眼前正是相面老人晒太阳的地方。我匆忙中又误入了那条我认为不吉利的古巷。这时我好像意识到这次约会也许是个灾难。   我在一阵隆隆的雷声中走出了那条不吉利的古巷,看到了瑶中大门。还没有开学,大门里一个人也没有。传达室里一盏昏暗的灯亮着。我站在巷口四处看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什么女孩。我想喊,可我喊谁呢?我站在街道中央停下来。我不是有意停下来的而是不知道往哪走。天空越来越暗了,闪电不断地将我映成了雕塑。我正想着是否继续等下去,这时突然听到了路边一个女孩子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正寻找着她,她已经从另一个方向跑到了我的身边。一道闪电照亮了我们俩的脸,接着大雨倾泻而下。我们站在雨中愣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望着对方脸上流动着的雨水,都知道那里面有很多是泪水。我们站了很久,任凭大雨冲刷。这时我看见她的身子向我这边倾斜了一下,我双手正准备接她,她却又停下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走吧,别人都看着我们呢。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像个孩子跟着她。一阵风吹得她趔趄了一下,我迅速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并趁机抓住了她的手,那手很凉。她看看我,没有抽出她的手。我们就牵着手进了学校围墙南面一条小巷,那里是一排单身教师宿舍。   方草关上门,来不及脱去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就一头扑进我的怀中,死死地搂着我哭了起来。轰鸣的雷声和呼啸的风雨声为她的哭设置了一道深深的屏障,使她可以放开嗓子痛痛快快地哭。她的身子在我的怀里不停地哆嗦颤抖。我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说别哭了,快脱了湿衣服吧,不然会冻病的。她的哭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她的双手紧紧地扎着我的脖子,直到我压住了她的嘴,那哭声才停息下去。   我们没有开灯,站在黑暗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里拼命地吻着。那一刻我们都忘记了外面的雷雨,好像要把五年欠下的吻全部找回来一样。我们做得十分投入,渐渐地方草吻累了疲乏了,安详地倒在了我的怀里。方草说:再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这一辈子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我说:快脱了湿衣服,不然你真的要病了。方草就开始脱衣服。我背过身去,我不敢看她的身子。方草把一条干毛巾递给我,说:你也脱了吧。我说:我等会回去再换,现在脱了也没有衣服穿。方草说:脱了吧,穿我的衣服。她说着把一条短裤递给我。我接过短裤,发现她已经脱光了衣服立在我面前。我脑子嗡嗡地响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她一把抱住了我,说:今晚我不让你走!我说:方草,我不能……她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你别说了,照我说的把湿衣服脱了。我像个孩子照着她的话把衣服脱了。   我们站在黑暗里借着闪电欣赏着对方的身体,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越来越快。接着我们就像亚当和夏娃手牵着手进入了伊甸园。虽然我们分隔了五年,但对这件事仍然一点不生涩,就像五年前的刘家湾那个月光明媚油菜花飘香的晚上一样,我们很快便进入了佳境。方草如痴如醉地喊叫起来,并用手引领着我往下做。就在我即将进入的一刹那,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英子和小凤,那蓬勃的欲望倾刻间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消失殆尽,令我无比懊丧。方草说:你怎么了?我说我完了,我长时间没有干过这种活,我不行了。方草抚摸着我,说:别泄气,你是太紧张了,你会行的。她一遍遍地鼓励着我抚摸着我,说:你放松些,放松些就好了。我在她的抚摸下真的放松下来。我不再想英子和小凤,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必要自责。我这么想着,很快那只红色的气球又迅速地膨胀起来。我惊喜地说:方草,我行了,我想要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方草温顺地迎接了我。我终于在方草的配合下找回了五年前刘家湾那个油菜花飘香的浪漫的夜晚。   雷雨什么时候停的我们不知道。方草像一只疲倦的小猫倦伏在我的怀中。   我说:雨停了,我该走了。   她说:我说过的,今晚我不让你走。   我说:方草,你还不了解我现在的情况,你这么做以后会后悔的。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了解?   我说:你了解什么?我都有孩子了,而且……   她打断了我的话:别说了,陈永涛都告诉我了,不然,我就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吃惊地坐了起来,双手摇着她的肩膀:陈永涛找到你了?他都告诉了你什么?   他什么都告诉我了,你的全部。她说着哭了起来,泪珠一滴滴地洒到我的胸前。她说:看来这是命里注定的,我这一辈子是属于你的。自从上大学以后,追求我的男人不下十个,其中不乏超过你的,可我们就是谈不下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任那些男人怎么努力,就是打不开我心里的这扇窗户。连我自己都生气了。后来毕业我打算到到南方去,那里正需要教师,不少同学都去了那里,可命运在最后一刻挽留住了我,陈永涛找到了学校……   我不停地吮吸着她脸上的泪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会该哭的应该是我。我心里早已经开始在流泪。本应该是一个高兴的夜晚,可我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我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呵护好她。我一向稳健的心这会突然变得一点底也没有。我很害怕……   瑶城秋天的景色十分迷人。   1981年的秋天,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比夏天轻松,我生活中的三个女人此时都上场了,而且都挤在瑶城这块巴掌大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引发出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人要同时面对三个女人,你能轻松得起来吗?我需要谨小慎微地处理好同每一个女人的关系,尽量使这出戏按照我的思路往下发展。我这样做很像是在走一段极其危险的独木桥,随时都可能摔下去粉身碎骨。   我给自己同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定位是:同小凤一如既往保持对离婚的坚定态度,让她自己击垮自己的毅志,达到和平地分手;同顾艳玲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两个长跑运动员,不要跟得太近也不要离得太远。顾艳玲这个女孩近不得也远不得。太近了会招麻烦,太远了又太可惜。她也许今后对我的政治前途会要所帮助;同方草,我仍然把关系定位在幕后。白天我们从不在一起露面,也不让她往我办公室打电话。我很像是个外交家在制定外交政策,却没想到我这一厢情愿的计划做起来竟是如此地艰难,结果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想上帝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个错误,它过高地估计了我的能力却没有给我足够的勇气,以致面对一大堆矛盾时竟束手无策。我看似倔强坚强,实则胆小软弱。我能将错误当真理永远坚持,可别人的一个喷嚏有时又能让我不寒而栗。我一生都在追求,当伸手可得的时候却又顾虑重重踌躇不前。所以落得后来那种凄凉的下场完全是命中注定一点也不奇怪,更不值得悲悯。但不幸的是我把不幸和泪水带给了所有爱我的女人。   入秋以后,儿子一场病差点使我坚持了五年的离婚计划前功尽弃。小强得的是急性肺炎,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肺炎是一种怎么厉害的病。那天早晨小强就开始发热咳嗽,小凤请了假。晚上回来,小强已经睡了。我发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小凤说:白天咳得很厉害,现在好多了,睡一觉就会没事的。吃过晚饭小强仍然没有醒,我用手摸摸他的脸有点烫。小凤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说:你去吧,他没事了。我就去了瑶中南面围墙外的那间平房,这是我每天晚上必去的地方,就像白天要去大院上班一样。在那间平房里,我和方草每天都要重复前一天说过的话题和做过的事情,可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们是在重复,一直认为我们是在创造。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刘家湾那个油菜花飘香的夜晚。方草说:等我们结了婚,再回刘家湾去体验一回在月光下的油菜花上做爱的感受。我欣然同意了。我们纵情到深夜,瑶城的狗都已经睡了,这时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每次分手时方草都死死地搂着我不放,就像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然后她就轻轻地开门,我像一条偷食的狗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溜出去,消失在巷子里。   回到家,小凤和儿子都不见了。我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我知道儿子的病情加重了。我开始后悔这个晚上不该出去,应该留在儿子的身边。我拔腿向医院跑去。小强正在打吊水,一瓶药水已经吊了一半。小强的眼中还有泪水,看见我他没有哭,只见泪水慢慢地涌出。这一情景差点让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觉得我永远对不起儿子,在他第一次生病住院的晚上,他的父亲却丢下他不管去同一个女人约会做爱。他配做他的父亲吗?我用手抹了儿子脸上的泪水,问:疼吗?他摇摇头,并对我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的心像被人扎了一下,刚才忍住的泪水这一刻被他的笑容捅破了,怎么也遏止不住了。我转过身去用手抹了。我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小强不再是个孩子,他一直在扮演着一个大人的角色。他知道我同他妈的关系,所以处处都表现得非常懂事。他是在试图用自己的一颗童心来挽救一对大人的不幸婚姻,而且让两个大人都感受到了他的用心。可惜他的天真幼稚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他最终成了这起不幸婚姻的牺牲品。对于这个孩子,我不想把他的故事零零碎碎地淹没在这个庞杂的故事里面,削弱了我对他的感情,后面我将用专门的篇幅来写他。   小凤注意到了我抹泪的动作,她对我的流泪也许有了另一种理解。她说: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这里没事了。我说:你回去睡吧,我留在这里陪他。小凤不肯走,再三劝我回去。小强睁着眼睛望着我们俩,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兴奋。也许在他童稚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希望。他用另一只没有插针的手指指旁边一张空着的病床说:爸爸睡这。我握着他的手说:爸爸不困,爸爸就在这坐着看着你打针。   这一夜我和小凤都没有回去睡觉,陪着儿子直到天亮。令小凤感到意外的是,她问我的话我都回答了她。因此小凤和儿子都很兴奋。他们怎么会想得到,分离的日子正在临近。   小强生病住院期间,顾艳玲和方草都去看过他。顾艳玲小凤认识,小凤一点也没有什么想法。但小凤还不知道方草已经来到了瑶城,幸好她们没有见着面。小凤正好回家做饭去了,所以方草没能将自己来瑶城的消息告知小凤。   方草这么做有些用心险恶。我担心一场灾难随时会暴发。   这个秋天瑶城被一场迅速蔓延的红眼病闹得人心慌慌,一时间,大街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墨镜,让人觉得十分别扭和滑稽。关于红眼病的传闻不断,传的最多的是得了这种病轻的视力下降,重的可导致失明。不少人干脆在家不上班了。黄秋云和杨西鸣就在家呆了半个月没露面。   那阵子宣传部上班极不正常。有人确实是害怕红眼病,有人则是利用这个借口休息放松自己,黄秋云和杨西鸣就分属这两种人。   那阵子陈天明显得格外忙碌,忙得连上街买副墨镜的时间都没有,整个宣传部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戴墨镜。有消息说县委正在着手调整班子,说陈天明很有可能接替赵副书记的位置。人们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情形似乎证实了这种传说的可靠性。那阵子他很忙但显得特别轻松,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他脸上那种从心底浮起来的得意之色。   陈天明走进新闻科的时候,我和顾艳玲都戴着墨镜在看书。其实顾艳玲的心根本不在书上,我看见她一会抬头看看窗外的小竹林,一会又抬头望我,希望我能丢下书本和她聊天。我有意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那副墨镜帮了我的大忙。我惊讶地发现,戴副墨镜其实是很有好处的。其实我这时的心也不在书上,那本书只不过是个幌子,它恰到好处地给我作了掩护。我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尽早了断同小凤的关系,然后与方草结为百年之好。我们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我没有理由再犹豫了。   这时陈天明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叠材料,站在我和顾艳玲的办公桌前,几分惊讶地说:你们谁是红眼病?我说我没有。顾艳玲说她也没有。陈天明手一挥,笑道:没有戴墨镜干什么?取下来取下来。他说跟一个戴墨镜的人说话心里总感到没底。我和顾艳玲笑着取下了墨镜,像是突然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眼前的景色让我们一阵惊喜。陈天明把手上的材料放到我桌上,说: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好让我的情绪振奋一下,这是领导艺术。我的脑子的确震了一下。从那一堆材料看,这个任务不会小。陈天明接着说:下个月是瑶县推行农业承包责任制两周年,省委要我们好好总结一下两年来承包责任制取得的成果。这个材料很重要,省委说有可能上《人民日报》。所以常委专门召开会议研究了此事,决定由我们俩来写。我考虑了一下初稿还是由你来写,这样有利于文章结构的统一,然后交给我修改。陈天明一份份地翻着桌上的材料说:省委催得紧,要求半个月完稿。为了保证你写作不受干扰,你住到天外天宾馆去,这期间绝对没有人去打扰你。生活我已经给于经理安排过了,他会照顾好你的。陈天明说:怎么样,没问题吧。还没等我开口,他自己给自己作了回答。我知道这篇稿子对你来说不是件难事。我对他的卖乖有些反感,我说我尽力吧。陈天明就笑着对我点点头,并伸出手同我重重地握了一下。这一握手将我弄得有些尴尬,身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觉得两个天天见面的人握手特别别扭。   顾艳玲对这个决定感到有点茫然和失落,这将意味着她有半个月时间见不到我。她说:我可以去看你吗?我说当然可以,我又不是国家主席不让见。我笑笑说:最好不要让部长知道了,部长知道了你会挨批评的。她笑着说:你别吓唬我,我不怕。   小凤看见我收拾东西,以为我要出差,问:你要去哪?我开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说:我要去宾馆写一篇大稿子,要半个月时间。小凤就放下手里正在编织的一件毛衣过来帮我收拾东西。这个秋天我发现她天天都在编这件毛衣,我一直不清楚这件毛衣到底是为谁编的。   下午我来到天外天,矮个子于经理把我当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一会问要不要这个,一会又问要不要那个。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安静!因为我要动脑子,写不好这篇稿子领导是会不高兴的。他对我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写东西的人都这样。去年省里一个作家住在这里,接连三天三夜关着门不让服务员送饭,差点把我吓死。我被他的话搞笑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矮个子于经理给我安排的竟是上次我和顾艳玲吃饭的那个大套间,这就意味着我要在那张铺着丝绒床罩的席梦思床上折磨半个月。每当我睡在这张舒服的大床上,我脑子里就有一种空落的感觉,并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摸旁边。我想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睡在旁边陪伴我。后来我就悄悄打电话给方草,让她下班后来天外天陪我一宿。方草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说:我有部长的谕旨,任何人没有我的同意都不准进入我的房间,你可以一夜不穿衣服都没关系。方草在电话里笑起来,说:那好吧,你在大门外接我。   我在山口外面迎接了方草。那时太阳刚刚下山,天边的晚霞很红很壮美,那鲜艳的西洋红色让我心里一阵激动。方草见到天外天时惊奇的模样同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哇,瑶城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一方天地?这简直是过去皇帝的行宫嘛!我说当然,能来这里享受的都是皇帝。她惊羡得像个孩子,脚不自主地停下来,我想所有来这里的人第一次大概都会这样。我说你真像个大森林里来的孩子,更让你惊奇的还在后面呢,快走吧。方草跟着我走进别墅,她站在客厅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说怎么样,气派吗?她说三大间只你一个人住?我点点头:当然。她吃惊地问:是一份什么样的材料,让县委不惜血本花这么大的代价?我说是一篇能让县委流芳百世的稿子,写得好,瑶县这面旗帜就会在全国飘扬!方草的目光落到了那张铺着丝绒床罩的席梦思床上,她走过去坐在床上,用手抚摸着光滑柔软的丝面。这一摸将我心里的欲火哗啦一下点燃起来。我说有热水,你去洗个澡,这样睡着更舒服。她说我昨晚才洗过。我说这里是淋浴,和你家里的不一样,水哗哗地冲在身上就像被人抚摸着一样感觉特别好。我说话的时候已经动手把她的衣服解开了。方草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眼睛本能地看了一眼房门。我说你放心地去吧,这会谁也不会再来了。她羞涩地冲我笑一下就去了。   浴室里的水哗哗地响着,这时我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我站在浴室门口,等里面的水声一停我就冲进去,一把将湿淋淋的方草抱到了床上。两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这张床时产生的那股强烈的欲念这一刻得到了体验。我们俩都忘了身在何处,大呼小叫地呼喊着。我的动作之猛把方草都吓坏了。方草说:你今天怎么了,就像头小牛!我说这张床都快把我折磨疯了!方草就笑,说你这人将来当不了大官,当大官准犯错误。我用嘴把她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像从一个很深的洞穴里传来。我感到我们好像身在一个寓言童话里一般。   我们折腾了很久折腾得双方都很疲乏才停下来,后来我们就谈起了我们自己的事情。这真是个错误之举,这样的夜晚根本不适合谈论这些严肃的话题,而我却把这样的话题提了出来,结果方草流泪了,那泪水将我们的兴奋冲刷得荡然无存。   方草说:你和小凤还要拖多久,我真的等不及了。她说我都快三十岁了,我想早点结婚,然后生个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我很害怕。   我说:我也和你一样想早点了断同她的关系,然后结婚生孩子,过一种安稳的生活。可这事不能太急。我说弄得不好会让我身败名裂,让我成为第二个刘宇朋。你得再给我一点时间。   方草脸上的兴奋不见了,眼睛里涌出了泪花:我最近经常做梦你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担心时间会改变你。   我用手抹着她的泪水,说:别胡思乱想,要是时间能改变我,这么多年我早就被改变了,干吗还要到处寻找你呢?   我的话并没有止住方草的泪水,直到我关灯的时候她仍像个伤心的孩子倦伏在我的怀里流着眼泪。我不知道她这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后来我们虽然都醒在床上,但都没有说话,这使得这个浪漫的夜晚多了一层伤感的色彩。   第二天一天我心里都乱糟糟的,我不明白我的每一次值得记忆的过程为什么都在泪水中收场,难道我真是命该如此吗?后来我一直想再约方草来一次,进行一次补偿,可我打了几天的电话接电话的都说她刚出去了,于是我决定晚上去她的平房。这个决定让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刘东。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黑得发蓝。我从大街的灯光下转入那条小巷时,简直不敢挪步。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才隐隐约约看见石板路面上一丝微弱的光亮。我看见了方草房间里的灯光,那光经过一道厚厚的蓝色窗帘过滤后变成了一片微弱的幽蓝的光,好像十分深邃遥远。那窗帘是方草精心挑选的。我们作过试验,即使屋里开着一盏很大瓦数的灯泡,你站在窗下也看不清屋里的一景一物。我看见那幽蓝的微光心里立刻兴奋起来,我想方草见到我一定会惊讶得像个孩子。我的脚步轻得像只病狗走在巷子里,就是从我身边走过去也听不见声音。我站在门外正要敲门,突然听见了方草的说话声,我怔住了。接着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他就是刘东。他们的谈话显然已经很久了。   方草说:刘东,我很感谢你曾经给过我的关心和爱,可我觉得我更适合他,离开他我将无法生活。她说一个人要想彻底抹掉二十年的记忆是不可能的。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   刘东过了很久才说话。刘东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明天就回去。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方草说:你说吧。   刘东说:今晚我不想回旅社去,让我们再度过最后一个晚上,为我们的爱情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方草说:不,这样不行刘东,这个句号会让我心里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刘东有些吃惊的样子:可我们已经做过了啊?   方草说:以前我们那么做没有错,但如今再这么做就错了!对不起刘东,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请你原谅我!   刘东沉默了一会,说:好吧,那我走了。   方草说:我送你。   刘东说:不用了。   方草说:我明天早晨到车站送你。   刘东说:不用了。   门开了,那个叫刘东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他没有和方草道别就消失在巷子里。   门关了,巷子又静下来。我站在黑暗里看着窗帘上那一片幽蓝的灯光,拿不定主意是该进去还是走开。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里的灯熄了。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想方草肯定也没有睡好。我对这个意外的发现一点也不惊喜。我后悔为什么单单选择了这个晚上去那里。本来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打算要去的,我打算熬一个通宵把第一稿拿出来,可后来我的脑子老是打岔,结果我改变了主意。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让它永远成为秘密。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件事情却偏偏让我知道了,就像当初我根本不想要孩子却让我有了孩子一样。我感觉到那只无形的手好像老在跟我作祟。这只可恶的手差点让我做出了糊涂事,但这一次我胜了。我想方草同刘东之间发生的事情其实很正常,就像我和英子一样。关键是她现在十分果断地回绝了刘东的要求,因此让我找不出半点指责她的理由。但我不是圣人,它在我脑子里留下的斑点日后怎么也擦不掉。   75   他在天外天住了十三天离开了那里。他的脑子始终静不下来,根本找不到去年那股灵气,稿子写得很不尽人意,最后不得不采用中学生写作文时的拿手方法——罗列数字,堆砌词藻,用一大堆定状补语装腔作势粉饰文面。他根本不指望这样的稿子上《人民日报》,他想只要能通过部长这一关就算万事大吉了。   稿子誊好后在署名时他犯难了好长时间。他从来不喜欢与人合作写东西,更不想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让别人不劳而获地占有。这篇稿子尽管不尽如人意,但是他十三天的心血,他为什么要平白无辜地署上另一个人的名字呢?他这么想着笔就坚定地落到了纸上,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看着他的名字心里又觉得有些不踏实,部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他们俩共同完成,他写的只是初稿,最后还得由部长修改定稿。既然稿子是部长最后修改定稿的,怎么能说是你一个人的成果呢?从一开始他似乎就看出了部长的心思,他甚至怀疑常委是否研究决定由他们两个人来写这篇文章,而是部长玩的一个小计谋,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署名。要知道假如此稿真的上了《人民日报》,人们认识的绝对是陈天明而不是他,因此部长非常在意这个署名。但这事部长自己做显然不合适,只有他做才体面。如果他不这么做,部长一定会认为他目中无人,会记恨他一辈子,甚至他的前途也会被这篇稿子所葬送。他这么想着就又抽出笔,极不情愿地在他的名字前面添上了“陈天明”三个字,这样他心里才踏实了。   早晨一上班他就把稿子送给了部长。部长接过稿子扫了一眼首页,他想部长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接着部长就笑了,那笑很慈祥很友善,同时还有一丝钦佩。部长说这么快就拿出来了?他说我怕你着急,就熬了几个晚上。他觉得他的话有些表功的味道,脸禁不住有些热。部长说省委前天还来电话催问,说《人民日报》急着用呢。部长说着就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蓝铅笔,并挪了一下屁股下面的藤椅。他就对部长说你改吧,我走了。部长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抓紧时间把它改出来。说话的时候红蓝铅笔已在纸上划了一个删除的红圆圈。他的眼睛看见了那个红圆圈,感到身上像什么东西被那红圈删除了一样有些疼。   下班前部长把修改后的稿子送过来,他捶打着后背说:我匆忙修改了几个地方,你看看,有什么想法我们再讨论。部长很谦虚。他翻了一下稿子感到血在往上涌,那几处修改的地方就像一幅本来很漂亮的画让一个不懂得画的人乱涂了几笔颜料,让人很不舒服。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语法毛病,让人啼笑皆非。如果这样的文章发表出来,无异于让他脱光衣服当众出丑。可办公室里有黄秋云和顾艳玲,他又不好意思直说。部长大概注意到了他的脸色,说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改得不合适?如果是,你就把它改过来。没关系,文章互相切磋嘛!部长这么说,他的胆子就放开了,就指出了两处修改后出现的语法毛病。部长的脸暗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那就再改过来吧,知错就改嘛!并随手掏出笔将那句话划掉了。他好像感觉出了部长笑里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那东西让他的心紧张起来。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话被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顾艳玲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岔开了话题,说部长你要请客。部长笑起来,说好好好,等稿子见报我一定请客。部长笑着走了。但部长出门的时候,他发现部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部长走后黄秋云没作声也走了。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顾艳玲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实,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说部长修改的稿子有毛病呢?   他望着顾艳玲,感到满脑子雾水。我说:不是他自己让我指出来的吗?   顾艳玲笑着说:你这人那,他那么说只是一种姿态,你以为他真的想你指出来吗?   他瞪大着眼睛望着顾艳玲,表情有些发呆:那稿子发出来不让人笑话吗。他怎么能这样?   顾艳玲很世故地一笑:你把它改过来不就行了,干吗要说出来嘛?她说你呀,吃了苦不见得能得到好处。你发现了没有,黄科长也不高兴呢。   他惊讶道:为什么,稿子与她有什么关系?   顾艳玲对他一瞪眼:你这人平时挺聪明的,脑子怎么这么不开窍,你凭什么只给部长挂名而不给她挂名?要么谁也别挂。   他像个傻子一样望着顾艳玲,觉得脚下有些发飘。   第二天一上班部长就把他喊到他的办公室。部长说稿子常委不太满意,必须重写。他很有些不高兴,说谁不满意让他去写好了,我只有这水平!部长笑笑做了个让他别激动的手势,说:领导的意见嘛,心中有数就行了。我知道你这些天很累,所以决定我自己来写。   他吃惊地望着部长,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感到恶心却又吐不出。   不久稿子在省报发了出来,他发现这篇署着陈天明和他名字的稿子与他当初的稿子除了标题的改动和段落的调整外,其余看不出什么大的变化。但这篇稿子最终没能上《人民日报》。   第十六章(1)   76   稿子见报那天,恰逢瑶城刮大风。这是这个冬天第一场寒流侵袭,空气干燥透骨地冷。   报纸是黄秋云拿进来的。那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顾艳玲有事上街去了,杨西鸣早上还没到。黄秋云说:你的大作又见报了。说着把一份报纸递给他。他特地注意看了一眼她的脸,没有看到平时那种热情爽朗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报纸,说:这不是我写的,是部长写的。他是有意说给黄秋云听的,以让她消除对挂名一事的误解。   黄秋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写的?谁会相信这样的稿子是出自他的手?他那点水平别人还不清楚。黄秋云说这回好了,以后他说话就有资本了。   说话的时候杨西鸣进来了。杨西鸣手里拿着一包早点,头缩进了领子里面,鼻子冻得很红,说这鬼天真要把人冻死了。黄秋云说是吗,我可没觉得今天多冷啊?杨西鸣笑着说你们北方人都不怕冷,刚才我看见组织部的小凌还穿着单裤呢!他趁杨西鸣和黄秋云说话的机会溜出了办公室。他害怕同黄秋云再说稿子的事,他知道黄秋云对陈天明有看法,这样说会说出事情来的。他的脑子已经够累的了,那起没有丝毫进展的离婚折磨得他心烦意乱,突然又冒出个刘东。他哪还有心思去想什么稿子署名的事情,他早已不想它了。它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篇稿子而已,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精力卷入那种无聊的人际关系之争中。   他出了大门迎着风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脸被风割得有点疼。他用手搓了一下冻疼的脸然后拐进了一条巷子插到街上去。这条巷子他平时没有走过,因此有些陌生。巷子很深,巷子里的房屋比其他巷子里更显得古老久远,连风也像是从三百年前吹过来的,阴森寒冷。他的眼睛在这寒风里意外地一亮:他看见了脚下青石板上那条深深的独轮车的辙印。他有些惊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古老的独轮车的辙印,它是瑶城的图腾和足迹!两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足迹却一直没有找到。他很惊喜,他终于从这深深的辙印里看到了瑶城三百年的沧桑足迹。   他走出了巷子站在巷口不知道该往哪走,他根本就没有目的。看着大街上匆匆的行人和随风飘零的落叶,他有种沦落感。他的心情就像这飘零的落叶一样没有着落。对于离婚他想不出一点好的办法,而方草开始怀疑他离婚的诚意。方草的怀疑始于他的一次阳萎。那是从天外天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正进入如痴如醉的亢奋中,他却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只见了一面的那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刘东,想到了刘东伏在方草身上做着他正在做的动作。这一小差让他的欲望哗啦啦消失殆尽。他瘫软地伏在方草的身上,两个人都很沮丧。他没有向她解释,他无法解释清楚。在他这个年龄,阳萎是一件极不正常的现象,很容易让对方生出许多疑问。但方草没有问他为什么,她在他身下抽泣起来。他们虽然没有因为这次阳萎闹出不快,但他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一个小伙子腋下夹着两本书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去。小伙子衣着很单薄,迎着强劲的北风他的身子向前倾得很厉害。他头发零乱,脸色红紫,不停地哆嗦,但他的嘴里却在哼着一首歌,由于哆嗦使歌子完全变了调。他的整个身子很不好看,但他的脸上却充满着自信。他看着这个冻得很不好看的小伙子,突然想起了图书馆。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去图书馆了,他想那个漂亮的女管理员一定以为他调走了。他决定去图书馆看看,去看看最近来了什么新书,顺便和那个漂亮的女管理员聊聊天。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在叫他的名字。由于风大的缘故,使她的声音走了调,就像是从过去老影片中发出的声音,听着觉得非常滑稽。所以他无法辨认那喊他的女孩子到底是谁。他停住脚朝街对面人行道上寻找,对面人行道上没有看见女孩。这时女孩子又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他回过头,原来是顾艳玲,俩人都有些惊喜。顾艳玲说我就在你背后,你到处看什么?他说我还以为谁在天上喊我呢!顾艳玲咯咯地笑。他看见顾艳玲手里拎着个很大的尼龙手袋,里面装着刚从市场买来的蔬菜。他觉得挺吃惊,没想到这样的女孩子还会买菜?   他说:要请客吗?   顾艳玲将手袋换了一只手说:对,请客。   他问:请谁,竟让大小姐亲自买菜?   顾艳玲笑笑:当然是贵客,要不我就不亲自买菜了。   他说:是什么样的贵客?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味,把顾艳玲弄笑了。他也笑了,他觉得两个人站在风中说话很有趣,风常常把要表达的意思弄走形,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顾艳玲指着他说:贵客就是你,你就是贵客。   他以为她在跟他开玩笑,说:你真请我呀?这几天我真的饿馋了。   顾艳玲说:你不信?你忘了我在天外天对你说过的要让你尝尝我烧的菜吗?我本想把菜烧好打电话给你,这下正好,你看着我做,不然你还不信呢。   他笑笑说:你忘了吗,我从来不敢到别人家里吃饭,特别是领导干部家。   顾艳玲一只手捂着嘴咯咯地笑:你这没出息的性格我怎么会忘呢?今天我爸妈都出差了,你不会饿肚子的。她问:你上街有事吗?   他说:没事,出来随便转转。   顾艳玲说:没事就和我一起走吧,正好帮我提菜。说着就把手袋递给了他。   他没想到他会在这么一个糟糕的天气走进“中南海”,走进县委书记顾志杰的家。因此这么多年他对那次做客的记忆格外地深刻。   77   “中南海”其实是一片不大的自然湖,位于城南的山脚下,三面环山,一面向城。那山葱茏茂密。那水清澈见底。房子就建在湖边的树荫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因为这里住的全是瑶城的要人,所以人们才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与喧闹的大街相比,这里静得让人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连那呼啸的北风似乎也不敢惊扰这些要人的住地逃向别处去了,这不禁让他好生奇怪。这是他在瑶城见过的除了天外天之外的又一胜境,他想当初人们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再贴切不过的了。遗憾的是天气不尽如人意,他没能欣赏到蓝天白云下的湖光山色。   顾艳玲回过头催他,说你看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冷死了。   他说你这丫头是糖吃多了不觉甜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野心,他将来一定要住进这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地方。   顾志杰的家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下有一个很大的庭院,花草布局和修剪得相当专业。这样的小楼湖边还有好几栋。顾艳玲按响了门玲,里面立刻响起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顾艳玲说:是保姆。   保姆开开门,从他手里接过菜,顺眼看了他一眼,脸上有一种挺神秘的笑容。他想她一定把他当成了顾艳玲的男朋友,这样的猜测一点不难。   顾艳玲对保姆说:你帮我择一下,等会我来烧。   保姆笑着说:你去忙你的吧,还是让我烧吧。   顾艳玲说:不,今天我一定要自己烧。   保姆又趁机看了他一眼,说:好好好,你去吧,等会我叫你。   他跟着顾艳玲上了楼。走进客厅,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温差,他一眼就看见了墙上那台和天外天别墅里一模一样的空调。顾艳玲边脱衣服边对他说:把外面衣服脱了,不然等会出去会感冒的。他就脱了外衣,顾艳玲接过把它挂到衣架上。他站在客厅中央打量着客厅里的摆设,他老有一种错觉,一直把这里当成了天外天宾馆里的那间客厅。两个地方从装饰到空调、沙发、地毯都完全相同。连窗帘也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天外天顾艳玲那种不屑一顾的口气,那时他还为这女孩子太狂妄。其实是他自己太没出息。   顾艳玲把一听打开的饮料递给他,说你在发什么呆呢?他说我在想,你家的客厅和天外天的那间客厅好像是孪生兄弟?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你真幽默,这是照着那边的样子装修的,它们本来就是孪生兄弟。顾艳玲领着他参观了每一间房间,格调和天外天套间里的客房完全一样,连那铺着丝绒床罩的席梦思也一样,他真的像又回到了天外天。他感叹道:你们家可能是“中南海”装饰最好的!顾艳玲抿嘴一笑:这不奇怪,因为我爸的职位最高嘛。他笑笑没有说话,虽然顾艳玲是开玩笑,但他觉得她这个玩笑开得不怎么样,有点让他扫兴。   这时就听保姆在喊顾艳玲下去烧菜。顾艳玲说:你也下去看着我烧。   顾艳玲烧菜的样子让他吃了一惊,她动作娴熟得很像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她每烧一道菜都要夹一点让他尝尝,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装作认真品尝的样子说不错不错,和天外天的没什么两样。夸得顾艳玲小嘴都合不拢。剩下最后一道菜顾艳玲要他烧。顾艳玲说别看你的文章写得好,烧菜不见得比我强。他就挽起衣袖接过勺子认真地做起来,结果不是忘了这样就是少了那样,弄得顾艳玲和保姆在一旁捧腹大笑。   吃饭的时候保姆却不见了,他要去喊。顾艳玲说你别去,喊她也不会来的。他看见顾艳玲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酒,惊讶地站了起来,说:你拿这么好的酒干什么,还真的把我当客人啊?顾艳玲说:来什么客拿什么酒,这是中国人的习俗,你忘了?他听着这话有些感激,又有些不舒服。   顾艳玲又充当了一回服务员。她对那些菜好像一点不感兴趣,她的任务好像不是陪他吃饭而是为他夹菜为他倒酒。她说:你刚才不是说你饿馋了吗,那就多吃点。她说我就喜欢看你那天在天外天吃饭的样子,再吃给我看看。他被她的话逗乐了,笑道:难道你烧这么多菜就是为了看我狼吞虎咽吃的样子吗?那好吧,我就再吃一次给你欣赏欣赏。他真的那么做了,但他却始终找不到那天的感觉,结果菜吃得很少,酒倒是喝多了。   回到楼上客厅,他觉得客厅里的东西有些摇晃,顾艳玲的面孔有些模糊,他知道他有些醉了。他是第一次喝这种酒,他不知道这种进口平和浓香四溢的酒后劲会这么大。他想难怪人们把美酒比作美女,他想这个比喻太妙了。   顾艳玲问:你行吗?要不去我房间睡一会。   他说没事,只是头有点晕,坐一会就好了。   顾艳玲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说:苹果能解酒,吃一个就好了。   他吃了苹果真的觉得好多了,客厅里的东西不晃了。顾艳玲的面孔也清晰了,黑长裤上一件乳白色薄羊毛衫裹着她两只浑圆丰满的乳房十分性感好看。他发现醉酒时看顾艳玲比平时要好看得多。顾艳玲一直在忙碌着,又拿点心又泡茶。茶还没喝她又给他冲了一杯咖啡。她说:你尝尝,味道特别好,是进口的。那时他还没喝过咖啡,就尝了一小口,结果他很失望,他一点也没有找到电影里喝咖啡时的惬意感觉。他斜靠在沙发上望着顾艳玲做着这些,他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女人干活,那感觉特好。他发现男人在醉酒或疲劳的时候躺着看女人干活也是一种享受。可惜他平时没有这种机会。   他说:你真幸福。   顾艳玲说:你是指我的家庭?   他点点头:是的。他说,这样的家庭对于很多人来说,一辈子恐怕都只能幻想。   顾艳玲给他的茶杯续满水,坐到他身边。他闻到了一丝淡雅的香味,那香味他很熟悉,只是他一时说不出那香味的名字。顾艳玲说:这样的家庭对别人来说也许只能是幻想,但对你来说却不是,凭你的才能你一定会拥有的。   他本想喝茶却端起了咖啡,一股焦糊味直冲肚里,苦得他皱了一下眉头。他笑笑说: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嘲笑我?我的家庭你不是不知道。   顾艳玲没有笑,她望着他的眼睛,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稳重潇洒又有才华的男人为什么要过早地找个农村女人做老婆?   他心里顿了一下,说:有些事情没法告诉你,只能说这是命运。   顾艳玲说:其实你不用告诉我,这半年我认真地注意过,你的一言一行早已经告诉我了。我虽然不了解你们的过去,我也只见过小凤一次面,但我可以肯定你们的婚姻是痛苦的,它没有带给你半点幸福。   他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谈这些好吗?   她说:不,我今天请你来就想谈这件事。我每天看着你写在脸上的忧郁,我很难受。难道你就打算这样窝窝囊囊地生活一辈子吗?   他的嘴唇凝在了咖啡杯上,他惊讶地看着她,他的脑子突然醒来了。她原来请他并不是简单地要显露一下她的烧菜手艺,而是另有目的。他错看她了,她并不是他脑子里那种无忧无虑的女孩,她是个非常有心机的女人。看来她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真了。可他不想同她的关系发展得太深,他只想把这种关系保持在目前的层次上。   他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这咖啡味道真好。他放下杯子,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上班了。   顾艳玲有些沮丧:你生气了,是吗?   他笑笑:说什么呀,今天我挺高兴。你的菜烧得真好。   顾艳玲说:下次还来吗?   他说:当然,只要你请我。   78   198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提前了半个多月,气象报告称这是近五十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瑶城在毫无准备之下迎接了这场雪,人们显得很不适应。   这场雪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小的惊喜。   下雪的时候他不在瑶城,他和顾艳玲正在金瓦湖水利工地采访,因此那天瑶城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对这次采访他一点也没有兴趣,他的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没心思写稿,本打算搞篇动态消息就回来,但部长不同意。部长说:这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水利兴修,各地都非常重视。瑶县的农业承包责任制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因此这次兴修也不能落后其他地方。他说县委十分重视这次报道,顾书记要求稿子一定要上省报和《中国水利报》。所以你们要多住几天,多跑几个地方,一定要搞一篇有份量的深度报道。部长最后又对他说了一番鼓励和鞭策的话,可他的心里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他发现部长每次给他下达重要任务时都这么说,他觉得这有点像画饼哄孩子的味道。开始的时候他有些激动,时间长了他就激动不起来了,他认为部长的这种方法实在不怎么样。   来到工地他才知道这次采访的地点正是英子的家乡,指挥部离英子的家只有十几里路。他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去英子家看看,他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去看看。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可这次机会最终还是流了产,因为顾艳玲就像他的影子每时每刻都不离开他,他找不到欺骗她的办法。   他在金瓦湖住了一个星期,雪后的第二天采访结束,他和顾艳玲开始往回赶。他没想到这个雪后晴朗的日子,在瑶城正发生着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小凤正好休息。上午小凤做好家务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到巷口一家理发店把头发烫了。小凤的头发并不是为自己烫的,而是为他烫的。单位里其他女人早都烫过了,只有她一个人至今仍留着两只土里土气的扫把。大伙见了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再不解放一点,去掉这身土腥气,小心他被别的女人勾引去。大伙说的是玩笑话,她听着却有些不安。小凤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土扫把一会就变成了大波浪,脸面也变了,连她自己差点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有些激动又有几分羞涩,她想城里女人怪不得个个都那么精神漂亮,乡下女人个个都那么没精神没看头,原来奥秘就在这头发上。出了理发店小凤一口气跑回家,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看,她确实变了,变漂亮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这么好看。小凤的眼睛湿润了,她不知道她的变化能不能得到他的一丝欢心?儿子在一旁说:爸爸回来一定认不出你了。小凤兴奋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你瞎说。儿子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到门外玩雪去了。   小强一个人在门口玩雪球,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正玩得起劲,一个阿姨走到他面前停下来。阿姨摘下脸上的口罩问他:你是叫小强对吗?他看看阿姨,阿姨长得好漂亮。他对她点点头:是的。阿姨又问他:你妈妈是叫小凤,对吗?他点点头:是的。小凤在屋里听见儿子跟别人说话,问儿子谁来了?儿子跑进去告诉她:是一个阿姨。小凤从屋里出来看见了方草,她的心就像摔到了地上一样。   两个女人都愣了片刻。小凤笑笑说:进屋坐吧。方草抚摸着小强的头,说:不进去了,我上街正好路过这里。小凤问:你什么时候来瑶城的?方草说:有几个月了,我分配在瑶中工作。方草望着小凤,发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去金瓦湖采访去了,今天可能要回来。方草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他走的时候告诉过我。小凤问:你们……见过面了?方草笑笑:我们天天都见面,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小凤的目光有些呆滞,身子有些打晃,就靠在了门框上茫然地望着方草。方草拍拍小强的头,说:我走了,有时间带孩子过去玩。小凤竟忘了和她打招呼。方草走出很远回过头发现小凤仍靠在门框上。#本文件由久+久+电+子+书+会员:墙头草 收集上传,更多精彩W W W.99 121.C O M ):(   小凤觉得天地突然间塌到了一起,把她压碎了,她再没心思欣赏自己的头发了,她抓了把饼干给儿子,自己就躺下了。小凤觉得她有一肚子泪水流也流不完。儿子以为她病了,站在床前不肯离开。他把饼干往她嘴里塞:妈妈你吃。她泪眼汪汪地望着儿子,更觉得伤心。她说:妈妈不吃,你出去玩吧。儿子就又到了门外玩起了雪。他心里始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见了那个漂亮阿姨突然哭了。   他老远就看见儿子一个人在门口玩雪,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小强。父子俩飞一样地扑到了一起。他抱起儿子,把儿子两只冻僵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他问儿子:暖和吗?儿子却还在想着他的妈妈,儿子说:妈妈病了。他一愣:怎么病了?儿子摇摇头:不知道。   他进门的时候,小凤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看见了小凤脸上的泪水,问:你怎么了,病了?小凤摇摇头,抹了一下眼睛,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烧饭。他发现了小凤刚刚烫过的头发,知道她没有病。他心里悠了一下,悄悄问儿子:今天谁来了?儿子告诉他:一个阿姨。他心里一沉。   他问小凤:方草来过?   小凤点点头:是的。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小凤正低着头切菜,新烫的头发披散下来,他只能听得见她的话却看不见她的脸。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抬胳膊抹眼睛。   他心里慌得一塌糊涂,他想方草这回要把他毁了。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他守着小凤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与死亡有关的画面,其中有刘宇朋老婆和肖庆光。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小凤的胸怀忽然变得像天空一样豁达明亮,让他震惊得有些不相信。小凤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离了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念着方草。当年是我拆散了你们,方草等了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应该把你还给她。   他吃惊地望着小凤,心里突突地狂跳,他感到了几分惊骇。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可怕的声音。   小凤说:你别这么望着我,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知道你怕我干蠢事毁了你的名声,我不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儿子。小凤泪水涌出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儿子,让我把他带回去。没有儿子我会活不下去的……   小凤的话把他几年的仇恨统统击碎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发热,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这天晚上他第一次上了小凤的床,他要让小凤得到一次她该得到的快乐,结果被小凤拒绝了。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和小凤一起去办理了离婚手续,简单得就像去邮局寄一封信一样。下午小凤到单位辞了工作。她没有吐露一点离婚的消息,她说家里老人离不开她,她要回去照顾老人。大伙都舍不得他走,叫她等家里能松手了再回来。她笑着答应了,等一出门泪水就流了下来。晚上她独自去了陈天明和黄秋云家,她把那段不幸的故事告诉了他们,并一再声明离婚是她提出来的,请求组织上不要责怪他。陈天明和黄秋云从未见过如此善良的女人,离了婚还一个劲地为丈夫推卸责任,说这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女人。   黄秋云由于当年和洪波有过那一段经历,对这事不好说什么。也许她从小凤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被洪波抛弃的那个女人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像欠着小凤一点什么。小凤没哭她先哭了。她说:小凤,感情这东西很复杂,我不能说你们什么,以后需要阿姨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阿姨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说着两个人热泪相拥。黄秋云拿出那条春天特意叫他从省城带回来的裙子和一叠钱送给小凤。黄秋云说:这条裙子我是特意给你买的,准备春节送给你的,这是瑶城人的习俗。现在就提前送给你吧。这钱是我送给小强的,一齐收下吧。   小凤泪水纵横泣不成声,钱她一分没要,她只收下了那条裙子。几年后小凤正是穿着这条裙子走向了村口的水塘。   小凤带着儿子小强离开了瑶城回到了刘家湾,她就像一朵浮云悄悄地飘来又悄悄地飘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县委大院除了宣传部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这样的结局他和方草都没有料到。这正是他祈盼的那种分手方式,如今他胜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些酸涩有些凄凉,他想胜利的不是他而是小凤,她虽败犹荣。她的坦荡胸怀让他这一辈子都无颜抬起头。他突然意识到和平地分手其实并不是离婚的最佳方式,他甚至开始羡慕起了那些大吵大闹的离婚夫妻。   小凤走了,但她和英子不同。英子的故事在她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而小凤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对于英子他没有牵挂,她这辈子会有一个好男人陪伴她,她会获得幸福。而小凤则不同,虽然一张离婚证割断了他同她的一切关系,但却割不断他对她的牵挂,他们毕竟有过一段不幸的经历,他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她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肯定没有英子幸福,她的苦难中有他的责任,因此对她的牵挂将不可避免。他突然觉得离婚并没有让他真正解脱,只不过是从一种烦恼走进了另一种烦恼。   79   我和大姐在小凤的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大姐这么做是替我着想,她既是让我多陪小凤一会,也是为了让我避免见到太多的熟人。山上起风了,风吹着纸灰到处飘散,场面有些凄凉。我不知道小凤是否能得到我烧给她的那些纸钱。小凤生的时候对钱好像就无所谓,现在她可能更无所谓了。她要是知道我特意回来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大姐望着落日,说:我们走吧。我们告别了小凤的坟,迎着天边那轮血红的落日向刘家湾十二队走去,去小凤家里见我的儿子小强。大姐在我面前说:不知道这孩子肯不肯跟你走。大姐说着抹了一下泪水。大姐这一抹竟把我的泪水也抹了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我欠下他的不仅仅是养育和责任。他从朦胧记事开始就承受起了这起不幸婚姻的巨大压力。他的幼小心灵被渐渐地扭曲变了形。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脑子里,他已经找不到父亲的痕迹,母爱也不健全,只有自卑孤独和仇恨。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极不负责任的。其实上帝惩罚的应该是我,却错误地把苦难推给了他。   1977年夏天,大姐写信告诉我这个孩子降生的消息,并告诉我他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七日。这个消息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相反它让我惊讶和困惑。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对小凤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医学院,去询问了一个学医的同学。同学翻了半天书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后来我专门去校医务室请教那位四十多岁的女校医。我问女校医:两个人只做一次爱就能生孩子吗?这句突然的问话让女校医感到了一丝羞涩,她的脸竟红了一下,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说要看具体情况。她问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说去年农历八月十八结的婚,孩子是今年农历五月十七出生的。女校医伸出指头认真地算了一会,说:从时间上说这个孩子肯定是你的,你不用怀疑。我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说:可我们只有结婚那天晚上做过一次爱呀,怎么这么巧就生孩子了呢?女校医脸上的羞涩慢慢地消失了,她笑着说:生孩子并不取决于做爱次数多少。女人的排卵期是每个月经期的第十四天,而在这前后两天都有可能受孕。你们结婚那天也许恰好就在此期间,这一点不奇怪。女校医见我一脸的茫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别胡思乱想了,做了父亲应该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我想我这下遇到大麻烦了。这是老天爷对我新婚之夜摧残小凤的报复。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给大姐写了一封信,说我对这个孩子有些怀疑,结果遭到了大姐的一顿痛骂。大姐在信上说:要是你在我面前敢说这种混帐话,看我不扇你耳光子!是不是你儿子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没有回去见这个孩子,我想把他忘了,连同他的母亲一起。   1980年春节,当我从小凤手里接过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所有的怀疑都随着他那张稚嫩的小脸化解了,他的脸形五官完全就是他的父亲少年时的翻版。虽然我对自己少年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我肯定他就是我少年的模样。我当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心里很复杂。我以为他一定会被他父亲这张古怪的脸吓哭的,没想到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父亲的心,竟对他父亲笑起来,并用他的小手在他父亲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这一摸竟把他父亲的眼睛摸湿了。   在这孩子十三岁的记忆中,只有八个月时间里有一个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生活,而且他却没有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过多少宠爱。他的童年是在没有阳光的阴影里长大的。他过早地承受了只有大人才能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不仅承受住了,而且还试图用他的童心来挽救这个没有阳光的家庭。他的这种努力让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感受到了。他在瑶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这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在想办法把互相不说话的父母往一起拉。有时他玩着突然想叫他妈妈,他自己则不叫,非要我去叫不可;同样有时他想叫我,他也不叫,却要他妈去喊。其实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处轻轻喊一声我都能听得见。那时我和小凤经常吵架,我们一吵他就躲在房间里去翻一本小凤给他买的连环画。小凤哭的时候他就用一条小毛巾替她抹泪水,他从不闹不哭。那几个月里他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要求,唯独的一个要求是要我带他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答应了他,说等到春节放假。他高兴得不行。谁知春节不到他就离开了瑶城。这孩子是不愿离开瑶城的,他平时很少哭,这次却哭了。小凤骗他去奶奶家住一段时间还回来,他这时才不哭了。我送他走的时候他一路蹦蹦跳跳的,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带他去看电影。小凤把脸转向了一边去抹眼泪,她不想打碎这个孩子心中那个美好的幻想。他留在我脑子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汽车开动时他从窗口伸出头对我喊的那句“爸爸再见”。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也许他正想着他很快就会再回来。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想这个孩子,他让我心里特别地沉重。这次我一定要把他带走,不管顾艳玲同意不同意,即使离婚我也要这么做。对于一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来说,婚姻对他已经不再重要。   我没能见到我的儿子小强。就在我同他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正在房间里做作业的小强从后门冲了出去,他的奶奶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我和大姐等到半夜他都没有回来,我想这孩子是决意不见我的了。我的心像是被人剁烂了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的泪水随时都像要冲出来,可我还是压住了。看着大姐和两个老人都在哭,我想我可不能哭,这里不是我流泪的地方。我面前的刘万全已经是老泪纵横了,他说:你走吧,这孩子今天是不会回来见你的。你还不了解他。我说:我想把他带走,他不能没有亲人。刘万全摇摇头:他不会跟你走的,这孩子已经懂事了。最近他在作文中写过,他没有父母,他是孤儿。你想他会跟你走吗?   我的身子有些发飘,脑子嗡嗡地鸣响。大姐看出了我的反应,怕我会闹出难看的场面,说:那我们就走吧,我们不走小强是不会回来的。   走出屋子,我的泪水再也遏止不住了。我没有去抹,任它流淌。虽然有月光,但我不怕让人看见。这一瞬间我猛然产生了死或出走的念头。我想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一种耻辱。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肯抛弃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人生谈爱情谈追求?这十年我到底追求到了什么?我想我真的应该像小凤一样地去死。死也许还能得到人们的一杯同情。可死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太过于简单轻松,那是解脱和逃避,我没有这种资格!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用爱换来的所有荣耀,去向曾经爱过我、为我而死的人忏悔,用自己后半生的苦难来向他们赎罪,得到他们的宽恕。我能够做到吗?   第十七章(1)   80   小凤和儿子走的那天下午,顾艳玲带他去瑶河对岸一个神奇的山坳里欣赏提前开放的野山茶花,他的沉重的心情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这有点像戏台上一曲戏的序幕,热热闹闹的序幕下面讲述的却是一个让人笑不起来的故事。   送走小凤和儿子,他心里感到一种空落,好像猛然间丢失了什么,找不到一点感觉。他想人真是个矛盾的东西,五年来他一直祈盼着这种结果,真的盼到了他又觉得这种分手方式有些残酷,还不如事前大吵大闹一场好受。他没有上班,他想他今天上班一定会成为宣传部目光的焦点,他害怕那些怪异的目光。他回到家就睡下了,他想让睡眠帮他忘记这些,可他没有找到睡眠。   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平时他这时也许正走出大院,然后再有十分钟就到家,小凤早已把饭菜摆到了桌上,和儿子一起等着他回来。今天,屋里冷冷清清,他想小凤和儿子这会可能正在那十二公里山路上,他们早上都没有吃饭,儿子还走得动吗?他忽然感到了一丝凄凉,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下才起来去开门。他没有那两次孤独的时候听见敲声时的那种激动。他知道是方草,心里没有一点悬念,所以也就激动不起来。开开门他愣了,站在他面前的却是顾艳玲。但他还是有些高兴,这个时候不管谁来他都会高兴的。顾艳玲手里拎着一只尼龙手袋,他看见了里面装着的食物和水果。他发现顾艳玲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去作那种毫无疑义的揣测,他感兴趣的是她手袋里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好几餐都没有吃饭了。顾艳玲把手袋里的食物一样样地往外拿,他不仅看见了苹果蛋糕饼干和麦乳精,还看见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包子。他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顾艳玲说:我知道你中午没有饭吃,特意买了一点包子。她说快吃吧还热的。他真的是饿了,来不及对顾艳玲说声谢谢就吃了起来,他才吃了一口就知道顾艳玲是跑了很多的路特意到老街瑶河源面食馆买来的,只有那家老店才能做出这么好味道的包子。据说瑶河源的历史和瑶县的历史一样悠久,文化大革命老街的店铺招牌都被红卫兵砸光了,唯独瑶河源的招牌被保留了下来。后来人们究其原因,红卫兵回答说因为他们都特爱吃瑶河源的包子,舍不得砸。如今瑶河源的包子成了瑶城的一绝。   顾艳玲倒了一杯开水的功夫,他两只包子已经下了肚。顾艳玲把开水放到他跟前,然后托着腮看着他吃。他说:你怎么不吃?顾艳玲说:我怕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还舒服。他笑了,说以后谁娶了你,他真划得来,经常省饭钱。顾艳玲也笑了:我可不是省钱的女孩,除了油腻的东西我什么都吃。顾艳玲在他一再劝说下才吃了两只包子。饭还没吃完,顾艳玲又削好了苹果。他非常喜欢看她削苹果的样子,她的手很巧,苹果削好了皮仍缠在苹果上,用手一拽像一条彩带。他也学过但不行。他望着顾艳玲灵巧地削苹果的样子觉得真是一种享受。他想女人真是个好东西,多冷清的家只要女人一进马上就变热了,再苦闷的心只要女人一个温情的笑就把苦闷赶跑了。他的心情这时晴朗了。顾艳玲把苹果切成两半,把大的一半递给他。他接过她递过的苹果不知怎么竟开了一句十分不妥贴的玩笑:听说吃水果是不能分着吃的。顾艳玲捂嘴笑起来,她说:你说错了,那是梨不是苹果。他的脸红了一下。顾艳玲接着说:小凤和儿子走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他笑笑说:会有人住进来的。顾艳玲没出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去收拾桌上的果皮残剩。她问他:你下午打算干什么?他说我没有打算干什么,但我不想去上班,我看不惯别人那种怪异的目光。顾艳玲说: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离婚有什么难看的,就像买衣服,你总不能把一件不称心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吧?他笑笑: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有些放不开。顾艳玲说你不想上班就去跟我爬山,怎么样?他说这么冷的天去爬山?这周围的山我差不多都爬过了。顾艳玲说: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一定没去过。那地方很美,而且有非常漂亮的山茶花供你欣赏。他有些不信的样子,说现在怎么会有山茶花?顾艳玲说你不相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们去的地方很远但确实很美。他们过了大桥然后沿着大堤又走了很远才到那座山。那座山在瑶河岸边,他们翻过那座很高的山峰,山背后露出了一块簸箕状的坳地,四周的山将阳光的热量留下来,使这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那些山茶花便提前开放了。进入坳地他感到了一种走出了冬天的感觉。他感到棉袄里的毛衣有些扎身。这件毛衣小凤整整编了一个秋天,离婚前几天才编好。小凤编这件毛衣是下了功夫的,图案十分复杂,用线相当于两件的分量,穿在身上特别暖和。这是她用她自己挣的钱给他买的。他解开棉袄的扣子,他被这里的温暖和山茶花撩得有些燥热和亢奋。他真的有点感激顾艳玲把他带到这个神奇的地方,让他沉重的心为之一爽得到了放松。他怎么会想得到,一个让他烦忧的游戏已经开始了。   顾艳玲脱了外面的花棉袄,露出了那件乳白色紧身薄羊毛衫,将自己饱满结实的胸脯展示在阳光之下。她的脸红得就像那提前开放的野山茶花一样。他说你不能全脱了,会感冒的。顾艳玲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向他面前一步步走过来。她的脸越来越红,眼睛里像荡漾着一层水波。他从她的脸上好像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有些害怕。   他说:你怎么了?   她说:这里好静,我想让你抱抱我!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把脸递给了他。   他被这场面惊呆住了,往后退了一点:不,小顾,我不能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   她十分沮丧地睁开眼睛: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是吗?   他说:不,我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所以我不能这么做。如果我做了你会恨我的!   不,我要你这么做!她说以前有小凤你不敢,现在小凤走了,你还怕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她,他现在才知道她原来错误地理解了他和小凤的离婚,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这事告诉她。他说小顾,你可能闹误会了,我和小凤的离婚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另一个女孩。   顾艳玲像遭了一冷巴掌,哆哆嗦嗦地哭起来:我不信,你分明是看不上我,把我当孩子胡弄!   他说小顾你冷静些,听我慢慢跟你说。他说:我这条命是一个老人从冰窖里救起的,要不我八岁就死了。可老人自己却淹死了。老人有一个女儿和我同岁,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回乡劳动。我们青梅竹马,我们从小就相爱了。后来支书的女儿凭借她父亲的权力强夺了她的爱情同我结了婚……他望着顾艳玲,像是在给她讲述一个凄凉的童话故事。他很注意表情和节奏,每句话每个字都很感人。他自己都被它感动了,但却没有感动她。   顾艳玲哭着说:你别说我不想听,会写文章的人都会编故事。   他说:我没有编故事,我说的全是真的。那个女孩现在就在瑶中,她叫方草,你接过她的电话。   顾艳玲抬起头,阳光照着她脸上的泪珠十分好看。他望着她,觉得她此刻才像个纯真的少女。他拿起棉袄披到她身上。他的胳膊迟疑了一下,然后抱住了她。他不这么做太让她伤心了。她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抽泣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说:小顾,两个相爱的人不一定非得要结婚,今后我仍像过去一样地爱你。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同意吗?   顾艳玲抬起泪脸,说:不,我一定要得到你!从调到宣传部的第一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那时我不知道你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当我知道这些以后,我哭过,但我没有后悔过。现在我仍然不后悔。即使你再结一次婚,再有一个孩子我仍不改初衷。我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只要打定主意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他对她的话除了有些感动一点也不吃惊。他想这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一时感情冲动,等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就把一切全忘了。他根本没有把她的话放心里去。   两个人再也玩不下去了,便阴郁不欢地下山。高兴而来,扫兴而归。   晚上他没有去方草的平房,他在家里看书等她过来。他想方草今晚一定会过来的,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可他等到半夜方草也没有过来。后来他准备过去,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也就算了。他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熄灯睡觉,却老睡不着。他老想着他和顾艳玲的事情,他想要不是方草,他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他想他要是真的娶了她,他的前途就算搞定了,可以免去许多艰难的过程。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卑鄙,他笑了一下,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他还没睡着,窗外已经亮了。   81   小凤走了,他和方草自由了,但此时他们却变得理智起来,不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容易冲动,那种疯狂地厮守做爱的场面反而少了。他们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消耗得太多,他们都感到太疲惫。他们刚刚夺取胜利,还没有时间欢庆,他们要规划战后重建。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小凤走后他要方草搬过去住,方草不同意。她说她不愿让别人看见他们还没有结婚就住在一起,甚至不让他在她那里过夜。她说她很传统,她要像一个待嫁的闺女把那份喜悦留到过门的那一天。他有些不理解,他说我们都这样了还怕什么?他说你念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还像个小脚女人这么保守?方草说别逼我了,我这人就这样改变不了我也不想改变。她说五年我们都过来了还等不及这最后的几天吗?他有些无奈,他们仍像过去一样,把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都集中在上半夜统统做完,然后各自分开睡觉。有时他又觉得挺可笑,他想读书的女人和不读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他想要是顾艳玲也许巴不得把这些事情做给别人看见,以证明她已经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他们开始筹划婚事。这是一项简单而又复杂的工作,消耗了他们很多时间。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段令方草不愉快的小插曲。这个小插曲看上去有些喜剧色彩,让人啼笑皆非,但它却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插曲发生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个周末的下午。学校正在召开教职工会议研究元旦放假和期终考试问题。会议刚开始隔壁校长室的电话响起来,坐在门口的一个老师去接了电话。很快接电话的老师进来对方草说:你的电话。方草以为是他的电话,没想到是个女孩。女孩说有事情找她,问她能不能到大门外来一下。方草放下电话就去了大门口。她一直猜想不到这个女孩找她要干什么。她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她远远看见传达室门口一个穿着大花棉袄的女孩在看着她,她想她一定就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孩。还没等她开口女孩先说话了。   你就是方老师吗?女孩的话是那种缺乏自信心的语调,说话的时候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方草说:我叫方草,你认识我吗?   女孩说:我叫顾艳玲,宣传部的。   方草立刻明白了,笑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在我面前说起过你。她说你找我有事吗?   顾艳玲点点头欲说又止。方草见她有些难于启齿,知道这里人多不便说,就对她说:去我宿舍吧。然后带着女孩去了平房。   顾艳玲开门见山一点不掩饰地说了她的来意。她有些动情,眼睛红红的,模样挺纯挺可怜的样子。她说方老师,你一定认为我很可笑是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他是第一个,我从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已经快一年了,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方老师请你帮帮我,以后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帮助你。   方草觉得她们俩谈论这件事真有点滑稽可笑,她从来没听说过请人帮这种忙的,这好像有点做买卖的味道。她想笑,可心里又觉得很不舒服。她望着顾艳玲,她觉得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她的脸上看不到想象中的那种高贵的娇容,有点像个可怜巴巴的乡下女孩。她想她真是太单纯太幼稚了,她还根本不懂爱情。她被她的幼稚和单纯感动了。她说:我理解你,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爱情是不能拿来送人或做交易的。像你这样的家庭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干吗要自寻这种烦恼呢?   顾艳玲两眼茫然地望着方草,她说:方老师你不肯帮我是吗?   方草显得有些无奈,她想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些,以免伤了她的自尊。她笑笑说:你真是个单纯的姑娘,你还不懂得爱情,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你才爱他一年,而我们已经相爱二十年了,比起你我更需要他。请你原谅我吧。   顾艳玲非常沮丧失望,她望着方草,然后愤怒地扬了一下脸,说:我不会放弃他,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说完昂头出了门。这最后的一瞥让方草看到了一个县委书记女儿的高傲与自信。她本来对这个女孩十分同情,那最后的一瞥让她的同情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最后丢下的那句话像个影子盘旋在她的脑子里,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她由此想起了五年前的小凤,她想她这辈子怎么老摆脱不了这种人的纠缠,这使得她开始对这起婚姻的结果产生了怀疑。   这个插曲他是后来从方草的叙述中得知的。插曲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作着一个美好的计划,他准备利用元旦假期和方草一起去山里见见方婶,把他们准备结婚的事情告诉她,以便将他五年前对方婶感情的伤害作一个了结。他想方草对他的这个计划一定非常支持。下班之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瑶中,结果看到的是方草托腮沉思的面容。他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了?她说:顾艳玲来找过我。他怔了:她找你干什么?方草就开始向他叙述下午发生的事情。方草在复述那个插曲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使他心里变得沉重起来。他说:你干吗要流泪?你相信我跟她有什么关系是吗?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害怕。如果今后有一天你抛下我,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去?我这人看似坚强其实很软弱。她的眼泪啪啪地往下洒。其实方草这会已经看到了这个悲剧的影子,她的错误是没有及时地逃离。   这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然后就分手了。那个去山里的计划当然也就流产了。   这个插曲像一片阴影在他和方草的心里不时地掠过。他不知道顾艳玲留给方草的那句话的目的是什么,是仅仅为了在方草面前挽回一点自尊还是真的要和方草较量下去?但方草显然是认真了。她曾在他面前吐露过,她担心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她的父亲。他想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政治前途而抛弃爱情的男人并不少见。不过那时他并没想到自己日后竟会成为这样的男人。   这个小插曲将他们的结婚计划弄得很不完美,他们的婚姻就在这片阴影里走进了一条阴暗忧伤的古巷,这条阴暗的古巷很快就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热情和感情。两年后他们终于疲惫了,他们没有走出这条忧伤的古巷,他们分手了,一切都像方草当初预料的那样。   82   从八岁那年两个少年在方伯的坟前朦胧地表白心迹开始,我们的爱情整整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历程。1982年的春天,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已经疲惫不堪无力咀嚼这颗迟到的果实了。新婚之夜,没有欢庆没有祝福。我们没有体验到爱的狂潮和陶醉,却有一丝忧伤和哀愁萦绕心头。   我至今仍不明白,我和方草的爱情究竟错在了哪,我们一直没有顺心的时候。就在结婚前几天我们还在不停地争执。首先是为了房子,方草不同意住小凤住过的房子,她说她睡在那张床上会经常想起小凤,会让她心里不舒服。她坚持要换一处房子,或者暂时住学校那间平房。我不同意,我说这套房子连一般的科局长都住不到,到哪去换这么好的房子?再说小凤都已经走了,说这话有点伤人心。结果俩人就争了起来。最后还是方草妥协了。另一件事是我们开始准备出去旅行结婚,那时旅行结婚很时髦。我们精心设计了一条旅行路线,这个计划让我们兴奋了好一阵子。可后来方草却又不同意出去旅行,因为我们俩的积蓄加在一起仅够这次旅行,方草舍不得,她要用这点钱添几样家具。我坚持要出去结婚,我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应该出去看看。家具什么时候都可以买。方草这回没有让步,她说房子我让了你,这回你得让我。我无奈只好同意了她的意见,取消了旅行计划。我们就用准备出去旅行的钱添置了几样家具,房间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我们没有举行仪式,一个人也没请。方草甚至没有告诉学校她的婚期。其实我们很希望多来几个人为我们的婚礼添一点气氛,可整个晚上只来了黄秋云一个人。黄秋云送来了两只水瓶和一床毛毯。黄秋云说:这是我和小杨小顾还有陈部长四个人送的,他们晚上都有事,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让我代表向你们表示祝贺。不知为什么黄秋云的话没有给我带来兴奋,倒让我感到了一股酸涩,让我直想流泪。   送走了黄秋云,估计再没有人来了,我们便宽衣上床,进入我们婚礼的最后环节。我们没有平时偷偷摸摸在一起时的那种亢奋和渴望,但我还是伸手把方草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了,我想用自己的努力使她获得一点快乐,给这个难忘的夜晚留下一点珍贵的记忆。   方草说:我不想,太累了。   我说:哪有新婚之夜就这么过去的,那叫什么结婚?   方草笑笑,笑得有些勉强,然后闭上眼睛把身子交给了我。很快我们便进入了亢奋状态。她呻吟着说她想了,并示意我进去。不知怎么,就在这时我突然不行了。我这次并没有想到英子和小凤,也没有想到刘东,我似乎什么也没想,不行得有些莫名其妙。方草抽泣起来,她说:这个婚真不该结!我心里糟透了,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新婚之夜阳萎更让人恼怒的了,它把我的自尊心伤害得鲜血淋漓。我最担心的是方草由此而产生的联想,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联想。她的那句话似乎是想表达什么,只是她没有把它全部说出来而已。   这一夜我们都不想说话,但都感到对方没有睡着。我被那个莫名其妙的阳萎折腾了一夜,我想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二十三天的婚假我们觉得太难熬。我们没有出去旅游,连浦城都没有去。婚假期间只去了一趟天云山,这是方草的主意。天云山距瑶城只有三十公里,那里并不是旅游的地方,山上的普云寺却很有名,去天云山的人都是去朝圣的。我不明白方草为什么把那里作为我们结婚的旅游地点。   我们是乘早班车去的,到达天云山还是早晨。普云寺的钟声深沉悠远,在早晨的岚烟霞光里带给人一种神秘和向往。我过去没有上过天云山,不知道普云寺的香火到底有多旺盛。我曾听说过它的香火自开寺至今就一直没有断过,连文化大革命全国山河一片红,这里仍然钟声不绝,香客不断。那时我想这个传说可能有些过于夸张。此刻当我踏进山门之后我彻底信服了,眼前的情景让我这个不信佛的人也变得虔诚起来。   方草去天云山当然不是为了游玩,她是特意去求签的。据说普云寺的签名誉海内外,每年都有不少海外游子专程来这里求签预测人生。方草说那年她到瑶城参加高考,考试结束她独自上普云寺求签,结果抽了一支好签,卦语是一句成语:“否极泰来”,说她恶运已去,时来运转。她欣喜万分,回家静候佳音。一个月后她果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从此她对普云寺的签更是信服得五体投地。我望着她一脸虔诚的样子,笑笑说:那纯属偶然。如果那掌门的老和尚果真如此神灵,还隐居深山干什么,还不下山去挣大钱享福去?方草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她告诫我进了寺可不许乱说。她去门口买来两炷香,递一炷给我,拽着我进了大殿。   大殿里早已挤满了人,正排队缓缓地前进。没有人插队,也听不到争吵声和叫骂声,连说话声都变得轻慢起来。我望着这些似乎来自遥远文明星球的人们,惊诧不已!   烧了香,方草领着我去大殿求签。求签的人很多。依然排着队井然有序。没轮到的人个个表情严肃,而求过签的人则都满面春风,好像都求到了满意的签。方草一脸严肃地跟着队伍前行不和我说一句话,我觉得她的样子挺可笑,就冲她笑了一下。她慌忙用手掐了我一下,我赶紧把笑咽进了肚里。我想她今天要是抽到了一支坏签她一定会责怪我的。轮到她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她做,她先将一张两元的票子放进和尚面前的木箱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菩萨鞠了三个深躬,然后紧闭双目从和尚面前的签筒里抽出一支签。虽然整个过程十分简单,可她完成得却非常不轻松。只见她脸色发白,诚惶诚恐,就像一场大难就要临头一样,弄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老和尚接过她递过的签,斜眼看了我们俩一眼,喃喃说道:施主,你抽的是一支好签啊。我偷偷看一眼签面,上面是一只小鸟站在云朵之上。老和尚对方草说:你命走祥云,大吉。方草问老和尚:什么是命走祥云?和尚说:命走祥云如江河入海,鸟归蓝天,意为自由自在。方草听了脸色顿开,霞光灿烂,又掏出几元零钱放进了和尚面前的木箱里,高高兴兴地出了大殿。   这一天方草很兴奋,那只签让她忘记了新婚之夜的不快,我们玩得很开心。下山的时候,方草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在地摊前闲逛,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专卖玛瑙石工艺品的摊子。摊主喊的是玉石,其实我知道那些只不过是一种貌似玛瑙的石头打磨而成的。我挑了一只深红色玛瑙石鸡心,我看中的不是它的形状而是它上面那个白色的“爱”字,我打算把它送给方草,作为我送她的结婚礼物。虽然这只值两元钱,可它所包含的意义却是无法用金钱来表示的,方草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可我回到家后竟把这件事忘了,直到上班这只玛瑙石鸡心还一直保存在我的口袋里。   我们去了一趟山里看望了方婶,然后就再没有地方去了。方草要去刘家湾看看自己的公婆,我没同意,我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到刘家湾。我们天天就呆在家里,感到无聊透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可我们却没有了那种要求。我们对做爱已经毫无兴趣,以前一碰就冒火花的情景再也找不到了,甚至连拥抱亲吻的兴趣都死了。我们都很真诚,都想努力找回过去那种感觉,可怎么也找不到。方草说:难道结婚真的意味着爱情的结束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结婚,保持以前那种关系还好些。她叹道:也许我们这辈子只适合做一对情人而不是夫妻。她说这话的时候很伤感,我看见她眼睛里有泪水在晃动,后来泪水就晃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我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很重很沉。那时候我的感受特别复杂,我望着方草的泪水一滴滴地洒在地上,我觉得她挺可怜。我很想过去帮她把泪水擦掉,可我的脚却抬不起来,最后还是方草自己把泪水擦掉了。   婚假只休了一半,我们便提前去上班了。   第十八章(1)   83%)久久电子书{9 9121.C O M}提醒您:合理休息,注意保护眼睛!#   上班的第一天,按照瑶城的习俗给宣传部每个人散了一袋糖。不少人接了糖都表示惊讶的样子,说怎么一点不知道,说白吃糖多不好意思。其实这些人是在玩滑头,天天在一栋房子里上班,谁家老婆在家又挨了丈夫打,谁家丈夫又有了新相好的都弄得一清二楚,我结婚这样一件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原先打算办一桌酒席,把新闻科几个人和部长请到家里去吃一顿饭,后来我们商量了很多久还是取消了。因为我们不知道顾艳玲肯不肯来,即使来了会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来。于是我们商量给他们每人一大袋糖。杨西鸣抽烟,我又甩给他两包烟。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挺担心,我不知道顾艳玲会不会当面拒绝吃我的喜糖,要是那样我可没法下台。结果是我多虑了,顾艳玲的表现令我吃惊,她不仅没有拒绝,而且接到手就拆开剥一只送进了嘴里,还一再称赞糖的质量不错,别人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刚刚发生过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她这意外的举动使她在我脑海里的性格更加模糊了,我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杨西鸣自从去年与顾艳玲发生争吵以后,一直与我很少说话,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为此我有些看不起他。我认为一个男人不应当这样鸡肠小肚,把一个女人的帐记在别人身上。但杨西鸣今天的表现同样令我吃惊,好像是要向我表明他已经不计前嫌了。杨西鸣说非常抱歉那天没有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请你原谅。我说谢谢你们送我的礼物,让你们破费了。他说东西就见笑了,只是表示个心意而已。结婚是一生的大事,理应如此。杨西鸣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断地瞟顾艳玲。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杨西鸣这些表演并不是给我看的,而是演给顾艳玲看的。他是在借题发挥,借这件事戳顾艳玲的心。杨西鸣的用心显得有些卑鄙恶毒。我生怕顾艳玲发现他的用心引起争吵,就将话题转向了正在进行的调资上。   一谈到调资黄秋云立刻兴奋起来,因为她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这次调资可谓让她抓住了牛尾巴。我们四个人只有顾艳玲一个人调不上。黄秋云说:听说这次还有奖励指标,专门奖励那些工龄不够但工作成绩突出的同志的,我去给你争取。顾艳玲一直没有说话,她一边吃着糖一边翻看那本我借给她的《新闻采访学》。她不是不想说话,她是没有插话的机会。现在黄秋云把话递给了她,于是她抓住了机会。顾艳玲说:黄阿姨你千万别去,你看我是那种在乎一级工资的人吗?你这么做别人会恨死你的。顾艳玲接着说:其实钱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有些人就是身无分文他照样生活得很好;而有些人就是腰缠万贯他仍然是一副穷酸相。大家都知道顾艳玲的话是直指杨西鸣的,平时部里人都说杨西鸣很小气,为此杨西鸣还同别人发生过不快。黄秋云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得不是时候,就将话题岔开了。黄秋云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件事了,还不知道是不是真调呢。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这时杨西鸣主动撤离,他收拾了一下桌面,夹着一本书出去了。   黄秋云又和我谈了一会关于这次结婚的话题,时间不长她说她有事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和顾艳玲两个人。以前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今天我却感到有些尴尬,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来处理这种两个人的场面。我们一人手捧一本书,可我们俩都感觉到对方根本不在看书。我真希望再流行一次红眼病,我就可以戴着墨镜看书了,那样可以免去很多尴尬。我们这样沉默了很久,还是顾艳玲先打破了沉默。顾艳玲的话题是从我提前上班开始的,这真是个聪明敏锐的女人。她说你怎么婚假没休完就上班?我说我们没地方去,呆在家里又无聊,所以还不如提前上班。顾艳玲好像从我的这句话里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盯着我的脸说:你们没有出去旅行?我摇摇头:没有。我说我们去了一趟天云山。她笑了一下:去天云山干什么,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我们只是去随便看看。我不知怎么心里被她的笑弄得有些自卑,双手无措地伸进了口袋里,无意中竟碰到了那只买给方草的玛瑙石鸡心,这才想起我忘记了一件本不该忘记的事情。鸡心在我手里捏出了汗,然后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把鸡心拿出来递给了顾艳玲。我说:这是我在天云山买的,送给你。顾艳玲接过玛瑙石鸡心,看到了那个白色的“爱”字,她的脸红了。她说:是特意买给我的吗?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她双手捧着鸡心贴在胸口,说: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我说:为了我们的友谊。她又打开手掌看了一眼,然后解开红丝线系到了脖子上,把鸡心藏到了衣服里面。说:我会一辈子珍藏着它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此举十分荒唐,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意念错误,可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个信号。我怎么竟干出如此荒唐愚蠢的事情?这些年来,一直被别人认为很聪明的我总是不断地干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蠢事,结果将自己的人生一步步地引向了危险的境地。所以今天的结局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你没有任何理由去怨天尤人。   84   我在瑶城生活的十年里,1982年的春天留给我的记忆最深刻。这个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酝酿的春天,是瑶城有史料记录以来最温暖的一个春天,整个春天没有一场像样的寒流侵袭,也没有一场像样的雷雨大风。和煦的阳光和霏霏细雨把整个春天描绘得格外葱茏鲜艳,树木花草长得格外茂盛,花期也特别地长,瑶城被装点得分外漂亮。   这个春天,我周围的人似乎人人都得到了一份惊喜。黄秋云得到了退休前的最后一级工资。顾艳玲得到了一只刻有“爱”字的玛瑙石鸡心。而杨西鸣则得到了一个脸蛋胜过顾艳玲的漂亮姑娘,实现了他当初对顾艳玲立下的誓言,为自己找回了丢失的面子。与这些幸运的人比起来,我成了这个春天的弃儿,春天将一份忧伤和烦恼赐给了我。我们这个刚刚搭起来的小家却在这样一个迷人的春天里出现了倾斜。   我和方草的第一次争吵发生在这个春天的结尾。争吵的起因是我的第三次阳萎,而根源则是英子送我的那本日记本。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日记本扉页上英子写给我的那两句唐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实际上方草在我第二次阳萎发生后就开始寻找根源,但我不知道,后来她就发现了那本日记本。那本日记本我一直放在写字台最下面那只抽屉里。抽屉没有锁,过去我不用担心小凤看见,小凤就是看见也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含义。小凤走后我曾打算把它拿到办公室去,后来却忘了。英子终于为我闯下了大祸,我想这是报应。   方草穿好衣服靠在床头哭起来,我恼怒得一塌糊涂。这次做爱从一开始我就特别地用心投入,我诚心诚意要让方草满足一次,而且我也需要那种满足。我根本就没有开小差,脑子里谁也没有想,做得十分认真,结果却同上一次一样,有些让我莫名其妙。   我坐到她身边,想把她搂过来打算重新开始,却被她拒绝了。这是她第一次拒绝我,我有些吃惊。我说你怎么了?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说其实每一对夫妻都有失败的时候,这不稀奇。   她说凡事都有原因,你应该知道你的原因。   我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自从第一次失败后我就开始寻找原因,我至今没有找到。   她冲我冷笑着哼了一声鼻子,那沾满泪珠的笑让人感到十分不安。她说:你干吗要欺骗自己呢,脑子里想着一个女人而同另一个女人做爱能不阳萎吗?我想英子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要不,你是不会这样的!   我身子怔住了:你看了我的日记?   她点点头:是的。不过请你原谅,我并不是有意的。   我将错就错,笑笑说:看了就看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是秘密我就不会让你看到了。   她说英子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现在上大学去了。   她又发出一声冷笑:怪不得你一直忘不掉。   我说什么怪不得,我们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两年了,我们连信都断了。   普通朋友?她目光逼视着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的诗可不是写给普通朋友的,难道你忘了吗?   她的这种不依不饶把我惹火了:就算她爱我又怎么样,你心里不也有刘东吗,我说过你了吗?等话出了口,我又特别地后悔,这不等于告诉她我偷听了她和刘东的谈话了吗,我还算什么男人?   争吵戛然而止,谁也没有再说话。方草连哭声也没了,但泪水却在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真是悔之不及:对不起方草,我真是太冲动了。   方草显得很平静,目光看着对面的墙上:我不怪你,我们都太幼稚。我们也许真的不该抛弃已经得到的东西而再去寻找过去。其实过去是寻找不到的,它只属于记忆。现在我们连记忆都失去了。我们犯了一个大错。她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心里感到有点慌,我说方草我真的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话挑明了也许是好事,我们都忘了它吧,重新开始。我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没有拒绝。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什么事也不知道做,就这样搂着半卧在床上,直到很久。后来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被一个梦折腾得很累,弄得我筋疲力尽才醒来。醒来时那个梦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我清楚那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梦,因为我身上还是潮的,我一定出了很多汗。我看看方草,她仍然睁着眼睛斜靠在我的怀里,因此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这时大街上的喇叭响了,天亮了。我们起床去做每天早晨该做的事情,然后去上班。昨晚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醒来全忘了。   其实我们谁也没有忘记,它已经在我们的心上刻下了一道口子,一辈子也不会愈合。   85   杨西鸣就是在我沮丧的这个上午领着一个漂亮姑娘来到宣传部的,他就像是刚刚研制了一件新产品,为了扩大影响巡回展览一样,挨个办公室给人介绍。那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双眼睛挺动人,一笑便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确实要比顾艳玲胜出一筹。杨西鸣十分得意,甚至有些趾高气扬:这是我的朋友于小薇。杨西鸣又向于小薇介绍我们每个人。那个叫于小薇的姑娘就微笑着对我们每个人点一次头,露一次好看的白牙。黄秋云说:小薇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呀。几年不见长这么漂亮了。于小薇显然认不出黄秋云了,脸羞红了,然后跟着杨西鸣扭着身子去了别的办公室。刚出门,顾艳玲就讥笑说:神气什么,两条腿一长一短还拿出来展览,不觉得丢人!顾艳玲这么一说便使我想起了刚才那女孩走路的姿势来,原来那并不是她的故意做作,而是一个无法掩饰的生理缺陷。我对这个漂亮姑娘的印象大打折扣了。我真不明白杨西鸣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体有缺陷的女孩做老婆,凭他的条件不应该如此。这时就听黄秋云说:你还不知道啊,小薇不就是人大于主任的女儿吗?我望着黄秋云,心里一悠,突然意识到杨西鸣看中的也许不是这个有缺陷的女孩,而是别的什么。他值得这么做吗?   86   1982年的夏天首先跳荡在瑶城女人们的胳膊上。那个夏天瑶城流行一种比较新潮的无袖连衣裙,女人们纷纷穿上了这种敞露着两腋的裙子招摇过市,上班下班,经常不经意地就暴露出两腋的羞涩。一时间,大街上一片白花花的女人的胳膊,为这个夏天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面对这道迟来的风景,黄秋云心里多了一丝凄凉,因为还有几天她就要退休了,她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这么好的时光。黄秋云年轻时是很浪漫的,也很风流,她的脸蛋身材长得也好,只可惜她没有赶上好时光,让自己漂亮的身姿白白地衰老在了列宁装里。   女人是极容易动感情的。黄秋云临走前当着几个年青人的面落下了热泪,她舍不得离开大院离开这些年青人。她说如果能让她继续工作她宁可不要一分钱。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黄秋云的退去给新闻科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波动,就是他和杨西鸣谁来接替黄秋云任新闻科长。人们的目光似乎一致看好他。他自己也这么看,而且觉得胜券在握。   黄秋云走后不久,组织部就下来考察新闻科长人选,他们找了部分群众分别谈了话,弄得挺神秘挺严肃。他不知道这次考察的结果,但很快部里就传开了,说他就要接替黄秋云当任新闻科长了,并且有人私下里和他开玩笑要他请客。他笑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特别地激动。他想他从八岁朦胧懂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他突然想起了两个相面老人说过的话,他这辈子得官缘和女人缘。女人缘他得到了,他已经被女人弄得头昏脑胀。可官缘他还没有得到。他想这个夏天大概是他官缘的开始,他该高兴。中国人当面都说对当官无所谓,其实人人都想当官,这是中国五千年遗留下来的传统观念。当官能光宗耀祖,当官能拥有一切,房子、车子、票子,当然还有漂亮女人。那些天他心里始终有种冲动的感觉,自从春天和方草发生争执以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很低落,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方草,让她也高兴一下。可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想再等几天,等决定宣布的那一天再告诉她,然后他要好好地和她谈一次,让俩人都忘记那次不愉快的争吵,忘记心中不愉快的记忆,好好地相爱,好好地生活。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消息天天都在传,却迟迟不见结果下来。更让他不安的是部长见面从不提这件事,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对他说过暗示性的话了。那些日子他熬得痛苦漫长,他夜夜都失眠。他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到这件事正在发生变卦。终于有一天,他好像是作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听到周围有窃窃的说话声。他发现说话的人一个个都目光怪异地看着他,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揉揉眼睛发现这不是梦,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外面的阳光很灿烂,风很柔和,花园里的花香正一阵阵地飘过来,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今天进出他办公室的人比往日多了,而且人们看他时的目光都很怪异,人们似乎都有话想说又不便说出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些怪异的目光里包含着什么,但他知道今天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过了一会儿部长就过来把杨西鸣叫了过去。部长喊杨西鸣时脸上的表情很温和,这和以前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这副面孔自从于小薇来过以后就变了,而且人们好像再也没听见他说过那句“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的经典句子了。杨西鸣很快就回来了,比去的时候脸上多了一层红晕。他看了杨西鸣一眼,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地响起来,弄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这时部长又过来叫他过去一下。他的双腿软得提不起来,在走廊里重重地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进部长办公室的时候他是扶着门框进去的。   部长指指他对面的椅子说:坐吧。   他望着部长,发现部长的面容变得相当陌生,他的脸上一点也找不到平日那种温和,就像一潭平静的水让人无法看见他的底。他不知道是部长变了还是自己太紧张。他的身子有些哆嗦。   部长说:你来部里这一年多工作很出色,我和顾书记心中都有数。部长喝了一口茶开始绕弯子。其实不用绕他已经明白部长要说什么了。部长说:老黄走了,科里的工作组织部门经过考察决定由小杨负责。部长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游动,那目光让人心里特别地不舒服。部长接着说:当然让他负责并不是说他的能力比你强,只是出于其他考虑。部长把这个“其他”的详细内容省略了。部长说:希望你不要背包袱,要协助小杨把工作做好,以后的机会还很多。部长又喝口水还想说什么,这时他已经出了办公室了,令部长很不高兴。他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发飘,天空的日头摇晃起来令他眩晕。他感觉到所有办公室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成了一道风景,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他羞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他钻进去。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办公室,脸色一定十分吓人,杨西鸣见他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出去了。他一挥手将桌上那只细瓷茶杯摔成了碎片,那清脆的破裂声响得好远,他想部长也一定听到了。他还想摔可桌上没有东西可摔了,他就一口气撕了那篇还没有写完的稿子,然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背对着大门凝视着窗外一棵枯死的老树。这时他凭自己的感觉发现背后大门外有人在偷偷地窥视。他倒坦然了,他说看吧看吧,他妈的你爱看就看吧,反正老子就这样了,一不做二不休,别人能把我怎么样?   大街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下班了,大院里安静下来。他的脑子里早已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一直看着那棵枯死的老树。那棵老树他来的时候它还活着,去年底的那场大雪别的树都熬过来了,惟独它没有熬过来,他心里感到了一丝凄凉。他是把那棵树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他从小就爱这样,遇到挫折的时候总爱把自己同其他事物联系在一起,给自己制造一种凄凉的感觉,那感觉能摧他奋进。他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向他走过来,他吃惊地转过身,原来顾艳玲一直站在背后看着他。他说:你怎么还没走?   顾艳玲的脸上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调侃:你刚才的样子真有点吓人,我真担心你想不开会出现意外,所以想尽一份责任陪你一会。   他被顾艳玲这句带有一丝嘲弄的幽默的话弄笑了,但笑的样子很不好看。他说:谢谢你,不过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做,也许以后会的。   顾艳玲抿嘴一笑,笑得很含蓄。她说:你很聪明,但也很幼稚。你以为你能力强工作出色有成果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了吗?你错了,你对官场上的事情还一窍不通。考察只不过是个形式,跟戏台上的走过场没什么两样,是专门用来欺骗那些诚实可笑的傻瓜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现在干什么事情都需要社会背景。你知道杨西鸣为什么要找那个两条腿不一般长的于小薇?为的就是给自己找一个可靠的社会背景。你有吗?因此你败给杨西鸣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他听得目瞪口呆。顾艳玲完全是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她的话完全可以算得上一堂生动的人生哲学课,寥寥几句话就把当今社会、人生剖析得如此透彻,一丝不挂。这种现象他好像在哪本书上见到过,可那本名叫《官场现形记》的书讲述的是黑暗年代官场的情景,他没想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官场会依然如此!他想他真是枉读了一世的书,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认识他完全是个白痴。他想他弃教从政的道路完全是个错误,就像一个连划水都不会的人到大江大海去游泳一样,不淹死喂鱼那才叫咄咄怪事!他又想起了青山中学,想起了吴校长,想起了英子。他想他当初根本不应该离开那里,在那里踏踏实实地当一名教师,然后等英子毕业回来,他们结婚。然后生个孩子,种点小菜,养上几只鸡。闲时和英子一起散散步,爬爬山,游游泳,逗逗孩子,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人生?可惜他的人生设计中没有这种安排,他偏偏为自己设计了自己最不具备实力挑战的人生方式,他完全是自食其果!他的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丝。他真想对着耀眼的日头怒吼一声,可他的嗓子像被一只大手握住了一样,连出气都很吃力。   生活上的一次阳萎只能带给人一时的懊恼,而仕途上的一次阳萎有可能改变整个人生!他把这次挫折视作他人生的一次阳萎。   87   杨西鸣宣布上任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瑶城人非常重视这个传统节日,家家都要包各种各样的粽子以示各种祈盼与祝福。人们把粽子散入瑶河,然后下河游泳。据说这种仪式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然而它让我想到的却是一个仕途落泊的文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文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好结果。   宣布会开得很短,我上班的时候早已经结束了。那时候我成了过去的杨西鸣,每天都很迟才上班,喝一杯茶,然后夹一本书出去溜达。杨西鸣不在办公室,那阵子他几乎每天都在开会,好像会议永远也开不完。办公室里只有顾艳玲一个人。我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是关于杨西鸣任职的,文件上面放着一串用报纸包着的粽子。我问顾艳玲是谁送的?顾艳玲笑笑说:你的老朋友杨西鸣送的。我没作声把粽子放到了一边,然后泡茶。这时我看见窗外竹林里两条狗正在觅食,随手将那一串粽子扔向了窗外,被一条大黄狗叼着跑了。顾艳玲抿嘴一笑:你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我说:我最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上街转了一会,处处可闻这种弥漫着宗教色彩的节日气氛,这种气氛最容易让落泊者伤感,我便提前结束了溜达回到了家。这时方草已经在我前面回到家了。我发现她正弯腰在水池边呕吐。我说你怎么了?方草用手撩水洗净弄脏的嘴巴,说:我又怀孕了。我有些吃惊,她这么快又怀孕了。那次争吵之后她背着我偷偷将已经两个月的孩子流掉了,结果弄得我们很不愉快。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成果,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就把他流了。我说你是不是后悔结婚在作分手的准备?她说:我还没有考虑好是否要孩子,因为我要对那个孩子负责。那次流产使我们感情的裂口又深了一分。我能感觉到方草正在为修复自己的冒失作出努力,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方草说:我想吃粽子,你上街去给我买几只来,要那种辣味的。我这才后悔刚才不该将那串粽子喂了狗。   我跑了两条街也没看见卖粽子的。我准备去老街看看,那里卖民间小吃的多,也许还能买到辣味粽子。就在我往老街去的路上,又阴差阳错地碰到了顾艳玲。她笑着说你满街地跑干吗?我说我要去老街买粽子。我没敢告诉她是方草要吃。她抿嘴一笑:你不是最不爱吃那种东西吗?我的脸红了一下。我说那是刚才,现在我又想吃了。她诡秘地一笑,说你别去老街了,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能买到。我说我一路看过来怎么没发现?她说你当然不知道,你等着,我去给你买。顾艳玲说着就走了。我说要那种辣味的。她回头对我笑一下,我觉得那笑好像隐藏着什么。没一会顾艳玲就拎来两大串粽子,还热的,那种棕叶的香味诱得我有些馋。我并不知道她是从自己家里拿来的,我有些感激。我说多少钱?她说是一个熟人送的,没收钱。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她说那你就记一笔帐放着,以后还我。   方草没想到我会买回来这么多,她有些高兴。我知道她高兴的并不是多吃几只粽子。可是当她第一只粽子才吃了一半那种高兴就不见了。她说我叫你买辣味的,你怎么买了甜的,你是成心不让我吃是吗?我愣了,我说我是说了要辣味的,可能是人家拿错了。我当然没敢告诉她这是顾艳玲送的。方草再没有吃了,把吃进的半只粽子也吐了出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我说甜的和辣的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粽子吗?方草没有和我争吵下去,而是一个人流起了眼泪。顾艳玲的两串甜粽子将我们夫妻之间刚刚露出的一线曙光抹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疏忽还是阴谋。   下午瑶河边抛撒粽子的仪式非常庄重。这种活动不具备官方性质,完全是人们自发进行的,所以场面比较混乱。附近郊区农村的几条龙舟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向县城划过来。一路鼓乐齐鸣,船上人唱着一种流传很久的祭祀歌谣,把粽子抛向河里。龙舟汇集县城附近水域,划船人开始跳入河中游泳。这时岸上的人也脱掉衣服加入其中。   瑶河一片沸腾。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场面开始让我感到心烦。我想离开独自去溜达。就在这时顾艳玲神奇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总觉得她今天好像一直跟在我的背后,我不认为这完全是巧合。顾艳玲穿一条白色无袖连衣裙,戴一顶软边太阳帽,从人群里向我走过来。   她说:你也来了?   我说:你也来了。   她问:你准备走吗?   我说:这里太吵,我想回去。   她说:我也正准备回去。   我们向大堤走去。风撩动着她的裙摆,把她身上的香水一点点地送入我的鼻子里。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   我说:那些人干吗要把那么多粽子散入河里,难道屈原真会吃得到吗?即使他能吃得到,全国人民都撒,他也吃不掉啊?太浪费了。   她一笑说:你写篇文章制止一下。   我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笑着问:粽子吃了吗,味道怎么样?   我说:我要你买辣味的,你给买了什么?   她说: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吃甜的吗,我特意要了甜的呢。   我说:可不是我一个人吃啊,你害得我们差点吵架。   她咯咯地笑起来,显得好开心:想不到方草脾气还这么大,为了一个粽子竟和丈夫吵架,这也算贤惠吗?要是我就不会。她笑过后对我说:告诉你吧,粽子是我家的,我知道你是给方草买的,所以我特意拿了两串甜味的。你没想到吧。   我吃惊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说:她伤了我的心,我想这么做。以后我还会这么做。   我有些生气。我说:我不想回去了,你先走吧。   她笑笑:那我就先走了,再见。然后下堤进了一条巷子。在巷口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望着顾艳玲消失的背影,心里有丝丝不安冒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女孩到底是想成为我的救星还是要成为我的冤家对头?我感觉我已经陷入了她的掌中无法脱离了,好像命中注定这辈子同她将有一段恩恩怨怨。   我在大堤上徘徊了很久,脑子一直被那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弄得乱糟糟的毫无头绪,直到河边的仪式结束。人们像涨潮的潮水向四周散去。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挂着泪水嗷嗷呕吐的方草,于是我决定再去老街看看能不能买到几只辣味粽子,我觉得我有些对不起她。   我由西向东看过老街的每一户饮食店铺,问有没有辣味粽子,说只要两只就行。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摇手示意没有辣味粽子,说上午还有,你来迟了。我有些失望,我对不起的不仅仅是方草,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空着手回到了家,发现方草下午没有上班。她睡在床上,脸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我知道她哭过。我走过去,问:好些了吗?我说我跑遍了全城,都没有买到辣味粽子。她突然大声冲我吼了一声:你是真心买辣粽子吗,要是真心中午就买回来了!我那些天的火气特别旺,我根本没想她这是怀孕女人荷尔蒙分泌旺盛的一种反应,只一句话就将我心里的火点燃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是几只粽子吗,你就发这么大的火。贤惠女人绝不会这样!方草眼睛瞪着我,从被子里抽出身子坐了起来,摆开了吵架的架势。她说:我是不贤惠,英子贤惠是吗?怪不得你一直忘不了她。我的火叫她这句话挑得更旺了。我说:英子是比你贤惠,起码她不会因为一只粽子同她丈夫吵架。方草望着我,胸脯起伏着,嘴一张一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击我,好像有些缺氧很难受的样子。其实这时我要是闭上嘴走出房间去抽一支烟或者去干点别的什么,这场争吵也许就此偃旗息鼓,那样对谁都并不构成伤害,但我却没有这么做,竟鬼使神差地又接着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吃惊的话,而且脸上还带着几分挑衅的笑容:告诉你,这些粽子根本不是我买的,是顾艳玲送的,你没想到吧?我看见她两眼白生生地望着我,嘴哆嗦着很长时间没说出话,泪水哗哗地流淌。她哭着哭着猛地甩掉被子冲进厨房,拿过那两串粽子狠狠地扔在了我的脚下,然后伏在床上大哭起来。我被这种局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没想到我的那句话会闯下这么大的乱子。方草哭着说:我为什么要怀孕,我为谁怀孩子啊?我说:你要是后悔就将他弄掉,现在还来得及。后来方草不再和我争吵了,一个人伤心地哭着。看着她越哭越伤心的样子,我心里开始有些后悔,可又放不下自尊去劝她,这种场面让人十分尴尬。我拾起地上的两串粽子使劲地扔向了门外。它是从潘多拉魔盒里放出来的魔怪,十分轻意地就把我们两个都击倒了!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在我的脑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可怕起来。   方草最终没有去流产,她哭了几天,最后要下了这个孩子,她是不希望这个走了许多弯路建立起来的家过早地破灭。这个家在她的心里已经建了二十年,倾注了她太多的心血,所以她不想让它就这么轻意地倒塌了,她想用这个孩子来挽救这个家。这是方草一生中犯下的又一个错误,她不该留下这个孩子。那时她如果流掉了孩子,我们也许会平静地分手,那么她也就没有了后面那段曲折和坎坷。命运在这件事情上开始是倾向于她的,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机会让她抉择,可她放弃了。等她意识到自己错了时,一切都晚了。   其实犯这种错误的女人并非方草一个。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爱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待未来,她们总幻想孩子能拴住丈夫的心,能使丈夫回到从前,其实她们根本不了解男人。女人的不幸正源自幻想。   第四部分   第十九章(1)   88   他好像被两堵墙挤得身体都快要碎了一般。一堵墙是爱情,另一堵墙是前途和地位。他觉得这两样对他都很重要,他希望两样他都拥有,但他知道这不太可能。古人早就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能说古人的话是胡说八道吗?这架天平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僵持了很久,最终倾向了前途和地位一侧。他突然得出一个近似荒唐、但又让他信服的真理:前途和地位能决定一个人的爱情,而爱情却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和地位。他这个缺乏逻辑性的真理的依据是从“中南海”里的那些家庭得出的。那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主要来自主人的地位。即使像离过两次婚的赵副书记和因女人而降职的洪波,爱情生活依然和和美美。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哪个功名显赫的伟人被爱情困扰?而那些一生追求纯洁爱情的善男善女,在前途地位受挫后又有几个能和谐幸福到老?因此他想一个男人要想获得幸福美满的爱情,首先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在政治上获得自己的地位。他想他的观点与少年时的理想并不矛盾。这个发现好像一下子使他成熟起来。   这个夏天,他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很少,他的办公地点好像移到了瑶河宽阔的草滩上。他这么做其实是无奈,他是在逃避,逃避杨西鸣的指手划脚发号放令,逃避顾艳玲含着阴谋的温情的目光,逃避方草无休止地纠缠唠叨。方草一直不知道他的人生中发生的这件大事,这些他当然开不了口告诉她,这有损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方草弄不清楚他突然变得如此消沉的真正原因,她心里想的只有别的女人。她一次次地逼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就明白地告诉我,我不愿这样蒙在鼓里。他忍受不了她的纠缠,他心里很乱很烦,他说:我在想我应该怎么样去死!方草震惊了,然后就伤心地流泪。她的泪水好像总也流不完。   那阵子他每天上班点个卯,然后就夹本书去瑶河边,像个幽灵在河边徘徊,累了就在草滩上睡上一觉,任太阳把自己蒸煮得热气腾腾浑身汗臭,然后就跳进瑶河畅游一程,熬到下班回家,几乎天天如此,他要把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一点点地埋葬在瑶河边的草滩上,让别人慢慢地忘记他。可草滩一点也没有埋葬他的烦恼,反使烦恼越来越旺盛。他的心里空虚得像被人掏空了,寂寞像要把他吞食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人最承受不了的不是劳累而是寂寞。他想到过出走,也想到过死,而且不是一时的杂念,而且确确实实把它当回事情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子。他甚至想到了如何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他想不论采取哪种方法也绝不像肖庆光那样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他要体体面面地躺在鲜花和芳草丛中,让这一美好景象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酸楚,眼泪像要流出来一样,他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把眼睛里的泪水吸了回去。他想他的父母和他的姐姐此刻也许正在向别人夸耀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如何如何地出息,一篇文章把瑶县扬了名,县里正准备提拔他当干部呢。可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却在想着自杀这样的荒唐事。他要是突然死了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会怎样?还有方草和小强,他们能够承受得起这个打击吗?死对于他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可对于他们呢?上帝把生命交给你的时候,同时也交给了你责任和义务。在你没有履行责任和义务的时候你是没有权利去死的。这么做完全有悖于一个男人的性格。男人就要学会坚持学会斗争,包括和自己斗争!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懦弱的混蛋!然后把这个念头扼杀了。他想他和杨西鸣还没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他们的路还很长,谁胜谁负还很难预料。他的心里突然有种要与人决斗的冲动,他真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与他较量一番。这时他看见了河对岸一群牧童哇哇地喊叫着,然后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跳入河中向他游过来,这种场面立刻让他兴奋起来。他望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也兴奋地脱掉衣服一头扎进河里,向着远方游去。他奋力地挥动着双臂搏风击浪,疲乏的骨骼舒展得啪啪作响。牧童在他身后奋力地追赶,但他们的距离却越拉越大,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他不知怎么突然间回想起了当年一位伟人畅游长江的壮观场面,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个夏天他第一次这么激动这么轻松舒畅。这个下午他游了很远才回头,他游得精疲力竭,但他心里却特别地兴奋。   顾艳玲就是这个下午来到河边的。他在逃避了一个月之后又和她坐到了一起。这个时候他的确想能同她坐在一起,想同她聊聊,她却自己来了。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她似乎有一种超人的灵性。   他上岸的时候,顾艳玲已经坐在他的衣服旁边,正漫不经心地翻他的书。她仍然穿着那件白色无袖连衣裙,戴着软边太阳帽。她微笑着看着他,眼睛里荡漾着一层清波。她说:你游得真好,看着你游,我都想下去了,可惜我还不会游。你教我怎么样?   他笑笑,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他感觉有些不自然。他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敢教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艳玲看看表:一个小时以前。她说你再不上岸我都准备去报警了。   这句话把他逗笑了。他说我要是真的淹死了你报警就麻烦了,你要是聪明就悄悄地离开。   顾艳玲说:你把我当那种人了?要是你真的出了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的。   他哈哈一笑:你分明是在说假话,你水都不会,下去不等于陪我去死吗,你真的愿意?   顾艳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他发现她眼睛里的清波慢慢变成了一束火焰,他便止了话题,说:你找我有事吗?   顾艳玲从包里拿出一份抄写好的稿子递给他:我想把这篇稿子寄给省报,想请你帮我修改一下,可以吗?   他收下了稿子,把它夹到书页里。其实他知道她找他修改稿子只不过是个借口,这个借口很笨拙也很幼稚。但他没有戳破,也没有拒绝。他甚至有些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然后沿着河边往城里走去。坠落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碧绿的草滩上,像两把梳子梳理着嫩草。他们的谈话十分地融洽,但话题却没有一句是关于稿子的。顾艳玲说:你不应该这么消沉,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很难过。其实在你面前机会还很多,就看你如何去把握。顾艳玲停了片刻,然后接着说: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县委班子明年要进行重大改革,要吸收一批年富力强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进入各级班子,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遇,你应该好好地去把握它。   他心里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顾艳玲今天来找他的目的了,原来她就是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感到她正向他撒下了一张大网,等待着他往里钻。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真不愧是一个捕鸟的好手,时机把握得十分准确。他心里很清醒,但却很无奈。   89   应该说他是个有个性的男人,从小就不喜欢依附别人,做别人的网中之鸟,吃嗟来之食。他喜欢依靠自己的翅膀去觅得一份食,哪怕那份食很少很差。但这次他却是主动地投入了一个二十二岁女孩为他撒下的网中的。他已经太疲惫太孤单,既然独自飞行已宣告失败,那么就不如投入到别人的网中去觅得一份现成的食。他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有点可卑,但他却宽容了自己。人在无奈的时候就特别宽容,他想方草要是知道了是绝不会宽容他的。   他和方草的分居源于一场叫《生死恋》的日本电影,那部片子上映的时候瑶城万人空巷,连映半个月不衰,场场爆满。这样的片子应该和方草一起去看才对,可他们俩都没有兴趣。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吵,起因是刘东的一封信。那时学校正放暑假,方草不上班,信是夏老师帮她送到家里的。他们正在吃午饭,方草显然对夏老师的热情有些不高兴。他说:人家又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完全是一番好意,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方草不高兴了,她不能容忍他说“你们的关系”。她说:我们什么关系?我们早就断了,他写信是问问我的工作情况。不像你和英子藕断丝连,连做爱的时候还在想着她。这句话立刻把他的火点燃了,他扔了饭碗说:我就是要想着她,我还要同她结婚呢!方草不再吵,独自哭起来,这是她每次争吵的压轴节目。这时他们便偃旗息鼓。   他心里感到十分空落,他想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他们恋爱了二十年,怎么会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他们根本不像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完全像一对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双方都很陌生,陌生得非要靠吵架才能解决分歧不可。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缺少什么。他们都曾发过誓要忘掉一切不愉快,好好地相爱好好地生活,但不知怎么事到临头又不行了。好像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婚姻就注定是长不久的。   顾艳玲上午就邀他晚上看电影,他婉言回绝了。但到下午他却主动地提出要陪她去看电影。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说:你们又吵架了?他点点头。她的脸很平静:为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为,我们都疯了!她望着他,轻轻叹道:唉,你们这哪像过日子,过日子哪有你们这么累的?我好像你们自从结婚就没有停止过争吵。她说:恕我直言,这样家庭中的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是很难的。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他好像是在受伤的时候被一只慈祥的手抚摸了一下,心里有些委屈,嗓子里有些发热。他低着头没有看她,他不想让一个男人丧失尊严的面孔暴露在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面前。尽管他知道她的话具有煽情的成分,可能包含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此时他却并不反感,他知道自己让一种可能是虚假的关怀俘虏了。他这时才懂得男人需要关怀,哪怕这种关怀有些虚假。但方草缺乏的恰恰正是这个。   顾艳玲买的是下午七点的场次,这种不迟不早的场次看的人最少。她说: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不能回家吃饭了,我带你去吃凉面。她说有一家餐馆的凉面特别好吃,我带你去尝尝。他今天根本就没打算回家吃晚饭,他心里的气还没消。他说:你和我想一块了,我今天特别没胃口,就想吃凉面。顾艳玲抿嘴一笑,那笑很让人心动。他们一进餐馆,几个女服务员就围过来。原来服务员都是顾艳玲的同学。几个女孩子嘴同顾艳玲说话,眼睛却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想她们一定把他当成了顾艳玲的朋友,他的身上被几个女孩子扫出了汗。出了餐馆他说:你怎么把我往你朋友这里带?顾艳玲看着他窘迫的脸笑得好开心: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见几个女孩子就吓成这样,下次我一定要带你去同我爸妈一起吃一餐饭,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顾艳玲接着就告诉他一个笑话,说一次她爸爸的秘书小何在她家里吃饭,吓得手不停地哆嗦,结果把筷子抖掉了,把一桌子的人都逗笑了。这一笑竟把小何的胆子笑大了,以后吃饭再不哆嗦了。   他被顾艳玲的笑话弄笑了,心里便变得轻松起来。   电影院里闷得人透不过气,他根本无心看电影,在心里计算着散场的时间。他看看顾艳玲,她却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完全进入了剧情。看到高潮时她的一只手不自觉地伸进了他的手心里,他没有拒绝,轻轻地握住了她。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两个人发现手握在一起脸都热了一下。出了电影院,两个人都感到衣服汗透了。顾艳玲建议到河边去吹吹风。他没有拒绝。他们就翻过大堤来到河边。月光下的草滩十分诱人,他们沿着河边往西走。她说:今晚的月光真好。说着又把手递给了他。他接过她的手,那手不像在电影院里那么热了,有点凉,握着很舒服。他说:要是你爸知道一个有妇之夫半夜把他的女儿带到河边散步,不处分他才怪呢?她笑了,咯咯咯地非常好听。她说:要是方草知道了一个小丫头半夜把她的丈夫诱骗到河边,不杀了她才怪呢?说着两个人都笑起来。这时已经看见城西那座高山了,她说:我想坐一会。他就陪她在河边坐下。她说:你今天表现得就像一个大男孩,我真高兴。他说:你今天扮演的就像一个大姐姐。两个人又快活地笑起来,直到夜很深才离开河边。她问:你回去方草会和你吵架吗?他说也许吧。顾艳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一次方草没有同他争吵,他感到很意外。他没想到一场大的冲突正在酝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和顾艳玲正并肩坐在河边的草滩上被方草抓了个正着。当时河边还隐隐约约可见其他散步纳凉的人,方草没有和顾艳玲大吵大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丈夫被别的女人从身边勾走是件很难于启齿的耻辱,大吵大闹只会使自己失去得更多。方草绝望了,没有一滴眼泪,连同他吵架的勇气都没有了。她狠狠地摔碎了一只结婚花瓶,说:你不觉得你的行为不道德吗?你不仅令我失望,也令英子失望!她说,我现在才算看透你了,也许顾艳玲才是你一生最理想的选择,我们分手吧!这时她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来。她说:对你的所作所为我一点也不吃惊,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爱了你二十年,却没有真正认识你!   他低着头笨拙地抽着烟一言不发,让她一个人说。他离开河边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一夜,俩人分屋而居。   第二天一早,方草离家去了山里姐姐家。   90   满城都是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他走在大街上,觉得街上一切都变了样。方草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昨晚他睡得太迟了。他有些内疚,他应该去送送她,不管以后分不分手,她怀孕已经四个月了。他起床后发现方草给他留了张条子:“考虑好了通知我,回来办理手续。”这情形让他想起了英子离开时留给他的那张字条:“我爱你,我也恨你……”英子的字条毕竟还给他留下了一串省略号,让他回味让他思索。可方草的字条上连一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显得那么坚决果断。他想这可能就是这两个女人的不同之处。他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尽管两个人一直争吵不休,但真的提到分手他还是有些感觉。他想毕竟人不是一件衣服,更何况是他爱了二十年的初恋情人。   他没有去上班,他怕别人从他脸上窥测出他内心的秘密。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意乱纷纷没有地方可去。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举目远眺,结果看到了城西那座高山,猛然想起了埋在山上的肖庆光。他想他应该去看看肖庆光。肖庆光死已经一年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对肖庆光的死负有一份责任,这份责任一直压得他心里很沉重。   肖庆光的坟被雨水冲得有点塌了,他用手将旁边的浮土拢到坟上,并拣了几块石头压在浮土上,他想这样雨水就不会冲掉了。就在他拢土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墓碑上的变化,英子的名字让人弄掉了,像是用尖石砸的,字迹弄得非常模糊,已经很难认出了。他心里顿了一下:这是谁干的?难道英子回来过!他想除了英子自己还有谁会这么干呢?他想英子肯定是回来过。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负疚和痛悔的感觉,他放弃英子是个错误。英子是他遇见的最善解人意最让他动心的姑娘,结果他错失了,为的是青梅竹马的爱情,想不到他们的青梅竹马这么快就枯萎了。命运跟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他站在山顶俯瞰整个瑶城,结果他他看到了“中南海”那片幽静碧蓝的湖水,并在湖边的树荫下找到了顾艳玲家的那栋两层小楼。他知道多少年青人都渴望能成为这栋小楼未来的主人,但目前只有他一个人具有这种可能。他这么想着心里便有一丝骄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顾艳玲,他心里很矛盾。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除了学历稍低一点外似乎挑不出让他不满意的地方。其实学历对她来说已并不重要。他一点都不担心顾志杰是否愿意接受他这个离两次婚将有两个孩子的女婿,而是担心他和顾艳玲能不能找到一种和谐。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次机遇还是一次灾难?他的爱情、理想和人生都决定在这举棋落子的一瞬间。他此刻举起的不是一粒普通的棋子,而是一个男人的人生!这粒棋子让他举得很累,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的手才落下。他目光坚定地望了一眼湖边的别墅,然后下山去了办公室。   顾艳玲显然已经等得很久很着急了,他那一副疲惫的样子有点让她吃惊。   她说你上哪来,弄成这一身汗?   他说我上山来。   你上山干什么,外面这么热?   不干什么,我想爬山。他太渴了,端起茶杯喝了个精干。这杯茶是顾艳玲早上泡的,她每天早上都要给他泡一杯茶。顾艳玲又给他的杯子里倒满水,然后问:你们又吵架了是吗?   他摇摇头:没有。   顾艳玲狐疑地望着他:怎么可能?   他说你不相信我的话?   顾艳玲坐在他对面,眼睛盯着他的脸,她想从上面发现点什么。这时他又将杯子里的水喝个精干。顾艳玲又起身去给他倒水。   他说我不渴了,就是太饿,带我去吃凉面吧,我喜欢吃凉面。   顾艳玲拎着水瓶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外面淘气归来的孩子。她惊讶地问:你还没吃午饭?   他说我早饭还没吃呢。   顾艳玲眼睛有些发红,很伤感的样子。她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说别问了,我想去吃凉面,我快饿得不行了。   顾艳玲就不再问,领着他去了饭店。   顾艳玲要她的同学给她弄了三大碗凉面。他一口气就把他面前的两碗吃掉了。顾艳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今天她笑不起来,她心里有些发酸。她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了心烦的事情,要不这么大热的天是不会饿着肚子去爬山的。他放下碗这才发现她没吃,说:你怎么不吃?她说:吃饱了吗?他说吃饱了。她将自己碗里的面又扒了一半给他碗里,说:我吃不了,你再吃一点。他就端起碗将半碗凉面又扒进了肚里,然后看着顾艳玲慢慢吃。   出了餐馆,顾艳玲不说去哪,只是望着他。他说:我想到河边去坐一会。顾艳玲说:你还敢去河边?她的眼睛里有些害怕的样子。他说:怎么不敢,你害怕了是吗?顾艳玲望着他没有说话,跟着他往河边走去。   夕阳正挂在对岸的山顶上,河滩上一片朦胧的暖色调。整个河滩现在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散步。两个人心里都有些沉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沉闷。他们已经离城很远了,河滩上暗了下来,四周的山渐渐地模糊了。他说:坐一会吧。两个人就在河边的一片厚草垫子上坐下来,看着河对岸天边的晚霞。她一直没有说话,她在等他开口。   天已经黑透了,这时月亮从东边山顶上爬上来,河滩又渐渐地亮起来。   他说:她走了。   她挺吃惊,侧面望着他:去哪了?   去了山里她姐姐家。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吵架吗?   是的,我们没有吵架,我们已经没有架吵了。他停了一会说:我们要分手了,她说等她回来我们就去办手续。   她对这个消息有些震惊:是因为我吗?   他说是,也不全是。他说:我心里挺乱,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我什么?我是不是值得你爱?还有你的家庭能不能接受我?我这一步冒的风险太大,我很害怕它失败。他说:我这一辈子也许为你而荣,也许为你而死!我再没有下一次了,你懂吗?   顾艳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为一个男人的话而动情。她说:我虽然生长在干部家庭,但我不想别人把我当特殊人看。我从小就特别佩服有学问的人,那时我特别羡慕我的语文老师。老师的小说写得特别好,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我曾暗暗发誓长大要像语文老师一样,当一名作家或记者,写出人人羡慕的文章。可我的少年淹没在了鲜花和笑语中,我虚度了年华,少年的希望成了空想。当我读了你的那篇通讯以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我发誓要跟你学习写作,找回我少年的梦想。当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我突然间就有了这个念头,我要一辈子爱你,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爱不爱我。但我的决心非常坚定,我想就是等你一辈子也要等到你。在我二十一岁之前我还没有爱过一个男孩。我曾经发过誓,一生只爱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不爱我,我就在心里爱他一辈子,直到年迈地死去。顾艳玲已是热泪潸潸,她没有去抹。她接着说:尽管你已经结了两次婚有了孩子,我都不在乎这些,对于自己所爱的人这些并不重要。我的家庭也会接受你的。如果他们不接受你我就离开他们,和你同甘苦共患难。我们不会成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会幸福的。她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说完最后一个字便扑向他的怀里哭起来。他伸出双臂搂住了她。他说:别哭了,再哭我的泪水也要下来了。他低头用嘴去吮吸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她像个惊吓而得到抚慰的孩子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任他亲吻抚摸。   月亮升高了,河滩上明亮如昼。整个河滩上看不见一个散步的人,他那被压抑了很久的欲望迅速地膨胀开来。他的手禁不住滑向了她的裙子里面,触到了女人最敏感的部位。她发出了轻声的叫喊,那叫喊又像电击一样传给他。他感到身体里有股火在燃烧,下体疯狂地挺拔起来。他的一只手开始腾出来去解她的衣服。他的手今天笨拙得让他吃惊,弄了半天才解了两粒扣子。就在这时顾艳玲却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她轻轻拿开他的手,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我们回去吧。她显得很疲乏。她的举动让他惊讶,他看着她整理衣服梳理头发,他有些失望,但他不生气,反而有些看重她了。他原以为她是个很随便的女孩,没想到她对自己的那块神秘之地那么珍惜,这使他对她更多了一分好感。她整理好衣服,发现他还在看她。他背对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她问:你怎么了,不高兴是吗?他说不,今晚我很高兴。她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回去吧,你今天太累了,早点休息。她正准备起来,胳膊却又被他抓住了。他的手特别有劲,轻轻一拽她又重新倒进了他的怀中。她听到了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她有些害怕。   男人的欲望一旦爆炸开来是很难压制的。他说:我不想回去。回去今晚我没法度过。他的手又伸进了她的裙子里面。这回他的手不再笨拙,很快就将她的衣服解开了。他说:让我做了吧,我太想了。她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就闭上眼睛随他摆弄了。他似乎已经找到了灵感,三下两下就把她那一身衣裙剥了。他没有马上去做,他把她平放在草地上,然后跪下身去慢慢地欣赏。他发现她的身材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丰满撩人的一个,月光下就像一个玉雕的人儿一样。他的一双手直把女人侍弄得如泥如水,噢噢地叫喊着他才伏上去,很快俩人便进入了佳境。这是他迄今做得最完美的一次,凭他的经验以后恐怕再也达不到此般境地了。他正为自己的辉煌杰作兴奋不已,忽然听到身下的女人一声声地抽泣。这下他真的吓坏了。他说:你怎么了,你不愿意这么做是吗?她摇摇头,说:我很激动,又有些失落。我一直想把我的处女之身保持到新婚之夜,可我失败了。他松了口气:傻丫头,没想到你还这么传统。我真为我骄傲!   瑶河里不时地传来大鱼跳水的声音。一对夜莺从他们的头顶上叫着向河对岸的林子里飞去。河滩上凉爽了。   第二十章(1)   91   我对爱情一词越来越有种陌生感。我从八岁就开始读这个词,读了几十年反倒读糊涂了。我不知道这一生是爱情玩弄了我,还是我玩弄了爱情。古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难道我和方草没有情吗?我们相爱了二十年,可婚姻却只有一年零一个月。其实真正的婚姻只有七个月,就这七个月我们也一点不像夫妻。方草从山里回来后我们就去办过一次离婚,但民政部门拒绝了,因为法律规定女人怀孕期间是不准离婚的。方草说了半天的好话也没能感动那个女办事员,反差点被她的话动摇了信心。方草就看了我一眼。我站在一旁一个字不说,我想我这个时候要是说句话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命运,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们又维持了六个月法律上的婚姻关系。这六个月我们是以分居的形式结束的,直到小雪春满月后我们才顺利地领到了那纸法律文书。   事隔数年之后,再回头看我和方草的那段婚姻,就像登高回望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劣迹历历在目,让我的心里有一种耻辱感。我离开方草的动机并不高尚,我是拿二十年的爱情去换取了一种被人称之为“地位”的东西。这种近似乞讨的生存方式是我小时候所最不耻的,可我最终却选择了它,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这么做确实有些卑鄙,可那时我竟一点也不为这卑鄙感到耻辱。一个人的良心如果被欲望吞噬,那么他同时也就丧失了耻辱感。   其实方草是不想离婚的,她曾试图挽救这起婚姻,但她又战胜不了自己倔强的性格,她最终为自己的倔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五年后,一个我曾称之为“方婶”的女人把她女儿的心迹告诉了我,我除了有些吃惊,还为她的真情洒下了泪水。   92   1983年春天的县委大院被我的离婚案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认识方草,因为他们的孩子都是方草班上的学生,他们对方老师的印象挺不错,说这样的女人怎么配不上他?说这里面肯定有原因。这种议论也传到了我和顾艳玲的耳朵里。顾艳玲很生气,说这些人吃饱了撑的,真无聊!我说你根本没必要生气,这一点不为怪。现在走在大街上打个趔趄都会招来众多围观者,更何况涉及男女之间的事情,你能阻止人家议论?但我没想到这股沸沸扬扬的风会吹到顾志杰的耳中,而且顾志杰还给陈天明打了一个电话了解此事。顾志杰出于什么动机我不清楚,但我想他不会是在暗中了解他这个未来女婿的劣迹,因为那时他还根本不知道我和他女儿的关系。但陈天明已经看出了我和顾艳玲的关系超出了某种界限了,并且从杨西鸣那里得到了证实。所以他在顾志杰的电话里耍了一个小滑头。他告诉顾志杰我离婚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女方性格太强俩人合不来。顾志杰在电话里哦哦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然后就挂了电话。没过多久陈天明就把顾志杰打电话的事告诉了我,并问我们的关系确定了没有,说顾艳玲如何如何不错,说你要是娶了她对今后的前途非常有利等等。他的这番话我听出了带有明显的讨好的意思。那几天顾艳玲正和我商量结婚的事,我们的关系小范围内已经公开化了。我发现陈天明突然又对我亲近起来,亲近得让我很不舒服,他的为人令我反感。我说我们确实有这意思,但不急,慢慢来。我的样子有点不慌不忙显得成竹在胸。他说还是快点好,现在的女孩子盯的人多,免得夜长梦多。他说你要是不好说就告诉我,我替你们穿穿针引引线。他说顾书记挺赏识你,我看把握性很大。他的样子非常诚恳。我说谢谢你,还是等它瓜熟蒂落吧。他说也好,这样感情更深。他的脸上明显地有些媚相,仿佛突然间我变成了部长他成了干事。我回想着他在我离婚前后这一年里的变化心里老想笑。我好像看了他一场脱衣表演,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挺可卑。   随着那股沸沸扬扬的风波的平息,我和顾艳玲结婚的计划正式摆上了议程,不过这些都是在地下进行的,顾志杰一点不知道。我和顾艳玲首先把她母亲兰彩云争取到了我们一边。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顾艳玲把这件事告诉了兰彩云,她愣了半天没有说出话,但这个漂亮的女图书管理员最后还是很情愿地接受了我这个离了两次婚有了两个孩子的女婿。她对我和她女儿说:关键还是要你爸爸点头才行啊。这句话让我心头一热,同时又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兰彩云真是个灵犀的女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她说:你别急,只要选准时机告诉他,我看问题不大。这句话立刻又让我的不安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我知道这样漂亮女人的话丈夫是不敢不听的,有她这句话,我知道这起婚姻已经尘埃落定了。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顺利,麻烦还是遇到了一点。阳春三月一个天气十分怡人的晚上,兰彩云在丈夫面前一番娇柔之后,看准时机把女儿的事情告诉了他。听说县委书记立马就变了脸。他大发雷霆并且摔了一只进口意大利咖啡壶。在他结婚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发这么大的火听说还是第一次,可见他对这件事的震惊和气愤。他冲进女儿的房间颤抖着手指着女儿:我真想狠狠地抽你一巴掌,你拆散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你在给我脸上抹黑!我不仅不会同意你们结婚,而且我还要通报处分他,送他到农村去教书。   从小娇惯的女儿哪受得了这等委屈,她根本不把县委书记的话放在眼里。她哭着说:你要是不同意我们结婚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你要是敢处分他我就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   县委书记失去了往日在县委大院里的威严,这样的局面他还从未遇到过。他站在女儿的房间里显得手足无措,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的威严没有压住女儿便把火喷向了娇妻: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制止?你是在怂恿,是不负责任!   兰彩云对丈夫的性格了如指掌,在他火气正旺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也是白说,他不会听得进,让他骂让他摔。男人摔东西是给自己找台阶,摔过东西说话权就该轮到女人了。她说你没有权力把拆散家庭的罪名强加到自己女儿头上,这不公正。天下离婚的多得是,难道都要把责任推向别人吗?兰彩云接着说:那小伙子我挺喜欢,你不也挺喜欢吗?虽说离了两次婚,乍听起来有些难听,但我了解过,两次离婚都是有道理的,他并不属于那种花心的男人。再说你女儿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她想得到的东西不得到她会罢休?县委书记的火正在慢慢消退,他像一匹狂躁的马在骑手的调教下驯服了。兰彩云接着说:你千万不能处分他,那样没事都会生出事情来,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婚礼要办得热烈隆重。人就是这种德性,你越畏畏缩缩,别人的闲话就越多。   顾志杰说:你安排一下,我要和他好好谈一次。   这场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上午,我被兰彩云召到了别墅,结果我知道了头天晚上发生的风暴,我仍心有余悸。但兰彩云召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而是为我同县委书记的谈话作准备。兰彩云嘱咐我:一定要记住,说离婚是出于感情原因,没法在一起生活,其他的什么也别说。她这一说我倒真的紧张了,眼神有些游移不定。她见我这样,又说:你不必紧张,书记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有些不放心而已才要和你谈谈。虽然有兰彩云这句话垫底,但晚上我真正坐到县委书记面前时,还是不免紧张哆嗦了一下。更糟糕的是这一哆嗦场面让顾家三个人都看见了。   县委书记脸上没有笑容,但却显得很温和。他开门见山一点也不绕弯子问我为什么要离婚,而且要我说实话。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哆嗦了一下。我说我们是双方家庭逼着结的婚,结婚前我们连面都没见过,跟旧社会指腹为婚差不多,根本没有感情可言。我看见兰彩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概是她认为我这句话很妙。   县委书记显然听懂了我说的是第一次离婚,并非他所问的问题,于是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是说你最近一次离婚。   我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兰彩云教我的话:我们性格差异很大,感情合不来,没法在一起生活。   县委书记问:你们俩是自由恋爱的还是别人介绍的?   我回答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话:我们是自己谈的。   县委书记耸了耸身子,说:那怎么会感情合不来呢?我还听说你们从小是在一起长大的,是吗?   我一下子乱了方寸紧张起来,我没想到他会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仔细,我一脸的窘迫。这时我看见兰彩云和顾艳玲在一旁不停地朝我递眼神,可我却读不懂她们的意思,心里越发地紧张,后背上都渗出了汗珠子。县委书记见我这般模样也就不再追问了,便对这次谈话草草地作了总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追究这些了。不过我想提醒你,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珍惜感情,切莫朝三暮四。你还年轻,也很有才华,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事业上,这才像个真正的男人。   我心里一阵轻松,同时也挺感动,一个县委书记竟如此宽容地对待这件事着实让我震惊。我坐正身子,说:请书记放心,我一定牢记您的话,绝不给您丢脸!我感觉我这句话的语调有点像入党时的宣誓。我看见顾艳玲抿嘴笑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了一侧。我感到脸一阵燥热。   没想到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谈话会像我们平时政治学习一样蜻蜓点水敷衍了事,却又如此成功。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筹备婚礼了,兰彩云说: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这事不用你们管。   93   我这人天生不是做大事的料,既没有仁者的善良与慈爱,又缺乏奸臣的阴险与歹毒。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放不下。本性倔强遇事却又优柔寡断。该忧伤的时候找不到感觉,该高兴的时候却又满腹忧伤。这种德性不说别人,连我自己也渐渐地恨之入骨。无奈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明天就是“五一”节,兰彩云为我们选定的婚期。下午,顾艳玲带我去参观新房,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个未过门的小媳妇去婆家看自己的新房一样,担心别人说自己等不及了。顾艳玲说不是我要你去,是我妈要你去看的,说有不满意的地方还可以改。我就去了。我进了新房站在门口就不敢往里走了,始终觉得是在参观别人的房间。我不相信这样豪华的房间会是我的。这间大房间原来是顾志杰和兰彩云住的,他们搬到了楼下,把它让给我们做了新房。我本来不想住“中南海”,我心里一直感觉身上有劣迹,我害怕天天和那些头头脑脑的人碰面打招呼。我提出让顾艳玲过去和我住平房,但兰彩云不同意。她说她做梦都想抱孙子,说住在这里哪点不如你那间平房?顾志杰也是这种观点,说还是搬过来住吧,一家人在一起才叫天伦之乐。我无奈只好遵从他们的意见。我站在这间即将属于我的房间门口,如同第一次进天外天那间豪华套间时的感觉一样,眼前有些飘忽不定的感觉,这样豪华的房间怎么会是属于我的呢?这个感觉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很久。顾艳玲推了我一下,说你怎么变得像个山里来的孩子一样,发什么呆呀。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用脚碰上门,一把搂过她吻了起来。我说:要说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你妈把它弄得太豪华了,她这个山沟里来的土女婿会不习惯的!顾艳玲躺在我怀里咯咯地把眼睛都笑湿了。   晚上顾艳玲送我回平房,坐了一会她就要走。她说你休息吧,明天事情很多。我一直很亢奋,自从下午看见新房里那张罩着丝绒床罩的席梦思以后,身体里就像被大火燎着一样。我抓着她的手不肯放,一边吻着一边就去解她的衣服。我的动作已经变得十分地娴熟了,一只手不费力就将她的衣服解了。顾艳玲用手遮住敞露的乳房,一丝羞涩地说:今晚不让你吃。今天吃了明天就不香了!我被她这句幽默的话逗笑了。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常常提前几顿不吃饭,为的就是饿空肚子然后猛吃一顿。我想顾艳玲的意思和我小时候的想法可能差不多,就笑道:那好吧,就让我饿一餐,饿空肚子明晚狼吞虎咽地猛吃你一顿!顾艳玲半羞半涩地抡起秀拳在我胸前擂了一下,然后起身整理衣服。   顾艳玲走后我仍然兴奋不减。我想每一个男人结婚前夜大概都会如此。可我前两次结婚都没有这种感觉,所以那两次婚姻才不美满。我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就起来把几间屋子察看了一遍,就像要出远门一样,结果就看出了一缕忧伤。这忧伤开始来自赵部长留下的那些做工精致的半旧家具。顾艳玲和兰彩云开玩笑地说,除了你人什么东西也别带过去,说那边用不上。其实她们是忌讳别人用过的东西。可对被别人用过两次的女婿她们却乐意接受,这让我很费解。离婚的时候我提出房子和家具全归方草,可方草坚决不要。其实方草当初结婚的时候她就忌讳这些东西。看着这些至今仍然保存得完好的木质家具,我有一丝留恋,它毕竟陪伴我生活了两年,不知道它往后又要去伴谁了。睹物思人,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和我一起使用过它的两个女人,我突然觉得她们和家具一样有种沦落感,心里便有丝丝凄凉。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知道我结婚的消息后她们会不会流泪?后来我在整理我的物品时又翻出了英子送我的日记本,心里又被勒了一把。我想知道我结婚的消息后最伤心的应该是英子。   这个温馨浪漫的夜晚最后竟成了我的伤心夜。我无法入睡,开始是不想睡,后来却是睡不着。我把父母大姐小凤小强方草和小雪春还有英子每个人都单独想了一遍,他们个个目光冰冷面容忧伤陌生地望着我让我心里不安。这些天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我结婚的消息写信告诉家里?父母和大姐知道我娶了县委书记的女儿他们会高兴吗?这封信我一直没有勇气写。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像个县委书记的女婿而有点像个沦落的流浪儿。   这天夜里的后半宿我被附近谁家一个新生儿的哭声闹得无法平静。我怎么听那孩子的哭声都像小雪春的哭声。我想她应该和雪春差不多大。她可能是病了,也许是哪儿不舒服,可她年轻的父母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让孩子一直哭到黎明。我脑子里就一直响着小雪春的哭声,那哭声一声声地叩击着我的灵魂。这孩子先天不足,可能是她妈怀孕期间营养不良所致,出生时只有四斤七两,而且哭声很弱。月子里每天夜里都要很长时间地啼哭。我们带她去看过医生,却没有检出任何毛病。方草说:这孩子是怨恨来到这个烦恼的世界!这句话对我的刺激很大。我想我们生下她确实是个错误,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等她长大后她会永远痛恨她的父母的。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了,当顾艳玲把我摇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94   今天瑶城好像家家都在结婚,我一醒来就听到外面鞭炮声不断。接连不断的礼炮声震得小城一阵阵摇晃。我和顾艳玲走在大街上,看见各家大小饭店门口都贴上了大红喜字。当然全城装扮得最气派的只有金凤凰大酒店。我们的婚礼就将在这里举行。在瑶城,能在这里举行婚礼是一种荣耀,它能体现出主人的地位和身份。平时金凤凰都是几家同时合办,今天却被兰彩云独自包下了。本来我们三十桌酒席有三楼一层就足够了,下面两层完全可以让出去,但兰彩云觉得那样不好,她说几家人同时在一座楼里举行婚礼会冲淡喜庆气氛,因此她花钱把一二层也包了下来。这样做确实显得有些霸气。晚上那些没有订到金凤凰的人路过门口时看见一二层都空着,知道楼上办喜事的不是一般人,就站在楼下大骂,并砸碎了一块拉门玻璃。好在楼上的热闹声浪盖过了楼下的吵闹声,婚礼的气氛因此没有受到影响。   我和顾艳玲的婚礼创下了瑶城有史以来的三项之最:独占一座金凤凰,喝的全是茅台酒,瑶城有头脸的人物全部出席一个不漏。这样豪华的婚礼我只在电影或小说中见到过,我没想到我这一生竟有幸成为这样豪华婚礼的主角。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和地位对一个人生活的影响。   顾志杰兰彩云领着我和顾艳玲端着酒杯在席间穿行,按客人职位的高低依次敬酒。客人喝得都很随意,但祝贺的话说得却很认真,词儿都是早就想好了的,一时间大厅里祝贺声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落地缤纷。但我发现每一句祝辞都显得很虚假,跟戏台上的台词一样毫无新意。这些祝辞完全是说给顾志杰和兰彩云听的,好像结婚的是顾志杰和兰彩云,我和顾艳玲只不过是一对表演的道具而已。敬到最后我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她就是黄秋云。去年结婚一个客人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去给我和方草祝福。今年客人该来的都来了,却唯独少了她一个。我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送客的时候我悄悄问洪波。洪波说家里也正好来客人,说她特意让我代她向你们表示祝贺。第二天我和顾艳玲专程去看望她,谈话间她不经意说漏了嘴,道出了她昨晚去看望方草的秘密,弄得我们三个人都很不自然。   这场热闹的婚礼到后来竟成了兰彩云的个人表演,人们只是在向她恭贺的时候才偶尔提到她的女儿女婿,顺便对我们说一句陈旧的祝语。婚礼结束兰彩云安排了车子送我们回去。我说我头有点晕,想呼吸一点外面的新鲜空气。顾志杰说那你们就慢慢走回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这样,那两个这时候我应该称作岳父岳母的人就坐车先走了。我和顾艳玲沿着瑶城那条最繁华的大街由北向南步行。这条大街的尽头就是我今后将要栖身于此的巢。   后来我一直不明白,那天晚上我干吗要作出这个愚蠢的决定,有小车不坐却要步行回去。如果和兰彩云顾志杰一起坐车回去,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个婚礼之夜应该说十分完美。可我偏偏选择了步行。我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只是想走一段夜路,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根本没想会发生什么。但我怎么辩解顾艳玲都不会相信。   这个无风的夜晚上弦月下去以后,天空似乎变得更加幽黑遥远。香樟树刚刚长出新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给这个浪漫的夜晚又增添了一分情调。大街上已经很少看见行人了,偶尔发现一两对青年男女躲在香樟树浓密的树影底下或窃窃私语或拥在一起接吻。我们的脚步惊扰了他们,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开,羡慕地看着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是一对刚刚举行了婚礼的新婚夫妇,因为顾艳玲胸前的新娘绸带还没有摘去,我的那条新郎绸带出门时我悄悄地摘下放进了口袋里。顾艳玲大胆地挽着我的胳膊走在灯光照耀着的大街中央,挺着令她自己最为得意的高耸的胸脯,从那些窃窃私语或拥抱接吻的年轻人面前走过,她的样子挺自豪挺骄傲。也许她认为自己是今晚全城最幸福的人。她为什么不呢,一年前她就对方草说过,她会得到一切的,包括爱情。这么快她的誓言就实现了,她当然要自豪骄傲!只要不出现意外,今后她将永远自豪骄傲。上帝在她来到人世的时候,似乎忘了把忧愁和烦恼给她。   我的脑子清醒多了。我说这空气真好。   她说你今晚怎么了,表现得就像个山里来的傻小子一样放不开。   我笑笑,说:我老了。   她笑着掐了我一下,说:老了还骗人家小姑娘结婚?   我说:我可没有骗你啊,是你自愿的。   她又掐了我一下,咯咯地笑得很开心。她对着我耳朵轻轻地说:亲我一下。   我说:这灯光底下你不怕让人看见?   她说:我不怕,你没看见刚才那两个人正在接吻。我们都结婚了还怕什么?   我把她拉到路边树影下亲了一下。我说:你等不及了?   她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衣服外面碰到了我的下体,那东西迅速地挺拔起来。她笑道:你还说我呢?   如果不是那个孩子的哭声,我们一定会这样亢奋地说着调情的话回到家,然后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疯狂地做爱,幸福之花会一夜灿烂到天明。结果,幸福之花还没开放就被那个孩子的哭声掐了。   就在我搂着顾艳玲亲得如痴如醉的时候,那孩子的哭声从黑暗中飘过来。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哭声格外地嘹亮。我正噙着她的舌头的嘴明显地顿了一下,因为那嘹亮的哭声分明就是我女儿雪春的声音!这时我才注意到,我们站的位置正是瑶中旁边那条小巷的对面,孩子的哭声就是从对面那条巷子里传出来的,这就使我更加肯定那个哭泣的孩子就是雪春了。我松开了嘴巴,就像一件没干完的活中途停了下来一样,我们俩都极不自然。顾艳玲显然也才看清了那条巷子,她也许猜到了我为什么中途停止了亲吻,她没有责怪我,只是挽着我的胳膊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她温馨的巢里去。   我们急急地走路,一路都没有说话,灯光将我们的影子一会抛到前面,一会又甩到后面。那条并不算长的大街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得很累,可那孩子的哭声却怎么也甩不掉,她像一只嘹亮的小号在寂静的夜里一直送着我们远去。回到新房我的身体像被开水泡软了一样,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结果,任凭顾艳玲千般缠绵万般风情地抚摸挑逗,都不能唤醒我的性欲。我频频地交换着姿势,触摸女人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我想让我兴奋起来燃烧起来,干净利索地把这事做了。这时我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获得快感而是为了一个丈夫的责任,为给我们的新婚之夜划一个完美的句号。顾艳玲早已身软如泥噢噢地呻吟着,可我就是不行,我的身体被那只嘹亮的小号吹得软绵无力,阴茎像八十岁的老人似的成了一根柔软的饰物,根本无法履行这一神圣义务,弄得我非常尴尬。经过几次折腾,顾艳玲的性欲也消失了,她非常沮丧地睁开眼睛望着我。她说:你今天怎么了?你平时从来不是这样的啊?我冲她笑着,但笑得挺难看。我说:今天太累了,把这顿美餐留到明天吧,我不想把它弄浪费了。我说等明天精力旺盛的时候再痛痛快快地品尝!我想用这句幽默的话打消她心头的疑虑,可并没有达到效果,她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她说:你还在想着那个孩子的哭对吗?我说:我没想什么,就是感到很累。她说:你别骗我了,你在路上吻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她抹了一下眼睛说:原来你不坐车要步行是有目的的。你干吗要这样?是我家里待你不好吗?她嘤嘤地抽泣起来。我有些紧张了,我怕这样闹下去会惊动楼下的顾志杰和兰彩云。我说:你想哪去了,我选择步行真的只是为了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根本就没打算在那停留。不是你要我在那停下来亲你的吗?顾艳玲仍在抽泣。女人的泪水是个魔瓶,打开就很难堵上,一副委屈的样子。看来她是很难相信我的话。我不再解释,这个时候她是很难听进任何解释的,误会有时候越解释越糟。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我望着这个躺在我怀里流泪的女孩,发现她流泪的时候比不流泪的时候更动人。这个想法一下子唤醒了我的欲望,我的下体开始膨胀勃起。我兴奋异常,像少女见到自己的初潮一样。我对她说:我行了,我想做了!我开始抚摸亲吻她的身子,没想她却伸手关了灯睡下了,让我非常失望和难堪。   我们一夜无语。这个不寻常的婚夜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和去年那个婚夜有着惊人的相似,它既不温馨也不浪漫,却有一股浓浓的愁绪压在心里。顾艳玲的泪水让我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刘家湾人最忌讳新婚之夜流泪。有一首歌谣从古流传至今。歌谣是这样唱的:“新婚夜,泪洗面,新郎新娘终不见。”我的前两次婚夜都是在泪水中度过的,结果两次婚姻都没有好结果,应了那首歌谣。今晚的泪水却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不知道这泪水到底预示着什么?   我越来越相信宿命论了。既然是命里注定,想有何用,忧有何用?听天由命吧。   第二十一章(1)   95   我住进了“中南海”,成了瑶城上流阶层中的一员。就像一只从荒原上飞来的小鸟,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存训练我才适应了那里的优越环境。兰彩云和顾艳玲已经将我从里到外精心包装了一番,把我身上仅存的那一点泥土气全部扫除了。每天上班前顾艳玲都要为我吹头擦鞋,并且每天要我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兰彩云还特地给我买了一只价格昂贵的棕色进口牛皮公文包。我对自己被弄成这个样子很不自然。我说我从来没吹过头,也没夹过公文包。更没有必要每天洗一次澡擦一次皮鞋换一次衣服。我说我过去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擦一次皮鞋,别人都说我很干净。兰彩云说:那是过去,你还住在平房里。现在不同了,现在你是“中南海”里的人,是顾志杰的女婿,就得这样。顾艳玲在一旁吃吃地笑,笑得非常开心:你身上那点土腥气不是什么光荣传统,别舍不得。兰彩云说:任何事情都有个适应过程,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果真让兰彩云说中了,两个月后我对这些繁文缛节就像每天要穿衣吃饭一样习惯了。每天上班前我都要照一照镜子,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皮鞋铮亮吹着分头夹着公文包的样子挺神气挺潇洒,和以前的那个小伙子相比真是脱胎换骨的两个人了,这才真正像个坐机关的干部。当我和顾艳玲并肩走在大街上走在机关大院里走在“中南海”的林荫道上,我注意到不断地有人朝我看。我再也不像开始的时候脸上发热浑身冒汗了,心里会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丝自豪。兰彩云不仅是手艺精湛的设计师,而且还是出色的导演,只要有机会她就将她的女婿推上舞台让他表演。每次有领导来访她都要把她的女婿从楼上拖下来介绍给来者,当着领导的面把她的女婿夸耀一番。时间不长我就认识了不少地区和省里的领导。   这一年的秋天我参加了由省委举办的后备干部理论学习班。学习班仍然安排在师范学院,学期也是三个月,与两年前的那次新闻学习班惊人地相似,这不禁让我又多了一份回忆。   这次学习班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省里的文件明确要求各县要推荐一名符合干部“四化”要求、具有培养前途、将来能挑大梁的年轻后备干部参加。因此参加学习班就等于宣布了他在当地县委班子中的地位。所以对这个人选竞争非常激烈,七名常委除了陈天明其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选,而且都是自己的子女亲戚。顾志杰当然希望自己女婿能参加这次学习班,但他自己不能带头提自己女婿的名啊,他就给陈天明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对他进行了暗示。陈天明脑子十分灵光,说书记你放心,开会时我第一个发言。这样顾志杰才放下心来。开会的时候,顾志杰的开场词刚刚落音,陈天明就第一个抢到了发言权,令在坐的常委们始料不及。本来大家都准备要陈词一番,没想到陈天明抢了先,而且提的恰恰又是顾志杰的女婿,谁还敢当着顾志杰的面再提第二个人选?本来是一场艰难的会议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   顾志杰说:你能争到这个名额,老陈起了关键作用。他告诉我,省委对这次学习班很重视,学习回来县委是有安排的。你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学点理论。将来当干部不懂理论不行。   杨西鸣对我参加学习班很有意见,他认为这个名额根本不应该属于我的。人大于主任早就放了风,说这个人选他女婿最符合条件。因为省委要求参加人员应是后备干部,他女婿已经是科长,而且大学上的又是政治系,理论底子很厚,县委大院没有人能和他相争。于主任对陈天明的拍马屁十分恼火,并在一次人大会上对陈天明冷嘲热讽了一番,弄得陈天明下不了台。这件事导致陈天明和杨西鸣的关系又回到了他成为于主任女婿之前的状态。   临行前陈天明去看我并把这事告诉了我。我心里感到有些内疚,觉得他有些替人受过的味道,但我却始终改变不了对陈天明为人的看法。我想陈天明拍的是顾志杰的马屁而并非是我,我有什么马屁值得他拍的呢?   96   1983年秋天的那次学习班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我花了三个月时间仅仅换取了一本烫金的结业证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这样的学习班外界挺神秘,其实没有任何压力,除了学习一些中央领导人的讲话、著作和文件外就是听省委领导的讲话、报告,召开一些毫无新意的座谈会、研讨会。大家一个个都自命不凡牛皮哄哄地大谈理想体会,理想和决心比天还大,似乎将来个个都是当省长部长的材料,唾沫星子好像要飞到天上去。我想倘若没有他们的老子那四两权力,起码有一半人连学习班的门槛怕也进不来。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没了底气,每次讨论我都坐在角落里缄口不言,弄得别人以为我不会说话,平时看我的眼光都有些异样。学习班除了学习文件听报告和召开座谈会外,隔几天便要到各地参观一次,形式同集体观光差不多,当然不叫观光而叫考察。各地接待的标准都很高,住的是当地最好的宾馆,吃的是高档宴席,费用全部打到学费中回家报销。让这些还没坐上交椅的家伙们先尝试了一下当了领导以后的幸福滋味。真不知道这样的学习班除了浪费钱财还有什么收获?我不知道堂堂的省委为何想出如此下策,浪费了许多大好时光和人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让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们吃饱了学一些毫无价值的文字,发一些屁事不顶的感慨。他们以为干部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因为他们当初就是这么靠学习一步步爬上来的,以致把自己的成功当作了一条经验发扬光大。结果造成了他们的后代一代比一代能说能吹,群众威信却一代不如一代的尴尬局面。   这次学习班成了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们一次宝贵的人生体验。大家都知道学习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机会为自己镀了一身金,有机会结识了不少省里的领导。重要的是回去以后他们就有了某种政治资本,他们的位子因这次学习班可能要发生重大变化。学习班的气氛非常轻松,时间过得也就不觉得慢。唯有我一个人特殊。刚开始几天还行,大家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半个月后我愈发觉得这样的学习班内容空洞形同游戏,完全是一种浪费人生的把戏。其实我也并不是心疼那点时间,时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听不惯那些牛皮哄哄的夸夸其谈。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和我同屋的小江,小江意味深长地一笑。小江说老兄你这种心态很危险啊。你以为你还是大学生?热血青年?都不是了,你现在已经是党的干部了。我党的干部队伍几十年来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你怎么能说这是浪费人生呢?小江打着官腔显得世故老道:你肯定认为我这些话是牛皮哄哄,等你当了领导以后你也会这样牛皮哄哄的。如今的领导就得牛皮哄哄,否则别人就认为你无能!   我望着小江,目瞪口呆。   顾艳玲隔几天就要和我通一次电话,向我报告县里发生的事情,说一些想念之类的悄悄话,弄得我经常性欲勃发痛苦不堪。我盼望学习班早点结束。   学习班结束前的一个星期,顾艳玲向我报告了一个喜讯。顾艳玲说:你就要提升为宣传部副部长了,常委会已经通过了,等你回来就下文。对这个消息我虽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吃惊了一下。我没有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而且从一个普通干事一步蹦两级,这在瑶县的干部档案里一定是不多见的。我举着电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弄得顾艳玲急了一下。她说:你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吗?我说:怎么不高兴,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顾艳玲咯咯地笑起来:那就别说了,留着晚上作个好梦吧!   那天晚上我作的梦并不好。我梦见了刘家湾发大水,汹涌的大水冲毁了家里的房子,一家人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望着滔滔洪水放声痛哭。我站在他们对面的上方,脚下是涌动的洪水,好像是在飞机上航拍的镜头一样,画面是向下俯视的,而且不停地旋转。我看得见家里的人,但家里的人却看不见我。我拼命地呼喊着父亲。声音被洪水吞没了,父亲一句没听见。然后镜头定格了一会旋转着渐渐远去了,因此我没能过去安慰受伤的父母。最后我也哭了。我没有去仔细想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我心里一直在想着顾艳玲电话里告诉我的事情。学习班的最后几天我的心情一直很亢奋,我想起了刘家湾那个算命瞎子和瑶城那个相面老人说过的话,我想我的官缘现在算是开始了。这个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刘家湾,传到父母和大姐的耳中,他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并且还会原谅我的两次婚变。   97   我的女儿雪春和小琪降生在同一个日子:1月17日,而且时辰都大致相同。我对这个巧合惊奇和震惊了很长时间,一直被它困扰着。如果雪春和小琪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巧合也就变得非常正常。关键是她们都是我的女儿,只不过来自不同的母体而已,时间如此精确不能不让人产生某种联想。这个谜在我的脑子里压了很久,我一直没能破译出其中的奥秘。在我的一生中发生过许多看似巧合的事情,其实每一个巧合都是一个预示,后来都得到了验证。只不过我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只有坐等幸福或灾难降临,才能在脑子里找到它的存在。几年后我去南方出差,一天在街上闲逛,看到书摊上出售一本叫《破译人生密码》的小册子,随手就翻到了关于兄弟姐妹同日降生的奥秘的那个章节,这本身就是一个巧合或是某种预示。那页书上是这样破译的:“兄弟姐妹同日生者,曰为‘相冲’,其日后必有一富一贫,一荣一衰,一强一弱或一生一死……”我心里一阵惊跳,虽然我知道这种小册子带有欺骗人的迷信色彩,内容并不值得可信,但阴云仍笼罩在心头多日不散。我祈求我的两个女儿都平平安安,终生相安无事。   一年后,五岁的雪春被一场突然而至的山洪卷走,连一句哭喊声都没有留下……   98   今天也是春雪纷飞,和去年的这一天十分相似。   顾艳玲临产了,兰彩云打电话叫来小车和他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兰彩云对他说:你开你的会去吧,这里用不着你操心。刘院长早都安排好了,安主任亲自当助产师,不会出问题。他就放心地走了。天黑下班他赶到医院,顾艳玲已经生过了。院长呵呵地张着嘴向他道喜:恭喜你部长,又添了一个千金!兰彩云对院长说“又添了一个千金”有些不高兴,脸色明显地阴了一下,好在院长没有发现。院长说着又为顾艳玲量血压听脉搏。顾艳玲的精神很好,笑声比平时还响亮。他知道院长这纯粹是在表演,是专门演给他和兰彩云看的。   顾艳玲生下的仿佛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怪物,招来了大群的人前来观看,恭喜祝贺声不绝于耳。兰彩云觉得脸上特别光彩,一遍遍地向前来道喜的人讲着自己的外孙女出生时如何顺畅,哭声如何响亮,长得如何像她老子一样漂亮可爱。众人也一片赞美之词。他受不了这种气氛,这种气氛不知为什么突然翻开了他脑子里去年那一天的记忆,让他想起了小雪春出生时的情景。雪春没有小琪这么幸福,刚刚降生就有这么多人前来为她祝福。雪春出生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她妈妈一个人的泪水。从某种意义上说雪春的命运与她妈妈的泪水有关。那天也下着雪,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下班了,方草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她的眼中汪着泪水,脸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她咬着嘴对他笑了一下,掀起被子露出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小脸。她说这孩子出生时哭声很弱,医生说她营养不良。她眼中的泪水慢慢涌出来,这情景差点让他落下泪来。这一天的记忆永远都是灰色的,这个灰色的记忆时不时地会窜出来扎他一下。   他呆了一会就离开了医院。那里的气氛让他心里极不舒服。他从这热烈的气氛中感受不到欣慰和欢愉,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法抵御的凄凉之情。他的眼前老出现方草和小雪春的影子,他直想流泪。   后来好些天里,他的心情一直都好不起来。那些日子前来道喜的人一班接一班,礼品堆满了一间屋子。小琪在充足的奶水的滋养下一天天长大。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她让一家人都获得了幸福,但她却没能让她的父亲兴奋起来。他心里老在想着小雪春想着方草。他离开她们已经快一年了,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他很想去看看她们。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已经斗争了很久,终于在顾艳玲满月的时候,他下定了决心。   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或者不叫雨,叫雾更准确。你只有仰面向上才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灯光映照下瑶城似乎被一团白雾所笼罩。那白雾在幽黑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有些神秘。这是瑶城春天夜晚特有的一种景致,当地人叫它“雾夜”,它使瑶城的空气得到净化湿润,给植物提供了水分和营养,这才使得瑶城的春天天空格外明净,树木花草格外繁茂。   这个天空飘着雨丝的雾夜,他的心情有点特别。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就像当初第一次去约会一样,他不知道他会不会遭拒绝。他悄悄溜出门,极快地走过湖边那条林荫道上了大街。大街上有不少年轻人正手挽手走在路中央欣赏雾夜。他们仰着面感受那若有若无的雨丝。去年他和方草也欣赏过一次雾夜,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发生了争执,弄得两个人很不愉快。他真羡慕眼前的这些年轻人,他也很想像年轻人一样到路中央去体验一下雨丝落在脸上那痒丝丝的感觉。可他不敢,他怕被别人认出,瑶城太小了。他低着头像个贼一样走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来到瑶中大门口去年新婚之夜他和顾艳玲接吻的地方,他站了好一会。他注视着对面的巷子,确信巷子里没有人走出来他才冲进去。他用最短的时间走到了门口,他过去每次来这里约会都是这么走的。那是方草的论点,因为时间越短被别人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小。宿舍还和从前一样,蓝色的窗帘仍挂在窗上,屋里的灯光显得很暗。雪春在哭,从哭声判断雪春已经长大了。方草在哼着催眠曲哄雪春睡觉。左右两边宿舍都没有亮灯,也许他们去欣赏雾夜去了,也许他们已经睡下了,这使他少了几分紧张。他颤抖着手敲响了门。   方草向门口走过来。门开了,这个意外让她失去了反应。她的一只手一直扶着门,堵在他面前。   她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我路过这里,想看看雪春。   她说:雪春很好,你没必要来看。她的手仍然抓着门。   他说:我只看一眼,一会就走。   她放下了手:我不想让你没有面子,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进屋走到床前。雪春没有睡,睁着眼睛望着他。这孩子依然很瘦,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他坐在床沿上,摸了一下雪春的脸,他心里有些酸楚,嗓子有些发热。他伏下身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雪春吓得哭了起来,弄得他非常难堪。他站起来让方草过去哄孩子,方草哄了一会雪春就不哭了。   方草说:你如今又有孩子了,还来看她干什么?   这句话让他心里非常难受。他说方草,请你不要这么说,我一天都没忘记这孩子。希望不要因为我们的关系而伤害了孩子。   方草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泪水。她说:这孩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已经伤害了,留在她心里的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等她长大以后,她会判断是非的。   他说:我会为她创造幸福。   方草冷笑道:用不着,这孩子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恩赐,以后全凭她自己挣饭吃!方草抹了一下泪水,说你可以走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黑夜里来我这里,我的名声已经很不好听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就掏出钱放在桌上准备走,被方草挡了回来。   他说:这是我给雪春的生活费。   方草说:雪春有我,不需要别人可怜。   他说:这不是可怜,是当初离婚时定的。是我的义务。   方草说:当初我就拒绝了。我发过誓,这一辈子再苦再累也要独立把女儿养大。请你走吧。   他又过去亲了一下雪春。雪春这回却没有哭,睁着大眼望着他。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钱放在了雪春的旁边,说:希望你们保重。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要为小雪春承担一分责任。   方草没有说话,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走出门去。   雾夜已经变成了雨夜,淅淅沥沥的雨丝彻底破坏了雾夜的情调。欣赏雾夜的年轻人不见了。他想他们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去爱抚亲吻去了。街上只有偶尔三两个和他一样出门忘了带雨伞匆匆逃雨的人。回到别墅他一身衣服从里到外全湿透了。他生怕惊醒岳父岳母,蹑手蹑脚开门关门,然后蹑手蹑脚地上楼。   顾艳玲刚满月,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胖了一点,越来越像个富足的少妇,更有女人味了。孩子睡了,她靠在床上看电视,她在等他。   顾艳玲见他一副落泊沮丧的样子,问:你上哪来,淋成这样?   他说我去办公室,忘了带伞了。可他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怎么正大光明的事情,心里老是有些惊慌和不安。   顾艳玲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躯壳看到了他慌张的心。她目光逼视着他:你老实说,你根本没有去办公室,你去了方草那里对不对?   他愈发有些紧张,他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面。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我真去办公室了。   顾艳玲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流泪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她说你骗人,你把我当孩子,你的眼睛已经把你的谎言都说出来了。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要那样?   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自己。他想他天生不是干坏事的料,这么轻意就让她看出了心里的事情。他又想这证明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堕落,他还是个好人。他又有些高兴。于是他就把实情告诉了顾艳玲:我只是想去看看孩子,并没有其他意思。   顾艳玲哭得有点伤心的样子:难道我对你不好吗?难道我们家对你不好吗?   他搂过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顾艳玲依偎在他怀里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说:你向我发誓,今后不再去那里。   他望着她,然后点点头:好,我发誓。   夜里,他被雪春那双孤独的大眼睛折磨了很久才睡着。然而他在梦里梦见的却是小凤和儿子小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梦见他们了,以致对他们的面孔都有些陌生了。他们中间横着一条河,河水湍急汹涌。小凤和小强哭着向他招手,向他呼喊着什么,声音却被汹涌的涛声吞没了,像一幅无声的电影画面,他一句也没听见。他急得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就是过不去。忽然一阵轰鸣的涛声从远处席卷而来,一转眼小凤和儿子不见了。他拼命地呼喊着小强,最后他大声地哭起来。醒来后他发现眼窝里还有泪水,他知道自己确实哭过。那个恐怖的梦折磨了他整整一夜。他不明白为什么会作这么个古怪的梦?他一直对梦很在意,但对释梦他却一窍不通。他想起古巷里那个相面老人的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他白天并没有思过他们啊。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梦是否预示着什么不幸?   他突然想他应该回一趟刘家湾,看看儿子小强。   99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关于顾志杰要调到地区任地委副书记的传闻。消息是我一个在地委组织部工作的同学打电话告诉我的。同学打电话给我一是向我祝贺,二是为自己日后的前途作一些铺垫。这个消息几个月前兰彩云就向我透过一点风,说省委正在考察。后来风渐渐没了,我以为这事黄了。我接到同学的电话兴奋了一下,虽然晋升的不是我自己,但这个消息无疑使我前途的基石又坚实了几分,前景更加光明了。我的想法一点也不张狂,现在的世道本来就是如此。我回家就把消息告诉了我岳父,我想证实一下消息是否像我同学说的那样已经定下了。顾志杰听后虽然没有马上点头肯定,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告诉我,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了。   一个星期后省委的调令就到了,顾志杰调任地委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是个很有实权的位置。顾志杰临走前告诫我要勤奋工作,谦虚做人,搞好同每个人的关系,不要翘尾巴,应该树立更远大的目标。   顾志杰说:跟你透个底吧,最近县委刚刚研究了第二梯队人选,其中有你。   我望着他浑身感到燥热。我忽然觉得这世界变得有些虚幻飘渺了。   顾志杰和兰彩云走了,我成了别墅真正的主人。   兰彩云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琪,她对顾艳玲一遍遍地嘱咐这又嘱咐那。她说:把孩子交给你们我真不放心,等她断了奶我就把她接走。她说我离开这孩子没法生活。顾艳玲恋恋不舍地说:你干吗要走,留下和我们一起生活不好吗?兰彩云说:我留下你爸爸怎么办,他就像个大孩子,这么多年吃饭穿衣都离不开我。兰彩云确实不想离开瑶城,她对瑶城的感情太深了。但她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她不愿把丈夫一个人放得离自己那么远。   兰彩云是哭着离开别墅的。当时她和顾艳玲小琪三个人都在哭,场面看不出一丝喜庆之气,而显得特别悲壮,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保姆不停地劝:兰大姐艳玲你们哭什么呀,这是高升是喜事应该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走,干吗要哭啊?可保姆的话并没能挽救场面,她们越哭越凶。这一场面一直压得我心里很沉重。几年以后,在我决定离开瑶城走出别墅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悲壮的离别场面。我想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可能预示的正是我日后的出走,预示着这座别墅从此走向衰落。   100   我和顾艳玲的冲突开始于顾志杰和兰彩云去浦城不久。这乍听起来很不光彩,我有点视她身边无人欺负她的味道。如果别人这样认为我真是太冤了。我不是那种在岳父岳母面前捧老婆,而在无人处扇老婆耳光的小男人,但岳父岳母的离开确实让我有种放开了手脚的感觉。   兰彩云虽然人在浦城,但心仍在瑶城。她几乎每天都要用电话遥控指示女儿干这干那,了解小琪的身体状况,向我们通报一些有关瑶县班子的人事变动和调整动向。这些消息要不了多久都变成了现实。奇怪的是这些消息在成为现实之前,大院里都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消息都是从顾艳玲的口中传出去的,我十分恼火。我最看不起那些干部子女用从他们父母那里得到的一点点内部消息到处散布炫耀以示自己有多了不起的人。别人甭想从我的口中得到一丝内部消息,因此我赢得了人们几乎一致的口碑。我的岳父顾志杰对他女婿的这种性格十分欣赏,说这是一个成熟男人的重要标志,所以他对他女婿的期望很高。我怎么能容忍我的老婆成为我讨厌的那种人呢?   冲突便由此而来。开始我并不想和她争吵,只是想提醒她以后注意点,没想到她却不以为然,说我大惊小怪。这句话惹恼了我。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大的火,顾艳玲吓得目瞪口呆惊恐地望着我,脸上的傲慢不见了,样子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我说:你这么做不仅在损害我的形象,而且在损害顾志杰的形象!她靠在房间的一角,感到很委屈,哭得很伤心。但这次我没有让步迁就她。我把她看作是一匹放纵惯了的小马,现在我有必要对她进行驯养和调教,使她成为她母亲一样受人尊敬的女人。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   年底,瑶县县委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顾志杰亲自到瑶城主持了这项工作。所有人事安排都是按照顾志杰几个月前离开时的意见进行的。县委书记一职空缺,由县长一人兼任。人们不知道顾志杰这样安排出于何种考虑。陈天明如愿以偿地升任县委副书记。他的年龄让他一直担心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升迁的可能,顾志杰帮他在最后一刻实现了愿望。对于陈天明任县委副书记政府人大意见较大。但县委班子变动不需要政府和人大通过,所以那些意见对陈天明没有任何影响,他升得十分顺利。消息宣布的当天晚上陈天明就带着厚礼上门致谢,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俗人相。   在这次调整中,我接替了陈天明留下的部长位子,成为瑶县最年轻的部长。我想这很可能是顾志杰提升陈天明的一个重要原因。杨西鸣则接了我副部长的位子。显然顾志杰对这次人事调整是动了一番脑筋的,特别是对宣传部的人事安排更是费了一番心机。这样不仅使陈天明同人大于主任翁婿之间的矛盾得到了缓和,同时也使他女婿在宣传部的工作环境得到了改善,有利于他女婿今后的工作。这显然是一个几方面都满意的方案,往日留下的矛盾通过这次调整基本都抹平了。我十分敬佩顾志杰的聪明和智慧。可我仔细一想,这样的细活好像又不是我岳父这种性格粗犷的男人所为,它很像是一个细心女人的杰作。于是我想到了我的岳母兰彩云。现在的官场上夫人垂帘听政是很普遍的事情。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同一个进京跑项目的南方人住在一起。晚上他给我吹他找人办事的秘诀。他说你若需要部长批条子,你甭指望去办公室找部长,部长很忙你根本见不着,即使熟人引见见着了,三言两语部长连你的名字也记不住,你还没出门人家就把你忘了。他说最灵验的办法就是去找部长夫人。你把需要办的事情或要批的条子同钞票放在一起装进信袋交给部长夫人。你不用打开信袋,打开显得很俗气,会让人觉得你不可靠。部长夫人会凭她的经验决定是否收下。只要夫人收下了你的事情就算办妥了。然后你就回去静候佳音,成功率达百分之八十。我说还有百分之二十呢?他一笑说你去想吧。我至今也没有想出来。   兰彩云也随顾志杰回瑶城住了些日子,她说她主要是想小琪,但让人觉得又不完全是。她显得很忙,每天都要出去,好像有办不完的事情。她对这次人事变动十分满意。这就更让我相信顾志杰的作品真的出自她的手,起码精神是她的。离开瑶城前兰彩云提议在家里举行一次家庭宴会,把几大班子的头头请过来坐一坐。顾志杰对夫人的提议兴趣不大,说天天在一起,还有这个必要吗?兰彩云说:这不一样,天天在一起是人家请你,是工作,你也不能卖老资格装马虎。虽说你位置升了,可你的女儿女婿还在人家手下工作,这一点道理你都不懂?顾志杰听兰彩云这么一说,笑笑说好吧你们办吧,算作一点感情投资吧。   宴会选定在星期天,第二天他们就去浦城。这个寒冷的星期天,天上飘着薄雪,阴沉沉的天压得人心里极不舒服。这一天一家人作了明确分工。兰彩云和保姆下厨炒制,我和顾艳玲负责采买,顾志杰照看小琪。一上午我和顾艳玲接连上了五趟街。瑶城的菜非常便宜,我们兜里的钱似乎没用多少就把兰彩云要的东西全部买齐了。临开席的时候,兰彩云忽然发现少买了一样五香花生米。保姆说菜已经很多了,买不买五香花生米无所谓。兰彩云坚持要买,说这些人平时什么没吃过,大鱼大肉他们都无所谓,五香花生米一定要。顾志杰已经在陪客人喝茶了,小琪已经交给了顾艳玲,买五香花生米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和稀疏飘落的雪花再次来到街上,去买那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五香花生米,结果就遇到了后面的事情,时间就像是谁安排好了的一样。这种巧合有些让人费解:一上午连上了五趟街为何就忘了五香花生米?如果忘了其他菜兰彩云也许会算了,可偏偏是五香花生米。它击碎了我几天来因提升带给我的兴奋,忧伤大举反攻杀了回来。我每一个兴奋的时刻最后都在忧伤中结束,这似乎成了一条不容改变的规律,这次仍然没能逃脱这令人费解的规律。   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刘家湾的村支书,在“中南海”出口不远的那家食品商店门口,我正准备进去,他从里面出来。我们俩都挺惊讶。他问我干什么。我说家里来了客人,想买点五香花生米。他哈哈一笑,说别进去了,我也是买这东西呢,刚卖完了。我们俩都觉得挺有意思,小小的五香花生米竟让我们分别这么多年后不期而遇。我们就站在雪花里谈了一些闲话。他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当上副部长了,都为你高兴。什么时候也回去看看,也算是给咱刘家湾撑面子了。显然他还不知道我刚刚提升的消息。我谦虚地寒暄几句,不知怎么却把话题落到了小凤的身上。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打算问小凤的情况。我问他小凤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他皱皱眉头摇了一下头:很不好。他说一家四口人只有两份土地怎么会好呢?他说小凤和孩子回去的时候土地已经分过了,她娘俩的土地在你父母那里。四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那日子你是知道的,加上孩子已经上学了。村支书吸了一下冻僵的鼻子说:小凤这女人挺要强,别人劝她改嫁她就是不肯。他望着飞扬的雪花叹道: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确实挺难的。这时他也许发现了我的脸色有些难看,便刹住了话题,说我得走了,还要赶下午头班车。有时间回去看看。我说时间还早,到家里坐一会吧。他说不了你还有客人,赶快去买五香花生米吧。他走了几步又被我喊住。我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替我带给小凤。他接过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便是汽车站。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小凤和儿子的消息,尽管我和这个女人之间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此刻我心里却有一丝伤感想为她流泪。几天来的兴奋在这一瞬间让支书统统带走了,心里变得十分空落和凄凉。我站在巷口望着支书的背影一直模糊在巷子的深处,很久我才想起我该去买五香花米了,家里还有客人在等着它呢。我迎着北风向北而行,一家一家商店地问有没有五香花生米,营业员回答我时的眼神都很怪,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他们难道知道我此刻正在想着我的前妻和我的儿子吗?一条大街快跑完了,我仍然没有买到五香花生米。这时雪花却大了。我猛一抬头看到了瑶中大门,夏老师正从里面出来。夏老师就是那次帮方草带信到家里,结果引发我们一场争吵的那位男教师。我们俩都同时看到了对方。夏老师说:你是来看望方草的吧,她不在家,她还在医院里。我有些惊讶,说我不是来看她的,她在医院干什么?夏老师说你还不知道,雪春病了,急性肺炎,昨天夜里我帮她送医院的。方草急得哭了一夜。她没告诉你吗?我脑子里嗡嗡地爆响,我不知道我对夏老师摇没摇头,我的脸色一定十分怕人。夏老师说:你赶快去吧,这时候去对她们娘俩是最好的安慰。接着他告诉了我雪春的病房。我记不清我和夏老师道别了没有,转身朝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门口我脑子才清醒了一点。我想我不能这样空着手去见我病中的女儿,那样她会很伤心的。于是我在医院门口那家商店里买了一些孩子的吃食和一个玩具娃娃。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雪春还在打吊水。病房里只有她们娘俩,显得很空旷很凄凉,娘俩的眼睛里都汪着泪水。我的突然出现两个人都很震惊。方草没说什么,用手帕抹起了眼睛。我喊了一声“雪春”,把玩具娃娃递给她。她伸出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接了,对我笑了一下,泪珠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想这个才两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我伏下身去用嘴吸干了她脸上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却遏制不住了。我搂了她好长时间。我不想让方草看见我流泪的样子,我是男人,我要把泪流在心里面。这时我感觉到雪春那只拿玩具娃娃的小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和脸,并轻轻地喊了我一声“爸爸”,这更让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想一个两岁的孩子靠什么判断这个来看她的男人就是她的爸爸?   我在医院里陪了雪春整整一个中午。我和方草就像两个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朋友一样,很平静很友好地说着话。雪春看着我们,一个人玩得很开心,这时她的小脸上竟有了笑容,我不知道她的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想起了前不久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一对夫妻一直吵着要离婚,却因为孩子的病一再推迟。后来有一天孩子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离开我们?母亲告诉他:等你的病好了。孩子望着母亲,说:那我就永远不好。后来这个孩子真的瘫痪了,她的父母也就一直留在了她的身边。这个故事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回到家的时候客人已经散去了。顾艳玲冲我嚷起来:你上哪去了,等你买花生米,连人都买丢了!让那么多领导都等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觉得我浑身都在颤抖。我说我去看我女儿了,她病了,在医院!   顾艳玲更震惊更火了,她大声哭嚷着:谁让你去看她的?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人!   我的胳膊被一种力量绷得很紧,像随时要出击一样,只待我的大脑一声令下。但我却克制住了。我不能冲动,不能让我的岳父岳母看到他们的女婿地位刚刚发生了一点变化就动手打起了老婆,那样会令他们失望和伤心的。但我要让他们看到他女儿的无理和无知。于是我也大声嚷起来。楼下人立刻惊动了,顾志杰和兰彩云跑上楼来。我毫不隐瞒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后都骂起了女儿。顾志杰显得很生气,脸色十分难看,他对他女儿说:我真想狠狠抽你,你是在给我丢脸!下午你给我去医院看看孩子。兰彩云说:为这事吵出去多不好听。她虽然是在说她女儿,可我总觉得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顾艳玲当然没有去看雪春,顾志杰和兰彩云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但看得出他们心里都很不高兴。临行前顾志杰告诫我:你一定要戒骄戒躁,千万不要翘尾巴。要勤奋工作尊重老同志。一定要树立良好的形象。顾志杰说:告诉你吧,部长只是个过渡,是为进入下届县委班子作准备的。郑副书记和赵副书记都到年龄了,明年都得退下来。很多人都在盯着这两个位子,但他们都没有你的优势明显,千万不能因一些小事留话让别人说。   若是昨天,顾志杰的话肯定会让我震惊和颠狂,但此刻我怎么也找不到过去那种兴奋的感觉了。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可怜的小凤,想着睡在病床上的小雪春。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以后不管我的职位如何变化,都无法了却我心里的这份牵挂。在我余下的人生中,不管是荣是衰,是苦是乐,我都将永远与它相伴。这是我的命。   第二十二章(1)   101   今夜故乡的月亮格外地明净。在我的记忆里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月色,这月色让我多了几分伤感几分怀念。   大姐走在我的前面,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她从小凤家里出来眼泪似乎就一直没断。她不停地吸着堵塞的鼻子,抬胳膊用衣袖抹眼睛。我知道她是为那个可怜的孩子伤心,为死去的小凤伤心。同时她的泪水里还包含着对我的一丝怨恨。出了村口,眼前有两条路可以通往我的家。一条是通往湖边的大路,这是人们常走的一条路。月光下那条路很亮。另一条就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山道,特别是夜晚更是无人敢走。大姐不知是心里过于悲伤判断出了差错还是有意这么做,她放弃了走大路而向左拐上了那条山道,结果又让我再一次见到了小凤的坟。路过坟前,大姐有意放慢了脚步,并朝坟场看了一眼,说: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这里来了。我一下意识到原来大姐是有意选择这条山路的,为的是让我多看一眼小凤!一阵山风吹起地上的纸灰似无数黑蝴蝶在月光下的坟前飞舞,我看着那片片飞舞的黑蝴蝶泪水禁不住流下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   小凤至死都一直真心爱着我,只是这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选择了默爱这种残酷的方式,让自己的青春随岁月一起慢慢地流逝,而滤下一片真爱留藏心中。也许她还存有一丝幻想,祈盼着将来的某一天我会被她的真爱所感动或是遇到其他的不测重新回到她身边。但她到底是否存有这种幻想我不得而知。这个秘密只有长眠于地下的小凤自己知道。   1985年10月初,我正在起草党代会工作报告。那阵子我的心情特别地兴奋,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因为在即将召开的党代会上我将进入县委班子,成为瑶县解放三十五年来最年轻的县委副书记。我把这次会议视为我人生中的一座里程碑,碑上铭刻的是我二十年前的梦想,我当然应该高兴。那阵子顾艳玲也很兴奋,我们俩都把因方草和雪春引发的矛盾冲突搁置到一边去体验那份喜悦。就在会议召开的前一天,大姐突然到县里来找我。我有些颠狂,想把这个还没有宣布的消息提前告诉大姐,让她带回去告诉父母,也算是对父母二十年养育的报答。   十月是刘家湾秋收秋种最忙的季节,我知道大姐一定是有事来找我的。大姐没有去我的办公室,她在传达室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出去一下。我说大姐你进来吧,来看看我的办公室,你还没有看过我的办公室呢。我说话的口气很有些狂妄的样子。大姐说我不想进来了,你出来吧,就一会,我马上还要赶回去。我知道大姐是有急事了,放下电话就去了门口。我远远地看见大姐站在门外一棵梧桐树下,秋阳映着她的身影是那么地单薄娇小。她神情沮丧甚至衣着不整,似乎来时一点准备也没有。我心里顿了一下!   我说大姐,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大姐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小凤的腿伤了,在镇上医院里。她家拿不出一分钱。   我脑子嗡地响了一下:怎么伤的?伤得重吗?   大姐的泪水涌出来:伤得很重,医生说有可能留下残疾。大姐抽泣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说:小凤是个苦命的人,她爸硬是逼着要她改嫁,她死也不肯。她爸气不过就动手打了她。她一气之下拿链刀砍伤了自己的腿,她说宁肯残了出去要饭也不改嫁。大姐的抽泣声引来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她赶紧抹了。大姐接着说:都是你造的孽,日后她们娘俩怎么过?他们没法过你就是当再大的官又怎么样?你能过得安吗?   我觉得我的身子摇晃得厉害,就靠在了树干上,紧闭双眼面向苍穹。一线耀眼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直射到脸上,刺得嗓子一阵发热鼻子发酸。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让泪水流出来,我不能当着大姐的面流泪。可我失败了,一汪热辣辣的泪水冲破眼帘汹涌而出,流进了嘴里,又苦又咸。大姐把手帕递给我:快擦了吧。我这才发现路上的行人都在朝我看。我擦干眼泪,掏出钱递给大姐,说:这几天很忙,明天就要召开党代会了,我抽不出时间……   大姐生气地打断我的话: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大姐的泪水又流出来,她说:我来小凤不知道,她不让我告诉你。大姐说完就匆匆奔车站去了。我忘了去送她,连留她吃餐饭也忘了。   那一次小凤算是幸运,上帝没有将残疾赐予这个可怜的女人。   一只红翎雁惊叫着从头顶飞过,飞向了金瓦湖。这种叫伴鸟的雁性情很古怪,据说它终生只与一个异性为伴,每时每刻都结伴而行。如果中途一只不幸夭亡,另一只不久也将孤独地死去,但它直到死亡也不再嫁娶。这种守身如一的情操真该成为人类的典范。我抬头望去,果然只见到了一只。它的叫声近似哀鸣,给这个月光如水的秋夜添了几分凄凉。我问大姐:小凤为什么要投水?其实这个问题我根本没必要问,我早就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么做的原因。我是担心别人也知道那段不光彩的秘密才这么试探大姐的。   大姐说:谁知道为什么,也许她觉得日子太累了才去走这条路的。大姐抹了一下眼睛说:死前她还去过一次瑶城,她说准备去过去那家旅社做一阵临时工,挣点钱把她妈的白内障开了。可临时工没做到,听说那家旅社关门了。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是小凤吗?   不,是她妈。   别人知道她去瑶城做临时工的事吗?   不知道。大姐摇摇头说:小凤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她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的。   我心踏实下来了。我开始缄口不言,我不想把小凤的那个不光彩的秘密泄露出来,哪怕是在自己大姐的面前也不能。虽然我一直不能原谅小凤干那件事,但如今人已去,恨也去了。我要让这个耻辱的秘密随小凤一起永远地埋藏在地下,为小凤留下一片清白。   现在看来小凤确实是被迫的,她没有跟我说谎,她并不想要毁我的名声,不是不得已她可能不会说出我的名字的。治安民警把她抓住的时候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说,她知道瑶城有人知道我的前妻叫刘小凤,因此她说了一个假名。第二天上午,她被几个鲁莽的民警折磨得实在忍受不了了才说出了我的名字。她说她是我的同乡,说要见我。民警就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说昨晚在城北一家个体饭店抓到了一个陪宿的妓女,叫余翠花,自称是你的同乡,说要见你。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叫余翠花的同乡。我想也不奇怪,刘家湾三千多人我才认识几个?再说村里出了个县委副书记,那么所有的村民都可以称是我的同乡,遇到麻烦事找你帮忙是很自然的事情。倘若不去村里人会因此而看不起你。当我在那间阴暗的房子里见到这个自称是我同乡的女人的时候,我惊呆了,浑身颤抖起来。我支走了民警,我说我有话要对她说。我真想狠狠地揍她一顿。我望着面前这个惊惶疲惫痛哭流涕的女人,心中那个善良的小凤突然间不存在了。我说你真无耻,干这等事还好意思叫我来为你说情。我对你的所有同情都让你毁了!   小凤抽泣着,说:你骂我什么都行,你别骂我婊子。我不是婊子,我是被老板强迫去做的。我想逃却逃不出去。小凤双手捂着脸哭起来。她说:我本来打算到瑶河旅社做一阵临时工,挣点钱把我妈的白内障开了,谁知旅社关门了。别人把我介绍到了城北那家个体旅社,我没想到他们会让我干那事……小凤哭了一会接着说:我来瑶城是想看看你,我晚上去过你家的楼下,可我不敢进去。她说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只要你把我保出去,家里离不开我,小强离不开我。我想回家……   小凤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了,她的话都说完了。但不管她是愿意不愿意的,对这件事我都不能原谅,我一辈子都将为这一天感到耻辱。我将我身上的所有钱都掏出给了她,然后把她送到了车站。分手的时候我们没说一句话,小凤当然知道我不会原谅她,因此她回家后的第七天夜里就永别了这个肮脏的世界。她用她的生命这个沉重的代价向我证明了她的无罪和清白。   逼良为娼算不得堕落,我为小凤正了名。可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好几里路,把自己生命的终点选在我三十年前落水的那口池塘里?我想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我想我当时倘若不那么无情地骂她而安慰她几句她会死吗?我开始感到后悔,我觉得对这个女人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凤想要告诉我的。   那只红翎雁又飞了回来,它的身边仍然没有伴侣。它的叫声真有点像女人的啜泣,凄凄惨惨,叫人落泪。   我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三个月亮,我想我流泪了,这样的夜晚非常适合流泪。   今夜我无法入眠……   102   我在刘家湾住了两天,我知道瑶城一定有不少人在猜测我的去向,这种猜测可能大多数与我的岳父顾志杰有关。几天前我列席人大会议中途上厕所,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女人关于我岳父顾志杰的一段对话。那两个女人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从县委那边到人大这边来上厕所,因此说话也就有些无所顾忌,幸灾乐祸的笑声与她们喷泉一样的撒尿声交织在一起十分优美动听。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我岳父顾志杰同地区那起重大经济案的牵连。我想那两个女人未必有什么证据,而完全是一种猜测。其实这种猜测并不难,一个亿元贪污大案,涉及领导多达二十多人,难道他顾志杰真那么正派吗?我为了多听一些情况,吓得一泡尿都没敢撒,我怕我的尿会惊动隔壁的两个女人,那样会使她们很不踏实。可两个女人的话题却转了,转向了政协何副主席的桃色新闻上,令我非常失望。后来我又听到了几次关于顾志杰的议论,我想大院里不少人怕都知道,包括陈天明,他那几次毫无缘由的问我“顾书记近来怎么样”就已经证明他对这种议论早有耳闻了。我始终不相信这种议论的可靠性,我的岳父不像是那种贪财的人。我没有告诉顾艳玲,也没有打电话去浦城了解。我一直在等那边的电话。我想要真有事兰彩云会告诉我的。   晚上我打开了手机。这两天我一直关闭的,我想好好地清静两天,我的心像死去了一般,对任何信息都不感兴趣。我猜第一个打进电话的应该是顾艳玲,她昨天去浦城看小琪,今天应该回来了。回到家见不到我她一定很急。女人最害怕不知道丈夫的去向。对这个女人我再久不见都不会想念了,我老有一种想逃避她的意念。我不知道这是否证明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此时还没有离婚的念头,我已经无力经受第四次婚姻的折磨了。   手机刚打开不到十分钟电话就打进来了,第一个电话果然是顾艳玲。她显得有些生气。她说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打了两天电话都找不到你,你干吗要关机?我说我现在离瑶城很远,正在同外商谈一个很大的项目,我需要清静。我的语气很硬,没有让她的撒娇得到一丝回报。她大概有所感悟,主动把语调放了下来,说: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这人就这性子,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吗?我说你说什么呀,我现在头脑很乱,哪有闲心生你的气!她停了一会,可能在对我的话进行某种揣测,然后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事情办好了就回家。她说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有些害怕。她的语调有点伤感有些乞求的味道。这话我相信,若大一幢别墅,不说一个女人就是我一个男人在家晚上都有点莫明其妙地紧张。   我打电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一旁望着我,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们已经从我和顾艳玲的对话中看出来了,他儿子的这起婚姻并不美满,生活并不舒心。   母亲说:你们经常吵架是吗?   我说:我们吵不吵都那样。   母亲叹口气:这都是你的命。说着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指什么。   父亲问:你明天就走吗?   我点点头。我说上午想去看看方伯和曹老师的坟,下午回去。我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想起了方草,这个主意还是八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提出来的。方草说我们过去发过誓,等将来大学毕业一定要回去为曹老师扫墓。后来我们因不断地争吵将这个计划搁置了。我这么做也算是替方草了了一个心愿。   103   山上的小树如今都已经成林了。我在一片杂树林中找到了曹老师的坟。远处看我以为我找错了,坟刚修过,坟堆拢得很高,坟头立了碑。我记得曹老师的坟是没有这么壮观的。等我走近看清那碑,我吃惊了,我没有找错,这确实是曹老师的坟。碑文是:“恩师曹虹之墓”。立碑时间是1990年清明节,却没有立碑人。我觉得蹊跷又觉得高兴,不管怎么说这块碑肯定是她的学生立的,说明还有人没有忘记这位好老师。我采了一些树枝和野花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放在了墓碑前。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方草来看曹老师坟的情景。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漫山遍野地采摘野花,结果采了很多野花。然后我们站在坟前流了很多眼泪。后来天下起了雨。雨水浇透了我们的衣服,结果我第一次发现了方草刚刚隆起的乳房,发现了女人的美丽。那一天让我懂得了许多从来不知道的事情。那时候的少年纯真无邪,他对人生充满着幻想,对爱充满着真诚。今天,那个纯真的少年他在哪?   离开曹老师的坟前,我一直猜不出是谁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我很感激他,我想我迟早是会找到他的。我向曹老师的坟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发现林子外面一个老人在注视着我。他披一件夹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看就知道是个看山人。   老人笑笑说:我以为你要烧纸,这里不准烧纸。   我笑笑:我没带纸,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烧不烧纸都一样。   他说你也是曹老师的学生?   我点点头:你也认识曹老师?   他说怎么不认识,那时我就在这学校里烧饭。这碑还是我春上立的呢。他指指曹老师的坟。   我惊道:是你为曹老师修的坟,立的碑?   他说我是替别人立的。春上一个女人来看曹老师的坟,她说她是曹老师的学生。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来不及为曹老师立碑,就把钱留给了我。碑是清明那天立的,后来我又修了坟。我天天都要来这里看看。   我惊异不已:那个女人姓什么你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   她说她要出远门去哪?   老人又摇了一下头:她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呢?老人转着眼睛给我描述他见过的那个女人。还没描述完,我已经将手里的两张钞票塞进了他手里,说谢谢你照看曹老师的坟。他被我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没等他开口问我,我已经下山了。   我一路疾步如飞地跑着回到家。母亲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有点急事我得马上走。母亲说:不是说好了下午走的吗?你父亲去镇上买菜还没回来呢。我说不行,我必须上午赶回去。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母亲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汪着泪水,然后她把我送出村口,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十年前我去青山中学上班时她也是这么默默地送我的。母亲虽然目不识丁,可她比城里那些有文化的女人更懂事理,更懂得宽容。高兴的时候她会笑得很灿烂,但她绝不张狂。她从来不拿子女的出息炫耀,她在村人面前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提。她从来不收受别人的一分钱礼,一生过着清贫节俭的生活。悲伤的时候她只会默默地流泪,她从不责备子女。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就像刘家湾的土地一样年复一年永远不改其本色,无论旱涝她都会为你奉献,却从不向你索取一点。   分手的时候母亲才说话。她说:以后别再吵了,好好地过日子。我和你父亲不用你操心,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她最后嘱咐我: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小强,这孩子挺可怜。   我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我的泪水就在眼睛后面,一张嘴就会流下来。我就这样望着母亲默默站了一会。母亲把泪止了,我知道她是怕我伤感才这样的。她说快走吧,别误了车子。我说:一定要爸爸去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胃。她点点头:我会的。   我走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为永别。我的泪水叭叭地洒在脚下的黄土路上。走了好远,直到母亲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的时候我才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她正用手抹眼睛,她那一身黑色布衣默默流泪的镜头成了我脑子里母亲最后的定格。   我抹干了泪水匆匆地赶路。我今天还要赶很多路,我要转两次汽车在天黑前赶到那个离瑶城最远的山村学校——枫树岭中学,去见一个被我伤心被我抛弃却又一直让我不能忘记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枫树岭,我的伤心地……   第二十三章(1)   104   我和顾家的矛盾源自于一起针对方草和小雪春的阴谋。这个阴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我的别墅里和我权力所及的瑶中,发生在1986年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春天的某一天,而我却一无所知,直到秋天我才知道。这个阴谋让我看到了权力赤裸裸的疯狂和伪善掩盖下的人性的恶毒。它毁掉了我对生活对理想的所有美好感受。它让我对权力有了新的认识。我想如果获得权力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或家人谋得这么一点点不光彩的幸福,我宁可不要权力!可在那个焚烧的秋天里,我的感慨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秋意怡人的下午,我去瑶中参加三十五周年校庆。因为我过去当过半年多教师的缘故,所以常委讨论分工时大家一致要我分管文教体卫,算是专业对口吧。我是第一次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到瑶中参加活动,心里有一丝说不明白的兴奋,但绝无炫耀之意。我坐在台上正中间的位置上,两侧分别是人大政府政协纪委和武装部的领导。座次是严格按序排列的,因为今天来的都是副职,所以我被安排在正中间的位置上是理所当然的。过去我一直不敢见瑶中的老师,我害怕他们看我时的异样的目光。今天这种紧张没有了,是权力和地位给了我勇气和胆魄。我望着台下整齐的方阵,我找到了我所熟悉的所有老师,包括夏老师。夏老师的目光一直望着别处,像在思考什么,我一直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方草。我想她也许知道我要来参加会议有意回避了,我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我的讲话被安排在最后,这也是如今会议的惯例,职务最高的人坐最显眼的位置,而讲话却放在最后。我今天的讲话非常零乱显得毫无章法。平时我的讲话被人们公认为是县委班子中最具表现力的,今天的讲话却显得苍白无力,词不达意,有时还磕磕绊绊,令我左右的领导都有些惊奇。我在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寻找方草,我想她也许没有坐在前面教师方阵里而坐在后面学生方阵里。我寻找了很久仍然很失望。结果我的思路被弄乱了,乱得一团糟。我发现我讲话的时候老师方阵里有人在交头接耳,并不时拿眼睛斜视我,让我很不舒服。只有夏老师一直不看我,他在低头不停地抽烟。实际上我准备的讲话才刚刚开头,不知怎么却鬼使神差地把尾子说了出来,结果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弄得我浑身一阵燥热。我便在掌声里结束了我的讲话。我发现所有老师都为我鼓了掌,只有夏老师一个人默默地抽他的烟,连象征性地意思一下也没有,他的举动令我生疑,夏老师今天心里一定有事。   散会以后校长要我们去休息室休息,我知道校长是要留我们吃饭,还有每人一份纪念品,这东西不能当着老师的面发。我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我在散场的人群里喊住了夏老师。我问夏老师方草怎么没有来参加会议?我发现夏老师的表情非常古怪,眼睛里好像还有一丝蔑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你怎么还问我这个问题?你把她调走了难道你又忘了?   我被夏老师的话弄得懵头懵脑一头雾水。我说:谁调走了,方草?   他说是啊,她调走了,走了一学期了。你难道真不知道?   我的身子好像有点发飘。我以为是方草自己要调走的,我想她怎么能这样,即使想离开我也该同我打个招呼,我们还有个共同的女儿呀?我问夏老师:她为什么要走。她去哪了?   夏老师说: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方草调动的事,可我们每一个老师都以为是你的决定把她调到枫树岭的。大伙还说你鸡肠小肚!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枫树岭?我说方草去了枫树岭?她愿意去那里吗?   夏老师说:方草是不想去的,我看得出来。她走的时候流泪了。夏老师望着我,眼睛里仍有一丝疑惑: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吗?你是分管教育的啊,这么说别人能相信吗?   我说我知道还问你干什么?我有些冲动。   这时教育局长出来喊我进去喝茶,我没有理睬他。夏老师看了局长一眼然后走了。局长掏出烟递我一支,我没接。我说:是谁决定把方草调到枫树岭的?我的脸一定很不好看,这一点我是从教育局长脸上看到的。这个平时挺能说会道的局长这时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脸上非常尴尬,一支烟在手上捏来捏去最后只剩下了一支空纸壳。我说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决定,谁给你的这个权力?   局长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他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局党委研究的。瑶中老师超编,而基层正缺乏骨干教师。一共调下去六个……   我说:那干吗不让男教师下去?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去那样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局长脸上的表情很特别很难看,像有话想说又不敢说。他低着头一点点地撕扯手上那支香烟。一支香烟撕完了,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替人受过的委屈,说:跟你说实话吧,这不是局党委决定的,是你岳母打的招呼。我以为你知道这事。   我望着局长,身子摇晃起来。我说:原来你们是在合伙设下一个阴谋!   局长说:你别生气,找个机会我再把她调回来。   我已经无心再同他讨论这件事了。我说:你跟鲁校长说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局长张着嘴望着我,挺尴尬挺为难的样子,既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我不知道他们后来那餐饭吃得怎么样。   我走在街上,觉得天空在焚烧,整个秋天都在焚烧。我想如果当时兰彩云在瑶城,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同她大吵一顿。她凭什么以她丈夫的权力去暗算一个弱女子和一个无辜的孩子,却让别人替她受过?她的卑劣行为不仅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且应该受到万人的唾骂和诅咒!这团火没有烧到兰彩云,我不能为这事专程去浦城同她理论一番,那样太显得我没有底气了,于是便把这团火烧到了她女儿的头上。这个阴谋的起因是她,那么她替她母亲受过也是应该的。这一次我们吵得很凶。我们的战争在迷人的晚霞里开始,在绚丽的朝霞里结束。少了保姆和孩子的别墅特别适合用作夫妻的战场,没有第三者妨碍我们,使战争显得特别流畅,想摔什么也不用顾忌。要说的话想说的话我都说了。我知道顾艳玲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的话传给浦城,所以我等于是说给兰彩云听的。我说:你仗着你老子的特权暗算一个弱女子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真是无耻透顶的卑鄙,一辈子都会遭人谴责!你这么做不但得不到幸福,有可能连已经得到的幸福都将失去!顾艳玲一副伤心委屈的样子,她说: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吗。伤害你什么了?从战争一开始她就泪流不断。她似乎是想用她的泪水来浇灭这场大火,但她没有成功。我说:如果要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幸福,我宁可选择痛苦!天亮后这场战争仍然没有结束,但这时双方都有些疲倦了。我一脚踢爆了一只暖瓶,暂时结束了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然后上床睡觉。   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客厅里的钟正敲十一点,顾艳玲还没下班。电话是兰彩云打来的。兰彩云的声音特别亲切温柔。我举着电话听她解释了二十分钟,一直插不上话。我的嘴巴一到兰彩云面前不知怎么就显得特别笨拙。兰彩云最后说:这件事与艳玲无关,你根本不应该对她发那么大的火。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想把她调回城里来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点小事对你这个分管书记来说还不是易于反掌?你自己决定吧。兰彩云挂了电话。   我的电话仍举着,我又一次被兰彩云这把带着微笑的刀刺中了。本来我确实有此打算,现在她抢先一步把话挑明,等于向我表了态,她不同意我这么做,否则你将自食其果。这个外表温柔心地险恶的女人她让我再次看到了权力和私欲联姻所生下的婴儿是何等的丑陋!我呆坐在电话机旁,直到顾艳玲下班回家还没缓过神来。顾艳玲一眼就从我脸上看到了她的胜利,尔后又把胜利的喜悦从她脸上反馈给了我,这更加深了我对她对这个家庭的鄙视。我们俩的感情就像不小心被摔了一道裂痕的瓷器,再好的手艺也无法将它修复如初了,日积月累裂痕只会越来越深,直到最后破碎。   其实兰彩云完全可以不这么做,一纸调令将她的女儿女婿调到浦城岂不彻底消除了隐患?这个聪明的女人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只因顾志杰因在瑶县县委班子人事安排上个人感情太过分引起了地委的不满,将他的位子从分管组织挪到了分管农业,威信大大降低了。这个时候他们不敢再明目地为自己女儿女婿搞调动,所以兰彩云才不得已采取此下策。她是想为她女儿的人生获得更多的幸福,结果却未能如愿,反使她女儿已经获得的幸福也赔了进去。   权力有时也并不能为所欲为,起码在感情上是这样。   105   1987年的春天,倒春寒使瑶城整个春天都裹在棉衣棉裤里,直到过完三月才感到一丝春意。就像一只冬蛹感受到了大地回春的信息一样,我突然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冲动。双脚一跺抖落了满脑子的犹豫和杂念,下定决心要去一趟枫树岭,去看看方草和我的女儿雪春,并准备把她们调回城来,为我自己摘掉那顶戴了一年的黑帽子。我的决心大得连我自己都震惊不已,似乎有一种不惜掉头流血的胆魄。这样的冲动我一生中仅有过几次。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一点也不像个办事稳妥的县委副书记,完全像个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我把顾志杰和兰彩云忘到了一边,甚至连一个遮人耳目的借口都没找,带着车直接去了那个瑶县版图上最遥远的乡村中学。   到达枫树岭时我还是先把车子开到了乡政府,这个主意是我在路上想起的。我想我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下突然去学校见一个女教师,一定会引起别人无限的遐想和猜测,这样的风声一旦传到县里就会走样,很可能成了某某副书记在枫树岭有了相好的情人。这样的教训我虽然还没有遇到过但我见过,其结果十分地糟糕。乡党委书记周放正在办公室里同另外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学文件”,见我进去,周放脸都吓变了色。他丢了牌十分难堪地站起来冲着我笑,一双手在身上乱抓一气,完全是一副脑子不健全的傻相。其他人见书记这副样子,知道来人比他们的书记官大,也纷纷丢了牌站起来。我真想笑,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继续打,我只找周书记。我把周放拉过来,把我的驾驶员按在他的位子上,关上门走了。   屋里一阵大笑。   周放被弄懵了,脸上一直傻笑着,他说:通知下午开会,几个人弄错了时间上午跑来了,硬拉着要陪他们打几牌。   我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大白天就在办公室里干了起来,这胆子怕不是一天练就的吧?   他说:真的就这一次,恰恰被你撞上了。我真冤。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笑:好了,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检查工作,要是检查工作你今天就栽了。我今天来是有点私事。你现在陪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他问。   枫树岭中学的方草。   他愣了一下:就是去年刚调来的那个方老师?   我点点头:对。   他嘿嘿一笑,说:她长得挺漂亮。然后笑着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前妻。我说。   他吃惊地望着我的表情无异于听到我说英国女王是我的前妻一样:你别开玩笑!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我说:你是觉得她不配做我的前妻,还是我不配做她的前夫?   他说不是不是,我是想这事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我说你看见谁离了婚还把前夫的名字写在脸上供人看的吗?   他有些窘迫,接着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已经到了学校大门外。我惊奇地发现它同青山中学有着惊人的相似:山脚下一片四合院,看来当初可能是用一张图纸建的。最后一节课正在上课,院子里很静,校长正背着手在院子里面巡视。周放走到院子中央喊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四周教室里都听见了。我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   校长把我们迎进办公室。周放把我的来意说了。校长说:她正在上课,问我要不要去叫她来。我说不用,别影响上课。我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这里的教学情况,同时顺便看看孩子。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变得心虚起来。校长听我这么说,便找出有关材料认真地向我汇报起来,他的一丝不苟使我想起了青山中学的吴校长,他们年纪很相仿。我想他们那个年代人的敬业精神今天怕是很难有了。   下课铃响了,校长的汇报正在兴头上,我没有打断他。我不是装模作样,我确实在认真地听。老校长非常有信心,他说在他退休之前一定要把枫树岭中学办成瑶县的名牌中学,不说赶上瑶中起码要赶上青山,不然他死不瞑目。   校长汇报完院子里已空无一人了。校长问我:是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还是去她宿舍?我说去她宿舍吧。校长就陪着我和周放去了院子外面河边的一排宿舍。方草宿舍的门关着,校长问隔壁老师方草去哪了,隔壁老师说刚刚带着雪春走了。我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沉重起来。我的女儿和她的妈妈就生活在这样一间蜗居里,她们为什么要遭此磨难?我们等了一会仍不见她们娘俩回来。周放建议我先去乡里吃饭,说吃过饭再来她也许回来了。我采纳了他的意见。   吃过饭再来到宿舍,门仍然关着。这时隔壁的老师提醒我们,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她会不会回家去?我忽然醒悟,我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我肯定方草是看见了我的,她是有意避开不想见我。她心里一定还在恨着我这个鸡肠小肚的负心男人。周放说:要不再等一会,说不定她会回来的。我没有再等,我知道今天是等不到她的。我失望地离开了枫树岭,心里无比沮丧。我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却没有见到我的女儿,这是上天的惩罚。   我一直盼着见到雪春,这一面让我等得好累,可直到永远我也没有再见到她。我曾有几次准备一个人再去枫树岭,但到最后一刻却被无聊的事情中断了。这个孩子似乎总不愿见我这个未对她尽到责任的父亲。1988年6月,她被一场突发的山洪冲走,连一句哭喊都没有留下。消息是周放用电话通知我的。他并没有告诉我雪春被山洪冲走,他知道一个父亲是经不起这个打击的。他告诉我雪春病得很重,要我马上赶到枫树岭。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我想我的女儿一定是凶多吉少。周放的声音有些特别。这个山里汉子是在压着自己的感情同我说话。他的谎话显然编得十分幼稚,既然孩子病重危险,又为何不赶快送到县里来抢救而要我赶过去,难道我有什么回天的办法吗?但我却不愿把死字同我女儿联系在一起,我想我起码要见上她最后一面。我匆匆忙忙赶到枫树岭,一场山洪已将这里弄得面目全非。周放和校长早早地就在路口等我,见到我他俩的眼睛先红了。我知道雪春已经不在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周放说你要挺住啊!他说孩子让洪水冲走了,就在昨天傍晚。我说尸体打捞到了吗?周放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在晃动。我问方草怎么样?校长说所有老师都轮流看着她,这样的打击一个女人怎么能受得了。所以我们都盼着你来对她也许会有所安慰。   方草的精神崩溃了。她躺在床上,几个老师在给她抹脸打扇。那泪水始终也抹不尽。我进屋的时候老师们都站了起来。方草的眼睛紧闭着,只见泪水从眼缝里往外涌。周放说方老师你要坚强些。周放说着泪水也流了下来。屋里的空气十分混浊,我对周放和校长说:我想单独陪伴她。周放和校长就领着人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我坐在方草的身边,我说:方草,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造成你们母女受难的这个负心男人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你想打想骂怎么都行,只要能减轻你心里的伤痛,只要雪春的灵魂能得到安宁,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我说你要是能原谅我你就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我想她对我的恨太深了。一只火把烧得再旺,它能熔化一座冰山吗?我说方草,我不祈求你立刻原谅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现在你别只流泪,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这是谁也阻挡不了你的权利,是帮你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哭吧。   方草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我很激动,她终于和我勾通了。尽管她现在还无法原谅我。这份激动比任何一次获得虚荣所产生的激动都让我刻骨铭心。   第二天上午,我们俩在学校外面的山坡上为小雪春建了一座空坟,将她穿过的衣服和玩过的玩具等放进了坟里。方草在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把穿着红系线的铜钥匙,那把铜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弯腰拾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方草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们在坟前坐了很久,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成了我们谈话的背景音乐。我说:方草,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调你来这里不是我的决定,我是后来从夏老师那里才知道的。但我没有说出兰彩云的阴谋。方草说:知不知道都一样,人已经来了,孩子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多大意义?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我说:跟我一起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她说:不,以前不适合,现在适合了。我哪也不想去,就在这里陪雪春。我说:我尊重你的感情,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告诉我。我会常来看你的。她摇摇头:你不用来看我,以前我们有雪春这根纽带,现在这根纽带断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好好地爱你的孩子吧。她目光呆滞,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完了。我望着她,她的轮廓在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模糊了……   第二十四章(1)   106   赶到枫树岭正是落日时分,枫树岭沉浸在一片血红的夕阳里,很有几分浪漫和神奇。这样的景致很能让人产生美妙的幻想。但这样的景致上帝是专为坠入情网的青年们绘制的,我已经无权消享这份美景了。我没有去乡里,直接去了学校,悬了一天的心最后落到了地上,碎了。   方草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只为曹老师留下了一块碑。   晚上,周放要我去乡里住,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个人在方草的房间里住一夜。周放和校长没有说话。当我掏出雪春留下的那把系着红线的钥匙打开门时,他们都吃了一惊。屋里的东西和原来摆放的完全相同,一点看不出离家出走的样子。周放要帮我打扫,我谢绝了。我说你们回去吧,我要自己动手打扫,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周放说:好吧,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去吃饭。我说你也别过来接我,我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不是你的领导,也不是你的客人,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处理自己的生活吧。周放望着我,目光挺陌生,然后和校长出门去了。   我把房子清扫了一遍,然后站在房子中央望着眼前熟悉的东西,心里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虽然这个家很简陋,但它带给我的亲情远远超过那栋豪华别墅。窗外就是枫溪河,哗哗流淌的水声像一首永远也弹奏不完的乐曲,给这宁静的秋夜增添了几分柔情。可正是它吞没了我的女儿啊!我准备打开窗户的手停了下来,我不想看见这个外表温柔却内藏杀机的枫溪河。我站在屋子里,想寻找到关于方草出走的线索,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但我一直未能找到。她的出走根本看不出是一次事先计划好的行动,就像一次平常的出门。我的眼睛又落到了写字台上那本日记本上。整个写字台十分简洁,只有那本日记本特别扎眼,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它放在写字台正中间,上面压着一支钢笔。那支红钢笔是她一直使用的那支,笔头向上竖放在本子上,与那灰色牛皮纸本面构成了一幅几何图案。我望着这图案沉思,我想它是不是某种指示?好像是表示她刚刚使用过,又好像是示意我打开。但我一直没有打开它,我从来不愿意偷看别人的秘密。我又在房间里寻找,可我眼睛老是离不开那本日记本。这天晚上,后来我还是打开了它,我为自己找到了打开它的理由:我此时寻找的就是秘密!也许日记本中的秘密可以帮助我找到她的踪迹。后来我才明白,这本日记本确实是方草精心给我布置的,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她走后第一个进她房间的只能是我。   这个宁静的秋夜,我靠在床上读完了一个女人三十年的风雨人生,用了整整一个晚上。读完最后一个字,天已微明。我想方草的每个字都是含着泪写下的,因为我是流着泪读完她每个字的。   ……   ——曹老师,今天我俩去看你,给你采了好多鲜花,你看到了吗?我们俩在你的坟前哭了很久。我们俩发过誓,等将来我们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回来为你修坟,并为你竖一块漂亮的墓碑。   ——今天小凤抢走了我的角色,我很难过。我在厕所里一个人流了泪。我害怕小凤抢的不仅是我的角色,而是我的爱情。我害怕失去他。   ——程小英死了,我非常难过。程小英是被金保害死的,他骗取了她的身子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帮助她上大学。我真想去告他,可我又不敢。我不是金保的对手。金保这条色狼现在又把目光盯住了我,我拒绝了他。我知道我等于也拒绝了上大学。我心里非常难过。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月光如水油菜花飘香的夜晚,我们在芬芳的油菜花上迎接了爱情的果实。从今天起我就是他的人了。我们对着月亮发过誓,我们永远不分离。小凤再也抢不走我的爱情了。   ——今天我很难过,我真的舍不得流掉这个孩子,他(她)是我的第一颗爱情果实,是我心头的肉。我是多么的爱他啊!可为了他的前途,可怜的孩子,我只能舍弃你。原谅我吧!   ——我听到他和小凤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这个世界毁灭了!我开始恨小凤恨刘万全恨刘家湾。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家乡,我只有离它而去。可刘家湾毕竟养育了我啊!站在村口,回望我的故乡,我潸然泪下。   ——今天我看到了他写的文章,我死去的爱又被他唤醒了。我哭了,为我们俩的不幸。我原谅了他,我知道他不会爱小凤,他一定还在等着我。我下定决心,毕业后回瑶城,回我的故乡去,去夺回我失去的爱情。   ——刘东,对不起你。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对我的关心和爱,可我思考再三我离不开他。爱情应该只有一次,初恋是无法忘怀的。祝愿你早日觅到理想中的爱人。   ——今天是我的耻辱日。为了权力和地位他抛弃了两个月的女儿投入了顾艳玲的怀抱。我知道他爱的并不是顾艳玲而是她的家庭和她父亲的权力。他的行为亵渎了神圣的爱情。我哭了,但不是因为失去他,而是为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她生命诞生的那天起就开始经历不幸,以致她的先天发育受到了严重影响。   ——夏老师,对不起你,不管你是同情还是爱,我都不能接受。你是一个非常好的青年,你应该得到一个完整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给过一个人,那么只能属于他,尽管他抛弃了我,我也不能违背我的初衷。我无法忘记我的初恋。   ——雪春,我的女儿,可怜的孩子,你走得这样匆忙,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你恨妈妈是吗?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我将用我一生的苦难来偿还欠你的爱。愿你幼小的灵魂在天安宁。   ——今天是我们结婚八周年的日子,迎接这个日子的应该是鲜花和祝福,可我迎接它的只有一个人孤独的泪水和一颗破碎的心。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想送你一句话:你过得幸福吗?也许你早已把这个日子遗忘了,因为你如今名誉和地位都已经获得,生活也很富足,但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幸福?我想,用爱和灵魂换取的名誉和地位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幸福只有靠自己脚踏实地去奋斗获得,踩在别人肩膀上的幸福会长久吗?   人的一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看错人。这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尝。你曾经是我的芳草地,我祈盼在那里建立我温馨的家,可我失败了,你将芳草地给了另一个你并不爱的人,却还要找出一百条给她的理由。你变了,但还没有堕落。你只不过重复了千百年来我们的先辈们为了急功近利所走的一条庸俗之路,最终你的灵魂会发出震颤,会回归觉醒。到那时你才会惊讶地发现,为了获得一点蝇头小利而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你一定会为你走过的路痛悔流泪!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我的芳草地究竟在哪?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边。你一定会看到这些文字的。那时候,我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天涯。也许某一天,你会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一个身心疲惫的漂泊者,那就是我……   我的泪在流,我的心在颤抖,我的灵魂碎了。我没有勇气再读第二遍这些文字。我变了,我堕落了。我像一个行将死亡的人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吓出了一身大汗:这不是我,我完了!我的骨头已经被那些文字压碎了,连这间房子都没有勇气迈出去。你还有什么资格出入人前?还有什么脸面对那些善良的人们指手画脚,夸夸其谈什么人生什么追求?小凤死了,雪春死了,方草走了,小强的脑子里早已没有了我这个人。爱我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不该走的全走了,而该走的却还厚颜无耻地苟活着。为了获得一杯残羹情愿做权力的奴仆,却还把这杯残羹视为荣耀。你已经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你除了赎罪找回你的灵魂别无选择!我真的该走了,也许还不迟。趁着灵魂还没有彻底消失,把它寻找回来还为时不晚,这对活着的和死去的所有爱过我的人是一份最好的解答。瑶城,你并不是我的芳草地,我被你迷惑被你欺骗了,我要离开你,去天涯寻找一个纯真少年,寻找那一片真正属于我的芳草地。   两天前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意念这一刻落地成了一个誓言——离开瑶城这片荒漠之地!我接着方草的日记后面写了两行字:“误尽平生成一梦,弃之容易得之难”。然后合上日记本,将钢笔换了一个方向横在封面上,大步走出房间,锁上门,去山坡上雪春的坟前站了一会,我为这个不幸的孩子洒下了热泪。我说:雪春,我的好女儿,请接受我的忏悔。爸爸要走了,去寻找你妈妈,寻找我丢失的灵魂。等到我找回来的那一天,我再来看你!   这时天已大亮,公路上一辆早班车正向我驶来。   107   离开瑶城才仅仅三天,瑶城变得陌生了,一景一物都变得十分生疏。   当我重新出现在大院里时,似乎成了这个秋天县委大院里的一道风景,走到哪都会招来许多怪异的目光。我又听到了人们议论我岳父顾志杰的事情。人们看见我走过来,似乎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地委副书记,远远地绕着走开了,免得再点头哈腰地给我打招呼。人是害怕尴尬的动物,现在我的岳父还没正式宣布犯有某种错误,而他的女婿也还是瑶县的县委副书记,见了面是点头还是不点头,是哈腰还是不哈腰?人们觉得这有点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若是以前我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这会我却笑了一下。我觉得人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其实不管顾志杰出不出事,关我屁事,关他们屁事?而他们却硬要把自己弄得很累。   第一个来办公室看我的是陈天明。他说:身体好些了吗?顾书记怎么样?我心里顿了一下,说:我没去浦城,所以不知道他怎么样。他可能听出了我的话语气有些不大对劲,说:哦,我还以为你去了浦城,大伙都以为你去了浦城。我没有对他笑,也没有抽烟给他,甚至没有站起来请他坐,这一点他一定有所感觉。我现在十分讨厌这个鸟男人,我可以肯定,一旦地委宣布顾志杰有罪,第一个给我脸色看的就是他。我的脸色一定是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那就是顾志杰确实有麻烦了。他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说: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这几天也没什么大事。说完就走了。   这一天我分别看望了六大班子的所有领导,虽然我为和每个人见面都找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但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特别,像一杯放了一会的白开水,虽冒热气,但不烫手。后来我一想,我的行为本身就值得推敲,干吗第一天上班就急着去看望他们,他们并不知道你是在为出走办后事,他们只会把你的行为同那个倒霉的地委副书记的错误联系在一起。你的行为只会使他们相信,顾志杰确实犯了错误。我不想去揣测这些无聊之人的心态,我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一件件地处理。既然已决定皈依佛门,何须再念人间烦恼?让他们累去吧!   现在整个大院像睡着了一样安祥,只有我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远处邮电大楼顶上那只大钟悠扬地敲过了十二下,我的思想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我灭了烟,正了正身体,摊开纸,开始写那份在心里已经酝酿了几天的材料。我的心现在很轻松又很沉重,在我的人生中怎么会有这么一份材料呢?它的突然出现就像人生中的一次意外的摔交,没有预兆,却摔得结结实实。我知道几天以后,瑶城将会一片哗然。很快刘家湾青山镇和枫树岭都将被这一消息所席卷。不过那时我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了,我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天涯。   顾艳玲对我的失常焦虑不安。她还不知道小凤的死,也不知道方草的出走,所以她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她一直以为我还在因上次的争吵而生她的气。她唯一的办法是施展她性感的肉体来让我忘记不快高兴起来。可我对做爱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欲望好像已经死去了。她眼泪婆娑地说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我说你说什么呀,我只是感到很累。我不能把我的计划在实施之前告诉她。这个被权力宠坏的女人是经不起这个打击的,她会搅乱我的整个计划。孩子在浦城,对于这个孩子我没有一点牵挂,没有我她仍然会生活得很好。只是顾艳玲,会有一段漫长的痛苦的路在等待着她。   我离开瑶城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提议召开常委会,将杨西鸣增补进常委。十年来我们俩一直磕磕碰碰但又一直没有分开过,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我总觉得是我抢了杨西鸣的位子,所以此举也算是一种补偿。杨西鸣得知是我的提议他才得以进入常委,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恩情话。我说你不用谢我,只要你不把我看成是个鸡肠小肚的人就行了。今后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当个好官,多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杨西鸣说:如果你每天都能说我一句,我想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我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工作,人只有靠自己把握自己。杨西鸣对我这句话立刻有了某种猜测。他笑笑说:你是不是要高升了?早就听说你要去地委组织部,是真的吗?我笑笑没有回答,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此刻对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离开瑶城前的最后一夜,我去拜访了黄秋云和洪波,他俩是我在瑶城最崇敬的人。我向他们说了我的计划。黄秋云和洪波震惊地看着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我知道他们是在分析我这么做的动机,他们一定怀疑我出了问题,要不是经济,要不是女人。像我这个年龄的干部只有这两样能使我栽跟头。   黄秋云说: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我说:小凤死了,方草走了,她们俩都是为了我。是我害了她们……   黄秋云和洪波脸上的震惊出现了变化,震惊中露出些许悲伤。   黄秋云的眼睛潮湿了,声音有些异样:小凤……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洪波说:就为这个辞职吗?值得考虑啊。   我说: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没有理由再苟活在瑶城。这是我的唯一选择,从此我不再走官场!   黄秋云说:你打算去哪里,去干什么?   我说:去南方,那里有我的同学,他答应介绍我去一所偏远的山村学校当代课教师。现在我特别怀念过去的教师生涯。我想我只有在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中间,才能找回我破碎的灵魂。   黄秋云和洪波很久都没有说话。黄秋云不停地抹着眼睛。她说:艳玲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她。我说:你们是我在离开瑶城前告诉的第一个人,我请你们为我保守秘密到最后一刻。其他人我会以不同方式告诉他们的。   洪波望着我,然后点了一下头。洪波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知道。也许永远。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有没有泪水,但我看见洪波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   108   昨夜还星光灿烂,今晨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将这秋天的早晨弄得挺萧瑟,这似乎是上天特意营造的一种离愁别绪。一个中年男人身穿一件深蓝色风衣,一手提着一只旅行包,一只手撑着一把精制的黑雨伞。他慢慢走出别墅,走进雨中。他走了几步,停下,慢慢转过身,朝别墅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中国式的离别场面,带有很浓的古典主义忧伤情怀。   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显得特别安静。雨打梧桐沙沙响,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的伞压得很低,他不想见到熟悉的人。其实别人就是看见他也发现不了他的秘密,他此刻的模样同一次普通的出差没什么两样。他在邮局门口停下来,打开旅行包,将两只封好的信封塞进了门口的邮筒,那里面装的是写给县委和地委的辞职报告。这一过程完成后,他心里感到了一阵轻松,然后登上了一辆开往浦城的班车,那里中午有一趟南下的火车。   窗外秋雨绵绵,四十个小时的旅途中,天一直在哭泣在流泪。他望着流泪的秋天,他睡不着也不想睡。他给每个与他有关的人都写了一封信,一共写了二十封。他给顾艳玲信中还附了一份签过字的离婚报告。既然他已出走,就应该还人家自由,让她明明白白地去寻找自己新的伴侣。他劝顾艳玲忘了他,忘掉从前,好好地去爱,好好地去生活。他还感谢她一个人操劳女儿,他会记着这一份情意。在离目的地不远的一个小站,他下车把这些信塞进了月台上的邮筒。他像是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觉得轻松了许多。他这才感到肚子饿极了,他去餐车吃了一份鸡蛋炒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希望能作个好梦,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但他睡得挺香。   第三天早晨,雨过天晴。太阳像是洗过一样特别鲜艳。列车准时到达南海边上那座最富有幻想的新城。这里天空蓝得像是永远也没有烦恼。他闻到了大海的气息,那夹着淡淡的咸腥味的海风吹走了他旅途的疲劳。他的精神有些振奋。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他似乎感到过去正在同他告别……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五章(1)   109   人生其实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它的变化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世上根本就没有能预见未来的天才,否则生活也就不会如此精彩了。几个月前我去深市参加由地区组织的招商会,意外地见到了陈永涛,他是看了报纸上的消息后特意到宾馆找到我的。我当时愣了半天始终不敢相认,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自称是大南海公司总经理的男人就是十五年前从省城下放到刘家湾的那个性格秉直因惹恼了刘万全而失去了上大学机会的陈永涛。1981年省城分手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想不到十年后我们会在这个神话般的地方相见,更想不到这次相见会影响到我后来的一段生活。这世界真是太小了。陈永涛带我参观了他的大南海公司,然后自己开着车带着我兜风游览风景。我们一边欣赏着南国迷人的风光,一边回忆着过去在刘家湾宣传队的那段往事。陈永涛说他不知怎么现在非常怀念那段生活,尽管那段生活很苦很涩。我对他的话怎么也不能理解。那天陈永涛为我挥金如土,他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了花钱的乐趣。我们谈的几乎全是陈旧的话题。我们谈到了刘万全谈到了赵金保,谈到了方草和小凤。他十分关心我和方草后来的生活,当他听说我和方草结婚不久就离了娶了县委书记的女儿,这个被金钱包裹着的汉子表现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传统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误!那天晚上我站在深圳河畔那座摩天大楼三十八层的窗前,俯视着这座现代化都市纷繁迷乱的灯光,浮想联翩彻夜未眠……   110   陈永涛自己开车到车站接我,身边还有一位艳丽时髦的女孩子。我并没有看到陈永涛,而是先看到了那块高举着的牌子。牌子上面我名字前面还特意加上了“瑶县县委书记”几个字。我挤过人群向牌子挤去。这时陈永涛看到了我,高声喊着我的名字。   我说:陈永涛你搞什么名堂?我指指他手上的牌子。   陈永涛一笑:不是这块牌子你能找到我吗?   我说那就写个名字不就行了,干吗还要那串过时的毫无意义的定语呢?   陈永涛说:谁敢保证这些人中没有和你同名的?有一回我来接一个叫吴江的朋友,就像你说的只写了名字,结果一下子过来三个吴江。   我们哈哈大笑。   陈永涛给我和他的秘书介绍后,向他的那位叫梅雁的秘书大肆吹起我来:他是我朋友中最有才华的一位,二十多年前就创作剧本,还获了大奖。大学毕业后是官运亨通,早就是县委书记了。   我目瞪口呆,说陈永涛你瞎说什么,眼下我什么也不是了,是你手下的一名打工仔。   陈永涛说:老兄你以后可不许开这样的玩笑啊,我要你来是有重担让你挑的。我想遍了所有的同学,非你莫属。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不懂生意,我是来教书的。   陈永涛笑道: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你还纯真依旧。   陈永涛没有自己开车,他把车子交给了梅雁,自己坐在后排陪我聊天。这个陈永涛,几天不见都有变化,同半年前比起来变化让人吃惊。他说他目前正有几笔大生意在谈,如果成功,他的大南海公司将成为这座城市房地产业的老大。他说他感到很累,需要一个有才华的贴心人来帮他分一份担子。他说这个人就是你。   我说:你别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会令你大失所望的。   谈笑间车子已驶入了一个花园般的住宅区,停在一幢高级公寓楼前。陈永涛和梅雁把我带到十二层一个单元房。我走进这套装饰豪华的单元房,像走进了一座迷宫。   我说:这是谁的房子?   梅雁说:你的呀。昨天刚买的。   我说:我一个人哪住得了这么大的一套房子,这不是资源浪费吗?   陈永涛说:安居才能乐业嘛,住房与一个人的事业有很大的关系。   我说:陈永涛你真的要把我捆在这里,不让我去教书吗?   陈永涛说:好了,别老想着你的书书书,做生意忌讳这个字。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我约了几个朋友给你接风。   我一个人参观着这套豪华住宅,脑子里的那栋小别墅顿时成了灰姑娘。可我不想把自己关在这样的地方,它不是我的理想之地,我的理想之地是一所僻静的山村小学校。   陈永涛的大南海公司是深市一家颇具实力的实业公司,业务涉及房地产商贸餐饮宾馆服务等领域,现有五个子公司,生意非常红火。公司总部在一幢二十八层大厦的顶三层。陈永涛诙谐地说,他之所以选择大厦顶部,是取高瞻远瞩步步登高之意。在这样的地方办公,每时每刻都有种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感觉,就连拉屎都拉在了别人的头上。所以大南海才不断进步。   陈永涛的幽默把我逗笑了,但他的狂妄又让我有些不舒服。   头一个星期,陈永涛每天都陪着我,不谈一句工作,自己开着车带我到处兜风,参观名胜,见一些他的老朋友和合作伙伴,顿顿吃高档宴席。我说陈永涛,你是在腐败我吗?他哈哈大笑:你应该换换脑子。你在官场混久了,脑子僵化了,怎么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呢?   一个星期后,陈永涛突然宣布我为大南海公司副总经理,并给我配备了一个女秘书。我对此十分茫然。我说我们不是说好了让我去山里教书的吗?陈永涛说:你的脑子真叫共产党赤化了,现在有谁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去农村教书?我敢保证全中国找不到第二个。陈永涛似乎感觉到了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有些不妥,说:你先干着吧,如果以后真的不愿干再去农村教书也不迟。我无奈,只好同意暂时干着,但女秘书我坚决不要。陈永涛一笑:好吧,你真是个好党员。想要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生活真有趣,一个星期前我还是一个经济不发达县的县委副书记。一个星期后我摇身一变竟成了中国经济最发达城市一家业绩不错的公司副总裁。这几天我在街上看到最多的一句广告词是:二十世纪是创造神话的世纪。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神话,因此这里每天都有神话诞生。   111   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做人,诚实为本,任何时候都不能心存奸贪欺诈。父亲说:诚实会为你带来财富。父亲读过几个月的私塾,懂得一点孔孟和儒家思想,他一生都是按此思想生活和待人的,虽然没有得到什么财富,却为他赢得了极好的口碑。父亲的这种教育对我们姊妹几个影响很大,小时候我们从不敢做有违背诚实的事情。三十年后我猛然发现,父亲为我积攒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尽管我对副总这个头衔没有丝毫兴趣,但总不能白吃人家的饭啊,只好天天都陪着陈永涛出入豪华酒店宾馆,驰骋奋战商场,交朋友谈生意签合同唱卡拉OK。陈永涛每逢一个新朋友和客户,首先都要把我隆重介绍一番:这是我的副总,县委书记,刚刚加盟大南海。我说我不是商人,不懂得经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感受一下市场经济的大潮,多交些朋友,最终我还得离开商场。陈永涛便接过我的话说:他的理想不在钱上,他是来充电的,要不了几年他也许就是地委书记或省委书记,到时候对我们各位的生意会有所帮助的。陈永涛这么一说大伙对我便格外尊重起来。   到了谈生意的时候我很少讲话,我觉得他们谈生意像是演戏,我一点不入套。这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绅士在一起谈的只有一个“钱”字,做的仍然只有一个“钱”字,把这座神话般的城市神话般的生活简化到了最简单的程度。让我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从来不讲诚实的人却特别崇拜诚实。大南海好几笔生意最后一刻是我的诚实感动了对方才签合同的。他们对我说:我们宁肯相信你这个不懂生意的县委书记而不相信大南海公司的千万资产。他们说这座城市人人都不讲诚实,却又人人都崇拜诚实。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陈永涛竭力挽留我的原因了,我成了他谈判桌上一尊镀金的佛像,这个聪明的家伙。但我并不恨他这么做,我挺佩服他的远见卓识和聪明机智。陈永涛的聪明之处是他并不把自己的小聪明视为秘密,他都如实地告诉了我。他说:香港人信佛,深市人信诚。商场上的人都不大守诚,但又格外地重视对方的诚信。大南海有你往谈判桌前一坐,起码会消除对方五成的顾虑,所以这每一笔生意中都有你一份。我说我不要钱,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陈永涛认真地看着我,到现在他才真的吃惊了。   他问我:那你究竟为什么辞官?   我说:方草失踪了,为了寻找她。   陈永涛挺吃惊:为什么失踪?   为了女儿。我说:我们的女儿两年前死于一场山洪。我对不起她们。   陈永涛的表情沉重起来:有她的线索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想她也许在南方的某个地方,她曾经说过她有不少同学在南方。   陈永涛说:你别急,她要真的在南方,就只能在这三角洲一带。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到她的。   1990年的冬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在南方过冬的奇妙之处。寒冬腊月这里仍然西装革履,女人仍然敞胸露臂性感无比。这里的天气就像这里的人一样永远也不知道疲倦和休歇。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充满着朝气。一天,陈永涛要带我去洗桑拿,他说是一个老朋友开的,绝对干净。我说我对那玩意从来不感兴趣。他说你这人总脱不了县委书记正统的外衣,这样你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没容我再拒绝,他把我拖上了车。   车子开了半个多钟头来到海滨的一个度假村。这里很有点异国情调,这样的地方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我说为了洗个澡跑这么远的路划不来。陈永涛哈哈一笑,说洗过你就知道划得来划不来了。   陈永涛同老板寒暄了几句把我交给了一个小姐。小姐把我领进一个单间,然后关上门走了。这样的桑拿房我是第一次进,豪华得让我瞠目。沙发席梦思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这哪像是洗澡的地方,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场所。我脱了衣服推门进去,这才发现浴盆里原来早已坐着一个裸体女孩,我十分惊讶,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忙用手遮住下体往后退去。不料那女孩却开心地大笑起来。她说先生一定是从农村刚来的吧。难道你从来没有让女人陪着洗过浴吗?这可是很有意思的哦!她说着从浴盆里站起来,过来搀扶我。我止住了她。我说你别过来,我不想碰你。她面对着我大笑起来,笑得两只乳房直颤。她说:你的老板可是为你付了一千元的哦,你这样可是吃了大亏了。我背过身去慌乱地穿好衣服,那女孩在背后一个劲地浪笑。   我出了浴室,陈永涛还没出来。我知道他一时半刻是出不来的,就在外面拦了一辆车回到了公寓。到家不久陈永涛也就来了。他显得有些不悦,尽情数落了我一番。他说你真是个好官,钱财美色都不沾,清正廉明啊。共产党的干部如果都像你这样洁身自好,国家也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地步了!我知道我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   我说:永涛,目前我还无法接受这些。我要是做了,我心里会不安的。   陈永涛走了,我心里却一直平静不下来。那个裸体女孩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若隐若现挥之不去。她的身子像顾艳玲,却比顾艳玲更性感。她的笑声像英子,却又比英子更放荡撩人。这天夜里我居然梦见了那个裸体女孩。我梦见我和她正在那只宽大的浴盆里性交。我的体魄好得出奇,简直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一夜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性交,却一点也不感到疲惫。早晨醒来,发现内裤和被子被那个梦弄得一塌糊涂。我感到无比羞耻。   112   寻找方草的工作没有结果。应该说陈永涛的创意很独特很新颖,他以大南海公司总经理的名义在三角洲几个城市电视台同时为方草点播一首《等你归来》。陈永涛说:只要方草在这几个城市,只要她看到电视,她就会明白我是在为谁帮忙,然后她就会同我联系。   然而一个月过去却毫无消息。陈永涛又给几个电视台打电话,问歌曲播出以后有没有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回答令我非常失望。陈永涛说:别泄气,真诚会感动上帝的。   这个春天,南方一直阴雨绵绵,我心里潮湿得似乎都能拧得出水来。夏雪就是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她是陈永涛特地为我选定的秘书。陈永涛说:夏雪刚刚大学毕业,是个纯真的姑娘,我敢保证还没有人碰过她。陈永涛的话具有明显的挑逗性。我知道他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用这个漂亮的姑娘挽住我的心。   夏雪刚刚大学毕业,长得很漂亮却又无妖冶放荡之气,是个很讨男人喜欢的女孩。从背后看夏雪特别像英子。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这一印象特别深刻。当时她坐在陈永涛办公桌的对面,我看见时身子震了一下。陈永涛注意到了我的表情,笑了一下,说:这就是夏小姐,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秘书了,希望你们合作愉快。然后我就同夏雪握了一下手,我心里竟莫名地跳了起来。   也许是她的名字和我的女儿雪春同一个字的缘故,我对这个漂亮文静的女孩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可以说自从第一面我就很喜欢她。我继续留在大南海一半是因为陈永涛的挽留,另一半就是对夏雪的好感。我被陈永涛的智慧再次击倒了,陈永涛很高兴很得意。但我并没有对这个漂亮的女孩产生不良企图,只是觉得她会带给我轻松和愉悦。我和夏雪相处得非常融洽。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既没有主仆的严谨,又没有情人的浪漫。像兄妹又像同事。看来夏雪在接受这项工作时是作过某种心理准备的,但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我并没有这种企图,她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消失了。其实我并不是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男人没法不喜欢。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旅途再多一个方草,再多一个英子。我的疲惫的心已经不堪重负了。   陈永涛的大南海公司遇到了麻烦。随着国家经济的萧条,深市房地产生意一步步下滑,这年的秋天滑破了人们的心理线,几个合作方担心大南海破产,纷纷要求抽回资金。谈判进行了几个回合,尽管陈永涛巧舌如簧,但始终说服不了对方。关键时刻我又一次挽救了大南海。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商人,我是一个县委书记,之所以弃官来到大南海,就是信任大南海的实力和陈总的为人。请相信大南海,请相信陈总,大南海不会倒闭,你们一定会得到你们应有的回报的。   大南海挺过了难关,陈永涛逃过了一场灾难。但他并非完全得救于我,而是得救于一位老人。1992年春天,这位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走了一圈,用他那颤巍巍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随之又诞生了一个新的神话。一夜间春潮滚滚春雷阵阵。一幢幢停建的大厦重新拔地而起。老人这一划挽救了多少濒临破产的大南海,挽救了多少差点跳楼的陈永涛。其实他那颤巍巍的手与别人的手势没有什么两样,却划出了一个神话般的春天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这个神话对陈永涛鼓舞倍至。他要求大南海的每一个员工都必须会唱那首赞美那个神话般的春天的故事的歌曲。他说这首歌让他的信心一百年不动摇!   大南海出现了骄人的业绩,但这些对我没有吸引力。敛财之心我早已泯灭,我想早点离开这里,我不想让这些无情的商业浪潮淹没了我的信念。   离开陈永涛很偶然。尽管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我弃官出走的使命,没有忘记去选择一处僻静的乡村学校去净化自己的灵魂,但如果不出现那件事,我很可能会再迟些离开,我还想再扶持陈永涛一段时间。陈永涛虽然手上有千万巨产,但在这座城市里他却显得很孤独,除了钱和女人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特别是经济萧条那阵子,我觉得他挺可怜。既然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心腹,我就应该把心掏给他,不应该在他刚刚脱离困境的时候离开他。   那些日子陈永涛一直很忙,来去匆匆。既不带我,也不带梅雁。我知道他看上了城南那块荒地。那块荒地过去一直无人问津,是聪明的港人首先看中了那块地方,才使得那块荒地一夜之间成了黄金之地,不少公司都把眼光盯在了那块地方。交易是白道黑道同时展开。   有一天陈永涛告诉我,城南那块地大南海拿下了,而且价格非常便宜,只花了2000万,是起初人们传说的一半还不到。我吃惊地有些不大相信。我问他:你是怎么搞到手的,而且价格那么便宜?陈永涛笑而不答,说有些事可说不可做,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我知道这里面有文章,便不再追问。我说:地到手后打算怎么开发?他说:我仔细地思考过,那块地方其实没人们传说的那么值钱,中国人喜欢追行情。他说我不想开发,如果开发不成功,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要等大家的胃口搞起来之后立刻出手。我算了一下起码赚2000万不成问题。我真像是在听天方夜谭故事。可我一直没弄明白陈永涛究竟是怎么轻而易举地低价弄到了那块黄金地的。   不久,我突然发现梅雁老是不上班,就问陈永涛。陈永涛说:梅雁早就不在大南海了,她嫁给了香港恒发公司高老板做了妾。我有些震惊。我说:她这么做为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情愿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妾?陈永涛又是笑而不答。他说婚姻这东西挺复杂,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我心里很迷惑,就像当初听说那块黄金地被陈永涛低价弄到手的消息一样,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着见不得人的内容。   我接到梅雁的电话是陈永涛那块黄金地到手的一个月后。梅雁的声音有点伤感。梅雁说:我想见见你。我说你不是去了香港了吗?梅雁说我回来了,现在就在深市。我说陈永涛知道吗?她说别告诉他,我只想见你。我想她大概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说好吧,我到哪找你?梅雁告诉了我她的住处。   梅雁哭得像个小泪人儿一般,她告诉了我她嫁给香港高老板的内幕。高老板早就看上了梅雁,这我知道。高老板曾厚颜无耻地向陈永涛提出过想娶梅雁为妾,陈永涛舍不得把这么漂亮的女孩让给别人。这次恰好因那块黄金地两个人碰到了一起。凭大南海的实力要想击败恒发是很困难的,陈永涛便想起了美人计,让梅雁陪高老板吃饭跳舞,高老板终于不战败下阵来,主动撤出竞争,并允诺陈永涛,如果把梅雁让给他做妾,他就帮助陈永涛贿赂土地局长,以低价把那块黄金地卖给大南海。陈永涛欣然同意。结果一切都按高老板事先说的那样的进行得非常顺利。高老板用重金买通了土地局长,局长以2000万的低价把那块地卖给了大南海,陈永涛则信守诺言把梅雁让给了高老板做妾,做成了一桩三方共赢的生意。只有梅雁成了输家。她到了香港才知道高老板有妻有子,她连高老板家的门都不能进,整天在旅馆里度日。   我说:既然你知道这是一桩交易,你干吗要答应?   梅雁说: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有什么办法?后来我想去揭发他们,可揭发了他们我又怎么样?她说我只能认命。   陈永涛在我脑子里的形象一下子变了,是金钱毁了我脑子里那个真诚率直的陈永涛。我再次看到了名利和私欲对灵魂的腐蚀是多么地令人震惊。我要乘着我还没有被金钱和私欲俘虏赶快逃离,去寻找我的芳草地。   陈永涛那块地两月后就出手了,以5500万元的价格转让给了中华公司,一转手净赚了3500万。那几天陈永涛非常高兴,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那3500万其实就是梅雁的卖身钱,被陈永涛独吞了,这让我想到了腐败和堕落。几天后在陪同陈永涛出席一次宴会时,我向他提出了辞呈。陈永涛很意外,说: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怠慢了你?我说不,这是我离开瑶城的真正目的,现在我对钱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想去一个僻静的无人知晓的地方,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陈永涛望着我,他终于相信了我的话。他说:等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几天后,陈永涛来到我的办公室,把一份打印好的授权转让书摆到我面前,让我大吃了一惊,他把大南海下属的华海公司转让给我去经营,股份各占百分之五十。这确实是个相当大的诱惑。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么一大笔财产送给我?陈永涛说:不是我送给你的,是你两年来为大南海作出的贡献的报酬,是你自己挣的。他说华海今后的一切业务都由你一人负责。赚了钱你我一人一半,赔了有大南海为你撑腰,你就大胆地干吧。   陈永涛这招很毒,他让我脑子里的那个信念动摇了一下。我说也让我考虑一下好吗?陈永涛一笑:当然可以。这么大的事,我不能逼你。   直到陈永涛来催问我考虑好了没有,我仍然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我不知道我值不值得留下来。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奇招,把决定权交给了我的秘书夏雪。我这么做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这么大的事情竟让别人来为自己决定,而且还是个丫头。我说:夏雪,凭心而论我不想接受这个担子。我不要钱,我只要一方宁静的天空。但我又怕辜负了陈永涛的一番好意。我感到两难,现在请你为我决定。我听你的。夏雪笑着说:你别开玩笑,耍弄小孩子。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夏雪那一刻脑子里一定想了很多,我这么做没法不让她乱想。她想了想说:如果你真听我的意见,我建议你先接下来,干几年,等公司发展了再交给别人去干,你再去干你自己的事情也不为迟。夏雪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弃官来到这块充满铜臭的地方却又不想经商赚钱,但她从来不问我这些。她是个很懂事理不喜欢探听别人秘密的女孩子,这正是她招人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夏雪说:人活在世上,不论你有多么崇高的理想,首先吃饭生存是第一位的。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抱负再大,他又能怎么样呢?我被她的话折服了,笑笑说:好吧,就这么决定了。可我只干两年,然后就把它交给你,我出门去远游。夏雪笑得很开心,她说: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像那个辞官回家的陶渊明,但又比陶渊明多了几分神秘。   我笑不出,我这样一个俗人在这个善良的姑娘的眼中竟成了陶渊明。   113   我做起了正正经经的总经理,我觉得挺滑稽,当经理都是为了赚钱发财,我一个不为钱财的人居然也做起了总经理,而且业绩还不俗。在许多大公司效益下滑的情况下,华海却接连做成了几笔大生意,真有点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我每一笔业务最后都由夏雪拿决定性意见,她的分析和把握商机的能力令我折服。她才是华海真正的老板。   这天华海做成了一笔两百多万的生意,夏雪十分开心。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过来和我一起庆贺一下,我欣然同意。我说你选个地方,我马上就到。她说不用出去,我来你家里。我说我家里除了酒什么也没有。她说东西我带过来。我赶忙开始准备。我和夏雪相处一年多,还没有单独举行过一次欢庆宴会,特别是在我家里。我像个孩子有些兴奋。刚准备好酒杯碗碟,到楼下买了一点凉菜,夏雪就到了。她提了一盒大蛋糕。我惊讶:你带蛋糕干什么?她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想同你一起庆贺一下。我说你这丫头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准备,你这不是让我难看吗?她很幸福地笑着,说:送什么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我说那好吧,今晚我就把我真诚的心送给你,祝你永远幸福快乐!   我们喝着葡萄酒,吃着夏雪的生日蛋糕,谈着生意以外的话题,轻松愉快。我说夏雪,等过了年,我给你买套房子,你该找个男朋友了。夏雪说:我不要什么房子和男朋友,我只要华海和你。我心悠了一下,这时我突然发现了她的眼睛里有股喷薄欲出的火焰,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我说:夏雪你还太年轻,你还不完全了解我。华海对我并不重要,钱财对我也不重要,我的名利之心早已经死去。将来我会离开这座城市去干我的老本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而且是很偏僻的地方。我不会永远呆在这里,我会让你失望的。夏雪说:那一天我也一起陪你去。我笑笑说:别开玩笑了夏雪,别把生活当作了童话故事。其实生活就像一汪平静的湖水,你看到的只是它的美丽的表面,它把许多肮脏的东西都掩藏起来了。一旦你看到了水下肮脏的东西你会后悔的。夏雪显得有些激动,她说:我从来不读童话,我是个重实际的人。毕业的时候我的老师就告诉我,在深市这块物欲横流的地方,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比找一份理想的工作更难。我很幸运,两样我都找到了!我不敢和她再这样谈下去,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很难说服她,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我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夏雪说:不,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除非你赶我走!她的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脖子。我说夏雪你要冷静些,我这么做将对不起将来的某一个男人。夏雪说:我是情愿的,我要把这个温馨的夜晚和我二十四岁生日一起永远载入我们的记忆。她拼命吻着我,而我却找不到感觉。我的动作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一点也找不到过去那种疯狂流畅的感觉了,就像个第一次做这种活的处男一样生涩得令人可笑。夏雪用了很长时间才将我已经熄灭的欲火慢慢点燃,这时我才有了某种要求。我说:夏雪,你唤醒了一颗死去了的心!夏雪说:要真这样,那我太高兴了!   这一夜我感觉又回到了青山中学,回到了英子身边。所不同的是我们不用关灯,夏雪非常大方地在灯光下把自己交给了我。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孩竟然至今还保持着处女之身,在这块躁动的地方能守住玉身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夏雪的爱并不能改变我的信念,我不想把同她的关系引领向更深的层次,她不是我的芳草地。这并不是我不爱夏雪,而是我已经没有这种精力和勇气了。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辞职出走如果仅仅为了找一个清纯女子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将对不起我自己。可我又下不了决心拒绝她,那样对她的伤害太大了。我们的关系融洽又有些朦胧,这种关系对女孩子更具诱惑力,这种诱惑常常写在她的脸上。这不禁让我担忧:我不正在重走十几年前同英子的那条路吗,我将如何为这条路划上句号?   华海的失败源自我的一次错误的决策,这个错误最终毁了我和夏雪。1993年夏天,股市如潮淹没了这座城市,除了上床睡觉,连进酒吧上厕所听到的都是关于股市的话题。我就是在酒吧突发奇想对夏雪说:我们炒股吧。夏雪一点也没犹豫欣然同意。那时每天都有新的百万富翁诞生,消息特别诱人。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突然间产生了这个意念的,一个不关心口袋里有多少钱,一个连县委副书记都敢辞掉的人,怎么会想到去股市碰运气呢?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正在背叛三年前向上天发过的誓言。怎么不是呢?连一向谨慎的夏雪在我作出这个荒唐的决定时竟然没有阻拦我,哪怕是一句话也可以使我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可她没有,她带着微笑看着我走进了虎口。我们俩都不是吵股的料子,对股市一窍不通。结果我们犯了炒股人的大忌,竟将全部家产包括客户的300万元订金一齐砸了进去,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我对夏雪说:我们只炒一星期然后就抽回资金,这样既不影响向客户交货又赚到了钱,岂不美哉?夏雪也很兴奋。我说:等赚了钱我给你买套房子。夏雪说:我不要,我说过了我只要华海不要房子。我们两个股盲的白日梦还没醒,股市风云逆转狂泻千丈。一个星期后我们的600万资金已不足200万了。夏雪急了。我说别急,股市风云变幻莫测,既然有跌就会有涨,我们不会失败的。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的200万已经不足100万了。这回夏雪真的慌了,她哭了,她说:都怪我没有阻拦你。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只怪我的运气不好。要跳楼也不能连累你!   华海陷入了绝境,厄运降临了。交货日期一天天临近,客户纷纷来电催货,迟迟见不到货的客户纷纷上门索要货款。我现在才感受到了一个人面临绝境是多么的可怕。我的心就像被人切碎掏空了一样,里面只剩下了钱。我这个不爱钱的人第一次感到了钱是那么的珍贵。夏雪说:去找陈永涛吧。我不同意,我无脸去向陈永涛伸手,我不愿毁了陈永涛脑海里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形象,我要靠自己的手把华海再扶起来。我对夏雪说:我们去银行贷款,只要贷到500万,保住客户的合同,半年华海就可以起死回生。我带着夏雪找到行长。我们事先编造了一个大的加工项目,提出贷款500万。行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不可能。他说华海的资产只有200万,因此最多也只能贷200万。我说华海一向是守信用的,500万我们保证半年内全部还清。行长这回没有摇头,他的眼睛落在了夏雪的脸上游动着,并且马上改变了口气,说让他考虑考虑。我和夏雪十分感激,然后陪他去一家豪华饭店吃饭跳舞。行长谈笑风生却始终不谈贷款的事。我知道这个贪婪的家伙笑声后面一定藏着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条件,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无耻的家伙是在打夏雪的主意。趁着夏雪去卫生间的机会他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很不安的话:你的秘书好迷人哦!如果你肯作出一点牺牲的话,贷款的事是可以商量的。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已经被钱压得连腰都挺不起来了,哪还有打人的力气?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行长似乎有所悟,笑着说:就这么说定了,明天等我的电话。夏雪回来时发现行长已经走了,而我的脸又这么难看,以为我们说翻了。她问: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我说:夏雪,我们干脆宣布破产吧,破产了我去农村教书,你再找一家单位。凭你的能力这不难。夏雪的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第二天下午,行长打电话让我和夏雪过去。夏雪高兴得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华海有希望了!可我却笑不出来。这次我们谈得很顺利,不一会就把贷款额定了下来,然后我们去饭店吃饭。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要用酒精将我的大脑麻醉。到了房间,我的头像裂了一样。我说我头痛得厉害,行长冲我一笑,说:那你就睡去吧,我和夏小姐去房间签协议。我一会就睡了。其实没有完全睡着,是一种半睡半醒状态。这时我隐隐听见行长的淫笑声和夏雪反抗的说话声。接着夏雪的尖叫把我惊醒了。我坐了起来,夏雪的叫声被渐渐压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了夏雪一声声的哭泣呻吟。我整个儿像被人剁成了碎块!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倒下去像真的死了一样地睡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夏雪和行长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不知道。我的枕头边放着一张签过字的500万元贷款协议。我腿颤抖着走进里间屋子,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有一只撕碎的胸罩,我认出了那是夏雪的。我把胸罩捡起来放进包里,然后去了公司。我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夏雪。后来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夏等到了秋也没有等到夏雪,连她的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等到。   夏雪就这样离开了华海离开了我。她失踪了。   华海度过了难关。我损失的不仅是几百万资金,钱对我已不重要,重要的失去了夏雪。夏雪终于和英子一样,带着一腔愤恨离开了我。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伤害了这个纯真的女孩,可我最终还是伤害了她。我花了整整一个秋天寻找夏雪,可我找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她,我的心里又多了一分负罪感。我想我再在这里苟活一天都是耻辱,我只剩下了一条路——赶快逃离!   我把华海又完完整整地交给了陈永涛。   陈永涛不知道华海发生的事情。他说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又要走?我说我根本就没有打算长期干下去。陈永涛说好吧,你实在要走我也不拦你,华海仍有你一半的股份,我会为你代理的,所有利润都是你个人的,你可以随时动用。接着他问我:你打算去哪?有去处吗?我摇摇头。我说你不是认识一个山区小学校长吗?我就去那里。陈永涛说是的,那是几年前我去那里慰问认识的。那里条件太艰苦,是本省最有名的贫困县,你吃得了那里的苦吗?我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出来就是准备让自己吃苦的。陈永涛不解地望着我,说: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执意要到那种地方去磨难自己,就因为方草的出走吗?可我总觉得这些不是你作出如此决定的全部理由。我说是的,还有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原谅我,我不想说这些事情,它会让我的心里不好受。我想我这么做是唯一能让我的灵魂安宁的办法。陈永涛盯着我的眼睛,想用他的聪明智慧找到答案,但他没有找到。他点点头说:好吧,那就别说,我理解你。有什么困难随时和我联系。我会继续为你寻找方草的下落。陈永涛这时突然想起了夏雪,他问:夏雪呢,她知道你要走吗?我说她已经离开华海了。陈永涛惊讶道:为什么,我看她对你挺不错的呀。我说:夏雪是个好姑娘,是我害了她。请你帮我打听她的下落。如果见到她,就说我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陈永涛没有追问夏雪和我分手的原因,但他肯定清楚是个不便说出的原因。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我想尽快去那里。陈永涛说:等我把这两天忙完了,我开车送你去。我说不用了,你写封信,我自己坐车去。陈永涛说那里坐车很不方便,我也正好想去那里看看,那里的老百姓很淳朴,不像这里的人穷得只剩下了钱。   这是我来这里三年多听到陈永涛说的第一句让我感动的话。我说:永涛,这是你三年来说的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说明你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人不能没有名利,但切不可只贪名利,否则他终将会被名利毁了。名利能吃人,名利猛于虎!   陈永涛望着我,没有说话,伸出手同我握了一下。这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刘家湾宣传队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第二十六章(1)   114   临行前我给夏雪写了一封信,放在写字台上用那枚还没来得及送她的戒指压着。这枚钻戒是我特意为她二十四岁生日补买的,经济危机一直耽搁了没有送她。我想夏雪还会来这里,她有房子的钥匙。她不会忘记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她会看到这封信的。我把学校的地址留给了她,我说我期盼在那个远离尘世,还没有受到金钱和欲望污染的地方向她忏悔。   陈永涛开着他的凌志400把我送到了离深市三百公里外的那个山区学校。我们逆着早晨的阳光向北而去,现代文明从身边慢慢地溜走了。路越来越窄车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宽了,有种回到梦境的感觉。陈永涛侧脸看我一眼,笑笑说:这才是你梦想的地方,是吧?我说:你觉得我这人有些不可理解,有些挺可笑是不是?陈永涛说:不,我过去的确有过这个意思,现在没有了,我挺佩服你,真的。在内地能熬到一个县委书记不容易。在这里能熬到一个像样的总经理同样不容易,这两样你都得到了,可你又把它放弃了。这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所以我挺佩服你!陈永涛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没有说话,心里挺涩。我对陈永涛说:到了学校请不要说这些好吗?陈永涛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陈永涛送我去的这所学校条件确实很差,校舍的年龄可能比我的年龄还老。严格地说这些校舍都已经属于危房,不能再使用了,但由于无力重建,几百学生仍挤在这样的危房里上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相信这个经济发达的地区如今竟还有一所如此这般的学校。那些平日挥金如土的官僚们哪里知道,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几百孩子在这么一所学校里学习,他们不但成绩得不到保证,连生命每时每刻都受到威胁。陈永涛见我不说话,说: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我说:不,这正是我想要找的地方。陈永涛笑笑:那就好。他说这里虽然条件差点,但环境确实不错,很适合你。以后我有时间一定要来这里度假。   我没有对陈永涛说假话,我确实很喜欢这里。这所条件简陋的学校让我感到了一种亲切,因为它酷似我脑海里的那所山村中学。不仅环境相似,而且名字也只差了一个字:枫岭学校。这些陈永涛当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中为什么有那么多让人无法解释的巧合。四年前我从枫树岭中学逃离,四年后却又来到了连名字都相同的另一所学校,这两个相隔几千公里却十分相像的学校为什么偏偏出现在我人生的两个端点上,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它会不会是某种启示?   枫岭学校是一所完小加戴帽初中,师资力量同它的校舍一样令人堪忧,十二名教师只有两名公办,其余全是从这里毕业又回到这里代课的民办。我的到来给学校带来了一点骚动。学生听说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的新老师,整个中午都围在办公室外面不肯离去,他们扒在窗户上伸头探脑,想看看大学毕业的老师究竟与他们的老师有什么不同。他们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之处,然后离去了。   晚上校长特意买了酒和菜加餐,为我举行了一个欢迎便宴。十二个老师只有那个叫吕娃的女教师没有参加。一个晚上大伙都在议论她,校长说她去县上见她的男朋友去了,而另一个老师说她去城里是去联系调动去了。校长刘福仁五十出头,一副地地道道的山里农民模样,干了二十八年民办教师,三年前刚转正。他说他的全部人生都献给了枫岭学校。还有一个公办教师就是那个还没露面的吕娃。我的经历显然令校长和老师们钦佩,又使他们好奇。校长刘福仁问我: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我说我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走,我要在这里呆下去,直到我教不动为止。刘福仁和老师们开心地大笑起来,显然他们认为我是在说玩笑话。我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对吗?刘福仁说:前年省里来了一个青年教师,是团省委派下来挂职的,定好两年,结果只干了六个月就走了,说这里的水土不服。我说:我和那位青年教师不一样,他下来挂职可能是为了今后当官升迁。而我一不为升官,二不为捞钱,这两样我都得到过了,所以我无任何顾虑。校长有些尴尬,连连说对不起,并对刚才的话向我道歉。他站起来,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代表枫岭学校敬你一杯。老师们也一起跟着站起来,把盛满酒的杯子高高举起来。我举着杯子同大伙一一碰了一下,碰得酒花飞溅,然后双手捧着一饮而尽,并将空杯子朝大伙亮了一下,样子挺有些豪气。接着大伙也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朝我亮了一下。那场面有点像桃园结义,又有点像游戏。   这天晚上,我和校长刘福仁都很高兴。刘福仁高兴是因为他不用花一分钱就得到了一个好老师。我高兴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学校静得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所有老师都回去了,他们住在附近农村,每天早出晚归。刘福仁本来也要回去的,因为学校里晚上只有吕娃一个人害怕,他才每天晚上留下来看校的。听说刘福仁老婆对他每天晚上住校还心存疑虑,并且进行过几次突然袭击,当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让人啼笑皆非。但后来不知怎么事情传到了吕娃的耳朵里,吕娃便以此为由向县里提出了调动的要求。刘福仁说:我那婆娘真是没脑子,我连想都没想过这等事。吕娃是枫岭学校唯一受过师范教育的公办教师,是我的宝贝,我做梦都害怕她飞了,还敢有这种胡思乱想?他说:其实吕娃早就想飞了,一直没有理由。   刘福仁当天晚上就把初三的数理化全部交给了我,这些原来全都是由他教的。刘福仁说:其实我自己也只是初中毕业,好多东西我都弄不明白,怎么能教出好学生来?我是在误人子弟啊!枫岭学校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考上一个高中生了,我对不起那些善良的家长,他们还把我们当神似的。刘福仁说他的目标就是在他退休前能看到枫岭学校考上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他说考大学的目标留给后人去努力了。他的坦诚有点让我感动。我说你才五十四岁,你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刘福仁很兴奋,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和吕娃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的周末的晚上。自从我去以后刘福仁每天晚上再不用看校了。刘福仁说我不仅解放了那些孩子,同时也解放了他。我正在批改作业,门敲响了。我以为是刘福仁又回来了,开了门却不是。我们俩都没有一点陌生感,就像早已认识了似的,互相笑了一下。我说你就是吕娃。她点点头也说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就走进来坐在我床上。这个典型的南方姑娘五官比较突出,嘴唇较厚,很性感,与我见过的几个女孩都不大一样。据说厚嘴唇的女孩特别容易让男人产生性交的欲望。我在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身上热了一下,感到这个想法有点卑鄙。如果按城里人的标准,吕娃算不上秀美。但在这里她绝对是一朵诱人的花朵。   吕娃说:听说你原来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真的吗?   我点点头:是的,但那些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现在我和你一样是枫岭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师。   吕娃有些吃惊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放弃那么优越的生活,到这个落后的山村学校来当一名不拿报酬的中学教师?   我说:因为我既不想当官也不想赚钱,我怀念过去的教师生涯,所以我就来了。   她望着我,抿嘴一笑。那绝对是聪明的一笑,笑声里隐藏着很多内容。在聪明的女孩子面前男人往往会变得挺傻。我心里被那笑弄得有点空虚。   我说:你的调动搞得怎么样了?你男朋友在县里干什么?   她望着我,这回笑出了声:你刚来几天,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还挺仔细!   这句话让我挺尴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挺关心你这事。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个当过总经理的人,跟女孩子说话还脸红。   我也跟着笑起来,我想借助笑掩饰尴尬。我说是吗,我脸红了吗?其实我早已感到脸上挺热。   你会在这里呆多久?   我说我在这里呆一辈子,你肯定不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因为你没有在这里呆一辈子的理由。   我十分爱这里,难道这还不是理由吗?   她又抿嘴一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认为这能算理由吗?   我竟语塞了。我说我说服不了你,只有请你往后看好了。但请你相信,我是带着真诚来这里的。   这点我相信。接着她问:你不拿报酬,以后靠什么生活?   我这人一生不爱钱,可我不缺钱花。我现在还有半个公司的股份。我随时拿出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不成问题。   既然你有这么多钱,为何不回家与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而要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单身独居的生活?   我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老婆孩子,本来就是单身。   吕娃不说话,这个聪明的女孩开始审视我。她面前的这个神秘的男人不能不让她产生某种猜疑。   沉默了一会她又笑了:不谈这些了。她说:我从城里带回了一点纯咖啡,我去拿来让你尝尝。   我说那太好了,我有很多日子没有喝咖啡了,还真有点想了呢。   这一夜,我被吕娃的纯咖啡弄得一夜未眠。我躺在床上随着心之船溯流而上将自己四十年的人生仔细浏览了一遍,浏览得好累。朦胧中我看见了一双双眼神怪异的眼睛直盯着我。他们对我已经非常陌生了。他们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他们惊异地摇着头,说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儿子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我望着他们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115   我和吕娃从一开始似乎就在重复着十四年前我和英子走过的路。我一直想避开这条路,我不想把这条路走得那么沉重忧伤,因此我时刻提醒自己同吕娃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使吕娃免遭伤害,也使我的灵魂不再增添负担。可我没能成功。在这条路上,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吕娃引领着我,我的努力很快成了徒劳。我们的距离一天天在缩小,直到消失。   吕娃是一个不同于英子的女孩。英子是个典型的淑女,她的爱从一开始就让我看得明明白白。而吕娃就像一口山泉,你能看得见她的情丝不断涌出,却无法看清她的底。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她把她的青春胴体送到了我的面前。而在这之前却没有任何过程作为这一高潮的铺垫,令我震惊不已脑子一片空白,以致无法将她划归哪类女孩。   闪电把屋子映照得通亮。面对吕娃青春的胴体我的防线只进行了短暂地抵抗即土崩瓦解了。那一刻我变成了一个束手无策的傻男人被吕娃疯狂地吻着,我的身体僵硬得毫无反应。我的手在进行着笨拙的抵抗,但却显得十分的苍白无力,最后成了某种仪式和象征。   我说:吕娃你冷静些,你让我感到很害怕!   吕娃没明白我的意思,说:你真可怜,我等了你几个月,你都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这种事情还要一个女孩子主动迈出第一步,真有点让人伤心。她说你是觉得我不漂亮不能吸引你是吗?   我说:吕娃你误会了,正因为爱你我才不能这么做,这么做会伤害你的。   吕娃说:人只要自己不伤害自己,别人是无法伤害的。吕娃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了她身体的颤动。那颤动渐渐唤醒了我隐藏着的欲望,它像一只硕大的红球迅速膨胀起来!   我的一只脚开始朝着罪恶的深渊滑去,另一只脚虽在顽强地抵抗着但却显得十分乏力。我的身体已经被那只硕大的红球压碎了,成了一只没有生命的死物正在被狩猎者顽弄。我想我真的完了!   一道赤亮的闪电映照着吕娃扭曲的身体。窗外风吼雨啸,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吕娃的呻吟。那声音像雷声又不像雷声,其中隐隐约约好像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叫喊声,但我分不出是男是女。整个过程像是一座山的坍塌,房屋发出咔咔的摇晃。正是这一声轰隆隆的声音挽救了我也挽救了吕娃。   我推开吕娃,说:吕娃你听见了吗,外面什么东西倒塌了,还有人在喊!   吕娃仍搂着我不让我离开,她说:那是雷声,是你的幻觉。这里根本没有人。   我说:我确实听见了,我出去看看。   我拿开吕娃的手,打开门,肆虐的暴雨泼了我一身。浓密的雨幕将天地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见。我站在雨中侧耳细听,除了风声就是雨声,并没有什么叫喊声。这时吕娃在屋里喊我。我回过头,借着一道闪电我看见吕娃仍赤着身子沮丧地望着我。   我回到屋里,给吕娃披上衣服。吕娃已经平静了,她默默地望着我做着这些,轻叹一声然后靠在我胸前抽泣起来。   我搂着吕娃,就如同搂着我的女儿我的妹妹。我说:吕娃,你干吗这么衷情于我?假若以后我不能娶你怎么办,岂不毁了你吗?   吕娃说:我并没有打算要你娶我,我这么做只表明我喜欢你,你值得我这么做。她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很放荡的女人对吗?如果这样你就错了。她说我对性其实很保守,学校的所有男教师对我都有过非份之心,包括刘福仁。可我硬挺了六年。吕娃哭了,鼻子里发出堵塞的声音。   听着吕娃的抽泣声我心里很感动又很难受。还有什么比拒绝一个女孩子的爱更让她伤心的呢?可我只能这样别无选择。我想吕娃日后会理解我的。   我们不再说话。我也没有送吕娃回房间睡觉,就这样搂着她,陪伴着窗外的雨声一直坐到天亮。   这个大雷雨之夜枫岭学校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雨水淋倒了两间教室。   116   校长刘福仁一脸丧气从乡里回来,他去向乡里报告教室倒塌的事,同时催批建校报告。刘福仁说这次校舍倒塌是个好机会,可以逼着乡里批准已经压了几年的建校报告。   我说:批了吗?   刘福仁大声日骂了一句,说他妈的只当是打发叫花子,给一万块钱让我们修理。刘福仁说不修,让它倒吧,等砸死了学生就有人来管了!刘福仁气得不轻,脸上的皱纹被挤到了一起,十分丑陋。望着这张苍老得有些难看的脸,我突然想起了刚来时听到的关于他和吕娃的那个传闻。当时我根本不相信这个老实巴交的刘福仁会有如此心眼,没想到他对年轻的吕娃还真动过非份之心。可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奇怪,面对漂亮的女孩,只要身体健全的男人都会有非份之心的。有这份心证明他还不老,他还有能力领导这所学校。望着生气的刘福仁,我觉得他挺可怜。   我说:全部推倒重建大概需要多少钱?   他说:大概十二三万,如果把那些破桌烂椅子全换了有十五万也足够了。他说其实十五万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听说乡政府有钱,他们准备留着自己盖办公楼。   我说:你别生气了,也别去找他们了。你现在就着手准备,一放假就动手盖。十五万我出。   刘福仁以为我同他开玩笑,说:你出?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有钱,盖几所小学还不成问题。   刘福仁惊愕得半天都没有反应,直到我提醒他该打下课铃了他才恢复了表情。那表情很特别,脸上的皱纹像波浪一样向四周扩展开来,波浪中间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他笑了。刘福仁使劲地握着我的手,然后抹了一下眼睛,说:我代表枫岭学校全体师生感谢你!说着他又日骂了一句乡政府的领导。放学后刘福仁特意召开了一个教职工会议,宣布了这一消息。他这么急着宣布我猜他是怕我反悔。这让我觉得他又有点狡猾。刘福仁说:等学校建成后,我一定要在大门口立一块六尺方碑,让枫岭的孩子们永远记住是谁为他们建的学校。指望那些官僚我们山区的教育就永远没希望!晚上他又让炊事员打酒买菜加餐,感谢我的义举。   我的义举震惊了所有老师。原来他们并不知道我有钱。   吕娃说:你出那么多钱建学校图什么呢?是为了那块六尺方碑吗?   我说:我不需要什么碑,我是为了那些孩子的生命!我说这话时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儿雪春,我心里有些沉重。吕娃察觉到了。   吕娃说:你这么做是真的打算不走了?   我说: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打算离开这里。   吕娃看着我的眼光挺陌生。   这个暑假,校长刘福仁可谓双喜临门:初三两名学生考取了县中,筹备了五年的建校计划在一片绝望中奇迹般地实现了。新校舍落成后,刘福仁真的在大门口立了一块六尺高的碑,把这两件事情都功归于我,一齐刻在了碑上。碑上的文字是他自己写的,虽无多少文采,却句句都十分真诚。他称这一天是枫岭学校的新纪元。我一直不同意他立碑,所以这事刘福仁是一个人背着我偷偷干的,学校一个人都不知道。他说:就是怕你阻拦才没敢告诉你,不然这碑上的文字怎么能轮到我写呢?没有一点文采,好在事实清楚。   搬进新校舍,新学期还没开学。所有老师包括刘福仁都回家帮忙双抢去了。我说吕娃你也应该回家去看看,等开学以后就没有时间了。我是从心里希望吕娃回去,希望我们离开一段时间。我害怕我们的关系陷得太深。我们的交往已经引起了老师们的注意,刘福仁就曾跟我开过这样的玩笑。刘福仁说:是你留下了吕娃,我真的要感谢你。可我怀疑刘福仁的话不是从心里说的。作为校长他会感激我,可作为男人他难道不忌妒我吗?吕娃也确实打算回一趟家,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后来老师都走了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说:我走了,谁为你做饭?   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下了我和吕娃两个人,这情景又让我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英子留在青山中学的那段温馨浪漫的日子。我突然生出了一缕思乡之情。陈永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他有方草和夏雪的消息吗?   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吕娃陪我登枫岭,我站在枫岭向北望去,结果看到了那条蜿蜒的河流,它酷似我记忆中的瑶河,清秀美丽。可我知道它不是瑶河,它叫坝子河。   你在看什么?吕娃问。   我没看什么。我笑笑。   你已经看了很久了。是不是在看你的家乡?   我的家乡太远了,我就是有千里眼也看不见。   人总喜欢把看到的地方当作他的故乡,这是人寻找情感依托的一种方式。你的家乡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条漂亮的河?   你什么时候学过心理学?   我没学过心理学,是你的表现告诉我的。吕娃说:昨天晚上你在梦中哭了,你还说了许多与怀念有关的话。她停了一会问:你是不是在想念家乡,想念什么人?   我惊道:我真的说了吗,你怎么知道的?   吕娃望着我:你哭的声音很大,把我惊醒了。   我并不怀疑吕娃是在编造谎言,但此时我还不想把我的故事告诉她。   吕娃沉默了,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条河上。吕娃说:我们相处已经半年了,可你一直还没有告诉我你的过去。你不信任我是吗?   我说:吕娃,朋友之间有些事情不告诉并你不等于不信任你。   吕娃弄迷糊了,望着我自言自语道:也许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朦胧一点好。   117   刘福仁告诉我说:刚刚接到县里通知,明天省里有两个记者要来采访你的事迹,你准备一下。   我说:省里是怎么知道我的事迹的?   刘福仁笑着说:是我前几天到县里开会告诉县里的。县里非常重视,认为这是件值得推广的事情,可以引导全社会都来关心山区教育,于是就要我给省报投篇稿子。我回来就写了一篇稿子寄去了,可人家说写得太平淡,决定派记者亲自下来采访。刘福仁说这下好了,你出名了,枫岭学校也跟着沾光了。他说你好好准备一下,可能还要拍照。   我说:你不该写稿子。   刘福仁惊道:为什么,做了这么大的贡献难道不值得宣传吗?   我说:我捐钱盖学校不是为了采访拍照。   刘福仁一脸疑惑。   第二天一早,我没和刘福仁打招呼,独自一人上了枫岭,逃避了一场毫无意义的采访。我知道刘福仁一定急坏了。   中午,我正准备下山,吕娃突然上山来了。   吕娃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刘福仁气得直跺脚,你太让他丢面子了。   我说: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   吕娃说: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干吗又拒绝采访?你这人在我的心里越来越神秘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个神秘的人。我害怕记者的追根究源。   吕娃笑道:你是不是犯了人命案子才这样?   我笑着说:同犯了人命案子差不多。   刘福仁真的生气了,他说:你这人怎么像个孩子,招呼也不打就跑了。县委书记都亲自来了想见见你,弄得我好没面子。   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说我最害怕见记者。   刘福仁还是很高兴。晚上又叫炊事员打酒买菜加餐,说枫岭学校建校四十年头一回上省报,要好好庆贺一下。   没过几天消息就见报了,占了头版很大的篇幅。没有拍到我的镜头,记者拍下了校园全景和门口那块碑的特写两幅照片,效果非常好,碑上的文字十分清晰。收到报纸的当天下午,学校召开了全体师生大会,刘福仁在会上朗读了那篇报道。晚上学校又为老师加了一次餐。喝酒的空档刘福仁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对吕娃的印象怎么样,喜欢不喜欢?我看吕娃对你可是有那意思。你看出来了没有?我心里想笑,嘴上却说:你千万别瞎说,我从来对吕娃没这意思。我不打算结婚。刘福仁瞪着我:为什么,你看不上她是不是?吕娃眼光很高,只有你能配得上她。我说:我对这事没有兴趣。刘福仁一脸的遗憾,说:你这人真怪。   118   消息登出不久,陈永涛来看我,开着他的凌志400。陈永涛说:你都成名人了,最近又有很多报纸转载了你的消息。我还收到过几个电话,了解你的情况。我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的?陈永涛说:我也挺纳闷,可能是过去你在公司时认识你的。我看得出陈永涛这次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祝贺我,而是有事情要告诉我。但从到来的时候起刘福仁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晚上,刘福仁要陈永涛到他家里去睡,我说就让他跟我挤一宿吧,我们已有半年多没有说话了。陈永涛说是啊,我就在学校挤一宿吧。刘福仁说那就委屈你了,明天早上我过来送你。陈永涛说不用了,天亮我们就走,公司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刘福仁就提前和陈永涛道了别。   整个晚上吕娃一直在为我们倒茶添水,就像我的老婆或未婚妻一样。陈永涛对我笑笑说:这女孩子人不错。我知道他说的不错指什么。我笑笑,什么也没说。等吕娃拿水进来,我说:吕娃你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早上还有你的课。吕娃就同陈永涛打了招呼走了。   我和陈永涛的谈话这才进入正题。   你今天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是的,我有了夏雪的消息。   她在什么地方?   她现在在珠海。上个月我去珠海参加经贸洽谈会,在会上碰到了她。   她现在干什么?   她没告诉我,我猜还是那类角色。   你们谈到我了吗?   没有,我正准备谈,她回避了。后来就一直没有见到她。   我要去找她!   你们究竟为什么分手的?   我告诉了陈永涛华海那场经济危机。我说:我对不起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求得她的宽恕。   陈永涛问:你是不是还在爱着她?   夏雪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可我没有打算要娶她。   陈永涛有些迷惑,眼睛盯了我很长时间。他说:跟我回去吧,别浪费了你的青春和才华。你已经对得起这里的孩子了。   我摇摇头:不,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在这里我才能有一份安宁。   你是不是爱上吕娃了?我看得出,她正在爱你。   是的,吕娃是很爱我,我看得出来。可我不能,我这辈子不想再去爱任何女人。   为什么?陈永涛说:你心里一定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不然你是不会辞掉县委书记来打工的。四年了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信不过我这个朋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今晚这里没有别人,能不能把你的痛苦说出来,也许我能为你分担一份。   我对陈永涛讲述了我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幻想少年如何一步步沦落到今天。我的情绪很激动,泪水溢出了眼眶。   陈永涛问:今后有什么打算,你准备一辈子这样逃避下去吗?   我说:我只能如此。   第二天早晨走的时候,发现吕娃不在房间,我不知道她起这么早去哪了。我准备再等一会,陈永涛说不就两天吗,等什么。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上了车。   我们一路上说着夏雪。我们俩都有点兴奋。   陈永涛说:等找到了她,把她再要到大南海来,这样也就了了你一桩心事。   我说:还不知道夏雪愿意不愿意?   陈永涛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样诚心地去见她,再硬的心肠也会感动的。   我说:但愿夏雪也这么想。   中午赶到珠海,我们找到了夏雪工作的那家公司,公司告诉我们夏雪早已经离开了,而且是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我的希望像一只玻璃球被这个消息击碎了。   陈永涛也很失望。陈永涛说:她不会离开三角洲,以后我会找到她的。   望着车窗外宁静的海湾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夏雪的离开一定与我有关,这个聪明的姑娘当然知道我在寻找她,所以她才不辞而别。   回到深市,陈永涛要我去他那里,我没去。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公寓,我希望在那里会有夏雪留下的音迹。我打开门,屋里一切如旧,那枚钻戒仍静静地压在那封信上。夏雪根本没有踏进过这里。   这一夜我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抽了三包烟。三包烟抽完天大亮了,然后去了车站。上车前我给陈永涛打了一个电话。陈永涛还没有起床,他吃惊地问:你干吗这么急着走?我马上开车来接你。我说你别来了,我现在不在家,我已经上车了。陈永涛对着电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说:你多保重!   这一天我转了三趟车傍晚才回到学校。老师都走了,只剩下了校长刘福仁一个人。刘福仁见我回来很是惊奇,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我走了学生怎么办,我哪能呆得住?他说课我带着呢,只不过没你教得好。我看见吕娃的门关着,问刘福仁:吕娃呢?刘福仁一脸惊讶状:吕娃没跟你一起走吗?我还以为她跟你一起走了呢。昨天就没有见到她了。我说她没跟你请假吗,也没给你留字条?刘福仁摇摇头:平时她去城里都要请假的,这回一个字也没留。刘福仁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弄吃的。刘福仁说着去了厨房。我靠在床上想着吕娃,我想她会去哪呢,怎么说也应该给刘福仁留个条啊。我正想着,眼睛无意间扫到了大门上面的摇头窗,窗缝里夹着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我一喜,我想一定是吕娃走的时候留给我的。我取下纸条展开,果然是吕娃的字。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由此看得出她在写这张字条时的心情很特别:   该回家了,别再流浪。男人不怕走错路,怕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既然知道错了就要勇于面对现实,逃避是没有出息的。忏悔并不能使灵魂安宁。磨难更不能帮你赎罪。你的行为可怜而不可敬。你是在逃避责任,把痛苦留给了那些爱你的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也不道德。我爱你,但你不是我心中理想的男人。我心中理想的男人不应该是你这个样子,他应该敢作敢为!我衷心地祝愿你能等到你心爱的女人(对不起,我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我走了,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不会再见到我。我不是为了逃避而出走,而是为了开创我的新生活。请代我向校长说一声,我向他道歉,请他原谅我。我们今生能够相遇相爱是我们的缘分,我会永远珍藏着这份记忆……   刘福仁什么时候端着一碗面条进来我都不知道,他一脸惊讶地望着我,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的眼睛落到了我手上的纸上。   我把纸条递给刘福仁。刘福仁看后两眼傻愣愣地望着我,说:这个吕娃,她怎么能这样?刘福仁问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点点头。刘福仁说:如果真这样,我也希望你能回去。你知道自己错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干吗还要折磨自己呢?如今多少人的良心被狗吃了他还觉得自豪,和你比起来,这些人真不该活在世上!   我说:我丢不下这些孩子,我们刚刚熟悉。我不仅自己走了,而且还带走了一个好老师。我对不起他们!   刘福仁说:教师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给县教委的报告已经批了,答应给我两个大专生,过几天就到。刘福仁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将眼窝抹潮了: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那时候也许我不在这里了,但门口那块碑永远都会立在那里。枫岭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   夜里刘福仁没有回家,我们俩一直坐到天亮,然后他就送我去镇上车站。本来刘福仁要等学生到齐了为我举行一个欢送仪式,我没同意,我受不了那种凝重的分别场面。我对他说一定要等新老师来了以后再告诉学生。他答应了。车子开动的时候刘福仁才松开手,我看见他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映着阳光像一滴露珠往下滚动。   第二十七章(1)   119   离开深市那天,14号台风正袭击这座充满幻想的城市。台风刮倒了大树电线杆和广告牌,将这座美丽的城市弄得面目全非。四年前我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时那充满诱惑的秋日的阳光从脑子里消失了。那时我坚信一定能在这里寻找到破碎的灵魂,寻找到我心中那片久远的芳草地。现在觉得挺可笑,破碎的灵魂还能找得到吗?我天真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我也绝非一无所获,我到底得到了吕娃那张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的字条,它彻底地剥下了我的伪装,将我赤条条地推到了阳光之下去面对现实接受洗礼,它让我真正看清了自己的灵魂。   我要感谢吕娃!   陈永涛劝了我几天,执意要我留下,我没有同意。他说:事已到如今,回去你将如何面对现实?我说:就像当初辞职出走一样,现在我回去的决心同样坚定不移!陈永涛目光专注地望着我好久,然后走到我身边,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十分敬佩你!人的一生不可能不走错路,但如今像你这样依旧保持着一颗善良心的人已经不多了,因此我更把你当朋友!他说:你在华海的股份你愿意保留就保留,今后我每年按时把利润汇给你。如果你愿意退出,我现在就叫人去办理。我说:如今钱对于我已经并不重要,但我现在确实需要一笔钱。陈永涛望着我,点点头,他没有问我回去后打算干什么,而是拿起了桌上的电话。不一会,会计就把一张340万元的支票送进来。陈永涛说:这是你的股份,如果不够的话打电话给我,我随时给你寄过去。我握着陈永涛的手,嗓子有些发热。我说永涛,你是我迷途中的一处港湾。我忘不了你……   四十个小时后,我回到了浦城。   我没有直接回瑶城,住在浦河边的一个小旅馆里。我觉得我的行程似乎已经到头了,接下来不知该往哪去。瑶城?刘家湾?枫树岭?这些地方现在已经都不属于我了。我在旅馆里打听到了我的岳父顾志杰已经去世,死于一年前。死前因卷入了那起贪污大案被撤销了职务,我想他的死一定与这事有关。如果不是这样的波折,他的身体离休后应该有一段很长的幸福晚年,可他终因禁不住金钱的诱惑把自己的幸福晚年提前支取了。我想我应该去看看我的岳母兰彩云,这个一直很得势的女人如今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可后来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我不会给她带去任何安慰,只会让她平静的心遭受一次颠簸。后来我就给杨西鸣打了电话。我不知道杨西鸣现在还在不在宣传部。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我没有听出来,她告诉我杨西鸣现在是县委书记了。接着我就把电话拔到了原来陈天明的办公室,接电话的果然是杨西鸣。杨西鸣一听到我的声音激动得语调都有些变了,这让我感动了一下。他至今还没有忘记四年前我出走时提议召开的那次常委会,这是个重感情的人。杨西鸣问:你现在在哪?我说我在浦城。他问是不是在顾艳玲那里?我说在旅馆里。他说:你还不知道艳玲调浦城了吧?我说不知道。杨西鸣就告诉了我顾艳玲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我说我现在还不想去见她。杨西鸣问: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杨西鸣停了一会没有说话,我知道他肯定会打电话给顾艳玲,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她的。我说西鸣,请你先不要告诉她好吗?杨西鸣说好吧。接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还没有计划,走到哪算哪。杨西鸣有些焦急的样子,说:你等着我,我明天来接你。我说你别……电话断了。   今天是周末,我在浦河边溜达了一会,看晚霞慢慢消失,心里掠过一丝凄凉。回到旅馆,按杨西鸣给我的电话号码拔通了顾艳玲的电话。顾艳玲的声音比以前苍老多了,听到她的声音我却说不出话了。我放下了电话,我想我到底要不要给她打电话,要不要去见她?虽然我还没有拿到那一纸离婚判决书,但在我的心里我们早已经不是夫妻了,可我应该去看看我的女儿小琪。一想到女儿我心里就平静不住了。我出了旅馆向那间陌生的房子走去。   这是一栋新盖的地委家属楼,与兰彩云的住宅相隔大约一公里,靠近浦河,风光很好,是个理想的居住之地。我举手轻轻敲响了门,一个脚步向门口走来。门开了,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对方。由于沉默的时间太长,屋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过来看。结果弄得有些尴尬。这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人,长得不错。他一见我大概就看出了什么,极不自然地说:艳玲,我走了。出门时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却没有对他点头。   顾艳玲把我让进屋,关上门独自哭了起来,尽情数落了我一番。她说:你算什么男人,要走也得打个招呼!她说小凤死了能怪我吗?雪春死了能怪我吗?方草出走了能怪我吗?你却把这一切的责任全扣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我凭什么要遭此不公平?顾艳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情,像个老女人泪流满面喋喋不休。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小琪呢,我是来看孩子的。顾艳玲对我的话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她抬起泪脸儿傻傻地望着我,说小琪在姥姥家,声音明显地温和了几分。我就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顾艳玲有些迷茫: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为了你。我走到门口,她问:你住在哪,我明天带孩子去看你。我停住脚,没有回头,说:你等我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杨西鸣赶到了浦城。杨西鸣并不知道我已经见过了顾艳玲,他说:我陪你去见见艳玲,你们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她会原谅你的。我说不,她不会原谅我。她如今生活得很好,这样我也就更放心了。杨西鸣说:你们见过面了?我点点头。杨西鸣沉默了一会,问: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我说:我也许更适合流浪。杨西鸣说:别再出去了,跟我回瑶城去吧,折磨自己是无益的。你应该忘记过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杨西鸣说:只要我在瑶城就不会让你受苦,所有的事情你都不用犯愁。   我们谈了很久,我拗不过他,说:等我想想好吗,想好了就打电话给你。杨西鸣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在瑶城等着你,别再让我为你惦记了。   杨西鸣走后,我打电话给顾艳玲,叫她带着小琪延浦河一直往南走,我说我在旅馆里能看得见小琪。顾艳玲十分气愤,她说:我和孩子等了你整整一上午了,为什么不能让孩子来见见你?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孩子。顾艳玲说: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能看得见我们?我说:你和小琪走到太白桥前停下来,我会看见的。顾艳玲这时就挂了电话。这个聪明的女人已经知道了我的住处了。   我打开窗户,视线正好对着太白桥。桥上有几个人正在拍照,这秋日的风景又使我浮想联翩。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出小琪?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六岁,而今已经十岁了,我想她一定长得很高了。她还认得出我吗?这时我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谁敲错了房间。开了门我愣了,顾艳玲和小琪站在门外。小琪有些茫然,陌生地望着我。顾艳玲说:小琪,叫爸爸。小琪的嘴紧咬着,眼睛里涌动着泪花。这孩子已经懂事了。我抱起她,帮她抹了泪水,掏出那张准备好的十万元信用卡递给她,说:这是爸爸给你的补偿。顾艳玲说:她不缺少钱,她缺少的是父爱!顾艳玲说着抹起了眼泪。我说:钱和父爱她都会得到!顾艳玲没有说话,坐在一旁不停地抹眼睛。我问:离婚手续办了吗?顾艳玲点点头,说证书在家里,你要的话我什么时候送给你。我说办了就行了,证书要不要无所谓。我们不再说话,小琪的眼睛在我们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我知道这孩子心里压力很大。我对顾艳玲说:我想去看看你妈。顾艳玲没说话,抹干眼睛和我一起下楼去看望兰彩云。   我牵着小琪,顾艳玲走在我的一侧。我问她:他在哪个部门工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顾艳玲低着头,说:在行署办公室。我们根本还没有谈到结婚。   我说:看样子人挺不错。   顾艳玲生气地抬起头:你干吗要说这些?   我们不再说话,直到兰彩云的家。   兰彩云变得让我都认不出来了。几年前那个漂亮的女图书管理员的风姿早已逝去。那张漂亮的脸上已经爬上了难看的皱纹,头上已有了白发,饱满的胸脯塌了下去,连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见到我她又惊又怒,先是勃然大骂,接着又伤心地哭泣。她手上正捧着一本《圣经》。这使我震惊不已,心里隐隐作痛。我想捧《圣经》忏悔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我说:我很对不起你。她开始聚精会神地朗诵《圣经》,我的话她好像没有听见。   出了兰彩云的家,顾艳玲问:你准备去哪?我说我还没有想好。然后我们再没有说话。   分手的时候,小琪突然喊了我一声“爸爸”,泪水涌了出来。其实当时并没有人叫她喊。这孩子真的懂事了,她知道我和她妈的关系已经走到尽头了。   我心里一颤泪水险些涌出来,低头吻了她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了灵感,那个宏伟计划的轮廓就在这一刻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120   离开浦城的时候,早晨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使这座江南小城显得清新而又富有朝气。车过浦河大桥时我看见了兰彩云正牵着小琪去上学。这个十岁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大书包,身子向前倾斜着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走路没精打采。我想她一定还在想着昨天的事情,她的心里肯定还笼罩着一片阴影,小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这使得我心里又多了一分沉重。前天我在火车上读到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一条消息令我震惊:全国每年有100万儿童由于各种原因沦为心灵不健全的“孤独儿”。而离婚是这些儿童沦为“孤独儿”的主要原因。我由此想到了我的儿子小强和女儿小琪。   回到瑶城我没有立刻给杨西鸣打电话。我安顿下来以后,便沿着瑶河去寻找。我寻找了两天终于找到了我的理想之地:那是城外山脚下一片宽阔的荒地,足有百亩之大。它背靠青山面对瑶河,一条溪流从山中流出穿过荒地流进瑶河。我跪下身子拨开茂盛的蒿草抓起一捧泥土,那扑鼻的清香好亲切。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可惜它躺了千百年而一直无人问津。它难道在等我吗?我兴奋起来,一口气爬上山顶向东望去,瑶城瑶河就在脚下。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地方,宁静而不寂寞,临城又不喧哗。我寻找了四年,原来这里才是我要寻找的地方。我买来颜料笔墨纸张,一连画了七天,画了十几张画稿,一幅梦中家园终于跃然纸上,我给它取名“幸福家园”。园内有小学,福利工厂,老年公寓。有游乐场和生活设施,还有鲜花草地,小桥流水,蔬菜和庄稼。背后的山头被垦成果园。望着这样一幅蓝图我觉得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后来我终于想起了是在遥远的梦中,我已经在无数次的梦中梦见过它。但如今它已不再是我的梦中之景了,不久它将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一个专为失去爱的老人和孩子而建造的幸福家园。   杨西鸣接到我的电话很惊喜。他问:你现在在哪?我说我就在你身边。我说了旅馆的名字。杨西鸣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没一会杨西鸣的车子就过来了。他看看房间,说: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收拾一下跟我去天外天。   我说不,这里挺好挺方便。   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回瑶城的?   我说一个星期前。   一个星期前?他很吃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又走了呢。这些天你都在忙什么,连电话都没空打?害得我到处打电话找你。   我说我确实很忙。我正在筹划建一个家。   杨西鸣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家,你要建家?   我点点头,然后把图纸拿给他看。   杨西鸣惊道:这是什么家?像一座大花园。   我说是家,一个大家。它的成员是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或失去子女的老人。这里将成为他们的幸福家园。   杨西鸣终于读懂了我的图纸,他兴奋起来,说:我支持你的设想,县里早就打算建一所福利院,苦于资金得不到落实一直未能建起来。他说现在离婚的越来越多,街上每天都能见到失去家庭而流浪的儿童和老人。他们白天乞讨晚上就睡在大街上,真叫人心寒。杨西鸣有点动情了,他说我去过美国,资本主义的美国都有专门场所收留这些无家可归者。我们是社会主义,难道我们还不如人家资本主义吗?他问我:你需要什么,我全力支持你。   我说:我只要这块土地,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说:这算什么条件,土地你要多少都行,而且全部无偿。杨西鸣的目光又落在图纸上,脸上开始有些难色:按你的设计,没有100万可能拿不下来。我可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资金啊。   我说:我只要你给我土地,我不要政府一分钱。   他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说:我有300万,全是我自己的。除了建设,以后生产生活都有了。当然我还要想办法补充资金。所以我打算建一座福利工厂,还要垦荒种植一些庄稼蔬菜水果等补充生活。   杨西鸣惊道:你有300万干什么都可以赚大钱,为什么要投资建福利院呢?我劝你三思而行。   我明白杨西鸣并不是在劝我放弃计划,而是在考验我的诚意。   我说:钱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它唯一的作用是帮助我赎罪。   杨西鸣说:别再责怪自己了,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多少人早已丧失了人格良心,他们有几个能像你这样用心来忏悔的?不管你过去有没有过错,你如今的行为已经称得上我们这一代人的楷模了。他问:你选好了地方没有?   我说:图纸就是按实际地形画的,就在城西河对岸山脚下,现在我就带你去。顺便请你对我的计划提提意见。   我陪着杨西鸣来到幸福家园。我们在荒地上走了一圈,然后爬上山顶。   杨西鸣顿觉眼前一亮,他连连赞道:真是块宝地啊,它将来一定会成为瑶城的一个景点。   我说:这正是我的奋斗目标。   杨西鸣问:你的工厂准备搞什么项目?   具体项目还没定,但我想技术水平不能太高,这样老人孩子空闲时间就可以帮上忙,可以减少工人数量,减少开支。我说:在幸福家园里,劳动不再是谋生的手段,完全是个人生活和休闲的需要。各尽所能,无人支配,完全自愿。收入是次要的,主要是通过劳动培养孩子们热爱劳动热爱家园的人生品格,帮助老人消除晚年的寂寞。这才是我办工厂垦荒种地的真正目的。   杨西鸣说:你是想把这里建成一所共产主义的大家庭,对吗?   我说:我要让别人还没有实现的愿望在这里提前实现。   杨西鸣说:我建议用你的名字给幸福家园命名。   我说不,就叫它幸福家园吧。   杨西鸣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代表瑶县70万父老乡亲谢谢你!他说:下午我就召开常委会,最迟一个星期就可以开工。他说你可以利用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   我说我想回一趟刘家湾,看看父母和小强。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杨西鸣脸沉下来。他说:有件事那天我在浦城没有告诉你,你的父母都去世了。还有小凤的父亲也去世了。如今小强已经初中毕业,和他奶奶生活在一起。上个月我检查水利去过刘家湾。我去看了你大姐,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见到小强。我准备过了年把他接到县里来,给他安排个工作。   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说谢谢你西鸣,我这一生既没有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没有成为一个好儿子。我对不起他们!   杨西鸣问:你和艳玲还有没有复婚的可能?   我摇摇头:我已经走错了一步,不能再错第二步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好,我在她家里见过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在行署办公室工作。   杨西鸣沉默了一会,问:你和方草有联系吗?   我摇摇头:自从雪春死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她如今不知在什么地方。   杨西鸣说:今年夏天我去枫树岭,听说她曾经回来过一次,然后又走了。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阳光。我想,如果我们有缘,此生一定还能相见。   121   五个月后,幸福家园从图纸上搬到了那片半月形的荒地上。整个家园被分成了生活区,休闲娱乐区,工厂和种植区。园内道路相通绿树成行,鲜花和草地相映。背后的山头被开垦成了果园,栽上了桃梨柿石榴等果木。这是杨西鸣带领县委机关工作人员一个冬天开垦的。根据杨西鸣的建议,在那条小溪的下游建起了一个巨大的浴场。从山中流出的溪水使浴池里的水一年四季新鲜清澈。小溪两岸栽上了杨柳鲜花,修建了石桥石凳,是一个绝佳的休闲处。还没开园就吸引了不少城里人前来参观。   1995年3月初,幸福家园建设全部完工,我的儿子小强和他的奶奶成了幸福家园的第一批成员。小强是我和杨西鸣一起去接的,十八岁的小强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了,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父亲,然后带着他眼睛失明的奶奶一起走进了幸福家园。那天晚上我带小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并不怎么动人的老影片,我却发现小强流泪了,不时地抹眼睛。这孩子一定想起了十四年前他的父亲对他许下的那个诺言,他被他父亲今天的行动感动了!出了电影院我问他这些年和奶奶靠什么生活,他说:除了你寄的钱,我还劳动。我心里顿了一下,我记得我从来没有给他寄过钱。是谁在替我给他寄的钱?是陈永涛还是别人?我说小强,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爸爸现在有钱,可我不能给你,我要送你去继续读书,将来要靠你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小强点点头: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你寄给我的钱除给奶奶买药和交学费外,其余的我都全部存着,我不想靠你的钱生活。我说小强,这钱不是我寄的,我没有给你寄过钱。小强惊道:这怎么可能?   开园典礼杨西鸣定在3月18日。开园前几天杨西鸣带领六大班子领导来参观。陈天明站在大门外望着大门沉思。杨西鸣说:陈主任你在沉思什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陈天明说:这门楼是很气派,可惜少了一副对联,而且应该是鎏金的。杨西鸣恍然大悟:对呀,我怎么没想起来。于是他要我立即写一副对联送去制作,要赶在典礼前挂上去。我说你是县委书记,还是你题吧。你没看见如今到处都时兴领导题字吗?杨西鸣摇着手说:不行不行,这个字谁也无权题,只有你自己最合适!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我推脱不掉,便即兴想了两句:   上联:孩子别哭泣,这里有你失去的父爱母爱   下联:老人莫悲伤,这里有你离弃的孝男孝女   横批:幸福家园   杨西鸣拍手赞道:好句子,内容深刻!   陈天明说:不仅内容深刻,而且对仗工整。它肯定会使幸福家园增色三分!   大家一起拍手称赞。   开园典礼是由县委县政府安排的,杨西鸣说要借机扩大一下瑶县的影响。为此县里专门成立了一个庆典班子负责这项工作。他们不但请了地区领导,而且还请了省地新闻单位的记者。杨西鸣要我好好准备一个讲话稿,他说你还要准备接受记者的采访。我谢绝了。我说:我既不讲话也不接受采访,典礼我也不想参加。杨西鸣无奈,说:讲话就算了,但你一定要出席典礼。你是幸福家园的创始人,你不参加典礼那像什么话?我说再让我想想吧。   我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逃离。   天不亮我就登上了第一班进山的班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杨西鸣的应变能力,没有我在场典礼一样隆重精彩。到达枫树岭正好9点,还有18分钟典礼就要开始了,可它的主人却悄悄逃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心里隐隐有一丝凄凉。   学校还是四年前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变化。正是上课时间,河边的教师宿舍家家大门紧闭。我掏出雪春留下的钥匙打开门,眼睛迫不及待地投向窗边的写字台,去看那本日记本。我的脑子激灵了一下,日记本上的钢笔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我走的时候特意将它横在了封面上,现在它又竖着摆在了上面,显然是方草回来过。我打开日记本,果然看到了她写在我那两句话后面的文字:“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我不知道方草到底是责怪天意还是责怪我。我不想把我的错推给上天,上天也是不会接受的。我在屋里坐了一个小时,我知道典礼可能已经结束了,来宾也许正在往天外天的路上。我想我也该走了,趁着现在还没放学。我不想让校长老师们看见。我收起钢笔和日记本,我要把它带走,带在我的身边。它是我从小钟爱的女人的心迹,有它在我身边,我的心就会踏实。我锁上门,然后到山坡上雪春的坟前站了一会。我说:雪春,我的女儿,爸爸现在不再流浪了,我会常来看你的!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三天后省报在头版上用较大篇幅报道了幸福家园,还发了一幅全景照片。这篇赞歌似的报道把我的境界拔高得比幸福家园背后的山头还要高。一个星期后《人民日报》转载了这篇报道,并发了一篇评论。幸福家园和瑶县的名声闹大了。我天天都能收到全国各地的信件,并且有人为幸福家园寄来了捐款。杨西鸣对自己的聪明之举颇为自豪。   一日,我接到陈永涛的电话。陈永涛说:我看到报上的消息激动得几夜都没睡,你永远是我的楷模!我把你的事迹在公司董事会上读了,大家无不为之感动。董事会一致同意为幸福家园捐款100万元。你把帐号告诉我,我让财务立即把钱转过来。   我说永涛,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不能再接受你的捐款了。谢谢你。   陈永涛说:你不必谢我,这是大南海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是捐给幸福家园的的老人和孩子的,你不能拒绝。有时间我一定过来看看。   我没有理由拒绝大南海的诚意,我把帐号告诉了陈永涛。我突然想起了给小强寄钱的事。我说永涛,过去几年里是你一直在给小强寄钱的,对吗?陈永涛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谁给小强寄钱?我说我不知道,自从我走后一直有人在寄,只知道是从深市寄的,没有确切的地址。陈永涛说:我没有给小强寄过钱,他说会不会是你过去的什么朋友?我真的被弄糊涂了。我说我想不起来我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我一直认为是你。陈永涛说我真的没有。他停了一下突然惊醒道:会不会是方草?我脑子嗡地一响:真的会是她吗?我举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陈永涛问:你最近有方草的消息了吗?我说还没有,不过她前不久回来过一次,有人看见了。陈永涛高兴地说:这是个好迹象,她会看到报纸的,你的真诚会感动她的!我说但愿如此。   122   幸福家园在不断壮大,到年底人数已超过了一百,成了名副其实的幸福之家。在这个热闹的大家里,没有歧视没有忧伤,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过着平等的生活,一百多人就像一家人和睦亲切,处处洋溢着和谐与幸福。这不正是我梦中期待的结果吗?我不知道我的真诚能否感动上天,感动方草感动英子感动所有爱过我而被我伤害过的人?   转眼又到了新年,幸福家园每天都收到来自各地的贺卡和礼物,老人孩子每天都有惊喜。我也获得了一份惊喜,那是两张来自遥远的地方的贺卡:一封来自澳洲悉尼,寄卡人是英子;另一封来自西藏那曲唐古雪莲小学,寄卡人是吕娃。两封贺卡上虽然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比获得百万财富更珍贵更激动。英子写的是:“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青山”。我知道英子把李白的“长安”改为“青山”的寓意。吕娃写得更短:“永远爱你”。   英子和吕娃的贺卡弄得我一夜未眠,五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兴奋。我没想到我会在一天里同时收到两个女人对我宽恕的心息,我的努力没有白付,忏悔的心终于感动了上帝。但我很快又从兴奋中平静下来,我想现在还不是我最兴奋的时候,我要把我的兴奋留到和方草重见的那一刻。我想方草和英子吕娃一样,一定看到了报纸看到了我的忏悔,看到了我为赎罪所付出的代价,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手上的贺卡让我坚定了信心。我开始翘首等待。   我一直等到春天,等到灿烂的油菜花开放也没有等到方草。我始终有一种感觉,方草就在我的身边,但她却不愿靠近我。我本打算在这个春天带着她一起去刘家湾看灿烂的油菜花,去修补她那颗被我伤害的心。我的幻想破灭了!   清明节我一个人回刘家湾去为我的父母为小凤和方伯扫墓,灿烂的油菜花把我的故乡描绘得像寓言里的世界一般,芬芳迷人富于幻想。这个特别容易引起人回忆的时刻,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了。大姐陪着我在后山找到了我父母的坟。父母的坟和方伯的坟并排葬在一起,大姐说这是父亲生前的遗愿。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走到坟前我愣了,已经有人先来这里祭扫过了,每座坟前都放着一把采摘的野花。大姐说:这花采的时间还不长,可能是昨天。我说:会是谁放的?大姐说:可能是孩子,这几天经常有孩子上山摘花。我拿起一把花,说:不像是孩子,孩子不会扎得这么工整,也不可能放三把。大姐说:会不会是村干部来过?我否定了大姐的猜测,我说:现在我已经不是县委书记了,他们是绝不会想到这里的三座孤坟的。大姐也迷糊了,说:那会是谁呢?   祭扫完小凤的坟,我让大姐先回去。大姐问:你还要去哪?我说:我想去看看曹老师的坟。大姐说:我陪你去吧,这山路寂寞。我猛然觉得大姐说话的声音特别像母亲,我感到嗓子有些发热。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大姐望着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山路上,除了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这情境打开了我的幻想之门。三十年前那个梦幻女孩的影子渐渐浮现眼前,但她的脸却变得有些模糊了,始终看不真切。时间太久远了,我知道要想复原历史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心里便涌起一丝伤感,我就带着这缕伤感走向了曹老师的坟。   就在这一刻,我的伤感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我看到了曹老师坟前那把鲜艳的野花,它同放在我的父母和方伯坟前的那三把野花完全一样!   我的眼睛立刻被一层白茫茫的水雾蒙住了,那把野花在眼前不断地放大,渐渐地开遍了整个世界……   这天晚上我又惊奇地梦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后的早晨——两个少年手牵着手去村外看雪景。雪过天晴满目皆白景色很美很浪漫。太阳的光芒在少年的眼前描绘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梦幻色。两个少年如同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笑声和说话声在空中久久地回荡,并带着空廓的回音——   女孩:你娶我做你的新娘吗?   男孩:我娶你做我的新娘。   女孩:你长大会抛弃我吗?   男孩:不,我们永远在一起!   女孩:你发誓。   男孩:我发誓!   ……   1997.8~1998.12初稿   2001.2~2001.10三稿   2003.5~2003.12修订   后记   六年前,当我在稿纸上写下这部作品的标题开始讲述这个长长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激动并对成功充满了信心,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不是因为我讲述故事的水平而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   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孕育了很久,故事里所有的人物、环境、事件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有些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因此写起来特别顺手。最初的思路不是把她写成长篇小说而是电视剧本,因为我觉得用电视镜头来讲述这个故事比纯文字的效果更佳。有意思的是几经周折写成的初稿却又不是电视剧本而成了长篇小说——因为我无法用一组简单的镜头来刻划故事里人物的复杂性格。我想,用镜头叙述故事那是电视导演们的活,我的职责是用心讲好我的故事。   2001年10月,作品的第三稿首先在网络上连载,并参加了当年全球华文文学作品大赛,获得了广大读者和评委的关注和好评,最终以最高票夺得长篇小说“最佳人气大奖”。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部获奖作品的最终修订稿,其中部分章节内容作了补充和修改,使这部作品的故事更完整情节更生动更具欣赏价值。   从1997年开始写作这部小说已整整过去了六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与故事里的人物朝夕相伴,有时他们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一起悲伤一起流泪一起喜怒哀乐。我心里时时感到有种不安,生怕写不好他们而有愧于他们,所以我只好将这部作品翻来覆去地修改,但最终究竟怎样我不敢说。我只能扪心无愧地说:我尽力了。   我从小生活的皖南是片淳朴美丽的地方,这里山青水秀举目皆风景,这里民风淳朴遍地是故事。故事里的瑶城就是我故乡的那座小县城。她四面环山纯朴清秀小巧宁静,一条大河傍城而过,清澈的河水碧绿的草滩和两岸古朴厚重的徽派建筑构成了小城一道独特的风景。我很早就有一个愿望能把这个美丽的小城展现在屏幕上,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她的淳朴和美丽,于是便有了这个故事。虽然这个构想现在还没有实现,但我想总有一天您会在屏幕上欣赏到我给您描绘的那个美丽的小城——瑶城。   关于这部作品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当她呈现在您面前的时候,评判她的权利已经不再属于我而属于您了。现在我终于可以结束这段又苦又累的长途跋涉了,此时的心情既苦又甜、既轻松又困乏、既幸福又忐忑。感谢所有关心和帮助这部作品的文学界同仁和读者朋友,在此一并致谢!   作 者   2003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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