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贞节烈女的武侠传奇:寂寞妖红   作者:暗   唐流篇   唐流篇 一(1)   送嫁的花轿吱吱嘎嘎从侧门而入,此时正是黄昏,落阳余辉在楼阁边打出淡金色光晕,婢女芸儿笑着对轿里的唐流说:“小姐,好一处巍峨华丽的府第。”   然而华府美景,更衬出她们孤零零的一只轿子,跟从的不过是一个贴身婢女以及那打扮得花技招展更胜新娘的喜娘。   二管家说:“请随我往这边走,齐王不在府中,由我来安排小姐的住处。”   他把她们引至府侧的一隅,屋子很干净清雅。   打量房中暗青色的锦绣纱帐,浑然不见一丁点红色的装饰,芸儿大感不安,嘴里喃喃地,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安慰话。然而她才张开嘴,唐流立刻摇摇头。   房间里冷冷清清,连世故的喜娘也感到尴尬,她笑嘻嘻地借故走出门去。芸儿见四下无人,便去把唐流头上的喜帕掀开一角,“小姐,先歇口气吧。”一眼看见帕子把金钗压歪了,忙动手为她扶正,又将桌上的菱花铜镜端于她面前,镜子里照出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红衣珠光下神色楚楚可怜。   美丽的新嫁娘,然而,只是一个妾。没有鼓乐与酒宴,甚至不能拜礼奉茶,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抬进来,这样的待遇,她很明白。   记得出门时,父亲拉了她的手,轻轻道:“阿流,你可要保重。”   他似乎于一夜间生出无数白发,眼底亦夹了丝丝冷光,嘴唇木然蠕动翕张。而她鬓角明珠璎络摇晃,闪闪之彩辉映着身上艳红嫁衣,无数金星银针划破这身外红尘,张狂跋扈,痛也变得光怪陆离。   唐泯说:“齐王澶俊美无俦,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少年美臣……”   如此香艳的妙闻,可他说得淡漠无味,像是在市集里偶见的某人,盛名下人物面目模糊黯淡,无论怎样形容也描画不出具体轮廓。   唐流始终睁大眼,不肯相信。三天前,自她得知此事起,便始终这个表情,茫然、无奈、手足无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又应从何处开始问。   也许,这只是个梦,可她唇角分明正渗出血,丝丝寸寸的痛楚咬噬着她;或者,只是一个玩笑,可世上怎会有这样荒谬的笑话!   于是她只能狠狠地咬住唇,身后恍惚有只手在头上梳理,又有人服侍她换了衣裙,金钗珠花琉璃簪下,麻木的一张脸,妆罢后唇上混了血,滟滟异色,不是珊瑚丹,也不是小桃红,没有一种胭脂会有这样的颜色。   唐泯掩了面,差人扶女儿上花轿。他并不肯看她,喝婢女放下轿帘,只是,众人走出去老远后,一转头,依旧有一条身影立在门旁,清冷萧瑟。   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房间里,唐流的心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手脚麻木,许久没有换过坐姿。耳旁隐隐人声浮动,隔了墙壁,有人在低声说话,宛如奶娘又贴了她的耳根,絮絮地叨唠不止。这几日她实在说得太多,唐流也大半没有听进去,可是,这一刻,惟有一句话重新记起,她幽幽地说:“小姐,这是你的命呀。”   “我的命?”唐流鼻子又酸,呆呆发怔,连芸儿推她也不知道,仓促中抬起头,却见一个女子走进房间。   她挽着高高的云髻,发上斜插金钗,钗头镶着拇指大的明珠,映得一张脸艳如牡丹。   “坐得这么端正呀。”她轻笑,眼角眉梢满是不屑,裙上用金线绣了百花图案,随了动作闪闪发光,裙角缀一排小小金铃,走动时清脆丁当,掩然百媚。   唐流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圆如明珠,可是充满着好奇与轻视。   “长得还不错么,”她淡淡道,“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真是闷死人。”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再对唐流多说一句话会失了身份。   在门口,唐流听她向闻讯赶来的婢女说:“我竟然忘了澶今晚是在隆那里喝酒呢,明天我再来找他。”   婢女惶恐地连声应了,送走她又来看唐流,“这是皇上最喜爱的鸾祺公主呀,你有没有说错话?你千万不可得罪她。”   唐流忍住气,低头沉默。   没有人来,她只得独坐干等,一直坐到半夜,听门外的更漏敲过三下。芸儿在房里点了两支蜡烛,烛泪滴滴红如泣血,偶尔风动,阴影闪晃,像有只野兽在暗角伺机欲动。   渐渐地,芸儿眼皮发涩,她歪了头倚靠在门旁昏昏欲睡。唐流再也等不下去,她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说:“芸儿,你下去睡吧。”   “可是,小姐?”芸儿吓一跳,满脸疑问。   “今天晚上没有人会来了。”唐流道,“不用再等,等了也是白等!”   遣走了芸儿,她索性坐下来卸妆,拔金钗,摘霓霞,褪了嫁衣上床去。这几天又惊又累,此时反而将一切置之度外,想来齐王澶既然是朝中著名的风流人物,各色美女早已看厌,何况今天不过是娶个妾进门,他又怎么会把她放在心上。   唐流吹了蜡烛倒头便睡,黑暗里倒也没有牵挂。闷着气睡到下半夜,突然惊醒过来,睁开眼,月华从窗外射入房中,在床前打了白霜似的一层朦胧的光,光雾里站了一个人。   她吃一惊,立刻又明白过来。   那是个男人,齐王澶回来了。   他仿佛是喝醉了,步履有些蹒跚,胡乱地脱下外袍后,翻身倒在床上,身子压到唐流,倒也不觉得奇怪,一侧身,竟将她拥在怀里。   唐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他抱住,一张带着酒香的男人面孔压在她脸上,说不出的怪异突兀。她实在忍不住,叹一口气,轻轻避开脸。   似乎感觉到她的抗拒,他竟强硬起来,翻身上来,猛地吻住她,双手随即拉扯她的衣裳。   唐流几乎要用力去反抗,可一转念想到奶娘说的话,女人总要走这一步的。她的手软了,推脱什么呢?今晚不肯,明晚总要肯的,人都已进门了。   她索性咬牙闭上了眼,任之所为。   齐王澶是个年轻强健的男人,他的手如同灵蛇一样冰冷而光滑,在她周身来回游弋。不知何时,衣服已被褪开,他的身体直压在上面,肌肤竟也是冰冷的。   唐流咬住唇,奶娘说过,女孩子不能出声音,否则会失了身份。身份总是最重要的,虽然她只是个妾。   可一切都让人如此委屈,虽然她拼命劝自己要克制,可身体上的陌生与慌乱仍是让她止不住地颤抖。这强硬大力的男人,毫不怜惜,纠缠中,疼痛如锥心的宝剑,破腹一记刺入。一时忍不住,唐流痛哭出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与面子,使劲把他推出去。   没想到,这一用力,竟把他从床上推到了床下。   这时,齐王才清醒了,他翻身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修长,遮住窗外朦胧的光线。唐流只看见暗夜里,一个男人双目炯炯地瞪着她。   她不敢出声,脸上烧得通红,泪珠慢慢流下来,滴到锦罗绸缎的被面上。空气里有一丝腥气,她舌头上也含了腥,嘴唇咬破了。   齐王澶的身体在黑夜里有极淡的光,他终于明白过来,“你是唐泯的女儿?”   唐流仍是说不出什么话,她只有拼命地点头。   齐王澶冷冷地看住她,眼底像含了千百支冰箭雪刺,一齐射向她,纵然是黑暗中,唐流仍被他看得浑身冰凉。难堪的沉默后,却见他披起外袍,转身扬长而去。   他竟然走了!   唐流睁大眼睛,冰箭雪刺蓦然消失,却流下满腹辛酸泪,像有无数个细不可见的小小伤口,正悲哀地。汩汩地流血,她低了头,抱住被子,大声痛哭。   一夜再不能眠,直到清晨时分,芸儿进门来,才发觉她面孔红肿,被上血迹斑斑。   “小姐?”她大惊失色,“你怎么了,王爷呢?”   唐流神色凄楚地摇摇头,看得那忠心的婢女也伤心起来,“别难过,小姐,”她哭道,“还有芸儿在这里。”   她扶唐流起来,先用帕子擦了血迹,又去找了个木桶,满满地注上热水,让唐流整个地浸进去。热气氤氲中,唐流默默哭泣。   当天夜里唐流便被换到另一个房间,在王府西角一栋清静的小楼里,奴仆不过两三人。齐王大约是生气了,再也不来看她一眼。   唐流渐渐沉静下来,思前想后,无数疑惑升起。尤其是在夜里,她指扣窗台,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必须如此?恐惧如潮水反复,恐惧到眼底发蓝。芸儿问:“小姐你在想什么?”   她却答:“我只是希望父亲不要出事。”   可是,这一切本来由不得她。   在她嫁入王府的第七天,皇上突然以频繁与外邦有染、对上大不敬等罪名降旨查封唐府,削了光禄大夫唐泯的官位,发配边塞,家中所有男女老少无论奴仆一律充作了官奴。   芸儿跑来报信时,唐流扔了手上书,掩面不语。   果然,一切总有原因,父亲早知会出事,为免连累她陷身为婢,想来齐王澶的妾总是好过官奴,如此用心良苦。油镬与火坑?他含了满腹辛酸为她挑出条稍好的退路。   她紧紧拉住芸儿的手,“可曾有老爷的消息?唐府又是怎么犯的事?”   “我打听过了,是老爷手下的一个名叫陈守规的师爷出来指证的。”芸儿灰败着脸道,“他偷偷上书刑部,指证老爷与西夏人来往密切,又挑出了所谓的大不敬的证据,皇上正为西夏伤脑筋呢,一怒之下就封了唐府。”   “陈守规?”唐流摇头,这名字并没听过。她问:“父亲什么时候离京?是否已经起程?”   “我不知道,小姐。”芸儿哭,“听人说昨天傍晚起府里所有人都被关到天牢去,指日便会被卖到官府人家做奴仆,而老爷昨天早上在金峦殿里就被削了官爵,直接送到狱中,想来要过几日才会离京。”   “我要看他去。”唐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爹爹,我要去救他。”   “不行呀,小姐。”芸儿拉住,苦苦求,“天牢里外都是人,我们又没有银子疏通,就算有了银子,老爷是重罪也容不得人探看,要是再把您抓去了,老爷岂不更要气苦。”   唐流跌坐在地,不错,这不是斗气的时候,她不能冲动。   然而不待她有所行动,倒有人来找她了。三天后,婢女素馨来禀话:“王爷在大厅等小姐,太后入府了,她指名要见你呢。”   唐流正中下怀,起身换了件衣服便随她而去,走前将自己的首饰箱交给芸儿,“你走吧,这些东西够你下半辈子生活了”。   “这是做什么,小姐?”芸儿吃惊,“我是陪你嫁过来的,我要陪小姐一辈子。”   “我不用你陪了。”唐流感动,轻抚她长发,“你先出府去,把自己安定下来,也许以后我有了难处还会去找你。”她说得含糊,可眼里坚定果断。芸儿有些明白过来,吓白了脸,拉住她手腕低声道:“小姐你不要做傻事呀!”   “傻?”唐流苦笑,“我早傻过了,现在倒是要做些应该做的事。”她狠心把婢女推开,“走吧,我顾不得你了,此刻,你在我身边反而是累赘。”   安排完毕,不再看她,随素馨出去,来到王府的大厅。   一进门,便见堂中端坐着位凤冠霞披的老妇人,众人如群星拱月,围在她身边。所有人俱是华衣美服,金饰玉带,想来多是皇亲国戚一流。唐流只看了一眼,便被人推着跪倒在地上。   “这就是唐泯的女儿么?”太后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唐流抬头看她,大约是五六十岁的年纪,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珠宝,但神情雍容气度华贵。   她也在仔细打量唐流,点点头,问:“兀那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唐流道:“您是圣母皇太后?”   “不错,”她点头,“你可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看你?”   她不问也罢,这一问,唐流不由泪盈于睫,大声道:“不知道。”   一旁有人见她如此,立即上前喝止,“放肆!竟敢如此对太后说话。”   唐流不理他们,跪移向前几步,自道:“家父向来为官清廉明正,上对得起皇上太后,下对得起布衣百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受如此刑罚。”   “他不该暗中私通西夏皇室,举止浮夸、言辞不当,有辱我邦威严,有辱当今圣上的名望。”太后叹道,“唐泯本是老臣子,竟犯下如此藐视皇上的罪过,真是不该。”   “这不是真的!”唐流急道,“我爹爹不会藐视圣上,定是被小人诬陷所至。”   “你说我胡言乱语?”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跪下行礼道,“请太后明查,小人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她转头怒视他,他不过四十多岁,白面微胖,说话有些慢条斯理。   “小人有唐泯接见西夏使者时所写的诗文为证,其中唐泯屡次用辞谬误,实在是有损皇上的威严呢。”   太后闻言点头,“接见西夏使者的确是件不可轻视的事,涉及了国家荣辱,若有差池,礼仪是小,国威为大呀。”   唐流几乎吐血,但又平静下来,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争无可争,她紧紧闭上嘴。   “看来唐泯有个聪明的女儿。”太后显然很乐意见她不再争执,“你虽是个妾,又是罪臣之女,姑念你还识大体,先赐座齐王身侧,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唐流顿时怔住,她并不认识齐王澶,自那晚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而此时在厅中,有三位年轻的王孙公子在座。他们都没有穿官服,一个个轻袍缓带,神色悠闲地看着她,他们甚至有着相似的身材,唐流根本认不出齐王是谁。   见她如此犹豫,太后不由奇怪,而她身边有一女子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唐流微侧头,原来是那次遇到的鸾祺公主,今日她身着一色锦衣,簪着玉钏翠环,更添美艳。   终于,座上一位绯衣男子微微地向她点了点头。唐流忙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这应该就是齐王澶了。   他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甚是清冷高傲,并不看她一眼。   唐流无奈,不是不尴尬的,那晚实在太混乱,她也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英俊的一个人。   耳旁听得太后雍容地道:“陈守规你先别退下。”   唐流只觉脑中“嗡”地一阵轰鸣,陈守规!这个名字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抬头瞪他,身上穿了如父亲一样的四品官服,原属于唐泯的一切大概也都归于他名下了。   “陈守规,你忠心为国,皇上也是知道的,只是唐泯一事虽是为了成全国体,也实在亏待了老臣。如今你已获其位,我要你今日在堂中立下誓言,从此善待唐府后人,一段恩怨就此了结。”   “小臣遵旨,小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今日在此指天而誓:从今以后,决不为难唐府之人,无论唐家小姐对我做什么,小臣决不见怪,以慰唐泯在天之灵。”   唐流吃惊地看着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一字字道,“我爹爹怎么了。”   “唉!”陈守规一脸悲伤,以袖掩面长叹,“唐大人昨天晚上在狱中旧病复发,竟去世了。”   唐流只觉头上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无数火星从顶上散开。那个慈爱正直的人竟去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到,往日的亲溺教诲涌上心头,她泪流满面撑不住,几乎要跌倒,秋草般瑟瑟发抖。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父亲身犯重罪,本要发配边疆,这样一来,倒省去了他奔劳之苦,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呢。”太后见她如此难过,不觉劝道。   “小臣心里也难过得紧呀!”陈守规猫哭耗子,滴下眼泪,“唐老本是良臣,不过行事一时糊涂。每思及此,小人也觉心痛,定会好好善待他的后人。”   唐流狠狠地咬着唇,直咬出血来。他们一个个仁义亲善的样子,仿佛是唐府大逆不道,还要他们来原谅宽容了,她本不过是个弱女子,一切都由他们说了算,这里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我的侄儿熏呢。”半天,她从嘴里挤出句话。   “他就在厅外。”陈守规有些得意,“小臣早知唐小姐最疼爱这个孩子,我已把他带来。”   唐流不理他,只望向太后,“我要见熏。”   熏很快被带来。他不过七岁大的年纪,有着乌玉般的眼珠,鲜花似的唇,一见唐流,便扑了过来,“姑姑,我想死你了。”   唐流迎上前抱住他,心如刀绞。这个孩儿本不是她的亲戚,他父亲殷祥本是唐泯手下的爱将,不幸英年死于沙场,母亲也悲痛殉情,留他在唐府,未想竟也不能保全。   “熏儿,”她柔声道,“还记得姑姑最后一次见你怎么教你的么?”   “记得。”他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姑姑说,天下之疆,莫为王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帝王家的,为人臣子定要效忠于皇上。”   他的声音稚脆有趣,连太后听了也微笑点头。   “那么今天姑姑还要教你另一句,”唐流含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效忠于皇上,就是皇上的人,死也是皇上的鬼,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熏应声道,小孩子聪明伶俐,向来引人喜爱。   唐流拉着他小小的手,抚上他柔软的发,“还有,熏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你日后身为人仆,虽然效忠不了皇上,可也要记住这个道理——要对主人忠诚,不可为了一点利益出卖主子,为人所不耻。”   边上的陈守规听了这话,脸上顿时讪讪的,有些下不了台。可又挑不出错来,恨恨地看着她。   熏奋力点头,那小小的面孔纯美得不似真人,唐流道:“你已经七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大人,无论什么事,就算是天崩地裂也要学会自己拿主意,知道么?”   “是的,姑姑。”他认真道,“熏儿很明白。”   “乖。”她府身上前在他脸上吻了下,“熏,如果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了自己的家奴妻妾,一定要学会严厉驾驭下人,如同皇帝执掌朝政。你亦要懂得如何管教手下,要记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家规应视同触犯国法般不可原谅。”   熏听得奇怪,可仍旧听话地点头。   唐流不由怜笑,“傻孩子,你年纪太小,如何听得懂呢?来来来,姑姑这就给你举个例子……”话未说完,已长身而起,从腰间抽出早备下的匕首,旋身向陈守规扑去。   那陈守规已在一旁听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全未想到她会如此,大惊之下,奋力向后退去,一旁陪驾侍卫也窜了出来,可是还未碰到唐流的身体,已被削中手足,受伤倒地。陈守规倒也机灵,慌乱中回身从身后侍卫腰中抽出长剑,格手刺向她。   只听“扑”的一声,剑身直入唐流右肩,这一下,在座众人无不弹起,太后与公主不由失声惊呼出来。侍卫们不再向前,傻傻地看她受创。   唐流毫不在乎,正好乘此机会,咬牙挺身向前。“呲呲”声中,陈守规手中的长剑直没入她肩,一路穿到了剑柄处,鲜血淋淋地泼散出来,没有人会料到唐流竟如此拼命,全惊得呆住。陈守规握住剑柄僵立,也不知躲闪,此时,唐流手中的匕首却已晃到他胸前,分毫无差,直直刺入他心脏。他眼睁得大大的,立时倒地气绝,手里却仍紧抓着那柄剑,带得唐流一起倒了下去。   堂上众人全都看呆了,竟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挡,直见她倒在陈守规的身上,才有人喝了一声:“来人。”   混乱中,唐流只回头看熏儿,怕他受惊过度,却见那小孩儿虽然惊骇无比,倒也没有失态哭泣。他张大了嘴,痴痴地叫了声:“姑姑……”   唐流忍住肩上的痛,拔出陈守规身上的匕首,抛到他面前,一手指向太后,却向熏叫道:“记住,熏,这是国法。”又指向身下陈守规的死尸,“这是家规,你懂了么?”这时身后有侍卫上来拉她,挣扎中牵动伤口,她终于疼得昏了过去。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唐流于梦中吟着这句诗,醒来时,齿旁仍有余声,她看到婢女们脸上惊异的表情。   肩上的伤口已被人密密地包扎起来,她倒也不觉太痛,睁开眼来却觉慵懒,“这是什么地方。”   “是齐王府。”婢女轻答,“唐小姐可要吃点东西?”   唐流摇头,尘缘如梦,她倒情愿不再醒来,只要想到陈守规的死状,也就瞑目了,可是爹爹也再不能回来。   她只奇怪自己怎么不在大牢里,当众杀人实是应该被解入狱中的。没想到他们竟然找人医治她,服侍她。   “太后吩咐等姑娘伤好了,再作命定。”那婢女轻轻道,她十分聪明,显然已经看明了唐流的迷惑。   唐流苦笑,也对,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犯审起来的确没有什么意思,当然要治好了立在堂上才判得痛快。   她的伤很重,直过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愈合,太后终于又来见她。   仍旧是在老地方,仍旧是那些人,不过少了陈守规,唐流也变得虚弱不堪。   盯着她苍白的面孔,太后的脸色倒是和善的,“看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头。”   唐流微笑,“谢太后恩惠,这是民女咎由自取。”   “你本是个识大体的人,”太后叹气,道,“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事,全然不顾我的面子,竟然当堂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四品的官员,你真是做得太过了。”   唐流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她本不喜欢陈守规,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到底面子上又过不去,她确是做得太绝了。   “民女愿受一切惩罚。”她轻轻道,反正已达到目的,说些好话也无所谓了,“太后是至仁至善之人,冒犯了太后民女也很后悔,民女有罪。”   太后很满意唐流的回答,“唐泯向来清正,教出的女儿倒也端庄,只是你一时错手铸成大错,我也保不了你。从今天起,你不得在齐王府居住,当同唐府众人一般充作官奴,你可服?”   “我服。”唐流应。父仇已报,本是犯死罪的人,谁知还有一线生机,本就是捡来的好处了,哪还会挑剔什么。   “很好。”太后点头,“那就这么办了,你倒是个明事理的女子。”   唐流低头谢恩,随人退了出去,转身时忍不住看了齐王澶一眼。他今日一身紫衣,仍是坚玉般苍白的面容,令她想起那晚他冰冷的身体,当她看他时他的眼竟也盯着她,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着星光,唐流被看得心头一跳,忙低头去了。   她被解入天牢,又过了两日,又被送到了一栋大宅前。“这是少相府,”解差道,“你被少相选中为婢了。”   是少相么?唐流忽然心中觉得有些失落,她知道所有的官奴都是被皇族、官员由上而下地选入府里的,齐王完全有实力来选,可他毕竟没有。想起那日堂上的那个苍白清秀的人,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与少相隆的关系很不错吧,是不是以后还能见到他呢?   唐流被安排在相府的浣衣部,负责将清洗完的衣服分开给各房的婢女取回,这根本是不累的活,她也乐得清闲,可以养伤。只是她并没有见到少相,更没有见到齐王。   一日闲来无事,唐流答应帮内房的婢女蜞美去花园采摘芍药,相府的人都喜欢将鲜花晒干熏衣裳。唐流低头工作,忽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记,转过头来,却是鸾祺公主,几日不见,她依旧娇艳欲滴。   “是你啊。”她娇笑,已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轻蔑神情,“伤可好了么?”   唐流淡淡一笑,“谢公主关心,还好。”   “你可让我们大开眼界了。”她咯咯地笑,“世上竟有你这样不要命的人。”   唐流不回答,只想走开,她们本不是一路的人。   可公主却偏要拉住她,“来,跟我去,有人想见你呢。”   唐流不知如何是好,竟被她一直拉走了。   公主直把她拉到一个花园,园中有着一泓碧玉般的湖水,周围环绕着香花异草,湖边还有一只六角亭,亭里已经坐着两个人。   一人穿玫红色袍子,外罩着缀满福字的黑色纱衣,脸容高贵如玉,另一人却是青色的绸袍,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容。   唐流的心不住又狂跳起来,隔了这么多天,她终又见到齐王澶了。   见她驻步不前,鸾祺笑得更欢了,“怎么了,你不是命也可不要的么,怕什么?”   唐流被她说得难堪,可真是有些心虚了,只能冷冷道:“我现在是个下人,应该去做事。”   可公主却不放过她。“是呀,”她笑吟吟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婢女了,怎么能不听话,叫你去端酒呢,你不去?你不是很明白家规的么?”   唐流被她说得心中一痛,低下了头。   见她们走进,那位青衣公子有些奇怪,“鸾祺?你又在出什么鬼主意了?”   “我不过带了个人来跳舞助兴,你们光喝酒又有什么趣味。”鸾祺转身,“隆,你府里的景也好,酒也醇,只是歌姬太差,怎么不好好调教几个来给我们看?”   “这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听歌。”少相隆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再说这位唐姑娘好像不是我府里的歌姬呢。”   “我说她是,她就是。”鸾祺淡淡道,“来,还不给少相与齐王倒酒。”   唐流忍着气,在隆的杯中注酒,又转身向澶。他清冷的目光正盯在她的脸上,她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头看他酒杯,见他握杯的手纤长柔韧,指上套着只红玉扳指。   唐流低头服侍,将琥珀色的醇酒倾入水晶杯,骄阳在水晶杯旁折射出晶莹的光芒,映衬着这几个绮年玉貌的男女。似乎美人佳景应该聊着些风花雪月的事,可话题一变,偏偏转到了她的身上。   鸾祺笑着看她,“你知道不知道,我祖母很是欣赏你呢。”   唐流一愣,终于明白她口里的祖母是皇太后,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   “她说唐泯的女儿不但有骨气,骨头也很硬。所以这次没有把你严办,祖母喜欢硬气的人。”   唐流听她说得奇怪,只得低头不语。   少相隆闻言也笑,“忘了说了,唐姑娘放心吧,太后说先委屈你一下,等这事过去了,再放你回齐王府。”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笑瞟着澶,“总不能棒打鸳鸯各一方吧。”   澶不说话,只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唐流的脸却顿时红了,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味道,没想到太后仍是会让她回齐王府,心里又有一点欣喜。   “所以说这次对你是大恩典了,你可要自己明白呀。”鸾祺接道。   唐流苦笑,唐家莫名其妙遇此横祸,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的小妾,这竟都全成了一场恩典,这个道理她不明白。念及慈父往日神情,不由心中难过,咬着唇不让眼泪下来。   隆是个极体贴明白的人,见唐流触及痛处,将手中杯子递了过去,“那日在大厅上唐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我敬你一杯。”   唐流不语,接过一饮而尽,微辣的酒水沿喉而下,顺便将眼泪也冲了下去。   “上次在厅里说了那么多话,怎么今天没声音了?”鸾祺奇道,“难道心里仍是记恨么?”   唐流看她一眼,不说话。   “毕竟唐老仙去时姑娘不在身边,这必定是姑娘的心头大憾吧。”隆话语温柔,他递上杯子,“姑娘心里不舒服也是应该的,不妨痛饮几杯,舒缓一下。”   唐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接过杯一饮而尽。鸾祺闻言也倒来了酒,“算我说错了,来,喝个赔罪酒吧。”   唐流也不多话,左一杯右一杯地灌了下去。隆拍手笑了起来,“原来唐姑娘不仅胆子大,酒量也好,今日大家何不一醉方休?来人,把我埋在梅树下的那坛状元红拿来,再把那个西夏女人叫来跳舞。”   仆人们急急端来醇酒,拍去泥封,一股香气直飘了出来。唐流闻香浅笑,“果然是上好的酒,恐怕已过了二十五年了。”   “正是,正是!”鸾祺笑,“你倒明白,那是隆出生时埋下的,今年正好二十六年。”   隆精神焕发,亲自倒酒,“好酒也要遇知己,唐姑娘实在是个妙人。”   唐流取杯即饮,以前也常陪爹爹饮酒,她的酒量原是不错的。   西夏舞女已走入亭中,端见得金发雪肤容貌奇美,身段凹凸玲珑有致。唐泯做光禄大夫时家里常常接待西夏客人,也有西夏来使送女人入朝,她早见过西夏美人的风情,也随父亲学过西夏语,倒也不觉奇怪。   鸾祺却惊笑拍手,“澶,你看,她的眼珠是蓝色的呢,那把金发会在日头底下发亮!”   西夏女在乐声中袅袅起舞,鸾祺说得不错,少相府的舞女中看不中用,舞跳得并不太好,唐流精于此道,看得出她的门路。   他们却都很欣赏,沉浸于那舞动中的妖娆。隆轻笑着低声对澶道:“怎么样,西夏女子床上最有风情,不如晚上送入你府中如何?”   他说得虽轻,鸾祺却也听到了,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倒是亲密无间呐,怪不得人说齐王少相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   澶微只是微笑,毫不在乎。唐流的心一跳,猛然间清醒过来,一时心中雪亮,明白得彻彻底底。想来这些贵族公子根本不把平常女人当人,那西夏女本也是少相的侍姬吧,可是说送就送给了齐王,如此美貌的女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件玩物,这大概也算唐流的写照了吧。   她一口酒堵在胸中,咽不下,吐不出,郁积到胀痛。低了头细细思量,难道这就是她以后的归宿?纵是回齐王府做妾又能怎样?总有一天他若厌了烦了,只要脸一板,大可再将她赐给家奴。   不知不觉地,唐流脸色灰败下来,放下酒杯。众人并没有发觉,她已于此刻心灰意懒,原来,为奴与做妾,区别不过是从油镬至火坑,她人虽坐在这里,于他们之中,却是个蒙他们看得上眼一同邀来玩乐的人,欢歌乐舞酒醒曲散后自当归于原位。   唐流转头看着澶,试图在他那深刻坚挺的面容中找到一丝关注与温情。可他毕竟没有看她,他哪会用情在一个妾的身上,那一夜,他的眼光冷过秋霜,唐流仅仅想着,已觉浑身发凉,若要去信任那样的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是何等幼稚可笑!   一瞬间,绕耳佳音变成了空洞梵语,如旷野里的风沙卷过,只余下一地荒凉。唐流再坐不下去,缓缓站起来,跨过杯盏往外走,鸾祺奇怪地看着她,隆似乎在叫她,她也似不闻。路过那个西夏舞女身边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用西夏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金发碧眼的西夏美人突然听到来自家乡的话,不由喜形于色,停下舞步,道:“我叫伊兰,你是谁?”   唐流又走近她,发现她有着西夏人所没有的细腻的皮肤,容貌媚丽明艳,果然是个绝顶的美人,令人心生怜惜。她轻轻问:“伊兰,你为什么要来中原?”   伊兰的眼睛立刻朦胧起来,如烟如雾般,当真是夺人心魄的一种美色。她幽幽地道:“他们说我能跳最美的舞,可是我真的很烦,我是从来不喜欢跳舞的,除非是跳索米拉。”   唐流不由伸手去抚她精巧的面庞,人说太过美丽的女子必遭天遣,这样的尤物果然是身不由己的。伊兰越是美艳活泼,眼里的落寞孤单便越是动人,唐流虽是女子,也看了动心,她叹口气,说:“伊兰,不如让我陪你跳曲索米拉吧。”   伊兰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会跳索米拉?”她颤声道,“我可是从来没有跳过呀,出了西夏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跳了。我常常想,如果能有人和我一同跳这个舞,就是死也不怕了。”   唐流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索米拉是西夏人至爱的深情之舞,通常是情人们为爱而跳,也有互相交命的朋友对跳,平时不大上场,只有在婚礼和举国欢庆的大日子里才会有人跳。情深与爱恋是舞的精髓,每一个少女自十岁起就由母亲教会这支舞,可什么时候能正式跳却是谁也不知道。   索米拉是每一个西夏女孩子心里的绮梦。   “你没有跳过么?”唐流叹息,“不要紧,我会,我可以和你一同跳。”   伊兰欢呼一声,扑上来拥住她,在她颊上亲吻,唐流知道这是西夏人的习惯,并不推她。   伊兰放开她时,已换过了一幅神态,面孔严肃,指若兰花,柔软的身体却立得挺拔,手足摆成散花般的形状,她已准备就绪。   唐流向她微微一笑,索性褪去了外袍,正好今天她穿了身紧致的里袍,白色的衣裤如同劲装般妥帖。   她身后的乐师也都来自西夏,见到这个动作马上精神一震。“是索米拉呀!”他们相互惊声提醒,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那支神秘而诱惑的曲子娓娓地奏了出来。   唐流和着曲中的韵律,轻轻摆动身体,一个节拍一个动作,一步一步向她欺近,这支舞是同西夏来的一位舞妓学的,学得有八分像了,她说过,“索米拉的实质在于两人似近又远,贴魂贴骨的一种依恋,可实质上舞者身体并没有碰在一起过。”   伊兰的身体急促地颤动着,腰身扭得似一根可任人摆弄的铁丝。唐流时时地引着她、顺着她的舞步,如同她的影子。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这样诡魅的舞蹈在中原是绝不可能见到的。   学这支舞唐流用了两个月,可真正跳起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最最要紧的是舞终时的飞旋,一般人可以转十多个圈,唐流却可以转二十多个,不过怕伊兰受累,她们同转了十四个。   乐声戛然而止,舞者与观者似并不满足,乐师们张大了嘴,手指犹自扣在琴玹上不肯放下。伊兰的脸孔泛着满足的红晕,她香汗淋漓,气喘不止,可又满怀欣悦。   “这就是我们的索米拉呀!”她感激道,又来亲吻唐流,“谢谢你帮我圆了这个梦。”   唐流有些累,毕竟身上的伤并没大好,她从地上拾起外袍,又回头看了伊兰一眼,她的小小面孔粉红娇艳,简直要发出光来了。   唐流在她娇嫩的面颊上轻抚一记,只说:“伊兰,要多保重。”   她走了,并没有再看那三个贵族一眼,从今天起,她要努力习惯这种姿式,高傲与不屑,如同澶一样。   第二天唐流起得不晚,仍是在整理衣物,隆来了,脸上仍带着那摄人的笑容。   “昨天怎么一声不哼地走了?没有想到你的舞跳得竟是这么好。”   唐流不语,也许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把她从浣衣部调到舞妓苑去?这些纨绔子弟不会放弃感兴趣的东西。   “伊兰呢?”她突然问他,“她究竟是你取乐的舞女还是陪寝的侍姬?”   “原来昨天你是为了这个不高兴?”少相皱眉,“你吃醋了?”   唐流不响,他错了,她不是吃醋,只感到同病相怜。   “其实澶可以把你封作侧妃的。”他盯住她,眼神深邃看不出心思,“你的容貌才艺并不在伊兰之下,何况伊兰是个西夏人。”   “西夏人不是人么?”唐流冷冷道,“难道你始终只当她是宠物么?”   少相见她动怒,不觉吃惊,牵了牵唇角不再出声。   见他示弱,唐流更不放过,逼问道:“也许是我错估了你同齐王的感情了吧,你们是可以同享一个女人的,那么是不是以后你也可以享用他的妾?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把我送回到齐王府,直接留在相府算了,反正齐王也经常来,说不定以后还可传为一段佳话呢。”   这话说得厉害,隆的脸色变了,下不了台。他沉了脸,收起所有秀美温润,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唐流并不后悔,她就是要他生气,要杀要剐都不要紧,她是不怕死的了。   他才走,鸾祺又来了,冲上来一把拉住她手,"昨晚的那支舞好看极了,快快教我。"   唐流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拂开,淡淡道:“恐怕我不能从命。”   “为什么?”她薄怒,“你若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这支舞不是用来跳着玩的,我若教给你恐怕会亵渎了它呢。”   鸾祺终于大怒,一掌掴在唐流脸上,“下贱的东西,给你几分脸色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力气不大,但掌掴之声干脆凌厉,唐流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打骂过,面颊发烫如灼烧,一路引着浑身血液往上冲涌。   “谁是下贱的东西?”唐流直直地盯着她,“今天你倒要给我说说清楚。”   她步步逼近,后者害怕起来,可尤自硬撑着,叫道:“你想干什么,我是堂堂的公主,你一个罪臣之女竟敢出言威吓我,快来人!”   身边早有几个侍女眼见不对护了过来。唐流伤口未愈,被众人七手八脚拉了个牢牢实实。   鸾祺见她被困,立刻得意起来,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个婢女,就算齐王要你也不过是个妾,连侧妃都没争到呢,倒先给我脸色瞧了,本公主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犯上的女人呢,看来不给你个教训你是不会明白的。”   侍女们听她此言,俱是心领神会,奋力将她推至园中水池边。唐流仍想挣脱,不意用力之下伤口迸裂,一阵发软竟被她们推了下去。   池水不深,唐流本来也会游泳,但在四月冰冷的天气里,这池水简直如同利刃般伤人,况且她的伤口碎裂,触了冷水立刻散发出锥心疼痛,甚至苦楚过一剑刺体。唐流在水下不能动作,径直向池底沉了下去。   直到此时,唐流倒也不害怕,甚至在看到绿茸茸的水草时,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了。“也许死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对自己说,“至少黄泉路上还有爹爹在。”   索性不再作任何努力,放任身体向下沉了下去。耳旁有水声,渐渐感觉生命如落叶归根般飘坠,只差一点点了,她想。突然,身后伸出只手臂,那是属于男人的强健而修长的臂膀,它紧紧地拥住她的腰,拉住她又向上升去。   唐流不由挣扎,想努力摆脱,可手脚已完全不听命令,冷水里无法动弹。她想说:“为什么要救我!”张开嘴,水却涌了进来。她并不怕呛死自己,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男人发觉唐流的异状,更加迅速地游向湖面,一手将她的面孔托出水面,一手划向岸边。   他奋力把她带回到了岸上。   唐流软倒在地,不住呕吐,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五脏都要吐出来了。   有人拿了一件衣服来,包住她,男子急切地问:“姑娘,你还好么?”此时,鸾祺尖锐的叫声也传了过来,唐流彻底清醒了。   已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只看见一个男人的脸近在眼前。他有着一对极威武的眉毛,面部线条犹如雕刻般清晰明朗。   唐流只是喘息,不住地发抖,寒冷、麻木、悲愤、失望。   那男子见她面如死灰,有些焦急,一边大声叫着些什么,一边弯腰将唐流抱了起来,进到一间生了火的房间,几个侍女上来扶住唐流,然后他避开,直到那些侍女为她脱掉湿衣,浑身擦干,用布条细细包扎了伤口,又用两条厚厚的棉被把她包住。   她慢慢暖和了起来,手脚又可以动了,同时有眼泪落了下来,心中无比愤怒。只差一点点了,她知道,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自己就可以昏迷,然后死掉。   侍女们已经站得远远的,惊惧观看着她。   门打开了,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也换了件干衣裳,径直走到唐流面前,俯身问:“你怎么样?”   唐流含泪看他,想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可她的喉咙是哑的,发不了声音。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放了心,怜惜地看她,轻轻安慰:“不要怕,没事了,过两天就会全好的。”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令唐流想起生病时爹爹看她的样子,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碎了一样,此时再看见这种眼神简直会令她发狂。   唐流痴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正直、温柔的眼睛,她要将它看仔细些,可是泪水又涌了上来,模糊了一切。   唐流在床上又躺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鸾祺、隆与澶都没有来看她,只除了那个救她的人,他的名字叫平。   “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威虎将军呀,平将军向来与其他的武夫不同,温和可亲如同文人君子。”侍女们都这么说,她们窃窃私语时并不瞒着唐流,交头接耳地谈论他的种种好处。   那一定是真的,唐流想,有着那么双温柔正直的眼睛的人不会是个凡夫俗子,那双眼睛,简直能化枯水作清泉。   他几乎天天来看她。二十多岁的一个大将军,不穿盔甲战袍的时候竟完全是个大孩子,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笑容,这是唐流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笑容,不同于澶的魅人、隆的精致,而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欢喜,令她完全感动。   他是明亮的,如初春阳光和煦暖人,偶尔也会有忧郁,叹气道:“姑娘你实在太不小心了。”但马上又微笑,“幸好让我遇到你。”   唐流很喜欢看他说话时认真的样子,发自内心的体贴关心,话不很多,一字一句都可亲可爱。   他总是来看她,隔了轻纱帐幔,认真地向大夫询问她的病情,要了药方细心对照,提醒婢女煎药时间,对上对下,任何人前口气一视同仁,满身稳妥正气令人可敬。   一直到了唐流可以下床走动,隆才来看她。想起上次被她痛骂的事,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可还是周到地向她打招呼。唐流有礼地回答了他,同时请他不必如此客气,她不过是他的婢女。   他叹气,“你仍是不肯原谅我们?鸾祺固然任性,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收敛了许多,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唐流不由笑,他们都是一个口气的,总是怨别人不肯原谅人、脾气太犟,道理原都在他们那一边。   “这几天平一直都来看你,是不是?”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唐流点头,懒得跟他说话。   “你虽然在我这里,却是迟早是要回齐王府的。”隆冷下声音,带着提醒和警告,“唐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是,我希望你不要为齐王惹出事端。”   这是唐流第一次看到隆板脸,想不到这样一个精致优雅的男子,发怒起来会如此可怕,秀美的眉形微微皱起些,像两支利剑斜插及鬓。   可惜,他遇到了唐流,天生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她“霍”地一声转过头,紧紧盯着他,“少相是在开玩笑么?唐流不过是个小小婢女,哪里有本事能替齐王惹出事端?再说,齐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声音冰冷眼色凌厉,倒看得隆一怔,一时也不好再发话。   “少相还有事么?”唐流冷冷道:“这几天生病,浣衣部的事情想必已堆积如山,请恕我不陪少相多聊了。”她不给他面子,自己转身就走。   隆呆在原地,有些下不了台,这丫头如此倔犟强硬,竟然在他的府里给他脸色看。他向来待人处事温雅如玉,怎么会向一个小姑娘动怒发火,想了半天,叹一口气,只好认了。   唐流占了口舌上风,却还是禁不住地心烦意乱,一头冲回浣衣部,才进门,便有侍女荆环向她取笑,“唐流姑娘睡醒了么?今天怎么想着进浣衣部看看了?记得千万要把身子养好哟,所有的事情堆在墙角都不要紧,有我们这些命贱的人侍候着,只是别委屈了姑娘。”   她咭咭咯咯话语清脆锋利,引得周围的侍女一起大笑,有一个上前假意拉住她,“荆环姐姐,你千万要小心侍候好了,要不然不光是齐王少相,平将军也会来兴师问罪,大家可都要倒霉了。”   她们牵扯抱成一团,放声哈哈大笑。   唐流紧皱眉头,低头只当是没听见。这些日子里,众人的风言风语没有一刻停止过,所有的人都不怀好意,冷眼看着这个齐王的妾如何地勾引将军,这桩事情又会如何发展。左右是看场热闹,顺便嘲讽笑话,谅这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再怎么折腾也飞不上天去。   荆环又走过来指着一个木盆,“你这么久不来,原先的位子已经有人替上去了,现在你得跟我们一样干粗活,若觉得干不了只管向少相去哭诉,有本事升到内房去不是更好。”   唐流在自己的浣盆边蹲了下来,父亲死后,她早已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任何奢望,上天将人分为个各不同等级,层层自上而下地践踏,余下这群最底层的仆奴还要奋力地自相残杀,这个世界,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伤口处犹会牵动发痛,然而她面无表情,低头努力工作。她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场纠缠中,究竟有谁会真正大笑到底。   才洗了几件衣裳,门外便有人冲进来,青纹金锁的袍子下摆浸没在污水中。他焦急地在拥挤汗湿的人堆里寻找,突然眼前一亮,朝唐流的木盆边逼近过去。   “唐姑娘,你的伤还没有好,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急促而心疼,平将军是直率的大孩子,他关心她,忽视了众人眼光。他在她的身边,伸手入木盆,皱眉道:“还这么冷?你身体并未痊愈,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唐流沉默,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相待。浣衣部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苦难也是一样,然而她却得到了平特殊的青睐,这个皇上也重视的少年将军的另眼怜惜,令她如污水中生出的莲花,平白无故娇贵起来。可惜,这样的青睐不知能延续多久,是不是一放手,莲花便会从枝头滚落,一路沉堕入污泥中。   平还在看着她,唐流可以感到身后目光涌动,所有的侍女表面若无其事,但一早生出嫉恨,年轻女子的清水明眸里,浮露出世俗的红丝。   她把脸板起来,“这里不是将军来的地方,你回去吧,我还要干活。”   平被她冰冷的话镇住,一旁的侍女窃窃私语,好大胆的狐狸精,一定是在耍手段,欲擒故纵。   听到话语噪杂,唐流抬头环顾,众人又立刻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她对视。目光转了一圈,回到了平的脸上,终于缓和下来,每次只要看到平的眼睛,唐流就不会生气。   “平将军回去吧。”她柔声说,“这里是浣衣部,你身着官袍频繁出入总是不合道理,再说我是府里的仆奴,做下人也要有下人的规矩,请你让我完成自己份内的事。”   她软下声音时显得特别温柔,纤丽的长眉柔婉了几分,将脸上的英气淡化,眼眸晶莹如水。平舍不得说“不”,立刻点头应允。   他走了。   没有了外人,浣衣部立刻又莺莺燕燕声一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里会有心事,纵然是出身下贱,仍叽叽喳喳像只只快乐的小鸟。唐流坐在角落,只觉所有的春天、无忧快乐的日子都已远离她而去,自父亲死后,她的世界,只留下沉默。   手指泡在水里一天,混和上皂角泡沫,皮肤开始渐渐皱皮发白。明明看上去一样大小的一包衣物,别人的蓬松轻软,唐流的却是紧压厚实,这是浣衣部里的人故意在捉弄她。   做完工的女孩子休憩下来,她们取出怀里藏着的从府外私带进来的蜜桔糕饼,坐在待洗的衣物包上,一边吃着,一边挤眉弄眼,笑嘻嘻地看唐流还在努力揉搓。   “到底是娇气的官家小姐,几件衣服也要洗半天。”   “你看她呀,怎么连衣服也不会洗,动作真是别扭奇怪。”   更有厉害些的,索性大声呵斥起来,“喂,你好好做呀,若是洗得不干净,是要连累我们一起重做的,别害人哟。”   唐流早已干得满身大汗,伤口处又痛又痒,可一手湿沫子不方便去揉。她的确不会洗衣裳,别人搓洗时以胸口、领、袖处为重,她却是每一寸布料都不放过,这样一来,速度更慢了。   终于,女孩子们吃完了点心,丢下她,大家手拉着手,说说笑笑着出了门。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浣衣部里没有预备火烛,唐流孤单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努力。手底下流淌着条五光十色的绢罗绵纱河,仿佛永远不会断绝,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很久很久,突然感到手背有些温热,唐流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在流泪。   她停住,突然想笑。   这是第几次落泪?自从进了齐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哭得太多,但是哭了又有什么用,譬如现在,双手遍染着皂角污水,擦在眼眶边,只能更引出泪如雨下。   垂下手,寂静中,唐流清了清喉咙,沉默。   她一直洗到三更左右才把份内的活干完。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浣衣部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动工,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立刻相互交换眼色。   “怎么来得这么晚?”荆环白了她一眼,“你昨天真是要死,居然用掉了那么多皂角。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切用具都是有份额的,你要小心……”她只说了一半,身后便有人上来扯她袖子,“跟她多说什么呀,人家是鸡窝里的凤凰,马上就要飞上天去了。”   “凤凰!”荆环叉着腰冷笑,“管她是只凤凰还是只鸡,人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唐流紧闭着唇,来到自己的木盆边,旁边已堆起了小丘一样的衣物。用手一探,沉甸甸,果然又是密密厚厚。她立刻低头干活。   荆环说得对,不管以前如何今后又会怎么样,只要人在哪里,就得遵守哪里的规矩。   一口气干到中午时分,有人来唤她们吃饭,女孩子们嘻嘻哈哈擦干了手,向门外涌去。唐流已累得直不起腰,倒也不觉得饥饿,好不容易浣衣房清静下来,她依在墙角,乘机喘口气。   人若是长久弯曲着腰,再直起背时,身后的骨头会‘咯咯’轻响。唐流缓缓转动颈部,不意间,竟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今天,平将军没有穿官服,他一身青色的府绸轻袍,腰里缠着盘龙夺珠的玉扣腰带。   “唐姑娘,”见唐流回头,他不好意思红了脸,“我又来看你了。”   他还是舍不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唐流只好苦笑,“将军这样三番五次来找我,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不算是件好事情。”   “是。”平低头应声,清晰的轮廓里透出几分腼腆,他轻轻走上来,毫不在乎身上滚绣繁美的华衣,在唐流身边并肩坐下。   他轻轻地说:“唐姑娘,我只是想见到你。”   “哦。”   唐流打量他,这个有着一双温柔秀目的男子,坐在脏衣污水之中,挺拔巍峨若松岩。难得他如此深情,可是世事多厄,他们相遇得并不是时候。   “你不可能永远见到我的。”唐流叹息,坦言,“我以前曾是齐王的妾,现在是少相府里的奴婢,我父亲又是发配的罪臣。”   “我知道。”   “将军正处在飞黄腾达之时,这一辈子也不该与我这样的祸根有任何联系。”   “你错了。”平突然抬起头,“唐姑娘,我不是个登徒子,也不是热衷名利之人,上战场是为了替国家效力,来这里是因为我真心喜欢姑娘。”   “是么?”唐流微笑,想不到身处惨境居然还有福气听到这样的美言。她转头看他,清朗英秀的少年将军,没有一分贵族子弟的纨绔气息,唉,那句话怎么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她也算是嫁了人,再不是自由身。   唐流不由叹气,“平将军,谢谢你的错爱,可是,以后请不要再来了,唐流担当不起。”她面色惨淡,轻轻道:“将军的情爱若是一时的兴起,那便是无果;若是长久的念头,那就是非议。而且无论怎样,终会成为唐流与将军命运里的坎坷。何不转头回去,大家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怕再继续强追硬取,只会令它变成一段孽缘。”   这话说得诚恳凄凉,平只觉心痛不可抑止,他猛地站了起来。   “如果我硬是要认真下去呢?”他悲伤地凝视她,“我来这里前已经详细考虑过,事情发生了就会存在因果,我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唐姑娘,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他面容坚定真诚,身形矫健如豹,宽大的手掌上指节圆浑突起。唐流不由联想到齐王与少相,他们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文秀细致,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拈笔端酒与抚摸美女,哪里比得上平的安全有力。可是,他还是保护不了她。   “请问我怎样才能相信你?”唐流轻轻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平不过是失望,她才是最悲哀无奈的那一个,“要职大臣的婚事必须事先向朝廷呈报,难道将军天真到以为皇上会应允你娶一个罪臣的女儿、齐王的妾为妻?”   她顿了顿,又道:“或者是我太天真了,将军不过是打算让我做妾。那可就要抱歉了,唐流虽然薄命,却还有点小脾气,做妾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尝过了,本小姐没有兴趣。如果将军所谓的救我于苦难是指这条归宿的话,那就千万请您高抬贵手,我不稀罕,情愿在浣衣部终老一生,将军的宠妾位置还是让给别人去享受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理直气壮,脸上浮出红晕。平看得呆住,第一次,有女孩子敢这么对他大喝大叫,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喜欢唐流,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犟脾气。记得刚从水里把她救出来时,明明面孔雪白气若游丝,偏偏咬紧牙关不肯呻吟,自始至终眼光倔强,在见惯了娇弱婉约动辄啼哭的女子后,唐流令他耳目一新,她的身体里似缠有韧铁钢筋,百折不挠,可人却是这么个纤弱精致模样,仿佛精雕玲珑的玉器,一不小心便会折断破碎。   平低下头,自觉无地自容,唐流说得完全正确,他不可能娶她为妻。并非是他不想,只是朝廷绝对不会答应,折子若是呈上去,弄不好皇上会大发雷霆,他的能力只限于让她做妾。   唐流冷眼旁观,看他面颊上红潮阵阵,似乎羞愧无言以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站起身来,让眼泪从喉口咽下去,“您想通了么?”脸上却是微笑,“将军,勇气与冲动只适用于疆场杀戮,家务事永远要考虑明白,否则,只怕你心里想救唐流,实则却是害了我。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她转回木盆前弯腰继续工作,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半晌,身后传来衣袂声,唐流知道,平已经回去了。   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事到如今,并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唐流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记得她五岁的时候,家里曾请来高僧为她看相,那白眉锐目的老者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说是此女一生命运多厄,大祸小事不断,是个天生该操心伤神的种,如要解脱,必须一生养在家里不与外人相近。父亲为此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本以为凭着家里略有薄产,可以让女儿少吃些凡世的苦头,谁料得……   唐流用力将双手浸回木盆,那一条锦绣彩衣河,正隐隐泛出冷笑似的光。   第二天,第三天,平没有再来,而唐流始终沉默苦干。没有了诱因,浣衣部的女孩子渐渐板不下面孔来嘲讽,众人手下留情,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然而平静总不长久,第五天,隆派内房的人来找她去。   相府的大小花园层层叠叠,走过华盖亭亭碧树成荫的青石小道,在府南侧的书房里,隆一手素卷一手香茗,向着唐流略略点头。   “听说你已回到浣衣部了。”他淡淡道,“唐姑娘伤未大好,何必这么性急?”   “少相言重了。”唐流唇角带笑,眼里却不笑,“婢子被分派到相府来,是做工,不是做客。”   “你倒是懂道理。”隆早受惯了她柔中带刺的谈话方式,也不在意。她放下书,端起明瓷薄胎的冰纹茶盏啜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茶杯掷回桌面,喝道:“唐姑娘,你这一招使得可算太过鲁莽。”   他素来遵循温文秀雅的君子风度,从来不会对府里的男仆高声说话,如果婢女做错事,通常是一笑了之或是令管家代为管束,今天居然会当面严词责怪唐流,倒叫唐流也吃了一惊。   她不解,奇怪地看他。   “前几天,我已提醒过你不要与平将军来往过密,唐姑娘不听也罢,现在弄出这种事来,不仅令齐王脸上蒙羞,更要毁了平将军的前途。”   他冷冷盯住她,“昨日围场狩猎大赛,平将军胜出全场,皇上大喜之下令他自己开口讨赏赐,你猜猜,他要了什么?”   唐流满面疑惑,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哼。”隆眼光如剑,见她如此更是心中有数,“你果然是明白的。虽然他曾救过你,但你们毕竟地位悬殊,我允许他进府,是为了给你机会去回绝他。你倒好,乘机挑唆引诱,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们的不顾礼数、信口开河,昨天狩猎大赛才不欢而散,皇上、齐王都大失面子,你就不怕这样做会害了平的性命?”   唐流被他骂得呆住,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回瞪隆,“少相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你要装听不懂也可以。”隆冷笑,“看来以往一直是我小看了姑娘,你不仅有勇气更是有谋略。今天叫你来,并不想审问你,只是要给你句忠告:唐姑娘,世上万事早有定数,任凭你如何懂城府、敢拼命,只怕是命中注定,无论怎样也休想一步登天成为将军夫人,若是再不知悔改,只怕是奴婢也做不成了。”   他语气不缓不急,杂带着挖苦嘲讽,说完甩袖起身便走,出门扬长而去。剩下唐流被训得面红耳赤,气得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房里早已人去楼空,还有谁肯听她辩解说明。   她忍着气,支撑着回到了浣衣部。一早就有人跑去将消息通知给众人,见她灰败着脸色走进去,女孩子们哪里会有好话等着,唇枪舌剑披头盖脸,又是一轮冷言冷语。   这晚,唐流留到最后才走,她无力地来回搓着每件衣裳。回首一整天的工作,不过是一连串的重复动作,然而她更明白,对于自己,今后所有的日子也是同样的重复往返,经过这件事,她已算身败名裂,将一辈子在这暗无天日的洗衣房里,死寂沉默,万劫不复。   顺手拎起一根衣带,她愣愣地盯看了很久。徐徐将带子缠在手上,丝质的织品薄而韧,禁得起重物强拉,是不是只要一个动作,稍微的一些不同,就能让人从这样无尽的苦难中逃离挣脱?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直以来,以为只要硬起头皮,什么事情就都能闯过去,但生活的磨难如此琐碎,一道道不致命的小小伤痕,终日绵绵不绝地围绕,终于,令人忍无可忍。   唐流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举步向门外走去。   院子里有几棵晾衣用的树木,粗壮的枝桠离地一人多高,平时,底下垫一只椅子便能把全幅的被单纱帐晾上去。唐流站在树下,忍不住眼眶发红,父亲说过枉死之人魂魄飘散,将永远得不到轮回,想来游荡的鬼魂也要好过受难的活人,否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寻短见。   她低下头,心酸落泪。   “唐姑娘。”突然有人轻轻地叫,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院落里分外清晰。   唐流一怔,抬起头。   一个女孩子从院门间挤进身子,左右打量一遍,才蹑手蹑脚地向她奔过来。   “唐姑娘。”走近了,她一把抓住唐流的手,将她又拉回浣衣房。   “你是谁?”唐流被她拉得直皱眉,进了房,眼见她小心翼翼地关了门,转过头来,一张圆圆的面孔笑盈盈讨人喜欢,不像是有恶意。   “姑娘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房呢。”她喘着气,埋怨了一声,“害得我好找,原来是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唐流看着眼生,这个女孩子不是浣衣部里的人。   “我是平将军派来的,名叫巧袖。”女孩子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轻轻地解释,“今天天早进的府,专门负责在厨房里打下手,所以姑娘不认得我。”   一听到平的名字,唐流不再说话,她凝视来人,眼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伤心。   “姑娘不必想不开,其实平将军一直惦记着姑娘。”那巧袖很会识眼色,立刻柔声安慰她,“将军在猎场碰了皇上的钉子,回府后担心会因此而令姑娘难堪,所以派了我混进少相府,一是为了照顾姑娘,顺便也给姑娘带句话。”   “是么。”唐流应了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而涩,到底说不清楚。   “将军请姑娘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想办法,一定将姑娘娶进门。”巧袖的声音轻且脆,唧唧呱呱地说得飞快,“还有,明天晚上将军想见你一面。”   方才还挣扎在生死一线间,现又听到这样关切的话,唐流只觉神情恍惚,好不容易静下思绪,看了眼巧袖,她苦笑,“谢谢将军的美意,不过这事做得实在危险,还是请巧袖姑娘转告一声,他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嫁入将军府的事情,唐流从来没有奢望过,请平将军亦不用再提。”   “姑娘在怕什么吗?”巧袖不以为然,“我们将军很有信心呢。这样吧,唐姑娘,如此重大的事婢子是无法插手的,不如明天晚上,你见我们将军一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不是更好,省得我们下人两头传话难做。”   她笑嘻嘻地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说句不怕打的话,我们将军平时脾气最犟,我看,只有姑娘你一个人才能顶他几句呢,请姑娘看在我千辛万苦混到这里来的面子上,去见他一次好不好?”小丫头吐着舌头软语恳求的模样娇俏喜人。   唐流被她求得心软,这么一闹,寻死的念头也淡了下去,她叹气点头。   巧袖果然灵巧,第二天晚上,她又潜入浣衣部,将早已等待的唐流带到府西侧的一面墙前。“唐姑娘,这些日子我们将军不方便进少相府,只好委屈你一下,隔着墙同他说几句吧。”说完,她咯咯笑着避开了。   唐流摇头,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放在从前,便是牵袖拉线的红娘青蛇一流,惯会领着小姐花园越墙私会。心里好笑着,可人站在青苔灰石的墙壁下,不由又一阵阵发怵。   墙外的人早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立刻轻咳一声,“唐姑娘,是你么?”   “是。”唐流听出了他的声音,虽然松了口气,可还是有些难为情,这样于暗夜掩护下的私情,若是让人看见,岂不更是水洗不清。   “平将军。”她叹气,低下头,“我来,只是想请你将话收回,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的,何必搞出这些事情,也要影响到将军的前程。”   她语声婉转,倒也不是故意令他失望,“你的心意唐流明白,只是,请不要再来了。”   平在墙外已站了多时,他满怀热情,谁知等到这些话,呆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唐姑娘,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声音穿过石墙,纵然是看不到他的面孔,也可听出话里的伤心,唐流被他说得难过,不由伸出手去,抚在墙壁上,冰冷粗糙的石面,青色苔藓茸茸,指尖轻轻触在上面,像是安抚着一颗心。   “对不起,”她说,“我不想多解释,今天肯来这里是为了能当面和将军作个说明。我与将军之间无所谓相信与解释,两个不同路的人,本不该走得太近。”   说完,不等,不驻,不再看一眼,回头径自离开。   还要说什么呢?也许他有深情,但命运坎坷,人心难长久,她不想害人害自己。   石墙的另一头,并没有声音阻止她,巧袖也不见了人影。   唐流回了房,安静地打开被褥躺下休息,薄被裹着身体,似暗青色的一层皮肤贴在孤立无援的血肉之躯上。朦胧间,唐流想,昨晚,只差了一步,今夜的身外怕就是裹尸布。   第二天,照例要起来做工,浸溺在阴暗房间的一角,盆外的,是她,盆内的,是衣裳。   他们说:这一种丝绡最禁不起揉搓,须轻轻地浸,细细地漂,倘一用力,便会撕裂。   唐流却想说:人情冷暖最禁不起深究,须淡淡地看,闲闲地视,倘一相信,便要失望。   她早已决定,从今后轻柔浣衣,冷漠待人。也许,会是一个错误,但这个错误所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多过其他的错误。   半个月后,她又见到鸾祺,公主依旧飞扬跋扈,艳丽骄人,看她们不屑又好奇。   “你是不是恨毒了我?”她措辞尖利直接,“我知道你恨我们,我、齐王、少相,有一次我同澶出游,隔着轿窗,我看到外面的人群,有一些人就是同你一样的眼光。澶说,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所以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嫉妒,像你这样出身的女人,非得出卖身体才能得到如同我一样的衣饰饮食,所以你恨我。”   她说得洋洋得意,像是揭露出什么大道理。然而唐流只是直直看着她,不错,她恨他们,却不是为了衣饰与饮食,如果要细数,她是恨齐王的冷酷、少相的虚伪、鸾祺的放肆,还有人世的无情,夏虫不可以语冰,鸾祺亦不会明白唐流的感情。   她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思,所以不敢看我了?”鸾祺“哼”地不屑冷笑,“下贱之人不该有无耻妄想,你居然敢引诱平将军,害齐王颜面失色,此事已传到太后耳中,成了宫中笑柄,你这女人真是可恶。”   旁边有人立刻恨恨地叹,更远处,是浣衣房的侍女在偷偷地笑。   苦难无边,何处是净土?唐流也在叹,随即,她突又微微地笑,引诱会不会是一种罪?也许吏部可以为她打开先例,赏一条白绫下来,把所有事端打上终结。   “笑什么?”鸾祺更怒,“你以为躲在这里不出去就没有人会怪罪了你么?我偏偏要把你带到大堂去,让大家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眼风左右一扫,向旁人,“将手里的东西给她,让她送上去。”   很快背后有人来拉唐流,将她从冷水边拖出来,硬在她手中塞入一大壶热酒。   “走,我们去大厅。”鸾祺睨她,“既然是丫头,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众人围簇,拥着公主,围着丫头,一步步走往大厅。   唐流无所谓,端着一大壶滚热的酒,手指犹在发凉,掌心已是发烫,水深火热,向来不过咫尺天涯。   厅里聚满了人,锦衣玉饰,花团锦簇,太后、齐王、少相、平、陌生人,相貌同样尊贵,衣装鲜艳华丽。她们进去时,太后正在问话。   鸾祺大步轻笑而入,衣带裙裾飘飞,似一只彩色轻盈的蜂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来晚了,”她娇滴滴地说,“皇祖母千万请恕我的罪。”   众人笑了起来,太后也笑,“鸾祺,真是太调皮……”她突然看到鸾祺身后的人,止住,皱眉。   鸾祺一笑,她的侍从推着唐流,让她将酒壶放到堂上的大桌上。   太后冷冷看着她,不过一眼,云清风淡地一扫,尊贵仕女不会去专注一个下人。她若无其事地等身边的宫人斟上酒,自己接过啜了一口。   “不错。”太后点头道,“这酒可是隆寻来的?果然清醇软糯,余香绕口不散。”   她只是要忽视她,真正高贵的女子不会刻薄责怒,事情归事情,人归人,虽然堂上人声窃窃,太后只是凝然不动。   唐流低着头,在心里叹息,这样的稳重笃定,于不动声色中令人生出畏惧,比起她,鸾祺不过是耍九流的手段。   她一路低头而出,在门口处,路过一大群侍仆身边时,不知是谁促狭伸腿,将她绊得一记错脚,不稳跌倒在地。   鸾祺带头大笑,引得身后一众人跟随,唐流屏着气,站起来,掸掸衣裙便要出去。   突然,眼前一花,有一个人挡住去路,他今天穿着微紫色的衣裳,颜色如此明丽,犹如一片亮色光源。   平并不说话,从极淡的紫衣下取出方白色丝巾,径自上来扶起唐流的左手,在上面的一处创口上按下去。   众人目瞪口呆,还有唐流,她甚至忘记要去拒绝。   “这样的创口不大不小,回去后不用敷什么药,但切记入水做事,行动间要小心。”他娓娓道来,像是个细心的郎中。   唐流突然清醒了,想说话,但喉头哽住,吐不出字来。   此时平已将她手掌包扎完毕,唐流茫然抬头,可见他眉目清朗,眼神关切似有千言万语,但,他只说了一句:“唐姑娘,来日方长,你要多多保重。”   声音不大,唐流刚好能听清,只觉胸口一热,她忙抽回手,低下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身旁是如何的目光如流、讽刺惊讶抑或是不屑,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唐流一直低着头,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她眼里感动的泪迹。   回到了浣衣部,女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她低头颦眉,面色绯红若哭泣过,一个个交换眼色,努嘴作势,倒也不再上前嘲讽取笑,人心总是有些善性,她们也不是故意要做出恶相,将她逼到绝路。   周遭静了下来,唐流解下纱巾放入怀里,重新伸手入盆,不知是不是出去了趟的缘故,水不再冰冷,人也不再无情,有一个女孩子甚至将自己的皂角递给她一些,见唐流抬头,她有些不安,小声喃喃道:“你的快用完了,衣服若洗不干净,会挨骂的……”   唐流莞尔,接过称谢,原来,世人并不十分冷酷,脱却流言与误解,人面也是含情可亲。   进府这么多天,第一次,她缓下气来,略略放松。   晚上回房时,在回廊里,她又遇到巧袖。   “唐姑娘好。”那女孩子明眸善睐,活泼伶俐人见人爱,“这些天不见了,姑娘果然瘦了一些。”   她亲亲热热地过来搀唐流,“听人说姑娘手上受了伤,怎么还入水洗衣裳呢?”   “没什么的。”唐流淡淡笑,“不过是擦破点皮,哪里会变得这么娇气,无论如何,只要起得了身,活还是得干的。”   “是么?”她不信,拉住手仔细地看,突然叫了起来,“怎么会泡成这样?皮肤烂白里面却又红肿,这样会引发炎症的。唐姑娘你太不小心了!”   唐流被她叫得吓一跳,不由微笑,“真的没有事,伤口浅,几天就会愈合了……”   不等她说完,巧袖已倾过身体来,凑在她耳边,“唐姑娘千万保重,是将军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一切事情都由他来担当做主,姑娘只须好好爱惜自己,请姑娘好歹相信他一次吧。”   “巧袖。”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上房里的一个丫头盈婷,她柳眉立起,奇怪道,“你同她多话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巧袖不慌不忙甜甜地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唐流一眼,跟着盈婷走了。   留下唐流呆在当地,仍未完全清醒过来,不过几句话,然而重若千斤,直直撞入她心底。没想到,平并没有放弃她,相反,他信心更胜往昔。   扶着廊边的栏干,唐流不知是悲是喜,摸出怀里的丝巾,淡淡的紫色上有些黑色血迹。想起今天在堂上的一幕,合着方才巧袖的话,虽然仍在叹气,但胸口顿时暖意融融起来。   正自出神,耳旁又听到有人唤她,这次,是蜞美。   “是少相找你。”蜞美向来与她相处不错,边走边小心地关照,“我看少相今日脸色很难看,你回话时记得可要留神些。”   唐流点头,她明白,今日堂上一事已经引出波涛千层,平这样大胆示意,在众人前公开地维护她,太后就算不直接怪罪下来,少相也不会视而不见,所有的后果,她等着。   蜞美没有说错,隆的脸色果然不善,这向来风采翩翩的佳公子,眼里存着浓浓的怒意。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唐流反而完全放松下来,微笑,“少相唤唐流来难道只是为了以怒目相对?”   见她如此,隆更是皱眉,“怪不得姑娘总是勇往直前,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原来一早胸有成竹。不错,方才平将军已在太后面前回过话,定要娶你回府。可是,唐姑娘,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   “当然不会。”唐流想也不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岂会轻易点头饶过,他的举动定是惹得太后大怒,责令少相回来好好管教下人。”   “你倒是明白人。”隆冷笑,“果然心机深沉敏捷,一步一步的棋子走法,唐姑娘大概早就算计好了,所以才能将平将军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中,为姑娘冒死抗旨受罚。这样的本事,真是令人佩服。”   “少相不必佩服我。”唐流亦还之以冷笑,“圈套还是计谋,所有的事情我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想来如少相一般的高贵之人也无法了解宵小唐流的心思。只是,平将军却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忠厚之人,少相可以骂唐流下贱或阴险,请不要以为平将军糊涂不堪,要知道,在唐流眼里,论起为人处事,八面玲珑惯会结交的少相也比不过平将军的一根手指头。”   她自知这次逃不过处罚,平在大堂的体贴关心,想必早已震怒太后众人,他们放得过她才怪。既然是不死不活的老路一条,刚烈脾气加上满怀的委屈,索性当面放口说了个痛快。   隆被她骂得怔住,半天,才点头:“好,好,好。骂得痛快,难得有人敢当面泼口畅意拼着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倒是真不怕死的。”   他脸色隐隐发青,转头到桌案边,桌面上铺着张雪白的纸,上面墨迹淋漓,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字。隆拈起纸缘,又细细看了一遍,才抬头,看着唐流。   “唐姑娘,你放心,平将军刚才已在堂上跪地求过太后,所有的事情他一人承担,故太后不会命我杀你,我也不会杀了府里的奴才,似你这样暴烈的女子终非池中之物,放在哪里都会惹出麻烦,我的少相府也容不下你。”   他微微抬起手中纸张,“你的去处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唐姑娘,我不管你是否存有心机圈套,这一步,实在是于你不利。你可知道,本来把你放到我这里,不过是为了过渡一下尴尬境况,待风声一息,我自会将姑娘好好送回齐王府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哼。”唐流忍不住。   “难道你忘记了上次我对你说的话?”隆瞪她,“你真的以为……”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能够攀上什么更高的枝。”唐流夺口替他说下去,她暗自摇头,真不明白这些贵族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所有的布衣贫女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嫁入豪门?   “相反,唐流永远不会踏入将军府的大门,所以,请少相不必念念不放。唐流既不关心,少相又何必牵肠挂肚地思量对策,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大家还是不用再提。”   她一口气说完,忽又一笑,难道不是唐流的原因,却是少相自己心怀疑虑?不会吧,难道少相真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她故意斜起一条眉毛,睨着隆,“少相请放心,头上三尺有神灵,世上万事亦早有定数,小小鲤鱼怎么能跃过龙门?少相不必异想天开地先吓到自己。”   这口气她早已憋了很久,总算今天一吐为快,不由眉飞色舞,连日阴郁一扫而空。想人生在世,不过生与死之间,连死她都触碰过,其他又有何难,大不了是再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你好大的胆子。”隆真正发怒了,大声喝她,“你真以为背后有平撑腰,我就决不敢对付你?竟然在我的府里放肆至此,唐流,你不要太嚣张。”   他气得面红耳赤,手中的纸张也在瑟瑟地抖。   唐流顿时住口,看着他愤怒的模样,果然低下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诚恳地规劝:“婢子的确放肆粗鲁,少相何不立刻将手里的信发出去,连夜派人将唐流押出府去?”   临出府门时,她犹在微笑,人人都不明白这被罚的女子在笑什么,他们要将她带入城外的马庄——专为朝廷伺养马匹的污泥场子里去,那里没有女人,只有些老军与烈马,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子在那种环境中会是如何地生活,但她却唇边带笑,丝毫不放在心里。   当然不会有人猜到她的心思,唐流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优雅犀利的少相原来也会发怒,他生气的样子,实在与旁人无异,所有的人,无论身份贵贱,品貌优劣,若能击中其软肋要害,全部都是一个模样。   怀着这样不相干的念头与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她被人送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同少相齐王府相比,骠骑庄是天地里的地,云泥下的泥,夜色中,一大片黑沉沉的土地上,破破烂烂的几栋木屋,草皮枯黄纷飞,乍一看,令人只觉凌乱憔悴肮脏。   进入庄里时已近午夜,开大门的老军满脸横肉,奇怪地瞪着这群访客。   “什么事情?”他看了眼唐流,又问来人。   少相府的三管家脸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掸着身上的尘土,他喝命,“快去把你们庄主找来。”   老军见他衣饰华丽气宇轩昂的样子,倒也不敢轻慢得罪,立刻叫人去禀报,并将众人引进大厅。   所谓的大厅,不过是这些木屋中最大的一间,一色泥墙木板配几件简陋桌椅,向着来人暗暗地发出种潮冷的腐味。   骠骑庄庄主很快被找来,四五十岁的一个壮汉子,衣衫不整,满面胡须与不耐烦,总算嘴里还有几分客气,向三管家懒懒抱拳行礼,“原来是少相府的贵客到了,快请客,来人呀,上茶。”   一阵吵吵嚷嚷,人头攒动,旁人的动作也快,立刻端上茶来,涩黄浑浊的一杯东西,看得这些锦衣玉食惯了的客人止不住地皱眉。   “坐,坐,别客气。”庄主自己往椅背上一靠,拉了拉身上的粗布衣裳,向周围猛吸了几口气,又在地上重重吐了口痰,咒骂道:“什么味儿,早上我就同老刘说,这些日子鸡飞狗跳的,三天两头下雨刮风,迟早要发霉,阎王天气小鬼多,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的。”   几句话说得旁若无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透着指桑骂槐。三管家的脸色更白了,他狠狠地看着眼前人,咬了咬牙,总算没发作。   “少相令我将此人带来,从今后,就交由贵处管教差遣。”他从袖口取出封信,由身旁的人递到庄主面前。   “差遣?”庄主并不接信,只上上下下将唐流打量了一遍,突然“嗤嗤”地笑了。   “少相是不是搞错了?”他反问,“我们这儿是管马的,要女人有什么用,这样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老子呵口气就能吹走了她。”   “那你就别呵气。”三管家冷冷阻住他话,“少相的话谁敢不听,再说把她带来是为了干活的,又不是要你当老娘一样供养,多说什么废话。”   “好。”庄主点头,“少相的话谁敢不听,咱们不过是放屁的,说了也白搭,人都送来了,就留下吧。”回头向先前开门老军,“王头,找间屋子把这女人领过去,没事别来烦我。”   王头慢吞吞地走过来,到唐流面前,她的双手都被后面的人制住了。三管家一个眼色,众人退了下去。   “来吧,丫头。”王头形容丑恶,声音倒也和气,他在前面领着路,唐流只好跟了出去。临到门口,回头,犹可见背后的庄主与三管家,四目相对,眼里迸得出火花。   “别看啦。”王头叹气,“真不知道把你弄来做什么,我们这里统共这么些人,根本没有女人的事,你自己小心点吧,明天老罗心情好了,我再向他讨事给你做。”   “老罗是谁?”唐流忍不住,轻轻问。   “就是这里的庄主。”   门外光线昏暗,除了一轮上弦月冷冷清清,再无一丝亮光。   “在我们这儿,你要注意火烛。”王头边走边关照,“草仓就在那头,到了晚上,这里是严禁用火的。老罗表面上是个恶棍霸王,其实心地不坏,只要不做错事,丫头你是不用怕他的。”   唐流一路应着,脚下一高一低,与他在一栋小屋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间了。”王头点头,“丫头,这里虽然都是群粗人,但存坏心的是一个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既然到了这里,就先住下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商量。”   “好。”虽然头上顶着破瓦烂砖,地下踩着坑洼的泥地,唐流却很轻松。这里果然与少相府不同,没有了繁花似锦与绣帐缎彩,朗朗乾坤下,人却格外地踏实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月色下乌不溜丢的木屋与眼前这个丑陋但热心的老军头,真心微笑。   这一夜睡得异常香甜。自父亲死后,唐流已是走到末路的人,没想在这远离繁华的荒山中,居然能心静如水,沉睡于安然。   清晨,她走出木屋,认真打量这片土地。夜里的记忆不够清晰,早上再看,分明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春季的暖风仍未吹到这里,草茬只寸许来长,依稀透出些许嫩青芽头。不远处,几匹骏马缓缓咀嚼草根,衬着蓝天白云。长风里传来莺莺鸟鸣,空气里杂了草木清香。   几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其中一人右颊上有道一指长的疤痕,见了她,无不露出惊愕之色。   “丫头。”身后有人叫她,是昨晚的老军王头。他招手唤她过去,右手三指间捏着支长长的烟杆,在脚边的一块石头上敲了两记,问:“你会不会做饭?”   “不会。”唐流摇头,脸红。   “会不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不会。”   “我的天。”王头直着眼叉腰看她,“你这闺女平日在做什么?难道什么事也不会干?”   “我会洗衣服。”唐流脸一路赤红到耳跟,顿了顿,又轻轻道,“我也可以帮你们养马。”   “笑话。”王头端起烟杆,在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停下来,吐出烟雾,“养马的活是男人的事,堂堂骠骑庄难道还要个女人来做这种事。”   “这样吧。”他摇头,“做饭的活现在归码子胡管,你去跟他好好学学,有空的时候再帮着洗些衣裳,这事我会慢慢告诉老罗,省得他发脾气……”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又深深抽了几口烟,到底是忍不住,借着吐烟,把余话叹了出来,“什么女人?”   唐流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心服口服。她自小丧母,父亲又溺爱,并不以平常闺秀的方式教养,若不是在少相府的那一段日子,她恐怕是连洗衣的活也干不了。   王头终于过足了烟瘾,带着她穿过草地,来到另一头靠石微潮的木屋处,“这是专供伙食的厨房,记住,庄里所有的地方,只有这一处是可以用火的。”   “是。”唐流轻轻答。   此时,从屋里钻出来个黑胖的男人,打着赤膊,身上闪着油光,一眼见到唐流,照例又是一怔。   “老王头,”他奇怪,“莫不是我眼花了,这里怎么有个女人?”   “少装腔作势,难道你一早没打听过消息?”老王头用长长的烟杆作势要抽他,“我给你送徒弟来了,老罗说了,这个女人先在你这里放着,一来安静少事,二来也好帮你打个下手。”   “没问题咧。”码子胡有着如弥勒佛一般的面孔,笑起来眼弯唇翘,每一条纹路中透出可亲。他正用这种笑容对着唐流,“小姑娘跟着我不用干多大的事,洗菜切菜淘米就可以了。”又怕说得太厉害,小心地看一眼唐流,“要不只洗菜?我们人多肚大,菜的份量很足。”   这一下,不光唐流,连王头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臭胖子,你倒会怜香惜玉。”他哈哈地点头,“不错,小丫头跟着你很好,这样老罗就放心了。”他走过去,贴着码子胡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引得他不住点头称是。   于是,唐流在骠骑庄安定下来。同样是做工,这里的环境条件比少相府差的岂是十万八千,可人物朴实简单,并不倾轧相恼,她只觉身处其间,竟比少相府又胜出了几万倍。   码子胡本名胡存生,性格温和绵良,他待唐流十分爱护周到,只把些轻闲干净的活儿分给她干。   又过了十几天,她开始了解庄里所有的人,不过八九个男人:罗庄主、看门的老王头、厨房胡存生还有在马栏里干活的大刘、麻黄、长青、疤子李,与往返于城内外采物送马的沈算盘与小飞。   在庄子里,平时不大看到罗庄主、沈算盘与小飞,唐流开始与其余众人混熟,老王头说得对,这里的人并没有一个存着坏心眼,一群豪迈爽气的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非常容易相处。   其中,长青是个略略不同的人。   他就是唐流第一天所见的脸上有疤的男人。   说来也怪,这一群人平日极爱以绰号相称,但,大刘瘦削而短小,麻黄并没有一粒麻子,疤子李也不见一块疤痕,事实上,只有长青脸上有疤,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   唐流常常看到他们晚饭后踢踢踏踏地齐齐走向木屋,大刘特别喜欢惹码子胡,麻黄惯于同老王头绊嘴争论,疤子李认真听辩,其中,只有长青是沉默的,夕阳中,他的面目呈现出岩石般的冷峻,眉角眼梢隐隐,有种凄凉。   偶尔,唐流从胡存生的嘴里得知,这一群庄里的人,包括罗庄主,都是带罪之身。   “那胡师傅犯了什么事呢?”唐流不解,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善面人,怎么也会被禁闭到此地。   “我差点杀了人。”胡存生扭捏半天,终于吐出句话,吓了唐流一跳。   “我重伤了村里的一个富贾。”他舔着厚厚的唇,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他太欺负人了,我也是错手……”   “哦。”唐流明白过来,伸出手去,拍在他肥厚的手掌上,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被逼的。”   “是呀,唐流姑娘,你不知道,有时候人是会被逼急的呀。”想起往事,他的脸膛又红了起来,望着远方,叹了口气,不住反复说:“我也是被逼的呀。”   唐流淡淡地笑,立起来,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真的,想来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一步步的路途坎坷,一切,不过是身不由己。   在骠骑庄的日子过得可算清闲, 真正地与世隔绝,长天、骏马、草地、爽快人。闲来无事,唐流喜欢坐在木栏上发怔,抬头,是无尽苍穹,平视,则是广阔平原,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回忆,究竟,她曾做了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某日,罗庄主派人来请她过去,这次,来找她的人,是长青。   自进入庄子后,他是最少和她说话的人,若非必要,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可是今天,他竟然迎上来问她:“唐姑娘,你在这里可还习惯?”   许是长久不与人主动说话,他忧郁严肃的面孔上有一丝不相称的羞涩,他说:“如果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来告诉我。”   唐流只觉吃惊,随着他穿过空旷的草地,一路上,她好奇地打量他。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她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除了脸上,身上竟还有无数条疤,不论是手腕、脖颈还是面颊上,隐隐地,阳光下藏不住深深浅浅的伤痕,面上那一指长的不过是最明显的一条,在它之旁,暗花般涌出百足印迹,极细的道道阴影,每一动作,便会在明媚太阳下闪出光泽。   在说了那些话后,他回复到无语,领着她去见庄主。   罗庄主却是个直性子,还是满脸的络腮胡子同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不过,他看唐流,倒也客气,“唐姑娘,庄里的生活还满意吗?”   “谢庄主关心。”唐流又一次吃惊,她不过是个受罚的罪人,怎么劳得动骠骑庄庄主亲自慰问,这个道理她想不通。   “你不要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来问你这个。”外表粗鲁的庄主居然眼光锐利,心细如发,“长青,等会你把她带过去看看,这事不用拖,早办早了。”   唐流被他说得满头雾水,可他已回过头去,不再同她多说一句,身后,长青已打开门,“唐姑娘请随我来。”   其实,来了这些天,唐流有些了解这里的生活方式,男人的天空下,女人不过是个附属,照顾归照顾,他们也不在乎她的想法,所有的事情早已安排周全,她所要做的,只是习惯。   只好闭了嘴,跟在这个男人身后。   出乎意料,他准备了一匹马车,那种很简易的单人马车,以灰色布幔蔽日,他让唐流坐上去,自己抽鞭在手,驱着马,像是去赶集。   自始至终,长青还是沉默,早上的几句话已是他所有的表达极限,凄凉表情又笼罩上来,将他与身旁一切隔开。   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长青以手叩车架,“唐姑娘,我们到了。”   唐流才欲揭开车帘,他又出言阻止,“请不要下车,那里有个打铁铺,唐姑娘只须看一眼。”   什么?打铁铺?唐流大是奇怪,回身去揭窗帘。窗外,已是人流往来热闹的城门口,寻目望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打铁铺,炉火通红,金星四溅,一个男人胸襟大开,露出光滑结实的胸膛,奋力敲击锤打不休。   目光上移,停顿在他的脸上,唐流完全呆住,那个敞胸露怀的打铁人,竟然是平将军。   之前,她每次见他,无一不是衣冠楚楚挺秀丰华,不过一个多月,再次相遇竟已成了贩夫走卒的打扮。   唐流目瞪口呆,傻傻看着他,一手执铁锤,一手夹马掌,每一重击间挥汗如雨。情不自禁,她又要去揭车帘。   “请不要下车。”长青再一次阻挡,“相信我,唐姑娘,你们此时相见是很不明智的。”   “可是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唐流茫然问他,“难道也是太后怪罪了他?”   “不是。”长青摇头,“唐姑娘,我们不能在此久留,你等一等,等会儿自然对你解释一切。”他跳下马车,又回头叮嘱:“请千万不要下来。”   唐流应声,眼看他穿过人流,走入铁铺。平才看到他,显然是认得的,忙放下手中铁器,微微点头打招呼。   两个男人寒暄起来,长青似乎没有告诉他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向唐流的马车看过来。   在不断走过的人流之间,唐流默默注视他。曾是那么傲然伟岸的少年将军,此刻却伴着炉火熊熊、锤声铿锵,虽然布衣蒙尘,也难掩他挺拔身姿,在看惯了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读书人,风流精致、俊秀犹胜女子的贵族子弟后,平的明朗与强健犹显可贵。   很快,长青就回来了,不动声色地驾起马车,慢慢赶回原路。   隔着车帘,他告诉唐流:“平将军向皇上求情欲娶你,被驳回后,立刻请命在此地打铁,若皇上一日不点头,他便一日不收手,此举惹得皇上恼怒,君臣间冷战已持续了半个月。”   “他……”唐流只觉喉口干涸,有一些话,问不出口。   “唐姑娘,不必太自责,平将军早已说过,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全因为姑娘的事。只是,他向来刚正不阿,又不能公然绝情于朝廷,面对所有的不公正与苛刻,他能做的,只有这样去反抗。”   他顿了顿,有些感慨,“如今像平将军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为官正直有道,为臣坚贞不屈,为人者品格端方,实在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人物。”   是,这样的人是不多的,唐流眼角湿润,胸中又是一阵翻滚。“为什么方才不让我下去?”她问长青,“既然把我带出来,让我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肯让我下去向他道一声谢?究竟有什么危险隐匿在暗处,令你不能让我们相见?”   “吁……”长青突然将马车停在路旁。他的面容严肃起来。   “唐姑娘,”他认真地,一字一字,说,“罗庄主想请你同平将军走。”   “什么?”唐流皱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罗庄主放我走?朝廷会放过他?”   “这你不用担心,罗庄主虽然也是有罪之人,但他神通广大,就是朝廷也要忌他三分。”   “忌是忌,想来罗庄主的本事还没有大到可以令我无故消失的地步吧。”唐流有些怀疑,“少相将我罚入骠骑庄,是为了昭示惩戒,他未必会允许我终老于山庄,罗庄主的这记人情恐怕太过轻率。”   “这是骠骑庄的事。”长青突然一挥手,拉开车帘,面对着唐流,“唐姑娘,你只说一句,肯还是不肯?”   唐流怔住,看着长青凝视的眼神,半天,才叹道:“谢谢罗庄主的美意,可是我不能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和平将军入府里去,这么不清不白的境况,绝不是我想要的。”   “女人总要有归宿的。”长青冷冷盯着她,“你可以和平将军先回府,以后慢慢商量对策。”   “哦?”唐流被他说得好笑,想了想,终于叹,“骠骑庄的人果然是不会撒谎,罗庄主、王头、长青,你们都是直脾气,不懂得说话要拐弯抹角。你们只是想我离开庄子吧,何必要用平将军来做诱饵?”   她摇头接道:“我若听了罗庄主的话同平将军走了,到了他府里,算是什么身份?以往的所有话不成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说过了,将军夫人的名份我不在乎,可这样不明不白地暗中跟他走了亦是不可能的。”   长青怔住,没想到她倔强至此,停了会儿,奇怪地问:“平将军为你做的事难道还不能令你动心?为了他的这份心,你就不能放弃些……”   “放弃这些世俗身份的顾虑?”唐流堵上去,“不错,他的确为我做了很多,对此我感激不尽,但,总不见得因此就急急地以身相许,莫非你觉得女人除了身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报答男人了?”   这话说得泼辣,长青又一次怔住,不由仔细看了她一眼,自从唐流入庄,他还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她,柔顺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强硬的脾气。   既然要说的话都已吐露出来,唐流也不再与他客气。“请让我下车,我要去当面谢谢他。”她边说边下车。   “慢。”长青挡住她。   “怎么,你是要提醒我城门口有眼线看守,如果见了他,就会有人立刻上报朝廷?”唐流微笑,“放心,我是落到最底层的人,大不了朝廷怪罪下来,一刀结果我,决不会害到平将军。”她不顾长青,径自下了车,又回头一笑,“还是让我自己走过去吧,就当是我私自从骠骑庄溜出来的,一切俱与他人无关。”   她心意已决,长青哪里拦得住她,一拧身,向着城门走去。   平仍在打铁,他的铁铺生意特别好,是因为,他不收钱。   一面木招牌钉在铺子边,上面写着:本处打铁分文不取。牌下的木桶内,已积了许多订货的牌子。   唐流慢慢走过去,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想好好的看清他那种身手矫健的英气勃勃的生命力。   汗水如走珠,自他光洁的额头滴落,唐流忽觉步子艰涩,印象中,平将军只是个瘦削沉默的男人,永远会用一双羞涩的眼沉沉地看人,不会说太多的话,可是今天,这双眼眸精光四射,身体坚劲浑若天神,竟令她有些不敢逼视。   好不容易走到铁铺前,暖阳下,那半裸的男子身上闪出光芒,唐流竟有些口干舌燥。方才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的冲劲,她只是想当面来谢谢他,但真正站在他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平已经看到她。这些天,唐流的模样变了不少,身上一袭黑色的长袍,不男不女,马庄里蚤多水少,为贪方便她把长发散剪短至肩,昔日的雪肌花容,因每日劳作而粗糙了不少,可是佳人秀丽轮廓依旧,连同明眸里的那一星倔强,虽然在白日里也熠熠生光。   他忽然感动,心中一酸,停下手中工作,又想起身上衣衫不整,红了脸,忙低头把胸前的衣襟拉紧束好。   看到他这个动作,唐流终于笑了出来,风吹雨淋袒胸露腹地打了近半个月的铁,想不到,他居然还会害羞。   “别……”她张了张嘴,突又把话咽回去,原是为了关心他,想说,“别客心,小心热气难挡。”可话到嘴边,记起自己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劝男人把衣襟散开,又想起刚才见他身上坚玉般的胸膛,顿时,脸上也是红晕阵阵。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面,欢喜夹杂着尴尬,不敢看对方,又舍不得不看对方,傻痴痴光景好不奇怪可笑。   许久,还是平先开了口。   “唐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素来不善言辞,憋了半天,终于是说了句废话。   唐流立刻答:“平将军,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两人说话时都是一鼓作气,可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出了口,听明白了,不由都觉好笑。   旁边路人的眼光开始有些奇怪,平只好道:“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带了她,离开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向前走了些,到了处稍微空闲的场地,停下来,转身叹气,柔声道:“你怎么到了这里?我的身边一直是有人跟踪的,这样小心会连累到你。”   果然是个谦谦的君子,明明是他委屈了自己,却仍要处处维护关心唐流,好像是他害了她似的。   唐流又是一阵语塞,不知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可惜前途渺茫,坎坷难越,否则,这样的男儿怎么还不够托付终身?   “唐姑娘,你放心,我之所以这么做,决不是只为了姑娘,”平坚定道,“杀敌报国,是对君王的责任,而娶妻生子,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是看不过朝廷如此苛刻姑娘,又要勉强限制到我的家务,故做出这样的举动,唐姑娘,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感到不安。”   “我知道。”唐流垂眼道,“将军所做的一切都缘于自己的为人原则,世人都道唐流一个小小女子,竟累得将军忤逆圣上,但唐流明白,将军本就是个正直不屈的人,无论是谁处在我这个位置上,将军都会奋力相助的。”   “是这样。”平又低了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   他还要解释,唐流已伸出手来,按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一下:“不用说明,唐流明白。”她脸颊绯红,眼睛更加明亮,“不要再说下去,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的。”   古往今来,流言扉语哪里会可靠,当事人自己嘴里的话语,其实都是多余,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些什么,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她娇嫩的手掌盖在他紧实的臂膀上,柔软温盈下的坚硬刚勇,情不自禁,两人都是一惊,唐流被咬般地抽回手来。仔细算起,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肌肤接触,可是,却是最触动他们的一次。   抬头,远方一轮夕阳澄红,四周是苇草茂茂,野外的荒地居然亦觉风景如画。唐流不敢再抬头看平,心里却充满喜悦,或许世途坎坷,人情更不可靠,可是,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人,真好。   长青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遥遥看这两个年轻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脉脉无语,羞涩神情里粘了千言万语。   回去的路上,唐流有些怅然失神,她告诉长青:“小时候,家里请来高僧算命,说此女命中五行,金与火尤其旺盛,须以水化之,所以取名为流。可随着年纪大,才发觉女孩子真正脾气倔强,金火之势已刻入命盘,只怕劫数应运而生,一环扣着一环。”   “命理之说并不是很可信。”长青安慰她,“我小时候也算过命,人说我十八岁成亲,桃花运旺,可讨得三妾四婢,可是你看,我到了这个年纪,连个老婆也没有。”   唐流微笑,他当然是开玩笑。   “财运色运不过是种虚言,可一个人的命总能从脾气上看出分晓,自三岁以上,父亲便知道我要为此大吃苦头,你看,事实也是如此。”她眺着远处的茅草丛丛,偶有山峦影子,淡淡接下去,“这些日子挨过来,我常常想,为什么要这么拼命?许多时候只须忍一口气,一切逆境都会平缓,只要少说几句话,多低几次头,也许,我不过是个平凡生活中的女子。”   “但是你可曾后悔?”长青突然问,他转头看她,深黑的瞳仁里晶晶的光。   “不。”唐流脱口而出。   “那不就结了。”长青转身,手里的软鞭一下一下拂打马背,蹄声“的的”踏在石砾路面上。他轻轻说:“如果你不后悔,那所有的事情就算重来一遍,你还是会这么做。任何时候,只要你不觉后悔就行,许多事情本无所谓对与错,你觉得做对了,才是真好。”   两人陷入沉默,夕阳慢慢地溺身下去,晚上有风,和一点点的雾,呛在呼吸中,似堵非堵。唐流坐在狭小的马车中,从半掩的车窗处看过去,骠骑庄的朦胧形状,正一点一点地靠近。   黑暗中,长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唐流忽然惊觉,想起早上出来时庄主的话,触动心头一角,猛然问:“庄主……如此不愿我留在庄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吁……”长青一把勒紧缰绳,马儿低嘶,人与马一同吃了一吓。   “难道真的有事?”唐流掀起车帘,盯住长青的背影。他制住了马,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捏得用力。透过车外的月光,唐流看到他面上一抹苍白。   “唐姑娘,女孩子不要问话太多。”长青声音不高,三分劝阻,七分警告,“罗庄主不喜欢问题太多的属下,尤其是女人。”   “我以为骠骑庄没有女人,只有犯人。”   “犯人更要听命于庄主,任何事情,与你无关的,就不需要多问。”   他声音渐渐严厉,唐流噤声,说到底,她只是寄居于庄中的过客,有些地方,似乎的确不可触及。   长青板了脸,开始“啪啪”抽打马背,马车一溜归尘,驶到庄子大门口。   王头开了门,见了两人,“啊”地一声,问长青:“怎么又把她带回来了?”   “我自己去和庄主说。”长青朝他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话,再不看唐流一眼,自顾自大步走进去。   王头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唐流,“我说你这丫头,脾气怎么就这么犟,新买的大花骢也不如你硬头硬脑。唉,索性是个小子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女儿家……”   接下去的话他没有说,唐流莞尔,她明白,其实这种话听得太多,倔强的唐流,爆脾气的唐流,没有女儿性的唐流,若真要认错,只怕所有的前路必须重走,一切因由,她早已坦然。   不知长青对罗庄主说了什么,这事居然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又回复到以前,码子胡照旧亲切体贴,事务依然闲散轻松,唐流主动承担起了洗衣工作,每晚抱了只大大的木盆在草地上浸浸搓搓。   “咦?”大刘说,“大姑娘的手真是巧,我的衣服上陈年污迹一块也不见了。”   麻黄闻言白了他一眼,“臭小子,你那叫洗衣服吗?我看是泡菜还差不多。”   对面王头马上敲了敲旱烟杆,拍拍胸口,“麻黄你有话好好说,眼皮翻来翻去的,我还以为你脸上长了块疤,看不出眼睛还真白。”   唐流咯咯地笑,手软得几乎捏不住布料。   “吵什么!”身后有人喝了一嗓子,罗庄主与长青匆匆过来,照旧用粗麻绳捆作腰带,神情里好不耐烦,“马都喂了么?事情这么多,倒有空聚在一起起哄!”   他瞪着虎目,上下打量唐流,嘴里却是骂别人,“这是马庄,你们还以为是在京城里面。”   所有人被训得面上讪讪的,“咳,咳。”王头赔笑过去,“事都干完了,兄弟们这不是在休息么,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庄主吩咐就是了。”   “平时说说笑笑无妨,过几日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把手里的事办好,小心到时候掉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王头上前问了一声:“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是前几个月才来过?”   “这事也轮得到你管?”罗庄主白他一眼。   他今天明显心情不佳,大伙识相,搭讪着各自散开去。唐流走不了,只得低下头,盯住木盆手里不停。   果然,罗庄主又朝向她,“唐姑娘,真是受累了,居然要替这些泥腿子洗衣裳。”   “哪里。”她忙站起来,依旧低头,含笑,“庄里事情少,我有这些空,能做些份内的事也是应该的。”   “唔,不错。”罗庄主声音随即一紧,“记得是份内的事情就好,实话说,我是顶不赞成骠骑庄留有女子,唐姑娘未来之前,庄里连只母鸡也没有,偏朝廷多事,硬把姑娘塞进来,彼此都很不方便。”   这话说得强硬,唐流无法回答,怔在当地,略抬了点头,看到长青在庄主身后向她使眼色,忙紧闭了嘴,不响。   “也许今天我的话说得太过了些,姑娘也是个倔强的脾气,只是罗某是粗人,有什么话喜欢痛痛快快地说,既然做了我的手下,在我的庄子里,就得遵照我的规矩。”   他说着,停下,认真看她的反应。   “是。”唐流看到长青颔首,于是勉强点头。   “很好,唐姑娘,过些天庄里的事情会很忙,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骠骑庄里不欢迎犟脾气的人。”庄主匆匆去了。   长青不走,他转过头,看她,微笑,“罗庄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唐姑娘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唐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想必是当初她抗命没有和平走,罗庄主这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别介意。”长青劝,“罗庄主没有恶意,他只是……”   他突然停下去,改了口,“唐姑娘,十日后皇室打猎设在一里外的围场里,届时由骠骑庄负责一切马匹草料,也许会很忙,你要自己小心。”   “好。”唐流有些心惊,他似乎话里有话,还有,为什么他们定要把她赶出去?   那一日,是睛天。   一早起,庄子里人人忙碌,皇亲国戚们驻在骠骑庄不远的行宫里,每日有锦衣长剑的官兵过来负责牵走毛滑体骠的良马。   “不用怕。”码子胡安慰唐流,“不过是些金银雕花的吃饭把式,没什么别的本事。皇上打猎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在一里外呢,与我们无关,咱们不用理会。”   可他的话只说对一半,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来到庄内找唐流。   她赶过去时,只见一队鲜衣的宫女侍卫,众星捧月般围着个彩绣劲装的丽人,鸾祺公主斜斜一个笑,睨她,“唐姑娘,别来无恙呀?”   又是她?唐流终于也笑,原来此番皇族打猎各有所求,这位公主本性刁蛮任性,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咦,你怎么这样打扮?”果然,她立刻发难,“你的头发呢?衣服为何改成这样,不男不女,像个怪物。”   周围的人皆掩面大笑,指指点点,他们本就是来羞辱她的,唐流毫不意外,面色如常。   “你可是想我为什么会来找你?”笑了半天,鸾祺终于停下来,说,“唐姑娘,你好大的面子,这次打猎已有好几人问起你的名字,皇上也在好奇你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让平将军失魂落魄至此。你可知道,这次平将军也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她根本是在逗她,皇族怎么会让她再见到平,或者说,他们就是让她见他,也非得在她最落魄和不得意时。   “你还是恨我们?”见她木然的表情,鸾祺冷笑,“唐姑娘,你痴心妄想也就算啦,别再不识好歹,少相屡次规劝全是为了你好,越级犯上的罪臣之女发配到马庄已经是轻罚,如果真惹怒了皇上,是会被砍头的。”   唐流懒得理她,从来,她们说的就不是一路的道理。   “哼,你不相信?”鸾祺笑,“唐姑娘,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做专来看你的吗?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立刻有人上来拉她,码子胡怒了,一手推开众人,挡在前面,粗声粗气道:“这几天庄里忙成这样,短不了人手,公主还是先放过她吧。”   鸾祺哪里会理会,一个眼色,又有人上来把他推开。   码子胡急了,又要再使力。   “慢着。”长青从身后走过来,制止他,“公主的话不可违抗。”   “咦,总算是有一个懂礼的。”鸾祺笑,抬起手,马鞭指向长青,“好好管管你们自己人,以后说话要小心。”   “是。”长青立得笔挺,始终挡在码子胡面前,神情不卑不亢。   唐流奇怪,看他一眼,但身后的人推着她,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走出去。   “哈,自己人也不愿意帮你吧!唐流,你奇怪吗?我却是不奇怪的,下面人的嘴脸我见得多了,那个男人算是聪明人,懂得顺着上头说好话,而你和那个胖子却是笨的,只会拼命硬碰硬。”路上,鸾祺得意,她穿着血红色小牛皮靴子,踩在镀金闪光的马镫上,转过头来,看下面跟随着的唐流,笑一笑,唇上新染了玫瑰花胭脂。   “别怕,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故意不说明那人是谁,让唐流自己心里疑惑不解,队伍走了些路程,终于,进了皇族打猎的行宫。   此时,狩猎的队伍还在围场,行宫里空空的,只余下禁军侍卫把守。   鸾祺公主独享一围楼院,布置得富贵华丽非常。   她把马直驱到院中的楼阁前,却不下来,在马上左右顾盼,“你们都下去,看住门口不许外人进来。”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只余两名宫人后,她还是不下马,向门里娇声笑,“人呢?我的事办完了,怎么没有人出来打赏?”   唐流看得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目光而去,有一人轻袍缓带,正施施然从楼中走出来,阳光下他俊美面容中透出冷傲,耀目摄人。   印象中,齐王澶永远是这样冰凉的表情,看人眼神凌厉,不怒不喜。   “我已经把人给你请来啦,怎么,都不过来搀我一下?”鸾祺在马上撒娇,“你欠我个人情,准备将来怎么还礼?”   齐王面无表情地看唐流一眼,淡淡地,“公主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他也不走近,只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哼。”鸾祺碰了个软钉子,倒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翻身下马,嘟嘴,“好大的架子,亏得我这么卖力,你有什么话就对她说吧,方便不方便?要不要我避开?”   她本是撒娇,齐王却马上接口过来,“既然如此,还请公主进房休息。”他略略欠身,脚步移到一旁,让她过去。   鸾祺变了脸色,却又发不出脾气,半天,只得跺了跺脚,自己走进房间去。   院子里只剩下唐流、齐王与他带来的一个亲信,唐流不知所措,满腹疑问。   “唐姑娘,你我之间显然存有些误会。”他依旧背负了手,连口气也是如常,“我并没有许多的时间,也不想详细解释,如果以前做了什么令姑娘难堪的事,今日,就许我在此向姑娘说一声对不起。”   唐流低头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念及两人间的尴尬关系,只觉满口苦涩,又是羞怯又是伤心。   “由于小王的无能,令姑娘吃了这些苦,实在是很抱歉,好在现在总算有机会能弥补过失。我这里叫人准备了一些银两同衣裳,还有马车,姑娘可以带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从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他一挥手,亲信马上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包袱。   事出突然,唐流倒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只包裹,又看了看他。不置信,“你放我走?为什么?”   “这是我亏欠姑娘的。”澶说,“令尊唐泯唐大人生前确有将姑娘拖付给小王,因此我始终有责任要照顾姑娘。”   唐流被他说得心口堵咽,悲伤不可抑止,她低了头,细细考虑他的话,倒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唐姑娘,请接受我的好意。”这时,他已将包裹放到她面前。   显然,包裹里藏了许多物事,唐流用手一掂,沉甸甸的,摸上去不像是金子银块,全部是珠玉宝石一流。齐王果然大方,凡人有了这样一只包裹,下半生可富贵无忧。   “王爷,皇上快要回宫了。”一旁有人提醒。   “唐姑娘,容我送你一程。”齐王一伸手,有人取来一套奴仆的衣服,令她进楼换了,又说,“只是要委屈一下姑娘,充作下人跟在后面,由我带你出去。”   “喂,你们就这么走啦?”鸾祺公主追出来,“你别忘记欠我的这个人情哟……”   齐王不待她说完,足不沾地,领着唐流等人匆匆离去。   行宫外,狩猎的大队果然已到大门处,黑压压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进来,齐王引她暂避到路旁。   “澶?”有人叫,“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少相骑着一匹白额骏马,轻跃过来,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身后的一辆马车,给齐王看上面一堆堆的动物尸体,“今天在猎场我颇有收获。”   齐王微笑,“果然不错。”   “你是否已经身体无恙?要不要晚上同我一起喝酒吃肉,我新找的厨子最会……”他话说到一半,猛然眼角瞟到唐流,吃了一惊,眼中寒光一闪,“澶,你到底生的什么病?”   唐流也是一惊,不敢抬头,齐王立即上前,伸手拉住少相的束马缰绳,低声道:“隆,有些事情容我稍后向你解释。”   少相一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齐王,立时又平静下来,勉强一笑,“今天有些累了,说话也不周全,倒叫人见笑了。”   他想了想,从马上跨下来,凑近澶,轻叹,“你准备把她弄出去?”   澶点点头,两人并排站着,面前大队人马依旧如流而过,人群噪声中,唐流听到少相说:“澶,想不到,你是这样重情的一个人。”   他重情吗?唐流细细回忆,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齐王就是个面冷心冷的人,不错,他现在的确在帮她,但却是为着——唐姑娘,以前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原谅。   或许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他,齐王澶,竟向一个小女子。一个妾说对不起,他高高在上地俯视她,道歉也是施舍,地位身份如有沟壑不可逾越。   可是,怎么好期望皇族权贵的道德观与布衣百姓相同,人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说各自的话,其实并不是想要他人接受,一切,只不过是自说自话。   人群快过尽时,少相突然扬声,“平将军,你要出去吗?”唐流只觉心中一颤,看一人迎面而来,他一身紫色劲袍箭袖,头顶束发金冠,大步而来,脸上依然正气多过傲气。   齐王亦是一怔,不好埋怨少相多事,只得沉着气在旁相迎。   平面色凝重,略略一点头,一招手示意侍卫换了匹马过来,才向齐王等抱拳,“恕在下有事先行一步。”   那马才喂了草料,洗刷得干干净净,刚系了缰绳,还未上马鞍。平等不及,一挥手便要上去,下人忙不迭地去找锦凳给他踏脚。突然,路旁一人飞奔过去,躬身跪在马下,以身作凳,垫在平的足下。   众人都没有料到,平匆忙间,一呆,但到底没有多想,一脚踏在那人背上,翻身纵上了马,又向齐王少相点点头,勒了缰绳绝尘而去。   他走后,唐流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与膝上的尘土,脸上平平淡淡,很安静地又回到齐王身边。   少相奇怪地看她,“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她说,向他勉强一笑,低下头,笑容又慢慢凝在脸上。也罢,难得在落魄里曾遇到这样一个人,蒙他真心诚意为她费心出力,也许豪门内深似海,自此一别,千里万里,他们终是无缘在一起,但,今生今世,总算她也曾为他做过一件事。   她在心底叹气,齐王皱眉,“唐姑娘,希望这类事情不再发生,刚才若是平将军认出你或惊动到旁人,情况会很不妙。”   他看她,冷冷的,看不出怒或不怒。   “这样吧,我也陪你们一同出去,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抵挡一下。”少相侧着脸向他,不知是否唐流眼花,竟然看到他快速地眨了眨眼。   “也好。”齐王道,“不过一同走会引人注目,不如小王先行一步,在前面等少相。”   他们拱手作别,齐王带着唐流出了行宫。   不知怎么的,唐流总觉心神难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可又说不出个究竟,她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如果我真能远走高飞,骠骑庄的人怎么办?当初朝廷把我交给罗庄主,也算是个人犯,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离开,罗庄主会不会受到牵连?朝廷会不会因此追究到他?”   “这事有我来办。”齐王淡淡的,“我既然能把你弄出去,下面的事情自然也不用你操心。”他似乎不喜欢她多问,可唐流总是不放心,低下头自己又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难道齐王肯替罗庄主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没有声音,她抬头,齐王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听见。   唐流突然停下脚步。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她警觉地看他,“是不是朝廷要齐王把我带走的?或者齐王想偷偷把我弄出去,让罗庄主去背这个黑锅?”   “你这女人!”齐王被她逼得也停下,瞪她,“我们还没有走出太远,姑娘能不能小声些,女人聪明是一回事,多疑是另一回事,唐姑娘还是安静些比较好。”   他这是在骂她多事,唐流不由生气。自相识以来,他从不关心她的想法,所有事情一早安排好,只要她忍气吞声地安静承受,可惜,一开始唐流就不是这样听话的人,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抱歉,唐流本来就是个多事的人。”她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如果我的逃脱是以罗庄主受罪责为交换,那我还真不能跟你继续走出去。”   “你不想平安地过日子?”他奇怪,“我若有心害你,不用专等到现在,姑娘只要仔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我只是想带你出去,你怕什么?”   “我怕你害了罗庄主,我走了不要紧,他怎么办?”   “他的事你不用担心。”齐王无奈,“也罢,你不过是想逼我说一句话,好吧,我答应你,罗某人决不会因你的离开而受罚。”   唐流半信半疑,看一眼齐王,“真的?”   “当然!”他一挑眉梢,眼珠清冷,珠宝般焕出光华,唇边一抹讽刺笑的,“我若要治罗永城的罪,哪里会用这种宵小手段。”   他总是如此,嘲笑她,或骠骑庄,想来贵族的眼里蚁民大多不自量力,唐流闭上嘴,只好认了。   此时,少相已赶上来。   “怎么在这里停了?”他问,“离得太近了,小心被宫里的人看到。”上来见了两人神情尴尬,又奇怪,“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是唐姑娘有些疑心。”见了他,齐王的脸色才算缓和下来,“隆,有没有人看到你跟出来?”   “没有,不过我们还是快些吧,时间不早了,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小心别生出什么事端,早些把她送走才好。”   他一勒缰绳,后面的亲信牵过一匹马。   “唐姑娘先骑这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换坐马车。”   他一使眼色,立刻有人过来扶唐流上马,本来,少相一直是个温柔有礼的人,但今日却行动匆忙,大失常态。   唐流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近来身边的人仿佛总觉得她多余,从长青、罗庄主到齐王与少相,大家齐心协力地要送她走,每一个人却又都装作若无其事,好像一切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大道小道全部有军队把守,有齐王少相领路,所有的关口如同虚设,唐流一声不响,随他们走到大路上。   “从这里,往西去,沿路关卡把守会少些,你可以找一处远离官府的村落,用这些金银置些田产,以后的生活自然有着落。”齐王指着远处,轻轻说,“此去一别千里,姑娘自己小心。”   他早叫人预备了马车候在路旁,赶车人指间布满茧子,想必也是王府里的高手。   看来一切果然布置得井井有条。唐流叹气,下了马,走几步,又回了头,“骠骑庄是不是要出事了?料想朝廷怎么会如此心慈手软,将一众犯人养在骠骑庄,不杀不罚,还可间或让人偷偷放了去。唐流确是无知女流,也明白这种好事是不会有的。”   “什么?”齐王挑眉,一怔。   少相突然纵马过来,拦在他面前,“唐姑娘,这些事情不需你劳神,你坐了马车离开此地自然可平安无事。”他一个眼色,马车上的人立刻下来,立在唐流身后,“小姐,请上车。”   他算是在押她走?唐流心中更怀疑,越发不肯动身,直视齐王,“世上哪有这样勉强的事?你们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或者明着帮了我,暗地里利用我去害罗庄主?”   她握了拳,看他,面如冠玉,眉目雅秀,美丽的人未必有美丽的心,想来在齐王少相眼中,唐流、罗庄主、长青不过是枚枚小卒子,用来消遣差点的小玩意儿,哪里会有半句真话相对。   “唐姑娘不必太操心。”齐王冷冷说,“世上有许多事都是一早注定,我劝你还是明哲保身,请尽早上路吧。”   他一勒马缰绳,别转了脸,并不想与她多话。   唐流看看他,又看了看少相,前者神情淡淡,后者已露出不耐烦。   罢,罢,罢,如何同他们讲道理,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她。   闷着气,唐流跨上马车,赶车人始终候在一旁,并不是殷勤,根本是监押,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唐流气得板起脸,可所有的人只当作没看见。   马车驶离了大道,一转头,唐流看到齐王与少相相视微笑。   这两人都是美男子,笑时一个俊秀一个风流,然而唐流突然看得心寒,摸了摸胸口,说不出话。   回过头来,赶车人身材很高大,腰挺得笔直,挥鞭时虎虎生风,把马车一路赶到极速。   方向果然是朝西,一路无人说话,从窗口处,可以看到景色如飞般后退,经过官道、树林,唐流坐在车里,心绪也是飞速快转,想起齐王眼里的嘲讽,那些暧昧的话,越来越担心,他为何要劝她明哲保身?是否骠骑庄早注定不保?   想起庄里的那些人,那些粗犷却真心的汉子,唐流渐渐热血上涌,她狠狠咬了唇。   终于,在一处热闹市集口,车速减了下来,小心地穿过人群,乘此机会,唐流已下了决心,她掀开车门布幔,猛然跃下马车。   人才落地,手里已捏了一把珍珠向上挥洒,齐王赠她的包裹中,一串串桂圆大小的珠子,粒粒,飞散在空中,阳光下晶莹剔透,刺痛了许我人的眼。   “有宝贝呀!……”人群立刻大乱,无数只手扑过来抢。   赶车人发觉不妙,然而隔了这许多眼红手乱的人,哪里近得过来身,唐流从人群中挤身出去,一手牵了一匹马,往来路飞驰。   赶到骠骑庄时,不过黄昏时分,远远可看到炊烟袅袅,码子胡想必已在做饭。重又见到熟悉风景,唐流突然觉得温馨,原来,于她,这里已经是个家。   入庄时,王头开了门,瞪她,如见了鬼,“丫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流轻轻拍他肩,赶了半天的路,人很疲倦,但心里是高兴的,倚在门旁,只是微笑。   “你不是和公主走了吗?”长青也出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怎么又回来了?公主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什么事情,公主只是一时兴起,差我办些小事。”她说着,欲往里走。   “慢。”长青突然叫住她,“唐姑娘,刚才平将军来了。”   “是吗?”唐流有几分诧异,原来先前见他匆匆出门,竟然还是在找她。   “他知道公主带你走了,又赶回去,可随即又再来,说你早出了行宫,特地在庄里等你。”   “哦。”唐流奇怪,又有些感动,叹气,“那我去见见他。”   “然后呢?”长青只是盯住问,“罗庄主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骠骑庄虽小,也有自己的规矩,怎能容得他人随意进出寻人。唐姑娘,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令庄内麻烦。”   “你要我随平将军走?”唐流止了步,蓦地回头看他,“罗庄主不怕我走后朝廷会降罪?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许我留在庄子里,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一天遭遇也许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却不谋而合,所有的人都盼她走,走走走,只要离开骠骑庄,到处仿佛都是乐土,齐王给了她万金的行李,少相亲自押她上车,而回到骠骑庄,长青像是根本不想让她进门。   种种不妥,唐流解不开,索性笑,看他,“长青,我早说过,你、罗庄主、庄里所有的人并不会说谎,庄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容不得我多呆。想来平将军并没有三番四次地走动过,你原本就没有让他走,你要他等我,把我送出去,对吗?”   她向长青,眼睛却看王头,只见他听得面色凝重,但并不反驳,于是更加确定,叹:“我来了庄里这些日子,虽然不是一家人,总还有些情义,为何你们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呢?”   “唉……”王头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才要张嘴。   “能有什么事情!”长青伸手阻住他,板了脸,“唐姑娘,骠骑庄是男人的地方,留你一个女孩子总是不方便,我好言相劝,不过是为了你的归宿,难得平将军痴心一片,你收不收下,本与我们无关,现在他就在议事厅,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不再理她,径自走出去。   平坐在议事厅,极简陋的屋子里,他端坐似一尊金甲神,已经等了半天。终于见到唐流进来,不由精神一爽,站起来,“唐姑娘,你总算回来了。”   “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唐流笑道,“不过,先容我猜一猜,你匆匆来这里,可是为了要把我带出去?”   “咦,你如何知道?”平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又问,“怎么这身打扮,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唐流被他说得心头大跳,怕他回忆起刚才的事,忙先阻上去,“才有人劝我明哲保身,可巧将军又急急赶来,想必大家都是好心,要我置身事外,对不对?”   她问得认真,平想了想,不好隐瞒,点点头。   “原来如此。”唐流叹,“朝廷不会白白养着这些人不动,把我们放在此地,是一时不好处置,专等机会发落罢了,我猜得对不对?”   “对。”平说。   “看来今日如此局面,算是大限将至,朝廷要拿骠骑庄开刀了,你听到了风声,所以特地来救我?”   这一次平有些犹豫,他沉默不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全对吗?”唐流奇怪,“我哪里猜错了?”   “唐姑娘,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平叹,上前将手搭在她手上,“如果你还相信我,就请立刻跟我走,好吗?”   离得那么近,可看到他浓眉大眼轮廓挺秀,持戈疆场的勇士亦是端正君子,眼里三分凝重七分关怀,叫人如何能拒绝。   “我……”唐流呆住,自父亲死后,她暗暗发誓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危难坎坷人心叵测,她或者只能依靠自己,但面对平,她说不出口。   “唐姑娘,这一路走来,我知道你受苦颇多,家逢巨变,需独自面对抵挡一切。我只是个凡夫俗子,能力有限,但请你相信我,容我来替你做一个决定。”   他伸出手,大大的手掌心里有厚茧,可温暖干燥令人心安,唐流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上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   “请相信我,唐姑娘,我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平轻轻说,领着她往门外去。   长青坐在门外的石墩子上打干草,见他们拉着手走出来,脸上浮起一抹不易查觉的微笑,起身迎过来,“两位终于要走了吗?”   平点点头,唐流看了他一眼,不响。   “罗庄主很忙,不必专为此事去告别了,唐姑娘原有几件换洗衣服还在屋子里,只是,我看也不必特地去取,想必将军府应有尽有,一早都安排好了。”   唐流发呆,平是否已将一切安排好她倒不可知,但见长青如此流利地一路说下去,倒是早把唐流的去留想好,又见他全部说完后,一手指向大门,“天色不早,两位请罢。”   他还真不客气,火烧似地催他们走。   “慢着。”唐流突然受不了,哪有人这般赶猫赶狗地逼她出门,在骠骑庄的这些日子,从上至下,原本相处融融,哪料得一转头,他像打发要饭的模样。   她立在原地做声不得,想了又想,脑中急转,终于,脚下稳稳立定,抬头一笑,“长青,你可知道,今天公主把我找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长青板着脸,淡淡地,“我也没有兴趣。”   “如果这事与骠骑庄有关系呢。”唐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可有兴趣?”   “什么?”长青顿时转过脸,反盯住她,脸上的伤疤隐隐生光。   “长青,我想你原是一片好心,故意让公主带我去,是因为你知道我和公主走了虽然会吃些责罚,受些皮肉之苦,但总归性命无忧,而我若留在庄内,只怕连命也保不了,对不对?”   她声音清脆,说话时面上犹带笑容,长青与平却吃了一惊,两人不约而同一震,对视,又转头看唐流。   “你胡说什么?”长青喝。   “我胡说了吗?”唐流认真地盯住他,半天,又去看平,“从小,我爹爹便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他们每天见面、打招呼、说话,可往往各有心机,但是,你,还有平将军,你们原本不是这种勤算多谋之人,为什么也要算计对方?只是因为各自立场不同吗?”   “咄!”长青面上架不住,一伸手,去按她肩,“唐姑娘,你这话算什么意思。”   然手指未沾到她衣襟,平先行挺身而出,一记推开他。   长青一怔。   “看来骠骑庄真是要出事了。”唐流一拍手,“可奇怪的是,这事不仅骠骑庄自己知道,连朝廷居然也知道,大家不动声色地屏息而待,长青,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她说得轻巧,长青却变了脸色,哪里笑得出来。   “你知道了什么?朝廷又知道了什么?”他踏前一步,阻住他们, “唐姑娘,我听你话里有话,可否说得明白些。”   “你为什么要我走呢?”唐流笑,又问平,“还有你,为什么也要我走?哈,不怕你们笑话,今天我还遇到其他两个人,他们居然也是逼我离开此地。骠骑庄又不是洪荒猛兽之地,怎么突然容不下我了?更奇怪的是每个要我走的人口口声声却都是一番好意,长青,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长青突然拔出佩剑,指住她,“的确稀奇,唐姑娘,如果你只是不想离开此地,那目的已达到。这下,你同平将军都得留下,我们一同去见罗庄主。”   平见势也抽出佩剑,迎过来,把唐流挡在身后。   王头本在远处看热闹,此刻见动了兵器,忙奔过来,“两位,有话好好说,不必动真家伙吧。”   “老王,你去叫庄主来。”长青喝,“再叫人把大门关了,这两个人,一个也不许放走。”   他脸孔板得铁青,额上的筋也冒出来,王头见出了大事,也不敢怠慢,一溜烟跑了出去。   “怎么?长青你要杀人灭口?”唐流叹,“如果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也是好心提醒你,闭门造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人都知道你在做什么,而你独独不知道别人又在做什么。”   不多时,罗庄主便被叫来,见到如此兵戈相见的僵局,他也板了脸,怒,“长青,你这是要做什么?敢对将军无理?”   听到喝斥,长青收了剑,走过去贴在他耳旁边,细细说了一番,罗庄主面无表情,但不知不觉双眼迸出亮光,面色渐渐发白。   “她真是这么说的?”唐流听到他低低问了一句,眼神比刀还要利,割过来,像是能伤人。   “是。”长青答:“庄主,会不会……”   罗庄主伸手阻了他,向唐流与平,“我手下的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千万担待,罗某在此先道个歉,既然将军是来带唐姑娘走的,我也就不废话了,长青,送客。”   咦?这下不光是唐流与平,长青、王头也摸不着头脑,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无奈,长青只得把他们送到门外。   “两位,恕不远送了。”他心里不畅快,面上也是冷冰冰的,说完了扭头就走,“咣铛”一声在身后关了大门。   唐流与平立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唐流眨眨眼,“谢谢你。”   平忽然不说话,转头去牵门外的马,不理她。   唐流又是一阵奇怪,看看门,又看看他的背影,抚了抚头发,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平将马栓在一棵树旁,此时已解下来,他自牵着缰绳,转过头来,盯住唐流,眼中神情复杂,“唐姑娘,原来今天下午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唐流突然觉得心头发寒,像是做错了事一般,有些尴尬,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唐姑娘,我知道,你只是感激我。”他点点头,叹笑道,“唐姑娘,请放心,我来,只为了要你安全,我奢望得并不多。”   他把马拉到她面前,轻轻说:“只是现在只有这一匹马,容我扶你上去吧。”   唐流发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胸中一阵酸一阵苦,到底百味难辩,身不由已地被他扶上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不知不觉沉默下来,各自低头赶路。   晚上只得一弯下弦月,清清冷冷,照得人心里发怵,朦胧间一条灰白大路横在眼前。平止了步,让马停下来,“唐姑娘,顺着这条路向下走,方向与京城背道而驰,地方偏僻些,但更安全。”他摸了摸腰间,找出身上所有银子,又摘下颈间贴身黄金长命锁与金柄嵌珐琅宝石的护身匕首,递给她,“今天走得匆忙,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这链金锁与匕首还值几个钱,唐姑娘,卖了它们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的生活。”   想了想,又轻轻说:“我知道先前你吃了不少苦,所幸你大仇得报,以后还是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寻……寻一个体贴爱护你的夫君,好好地过日子罢。”   唐流被他说得鼻子发酸,心口堵得慌,平捧着银块金锁匕首等物横在面前,想起自相识起,自己便亏欠他许多,更加过意不去,叹:“谢谢将军美意,只是这些都是将军的贴身物,若变卖出去岂不可惜。”突然想起少相所赠的包裹,一直提在手里,于是打开给他看,“将军不必担心唐流,有这些东西足矣。”   包裹才翻开个角,眼前已是晶光璨灿的一片,耳听得平似乎倒吸了口冷气,唐流低头一看,自己也觉得奢华得不像样,一件件红宝石翡翠玉器,三三两两的碎银锭,想来齐王也是个思绪慎密的人,为避免她钱财露白,故意准备了些零散金银充在其中,然而大宗大件的仍是珠宝,平常人家只得一件便能置下产业。   “这个……”唐流忽然明白自己又做错一件事,这样贵重不寻常的赠品,让平看到岂不是要误会,她通红了脸解释:“其实……”   “这的确很好。”平截口道,声音却明显地冷淡下来,“唐姑娘的下半生果然已被照顾得很好,是我多虑了。”他面上惨然,索性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投入包裹里,“送君千里终须别,前面的关卡都布置得稀松,一路过去应该很安全,唐姑娘,我们还是在这里告别吧。”   此时有风,吹得树叶簌簌,平亦是眉目沉沉,他缓缓将手上的缰绳绕了几圈,全部交给她手心里,想了想,又褪了外袍,仔细叠起来,搭到马背上,“唐姑娘,顺这路过去,离最近的村庄还有些距离,这马没有鞍蹬会磨了皮,来,不如把我的衣服垫在下面充作马鞍。”   唐流默默看他作,脸上并无表情,然身体里,分明有一个人在急急地说:“为什么不同他说明?你和齐王并无干系,为什么要让他这样误会下去?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她不安,在马上稳了稳身子,紧紧闭了嘴,惟恐一开口,有些话便会自己脱口而出。   她不喜欢他吗?开始时也许只是感动,但这一路跌跌撞撞坎坷而来,只有他肯于无情中援手相助,万千冷酷下仅有的一丝温柔、正直与磊落,她怎么会不动心。   但,何必让他知道?说明一切后又该如何?少相说:唐姑娘,世上万事早有定数,婢女怎么能成为将军夫人呢。在浣衣部,众人踩她踏她,倒不全为了讨好上头,却是同仇敌忾于她的越位,一个齐王的贱妾竟然妄想一步登天,赢得朝中最英武的少年将军的青睐,世人不许,天理难容。   有时候,俩俩深情未必会成为一桩美事,也许,她应该远离他,人在凡尘中挣不脱世俗约束与命运安排,比如眼前这条路,向北,是将军的府,向南,才是她唐流的归宿。   于是她咬了牙,“不错,将军走好。”   平怔怔看她,唐流不响,手里抓住缰绳,努力将内心的另一个她压制下去,倔强地只看眼前的路。   他终于走了。   四周安静如眠,惟有风翼扫过茫茫衰叶,悉悉索索一片,唐流坐在马背上,顺着大道往下走,每走一步,便是离平远一步,那个身体里的她已经沉默下去,但又似乎停留在了原地,有一种渐渐撕裂的痛。   没有马鞍的马骑起来的确吃力,不久后,双腿便累得发麻,身子坐不稳,但她舍不得把平的袍子垫在身下,那上面仍有他的气息,也许,她该把它好好藏起来,当作曾经的一个回忆。   只是不知是否能忘掉一切,她不确定,是否可以,再成亲、生子、过平凡人的日子。   天开始蒙蒙发亮,照得地上一片惨白,唐流放任马慢慢地行走,远处终于可看到隐隐约约的房屋轮廓,她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双腿内侧大约已擦破了皮,湿漉漉地痛,双眼却是沉甸甸地酸。突然,马儿低嘶,双蹄跃起,将她重重掀在地上。   有一人手中握刀,上来一手按住她,一手将刀刃顶在她颈上。   “唐姑娘,得罪了。”他反转手腕,用刀柄将她击昏过去。   再次睁开眼,唐流犹未醒,打量四周,却是在一间布置华丽的房间里,月洞窗户半启半闭,风吹得嫩绿纱帐飘散,房间里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映得一室通明。   并不只得她一个,有人候在旁边,见她醒转了,忙站起来,一手按刀而立。   唐流茫然看他,身材高大,面目也很平常,记不得哪里曾见过。   “你是谁?”她问他,眼光划过他握刀的手背,忍不住微笑,“现在我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你也太小心了些。”   那人不接口,纹丝不动,手仍握住刀柄,直直瞪着她,他的手指粗短有力,皮肤晒得黝黑,唐流突然想起来,这人原是齐王派来送她走的那个车夫。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还有,这里想必就是齐王府了。   唐流坐起来,才将头发抚平,一抬头,齐王澶已走进房间。   他脸上表情严肃到冷酷,灯光下发出寒光,瞪着她,唐流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唐姑娘,你干的好事!”他一手轻挥命那人退下,自己撩起袍角,在唐流对面坐下,“我原是好心要放你一条生路,谁知你竟多事至此,惹出祸来。”他今天穿了百蝶穿花的天蓝色羽缎长袍,更衬出面白如玉。   “你在说什么。”唐流淡淡道,“我不大明白。”   “哼。你怎么会不明白。”他突然长身而起,一手按了她肩,略一用力,痛入骨髓。   “啊……”唐流吃不住,可他另一手于肋下扶住她,令她左右动弹不得。   “这下你可明白了?”澶冷笑,唇角一抹嘲讽,“唐姑娘,我本来也以为你不知道,但你这一逃,令我顿开茅塞。”他嘴里说话,手上仍不松劲,唐流已经痛到无力,额头有汗珠渗出来,滚落面颊。   “如何?唐姑娘?”澶收手,让她略略休息,“你既然也知道此事,何不把行事时间告诉于我?”   “放屁!”唐流痛极怒极,捂住肩膀软在榻上,齐王果然冷面冷肚肠,这样的捏骨严刑可算得阴险狡诈。她不好容易喘过这口气,大骂:“要杀便杀,你若再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便撞死在你眼前。”   “哦,是吗?”齐王笑,踏步又上。   唐流一见他动,想也不想,甩头向床架上扑过去,然齐王出手更快,她额头还未碰到紫檀木质,他手已阻过来,拉住衣襟一用力,‘嘶’地扯下块衣料,唐流仰面倒回榻上。   “怎么回事?”身后水晶门帘一掀,一人匆匆而入,“澶,出了什么事?”   齐王不答,不待唐流起来,已欺身而上按住她身体,想了想,拉开衣带将她双手缚住。   “咦?”那人一眼见到唐流衣衫不整的模样,吃一惊,呆住。   “隆,休要多问。”齐王道,手上不停,一圈圈将她绑得紧实,未了,将余带拴到床架上。   他统统办完,方才松了口气,拍拍手转身去,“隆,有什么事吗?”他闲闲看过住少相,后者早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事?”齐王倒奇怪了,挑起眉毛问他,“这个时候不去陪驾狩猎,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隆总算镇静下来,看他,乌墨墨的眼珠里似有波澜暗涌,半天,不做声,突然转身就走。   “咦?”这次倒轮到齐王发呆,略一思索,忙举步跟出去。   唐流满额细细的汗,双手绑在身后,离不了床边,她脸涨得通红,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惟听得外房齐王已追上少相,两人在那头争论起来。   “你倒清闲,满口推脱身体不适,末了,却告了假在屋里做这些勾当。”这是少相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难道你怀疑我是故意欺瞒?”这却是齐王。   “你没有存心欺瞒?也罢,我来问你,昨天不是将她送走了吗,为何她又出现在你的房里?你到底是要放她还是收她?”   两人竟然吵起来,唐流咬着唇,在里间听齐王将她逃走一事细细说明出来。   “你再把她寻出来只是为了拷问何时举事?”隆的声音似乎平静下来,但尚有几分疑惑,“澶,她只是一个小女子,量罗永城不会将计划告诉她。”   罗永城大约就是罗庄主,唐流边听边想,但她不明白的是,骠骑庄到底有什么计划瞒着朝廷。   “可是隆,你不要忘记了,她是唐泯的女儿。”齐王声音冷冷,“并且如果她确不知情,为什么要拼命从我手下眼前逃出去?她一定与罗永城有联系。”   他们争吵渐止,声音便轻了许多,以后的话语不再听得到,又说了些话后,两人一挑珠帘,走进房间。   唐流怒目而对,狠狠瞪着齐王,眼里似乎说:“你有本事便永远这样绑住我。”   隆心软,叹了口气,劝:“澶,有话好好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也别太狠了。”   齐王若无其事,与唐流眼神相接,毫不在意。   “你准备拿她怎么办?”隆又问,“总不能真这样永远绑住她,要杀要放,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怎么会杀女人?”齐王微笑,淡淡道,“况且唐泯生前曾将女儿托负给我,放心,隆,我只要问出想知道的东西,一定把她安置妥当。”   唐流被绑得紧实,略一挣扎手上衣带几乎勒入肉中,她横了心,正要抬头再骂,却看到齐王与少相双目相对,猛地话噎在嘴边,说不出来。   记得昨天被押上马车,蓦一回首间,便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关怀、亲近、倾慕以及隐忍的怨,这两人早已习惯而不自知,唐流只觉身上阵阵发寒,尴尬地低了头。   幸得此时门外有人声,衣袂飞响,先前擒唐流那人在珠帘外轻轻禀报:“王爷,属下有急事。”   齐王一皱眉,转身就走,少相紧紧跟随,两人高度相差不多,看背影也是风流倜傥,回想起以往两人种种行径举止,唐流终于有些明白了。   她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   一柱香的时间后,一个瘦削沉默的青衣女子,进来为她松绑。   唐流只觉手足酸软,双臂像是抬不起来,看一眼,上面两条深深的痕,颜色深红,不由又恨又惊,勉强问:“你是谁?齐王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王爷有事,今天不会来了。”这女子明明长得面若秋水纤丽动人,偏偏面孔冷冰冰毫无表情,“婢子是来服侍唐姑娘休息的。”她显然会武功,动作利落有力,声音清朗沉厚,“婢子就在门外,如果唐姑娘有什么吩咐,直接叫我一声即可。”   一面说,一面收拾房间,银床钩、金烛剪、青铜烛台,所有利器一并取走,换上了丝带、细竹挑、琉璃灯。   唐流在一边看着,忍不住道:“姑娘是怕我会自尽吗?”   女子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像是很不屑地,懒得答理。   她捧了东西,自顾自地走出去。   既然是被软禁起来了,唐流也没了主意,在床沿旁呆呆坐了,想起这两日的种种怪异,一遍遍反复思量,听得远处更鼓敲了三记,眼皮沉甸甸的,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接下来几日,齐王像是已经忘记了她,把她困在这间房子里,起居所需一应安排妥当,但始终不放她出去。   唐流在房中被困到发狂,几次欲夺门出去,却被青衣女子阻回来,那女人武功胜她多多,而且冷漠寡言,根本不同她说话。   一直等到七日后,齐王才又走进她房间。   难得他面色舒展,一身玄色绣金长袍,神采奕奕,见她模样憔悴,一笑,“怎么,玲珑招待得不好吗?”   原来,那青衣女子名叫玲珑。   唐流满腹愤怒,冷冷瞪着他,不说话。   “姑娘不用生气,所幸一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齐王微笑,拍拍手,玲珑捧了只包裹立在他身后。   “这里面是我的一点心意,姑娘现在就可以走出门去,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亲自把包裹接来,递到她面前。   唐流看着包裹,绫缎面子下一定包了珠宝金银,这大约是齐王一向的手法,他总以为,钱财可以解决一切。   她不动声色地接了,掂了掂,果然,里面‘丁丁当当’地响,于是把它打开,眼前立刻映出满目流彩的光。   一旁,玲珑嘴角微斜,似笑非笑。   “唐姑娘,我很抱歉……”齐王说,可话才出口,突然,唐流托了包裹,一头一脸向他奋力砸过来。   她手腕方一动,齐王便有查觉,然而距离太近,纵然他躲得迅速,仍被珠宝擦到面孔,玲珑闪身上来,只挡住一半。   玲珑拔了剑,守在齐王身前。   “住手。”齐王喝,他脸上有几条血丝印,自己抹一下,毫不在意,“你先退下。”   “唐姑娘,你可以走了。”他淡淡说,“从今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他命玲珑带她出去,笑一笑,很轻松的样子,自己走了。   玲珑将地上的珠宝重新拢在包内,把她带到外面,将包裹递上。   “我不要。”唐流怒。   玲珑冷笑,“这是王爷给你的,唐小姐,你最好把它带走,我劝你硬脾气也别太过头,出了这个门,你还是要吃饭的。”   “天下不只有齐王这一碗饭。”唐流反驳她。   “哈。”玲珑也不生气,仰天一笑,极短促,看她,并不废话,一指前面,“顺着这条路笔直走,你不会遇上宫里的人。”   她又从怀里摸出把匕首递给唐流,捧着包裹自己走了。   唐流怔然接过,放入怀中藏好。这些日子被关得太紧,终于挣脱出来,她忍不住要把所有恶气出在玲珑身上,但玲珑也不过是个王府下人,一切听命办事,想半天,自己长叹,一路走下去。   行宫在半山处,这条路却是往山脚方向,地势渐低,石阶渐渐隐去,路旁衰草枯叶,林子也愈来愈密,风吹过时瑟瑟一片。   这一去是朝向哪里?唐流没有头绪,自父亲死后,所有的事情是团乱麻,但冥冥中所有的事似乎又连成了一根长线,牵制她身不由己。   “也许,我该去找熏。”她自语,“这些日子,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心里转念,慢慢走入树林,光线更暗,周遭冷风凌厉,她不由将衣襟拉紧。   猛然,有人从林中窜出来,挡在她面前。   “齐王要杀我?”唐流第一念是如此,但看清来人后,她又是大惊。   长青衣衫褴褛,像是才经过场大战,袍子某处碎成布条,迎风猎猎地飘。   “唐流!”他也吃惊不小,立刻拔出佩剑抵住她,沉声喝,“你怎么在这里?平将军也在这里?”   “你怎么这个模样?”唐流关心的却是这个,又问,“是否骠骑庄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长青冷冷地、怀疑地看她,“唐姑娘,你到底是敌是友?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下山?莫非……”他喃喃道,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问,突然眼中一亮,逼过来用剑横在她上颈,喝:“我早知你不妥,你是朝廷的走狗吧。”   “什么?”唐流听得摸不到头脑,颈上却凉刮刮的,她怒气又涌上来,索性冷笑,“不错,我就是朝廷的人,所以三番五次与你们过不去,长青,既然你这么谨慎,在我上次自投罗网时就该一剑结果我,现在再杀人灭口是不是太晚了些?”   她口气强硬,长青倒没了主意,疑惑地盯住她,犹豫,“那为何你今日出现在这里?偏偏在骠骑庄出事后才下山,你敢说你当真什么事也不知道。”   他声音急急,动作宛如困兽,唐流奇怪地看他急躁怪异的模样,不由皱眉,“长青,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就算是怀疑我,认定我有罪,也总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你敢说你不知道骠骑庄欲刺杀齐王的行动?”长青喝,“你原本是齐王小妾,说什么犯了罪打入骠骑庄,又故意与平将军演出这场戏来,我看你本来就是个奸细。”   他越说越怒,略一用力,剑将她颈上划出一条血痕。   “你们要杀齐王?”唐流吃惊,愣住,半天,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你还演戏!”他更怒,握剑的手也在颤抖,“如今骠骑庄已全军覆没,死的死,被捉的捉,罗庄主也被朝廷关押,而你居然还在我面前演戏!”   唐流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这是在气头上,她说什么都是没用的,长青根本已经听不进任何话。   “你仍是齐王的妾吧。”他咬牙切齿,“他看重你吗?也许你会是一个好筹码。”   听到这里唐流再忍不住,才要开口反驳,然他已一掌击在她颈上,眼前一黑,于最后的清醒中,她想:这个人真是疯了。   或者,在父亲死后,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诡异妖魅,什么人都发狂,什么事都是乱的。   这是她再次醒过来时的念头,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到任何具体的事情,只觉得自己正躺在泥泞的地上,冰冷透骨,耳旁有噪杂人声,仿佛是在大声吵嘴。   在地上费了好长的时间,唐流才能听明白内容,原来并没有人在吵架,是长青在问某人一些问题。   她想转动头颈,略一动便痛得发晕,终于她看到说话的人,一个肮脏邋遢的老妇人坐在一只沸水滚滚的大锅前,她的声音像是刀刮过钢锅,吱吱咯咯尖利到刺耳。   长青问:“你真看不到胜算?我能否救到我想要救的人?”   老妇人道:“胜又怎么样,人死了就什么也不能胜了。”   长青说:“你是说我救不到他?”   老妇人说:“怎么才算是救得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他们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乱,长青终于不耐烦,“我先出去一下,你帮我把人看紧。”   他走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沸水汩汩地,同时散出一阵恶心的潮臭味,唐流头更晕,不自禁地呻吟出声。   “你醒啦。”老妇人“嘿嘿”地笑,用碗盛了东西来喂她,“喝一口。”   碗里的汤颜色惨碧,很毒辣的一种混浊,唐流被她捏着喉咙硬灌进去几口,半途中她咽住,咳得几乎不能呼吸。   老妇人根本不在乎,把余下的半碗汤重新倒入大锅里。   “咳咳就好啦。”她继续用那种刮金剥铁的声音说,“坐起来吧,你这么弱,再躺在地上会断气的。”   唐流知道她说得不假,冬天里寒气侵体,迟早会落下恶疾,于是她挣扎着在地上坐起来。双手早被缚在后背,她打量四周,是间破烂到不能再破烂的草棚,几件污垢厚得看不清原色的家具,一切都是暧昧的暗灰色,还伴着鼻尖的恶臭,她干呕起来。   “别吐呀。”老妇人说,“吐了我还得喂你,多累!”   一想到刚才那碗恶心恶肺的汤,唐流立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不把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她奋力地咻咻喘气。   “乖,好孩子。”那老妇人“咯咯”地笑,自己又盛了碗汤咕咕地喝下去,末了咂咂嘴,仿佛有多享受似的。   “你不会是个有钱人的小姐吧。”她突然问,“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唐流抬头向她,真是个极其年老的妇人了,满额皱纹,长发胡乱纠结扎成一束,看来有许多日不曾清洗过,只她一双眼睛仍是晶亮锐利。   “啧啧啧。”老妇人摇头咂舌,“原来是这个命。”   “什么?”唐流没听明白,问。   “小姑娘,别再拼命啦,都错啦。”她摇头叹,又去关心自己的那锅汤,用一把长柄勺子慢慢地搅,“都错啦!”   唐流被她念叨得心头发寒,问:“老妈妈你是在说我吗?”   可老妇人不再理她,嘴里咕咕地不知说什么,唐流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又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长青才回来,他看上去更疲惫不堪,眼里全是红丝。   “没有找到吧。”老妇人看他一眼,“嘻嘻”地笑,“你不会欠我钱吧?”   长青哼一声,从袋中摸出一串铜钱,丁丁当当丢在她面前。   老妇人立刻上去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一枚枚看仔细了,才用一块同样污秽的手帕包住,塞到腰间。   “不够呢,小伙子。”她提醒他,“这些是不够的。”   “我知道。剩下的以后再给你,只要你先回答我问的话。”长青愤愤道,“你不许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在哪个方向?”   “朝南。”老妇人想也不想。   “他现在还活着吗?”   “没死。”   “我是否能与他联系上?”   “不能。”老妇人眯了眼,看他,狡黠地笑,“小伙子,你福气不错的。”   原来他是来占卜的。   唐流突然明白,不由大皱眉头,长青疯得比她想的更厉害,他竟然相信一个半癫狂的老太婆的话,出钱算命来了。   心里想着,脸上已露出不屑神色,老妇人看到了,咯咯笑起来,“小姑娘看不起我呢。”   长青转头喝她,“老实呆在这里不许动,放心,只要你按我说的办,我自然不会杀你,日后我会让你再见到齐王。”   唐流叹:“长青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会,好好睡一觉,也许等你真正清醒了,才能把所有事情弄明白,你现在这样只会把一切弄得越来越糟。”   “不用你管。”他瞪她。   老妇人突然在一旁大笑起来,声音更加难听,长青与唐流都皱了眉转头避开。   长青想了想,从腰里摸出一柄凤钗来,黄澄澄的似乎有一两左右,在老妇人面前晃一晃,后者立刻止了笑。   “阿婆,我要出去两天,你帮我看牢她,等我回来,这柄钗子就是你的了。”他说。   “好的。”老妇人一口答应,“只有两天。”   “一言为定。”他取了碗在汤锅里盛了食物吃起来。   放了碗,他过来把唐流重新缚紧,拴在草棚中的一根柱子上。   “每天喂她些食物,不要解开她。这女人狡猾得很,还会武功。”他关照老妇人。   “嘻嘻。”老妇人笑,看了眼唐流,“小姑娘不狡猾的,她跟你一样傻。”   长青这一去便是十天,唐流便被束在草棚里十天,手腕上的肌肤被麻绳磨出血来,老妇人找出一种草药,含在口里嚼碎了吐到她的伤口上。   “我不想替你解开绳子,”偶尔,她瞟着唐流,嘻嘻地笑,“不是怕你会跑,而是怕麻烦。”   于是她们整日面面相对,唐流看她在锅里煮吃一种深绿色的野菜,味涩而微苦,纯粹只是为了裹腹,几天下来,连带唐流的脸上也有菜色,恹恹地没有力气。   不断有人来草棚算命,他们唤她‘阿婆’。   “阿婆,我男人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阿婆,我儿子做生意不顺,有没有化解的办法?”   “阿婆,我女儿嫁的那户人家为啥总不肯好好待她?”   “阿婆……”   唐流看她一一作答,不过是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换回几个铜板,有时也会是枚银发夹。   久而久之,唐流也觉得似乎可以问她几句话,反正闲着也是无事,终于,有一天,她问:“长青还有多久才会回来?”   “还有六天。”阿婆低着头说。   如此肯定?唐流半信半疑,视线穿过破烂的草棚壁,窗外方寸里的阴暗天色,同样也是混沌莫辩。   希望他回来时能够把一切想清楚,她在心里默默地念。想了几日,她终于察出些事情的眉目,想来骠骑庄要杀齐王反被诛了全庄,只是这事之前有征兆,齐王似乎早已明白他们的计划,那些天里她像只无头苍蝇般地两地探究,到底还是一场空。   “咣当”,阿婆在地上撒了几枚铜钱,她向来爱财如命,可撒了这些钱后,不捡,只仔细地瞧个不停。   “放心,他没事的。”慢慢地她还是捡起了钱,脸上沉吟,这一刻倒真有几分神算的架式。   “你这么肯定?”唐流忍不住道,“阿婆如果你真是算得来命,为什么不替自己算一算?至少你可以天天吃肉汤了。”   “你知道什么。”阿婆冷冷地,用她那刮铁的声音反驳她,“我这人天生不能有好命,吃糠咽菜住草屋,如果真吃上肉住砖墙了,我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又来了,这几天唐流听惯了她疯疯癫癫的话,阿婆不过是个草野村妇,如同其他村里占卜混饭的女人一样,半巫半鬼,却总要把自己装作成仙。   唐流淡淡地转过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嗞——”,阿婆把一束颜色灰暗的短香丢在火炭上,烧得草棚里一室混浊怪香。   唐流皱眉。   “呵呵呵……”阿婆笑,“小姑娘,闻不惯吧?这可是召魂香,我也只试过三次而已。”   “召魂香?”唐流苦笑,眼看她自得其乐,仿佛果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小姑娘,想开些吧。”阿婆说,眯起眼盯住火堆,“都是错的呢。”   唐流史觉得腹中空空,这几日她只得几碗半咸不淡的野菜汤,哪里有力气多话。   “你看,这些来问我算命的女人,哪一个是为自己?全是为了男人儿女,小姑娘,世人都是这样,整天忙忙碌碌,但蠢得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阿婆取了树枝拨炭,末了,自己一口吹熄,“比如小姑娘你吧,还有那个送你来的男人,做多错多,全部都是瞎忙乎哩。”   几天下来,唐流早听惯了她的口气,也不当真,只淡淡一笑。   “不相信?小姑娘,你的命我可看得清清楚楚,费心劳碌,可不算是条好命。”   “不错。”唐流说,“这话早有人说过。”   “那人有没有告诉你,你一落地就注定身世奇突,无亲无友多灾多难?”   “那倒没有。”唐流苦笑,这位阿婆果然语不惊人死不休,靠嘴吃饭的大约都是如此,定要说得惊天动地让人胆战心寒不可。   “嘿,不是没看出就是不敢说,小姑娘,若不是碰到我,谁会告诉你这种事情。”   “照你说我又该怎么办?”唐流奇怪,“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命该如此,我又能做什么去改变?阿婆,是否算命只能做到知命?难道你真有办法去颠覆人的命运?”   “嘿,别套我的话。”阿婆笑,牙是缺的,似口里有几口深洞,“吃算命这碗饭已经注定要遭天谴,再告诉你化解的办法,你岂不是咒我天打雷霹,别问我,小姑娘,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颠颠地去棚外找草药,把唐流一个人弃之不管,锅里沸着,汩汩冒出热气。   唐流渐渐渴睡,便把头倚在柱子上,半梦半醒里似乎看到父亲,满面涕泪,“唐流呀,爹爹对不起你。”   在梦里她也哭,白天流不出的眼泪一骨脑儿全部涌出:“爹爹,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唐流呀,对不起,全是怪我害了你。”   可是唐流觉得热气难挡,父亲的面孔在火焰后渐渐消失,睁开眼她只见满目红光,阿婆煮汤的火星引燃了棚里枯草。   “救命!”她叫,急急挣扎,但双手犹被绑在柱子上,左右挪移逃避不开。   阿婆于此时走到棚口,看到大火也吓得呆住。   “快给我松绑!”唐流叫,但她被火海阻住,哪里近得过来。   蠕动中唐流衣角已着了火,一路蔓延而上,灼到肌肤,痛不可挡。   她只得拼命咬了牙,蜷起脚,将背后缚手的麻绳凑到燃烧的衣角上。   这麻绳是浸了油捻编而成,一着火呲呲地焦了一片。然而火舌同时舔到她的手背,唐流痛得几乎要甩手大叫。   可她到底使劲忍住,好不容易将绳子挣开,双手已是血肉模糊,足上也烧焦了大片,人在最末路时会有不自知的求生意识,她蹲下去,缩起头脸屈身成元宝形状,奋力向门外滚出去。   痛、灼烫、滚热……原来人肉遇到了火也会起油,自己居然听得到“嗤嗤”的声音。   草棚里本来空间狭小,这一路滚出去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棚外早拥满了人群,见一只火球穿出来,纷纷大叫,把手里的水桶水盆向她身上倾灌。   难得此刻唐流仍有意识,睁开眼,她看到人们关切的眼神。   有人轻轻道:“老天,这样活得了不?”   然后,便是黑暗。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她只觉仍在火海里,全身上下痛到抽筋。   “你要紧吗?”阿婆怯怯地说,端了一碗草药过来喂她。   “我现在是什么模样?”唐流压不住心头恐惧,她俯躺在床上,咽喉部被烟熏得红肿堵塞,硬是从缝隙里挤出话,“给我镜子!”   “不要紧,不要紧。”阿婆急急摆手,“你脸上没有大伤,只有手脚、背部烧得厉害。”   可唐流已红了眼,狠狠盯住她,把包了布条的手举到她跟前嗤“镜子!”   房间里还有别的女人,忙去取了镜子给她看。   脸上总算没有大伤,但头发全无,左颊处有一溜儿水泡,靠额角处有铜板大一块伤疤。   唐流终于哭出来,原来,她已是这个模样,活生生的一个鬼。   “别怕别怕。”她们安慰她,“已经敷过草药,以后头发长出来了,扯过去可以掩盖住。”   “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模样。”唐流口里嘶嘶地叫,双手向前伸出,上面密密地包了布,想必那里已没有完整的肌肤。   到底是为什么,她拼了命去杀人、被摆布、被冤枉,最后又变成这个模样,难道真如他们所说,她一生多灾多难,注定是个厄运女子。   阿婆见她疯狂模样,不敢走过来,元元看,嘴里碎碎念叨不停,“破相是好事,好事……”   幸好不久唐流便昏过去,人事不知。   长青回来时见她这样也悔之不及,“怎么会这样?”问及她的伤势,此刻,他们已经束手无策,“我们没有好药,而且她内毒攻心,发作时连神仙也救不了。”   “对不起,唐姑娘。”长青也急了,抱起她冲到外面拦了马车,“你千万忍住,待我送你进齐王府医治。”   他还是以为她是齐王的人。   唐流浑身针扎锥凿般地痛,像是有无数小刀慢慢细剐肌肤,心里却深深叹气,她想说我不是齐王的人,但马车颠簸,触动到伤口,她立时昏迷过去。   玲珑篇   玲珑篇 一(1)   伤者被送入齐王府时,已是黄昏时刻。   侍卫玲珑正伫立在书房檐下,听紫铜铁马风中丁当不绝。   此刻有人过来传话:“门口处送来一个女子,身上烧伤得很厉害,送来的人说,那女子叫唐流。”   原来是几天前送走的那人,这本来不关玲珑的事,但鬼使神差,她一时兴起,决定亲自去查看情况。   那名叫唐流的女子已经昏迷不醒,旁边立了一名青衣男子,满面细细疤痕,瞪着她似一只猛兽。   “你是谁?”玲珑皱眉,“是你把她弄成这个模样的?”   “她是齐王的妾。”男子的声音比她还要冷,“快把她的伤冶好,等到内火攻心了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咦?”玲珑气极而笑,真是没头没脑。“站住。”她大喝,一挥手,立刻有家奴上去阻拦。   男子“呛”地拔出长剑,护在身前。   “你是谁?”玲珑挥了挥手命下人先停住。   “傅长青。”他一字一字地、大声道,“你回去告诉齐王,终有一天我会来取他狗命。”   好大的口气,玲珑不以为然,又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正犹豫时,傅长青已经走了。   “算了,把她先抬进去。”玲珑皱了皱眉,“傅长青?”   一般这个时候齐王都在书房里写信,偶尔也会找人来商议事情。   今天,他只一个人。   玲珑不敢怠慢,进去禀报此事,又说:“送来的人自称名叫傅长青。”   “傅长青?”齐王问。   “是骠骑庄的人。”玲珑已经想起来,“罗永诚的手下,王爷,如果我没有记错,傅长青便是以前的震远将军傅青城。”   “是他?”齐王微笑,“骠骑庄的人果然大有来头,傅青城居然换了名字。”又皱眉,“那位唐姑娘真的烧伤了?”   “是。”玲珑道,心里犹豫,她跟了齐王时间不久,并不知道他曾经娶妾,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提及那男人其他话。   “找个大夫来替她号号脉。”齐王垂目细想,又说,“从外头去找大夫,你负责看护她疗伤,还有,关照下人不许把这事说出去。”   “是。”玲珑应命,出了书房去看伤者。   她果然伤得不轻,鼻息沉沉,只是不醒,玲珑记得几天前她仍然美貌,脸上英气勃勃,只是脾气大了些,她唤人倒来了热水,自己坐在床沿边为她仔细擦脸。   不知道她经过了怎样的火势,头发已经焦成一团,玲珑取了剪刀小心自发根处剪去余下焦发,脸上的伤也用上好丹药温水化了敷上,又叫人取了败火散,用小勺混了水放在一旁等她醒了好喝。   做这些事情时,她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细心温柔。已经很久没有去照顾一个人,而这个人,居然还是齐王的妾。她向来不喜欢王府里的女人,整日花枝招展争风邀宠,或许在年少俊美的齐王周围,本来就少不了莺莺燕燕穿梭,因此她平日里只梳一只髻,穿一色男装,见人时面无表情。   她要让所有人明白玲珑与别的女子不一样。   自十岁卖身为奴起,她便发誓要做一个不靠美色事人的女子,年幼时忍着众人的白眼,偷偷向其他家奴学了武艺。幸得她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居然也成了齐王的贴身护卫。   也许,她仍是靠了些许美色的,否则,为什么这些人之中,他单挑选了她呢?玲珑将小勺在手中把玩,略略颦眉,她想:或许我该更努力些。   已近晚饭时分,她命其他人先去吃饭,自己候在一边,等那女子醒来。   她的伤犹以手足处、背处更厉害,玲珑让她俯躺在床上,用铰刀慢慢割开她颈后处衣服,才开了个口子,便有股酸腥气味扑面而来,原先有人在她的背上盖了厚厚一层草药,碧绿黄浑,然而不管用,伤口某处已化了脓。   “胡闹。”玲珑,极小心地把衣裳割成布片,再从她背上创口处慢慢剥下来,用丝棉蘸了温水清洗干净,换敷上佳火创药粉。一边手上不停,心下却是侧然,其实与唐流在一起的几天,她故意冷漠粗语,不过是一种习惯,现见了这女子体无完肤地在面前呻吟,心里很是不忍,尤其当她临走不肯要珠宝时,她甚至都有些佩服她的硬脾气。   到了掌灯时,唐流才睁开了眼,动一动,朦朦胧胧地有些糊涂,略侧了头呆呆看住玲珑。   “你觉得怎么样?”玲珑说,不知不觉口气温和许多,又端了药水过来,贴在她唇边。   唐流就着喝了几口,终于清醒了,说:“是你。”   “是我。你饿不饿?”玲珑击掌叫来房外的奴仆,去厨房取了清淡粥菜,用托盘送到床前,“唐姑娘,吃一点东西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玲珑转过头去,却是齐王来了。   “她怎么样了?”见了床上女子蓬头垢面四肢包裹的模样,齐王有些动容,“怎么伤成这样?谁干的?”   玲珑突然想起她原是他的妾,偷偷看他脸上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暗暗叹一口气, “还好,大多只是外伤,并没有坏了筋骨脉络。”   “嗯。真是麻烦。”齐王摇头,又问,“刚才进来时没有什么人看到吧?”   “没有,他们来时恰在晚饭之前,大多数人都不得空,并没有什么人看到,至于其他的侍卫,我已吩咐他们不许谈论。”   “哼,青天白日这么两个大活人走进来,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只是需要时间传话罢了。”齐王淡淡道,“先把她的伤医好,我自有安排。”   “是。”玲珑将他送出门外。   再回来,看着床上,唐流一动不动,不由叹道:“你一直清醒着?都听到了吧?”   “嗯。”唐流仍是不动,应一声。玲珑听出她声音里,与其说是在答应不如说是在呻吟,心里更是怜悯,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如果伤口痛就叫出来,这里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她的语调难得的轻柔,唐流却始终不再有响动,紧紧咬了牙不发一声。玲珑倒也不生气,反而越看她越顺眼,亲自端了小碗一口口喂她吃粥。   半夜里她不愿回房,命人搬了把湘妃榻在床前休息,夜深人静时烛火突突地跳,玲珑睡不着,看灯下唐流面色惨白。   不过几天前,她仍是美丽的,玲珑犹记得第一眼见她时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可依旧十分秀美。这是个暴脾气的美人,武功极差,难得的是刚烈。   这样的女子竟然也是齐王的妾?玲珑苦笑,向来女子美色不过一度风光,且看她伤得如此狼狈,齐王也只是随口安排,若不是有玲珑心软体贴,这美人的病只怕难以治愈。   天亮时,隐约听到床上有动静,玲珑张开眼,却见唐流眼睁得很大,呆呆看着桌上的杯子,烧伤的人容易口渴,她分明已醒了半天,只是不肯叫人。   固执要强至此?玲珑摇头,难得有比她更倔强的女子,于是起身喂她喝水,用手一探,唐流背上汗湿了一大片,忙又取了干净的棉布垫在她身上。不知道伤口遇到汗水会有多痛。夜里玲珑突然柔声劝她:“也别太忍了,如果实在难为情,我可以避开一会。”   边说边走出去,掩了门。房外已是满天星斗,玲珑也不觉得困,在寒风里吹了大半个时辰。   再进房间时,唐流已经睡去,梦中偶尔会呻吟几下,睡着的人,眉头也锁得紧紧的。   玲珑和衣而卧,不多时天就亮了,下人端来早饭,如此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   慢慢地,唐流终于开口说话。   那是一个多月后,某一天,玲珑替她上了药,看了看新结痂的创口,呼出一口气,保证道:“不出半个月,我便能扶你起来了,老是这样躺着,会落下褥症。”   “谢谢你。”唐流突然说。   以往的一个多月,她至多只是应声点头,哪里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玲珑听了有些吃惊,心里却是欢喜的,笑一笑,说:“不客气。”   唐流的头发长得稀稀拉拉,面孔瘦了一大圈,轮廓越来越清秀,额角处的伤也治得差不多,留下铜钱大小一块伤疤,左颊几点星碎小伤,犹如孩童雀斑模样。   玲珑于饮食上十分周到细心,见仆人端来酱色炒肝,忙另外端开去,只喂她些清淡小菜。   “这段日子你必须要忌口。”她说:“你别怪我多事。女孩子的相貌总是最要紧的。”   唐流似乎在笑,不过是牵了牵唇角,她抬起双手,上面皮肤斑斑驳驳红白交错,看一眼,说:“无所谓。”   “放心,脸上并没有大碍。”玲珑不忍,其实她背上也是这样惨状,可是面对病人总要报喜不报忧。她取了铜镜给唐流看,“你自己瞧瞧,还好吧。”   “我知道。”唐流并不看,伸手推了开去。   “不要紧,我们总有办法医治的。”玲珑复又喂她,这些日子唐流吃得与寻常三四岁的小儿差不多,虽然她一再努力,总也咽不下去。   “是不是咽喉里还肿着?”玲珑皱眉,自语,“大夫说内毒应该已败了许多,为什么老吃不下东西?”   唐流停住动作,看她。   “算了,我给你梳头吧。”玲珑怕她多心,把玉梳取来,在她头上慢理。不过是半指长的一层毛发,无论怎么梳,模样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想一想,找了块丝巾放在一旁。   “别怕,如果有人进来,我就用丝巾把你头包住,这次幸好没有伤着头皮,唐姑娘,等头发长出来了,你就会又变得很漂亮的。”   唐流不响。   玲珑自己也觉得这话多此一举,简直有些无聊。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许久后,唐流开口说:“玲珑,这些日子麻烦你了,你不用安慰我,我不在乎了。”   怎么会?玲珑不相信,哪个女孩子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何况她还是……念及唐流的真实身份,她有些不安,这样的一张脸与身子只怕再不能在齐王面前邀宠,不过齐王对女人向来不沉迷,也不算得是很要紧。   “那就好。”嘴上却是迁就她。待她吃完了粥,玲珑取手巾给唐流擦脸,忽然笑,“你别说,你这么一瘦下来,居然与我有几分相仿。”   “只可惜我没有你的一身好功夫。”唐流眼神空洞,对着一角淡黄绣葱绿竹叶的纱帐,心思也不知落在了何处。   “怎么?你想要学功夫?”玲珑问,“可是你学了功夫又有什么用?”   门外忽然幔帘一挑,有人走进来,接口道:“她学了功夫是想报仇,让我猜猜,唐姑娘,你不会想杀澶与我吧?”   外面正落着牛芒细雨,他脱下厚厚毡衣斗篷,底下石青色绣团花长袍。   玲珑立即起身,半跪行礼,“玲珑参见少相。”   “不必多礼。”少相一撩袍襟在床边坐下,“唐姑娘,想不到再见面,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玲珑突然想起来,用丝巾在她头上覆了,又拉了绸被将她身上盖好,屈一屈膝,候在一旁。   唐流任她所为,自己抬眼看了看少相,又转开去,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咦,怎么大病一场,唐姑娘脾气也改了?”少相叹,“我并没有恶意,对于姑娘的遭遇,小相也很觉痛心。”   “不必。”唐流说。   玲珑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但见唐流始终冷冷淡淡不卑不亢,心里很是佩服,低了头,唇角悄悄露一丝浅笑。   “可是你这一出现,可真是麻烦了。”少相对她话里的刺仿若未闻,皱了眉,说,“唐姑娘,我想上次澶是委屈你了,你并不知道骠骑庄的事情,对不对?”   “是。”唐流终于肯迎脸看他,面孔憔悴苍白,眼里却犹有火星跳动。   “骠骑庄大逆不道,意图于皇上围猎时伺机谋反弑君。事情败露后,罗永城已被拿下入狱,其余一众余党,散的散,死的死,迟早难逃天网恢恢。”   “什么?”唐流忍不住,反驳,“骠骑庄不是要杀齐王的吗?”   “谁告诉你他们要杀齐王?”少相目光炯炯地看她,“也难怪,唐姑娘,我量罗永诚也不会把这种机密的事告诉你一个女子。他们借着职务所便,在皇上及一众皇族的御用马匹上下了迷药,在围猎中借马儿惊场,意图借机杀戮皇亲。可是,澶早有所查,故意令他们有所作为,放下圈套等他们钻,只是,他心思太过缜密小心,认为你也是骠骑庄里的人,而我却认为,你不过是偶然寄居在骠骑庄,与此事无甚干系。”   “少相敏睿。”唐流冷笑,扭头瞪住他,眼色分外明亮,“多谢少相提点,唐流终于明白了。”   “你早就看出内有乾坤,不是吗?”少相也笑,“上次你急急逃脱,是因为也查觉骠骑庄无论在做什么,朝廷都有了防备,你是想去提醒他们吧?可惜,罗永诚向来刚愎自用,未必听得进你这个弱小女流的一面之辞。”   “是。”唐流面无表情,她一直俯身而卧,不看人时,视线便投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玲珑眼尖,见唐流虽然不声不响,但分明有一滴水珠溅在床脚一侧,立刻明白缘故,走过去以背挡住少相视线,嘴里说:“唐姑娘,我还是扶你侧身说话吧。”一边去搬她肩头,有意无意,宽袖抚过她面颊。   “不必去动她。”少相道,“我马上就走了。”   “是。”玲珑应命返身回到角落。   “唐姑娘,其实澶虽然曾怀疑过你,但总顾念着旧情,他一直是准备找机会放你走的。那日叫公主去请了你来,原是一番好意,想借公主之名把你引出放走,反正骠骑庄迟早要出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对外只须说你在兵荒马乱中丧了命,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善。”   “哼。”唐流说,她嗓音已变,不想多话,只是沉默。   “但你这次重新回来,可算是多生枝节。”少相语气一转,正色道,“本来,狩猎完毕,皇上早与一众大臣回了宫,命澶与我留下处理骠骑庄的余党。罗永城与一众钦犯的名单上呈了上去,上头明明白白写了唐流死于兵乱,澶甚至还找了具无头女尸替了你的身份,可惜,不料你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齐王门前,连我都听到了风声,只怕远在宫中的皇上也不日可闻。”   “你是怕我会连累到齐王?”唐流终忍不住,“那还等什么?直接差人押了我入大牢。”她顿了顿,又冷笑,“好在我现在满身是伤,正圆了齐王所指的命丧兵乱一说,少相是这样伶俐的人,只要说唐流幸得兵乱不死,重被拿获解至朝廷面圣,岂不是皆大欢喜?”   “哦?”少相笑,“你竟肯自投罗网吗?”   玲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眼见少相站起身,拂了指长袖,仿佛轻松许多,转过头回来对她说:“好好服侍她,不许离了这个房间一步。”   他悠然去了。   玲珑再看唐流,眼见她垂着头,背影微微弯起,孤零零萧瑟无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话,想一想,叫了一个婢女过来照看,自己去茶房处端了茶水,走到齐王书房探听消息。   书房里,齐王与少相正发生争执。   “你要我把她交给刑部处置?”齐王皱眉,“隆,事情不需要这样办的,那天她来时满身烧伤,未必有人认出这是唐流。”   “可是我一听到消息就明白她是谁了,若有其他人像我一样能料到呢?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向来谨慎从事,不要为了一个女子耽误了仕途。”   “我倒觉得是你太小心,不过是个弱女子,如今又伤成那样,交给朝廷必是死路一条,何不手下留情,放她一条生路。”   “只是怜悯她是个弱女子吗?澶,你一贯的处事手段并不是这样优柔寡断!”   玲珑路过窗前,故意放慢脚步,少相难得地涨红了脸,神情急切,从半闭的窗缝处,玲珑看到齐王走到他身边,安慰地拍他的肩头,“隆,你想得太多了。”   不知为何,房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变化,玲珑不知哪里出了错,可就是感到不对劲,似乎此刻自己不方便进去。   齐王的手犹搭在少相肩上,少相不回头,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叠在齐王手背上,叹:“澶,我无论想什么,做什么,一切是为了你考虑。”   “我知道。”齐王道,也不缩回手,两人便立在原地,齐王对着少相的背,少相覆着齐王的手,玲珑在窗外凝了身形,心口突突地跳,疑窦丛生。   “谁在外面?”齐王突然大喝,收回了手。   玲珑几乎失手砸了茶盘,静一静,立稳了,轻快地答:“是我。”   她一步步走过去,不快不慢,不抖不顿,虽然内里五脏绞挤成一团,可脸上冷漠沉静。不,她只是在做平时模样,此时不可故弄玄虚突显异样,她把茶放到书桌上,照例回头欠欠身,像是要等待听命,没有人说话,她便再出去。   身后有四道目光,玲珑的汗已湿了后背,她知道他们同在注视她,眼里带着猜疑小心,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查到了什么,或者,以后将会想到些什么?   一直以来,少相是齐王府的常客,共事一朝的臣子难得有如他们一样亲密无间的关系,所有人只认为这是少年人脾性相投,年轻臣子私交很好。   竟,却是存了这些事情。   出了书房,玲珑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梦游般地回了唐流的房间,在床前的湘妃榻上坐了,痴呆呆一言不发。   唐流见她去而复返,脸上这副表情,心里也奇怪,侧了头看她,见她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自她们相识至今,玲珑也许淡漠,冷冰,但她从来不会失态,如这样茫然。   想了想,唐流叹:“生死荣辱,一切都是天意,经此一病,我也早承认自己是个命薄的人。”   “哦,不是的。”玲珑蓦然惊醒,苦笑,“唐姑娘,你别多心。”   唐流勉强笑,垂了眼。   房间里顿时沉默下来,玲珑慢慢收了杂念,又去看唐流伤口,忍不住,问:“原来你和骠骑庄的人有牵连。”她摇了摇头,苦笑,“骠骑庄这桩祸事才是惊天动地,若少相不肯放过你……”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顿住。   “罗庄主如今怎么样?”唐流追问,心里很担心,“骠骑庄其他的人真的都死了?”   “罗永城现押在刑部大牢里,一共钦定人犯十名,除了罗永城被擒外,七死二逃。”   除了她的死属虚报外死了六个?唐流不响,老王头、胡存生、大刘、麻黄、疤子李,还有不大在庄里的沈算盘与小飞,这些人里面死了六个。她默默地落下泪来。   “其实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她喃喃地说,“那次我已觉出事有蹊跷,朝廷早知道骠骑庄的动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但是知道不对劲,我本该拼了性命去提醒他们的,令他们有所查觉,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你哪里会知道这许多?”玲珑劝,“你自己也在死亡名单上呢,唐姑娘,也许就如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命。放心,罗永城未必会死的。”   “为……”唐流惊,抬头看她,原是想问:“为什么有人说罗永城颇有来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又顿住,想起两人各有立场,何必造次为难她,便把余话咽了回去。   她这一吞一吐,玲珑立刻明白过来,遂在她肩上轻轻拍一记,重取了药水来为她擦伤口。大夫开了剂清洗药,须一日擦拭多次。她也不嫌麻烦,一得空便给唐流擦一次。   齐王始终没有来看唐流,那一日与少相争论的结果也不得知,玲珑闷了心思,自己事事谨慎,比以前更仔细周到。   又过了一月有余,她硬扶了唐流起身,在花园里散步,免得她落下褥疮之症。   这日,在园中长廊里遇到齐王。   此时已入春季,他穿了浅青府绸长袍,负手立在花园一角眺景亭上。玲珑扶了唐流从回廊一侧走过去,远远看到了,只好硬了头皮迎面上去行礼。   “不必了。”齐王长袖一挥,问:“唐姑娘的伤疗得如何?”   “回禀王爷,唐姑娘痊愈得很快,大夫说,这次所幸未伤及筋骨,且创口灼烧虽猛但时间不长,败了五脏里的毒气就好。”   齐王点头,对玲珑,“你先退下。”   玲珑只得把唐流扶到亭子里坐了,自己候在亭下,远远看去,齐王与唐流相对而谈,两人表情俱是温和,不过三言两语,齐王抽身出了亭子。   “没什么事吧?”玲珑匆匆赶上去,扶住唐流,“王爷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要放我走,只等我伤一好,立刻便送我远走高飞。”   “哦。”玲珑长长松口气,不由笑,“这多好,唐流你终于可以逃出去。”   “他说我一直以来太过强硬。”唐流喃喃地,视线投在亭外的一丛牡丹上,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以前只要我事事听他安排便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是吗?”玲珑突然又想起她的身份,忍不住问,“以前他是怎么安排你的?”   “我也不明白。”唐流收回目光,看她,“或许他说的听从安排只是要我老实地去做妾。”   园中阳光充沛明媚,照在她苍白纤瘦的面颊上,秀丽轮廓上点点斑驳伤痕,细致娇嫩已不复往昔,容色恹恹憔悴。玲珑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的模样,虽然暴怒刚烈然而生气勃勃如枝头红杏,所谓的争到末路大约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你后悔吗?”她轻轻问,“如果往日重回,你会不会听从他的安排老实地做妾?”   唐流不答,她仰起脸来,对着阳光,淡淡一笑,楚楚可怜里透出些许坚定,她唇角微抿,掩不住一身傲气。   在玲珑尽心尽力的服侍下,唐流渐渐康复,所有伤病只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布在手足、后背上,还有面上盖不去的一块疤,眼看她日益回复生气,玲珑却惘然若失起来。   夜里她打点了一些没穿过的衣裳,又把多年来自己攒的银钱用手帕包了。“我知道你不会再接受王爷的赠予,但人总要生存下去,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算是场缘份,若你肯把我当做朋友,就不要拂了我的一番好意。”   她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唐流枕旁,“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哪一天会离开,这点东西先放在你这里吧。”   “谢谢你。”唐流手指触到温柔的棉布包裹,心底深处亦柔软了一片,她轻轻说,“我刚从大火里被人救出来时,躺在铺了草垫的床板上,浑身痛到发狂,耳旁有无数声音窃窃如潮,惟有个算命为生的老妇的话是听得最清楚,她不住说,破相是好事,破相是好事。”她停住,看玲珑脸上有一丝不忍,便拍了拍她的手,接着说:“现在想来倒真算是好事,你看,齐王放我一条生路,而玲珑,我很高兴能与你相交。”   “那么答应我,以后无论有什么难处你一定要来找我。”玲珑拉了她的手,“我本是个孤儿,名叫詹容,入府时他们给我改了名字,其实,我并不喜欢玲珑这个名字。”   “可你的确是玲珑剔透。”唐流说,“虽然你外表冷漠,但,我向来不认为女孩子巧笑嫣然、娇声细语、万事委屈求全才算得真正玲珑。”   可惜相聚时日已不多,两人恨不得要夜夜秉烛长谈,叹相识太迟,有许多知心话来不及一一吐露。玲珑是个细心人,怕唐流身子虚弱劳累,一入夜便借故有事,催她早早睡了,自己走出屋来,到院子里透气。   室外满袖清凉,她心里既喜且悲,自小时候起,无论是詹容还是玲珑,俱是孤芳自赏独来独去,王府里的女孩子都知道她的怪脾气及好武功,离得她远远的,一年到头寒喧的话也不会多说几句,没料得遇到了唐流,倔强更胜过她去,反而一见投缘,相敬互爱。   这处楼房驻在府内西侧,她立在墙角处思前想后,忍不住悲从中来,叹与唐流相聚何浅,待她离去后,从此又是缄口寡言地度日,且她那日撞破齐王少相隐情,虽然事后彼此若无其事,但终究落下祸根,以后在王府的日子只怕要更加艰难几分。   正在伤神,忽听到墙上衰草忽啦作响,声音奇怪。她立刻警觉起来,慢慢靠过去,贴在墙面低头看脚下影子,墙头上一篷马齿兰迎风颤颤,瑟瑟中她看到有人头在其中一探,又突地缩了回去。   玲珑不慌不忙,抽出藏在袖中手肘处的短剑,静静地候在下面。   一直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人才行动,小心翼翼地伏在墙上,以极慢极稳的速度渐渐攀进来,玲珑眼见他一点点溜下墙,待他完全立定,借着月光看清楚身形后,把短剑塞回袖内迎上前去。   那人突然查觉身后有人,大吃一惊,转身瞪住她。   “你叫傅长青吧。”玲珑轻轻说,“只是这么晚偷偷摸进来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刺杀齐王?”   “不,我是来还唐姑娘东西的。”长青总算镇定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金柄嵌珐琅宝石的匕首给她看,恳切道,“她的伤势怎么样?要不要紧?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   月光下他满面浅浅伤痕,是个吃了许多苦的男人,玲珑想起曾经翻阅他的资料:傅青城,城东香烛店老板之子,十八岁弃商从戎,骁勇刚猛,钦封震远将军一职,终因官场排挤,于二十八岁愤然辞官不知所踪。   “如何?”长青见她脸色犹豫不决,不由着急,“我有些很重要的话要亲口告诉她,请姑娘千万疏通。”   “好吧。”玲珑想,人都已经站在面前了,让他见一面也好,总算此人也是唐流的朋友。   她担着风险,把他领进去,先自己进房间把唐流摇醒,再唤他进来。   唐流半睡半醒间听到长青夜访,虽然有些诧异,还是起身整整衣裳坐好。   长青大步入了房间,见她坐在床沿,脸上明显一块伤疤,手上也是斑驳不堪,只觉胸口一热,突地跪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唐姑娘,请受我一拜。”   这下不光是唐流,玲珑也吓一跳,她本来立在门旁把风,见到他如此激动,忙过来拉他,“傅公子,请不要这样。”   长青抬了头,虎目含泪,“唐姑娘,全怪我多心冤枉你,害你被烧成这个模样,你要打要杀,拿我出气吧。”   唐流叹气,过来亲自扶他,微笑,“长青,怎么这么说,难道我现在很难看?今天我明明才照了镜子,与原先并没有什么差别呢,你可别太自责了。”   她这么一说,长青更难过,他咬牙道:“实不相瞒,骠骑庄一早步下机关,本来以为万无一失,可朝廷不但知道了这事,竟然连举事时间也一清二楚,兄弟们才出手便被擒被杀,故此,我以为内奸是你,才下了这种狠手。”   “是吗?”唐流有些意外,继而苦笑,也难怪,她是最晚到庄子里的,又是身份暧昧来历不明,说到最可疑的人当然非她莫属。唐流问:“那现在你可明白了?究竟谁是内奸?”   “……”长青看了眼玲珑,不响。   玲珑听他们说起机密,识相地说:“你们聊吧,我去房外看看有没有人。”   “不用了。”长青却阻止她,“请姑娘留下。”   玲珑知道他这么说根本不是出于信任之类的原因,不过是怕她出去报信或偷听,索性留在眼前省力,于是停住脚步,听他继续往下说。   “唐姑娘,我只是不放心,来看看你的伤,还有,把这个还给你。”长青说着,把怀里的匕首给她。   唐流接过来,用指尖轻轻抚摸匕首鞘身,脸上既茫然又感慨,半天才道:“谢谢你,这柄匕首的确对我十分重要,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她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匕首上,触及处冰冷,自觉万般凄凉。   玲珑看她脸上惨然,心想:这柄匕首果然对她意义非凡。又听长青问:“齐王会不会为难你?唐姑娘?”   “不会。”玲珑看唐流犹似在梦中一般,替她回答道,“王爷不日就要放唐姑娘走了,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那就好。”长青重重松了口气。   一眼瞥到他如释重负的模样,玲珑忽然起了个怪念头:如果我说齐王不肯放过唐流,今晚他会不会窜过来一剑杀了我带她逃走?她忍不住去看他,他一手叉在腰间,一手紧紧握着剑柄,腰间鼓起一块,大约藏着小镖铁针之类的暗器。她明白了,但不觉得生气, “傅公子,很高兴唐姑娘有你这样肯拼命救她的朋友。”   长青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立刻也明白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唐流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已不动声色地交了锋,自己把匕首插到腰间,又按了按颈子,衣襟下面有金锁隐约,临别时,平一共交给她三样东西,现在只有那件外袍是失落在火灾中了。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长青道,“唐姑娘,我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你,再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以后再相见,如果以后傅某还留得这条命在能得再见,自当尽一切薄力听候差遣。”   “什么?”唐流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不知根原由,玲珑却是明白了,她清脆地说:“傅公子,何必倔强不认输?如今局面胜败早定,纵然你拼得鱼死,这网却是坚固异常,不会抽了一丝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公子,说句实话,你与罗庄主,还有骠骑庄这些人的身份来历我全知道,你心里想的事情我也猜得出,只是,我告诉你,这些念头全错了,有些事情一早注定,只怕你再争强斗勇都是无济于事的。罗庄主这次是死罪难逃,我劝你别再想着去费心思救他,还是先救自己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长青心里一沉,冷冷瞪着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知道的东西比远你想得到的要多。”玲珑悠悠道,“傅青城,我不过是看在唐姑娘的面子上奉劝你几句真心话,别再固执已见了。三年前你罢官是第一次争强,被罚去骠骑庄便是结果;而这次你们设计布局的结果还是惨败,你自己成了朝廷名单上的钦犯,你还想怎么办?再把命填上去?”   她顿了顿,是因为对面长青的面色已呈铁青,灯光下他脸上每一条伤疤都在发怒。   “你还要去救罗庄主?”唐流也关心问道,“长青,你真的有这个把握吗?”   “没有,一分把握也没有。”长青双手紧紧捏成了拳,他一字一字道,“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也不会放弃救罗庄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含屈忍辱地活在这个世上,我不会容许自己过这样的日子,罗庄主也决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   两个女孩子都被他暴烈的模样镇住,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长青也并不要她们说话,他把指节掐得‘咯咯’地响,自己一径说下去:“这位姑娘,既然你是知道我的来历的,你也一定知道曾经在我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不错,我出身低微,我父亲只是城中一个卖香烛的商人,没有显赫的背景家世,但这并不代表我必须注定庸碌一生。十八岁那年我放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报名参军,辗转征战沙场,才入军时要好的弟兄们死得七零八落,我也伤痕累累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肤,才为自己挣得个震远将军的称号。”   提起以往艰辛但荣耀的旧事,他深深地呼吸,眼睛难得地涌出热情,玲珑默默地听着,看烛光下他瘦削的侧面,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有些激动。   “可从边疆回朝后,我并没有受到公正的待遇,重臣排挤我,嘲笑打击不断,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并非名门之后,在他们眼里,我如同一个小小奴仆一步升天,根本不配得到这么高的礼待!”   他越说越怒,猛地一掌击在床边螭龙灵芝长案上,震得案上烛台也跳起。   唐流凝视着他清俊的面容,忽然道:“长青,有人曾经劝我,自生下落地后,各人的命运一早天定,乌鸡是永远变不了凤凰的。原来,令你恼怒的也只是这句话。”   “胡说八道!”长青喝,“什么乌鸡凤凰?谁规定的?我偏不相信。”   “我们知道。”玲珑轻轻说:“傅公子,不要再生气了,我们明白的。”   只是她不明白,当自己说这话时,会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温柔软弱,有一丝无奈与落寞,异样的楚楚动人,长青分明是感觉到了,看了她一眼,居然真的止声不语。   两人面对面站着发了一会呆,还是长青开口说:“天色太晚了,我也要走了,这位姑娘,谢谢你……”   “我叫詹容。”玲珑说,“傅公子,别客气。”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明亮,唇色娇艳似园里的花瓣,烛色里朦胧地开了朵笼烟芍药。   长青只觉眼前一亮,似有星辰烁烁闪光,承受不住忙低了头,“那,詹姑娘,在下告辞了。”他转身逃也似地就要走。   “慢着。”唐流在身后叫他,“长青,请听我一言。”   “什么?”长青只得又收了脚步,不敢去看玲珑,只问唐流,“唐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唐流吞吞吐吐,看了眼玲珑,想了想,转身到案上取了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把纸张折了,过去塞到他手上,“长青,我知道你心意已决,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这张纸请回去后再打开细看,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好。”长青把纸片小心藏入怀中。   “真巧。”玲珑笑一笑,也道,“我也有样东西要送给傅公子。”   她也去到案前,在纸上写字,一样地把那纸叠了,赠给他,幽幽地说:“傅公子,这是我能尽的棉薄之力,相信一定能帮上你的忙。初次见面,请恕詹容放肆,我只劝你最后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傅公子千万保重,有时候也许忍得一时之气,便能等到将来重见天日。”   “是。”长青应了,脸上竟然潮红,忙转身出了门。   玲珑在门口眼看他跃到墙上,黑夜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一直到不见人影,才抽身进门,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长青是与我一样的。”唐流也在叹气,说,“你看,我们都不肯放弃,认死理,只希望他不要像我一样摔得体无完肤才好。”   “不会的。”玲珑闷闷地说,“他已经体无完肤了,他这是在搏命,希望他……”   “希望他能度过难关,死里逃生。”唐流替她说下去,看着案上柄烛已烧得只余残红,担心道,“希望我给他出的主意能有用。”   “你写了什么?”玲珑问。   “我……”唐流突然红了脸,反问她:“你又写了什么?”   这下轮到玲珑红脸,但她立刻又敛了羞色,坚定道:“我不能说,但这个办法一定是有用的。”   “哦。”唐流看她神色,显然是不方便追问的,于是重又躺下去,许久仍睡不着,黑暗里忐忑不安着,不知道刚才写的那个办法是否有用。   她不知道,此刻长青已回到城中的藏身之所,点了灯,从怀里取出纸条,两张纸的内容竟是一样的,上面写着:欲制齐王,先擒少相。   玲珑这一晚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中尽是长青说话时的样子。她翻过王府的档案,知道他以前曾经多么风光,甚至更胜过现在的威虎将军。昔日震远将军回征,皇上率众臣亲迎至城门口,赏下了黄金豪宅御赐宝剑,但荣华向来袭卷如潮,有涨有退,不过一年后,他便突然消声匿迹。   若说他是得罪了重臣,不如说他是受重臣所不屑,出身门第是为官者的基石,贫贱的香烛店之子怎么能同世家子弟同席而坐,众人齐心协力地要其下台,布了重重机关令他在皇上跟前失了宠,一夕之间逼他辞官走人。   黑暗里唐流听到玲珑长叹,极低极微,她的卧榻本就平置在床边,于是伸手过去搭在她臂上,“詹姑娘,一切都会好的。”   玲珑立刻反握了她的手,思忖半天,道:“唐姑娘,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不如明天向齐王请辞,早点离开了这里才好。”   “为什么?”唐流奇怪。   “对不起,有许多事情我无法向你细细说明,只是请相信我,唐姑娘,早点离开这里吧。”   唐流沉默,夜里极静极静,只听到她呼吸沉沉,终于,叹:“詹姑娘,你要我走,是不是与那张纸上写的东西有关?”说完了她屏息等着,果然,玲珑的手心微微一颤。   “你是怕长青动手后我会受到牵连吧,谢谢你。”唐流说,“我会走的,如果在这里出了事,也会连累到你。”   玲珑闻言松了口气,耳听得窗外远远更敲四下, 渐渐拉着唐流的手坠入梦乡。   两日后,唐流果然去向齐王辞行,“我身上已经大好,实在不想在王府多住了。”   “也好。”齐王一身青衫,蝉纱罩衫上绣斜金桂万年青,他立起身来,面向窗外,“唐姑娘,我只是想你明白,一直以来我是希望你远离是非的。”   “我明白。”唐流淡淡道,她用眼角扫着旁边的玲珑,心里有些难过。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唐姑娘,这些东西请收下。”齐王挥手,玲珑端上包裹。   唐流伸手便要推,然玲珑突然握了她的手,用力捏一下,唐流怔住,玲珑乘势把包裹放在她手上。   “这样就好。”齐王见她收了东西,倒有些心慰,一笑,“我也不废话了,玲珑,送唐姑娘出门。”   玲珑带着唐流往后门走,一路上,唐流问:“刚才为什么捏我?包裹里难道有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只是些珠宝与衣物。”玲珑说,“唐姑娘,我知道你很傲气,不会接受齐王的东西,所以我把我自己的东西也包在里面了,要你收下那些珠宝,是为了留下些防身之用。”她走到僻静地方,看了看四周,停下来,坚定道:“这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唐姑娘,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王府,此处容不下你,也同样容不下我,所以,我需要给自己留下条后路,如果哪天我们再见面,希望你能收留我。”   直到唐流身影消失于视线,玲珑才关了门,背过身来怅然若失,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冷漠表情,回到王府总管处听命。   “玲珑你原先的工作是什么?”大总管黄震问她,他是个花白胡须精瘦的老人,齐王府资历最深的总管,喜欢眯了眼看人,一线寒光凌厉。   “我向来负责在书房外听命。”玲珑心底突然一沉。黄震从来不多话,但若开了口,每一句便不是空话。   “嗯。”他点头,鸟爪一般的手抖了抖袍襟,闲闲道:“那从今以后你跟着王爷办事吧,这些年依我看,女孩子里数你最细心,难得也很稳得住气,功夫亦勉强过得去,王爷身边很需要这么一个人打理琐事。”   “是。”玲珑暗暗叫苦,嘴里只得应了,行了礼站在堂中。   “你来府里也有近十年了,规矩早该明白,我就不多说了,只是跟了王爷身边,一切须尽心尽力,比以前只在门外听声应个景可不同,若有一点点闪失,自己也该知道后果。”   “是。”   出了房间,玲珑背上密密一层汗。齐王果然已有怀疑,调了她去身边,明面上随时差遣,暗里只怕种种考验试探在所难逃。   只是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是尽头,日复一日地提心吊胆、唯唯诺诺,她突然想起长青说的话:“什么乌鸡凤凰?谁规定的?我偏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她极轻极轻地自言自语:“但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此时,诺大的行宫里只剩下齐王、少相两府的人,以及近千名精兵守卫,是为了围捕骠骑庄的漏网人员。齐王每日命人细细搜山,几乎是一寸寸地查看地形,附近的几处村落已翻来覆去搜了几遍,仍是没有找到名单上的两个人。   行宫府邸中,齐王手按名单,皱了眉头,指下是傅长青与小飞的名字,他想了又想,忽然抬了头,问:“今天是几月几日?”   “回王爷话,四月初八。”玲珑踏上一步,答。   “哦。”齐王点头,“传我的话,让人去请少相过府一叙,说我有事商量。”   他说这话时,玲珑手心攥了一把冷汗,算了算,平时里,有事无事,少相每天一早便来齐王府议事,但今天已过午时仍不见人影,只怕,长青已经动手了。   果然,下人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匆匆赶回来,“禀王爷,少相府出事了,昨夜晚间后便不见了少相人影,至今仍没有消息。”   “什么!”齐王大惊,修长的指尖也微微发抖,哪还有平日冷静傲气的模样。   一旁,玲珑暗暗想:果然是一段孽缘。   “快去找!”齐王已是暴怒,长袖奋力拂过桌面,纸笔砚台甩了一地,大喝一声,“找不到人,你们一个也不用活!”   下人飞也似地奔出去,书房里只剩了玲珑,她低了头跪在堂下将地上东西慢慢拾起。   耳旁听到齐王呼吸急促,此时他面向窗外,从背影看,束发玉冠上垂下两条丝络无风微微地颤,玲珑愈加凝神小心,把东西收拾好放回桌面,自己垂手立在一侧。   许久后,齐王猛然转身,面对住她。   她并没有退缩,抬头与他对视。   咬着牙,决不能露出半分怯意,虽然他的眸子已深黑如玄洞,略一闪动,寒光刺人心脾。   “去,再唤些人来,我要亲自去少相府查看。”这是齐王最后对她说的话。   一路上他再不多说一个字,紧紧抿了唇,阴沉沉地看每一个人,玲珑跟随左右,替他向少相府一众仆人问话。   “少相房间是昨夜三更时熄的灯,一般早晨他不出声叫人,我们不会进房。”少相府总管战战兢兢地道,“今天等到中午时都不见他唤人服侍,实在觉得奇怪,开门进去一查,人已经没了。”   齐王冷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自己抬脚进了房间。   少相的房间精雅如其本人,不动声色的奢侈与华丽,流云飞蝠刺绣纱帐垂束在床架旁,床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任何人躺过坐过的痕迹。   屋子里也很干净,一丝不乱少相定是个有洁癖的人。任何用品摆设,连案上拳头大的一块田黄石也放得很是讲究。   齐王走过去,将晶莹软糯的田黄石握在手中,细细地搓揉。   众人候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出,垂首贴耳地听他命令。   然齐王只是不语,他掌心抵着石,面容也似石化,冷冷地,扫一眼众人,再去看房间,只有在目光触到那些少相日常用具及衣物时,才温软几分。   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一点一点移动目光,许久许久,久得连玲珑也自觉身上仿佛要结冰。终于,门外有人奔来传话。“刚才在门外发现一张纸条,请王爷过目。”   玲珑上前将纸条接过,呈给齐王。   他接过细看,脸色大变。“来人。”他喝道,“不必再找了,全部回去听令。”   众人呼出口气,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未丢小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小心翼翼地退得一个也不剩。   齐王立在原处,眼中却发出狠光,如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狼,。   他手上用力,将纸条捏成团,眼睛却盯着玲珑,淡淡道:“我命你看守唐流的日子里,你可曾离了她一步?”   直到今日,玲珑才真正庆幸自己是玲珑,若是别人,此时一定免不了脸上露出吃惊、惶恐,可玲珑从来面无表情,她回答说:“自得命看护唐姑娘后,玲珑递药端水总在跟前。”   “果然……”齐王冷笑,双目如钩,似要在她眼里寻出蛛丝马迹,然他只看到一个面色恬然冷静的女子,与往常一样,漠然无情。   “是。”她索性抬了头,与他平视,“王爷,是不是玲珑做错了什么事?”   如此镇定,齐王咬了牙。他性格素来深沉谨慎,这次可算阴沟里翻船,毫无防备地让已是掌中物的逃犯反败为胜,并将心上人捉了去,虽然肚里已怒火三丈,可面上还是勉强忍住,重重地“哼”一声。   “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   “是。”   玲珑垂首退下,顺手把房门关上。   齐王紧捏了拳,指上青白,几乎将手中田黄石挤碎。   转目四顾,从满墙架的书籍、淡描青花香炉、闪青云纹卷边及地长幔,一路到搭在床边的龙凤双戏衣架旁,上头挂了件宝蓝色折枝牡丹外袍,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将田黄石重新放置于书案上。   房间里燃了瑞脑冰香,熏得一室清敦明净,他伸了手,抚在袍上,心里百感交集。多少次,他看隆立在面前,忍不住想探手过去,用指尖感受袍子纹理,连同底下的坚劲身体,但,每一次,都在半空凝住,因为,这样做是不可以的。   同朝为官,又是年貌相似,他们的关系自相识起便比其余众人亲近,况隆本是个极体贴伶俐的人,三十不到的年纪已在朝中纷纭万般头绪里站不稳脚跟,待人接物温文有礼,对上对下处处妥帖。而齐王却是朝中著名的冷面郎,性情骄傲,风流自赏,与众臣相交常有冒犯,幸得隆时刻在身后周全打理,费尽心机相助,其间所有的苦心与用意,他又岂会不明白。   只是,他们毕竟是两个男人,且身居要职,这一段隐情别说大白天日,便是细微风声也不能透露出了半分。   触动心事,齐王又长叹一声,转头向别处,却看见床沿枕旁有一截物事幽幽生光,上前细看,却是他曾经送给少相的一只翡翠扳指。这一下不由心头郁郁地痛,这些年来,外人只见少相赠美女与齐王,只看作是少年权贵之间的风流勾当,只他知道这是隆的一番试探,无数次他无意回首,却见隆眼中神情异样,如窗纸将破未破,可,终也不能破了这一层。   他张开了手,纸条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要少相留命,须以罗永城交换。   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几乎要挣破胸腔,傅长青竟知道少相于他的重要性,无论这个举动是偶然还是一早预谋,不管是不是有人看出他们之间的暧昧,这一招却是真正戳入他的弱处,引发痛不可挡。   “隆。”他低低叹,“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房间外玲珑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模样,但他的心情也能猜出几分,只是不料得齐王伤心愤怒至此,念及唐流的安全以及自己的处境,不由忐忑不安起来。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齐王才开了门,脸上已回复常色,淡淡地向门外众人道:“传我的命,所有人立刻打点装备,天黑前一并迁入骠骑庄。”   骠骑庄如今已是一片废墟,房屋坍塌成大堆残垣断壁,偶尔衰草迎风萋萋,碎石砂砾下埋着破布瓷片,若仔细看,还能找到些许碧血凝迹。   众人奋力清理出一块空地,在上面撑起帐篷,张灯结幔将家具用品搬入。   齐王并没有入帐休息,夕阳西下,远处一片红彤云霞。他仍记得扫平骠骑庄的那个黄昏,刀剑利刃雪白轻盈,人血却是腥红粘稠,一共十余名钦犯,他却设了近千名官兵围攻,本欲一网打尽杀一儆百,却不料罗永城老奸巨滑布下暗道,连他派入的密探也毫不知情,最后一刻傅长青从地道逃脱,才引出如今无穷后患。   “王爷。”身后有人低低提醒。   齐王回了头,看住黄震,“去把程氏兄弟叫来。”   他一侧目,又向玲珑,“我有一件事要差你去办。”   “是。”   待所有人来到面前,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玲珑,“你们三个速去京中刑部,将这信交给刑部刘大人手中,再将犯人罗永城解来。”   “是。”程氏兄弟是王府中一等一的高手,生得虎背熊腰,擅长金钟罩铁布衫等硬功。   “玲珑是个女子,也是第一次办这样的差事,你们兄弟俩一路多多照应,别出了什么差错才好。”齐王道,他看住她,“你们速去速回,一路上不可有任何耽搁。”   “是。”玲珑心头突然一片明净,果然,他怀疑到她,这一桩差事不过是要调她出去,免得她在身边听到任何他的布置安排。   其实稍一细想,这也不算得太意外,齐王做事向来深思熟虑,这一次被长青牵制,怎么会不怀疑到身边的人,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只怕唐流也要受牵连了。   程氏兄弟紧紧跟在她身旁,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监视,玲珑暗叫不妙,但无能为力,只得被他们一左一右伴着上马而去。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坎坷风波,本来骠骑庄余党不多,并没有人阻碍了他们的行程。   不过半个月时间便赶到京中,入了刑部,刑部侍郎刘荣正在会客,听到下人禀报,忙将他们请进书房。   玲珑等人进去时,房中并不只刘荣一人,窗口处立了一个年轻人,身上官袍服色为二品,面容英俊正气,正握着一柄短剑细细地看。   “这位便是威虎将军。”刘荣一展手,“不知几位赶来有何贵干。”   “我们奉命带了齐王的密函。”玲珑道,她看了眼平将军,想了想,将怀里的信取出递上。   刘荣于灯下展开看了,不由皱眉,“虽说皇上一早有命,骠骑庄一切事宜俱交由齐王处置,但犯人已入了大牢,再解回原地却有些……”他想了又想,将信看了几次,终于还是点头,“齐王既然写了这信,自然有其用意,也罢,我马上命人去解罗永城来。”   玲珑不响,她不过是来办事的,这里也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偶然一抬头,她竟发现对面的平将军正在看她,他容貌清秀挺拔,为官者中难得有这种眉目爽朗的人,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只一会儿功夫,罗永城已解到,玲珑早听得他的大名,如今眼前实见,不过是个四十多岁面目平凡的汉子,衣衫褴褛也掩不去灼灼虎目,不知多久没有梳洗过,满面浓须几乎盖住半边面孔。   玲珑发觉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由皱眉,“刑部用过刑了吗?”   “哪里。”刘荣忙上前解释,“据说当初擒拿这犯人时颇费了些力气,刚抬到我这里时浑身是伤,派人费了大力气调理才刚刚好些,只这腿伤仍未痊愈。”   “那就好。”程氏兄弟不耐烦,“既然人已送来,我们也必须走了,齐王一早有令,必须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停。”   “好好好。”刘荣不敢怠慢,便要送他们走。   “慢着。”平将军本来一直在旁边细听,此时突然开口。他淡淡道:“押解犯人一路上不休息也是对的,但这半个月赶到京中,纵然人不疲累只怕马也早乏了,不如换了坐骑再走,一路也轻松些。”   他抬了头,慢慢地将手中短剑还鞘,又道:“顺便烦劳诸位替我带封信给齐王。”   谁敢说个不字,程氏兄弟只得应声:“是。”   刘荣去马房安排事宜,又命人在院中架囚车配链锁,程氏兄弟分头照料,一人去布置坐骑,一人守了罗永城,只有玲珑待在书房里,看平将军在桌上铺纸研墨,挽袖提了笔,却不落字,转头问她:“骠骑庄落逃的两名犯人仍是没有眉目吗?”   “是。”玲珑答。   他点了点头,方低头疾书,不过一会功夫便写完,装入信封用火漆点了口,递给她,“务必将这信亲手交与齐王。”   玲珑取了信,见他似乎仍有话要说,便垂手站在一旁,然而他犹豫了半天,仍是沉默。   出门时天空下起了牛芒细雨,银尖似的纷纷迎面扑来,众人披了兜帽斗篷御寒,罗永城被束在囚车里,密密雨水转眼湿了一层布衣,他满面胡须,根根沾染了雨珠,蓬头垢面如只恶鬼。   玲珑见他双目炯炯,乱发粗衣犹看人灼灼,气度从容,倒也颇有几分豪迈气概,怜他毕竟是唐流的朋友,雨天湿气重,这一路淋过去怕是迟早会得病。   于是下了马,向左右要了一条毯子,上去将囚车顶半盖住。   “哟。”程氏兄弟取笑,“玲珑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可惜用在这种死罪的犯人身上却是浪费。”   她不响,仔细将毯子固定住,索性又吩咐人端热水给他喝,程氏兄弟渐渐不耐烦起来,喝她,“不好好赶路,婆婆妈妈磨蹭什么?”   罗永城忽然道:“谢谢你,姑娘,不用再麻烦。”   他声音敦厚沉实,并不如外表是个粗鲁无礼的汉子,玲珑倒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方便回话,略点了点头便抽身走了。   一路上再也不得休息,急冲冲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回到骠骑庄已是一个下午。下了马,人人疲惫不堪,玲珑瘦得远远看去脸上只余一双眼睛。他们毫不歇息,理了理衣襟,大步入齐王帐中复命。   齐王从火漆封口处取了信,展开来只看几眼,禁不住从鼻孔里“哼”一声,冷笑,“那位平将军可曾向你打听过什么人?什么消息?”   “没有。”玲珑道。   “哦?”齐王看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也难怪,量他也算不到事情竟会这么巧。”   玲珑听得糊涂,抬起头,更显下巴尖尖。   “玲珑你把事情办得很好,这一路上果然没有耽搁。”齐王这些日子里似乎也清减许多,他原本秀如坚玉,现又似凝了千年寒冰,面无表情时,看得人寒彻心扉。   他清脆地弹指两记,早有下人候在帐外,听到动静立刻走进来。   玲珑奇怪,进来的是一个小孩,不过七八岁左右年纪,穿一身简单的雨前青粗布袍子,腰间束了玄丝络,容貌秀美可爱,小小的面孔像粉团里揉了蔷薇花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活泼喜人,但已经懂得些世故,进帐后毕恭毕敬地向齐王行礼。   “这是我新买的小奴巧言,进府才半个月,仍不懂规矩。玲珑,现在我把他交给你,该管该教,一切由你做主。”   “是。”玲珑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管教新奴向来不是她的差事,自少相失踪后,齐王手段招招诡异叵测,她猜得他已经疑心,但如同所有的谜题,面上分明却不知根底。   于是只得带了那孩子回自己帐中,携了手问他身世来历。   这孩子想必一早已经过调理,不似寻常初入府的孩童般天真懵懂,额上还覆了柔软绒毛,眼睛却是聪明警惕,他只肯说:“我叫巧言,姑姑,我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他自然不叫巧言,如同玲珑本来也不是玲珑,可为奴为婢后,没有人再会保留自己的原路,曾经与将来,完全是两回事。难得这孩子年纪小小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玲珑心头沉沉地压了回忆,眼前的孩子仿佛幼时的自己,十岁时梳了柔顺的麻花辫,然性子自有主张,难学乖巧,于是十岁时便僵硬了面孔,终日里只会说:是,不是。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涨之带得人心口蒙蒙地堵,玲珑看着眼前的巧言,晶莹的面孔半仰,如污泥里开了朵白玉兰,她勉强笑,“好孩子。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   三日后,齐王才派人传她,连巧言一起带过去,立在跟前垂首听命。   “这些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吧。”他微笑。   玲珑遍身恻恻地寒。记得以前齐王是不拘言笑,冷酷骄傲,旁若无人地孤芳自赏,可最近他似换了一个人,像是不得已陷入到纠葛里,不屑、无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这些事。每一个他根本都看不起,暗暗地嘲讽蜿蜒漫生,自心头涌动至唇角。他看着她,如成人陪孩子玩一个游戏,虽然心里讨厌、嫌弃幼稚,却还是一步步耐心往下走。   “傅长青已知道罗永城来了骠骑庄,他约我明日当面换人。”   “是。”   “玲珑,今夜你与巧言同留在我帐里,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   果然,他非要扯了她进去,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玲珑倒也不惊不忧,其实自那天给了长青纸条,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针锋相对,也许她算不到齐王的安排布置,但有了少相这子棋,纵然齐王万分不甘,满身傲气,只要牵连到了这个人,不怕他不屈身相就。   这一晚齐王迟迟不睡,他手执书卷坐于案前,心思不知落在何处。玲珑将琉璃烛灯续了又续,兽口熏炉里换了淡馨的静神香,巧言毕竟年纪小,睁大圆圆的眼候在帐口,眼皮熬不住上下打架。   玲珑看不过去,把他领到帐角的锦凳上坐下。小孩子实在累坏了,不一会儿歪了头沉沉睡过去。   夜半时齐王终于放下书,神色略略有些憔悴,他惯爱戴各色宝玉扳指,更衬出手指修长白皙,此时他便自己把十指翻来覆去地赏,慵懒疲倦入骨。   偶尔,他抬起头,看一眼玲珑。   帐里灯光晕黄,照得他眉峰如剑,所谓风华绝伦亦不过是如此。玲珑不由想起少相,亦是翩翩公子风流秀雅,这两人原都是皎皎青竹雪兰般的富贵王孙,却可惜……   “玲珑。”齐王忽然唤她。   “是。”玲珑正拈着银丝缠花簪子挑灯芯,闻声不由抖一抖,略偏了,灯芯爆了朵花。   “过来。”齐王道,声音低沉微哑。他凝视她,照例嘲讽地高高挑了眉,眸如秋水,唇紧抿成一线,夜灯下脸色苍白与唇色渐渐融为一体,五官仿佛自一大块无瑕美玉中凸透雕出。   玲珑警惕地回视他,似乎查出些不妥,但他眼神迫着她,无奈,只得移步过去,站在他面前。   齐王道:“你在书房听命已近十年,以前一直未曾留意过,这几日细看,果然是个极仔细妥贴的人。”一边说他一边转动指上扳指,笃定冷静,“只看你照料唐流一事便可得知。”   “玲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好。真会说话。”齐王笑。   帐外有风,滴溜溜沿了铁马笼灯,顺着门口流苏垂幔隙缝往帐里钻。四周悄无人声,约摸早已过了三更天,玲珑浑身每一丝神经都抽缩到极末,看齐王向她含笑,说:“你可知道,唐流曾是本王的妾。”   不等她回答,他又径自接下去:“这可不是废话,你怎么会不知道,玲珑,你是什么都知道的。”   他伸了手,抬起她下巴,玲珑只觉微微一凉,颈下洁白修长如抵了段雪刃。   “玲珑你可曾看到唐流身上的那些伤?肩上的、背上的、手上的,她身上一定已是疤痕累累,当你服侍她淋浴时,有没有碰到过那里?伤疤虽然已经结痂痊愈,但底下肌肤全毁,汗毛也长不出一根。”   他一边淡淡地说,手也不停,在她颈间来回轻划,似是抚在唐流的伤处,如此缓慢有力,玲珑几乎错觉自己身上也有了无数条疤,深深浅浅的褐色阴影,然而触手却异样光滑。   “玲珑,你并不想那样,对不对。”他声音越发厚重,如贴了她的骨,一路蜿蜒迤逦蠕动,“虽然你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每年王府设宴欢乐,我坐在上头,看下面女子敷粉描黛,她们只恨衣裳不够时新珠宝不够光彩,惟有你,从来不声不响缩身在暗处。玲珑,你不愿向我邀宠,可这并不代表你不在乎自己是个女人。”   他顿了顿,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皮肤不知不觉已起了密密的寒栗,寂静里突突轻跳。他分明感到了,于是笑一笑,颇为满意。   “你想要个好归宿,更可靠的、妥当的男人,王府不过是你讨生活的地方,你每一天都在想如何离开,恨不得立刻插翅逃离,玲珑,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玲珑不响,她咬了牙,横了心听他往下说,大不了今夜摊牌清账,只一个死字她还偿还得起。   “我向来只用留得住的人,纵然是唐流,她当日要听从了我,便不会走到这一步。她若是不想留在我身边,迟早,我也会放了她去。”   他终于将手指从她颈上移开,去桌上端了茶盏,挟了茶盖轻轻指开茶叶,“玲珑,我对下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们有什么念头我一切心中有数,既然你这么想走,我也一定会遂了你的愿。”他放了茶盏,抬头,眼里蕴含深意,“不过,你得替我做这最后一件事,明天,待我救出少相后,自然会还你一个如意。”   他起了身,锦衣纹皱,轻叹道:“我累了,就让巧言留在这里,你退到帐外去吧。”   玲珑听命躬身出了帐,完全无知无觉,脑中尽是齐王说的话,连同他一双闪闪的眸子。事到如今,他哪里是在警告她,他只是在知会她一声,是罚是赏一早胸有成竹。   齐王并没有让她离开,于是她端了张椅子坐在帐口,看苍穹中繁星点点,耳旁风啸不止,吹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齐王早早起身梳洗,束金冠披弹花乌蓝长袍,腰间紧扣玉带。玲珑叫人做了些清粥细点端进帐里,服侍他慢慢用了,才出了帐门。   果然,他只派一人驾出囚车,玲珑抱巧言同骑了马,五人出了骠骑庄。   与长青约定的地点是半山腰一处平地,风从身旁树林深处吹来,刮得人脸颊生生地疼,巧言被山风吹得眼泪汪汪,玲珑紧紧将他揽在怀,环臂护住。   一直到现在,她仍不明白为何要带了这孩子来,然越是不合情理的事,底下越暗藏险象。低头看了看巧言红扑扑苹果般的脸,如此柔弱可爱,对他的担心更甚过自己。   在空地中心,齐王勒停了马,转目四顾,树林梢叶翻飞如波动,林子里似有人影幢幢,他冷笑,一挥手,赶囚车的人下了马,玲珑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轮廓,原来是管雷,王府里最出色的武夫。   今日他穿一身黑衣,头上裹了布,脸上只露出双凶狠的眼,凌厉如狼似虎。环背大砍刀,一下马便架在了囚车里罗永城的头上。   与此同时,树林里有了动静,远远地有三个人走出来。   傅长青与少相走在最前,后面紧跟了一个年轻人,三人俱是徒步,傅长青手里执了柄短剑抵在少相喉口。   眼见他们缓缓走过来,齐王与玲珑不由动容,两人各有各的关切揪心,不知不觉面色沉重。   傅长青比上次见面又黑瘦些许,他本是威风凛凛的勇士气概,如今只剩了钢筋铁骨铮铮,他十指坚稳,短剑离少相肌肤始终只半寸距离。   少相却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容貌依旧儒雅秀美,如明珠乱投草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用根银簪子绾了。   齐王仔细上下打量他,见面上几道纷乱红丝,像是曾被硬物刮伤,双手缚在身后,每一走动牵得眉头微皱,于是目光渐渐阴鸷起来,齐王转头冷冷看了长青,道:“很好,傅将军果然有信用。”   “我已将人带来了,希望齐王也不要失信于我。”傅长青手上略紧,剑刃一收,少相纤白的颈上立刻添一道红线。   玲珑心里暗暗叫苦,她早算好骠骑庄一共逃出两名钦犯,长青可能会有帮手,但眼见他们居然全部站了出来,丝毫不设防备埋伏,一派武夫作风,不由大为嗔怨,只怕换了人以后会脱身不得。   “不急。”齐王突然笑,万丈阴云里一线光芒,稍露即逝,道,“我们还要再等一个人。”   “什么?”长青大吃一惊,喝:“齐王忘了我书信里的警告了吗?你还要等什么人?”   “放心,我不过是在等一个女人。傅将军,说来她也算是你的故交,既然设了这样一场对局,不把所有相关人等一齐请来,岂不是太可惜?”他嘲讽道:“我早料到这种打蛇三寸的手段从来是妇人专爱,傅将军一介堂堂男儿,自然是想不出来的。”   玲珑被他说得心头发寒,双手抓了缰绳十指泛白,正自惊愕腹疑,不料身旁突然有一物击来,齐王右手本是按在腰间玉带盘扣上,此刻一捺一提,竟然从腰带夹层里抽出软剑,兜头向她面门挥卷。   这一下全无预兆,玲珑本能地扭身闪避,软剑贴着面颊擦过,只这一瞬间,齐王已探手过来,将巧言当胸一把拎过去。   玲珑只觉怀中一空,心里大叫不好,迅速翻身挺坐,然齐王的软剑如灵蛇舞动,马上又翻腕回手,这次直奔下盘,削金切玉的一泓秋水宝剑,干脆淋漓地斩入她胯下坐骑马首。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玲珑哪有时间招架,周身急沉,已同喷血的伤马一起抛跌在地上。   长青惊见变故,再也沉不住气,眼睁睁看着玲珑倒在地上,身上鲜红一片,也不知道她是否受伤,情不自禁踏前一步,眼里满是关心。   “哈哈。”齐王顿时仰头长笑,软剑一抖,迎风立得笔挺,他一手揽了巧言,向长青冷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到底是认识的。”   玲珑已从地上翻身跃起,长袍上满是尘土与马血,听到齐王这番话,不由神情狼狈,然而抬头看到长青焦急关切的神色,心里又是一暖,她抽出袖中的短剑,咬唇立在一边。   “原来你要的人是他。”齐王在马上向她道,“玲珑,你可曾听过这句话?欺主叛奴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他执了剑,居高临下地面对住她。   长青不由担心,扬声道:“詹姑娘,请到这边来。”   “别怕。”齐王道,“我现在还不想杀她,你看,我等的人已经来了。”   他仰了下巴一指,众人顺方向侧目看过去,却见一个女子长袍宽袖,俏生生从林中走出来。   风吹得她鬓角细发飞散,头上用方巾裹了,露的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容貌本来颇秀美,但脸上隐约有点点疤痕破了相,尤其近左额上的一块铜钱伤疤,十分明显。   隔了一个多月,玲珑又见到唐流,却是悲大于喜,她静观这些动静,心里早已全部明白,这一次齐王设了陷阱,立意要将所有知情于他和少相的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怕只怕今天不但救不了罗永城,长青玲珑唐流俱是劫数难逃。   “姑姑。”齐王怀里的巧言突然叫起来,童声幼嫩清脆,随风传得很远。   玲珑蓦然停了呼吸,转过来看这孩子。只见他一脸急切欢喜,在齐王怀里挣扎着要下地。   “怎么,你不知道唐流有这个宝贝侄子?”齐王一手紧紧勒了巧言,一手已翻转手腕,将剑抵着巧言脖子,“傅长青。”他淡淡道,“天下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懂得用人质。”   说话间唐流已经走到马前,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紧促,死死盯住马上的巧言,半天,叹:“熏儿,你让姑姑好找。”   “你自然找他不到。”齐王说,“当日他被卖入太常寺为奴,所有祭祀仪礼场合之中,与我倒是常常见面。”   “你想怎么样?”唐流凝视他,“他只是个孩子。”   “我以为今天是来做交易的。”齐王一挑眉,向长青,“傅将军,现在你手上只有一个人,而我却有两个,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长青咬了牙,视线自囚车里憔悴不堪的罗永城转到马背上眼眶通红的熏,又看看唐流,离得这么近,她面上伤痕清楚可见,一时挣扎犹豫起来。   “如何?”齐王却是轻松,笑,“我的时间很紧,傅将军还是请快些决定吧。”   “两个换一个,或者我们不换了。”唐流突然截口道,“堂堂少相的性命,怎么会抵不上两个平民。”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冷冷地看齐王,“我们的时间也很紧,还是请齐王快些做个了断。”   “你想要挟我?”齐王怒,瞪她,“只怕还没这个本事!唐流,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了断?本来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自投死路逼我下手。”   他大喝一声:“管雷,吹哨叫人过来。”   “是!”管雷瓮声应,一手去颈里摸了只铜哨出来,又去解脸上裹布。   “小人!”长青怒骂,“你居然布了陷阱!”   “彼此彼此。”齐王盯着他手上的剑。侧刃抵在少相颈上,有鲜血缓缓淌下来。他心里怒到极处,唇边却是嘲笑,“围栏困兽,我倒看你们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然而他渐渐笑不出来,对面傅长青神色已变,不光是惊愕,还有几分欢喜,只见他慢慢舒展了眉头,看齐王身后,骇叫:“怎么是你?”   齐王立即转头,可身后的人动作更快,扑过来一掌击在他坐骑臀上,骏马仰蹄立起长嘶,将齐王与熏一起抛在地上。   一旁唐流眼尖,飞身过来抢抱了熏,玲珑持短剑紧跟在后,护在她身边。   齐王倒在地上,动作也快,一手探向熏摸了个空,自己知道出事,奋力翻身滚到一旁,手里软剑挥舞罩住身体,挺身一跃而起。   管雷攻不近他身边,于是箭步转身回去,冲到囚车旁,阔背连环砍刀‘兵兵兵’地狂斩囚车木栏。   “沈算盘,小心别伤了庄主。”长青叫,眼看大局已定,他再顾不得少相,也冲上来帮忙。   那一头唐流抱了熏,避到安全处,熏才脱了危险,惊魂未定,小嘴一扁,“哇”地哭出来,“姑姑,我以为你不要熏儿了。”   “胡说。傻孩子。”唐流眼眶一红,抱牢他哄个不停。   只有玲珑冷眼立定,举剑盯住齐王,眼角瞟见管雷、长青连同他带来的年轻人都围在了囚车旁,三人已将囚车砍烂,罗永城手足上俱是锁链,管雷从怀里取出把钢精锉刀,边锉边道:“长青、小飞,还好你们都活着。”   “是呀。”那年轻人原来叫小飞,喜得手舞足蹈,在管雷身上拍一记,“沈算盘,还是你最聪明,居然混到齐王府里去了,我们都以为你也死了呢。”   “嘻嘻。”管雷笑,低头锉个不停。   玲珑看看齐王,他已挽了软剑站直身体,眼睛却盯住她身后,玲珑转了头,原来少相独自立在原地,他本来一双清美的桃花眼,此刻更是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明明一切已经结束,为何她总觉得非常不对劲?心口突突急跳,像是被猎人瞄准了的麋鹿,本能地,她张口就喊:“傅将军,要小心。”   “啪”,已经晚了,与此同时,低头锉链的管雷突然丢了锉刀,双掌拍出,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打在长青与小飞身上,一记前心一记后背,两人同时飞跌出去。   耳旁罗永城狂吼,玲珑大惊失色,她反应极快,知道中了圈套,立刻抽剑奔向少相,可管雷离得更近,先她一步冲到少相面前,手上一闪,袖里一柄小刀将少相身上绳索切断。   玲珑自忖不是管雷对手,再欲返身向囚车,齐王已守在一旁,软剑一挥,卷住罗永城的脖子,他轻笑道:“抱歉,罗庄主,叫你的手下白白空欢喜一场了。”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骠骑庄全盘皆输,再无机会翻身。   罗永城长叹一声:“沈算盘,原来内奸是你。”   “不错。”管雷笑,单手行了个官礼,才道,“在下原衢州通判管存苑,得齐王慧眼赏识,潜入骠骑庄已有七年,只等着立功效主这一天呢。”   “呸!”长青已与小飞摇摇晃晃站立起来,他嘴里渗出血水,心里却比刀剜油烹还要疼痛,恨恨道:“狗贼,原来是你害了兄弟们的性命。”   “对不住,傅青城。”管存苑摇头,“咱们各为其主,我只是在做我份内的事。”   “现在你可以吹哨了。”齐王点头,“管存苑,这次剿灭骠骑庄乱党,你的确立了大功,回府后我自会好好打赏。我早说过,我对下人向来赏罚分明,是好是错,既不会亏待也不会白白放过。”   玲珑浑身寒冷如浸冰窟,齐王这话分明是冲她说的,虽然自己早把生死抛之度外,然而还有这些朋友与孩子,她转头去看唐流与熏。   果然,齐王又道:“存苑,今天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等会儿看紧了,全部给我抓起来。”   “是。”管存苑操刀护在少相身前,一手已摸出口哨,聚唇欲吹。   罢、罢、罢,大不了是一死,玲珑心里异常难受,她忍不住要去看长青,他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相遇,如有千言万语,然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身后突然有人幽幽地叹,声音柔软,语气却坚定,“管存苑,你原来是个傻子。”   “什么?”管存苑一怔,忘了继续吹哨,循声看去。唐流已把怀里的熏放下,理了理他小脑袋上的一缕乱发,抬头看向管存苑,“我在骠骑庄的日子里,虽然不大看到你,可总是听码子胡说,骠骑庄最聪明的人是沈算盘,可今日一见,不过是个见利忘形的傻子,给一点针尖大的好处,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说八道!”管存苑向来以精明自负,哪里忍得这小小女子当面奚落,冷笑一声,道,“唐姑娘这是在动什么脑筋?现在再使奸用计是不是有些太愚蠢了?”   “愚蠢的人大约不是我。”唐流笑,她拉了熏的小手,眼睛却看齐王,“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所有的人都已是绝路,王爷必定要赶尽杀绝了。这些年,你一直用心良苦地藏了这个秘密,今天竟被人点破心思,怎么会不把所有知情的人都灭口呢?”   “住口!”齐王惊怒,“唐流,你父亲与我素有交情,我一直不想杀你,也希望你不要逼我做这件事。”   “我逼你了吗?”唐流不理他,又去看管存苑,“你觉得我能怎么逼?你不是曾经叫沈算盘吗?这个玄机可算得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管存苑皱眉。   “不必听她废话。”齐王抢喝,“管存苑,快吹哨唤人。”   “你看,他多么怕你明白过来。”唐流越说越肯定,索性“咯咯”轻笑起来,“沈盘算,你真看不出自己的处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只须相信我一句话:如果你把人都唤了来,现在这里的人,除了齐王少相以外,就全都是死尸。”   “什么?”管存苑本来不信,但见她神情异样笃定,又转头看齐王,急怒攻心的模样确实与平日不同,渐渐倒有些疑神疑鬼起来。干笑几声,“王爷放心,小人不会听信这女子挑拨离间。”   “不错。”少相插话,“快吹哨,别同她废话。”   “少相也想到我要说什么了?”唐流转而冷冷看他,道,“其实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少相呢,当初若不是你把唐流交到骠骑庄,怎么会有今天这桩事情?也许你早知道骠骑庄要出事,故此特意把我安插进去,待哪日事发好一并乘机除了,对不对?”   “你疯了!”少相板脸道,“我要杀一个婢女还不容易,何必多此一举。”   “你是怕齐王生气吧,正如他所说的,我父亲与他素有交情,你怕杀了我向他不好交待呢。”   “闭嘴。”齐王喝,“管存苑,我命你快吹哨。”   “是。”管存苑应,心里到底犹豫起来,哨子塞在唇间,眼睛却看住唐流,吹得声如呜咽,根本没用力气。   “吹呀。”唐流也看住他的眼睛,故意道,“吹得大声些,早些把人都叫来,我也想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哨子突然哑了声音,管存苑停了动作。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齐王与少相的秘密?”唐流一字一字地,大声说,“人人都说齐王少相可共用一个女人,好一段风流少年荒唐韵事,难道从来没有人看出其中的奥妙?”   “住嘴!”少相突然涨红脸,抬腿便要向她冲过去,怒骂,“你给我闭嘴!”   “隆,小心。”齐王叫。   玲珑一手提了短剑,护在唐流身边,冷冷瞪住他。   “哈哈哈……”罗永城静静地听了半日,终于仰天大笑起来,“小丫头,你可有点意思,居然连这种事情也看出来啦。”他被关押了许多天,声音倒还洪量,说:“齐王与少相这档子苟合胡搞的丑事,老子早明白啦,只是懒得对人说罢了。”   他朗朗地说了这几句要命的话,引得齐王勃然大怒,手中软剑一递,将他喉间割出一道伤痕,鲜血直溅到乌蓝袍襟上。   “管存苑,这下你可明白了?”唐流道,“今日算你倒霉,知道了齐王最私密的隐疾,只怕等会儿大队人马一到,齐王为了顾全颜面名声,索性连你也一块斩了呢。”   “呸!”管存苑这才明白过来,不由面如土色,此刻就是切了耳朵也是于事无补,他本是局外人,也从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种事情,被唐流使计将齐王少相的秘密向他当面抖出,再想不听也已经晚了。   “你这贱人。”他又恨又悔,无论如何,现在已是身陷泥沼,正如唐流所说,不管他再如何忠心听命,只怕齐王为了保全名声,到底只有杀他这一条路了。   “管存苑,不要轻信她的反间计。”到了此刻,齐王仍能镇定,他努力平缓口气,哄管存苑,“这女人天性狡诈,为了逃命,是什么话也说得出来的,休要理会她,快吹哨唤人,等骠骑庄所有余党入网后,我自会重赏于你。”   “是,小人明白。”管存苑嘴里应着,到底没有什么动作,他眼珠转得飞快,手里捏了哨子,心不在焉地犹豫不决。   沉默中少相触到他阴郁的眼神,不由心神不宁起来,他渐渐发觉不妙,抽了个空,突然拔足向齐王方向狂奔过去。这一下虽然机敏,但少相毕竟是文人弱士,他身形才一动,管存苑便已发觉,一手横空而出,揪住他背心衣裳,一把拖回身边。   “你这是做什么?”齐王怒。   管存苑被他当头一喝,这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一手捉了少相,另一手不知不觉已将刀背抵在他胸前。   “我……”他傻了眼,这几下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偏偏再也无法解释说明。思前想后,一咬牙,索性下定决心,手腕托起,将刀身横在少相颈前,“王爷,小人并不是存心要无礼,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今日之事,小人至死也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你疯了!”少相被他紧紧制住,急怒之中脸上一路红到耳根, “你还不快给我放手!”   “王爷,小人断不会伤害少相一根汗毛,只要你肯放我走。”管存苑额上滴下汗珠,他糊里糊涂走到这步绝路,现在倒也不再想发财升官,原本只有命才是最重要的。   “好,我不会为难你,管存苑,只要你放了少相,我们万事好商量。”齐王纵然怒火攻心,但也知道此时断不可轻举妄动。拼命忍了气,柔声道:“孰轻孰重本王还分得清,管存苑,你潜入骠骑庄剿灭乱党,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不如与本王联手,先将这些人拿下。”   “真是懂得安抚人心。”唐流冷笑,“只是不知道与虎谋皮的胜算会有几分?”   “闭嘴!”管存苑听得更是心慌,双目通红,咬牙道,“他若是虎,你也是狼,我是谁也不会相信了。”   他用力提了刀,仿佛这才是惟一可靠的东西,牙关磨得“咯咯”地响,脚下渐渐往后退,边退边道:“全部给我退下,王爷,我保证只要脱离了险境,一定会放了少相。”   他虽说得诚恳,齐王哪里肯信,一路拖了罗永城步步逼过去,也不敢离得太近,始终隔一段距离。   长青与小飞自然也不放心罗永城,如影紧随其后,一众人挪步移向平地边缘,眼看快要进入树林。   管存苑心里一喜,只要进了树林,靠了枝叶屏障便定能摆脱逃生。他脚下用劲,奋力加快步子,耳听得树叶哗哗响,肩上有东西轻拂上来,以为已经触到树杆,正要拧身过去,然眼角一瞟,一团黑影夹带风声从身侧袭来,他暗叫不好,闪身避开,那人手上飞舞了金丝软鞭,一记抽到他手背上,环背砍刀‘当啷’地落了地,管存苑吃痛不过,松了少相,一手捂住伤口,转头便跑。   齐王一见得空,立刻叫:“隆,过来。”   然而黑衣人动作不停,一记赶走管存苑后,另一手已破空而来,将少相一把扼住喉口。   所有人都停住动作,看黑衣人手上软甲手套,指上套节尖钩,轻轻抓了少相的脖子,立刻流出血来。   “住手!”齐王这才寒了心,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有话慢慢说。”   黑衣人并不说话,一手指了罗永城,招一招,做了个交换的手势。   “这……”他脸上蒙了黑布,一路包了整个头,只眼部用网格纱罩,齐王看不出他本来面目,也丝毫摸不出他的来历,但看这举动想是骠骑庄的人,不由犹豫起来,看少相眉头紧皱,颈上分明有血痕,心痛难当。   半天,他终于恨恨地点头,“让我放人可以,须得你我面对面单独进行,这些人都离到空地那一头去,不得过来。”   黑衣人点头,转头向长青等人,似乎在等他们的意见。   “好吧。”唐流道,拉了拉长青衣袖,“傅将军,事已至此,先救人才是重要。”她看一眼黑衣人,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总也想不起来,于是扬声道:“这位朋友,并不是我们存了小人之心,今日齐王设下机关太多,实在不敢再信他的话,可否允许我到你身边去,咱们一起交换人质?”   黑衣人看住她,慢慢地点点头。   “还是我去吧,”玲珑一把拦了,“傅将军与小飞都受了伤,你要照顾熏,我虽然没用,总有几分力气,若有什么变故倒可以抵挡一阵。”   “好。你小心。”唐流拉了熏,与长青小飞果然走得远远的,在平地那一头停下,转身看他们。   黑衣人慢慢放了手,看住少相,将软鞭缓缓绕在手腕上,仿佛在说:“如果你敢动什么邪念,我长鞭三尺,总能将你抽倒在地。”   齐王无奈,也放下软剑,让罗永城慢慢走过去,与少相相交而过,各自走到对方地盘上。   罗永城足上早被铁器磨得血迹斑斑,勉强走到他们面前,突然向前扑倒,幸得玲珑一把伸手搀了,与此同时,齐王拉过少相,聚唇长啸,坐骑飞奔上来,他也顾不得许多,将少相拦腰抱起,放在马鞍上。   再等长青众人回来,齐王已借力跃上马背,驾了马,扬尘而去。   “庄主,你要紧吗?”长青小飞一左一右支撑住罗永城,“哪里伤了,严重不严重?”   “没什么。”罗永城叹,他身受牢狱之苦,身疲力竭,略喘了口气,抬头向黑衣人打招呼:“这位兄弟是谁?可否现出面目,也好让罗某知道今日的救命恩人模样?”   黑衣人不响。   唐流在一旁仔细看他,身体坚韧修长,刚才是故意做出冷酷模样,此时动作轻柔,一举一动干净利落,她突然想到一个名字,张了张嘴,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却,又终于忍住。她咬着唇,低了头。   黑衣人默默地看她,许久许久,才解下头上面罩。   “平将军!”玲珑大吃一惊,眼前男子分明就是她在京中所见给齐王下书的人。   平只是沉默,他解下手上嵌甲爪套,同软鞭卷在一起,向罗永城抱拳,“罗庄主,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罗永城自然明白他与自己本无联系,一切出力原因不过是为了唐流,面对男女隐私也不好明说,他看了看唐流,见她低头不语,耳旁隐隐有绯色,于是客气道:“难得官中也有如将军一样正气仗义的朋友,这是罗某人的福气。”   “哪里。”平微笑,他始终看着唐流,从她脸上的伤疤到手上斑驳肌肤,眼里全是怜惜。   旁人如玲珑小飞,虽然不知道其中隐情,但看了这样怜爱表情,也渐渐觉察过来。玲珑尤其欢喜,想不到一路颠簸苦难,唐流身边竟会有这样的良人真心相随,笑着走过去拉了她手,说:“好不容易脱了险,又遇到故人,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不说话了?”   “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平怕她难为情,忙道,“齐王此刻定是回去叫人了,等会儿一定卷土重来,我也带了队人马候在林子外面,大家先过去集合才好。”   “不错。”罗永城连连点头,他脚上重伤,任长青与小飞合力扶了,唐流抱起熏,玲珑持剑断后,一齐向林外走去,平故意慢了脚步,等唐流走到身边,低声说:“你身子还弱,让我抱这孩子吧。”   不等她回答,一手已把熏儿抱过去,再不敢与她对视,将熏儿负在肩上,大步向前带路。   熏儿睁了双圆圆乌黑的眼睛,在陌生人怀里倒也不生疏害怕,骨碌碌打量平半天,忍不住用小手摸了摸平的软鞭与爪套,突然转头向唐流叫:“姑姑,等我长大了也要使这种鞭子。”   “哈哈哈。”罗永城边走边笑,“好的好的,乖孩子,你不用着急,这以后的好事情多着呢,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众人都听出他是话里有话,平红了脸,唐流低头,玲珑与长青相视一笑,然转头看到罗永城笑眯眯的模样,竟是对着自己,她一愣,立刻满面羞红。   平带了一队人马驻在山脚的村庄里,特意包了一整栋驿馆,差人给他们治伤,又安排了房间给众人梳洗。   “你们放心,这一些人都是我的亲信,不会多嘴多舌。”   唐流与玲珑共用一个房间,两人忙了一整天,汗水尘土满身,向馆里的人讨了木桶热水干净衣裳沐浴。   两人同褪了脏衣物,玲珑见唐流清瘦到可怜,长发才到耳下,参差不齐,露出肌肤的地方,从手臂到后背,块块疤迹明显。不由微红了眼眶,叹道:“唐姑娘……”   “叫我阿流。”唐流笑,“经过这么多事后,我能叫你詹容吗?不知道我们两个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呢。”玲珑苦笑,“我是孤儿,被人收养时只是个小小婴儿,能勉强算出年纪已经不错了。”   “那我叫你容儿吧。”唐流怕引得她伤心,忙安慰,“如今我也算是个孤儿了,大家命运相似。”   一提到命,两人突然没了声音,耳边只剩下水声哗哗,此时已近黄昏,房顶上有一处小小气窗可以看到天空绚丽的晚霞,唐流盯着那里,痴痴出了神,半天,长叹一句:“容儿,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玲珑勉强笑,“何必说我,你也可以的,阿流。”   晚上,平设了桌酒席请众人吃饭。   罗永城举杯道:“这次蒙将军舍命相救已经算是罗某的造化,只怕在这里多呆一天便会给将军多添一天的麻烦。天亮前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好。”   “现在外面所有交通要道已全设了齐王的人,你们没有路可以离开。”平皱眉,“如果罗庄主真想不再生出麻烦,不如继续留在我这里,齐王少相权势再大,只怕还不能拿我怎么样。”   “将军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山腰换人的?况且你无缘无故来骠骑庄,难道朝廷不觉得奇怪?齐王只怕也已知道,事后将军准备如何向他解释?”玲珑轻轻问。   “玲珑姑娘真是细心多谋。”平一笑,赞赏地看她,“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骠骑庄却是奉了太后懿旨办事,齐王少相亦插手不得。”   “什么!”别人倒也罢了,罗永城一听这话,蓦然立起身,大喝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庄主。”平不慌不忙,对牢他的视线,淡淡说,“你的来历我早知道,请放心,我既然肯当面明说,自然不会为难你。”   “罗庄主,有话好好说。”玲珑奇怪,她转头看长青,后者面色严肃,却是紧张大于吃惊,呆一呆,再去看唐流,他是一脸茫然,如同她一样迷惑不解。   “不错不错。”罗永城冷笑。   “将军,一直以来,罗某对你的人品气度可是佩服得紧。”他慢慢坐回原位,一字一字向平道,“尤其这次蒙你出手相助,这个人情罗某永远不会忘记,本来罗某也希望能交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但是……”他伸手一指平身上的官服,“既然你是太后身边的人,罗某只好说声抱歉,以后若有什么情非得已的尴尬场面,请将军勿怪,咱们一切公事公办。”   “我明白。”平仍是微笑,举了酒杯,“罗庄主,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太后之间的纠葛是什么,但我对你的为人与旧事也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真人,请先受我这一敬。”   他一口饮干酒杯,以杯底示出,“请相信我,罗庄主,虽然身受太后重托,但我只是公事公办,绝不会为难你与骠骑庄的人。”   “那就好。”罗永城点头,也取了面前酒杯一干而尽。   玲珑与唐流听得满头雾水,见桌上众人面色严肃,仿佛面对了什么重要之极的大事,猜不出什么原因,又不好多问,只得暗自腹疑,低头看眼前碗筷不出声。   惟有熏儿最高兴,他坐在唐流与玲珑中间,才坐下时,平夹了只鸡腿给他,此时便奋力捧了鸡腿,吃得嘴上一汪油,偶尔抬起头,对唐流笑,“姑姑,真好吃,熏儿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鸡腿了。”   “傻孩子。”唐流被他说得想笑又想哭,摸了他的头发,挣扎半天,眼圈还是红了。   “乖,那就多吃点。”玲珑见了鼻子也酸,立刻夹了另一只鸡腿放到他碗里,说:“放心,以后你姑姑会天天给你吃鸡腿。”   入夜,把熏安置睡下,玲珑反握了唐流的手,问:“你和平将军到底准备怎么办?”   “又能够怎么办?”唐流苦笑,“先不说身份与地位的悬殊,如今齐王恨我入骨,即便是我肯做将军的妾,恐怕齐王也不会饶我性命。”   “齐王并不能一手通天。”玲珑眉目间纹丝不动,“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呈上骠骑庄清剿名册,唐流已是个死人,如果此刻再说当初辨错尸体,齐王岂不是自打耳光。”   “再者……”她看眼唐流,顿了一顿,还是接下去,“又有谁肯相信他会看错你的尸身。”   今夜窗外一弯柳眉月,愈发衬得长夜清冷萧瑟,唐流站起来,抱了双臂,看淡淡月华照在手背上,莹白至刺目。   “不错。”她淡淡道,“谁都知道我曾经是他的妾。”   玲珑听她这话说得冰冷无味,立刻有些不安起来,轻轻解释:“阿流,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令你难堪。”   她走上去,拍拍唐流的肩,“到了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朋友。”   唐流其实并没有被她得罪,见她紧张,便想说没什么,可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偏偏吐不出一个字,只是觉得手背上那片白色愈来愈明亮,渐渐耀得眼涩。   她张了张口,又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玲珑更加不放心,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阿流,你同我之间是什么话都可以直说的,不是吗?”   “是。”唐流勉强笑,玲珑的手也是莹白纤细,然而温暖有力,有股力量从指上传来,一路向上,慢慢化开她喉间哽咽。   “我只是突然明白一件事。”她叹,“原来我是那么在乎过去的事情,如同自己的孩子犯了错,我不许别人看不起他,人家骂一句,我便争还一句,可在我自己心里,竟是一直以他为耻。”她忽然流下泪来,“容儿,多可怕,原来我到底还是自弃。”   玲珑唬得慌了手脚,急急上来抱住她肩,“阿流,别这样。”她口口声声地劝,越劝越是心灰。“你这是干什么?”终于自己也落泪,“才脱离危险,自己又和自己过不去。”   两人抱了头在房中流泪,连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也未听到。   于是长青立在门外等了许久,隐约听里面人声唏嘘,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才又轻敲几下,只见玲珑通红了眼,过来打开门。   他吃一惊,抬眼往房里寻,见唐流背身而立,似乎正在擦泪,皱眉想一想,心里有些明白了,转向玲珑道:“我在院子里等你。”   “好。”玲珑脸红。   她与他并肩向外走,院落只是个几丈见方的一块空地,平的手下将大门与角门守了,围得驿馆密如铁桶,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院子里的人说话并不能大声。   房外的月光朦胧似纱,玲珑的面孔也隐在这层纱巾下。长青睁大眼,看她纤细婉转的轮廓,月华中清丽如仙。   “詹姑娘,傅某向来是个武夫,笨嘴笨舌地不会说话,若有什么不妥当的言语,还请姑娘千万担待。”他很有些窘态,拱拱手,说:“只是明日我就要随庄主离开此地,临走前有几句话定要与姑娘说明,咱们不过萍水相逢,却蒙你如此出手相助,还累得姑娘与咱们一起成了逃犯,倘若不当面感谢姑娘,傅某实在心里难安。”   “哪里话。”玲珑微笑,“傅将军太客气了。”   长青怔住,他方才琢磨了半天才想了这一大堆话,一口气地说出来,却被她淡淡一句话化解得无影无踪。   “我……”他吞吞吐吐起来。   “傅将军为什么要离开呢?”玲珑叹,“方才听平将军说得很有道理,这方圆几里全是齐王少相的人,你们冒然出去,一定很危险,不如留在此地,等上一段时间,顺便罗庄主也好养伤。”说到这,自己“呀”一声,问他:“今天那一掌可还要紧?我似乎见你吐血了。”   “无妨。”长青说,“那是硬伤,一时血气上冲的缘故,其实并没有大碍。”   “你要小心。”玲珑柔声说,“既然拼到这一步了,就该更珍惜这条命才好。”   “是。”长青低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玲珑约出来说话。不错,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外冷内热的女子,但自身尚在危难,哪里能做出什么允诺承担,想了半天,长叹一声,“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唐流等在窗前,看长青玲珑一前一后走回来,两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在门外垂首道别。   她去替玲珑开门,眼里有几分欣喜,“容儿,长青人很好。”   “是,他们都很好。平将军,与傅将军。”玲珑仿佛十分疲惫,说,“只是这些好人都与我们无缘。”   “又出了什么事?”唐流听她说话没头没脑,“你们怎么了?”   “没有什么。”她叹气,去床上歪躺了,捂着被子不出声。   一直睡到下半夜,床前月光似蒙了一道雾障,唐流看一眼,恍惚听到玲珑在耳根底下幽幽地叹。   为什么总是有这些那些的原因,令人们错过、分开、身不由已?唐流,也不想问。隔着被子她触了玲珑的手,按一下,轻轻说:“总会好的。容儿,你不用担心。”   次日清晨,平叫人来请她们去大堂。   “齐王与少相已经回了行宫。”他开门见山道,“今天我必须去与他们见面。”   “罗庄主与长青、小飞呢?”玲珑警觉,“他们在哪里?”   “放心,他们都在自己的房间,我素来很敬重罗庄主,自然不会对他不利。”平微笑。   玲珑突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这个英俊从容的少年将军,办事沉着稳妥,将所有人所有事一早掌握。   她微红了脸,“将军勿怪,玲珑多虑了。”   “玲珑姑娘的确是个仔细谨慎的人,有许多事情也瞒不过你。”平淡淡一笑,“其实我请姑娘来,本就是有事相托。”   “什么?”   “罗庄主坚持要于今天离开,不知姑娘能否帮我一个忙,去劝劝他,此刻齐王正四处搜寻他们,出了驿馆可算自投罗网。”   “这……”玲珑犹豫起来,“罗庄主与我并不熟悉,只怕我的话他未必肯听。”   “那就要麻烦唐姑娘了。”平说,声音不知怎么的低下来,温柔道,“不知道唐姑娘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入了驿馆后,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对她说话。   唐流只觉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像是无数双眼盯住她,不由也低了声音,道:“好的。”   平凝视她额上伤疤,连同手背上块块凹凸不平,目光随了每一道伤痕起伏,胸口如被铁锤反复重击。   “唐姑娘,昨天晚上我找来的大夫说你不肯让他看伤口。”好不容易,他才说得出话,然,才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哑的。   他仍是在乎她。   他始终放不下她。   唐流不敢接触他的目光,“不碍事,这些只是旧伤。”   耳旁有人轻轻叹息,隔了好一会,玲珑才发觉那人竟是自己。   她抬了头,勉强笑,“将军真是体贴妥当,阿流的伤本是我亲手照顾,的确已经复原了七八分,但若要彻底根治热毒,需再开几剂补药调理些日子。”   “我明白了。”平点头,“我一定会吩咐人好好替她配药。”   他只是看着唐流,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人最重要。   “我先去罗庄主那看看。”玲珑轻咳一记,转身走了。   罗永城正在房里暴跳如雷,平专派了人守住他门口,也不带兵器,只笑吟吟地打着哈哈不让出门,惹得他恼怒无比。   “他这是想做什么?把我关起来?”一见玲珑进来,他立刻叫,“詹姑娘麻烦你替我传句话,如果他再不放我走,我便要动手硬冲了。”   “是。”玲珑软下口气哄他,其实此刻他三人都受了伤,哪里可能闯得出去。   “庄主的伤可好些了?”玲珑问,见他足上已包扎妥当,一侧脸,长青在一旁向她微微摇头。   果然,罗永城立刻反驳,“这点伤算什么,不过是擦破了皮,哪用得着大惊小怪上药包布条!”他一边说,一边要用手去揭开裹布。   “既然包了就让它去吧。”玲珑忙上去劝,自责起来,“实在是我多嘴了,庄主休要怪我不会说话。”   听她说得诚恳,罗永城这才停了动作,抬头看她,叹:“你很好,詹姑娘,是我自己脾气坏,你不要生气。”   他一手指了长青,“你是来找青城的吧,可惜他不能出门,你有话和他到里间去说。”   “哪里。”玲珑再大方也不由通红了脸。不敢看长青,在罗永城对面坐了,道:“我是来看庄主的,有些话也想对庄主说。”   “你请说。”   “昨……昨天晚上,傅将军告诉我说你们今天想离开这里?”   “不错。我们今天一定要走。”   “可是外面都是齐王的人,也许庄主并不怕他们,但这次毕竟是平将军救了我们,若被齐王的人看到你从这里出去,只怕会连累平将军呢。”   “原来你是他派过来劝我的。”罗永成冷笑,他脸上的胡须已刮干净,一张线条粗硬的方脸,虎目狮鼻,看人时眼里精光四射,实在不是粗人模样。   “詹姑娘,有些事情既然你不知道,也就不能随便说话。我要走自有我的道理,罗某或许固执已见,但并不是个忘恩负义是非不分的人。”   “的确。”玲珑赔笑,“我只是个小女子,不明白许多事情,罗庄主必定是有自己的主意与道理,玲珑哪敢妄加评论,只是……”她停下,转头看一眼长青,“庄主并不是单人匹马呢,傅将军与小飞都受了内伤,需要慢慢调养,庄主是否也要为他们打算一下?”   “姑娘是怪我不替他们考虑?”罗永城皱了眉头,“这点倒不劳姑娘操心,罗某与他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无论何事,罗某自会安置好他们。”   “是。”玲珑道,她看出罗永城本性刚烈偏激,脾气又执拗无比,明明心里动摇,嘴上却决不肯软下来。她只好微笑,准备继续用温言柔语劝哄他。   “罗庄主还是坚持要走吗?”突然,门一开,有人走进来,唐流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道,“庄主好刚硬的脾气,吃了这些苦头,还是不肯改一改。”   一屋子人瞪圆了眼,看她闲闲地对着罗永城,老虎头上强攥毛,以硬碰硬。   “怎么,唐姑娘是准备要用激将法劝罗某吗?”罗永城一眼瞥见她面上伤疤,想起当初她不顾一切奋力劝阻的事情,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些什么,倒不好意思当面发火,干笑道,“这招怕是不灵验呢。”   “我便是做梦也不会想要在罗庄主面前使计。”唐流也笑,她偏头睨他,“罗庄主,脾气大性子强就是好事?不错,你知道的事情多,可光知道有什么用,如果你一直都对,我们大家就用不着走到这步了。”   所有人立刻低头,个个面上神情莫测。   惟唐流依旧不慌不忙,她笑一笑,径直对住罗永城闷怒的模样,“罗庄主,你说我这话可对?”   “好!好!你个丫头真厉害!”罗永城哈哈大笑起来,“唐姑娘,有时候你的泼辣手段连罗某都佩服得紧呢。”   “我不要你佩服我,我只要你听我这一句。”唐流道,“既然大家同生死过,才脱了险,可别窝里反,闹得不欢而散才好。”   “什么话!”罗永城听得大是摇头,才要说话,却见她一挑眉,伸出手指止住他说话道,“罗庄主,这次你不听我的都不行,要记住,你欠我唐流一句话,上次在骠骑庄,我冒死从齐王手里逃出来给你报信,你却固执不听,如今都已是这步田地,你难道还要和我比脾气吗?”   一提及骠骑庄,罗永城再说不出话。   他沉默下来,眼神逐渐黯淡,一旁长青与小飞面色早变,听唐流冰冷无情地接下去,“老王头、胡存生、大刘、麻黄、疤子李,庄主,我唐流还记着这些人呢。”   玲珑看罗永城低头不语,平日暴燥狠猛的汉子居然眼圈发红,忙偷偷拉唐流衣袖提醒她住口。   唐流却一缩手,避开他,“罗庄主,我是不明白你的来历,以及你与太后的渊源,我只是个局外人,曾经在骠骑庄住过些日子,于我,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对你忠心耿耿,我自己也很敬重庄主的为人。今天,不管你是否把我当作其中一分子,我都要当面对你说这些话。”她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住他,“罗庄主,也许你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但长青也做过将军,没有人可以把别人的性命当作儿戏,如果你真的爱惜这些弟兄、爱惜你自己,就请别再胡乱意气用事,收了坏脾气好好听一听别人有什么想法。”   话一说完,她转身就走,再也不看他一眼。   待玲珑回房间,唐流已在逗熏儿玩耍。她取了纸笔教他写字,自己写一个,让熏猜一个,猜对了就赏一粒糖豆。   玲珑靠在门旁,看他们笑成一团,叹:“阿流,我真是服了你,罗庄主再也没有提过离开的事,只是他心情很不好,一个人面朝墙壁生闷气。”   “早该有人对他吼几嗓子了。”唐流淡淡道,想一想,突又轻笑,“其实他的脾气与我很相似,你看多奇怪,通常我们说别人总是更容易,自己要改脾气却很难。”   “我倒觉得我们两个才是真奇怪。”玲珑笑,“你容貌如此弱不禁风,却生了这副烈性脾气,而我通常最冷若冰霜,怎么每次出面说好话的人反倒是我?”   平出去行宫,直到晚上掌灯,仍不见他回驿馆。   眼见天色逐渐暗下来,玲珑越来越担心,指尖隐隐发凉,一直挨到晚饭时分,这星冰凉已蔓延至全身,她不敢向唐流提,自己找机会出了房,去寻长青商量。   “应该不会有事。”长青沉吟,“料齐王与少相不会有这个胆子,敢对太后派来的人无礼。”   玲珑爱怜地看他,怪不得当初傅青城做官不成,朝野中本来容不下这种忠良循规之人。她轻轻提醒他,“会不会齐王发觉了我们的行迹,如果他认定平将军私藏钦犯,或许会铤而走险先发制人。”   “果然!”长青大惊失色。   罗永城仍睡在里间生闷气,外屋里只有长青与小飞,三个人不敢大声,细声细语说话。   “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玲珑皱眉,欲言又止。   “你是怕平将军……”小飞性急,冲口道。   “嘘……”玲珑忙止了他的声音,叹气:“这话绝不能出了口,若我们猜错了,岂不是要伤透唐流的心。”她想了想,忍不住又问:“平将军与罗庄主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如此似敌似友?”   她问得急促,然如投石入水,长青不响,小飞眼神游移变幻,到底全部沉默下来,他们甚至不敢再看她。   也罢,他们终究不相信她。玲珑住了口,如果换做唐流,此刻必拂袖而去,但玲珑向来温和内敛,或许是奴婢做得久了,真正一点脾气也无。她这样想着,脸上苦笑,“算了,我先回房去,省得阿流起疑心。”   “詹姑娘。”长青踏上一步,想要拉她袖角,小飞立刻阻身上来,抢道:“也好。詹姑娘真是细心。”   玲珑终于拂袖而去。   唐流正用小勺喂熏儿吃饭,像是要极力弥补失散这些日子里孩子所受的苦,每时每刻把他宠得如珠如宝。   “熏儿都快十二岁了吧,你怎么还把他当成才长牙的小娃娃?”玲珑笑,看熏儿一边吃饭一边眼睛骨碌碌地瞟桌上的樱桃,便去盘里拿了几粒给他。   “这孩子同我一样,命理太苦,注定是过不了几天好日子的。”   “什么话!”玲珑吃一惊,怪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唐流停了碗勺,转头看她,“容儿,平将军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以为我还会认定我们平安无事?”   只这一句,玲珑颓然叹息,暗骂自己竟以为能瞒得住唐流,勉强一笑,道:“阿流,我这玲珑的名字倒很应该送给你才好。”   “你在怕什么?”唐流盯住她,双目熠熠生光,“不错,平将军这么晚回来的确不对劲,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难道你是怕我会以为他救了我们另有所图?容儿,你放心,平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她复转过头去,继续喂熏儿吃饭,怅然道:“他一定是出事了,想来齐王认定了我们在他这里,故意拖住他,偏偏平又不许我们出去,玲珑,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室内明晃晃支着几支烛灯,灯外罩了工笔流丽美人纱,映得所有人物珠晕昏黄。玲珑抱臂不语,手指抵了袖中的短剑,看熏儿嘴里塞满满了菜肉,大眼睛向她一转,笑得脸上圆嘟嘟的。   “你是个聪明有度的人。”唐流道,她手上不停,声音平静,“不同我的莽撞横勇,容儿,你一直是主意最多最好,关键时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从照办,不过,先让我喂熏儿吃完饭好吗。”她的声音突然有一丝波动,如湖心骤然吹皱了一层,话头一转,轻轻说:“我小时候,曾听父亲说:万般苦魂最末是饿殍……”   玲珑突然听不下去,扭头奔出房间。   平此次出来,身边不过百余名亲信,此时分为三班,各守了大门、角门与罗永城房间,每日早晚换人。   玲珑立在院子里,面向大门,呆呆看这些人换岗休息,带头的是一个长脸微须的汉子,遥遥向她打招呼道:“姑娘怎么不回房吃饭?”   她心中一动,立起身,走过去和他闲聊。   “平将军在哪里?为何我找不到他?”   “将军去行宫见齐王了。”他奇怪,“难道姑娘不知道?”   “我仿佛记得他是一早就出去了,难道将军准备在齐王府里吃罢晚饭才回来?想不到他们关系如此亲近。”   “哪里,将军与齐王平时不大往来,今日也不知为何,回来得这般迟。”那人想必也跟了平有段日子,他想了想,劝她:“也许再过一会就回来了,姑娘不如先回去吃饭,等将军一回来,小人立刻来通报你。”   “那倒不必。”玲珑道,“昨日进馆时,我见这处村庄虽然地处偏僻,人丁倒也兴旺,仿佛路西处还有个市集,不如我去买些东西罢。”   她抬腿要走。   “且慢。”那人立刻阻止,搓了手赔笑,“姑娘请停步,将军临走时曾交待,无论何事,馆里的人都不准离开一个,姑娘想要买什么东西?不如告诉我,我差驿馆里的人去为你采办。”   他脸上笑个不停,到底身子挡住去路,将她隔在门内。   无奈,玲珑又回了房间。唐流已经放了碗筷,给熏换了身细布衣裳,见她愁眉不展,不由叹:“还是出不去?蓉儿,行军最讲究军纪,那些人得了平的严令,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她立起来,从怀里取出柄匕首,轻轻拔出鞘,凝视道:“这原是平给我的,昨天,他请求我,无论到了哪一步境界,都要相信他,相信他一定能救我们出去,所有的事情也都能解决。”雪刃如一泓秋水,闪闪夺目,映得她眼里晶光流转。她看了半天,慢慢合了鞘,抬头向玲珑一笑,“这些日子下来,我是早就决定这一生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我同时愿意相信他这话,把生命交到他手里,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哪里。”玲珑道,“平将军是很值得信任的。”   匕首明明早已还鞘,可唐流脸上依然有莹光溢彩,显得容色照人。许是因为这灯光,玲珑想,却又有些心酸,有男人可托付终身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从容美丽,失神间,她想到长青与自己。   “长青也可靠。”唐流道,“蓉儿,我看长青忠猛有余谋算不足,而你的细致周密正好能弥补他的不足。”   “我哪里周密了。”玲珑被她说得喜忧兼半,叹口气,“如今平将军下落未知,齐王的人马说不定已逼到门口,我却连个办法也没有。”她想起一事,低头从靴管里抽出柄小小匕首,蹲下来递给熏儿,“好孩子,姑姑还没有送过你见面礼吧,把这个收下,如果以后遇到坏人来捉你,就用这个拼命捅他。”   “谢谢姑姑。”熏儿大喜。   “慢着。”唐流突然箭步过来,半路凌空夺去。   熏儿小手抓了个空,呆一呆,看自己姑姑脸上严肃的样子,不敢违抗,小嘴到底嘟起来,委屈地眨着圆眼睛。   “我看这孩子小,有点防身的东西也好。你是怎么了?”玲珑也奇怪。   “不要给他武器。”唐流把匕首递还给她,“如果真出了事,我宁可熏儿被人活捉,也不愿意去惹恼那些人伤害到他,熏儿不是你我,任何时候,我情愿他能苟活下去。”   “好的。”玲珑听得难过,俯身过去揽一揽她肩头,“放心,有我在,熏儿决不会出事。我这个姑姑可不是好惹的。”   她们领着熏一同出了房间。   果然,院门处几个待卫正聚在一起低头商量什么。   “怎么了?”玲珑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回禀姑娘,晚饭后门外突然聚了大群人马,把驿馆层层包围住了。”带头的人上来回话,道:“小人葛瑞,是平将军手下总领,将军早上出去时曾吩咐小人打点驿馆一切事宜。”他年纪约有四十,声音洪量气宇轩昂,想来也是平手下最精干得力的亲信。   “外面是不是齐王的人?”她问,看一眼唐流,眼里说:终于来了。   “夜太黑,看不清楚,奇怪的是他们只包围在外面,似乎没有想进来的样子。”   “葛瑞,你大概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唐流咳一声,道:“我们原本就是逃犯,门外的人全是齐王与少相派来捉拿我们的,而你们都是吃官饷的公人,自然不能反戈相向,如果你们想立功,就直接上来动手,如果想置身事外,不如退到一边,让我们冲出去与外面的人交手。”   她向来直截了当,说完了眼色锐利地盯住众人。   玲珑吃一惊,想不到她一上来就揭了底,本来还欲探众人口气,此刻只好抽出双股短剑,执在手里向众人打量。   “姑娘好爽快的脾气。”葛瑞苦笑,其实他是平最信任的一个手下,哪里会不知道她们的来历。他压低了声音道:“唐姑娘,咱们这里的弟兄都是与平将军一起出生入死打过边疆的老部下,绝对没有一个贪功近利之人。将军早上出去时的确交待不许让驿馆的人走出去一个,也同时说要在下带了所有人安全保护姑娘与罗庄主,如今无论是朝廷也好,强盗也罢,军令如有山,小的只听将军临走的吩咐。”   他向身后一点头,“去把罗庄主的人请出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用看人啦,大家一起想办法冲出去。”   这话倒也说得痛快明白,玲珑同唐流对视一眼,暗暗欢喜,尤其唐流,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遇坚则狠遇弱则柔,听葛瑞这么一番兜心的表态,她反而犹豫起来。“可是你们到底是朝廷中的人呢。”她皱眉,“且都有家有口,怎么好为了我们推下官司,坏了自己的生路。”   “谢谢姑娘体贴。”葛瑞笑,“不错,刚才那话倒是我自己的一番意思,手下的兄弟也艰难,不如我把他们找了来,大家说清楚了,平将军向来通情达理,肯定不会勉强了下面的人。”   他果然把所有人召到院中,满满一院子人。   “兄弟们,事到如今,大家恐怕都得说一句话了。”他笑起来固然春风满面,板脸时也铁面无私,煞是吓人,一手指向唐流玲珑等人,“这几位都是将军的挚友,吩咐咱们必须拼了性命保护的,但各位也有亲人牵挂,不好为了一句严命弄得家破人亡。这样吧,大家听我的口令,以我脚下为界限,有家室老娘须要照顾的往左边,单身无挂的往右边,你们分开立成两排。”   众人静静地听了,忽啦分成两队,再没有人一个多嘴多舌的。   “好。”葛瑞缓缓打量他们,转而走到右手处,问:“你们都是单身未婚的?家里也没有亲人?”   “是。”众人道,也有三四十人了,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有订亲的没有?”葛瑞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在后面慢慢地伸出手,“我订下了,明年春天说是要办事的。”   那人是个清秀的少年,涨红脸,说:“不过没关系,那个女子我都没见过,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是丑是俊都不知道呢。”   “那也不能坏了人家的名声。”葛瑞板脸瞪他,“怎么,长得俊你喜欢,若长得丑你就不要了?臭小子,咱们将军最痛恨不守信的男人,你给我乖乖到左边去,如果明年春天你不娶那女子,老子头一个不放过你。”   “哈。”众人哄地笑起来,把那少年赶到左边去了。   “还有没有人订亲了?或是有了情妹子也要说。”葛瑞又喝。   “嘻嘻。”他面前有人笑出来,“葛头真周到,有没有情妹子都要问。”   “当然要问。”葛瑞正色道,“家里订了亲的固然是你们的未来娘子,有些自己看中的,就不是未来的娘子了?人家女孩子不顾羞怯颜面,跟你偷偷私下订了情,如果你敢不把这当一回事,得了好处就忘人,那跟猪狗畜生有何不同?你们给我好好记住了,一出门打仗,个个都是刀口舐血晨不保夕,若有女子肯看上你们,那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兔崽子王八蛋,谁敢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混账事,老子第一个踹他溜肠窝心脚!”   “哈哈。”唐流纵然满怀心事,也忍不住笑出来。   玲珑嗔怪地白她一眼,不知不觉,自己也嘴角弯弯。   “好!这话简直说到老子心里去了。”罗永城拍着巴掌叹,“姓葛的,你果然管人有一套,的确也是个人物。”   “谢庄主错赞。”葛瑞转头向他略略欠身,他果然百般伶俐,前一刻还在口沫四溅地骂人‘兔崽子’,后一刻已在儒雅万分地答谢还礼。   这一下又走出来两个人,低头红脸走到左边,葛瑞在他们身后笑骂道:“装腔作势,偷偷摸摸不脸红,过了明路倒害臊啦,少给我做贞节相,全是他妈的鸡鸣狗盗。”   也亏了他,把一场生死抉择办得如同庆功宴。   “葛头你呢?”罗永城问,“把别人挑来挑去的,你也不小啦,就没有什么父母妻儿?”   “哈,小人自十六岁就出来参军了,一路上磕磕绊绊,哪有什么女人肯跟我?如果有,也等不及早嫁人啦。”他脸上笑,眼里却无笑意,向众人一抱拳,“也不怕诸位笑话,小人今年正好四十岁,不光没老婆,老娘亲戚也早死绝了,真正一条独杆光棍汉。”   “有什么好笑的。”罗永城道,“你与我一样,咱们倒是一对。”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唐流玲珑大皱眉头,长青咳一声,道:“葛头准备把这些有妻儿的人怎么办?”   “回将军话,小人自有安排,如今这驿馆外全部是齐王的人,定不会轻易放了咱们,军匪早已难分,需要用些方法才能让兄弟出去。不知将军可有什么指教?”   长青被他左一声将军右一声将军叫得尴尬,苦笑,“如今傅某只是一介布衣,且生性鲁钝,哪里会有什么好办法。”   “将军过谦了。”葛瑞收了笑,踏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礼,“将军也许对小人没有印象,但当年,小人曾千方百计想投靠将军作部下,只是命运捉弄人,行错了路,结果投到湘西王将军帐中,后来又转入平将军麾下,虽一路坎坷错过,小人对傅将军的大名始终惟有敬仰万分这四个字。”   “是吗。”想起当年,长青更叹,“你如此精干老练,到了任何人的手下总会出头。”   “将军这话错了,当初我在王将军手下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唉,这话不说也罢。”葛瑞笑,“军中最风行老乡同僚世家,小人既不是王将军的同乡,又是苦出身的泥腿子,怎么会有人肯提拔小人?将军当年做官而不得志,只怕也是犯了这无依无傍出身清寒之由吧。”   他字字勾心,说得长青没了声音,罗永城也低头不响,   “那葛先生准备怎么安排?”玲珑冷眼旁观,这位葛瑞侍卫,竟是平生难见的精明沉稳角色,难得他上下通达,胸怀大局,这次能不能逃生,还真只有靠了这个人。   “姑娘千万别客气。”葛瑞忙笑,“叫小人葛头就好,这先生两个字是要折煞人的。”   他重整了口气,向左手的众人道:“大家投靠平将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长篇狗屁的军纪军威的我也不想多说,咱们还是老样子,战场上奋勇当先,哪个孬货敢缩头缩脑或干出见风使舵的勾当,人人得而诛之。”   “是。”众人应声。   “蔡成忠。”他叫。   “在。”从右队里站出一个白面无须的汉子,声音细柔,“小的听命。”   “由你领着这些有家室的兄弟,先守在门口,等我的命令。”   “是。”蔡成忠领了众人过去。   “剩下的人都跟我来。”他手一挥,左边的队伍马上靠过来,不过三十余人。围在他身后。   安排停当,他去开门,晚上有些雾气,看得到门外黑暗中人影幢幢。   葛瑞又仔细四顾,才开口扬声叫:“我们是平将军手下士卒,奉命来此驻扎办事,对面是些什么人?快快报上名号来,若敢不敬犯上,扰乱公务,小心日后京中派兵与尔等清算。”   他声音本来亮如洪钟,夜幕里传出去很远,外面的人只黑沉沉立在原地,半天后,有一个纵马上来,看模样也是个军中小官。   “这里是齐王的人马。”他叫道:“平将军现在齐王处饮酒,现派小人来你处提押钦犯。”   “胡说。”葛瑞冷冷喝,“你当值多久啦?睁了眼说瞎话,如果真是将军的口谕,就该拿出令牌信物之类,空口白舌,谁相信你的混话!”   “信物在此。”那人道,手里把一件东西挥一挥,远远看似乎是一把剑。   “什么玩意儿?”葛瑞道:“走近些,离那么远,鬼才知道是什么!”   于是那人纵马上来,离得三五步之遥,停下来,将手里的东西向他一展,“请看,这是平将军随身的宝剑。”又一伸手,取出件黄澄澄的物事:“看好了,这是齐王的令牌,你既然是军中老人,一定能识得出来。”   “不错。”葛瑞看清楚了,铁青面孔道:“原来真是齐王手下,只是小人不明白,为何说是奉了平将军的命令来押钦犯,小人在将军身边并不见有什么犯人。”   “你大约不明白,平将军奉太后之命来此地办的,其实是桩秘差。我只问你,昨日将军一到此地,是否带回四男两女六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   “是。”葛瑞想半天,终于道。   “就是这些人。这些钦犯狡猾异常,全是朝廷的重犯,齐王几次围剿都给他们逃脱,故订下这个计策,由平将军出面哄他们入瓮,再派小的带人来团团围住。”   “什么?”长青小飞在墙角听得暴怒,立刻要去拔剑。   “慢。”玲珑忙上去阻住他,“听下去再说。”一边转头看唐流,却见她脸色苍白,但面上并无表情。   “果然?”葛瑞目光凌厉,盯住他看了半天,道,“你这说法太过突兀荒唐,好在人都在馆里呢,先容我去查看一下,如果真是朝廷的重犯,小人自当将其缚之于绳,呈献到齐王面前。”   “好。”那人想一想,叮嘱,“他们还不知道此事吗?你千万要小心,这些人危险异常,还是快将他们抓起来才好。”   葛瑞关了门,复回身到院中,面上凝重。   罗永城冷笑,“好一支忠勇守信的队伍,看来是罗某走了眼,平将军的人品不怎么样呢,葛头,你听命的只是将军一人,方才的话只当是放个屁,人都在你眼前,你就直接公事公办吧。”   他话音一落,长青小飞立刻拔了剑护在他面前。   “葛头,想不到咱们会走到这一步。”长青道,“你也算是受人俸禄替人解忧,叫人动手吧,我们绝不怪你。”   “慢。”葛瑞苦笑,“何必这么性急,我还有话说呢。”   他自己把佩剑解下来,“咣当”丢在地上,摊开手,慢慢走上来,“诸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你说。”玲珑道。她上去立在长青身边,轻轻说:“傅将军,我看葛头另有打算呢。”   “不错。”葛瑞向她点头示谢,道:“小人跟了平将军已有四年,他的人品如何小人自然心中洞明,岂有为了别人几句话就被骗过去的道理。再说,齐王与平将军从不来往,说别人也就算了,若说平将军与齐王合力订下计策,那是打死小人也不肯相信的。”   他停了停,看众人眼里的怀疑神色略消下去,又道:“他方才出示将军的宝剑,那剑的确是将军的,可是,小人只知道一件事,平将军生平最重视言信,他若要来押解人,断不会用宝剑下命,若实在情非得已,也必会修书一封立下字条。所以,小人肯定,这些人不过是夺了将军的兵器来下命,并非将军的本意。”   他声音不高,朗朗而言,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所有人面上一缓,罗永城叹:“罗某方才的话说得太过轻率,只念着平将军是太后派来的人,偏见多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原谅。”   唐流始终不响,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忽又皱起眉头。   玲珑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神色,见状马上安慰道:“放心,平将军虽然落到了他们手里,但他是朝中高官,没有人敢为难他的。”   “罗庄主。”葛瑞拱手接道,“咱们见面只有两天,真正说上话也只有十来句,请问你可相信小人,愿不愿意把所有的事宜全托于小人交办?”   “当然。”罗永城想也不想,道,“葛头你有勇有谋,比罗某强多啦,全部听你的。”   “多谢庄主抬举。”他笑,向长青小飞唐流玲珑等道:“其实小人的确想了条计策,需要大伙一起合作才行,如果其中有什么得罪或鲁莽的地方,请大家一定相信我,小人只是个军前卒子,身家名望是没有的,但小人愿以性命同人格担保,任何举动全是为了救大家出去。”   “你想要以我们为幌子,骗齐王的人放我们出去?”玲珑眼中晶亮,低低道:“这样多的人,硬闯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要把我们绑起来,当作交给朝廷的钦犯,骗他们让开一条生路?”   “不错。”葛瑞闻言一惊,不由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真心赞道,“姑娘的心思当真周全迅捷,小人的确只有这一条小计。今日平将军一定已被齐王扣下,他们不敢对将军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而小人只是个军人,与门外那些人都是同僚,只要费些口舌,量他们不会怀疑下来,首要之事,是先近了那些人的身,余下的弟兄才有机会分散出去,骗敌人到了面前,咱们才能硬冲狠拼,否则,此刻犹如在瓮中,若他们用了火攻箭雨,可就谁也插翅难飞了。”   “好。”众人环视,几乎异口同声。   于是他令人取了绳子,将罗永城、长青、小飞、玲珑、唐流等绑了,却把绳头塞在他们手心,又命另一人俯身抱了熏儿在怀里,“大家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指挥。”   玲珑双手缚在身前,手心里紧紧攥了绳子,仍不忘留心众人模样,罗永城长青唐流俱是不肯受辱的烈性情,如今被捆了双手,虽是演戏,却也有种委屈含怒的表情,居然很是贴切真实。   熏儿是个孩子,被人抱了,又见众人表情严肃,大气也不敢出。   葛瑞想一想,走过来站在玲珑身后,低声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聪明能干出类拔萃的人物,待会这一场大戏中小人难免会有照顾不足处,还劳烦姑娘费神助我一臂之力。”   “你放心。”玲珑道。   葛瑞遂转头向身后道:“大伙走得近一些,有家室的兄弟在最后,咱们一起往外走。一定要听我口令行事。”   “是。”众人低声应。   他便亲自押了玲珑往外走。   门外的人等了许久,见他们走出来,不是不怀疑的,他一招手,立刻有人围上来。   “怎么,你们把人押出来了?”等看清楚了,那人问,“犯人果然都在这里?”   “不错。”葛瑞沉声道,“怎么你不相信,咱们兄弟对将军可是忠心耿耿的,你要的人已经带出来了,咱们要见平将军。”   “且慢。”那人道,“诸位先都站着别动。”他向后一扬手,立刻有人快马上来,手里提一柄宫灯。   两人低低交谈几句,提宫灯的人又飞马回去。   “怎么回事?”葛瑞问。   “别多问,老兄,你差事办得好自然会有打赏,只是先等一等,等我请人出来验看。”下了马,整整衣襟袍角,恭敬地站了,向来路看。   葛瑞与玲珑对视一瞬,马上又顺他目光看去。   那厢灯火通明地来了一队人,当前有人提了琉璃灯,照得最前一匹马上人物眉眼清明,他穿了银青色盘龙对凤朱雀锦长袍,发上青玉冠,冠角丝络一直垂到胸前,然衣饰华美遮不去脸上伤痕,几道细细红丝在白皙光润的肌肤上很是明显。   不过两天时间,少相气色仍未恢复,远远地,他看到唐流,牵住缰绳的手一紧,牙齿狠狠将唇面咬出红印。   葛瑞听耳旁玲珑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不由暗暗吃惊,贴了她耳边悄声问:“这是齐王?”   玲珑来不及说话,先前下马的人已经扬声道:“禀少相,平将军的手下已经把钦犯拿了。”   “不错。”少相冷冷地,将所有人盯住细看,一个个打量过来,最后才是唐流,他驱马上来,命人用宫灯照住她脸,自己在马上俯身冷笑:“唐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的确。”唐流也老实不客气地对住他,眼睛明亮,冷冷道,“少相真是邀功心切,居然亲自来解押犯人,不过我看你眼圈发暗面色发青,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言?”   “住口!”少相怒,他恨她已到极处,一时顾不得往常风度,扬起手在她身上就是一鞭。   一旁罗永城长青等怒吼,几乎要脱身冲上去,幸被身后的人紧紧拉了。   葛瑞几乎要出身冷汗,怕众人怒气中忘了约定,马上在后面一顶玲珑,将她推到少相马前。   “请恕小人公务在身不方便拜见。”他道:“不知这几个可是齐王少相想要的人犯?”   “不错。”少相不疑有它,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很会办事。”   “小人葛瑞,是平将军帐前总领。”   “很好,你带着自己的人跟在后面吧,把人犯交给我手下。”他在马上鞭梢一摇,立刻就有人上来接手。   “请恕小人不能从命。”葛瑞怕他们看出端倪,忙阻道,“既是平将军下命要小的押人,小的只怕要亲眼见了将军的面才能把人犯交给别人。”   “哦?”少相冷笑,“都说平手下军纪最严,果然不是虚传,只是我与齐王两人的面子难道都抵不过平将军的一句话?葛总领,才说你会办事,怎么又糊涂起来了?”   “少相只怕不知。”葛瑞赔笑,“平将军治军最严,无论大小事情,一律须将军亲口交待或见书信字条才可,小的既然已把犯人带出来,若再不见将军的面就把人交出去了,日后会被拿下定罪的。”   “是吗?”少相平日也是眼风周全之人,朝中出名的心思细密,今日见他们这么听话地将人押出来,虽然觉得有几分容易,但总以为手下人不知上头事情,又仗了自己与齐王的官衔,量一个小小的军卒不敢违命,耳听他顾忌上头怪罪,居然也相信,点头道:“那你带了人跟在我们后面,只要你识时务,到了齐王处,我少不得替你说几句好话。”   “谢少相。”葛瑞佯装欢喜,笑嘻嘻地躬身行了个半礼。   他一使眼色,所有人紧紧跟在身后。   少相虽然信他的话,仍派人围在他们身边,他带出来约有二三百人,比葛瑞手下多出几乎三倍。   葛瑞只得押了玲珑跟在他马旁,边走边偷看地势。   一路上,少相问他:“我们来之前,平将军没有把犯人关起来吧?”   “是。本来小的也不知道这是人犯,还以为是将军的朋友。”   “哼。”少相冷笑一声,心里得意,在马上回头四看,见葛瑞身后的人一路紧跟,有些人眼光四处游视,并不低头专心赶路,不由奇怪起来,暗暗留心众人神情。   只见罗永城、长青、小飞等人都是双手前绑,与军中喜欢背缚的习惯大大不同,有一人身上抱了熏,却是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会不舒服,哪有这么押解犯人的?他皱了眉头,又向前走出约一里地,来到大路口,许多军卒,甚至葛瑞自己都忍不住往下山处多看了几眼,少相是何等敏锐机警的人,立刻查出不妥,故意道:“葛总领,似你这么精明果敢的人,在军中倒也是少见。”   “蒙少相抬爱,葛某不过是个普通人,平将军手下像我这样的人物不知多少。”   “是吗?看来平将军如此善战多功,与用人有方大有关系,既然他手下如你这般能人众多,不如把你让给我,由我安排你到相府中做禁军都护,你看如何?”   “这……”葛瑞刚才不过是随口客气,哪料他居然上了心,嘴里只得继续敷衍道:“既得少相慧眼,葛某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那就好,看来你就是我的人了。”少相微笑,突然道,“快要到行宫了,我看你的人是早乏了,不如转交给我手下看管。”   “不必再说害怕平将军会怪罪的话。”他不等葛瑞说话,立刻接着道,“我说过你现在是我的手下了,等会儿平将军就是想怪你也得给我几分面子,难道你觉得我会空口白话,许你官职却言而无信吗?”   “小的不敢。”葛瑞倒被他说得怔住,眼看他一挥手,身后有人过来拉玲珑,再抬头看马上少相含笑面对着他,唇角掩不住嘲讽的神情,心里猛然明白过来,暗叫不好。   “怎么样?葛总领?”少相闲闲地笑,“自第一眼见你起我便对自己说这是个聪明人,只希望我并没有看走眼。”   他俯身看葛瑞,踌躇满志,身后有侍卫围过来,个个眼厉如狼。   只一瞬间,葛瑞手足冰凉,颈上已赫然多了一柄匕首。少相的手从马上伸过来,清灵秀美的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对住他,“葛总领,你说,我能否相信你?”   侍卫过来将玲珑猛力拉开,葛瑞下意识要拉紧她,一把没拉住,‘呲’地撕破她一角衣袖。   很快,他们便发现她的绑缚只是装样。“禀少相,这女人手上捏了绳头。”   “哼,可惜。”少相冷笑起来,叹,“葛总领,本来我真是很想重用你,看来终于还是要失望。”   葛瑞屏息不语,他看那些人用刀顶了玲珑,解下她手上的绳子欲从背后绑住她,刀面雪如银镜,一闪闪映得玲珑面色苍白,她紧紧抿了唇,挣扎着,被人从身后强按住。   眼睁睁,看女子在面前受辱,葛瑞只觉有一股热血自胸前直涌上头,他猛地大吼一声,也不管少相手里的匕首,竟朝着玲珑身边扑了过去。   身后众人已经束手无策,眼见葛瑞与玲珑一个被制一个被擒,全部呆在原地。   葛瑞这一声大吼,如半空中一声闷雷,少相惊得手腕发软,立刻把手中匕首刺向他,然而文人手足本来无力,又被葛狠命一冲,匕首自下而上,在葛瑞肩头至面上划了一道长长伤口,鲜血立刻喷溅出来。葛瑞浑然不觉,手上剑光舞成一团,朝玲珑处挥过去,嘴里犹自大喊:“大家动手!”   声音暴烈狂怒,临末突地哑绝,喉口微甜,他自知不妙,牢牢闭嘴咬牙,持剑拼命将玲珑身边的人赶走。   身后众人受了他的影响,也立刻亮出兵刃,罗永城长青小飞唐流丢脱绳子,唐流当先一步,劈掌从一名待卫手中抢过刀,抢步向少相马前冲去。   “将这些人全部拿下。”少相见势不妙,勒紧缰绳向待卫群里退去。   唐流刀光霍霍,一路没命地砍杀,她立定决心要擒少相,只朝他的方向奋力前进,无数剑锋枪尖迎面挡来,几记相格相架,震得虎口疼痛,眼看少相的坐骑越离越远,渐渐隐没在人群里,急得汗也下来了,只得转回身去寻熏,见他被几名士兵抱了护在当中,倒也安全无碍。   此刻,长青已夺了一支长枪,红樱头飞点如灵蛇蛟龙,将周身杀出一片空处来,抑声叫:“都聚到我这里来。”   他不愧是武夫出身,功夫委实了得,虽然身上仍有旧伤,但招式泼辣狠厉,枪杆所到之处,侍卫们毫无抵挡之力,尖刀长剑凭空比划几下,哪里敢真正招架。   那里葛瑞已把玲珑拉到身后,替她挡了周围进攻,他衣襟上湿了大片,看眼前白光道道,不仅仅是刀剑,自觉愈来愈头重脚轻,张开嘴,想对玲珑说话,却吐出口血。   “你要紧么?”玲珑害怕,问,“葛头,有什么事?”   “叫……叫兄弟们自已夺路逃。”他说,唇上一片鲜红。玲珑明白他仍在担心手下,忙高声叫:“大家不要恋战,先想办法冲出去。”   葛瑞点点头,手上虽然不停,脚步却已经踉跄起来,玲珑急了,持剑一手搀了他,一手对住敌人,叫:“傅将军!”   长青眼角瞟到她的窘境,把枪身一挺,架开几名侍卫的刀,足尖挑起地上碎石,‘答答’地将面前侍卫弹得头破血流,借了一息之时,拧身窜到玲珑旁边。   “快走吧。”玲珑道,“我们人少,先逃出去再说。”   “好!”长青沉声应道,指挥对战向来是他的擅长,大声叫:“大家听我的口令,盾阵蛇击!”   这是军中惯用的散战阵形,众人本来百经沙场,听这话立刻精神一振,果然努力排列起来,三人为一组,背对背立成围桩,一击一避进退有度,倒把那些平时养尊处优在皇宫的侍卫们杀了个手忙脚乱。   长青自己长枪翻飞,配合阵势,挑出一条血路让罗庄主等人先走。   “你也快些带葛头走。”他向玲珑叫:“咱们以后再汇合。”   “好。”其实玲珑并不明白他所说的汇合之地在哪里,但情形迫人,只好扶了葛瑞夺路而逃。   唐流与三名士兵带着熏被一众侍卫阻住,众人欺他们妇孺力薄,盯住不肯放松。那三名士兵早已身上挂彩,不过是拼了余劲在勉强抵抗。   长青眼见罗永城小飞玲珑等人已经突围出去,正要安排剩下的士兵逐渐后退,不意眼角扫到人群里,唐流头巾披散汗流满面,被逼得狼狈不堪,于是手上长枪抢得虎虎生风,一步步移过去救她。   少相在马上看得分明,罗永城等人已经逃出视线,人多声杂,暗夜里恐怕难以追踪,便提起鞭子一指唐流,“先把这些人拿下!”   侍卫们得了命令,更加卖力围攻,唐流眼见拥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长青再舞得密不透风,只怕终是难以久持,于是叫:“长青,你不要过来,快带人走,能走一个就走一个!”   “为什么?”长青听不懂。   “再不走就全走不了了!”唐流急,见他并没有动作,于是,长叹一声,自己丢了刀,大声道:“还不来抓我!”又对身边的士兵道:“各位大哥,大家不要硬拼了,都放下武器吧!”   那三个士兵其实已经力竭,听她这句话,始觉腕上酸软,刀剑几乎是自己脱手而落。   侍卫们也已战得汗流浃背,见他们突然束手就缚,倒也不敢轻易相信,用兵器抵了,团团围住。   长青这才明白她是怕牵连太众,于是只得喝道:“兄弟们,维持阵形,大家向外冲!”自己手上不停,垫在后面断路。   他本来孔武有力,步法忽左忽右,招式变幻不定,手腕抖动,长枪噗地一声,将一名侍卫贯胸而入,后面的人又冲上来,于是再不拔枪,挑了死人一戳到底,挺枪时来人腹上鲜血激喷,众人见他神勇,吓得面如土色不敢靠近。   少相始终在一旁观战,看长青动作迅捷有力,居然有杀出重围的本事,不由眉心紧锁,暗骂一声:“全是蠢才!”喝身旁的侍卫,“取箭射他。”   “是。”侍卫不敢怠慢,于是弯弓拔翎,对准混战中的长青射去,无奈人影纷乱,又是夜里,几箭过去全射在自己人身上。越是错射越是手软,渐渐停下来。   “干什么?”少相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一定要把他射倒!”   侍卫又射,三箭破空而出,一箭直入长青腿上,他顿时膝头一软,单腿跪在地上。   侍卫们乘势一扑而上,刀剑俱发,长青挺枪一并挡住,不意身侧有人偷袭,长剑当胸没入三分。长青哼也不哼一声,还要挣扎,众人六七柄长剑大刀过来横在颈上,才被制住了。   “很好。”少相下马命人清点人数,一共伤了几十名侍卫,另抓了唐流、长青与熏儿,还有二十多名平手下的士兵,一齐用绳子绑了,解回行宫。   齐王立在檐下,已经等了很久,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身上血迹凌乱,不由奇怪,迎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平手下的人居然造反,想要助骠骑庄的人逃脱。”少相恨恨地,指了身后给他看,“幸亏被我看出破绽,可惜只抓了这些人。”   齐王听了又是大皱眉头,叫人提了灯去细看,一路照过长青、熏儿,等到了唐流面前,面色已是铁青,咬牙盯着她,话也说不出来。   “澶,很抱歉,我还是让罗永城逃走了。”少相在身后婉转地叹,折腾了半天,他也累得不轻,垂了眼,长睫如蝴蝶般微微颤动,“上京后,我会自己向太后请罪。”   夜里有风,侍卫手中的宫灯半明半暗,淡淡一圈光晕,少相的脸也是半现半隐,轮廓纤丽,眉眼濯濯如春月柳,别有一番风采动人。   “唉……”齐王叹息,转而摇头,“无妨,隆,一切交给我办吧……”话音未落,余光已瞟到唐流,她正冷冷地看了他,满满地不屑,立时牵起齐王心头隐疾。他哽了喉,忿然瞪住她,喝:“来人,把这女人先给我斩了!”   “慢!”长青立在一旁,他伤得不轻,腿上一瘸一拐,胸前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圆睁虎目,怒视齐王,“你敢动她一根汗毛,小心自己的脑袋!”   “哼。”齐王毫不在意,睨他,“你这话可不是痴人乱语?我不但要杀她,过些日子我还要杀了你。”   “是吗?”长青道,“你可知道她是谁?罗庄主又是谁?我只说一句实话给你听:今天你若杀了她,不过多久,太后自会斩下你项上人头陪她一同入棺。”   结局篇   结局篇 一(1)   长青是个耿直的人,向来不会说谎用心计,唐流固然是知道的,齐王少相又何尝看不出,且本来心中就有疑惑,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相互换了个眼色,齐王道:“你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唐流什么来历就算别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道吗?”   他看了她,冷冷地,眼里迸出寒星,“这女人不过是我的妾,要剐要杀,从来只有我一人可作主。”   “你放屁!”长青声音比他更冷更响,“罗庄主早已把唐姑娘的身世告诉我,她出身高贵,并不比你差了半分。”   他转头去看唐流,她也在看他,眼睁得大大的,错愕万分。   “唐姑娘,这件事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呢,但此事事关重大,我曾向罗庄主发过毒誓,决不对任何人透露出这个秘密,如果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   他闭了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少相死死地盯了他,眼如苍鹫,几乎恨不能放出毒剑来,长青坦坦荡与他相对,眼里却只有坚定。终于,少相长叹:“澶,先别轻举妄动。”   他过来拉齐王,轻轻耳语:“太后的确叮嘱不可伤了他们的性命。”   “那就先押下去。”齐王喝,他向来孤傲,目下无尘,难得竟在一个妾的身上挫折,吃亏受气,不由面色发青。少相见了大是不忍气,柔声安慰道:“要杀她也不急在一时,澶,你何必同一个女子生这么大的气。”   齐王府邸里设有私牢,他们将唐流、熏儿、长青与其他士兵分开,单把他们三个关在一间密室里,面对面分隔到两。四周静寂,阴暗潮湿的泥地上,唐流看长青靠坐在墙角,手捂了胸,似乎在皱眉,铁打的汉子至死也不肯呻吟出来,心里焦急,叫:“长青,你还好吗?伤口的血止住没有?”   “没事。”他答。声音瓮瓮,像是忍了痛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来人呀!”唐流拉了牢栏大叫,“你们难道要看他流尽鲜血而亡吗?快叫人去找个大夫来呀!”   她一边叫,一边也知道这是废话,谁会听一个犯人的命令,渐渐地声音低下去。熏儿害怕地拉她衣摆,怯怯问:“姑姑,傅叔叔会不会死?”   小孩子天真,可唐流听得胆寒,抓了栏上滚木,急道:“长青,你可要忍住呢,千万不能出事,容儿还在等你呢。”   长青在那头听她声音凄惨,又提到玲珑,心里也是闷闷地痛,深深吸了口气,道:“唐姑娘,放心,我没事的。”沉默了一会,又说:“詹姑娘……”   他犹豫着,喃喃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容儿一直希望你能带她一起走。”唐流索性一股脑说出来,“她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可你总不肯开口。长青,为了容儿你也要活下去呀。”   “嗯。”长青低声应,本来想说句什么话,可伤口一阵阵痛如刀剜,迫得他努力呼吸,仰起头,看墙上有一角四方气窗,几粒浮星闪闪生光,半天,叹了口气。   牢里回复静寂,熏儿又怕又累,紧紧依在唐流身边,忍不住要打瞌睡。唐流将他抱在怀里,也觉眼皮酸楚沉涩,她本来手足处也受了伤,又浸了汗水,此时又痒又痛,人却疲惫不堪,抱了熏儿靠在牢栏上靠着,却总也睡不着。   约在夜半时分,牢外响起脚步声,间有衣摆窸窣,一路走进来。   唐流朦胧里惊醒,睁眼向声音处看,黑暗里牢门开了,有人提了宫灯缓步走进来。   淡黄灯光里,齐王陪了个蒙面人走过来,把琉璃灯对了她的脸,让那人隔了牢栏细细看。   唐流在黑暗里乍见如此亮光,顿时眼前一盲,立刻转头过去避开,这瞬间,那人已瞧到她脸上伤痕,似乎吃了一惊,看一眼齐王。   齐王立时察觉,于是欠了欠声,解释道:“这是她在外逃亡时的烧伤。”   那人点头,又去看长青,见他伤痕遍体,身上污血斑斑,倚在墙角不知是睡还是晕,早已人事不觉,大皱眉头,也不说话,转头往外走。   待唐流适应了光线重回头看他们,只看见齐王弯腰让路,那人穿了身玄色长袍,头上裹了纱巾,一直披垂到腰下,纱质极轻极佳,在房中无风自动,飘飘逸逸的一个背影,比齐王矮了许多。   再要细看,人已经出去了,牢门关紧,房内复转黑暗,若不是走廊里犹有脚步声,她几乎疑是自己的错觉。   清晨时,居然有人进来给长青看伤,清洗伤口敷药,并细细包扎。那人是个山羊胡须的老者,手上枯瘦似老藤,看了长青半天,不住地点头,“真是副难得的好身子骨。”他抚着胡须,又来看唐流的伤,提笔写了药方才走了,侍卫拿了方子煎出汤药,喂两人喝下。   到了晚上,又端来饭菜,居然菜色整齐,鱼肉鲜汤丰盛,唐流看了倒有些发呆,摸不透齐王少相的路子。   吃了饭,有人来带长青出去。   “别怕。”临走时,他看到唐流熏儿紧张的模样,勉强笑,“大不了打一顿,我倒不怕他们会杀我。”   过了约一个时辰后他才被送回来,不但毫无用刑的痕迹,居然还梳洗了一番,伤口也全部换了新药。   “怎么回事?”唐流奇怪。   长青还未开口,已有侍卫打开牢门来拉她出去。   “算了。”长青叹,“你去了就知道了。”   “姑姑。”熏儿见她要走,大急,冲过来要拉她衣裳,“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旁边侍卫将他拦腰抱住,按在一旁。   “住手。”唐流也急了,怒道,“我跟你们走,不许伤害他。”   她低头对熏儿道:“好孩子,在这乖乖等姑姑,没事的。”又在他圆圆的小脸上抚一下,转身跟侍卫走了。   他们先带她进了一间侧厅,里面设了木桶热水,居然有婢女端着皂角手巾候在一旁。   “王爷有令,命婢子们服侍姑娘沐浴。”带头的婢女说,她有一张和善的圆脸,观之可亲。   唐流倒是欢喜,她只觉身上粘乎乎分不清血与污迹,先不管结局是死是活,能干干净净地赶赴黄泉也算不错,便让她们上来宽衣解带,仔细濯洗一清。   梳洗完毕,开了门,方才带路的待卫仍守在外头,又领她到另一间装饰华丽的正厅,才进房门,迎面香焚宝鼎,花插金瓶,房内罗列了各色古玩,在四周明晃晃龙涎香烛照映下,一片宝光氤氲。   正厅中间摆了张锦乡团凤椅,椅上坐了一人,唐流进去时,她正同一旁的齐王说话,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头上云髻端庄,双股金丝绞花凤嘴钗,明珠压鬓,略一动,便随髻上宝钿幽幽生光。   看清楚她的容貌后,唐流呆在门口,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上前几步跪倒在地,道:“民女唐流谒见太后。”   "起身。"太后微笑,也不细看她,一展手,“你身上有伤吧,赐座。”   唐流心头一突,慢慢在婢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了,等到房间里人都退尽,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妥,此时她已换了干净衣裳,伤口包扎藏好,而太后仍知她受了伤,又对她的面伤不惊不问,原因只有一个,昨天晚上来探牢的人是太后。   长青曾说:“唐流你不明白你自己的身世。”而太后蒙面在夜半来看她,这里头定是有些联系,她突然心头发怵,冥冥中如有一只莫测的手向她召唤:来,想不想知道那个秘密?   她咬住牙,紧张得牙膛发酸。   “唐姑娘,这些天你吃了不少苦吧。”太后道,“一直以来,我很喜欢你的脾气,难得女孩子也有如此傲骨,若不是你父亲犯事,哪会有这样的遭遇。”   唐流听她一味客套,只得欠欠身,不响。   “陈守规的确是个小人,只是你父亲平日做事也有失检点,尤其彼时皇上正为西夏之争忧虑万分,臣子在那个时节上犯了事,不管是否有心无意,岂不都是自寻死路。”   她侃侃而谈,末了,向唐流一笑,“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唐流索性闭了嘴,与她说道理,简直是多此一举。   “唉,我保不了唐泯,本来倒想把恩惠补施给他的后人,可惜,转眼间你又当堂杀人。唐姑娘,当了堂前所有众人,我便是想救你,道理上也是说不过去的。”   她虽然年纪已在五十开外,但容颜丰润,神闲气定,尤其一双斜飞的美目,盯住唐流不放。   “是。”唐流只得勉强道。   “我只是想略贬你一下,等众人渐渐淡忘了,再还你一个妥当的归宿,但……”她突然敛了笑,正色道,“唐姑娘,不料你竟是这么一个麻烦的人,一路过来,惹出许多事端,自己吃尽苦头不说,倒叫我想替你脱罪也难了。”   “那就一切听从太后的处置。”唐流淡淡道。   “处置?怎么处置?你现在已是一个死人。”太后笑,侧目看一眼齐王,他锁了眉头,沉默不语。   唐流也闭嘴,沉着脸。   “幸好,千差万错,鬼使神差,反倒又成全回来。唐姑娘,我想,也是时候该补偿一下你的时候了。”太后眼里光芒一闪,她本来容色端丽笑语安然,但这一瞬间露出精明威严,唐流被她看得肌肤生寒。   “我看你体态稳重,举止端方,本不是个做妾的模样,好在你原本就是齐王的人,不如,我做个主,把你扶正了吧。”   话音柔和亲切,在场的人全部吃一惊,齐王刷地面色雪白,唐流睁大了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再做王妃,自然不能用你以前的名字了,我早想好,索性收你为义女,认做小公主,求皇上赐下封号赏地,择个良辰吉日嫁入王府吧。”   太后旁若无人,一口气流利地说了,脸上依旧微笑,“怎么样?唐流,你看,我多疼你,齐王这样英秀伟岸的人物,多少名门淑女求之不得,我这么做,也算对得起你父亲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了。”   “不行!”唐流脸上一红到底,又苍白回来,颤抖声音尖叫:“我不同意!”   “为何?”太后也不见怪,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我知道你与齐王素有误会,但是作为一个女人,重要的是从一而终。你原本就是他的人,如今再归于原处,便是你的体面与福气。且头一次见面,我就看出你是个懂礼节有骨气的女子,无论如何,可别忘了,贞节两个字才是女人的根本呢。”   唐流被她一通大道理说得面红耳赤,又搬出贞节的帽子扣在她头上,一时张口结舌辩无可辩,她双眼含泪,瞪向旁边的齐王,却看他脸上青白,眼神黯若死灰,紧紧抿了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看来今天你也累了,此事稍后我再安排,先下去休息吧。”太后笑,“对了,你那个侄儿是不是叫熏?”   “是。”唐流只觉喉口堵塞,勉强应道。   “我知道他本是你父亲部下的孤儿,小小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奔波坎坷,倒也怪可怜的,既然你这么疼爱他,也要为他将来打算,不如跟你一起嫁入王府,以后让齐王好好栽培他,说不定将来也是栋梁之材呢。”   此时唐流已慌乱无主,依稀听她这几句话,呆了许久后,方才明白这话竟是大有文章,明则体恤暗地里警告,热血腾然上涌,她又是眼前一黑。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到底你伤还没好呢,这样吧,来人,先把唐姑娘送入房间去,好好调养一下,有许多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太后嫣然含笑,到了唐流眼里,简直如恶鬼罗刹,她平时向来言语泼辣,但遇到了这种老谋深算的妇人,一言一语毫无破绽,根本插不进嘴,说不出道理来。   不容再说,已被婢女扶了,硬挟出去。   她们把她送到府里另一间房里,熏儿居然已经等在那里,身上换了宝蓝面明绸衣裳,坐在桌子旁,有美貌温柔的婢女剥水果喂他吃。熏儿惊魂未定,怯怯地张嘴接住,嚼了半天也没有咽下去。   唐流一进门,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扑过来,“姑姑。”   “熏。”唐流脸色如鬼魅,自己撑到桌旁坐了,有人端过茶来,她夺过一饮而尽,丢下杯子,犹自面颤手抖,半天,眼里落下泪来。   “姑姑!”熏害怕,圆眼睛里也涨了泪,轻轻叫:“你怎么啦?”   唐流不语,用手撑了头,曲臂支在桌面上,慢慢地,方才正厅里所有情景重又回来,太后温和却不容商量的话、齐王忿忿却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一转目,又是熏可爱担心的面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所有忧虑担心委屈杂乱纷纷,再也忍不住,一口怨气冲上来,抱了熏放声大哭。   众人得了太后命令,果然精心照顾她,每日汤水补药,端来眼巴巴地盯着她喝下,连同熏也吃食玩具不断,只是看守严密,软禁在房里,休想离开半步。   虽然佳肴良医,精心护理,唐流仍迅速憔悴下去,目光呆滞,往往看牢墙角某处,许久不动。   熏儿年幼,见她如此痴呆神散大是害怕,小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哀求:“姑姑,你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熏儿?”唐流勉强笑笑,转眸看他一眼,又看向别处。   “姑姑,有人来看你啦。”   她再回头,却看到平立在门口,眼色深遂,他实在瘦了许多。唐流想不到,那个英武的少年将军也可以这样清冷沉郁,神情静若古井。   他简直与先前模样判若两人。   两人呆呆对视良久,熏儿看看唐流,又看看平,被沉甸甸的气氛吓到,转身跑开了。   “对不起。”平说。   唐流突然泪如雨下,奔上去拉住他的衣襟,哭道:“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吗?”   她拼命摇他,狠狠地咬自己的唇,终于还是松了手,扑在他坚劲的胸膛上,泣不成声。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平轻轻说,“我是来道别的。”   “是不是你让齐王来捉我们的?”唐流心如刀绞,这话长青说过,玲珑怀疑过,只有她始终不肯松口,可内心深处,她也在犹豫,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她紧紧揪了他胸前衣裳,捏得指节发白,颤声追问:“是不是你?是不是?”   “不是。”平大声道,脊梁挺直,目光坚定而悲哀,“阿流,我永远不会做那种事,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相信我?”   唐流止了哭声,抬头看他漆黑的瞳仁,任何时候,只要看到平的眼睛,那就什么都可以相信。   “我相信你。”她说,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可是都没用了,你知道太后的决定了吗?”   “我知道。”平咬牙道,“我都知道。”他猛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说:“阿流,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虽然我已经把门外的侍卫劈晕了,可不久就会被人发现,我只是赶来告诉你罗庄主与太后间的秘密。”   “什么?”   “你知道三十年前,在当今皇上之前,曾有过一位太子吗?”   “我没有听说过。”   “那是当然,这位太子本是名婕妤所生,而且在十岁时就死了。”   “那……”唐流睁圆眼。   “不错,罗永城就是那位太子。”平冷冷道,“那时我们都还未出生,只有一些老臣知道这事,据说关于这位太子的争议自其出生日起始终没有停过,按理讲应是先皇的长子,可生母来历低微,许多人都不同意立他为太子。”   他停了停,看着唐流惊愕的面孔,苦笑,“先皇病逝时太子才八岁,病榻前将他托付给几个老臣辅佐,可惜,两年后,宫里传出恶噩,称太子得了天花,不治身亡。”   “难到这事与太后有关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是来骠骑庄前太后亲口告诉我的。”平道,“我专程赶来骠骑庄是奉了太后密令,为的是要把罗永城从齐王手上救出放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唐流听得越来越糊涂。   “事情很简单,那人虽然不该活下来,可也不能死在我手里。”门外有人淡淡地道。她慢慢走进来,向身后喝:“所有的人都守在院子里,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靠近这房间。”   她自己宽袍长袖,动作雍容,如同游御花园,闲闲道:“平将军,枉我一直当你作忠厚之臣,居然将我叮嘱你的宫廷秘事转告他人,怎么,你莫非是想让唐姑娘以此要胁我不嫁给齐王吗?”   唐流与平脸色齐变,两人立刻跪下行礼。   太后身后只跟了个贴身女官,进来后环顾四周,在房中挑了张椅子,铺上随身带的朝阳锦垫,太后缓缓坐下,方冷笑,“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自己是忠良之后,又立了些功劳,受到皇上宠爱,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难到你真的自信至此,认定我不会先斩后奏?”   她说得声色俱厉,平低头听了,面无表情,也不开口求饶。   “不错,是我下密函令齐王少相软禁你,也是我让他们去驿馆押解罗永城。作为臣子只须遵命行事,想不到,你因此心怀怨恨,竟在行宫里伤人乱闯忤逆犯上,你自己说,该不该当死罪?”   “我认罪。”平道,他仿佛已不在乎生死,口气冷淡而不屑,懒得多说。   啪!太后本来只有三分怒气,见他如此倔强,立时升到七分,一拍桌面立起来,“好,既然你肯认罪,休怪我不念你父辈与功绩,来人,把他推出去斩了!”   门外几名侍卫听到房里大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溜小跑进来,垂手立在一旁。   “发什么呆!还不把平将军推到行宫门外斩首!”太后喝。   “是。”侍卫们大惊,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好上来两人按了平的头,反押了胳膊往外带。   “不可以!”唐流急,跳起来挡在门口,“太后,平将军是国家功臣,你何必迁怒于他,不如令人一刀杀了我,那就什么秘密也不会外泄了。”   “大胆!”太后板脸,“胡说八道什么,把她给我拖开去。”   “姑姑!”熏本来缩在墙角,见唐流被制,立刻大哭。小孩子也聪明,见刚才是这老妇人发号施令要抓姑姑,便扑过来使劲拉她的罗裙,稚气道:“求求你放了我姑姑吧。”   侍卫们又是大惊失色,奔过来把他拉开。   房间里乱成一团粥,大人叫小孩哭,人影晃动,间有器皿“砰砰”砸地声,太后被吵闹得头也痛,无奈长叹,“先把他们都押下去,待我日后慢慢发落。”   众人推推搡搡地走了,房间复又安静,太后重新坐下,额角青筋犹自突突地暴跳,她按了额头,将身后女官端来的香茗推开,一抬头,见齐王立在门口,便道:“你来得正好,方才的事情你也都瞧见,依你看,我该怎么处置他们?”   齐王欠身,淡淡道:“平的父亲曾是先皇爱将,他本人也深受皇上宠信,如果只为了在行宫闹事这一条罪而处斩,想来日后并不能在皇上面前交待。”   “哦。”太后看住他,细细品味半天,道,“继续说。”   “臣以为,平将军一直忠君护主,此次公然犯上的原因全是为了唐流,不如把这个孽根拔了,既可保住宫中消息,也好给平一个警告,省得他们再纠缠不清。”   “是吗?”太后笑,“齐王果然冷心冷面,唐流原是你身边的女人,竟然也毫不怜惜,动不动就要伤她性命,莫非把我才说过要你娶她的话都忘了吗?”   “臣不敢。”齐王一怔。   “你不敢什么?唐流不过是个小女子,她父亲也曾死前托孤,你不守信用照顾她也就罢了,还要劝我将之杀绝,澶,你就这么讨厌她?”她慢慢眯了眼,一字字接道,“或者说,你就这么讨厌娶妻?”   话锋一转,别有用意,齐王听出味道,心头狂跳,忙道:“臣……”   “我不会冤枉你的。”太后凝视他,“你本是外戚之子,蒙圣恩封王进爵,在人前,是臣子,私底下,你母亲还是我的表妹呢,我怎么会去冤枉我自己的侄子?”   齐王闭了嘴,脸色渐渐苍白。   “难道你非要逼我仔细说明吗?”太后道,向身后女官示意,“去把管存苑带来。”   女官弓身应命。   只一听到管存苑这三个字,齐王额上立刻渗出冷汗,他上前一步,禀道:“那个无耻小人原是臣手下的逃奴……”   “你原来知道我要说什么?”太后伸手止住女官,笑,“澶,还记得当初是谁推荐管存苑到你府上的吗?他是你手下的逃奴,却是我手下的忠奴呢,你若要定他无耻小人,也要先过了我这一关才好。”   她悠悠地从桌上端起方才女官准备的香茗,托在掌上转动着看杯上的冰纹,“澶,暗地里皇子王孙风流荒唐的事情数不胜数,你看我认真管过哪桩?只是,切莫要坏了自己的体面名声,府里花灯夜宴歌妓小童是你们自己的事,出了府,所有规矩礼节一举一动不得越过雷池半步。”   齐王低头听了,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话,“是。”   “你以为这些年朝中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很少吗?”太后叹气,指点女官摆了张锦凳放在椅旁,命齐王坐下,看着他俊美如玉雕般的轮廓,低低道:“众人都说少相与齐王是可以共用一个女人的,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你故意所为。皇上喜欢起用少年臣子,早已引得朝中老臣不满议论纷纷,你们可别再留下什么话柄,惹人耻笑不说,传到了皇上耳中,于仕途尊贵也是大患。”   她故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是为了令齐王无法狡辩,见年轻的侄子脸上惨白到死灰,到底也不忍心,拉过他的手,安慰道:“放心,皇上耳中还没有进过这样的话头,至于管存苑我也早将他家人安置到宫中,料他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今天只有我和你两人,这些体已话决不会有第三人听到。”   齐王点点头,眼角向旁一溜。   “放心,这是我多年的贴身女官,她本是个哑巴。”太后笑,“澶,你虽然稳妥仔细,少年人意气用事也是难免,以后你可要多加注意。”   “臣明白。”齐王今日脸色早已几变,唇上咬得通红,隐隐渗出血珠。太后看了直摇头,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他,“管存苑告诉我,那天是唐流在所有人面前揭你的底,所以你才这么痛恨她,对不对?”   齐王不响,狠狠用丝帕擦在唇角,用力之大,把伤口再次擦破。   “所以我要你娶她,女人嘛,好好哄一下,总会回心转意过来,你们若能在人前相处融洽,以前所有的话自然也就成了气话,间接地堵了众人的口。”太后拦住他的动作,从他手上接过丝帕,“其实她并不是普通布衣女子,唉,其中细节我也不必向你解释,放心,我不会命你娶一个平民为妻,论及血统高贵,她还是配得上你的。”   “臣不明白……”齐王皱眉。   “你不必明白这件事。”太后道,声音已经冷淡下来,“澶,照我说的话去做,我向来不赞成杀人,并不是人一死,所有的事情就会完结。至于平将军,我自有安排,而你,只要听从我的劝告,不许再节外生枝了。”   “臣遵命。”   “好。”太后这才起身,坐了许久,自觉有些疲乏,扶了女官的手,叹:“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回来?若是有了罗永城的下落定要尽快来报我。”   “臣来这里就是为了禀报这件事。”齐王道,“侍卫们已探到他们的藏身地,是在几里外的一处山洞里,臣已经命人将山洞重重围住。”   “一定要活捉罗永城。”太后叮嘱道,“得手后马上押来此处,这个人我要亲自审问。”   “是。”齐王应,恭恭敬敬地扶了太后,将她送出门外。   他的书房设在府中静僻一角,房外有几个贴身亲信把守,远远见他眉头纠结脸色异常,忙叫人添香上茶,围簇迎进房中,婢女上来宽带解衣,替他换了家常束发金冠与长袍。   “都出去。”齐王心事重重,不耐烦地喝退众人,自己在书桌前的湘妃枕榻上倒身而卧,双眼瞪住瑞云麒麟青铜香炉口中袅袅一柱烟,呆呆出神。   书房里安静如眠,只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回想起刚才太后的话,齐王脸上又是一阵潮红,如此昭然不堪,尴尬如裸身示众,他想了又想,越想越是怒气难平。   不知多久,房外忽然有动静,一人朗声道:“让开,我有事要与齐王商量。”   榻上齐王只觉眼皮突地一跳,立刻翻身坐起,少相来了。   他脸色也差,边说边匆匆而入,侍卫们倒也机灵,见他不悦,忙跟在身后赔笑,“少相只管里边请,您来这里是从来不必通报的。”   若是平日,齐王一早含笑相迎,可今非昔比,太后的话犹在耳边,他坐在榻上脸色复白,原来,不知不觉,众人都知道少相与他关系不比寻常。   “澶!”才进门,少相便道,“恭喜呀,我听说你快要娶妻了。”   他的声音并不轻,齐王顿时眉头一挑,如被刺痛般,瞬间沉了脸,他站起身,扬头示意后面侍卫关门退出。   “不错。”他上前几步,淡淡道,“少相的消息好快,太后不过在我府中稍提一句,你竟知道了。”   “你……”少相难得见他这样不冷不热的阴郁表情,自己倒是一怔,随即怒不可遏起来,“听说你要娶唐流?那个贱人……”   “你说话可要仔细,她现在不是什么贱人,是我未过门的王妃。”   “什么?”少相倒吸一口冷气,退后几步,倒是止了声。   齐王见他脸上惊到雪白,更衬得鬓角发丝乌黑,一双秀目如月夜寒江,波光流丽含了泪花,心头又是一突,不觉软了口气,“隆,太后的人也在府里,你说话要小心。”   “好。”少相惨然,一步步走上去,面对面,看齐王笔挺如玉树,眼里冷若冰霜,哪还有一分以前亲切温柔的模样。蓦然发觉浑身疲倦入骨,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略偏了一步,与齐王擦身而过,在原先他坐的榻前停下,背对背地,轻轻问:“那么你是同意的,对吗?”   “是。”   “难道你不恨她吗?她与平暗地私通,还公然辱骂我们……”   “那全是气话!”齐王马上截口道,“女人吃醋向来口不择言,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厉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隆,我们总要娶妻生子的。唐流也不错,太后已经认她做小公主,日后回京皇上还会赐下赏地封号,我是决不会吃亏的。”   “很好,原来你是不会吃亏的。”少相道,声音细不可闻,他忽地自己“吃吃”笑起来,轻快婉转,但是过了大半天也没有停下来。   “隆,别笑了。”齐王害怕,蓦然转身扳转他肩头,竟看到他眼里已滴下眼泪。   “唉,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过是个吃惯亏的人。”少相一把拂开肩上的手,又转过身去,“如果你一定要娶她,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那女子平素与我交恶,从此往后,我们是决不可能再同以前一样做朋友。”   “这是什么话?”齐王皱眉。   “实话!”少相伸出手,他手指根根纤长如葱,简直比寻常女子的手还要秀美细嫩,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绿油油一汪莹碧,只是尺寸略大了些,套在指根处松脱脱的。他看了几眼,咬牙取下来,递给齐王,“很早就想告诉你,这扳指太大,并不适合我,别浪费了这样一块好玉,你还是收回去等以后送给更适合的人吧。”   齐王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劝他,低了头,看他秀白的掌心托了扳指,心头立时热血翻滚,浑然忘了身在何处,走上前连他的手一起握了,俯下脸将他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隆……”他不住地叹,“你何苦如此。”   “我只是累了。”少相仍不转头看他,但分明感到他的呼吸拂在手心,温和轻柔,一如以往无数个场合,两人交头低语,偶尔肌肤相触,也是这样气息撩人,有几次他的鬓发飞到自己颊上,如一只娇媚的手,轻轻滑抚,必须拼尽全力才可抑制住不去碰触。   一想起那些痛苦,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你以为我不累吗?”齐王低声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去拉少相的手,柔软细腻的掌心可以挑起埋藏得最深的欲望,他轻轻地,用唇去吻它,说:“记得当初你我一见如故,整日相约吟诗听琴饮酒谈天,那确是我一生中最愉悦的日子,可是不久朝中便传出闲话,说我十七岁了,府里却没有一个宠婢姬妾陪寝,是否身患难言隐疾?一次偶感风寒,皇上甚至遣御医来查探我的身体,那种污秽羞辱的感觉,你可曾想到过?”   他埋头在少相的掌心深深叹息,少相浑身一震,咬紧牙关。   “当我病愈后,立刻来找你,不料一见面,你却做了件令我更吃惊的事。”他抬头放了手,看住少相侧面,白皙饱满的耳垂早已胀得通红,柔声问:“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少相想也不想,一字字道,“我送了个歌妓给你。”   “你看,多有趣,我的第一个女人竟是你送来的。”   “不错。也许我是疯了,居然想要像皇上一样试探你。”   “我想这样也好,反正总要有些女人,别人送的、自己挑的,都不如从你府里送来的,也算皆大欢喜。”齐王说着,突然也觉讽刺,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眼角泪水散珠般滚下来。   “澶?”少相这才转了头,拉住他衣襟,急劝,“别笑了。那全是我的错。”   齐王方止了笑,弹去眼角泪珠,若无其事道:“这不怪你,一直以来,皇上、官员,连手下人都喜欢送我美人,只有你送来的女人我一个也不拒绝,统统留下陪寝,只是要大家明白,我澶并不是身患隐疾,女人如衣服,不过是个装饰用具。”   他一口气说完,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难得如此坦白,自己倒吃了一惊,苦笑,“隆,你说,我累不累?”   少相沉默不答,两人凝在房间里,各有各的心事,猛然,听房外更鼓“梆梆梆”敲了三记,齐王立刻清醒过来,道:“隆,你该回去了,太后的人也在行宫里,被人看见你三更时仍在我府中,怕是又要惹来闲话。”   “闲话?你也怕闲话?”少相本来柔情满怀,听到这里又是伤心。他一挥手,将翡翠扳指抛向齐王,喝:“既然怕闲话,就不要送我这么体已的东西,省得又要多事。”   齐王一怔,没有接,扳指打在他身上,正好击中腰间白玉扣,清脆一声,弹飞出去,撞上墙面,又忽拉拉到地上,停下时已经面上裂开,长长一道缝,“咯啦”一声碎开。   “罢罢罢。”少相见了长叹,他跺脚转身离去。   只余齐王空对地上碎玉,痛到极处,反而麻木冷淡起来,也不叫人收拾残片,自己回到榻上躺了。门外侍卫隐约听里面吵嘴,又见少相绝然拂袖而去,便知道齐王定是还在气头上,都不敢进来询问。众人屏了呼吸守听房里动静,等了许久,却再也无任何声响,于是有胆大些的侍卫蹑手蹑脚进去,见灯光下齐王已蹙眉沉沉睡去,地上有两块碎玉闪闪生光,那人也不敢打扫,怕惊动了他,轻轻吹熄灯火退下。   一大清早,太后已在窗前理妆。她向来讲究仪容保养,面汤里含了各色花瓣与新取的花上露水,然后敷以宫廷自制杏仁玉屑面脂。女官三净其手为她梳头,却嫌头油沉涩,她自有秘方,叫人取了水仙花茎,每日用小银刀切下一片,浸在盛了露水的玉碗中,直至水色粘滑,清而不腻,所有碎发应手而齐,再经女官一双巧手,或绾或络,编成各种时新髻式。   太后面向花园的窗口,清晨的阳光将脸上妆容照得分明,丹青朱脂、茉莉玉棒、玫瑰香粉,百般用品一应俱全。完妆后换上百鸟朝凤花绫长裙,外披素色锦绮罩袍,她抚了抚头上一整套八宝缠丝琉璃簪并耳旁玉络压鬓,前后各有女官捧镜对照,自己瞧了也很是满意,方露出个笑容,忽然门外有人来报:“鸾祺公主今早突然进入行宫,现正往齐王府去了。”   “唉。”太后叹气,晨初喜悦一扫而空,命人,“随我去齐王府。”   鸾祺此时已立在齐王书房大吵大闹,“是不是我听错了?澶,你竟要娶那个女人为妻?那个叫唐流的贱婢?”   齐王根本不想理会她,冷冷地从鼻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怎么可以,你是如此尊贵的身份,那贱婢何德何能,皇祖母定是听了什么谗言,才会犯如此错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同去向她当面理论,那贱婢做妾都不配,哪里当得了齐王王妃!”   齐王一夜未曾睡好,面色苍白,被她尖叫到心烦,喝道:“不许胡说,这事已经定了,还有,公主怎么会突然到此,又是从谁那里听到这个消息?行宫里的话居然传得这么快,是哪个多嘴多舌不要命的奴才给你报的信?”   “那人是隆!”鸾祺大声道,“我昨天就到这里了,是隆劝说不要突然闯进来,会惹皇祖母生气,他把我安排在离这儿不远的驿馆里。昨天晚上,他亲口告诉我说你要娶那女人了。”   一听这个名字,齐王顿时哑口无言,他眉头紧锁,垂下眼,瞟向一边,翡翠扳指犹碎在原地。   “我要你去回绝这门亲事,澶,你不是一向很骄傲的吗,怎么会如此听话?是不是皇祖母逼你的?”   “住嘴!”太后匆匆赶来,迎面听到这句话,立刻板了脸,“鸾祺,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众人跪下见太后,齐王也忙从榻上起身拜倒。   鸾祺自持往日娇宠,上去拉了太后衣袖跪下,“皇祖母,求求你,别让澶娶那个女人。”   “你胡说什么!”太后大怒,她封锁了一切消息,是要把唐流之事办得隐秘,却被她这么大叫大闹公之于众,恨不得立刻给她一巴掌。好不容易克制住,道:“所有人都出去,澶和鸾祺留下。”   待房里没有了别人,太后一指鸾祺,厉声道:“说,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还有,你什么时候进的行宫,为什么没有人向我禀报过?”   “我……”鸾祺大是委屈,但见皇祖母面色铁青,也不敢再撒娇,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臣把消息透露给公主的。”一旁齐王突然接口道。他与唐流的婚事根本是太后密语,而少相不仅私自探听,又把消息透露出去,这已是犯了宫中重罪,只好上前回话,自己满口应承下来,道:“公主贪玩,偷偷出宫到此,臣怕太后怪罪,把她安置在不远的驿馆里,想找机会回禀后再迎她进来,不料昨日小臣一时失言,才惹得公主吃惊。”   “是吗?”太后半信半疑,仔细看了鸾祺几眼。   这一瞬间齐王几乎要迸出冷汗,好在鸾祺虽然听他在说谎,但觉得是谁说的消息都无所谓,脸上倒也不奇怪,太后并看不出破绽来。   “澶,你真是令我失望。”太后摇头,“莫非昨天我与你的说话都是白说了?还有你,鸾祺。”她冷冷道:“齐王娶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平日在宫里由得你骄横刁蛮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私自出宫,在大庭广众下不顾身份胡言乱语,全怪你父皇过分溺爱,把做人的规矩都丢了,还不肯认错!”   “儿臣没有错,”鸾祺也是犟性子,低头跪在地上,“鸾祺是急性了些,但澶怎么能娶那种下贱女人为王妃,当初您把她贬入少相府为奴时,她就曾不安分地勾引平将军,根本是个坏女人,难道皇祖母您就忍心看澶……”   “闭嘴!”太后大声喝止,气得耳旁玉络直颤,“谁允许你叫齐王为澶的?”她厉声责问鸾祺,“我早看出你没大没小,缺乏管教,在宫里胡闹,到了宫外更是无礼,齐王的名字岂是你可以整日整夜挂在嘴上叫的?不错,虽然你们年纪相差不很大,但按族谱算,他原是你的长辈,且男女有别,谁准许你这么一大早冲入他的寝室拉拉扯扯?若此事传了出去,不仅你与齐王的名声受累,连你父皇的颜面都要不保!”   “我……我……”这些话说得极重,鸾祺听得羞愧满面,红了眼眶。论辈份,她的确该称齐王为表舅,只是两人年纪仅差六岁,她又从小与他亲近,不知不觉已怀了爱慕之心,若不是碍了这层亲戚关系,早就向父皇开口求取婚事了,如今被太后当面斥责,与其说羞涩,不如说是绝望,她支吾半天,“哇”地一声哭出来。   “哭什么?”太后瞪她,“难道我说错了?鸾祺,我曾与你父皇谈过,眼看你一年年地长大,规矩礼仪却没有学到半分,整日溜出宫去玩耍,这样下去实在叫人担忧,只有请你父皇尽快挑选驸马,我看你只有嫁了人后才会懂些道理。”   “不……儿臣不愿嫁人。”鸾祺俯地大哭,“皇祖母,您就让鸾祺守着您过一辈子吧。”   “我只怕公主后悔守不住。”太后丝毫不为之所动,她是何等眼力,早已看出鸾祺对齐王别有情怀,乘了这个机会,索性拉下脸来,正色道,“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你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可到底还脱不了是个女人,万事须要记住自己的本分才好!”   说罢,也不看她一眼,转身甩袖而去。   鸾祺听得几欲断肠,扑在地上痛哭不已,。齐王起身站好,其实鸾祺的深情他早有觉察,平日里避之不及,此时见她一味埋头伤心,也不方便亲自去安慰她,皱眉唤来婢女道:“好好服侍公主。”然后整了整袍襟,走出书房回寝室梳洗更衣。   众婢女上前搀起鸾祺,扶到湘妃榻上,见她哭得金钿歪斜鬓角蓬松,脸上胭脂也花糊,忙找来面水擦脸,又打开玉篦嵌宝匣,匀粉调脂重绘妆容。鸾祺也哭得累了,随她们手上摆弄,暗地里却仍不甘心,思前想后,咬牙切齿,等收拾完了,推开众人,自己大步走出去。   她也不知唐流人在哪里,只得去少相府邸打听,进了大厅,却见少相坐在椅上,一手执卷,眼光落在别处发呆。   “隆,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呢!”鸾祺又哭,上去拉住他衣袖,“澶真要讨那贱人进门?我们可不能让那坏女人太得意了!”   “是吗?”少相淡淡地道,无精打采地苦笑,“如果澶自己愿意,又关你我何事。”   “可是澶一定是不愿意的。”鸾祺急,“那女人曾是他的妾,他连碰都不碰她,怎么会喜欢她呢。隆,澶值得最好的女人,他的妻子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女子。”   “我不关心。”少相转过头去,复又掌了书卷细看,可每个字竟都似不识,盯住许久,长叹一声,把书本又抛开。   “你怎么了?”鸾祺奇怪,“昨天晚上你告诉我时,还是那样冲动,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你不关心澶了吗?”   “我不关心。”少相冷冷看她,“昨天晚上我大约是多喝了几杯,有些话说过了头,今天早上起身后就全忘了。”   “可是……”鸾祺见他翻脸推得一干二净,傻在当地倒也没了主意。呆了半天,恨恨道:“好,你们都无所谓,只有我是在意的,那个唐流人现在在哪里?我要去仔细瞧瞧她,这些日子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竟骗得皇祖母如此重视。她现在在哪里?齐王那儿?还是太后那儿?”   “你大概不知道。”少相闻言冷笑,“她现在在齐王府的私牢里,连同当初骠骑庄的余党关在一起。”   “什么!”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少相笑,眼中却是冰冷,“我也不明白呢,只是太后的命令无人敢违抗,公主,如果你真那么在意,不如自己去查看一下,那女人如今的模样只怕真要令你大吃一惊了。”   唐流一夜未曾熟睡,天亮时,她低头看怀里熏儿红扑扑的小脸。对面牢栏里平端坐支肘闭目养神,窗口一缕初晨阳光投在他脸上,轮廓清秀,如此英俊,与初见时分毫未变。   她叹气,转头面向墙角,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入牢时已是下午,长青单独关在牢里,见阿流进来,大是不解:“怎么回来了?”一眼瞟见平,更是吃惊,“你怎么也来了?”   平苦笑,侍卫打开牢门,把他与长青关在一起。   “驿馆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长青不放过他,满身的伤口已被包扎整齐,他忍痛站起来,盯了平道:“为什么齐王会派人来抓我们?请将军给我一个解释。”   这个疑问在他心头盘绕了许多天,如骨梗喉不吐不快。   平抖衣而坐,淡淡道:“傅将军,罗庄主的来历你是清楚的吧?”   “那又怎么样?”长青一愣。   “那就是了。”平不慌不忙地道,“那我就从来这儿之前开始说。”   他仰头示意长青坐下,“你身上有伤,这事一时也说不清,傅将军,请坐下耐心听我解释。”   “好。”长青席地而坐,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他。   “骠骑庄出事后,皇上立刻下令回朝,只留下齐王少相驻扎此地追踪余党,我自然是护驾皇上一起走的。”他顿一顿,看了眼对面的唐流,道:“到了京中后,也曾打听过消息,又见了上报的名单,以为一切大局已定,不是我小看罗庄主与傅将军,只是你们人单力寡,齐王少相领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长青连连皱眉,到底没有反驳出来。而唐流在对面低头细听,又见他眼光瞟来,明白他指的大局已定,包括了自己逃出骠骑庄,两人再不可能见面,心头一软,也向他看过去。   “可是,不久太后召我入宫,于殿前告知我一段以前的秘事,原来罗永城就是三十年多前的太子晟,因误会流落到民间。”   “哼!”长青突然冷笑,“什么因误会流落民间?简直是一派胡言!”   “事实如何我并不全知。”平淡淡道,“我不过是在如实转述当日情景而已。”   “好,你继续说!”长青忍气道,“我也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这位晟太子年纪排行都在皇上之前,若是身份公开必然会引出朝中大乱,因此,太后请我潜入牢中将其安全救出放走。”   “还是胡说八道!”长青听得眉毛倒立,“她会这么好心?她根本是要制庄主于死地而后快。”   平不理他,继续道:“我曾疑问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讨旨放人,太后回答说如果这样,势必要将罗的来历和盘托出,且此次骠骑庄阴谋弑君失败,皇上正在火头上,怎么肯轻易放过他们。”   他叹气道:“太后说先皇一直曾对这个太子宠爱有加,驾崩前曾留下口喻,无论何时,都要保全太子性命,并逼她于病榻前发下毒誓,日后负责太子平安。”   “这倒是。”长青从鼻子中哼出话来,“若不是有这段毒誓,庄主早就死在她手里了。”   “我得了这个古怪的命令,自然好好计划筹谋,故意与刑部侍郎刘荣走得近了,才要伺机动手,谁知这个时候,却在刘荣处遇到玲珑姑娘。”一听到玲珑的名字,长青脸色顿时缓和,他侧了头,盯住墙角出了会儿神。   “我这才知道少相已被擒为人质,齐王来讨罗永城回庄内交换,其实这样更好,毕竟在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多,而去天牢劫狱也比较冒险。”他摇头道,“于是我写了封信给齐王,让他切莫轻举妄动,同时当夜入宫向太后禀明原因。”   “所以她又派你跟到骠骑庄去救罗庄主?”唐流轻轻问,“可是依你所说,一切早就安排好,怎么齐王又会来驿馆捉人?”   “救出你们后,我本来也以为一切顺利,临出京时太后曾给我一封密函,说是等救出人并安顿好后,令我亲自将此函交于齐王,命他们即刻带人动身回京,这样罗永城才有机会逃出去。”说到这里,平的眼睛黯淡下来,叹,“我居然也以为这真是一封搬师令,而太后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封信里有名堂,对不对?”唐流柔声道,“太后并不想这样放掉罗庄主,她在信里让齐王少相扣住你,再去你的地方拿人?”   “也不尽然。”平向她勉强一笑,轻轻说,“齐王根本没有看那封密函,他早已做了安排,只等我进入大厅,才说了几句话,立刻命人将我团团围住,强制软禁在府里。”   “可怜的平。”唐流叹,“太后使的是计中计,也许她不但怕齐王伤了罗庄主的性命,也不想你真的把他放走。”   “是。”平苦笑,“更想不到的是,太后竟是与我同时动身离京,当我在驿馆与你们饮酒时,她也已到达行宫,命令齐王摆下圈套等我自投罗网。”   “真是阴险狡诈!”长青用力拍向墙面,震得一蓬灰尘扬起。他恨恨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平听他说话偏激,皱了皱眉头,沉默。   “不过幸亏有你手下一班弟兄帮忙。”长青感激,“他们护着罗庄主逃出去了。”   “葛瑞的确是个人才,我也希望罗庄主能够走得脱。”平道,他的声音不喜不悲,可唐流却听出异音,她细细地将这话在齿间默默重读,仰了头,窗外一轮圆月,夜空极蓝极深,月亮却是极淡极浅骤然,她感觉到凄凉。   “你在想什么?”平问她。   唐流蓦地回过神来,还是清晨,熏依旧睡得香甜,平已经睁开眼,他温柔道:“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那种凄凉又汩汩地流淌出来,恍惚伴有晕眩,卡在喉间突突作呕,她努力地咽下眼泪,没头没脑地说:“我曾很用心地跟人学跳舞,总想有一天可以跳给喜欢的人看,可现在都没有机会了。”   “总会有机会的。”平从木栏间伸过手来,“不要难过,阿流,总会有机会。”   他眼里并没有多少坚定,更多的只是悲伤与怜惜。   唐流也从栏间伸出手臂,努力探向前,两人指尖隔了一尺距离,再也碰不到,虚空里触不到他的体温,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牢门外渐有人声噪杂,更衬得牢房里一片死寂,唐流缩回手,擦干颊上眼泪,才听出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尖锐道:“给我开门,若有人再敢违抗我的命令,等齐王来了全部拉出去斩首。”   鸾祺简直要气疯了,这群死脑筋的侍卫,一遍遍向她讨要齐王命牌,于是她摘下腰间御赐环璧丢过去,险些把一名侍卫脑袋砸开花。   然后她劈手夺了侍卫腰间钥匙,将牢门打开,冲进来寻找那个更令她厌恶的女人。   牢房里光线阴暗,一瞬间她眼前几乎全盲,好不容易看清周围,圆眼睛鼓鼓的,来不及生气,惊愕异常。   “是你?”她指了唐流,不敢置信,“你的头发?你的脸……”   唐流反而不伤心了,她仰头看鸾祺,让她看整张脸。   “我的天!”好半天,鸾祺才能够说出话,转而尖叫起来,“皇祖母真是疯了,她竟逼澶娶你这个丑八怪做王妃!”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弯腰气喘道:“丑八怪!丑八怪……”眼角迸出泪花。   平脸色铁青,才要喝止,身后有人已抢先一步。   “闭嘴!”长青吼,如半空一记闷雷,鸾祺浑身一抖,笑声戛然而止。   “平将军?”她这才看清楚他们,奇怪,“你怎么也在这儿?”又瞪长青,似乎觉得眼熟,想了想,道:“啊,你是那个骠骑庄里的男人!”   “臭女人!”长青冷冷道,“要是再敢说一个字,我就亲手剥了你这层蛮皮!”   鸾祺傻住,从小到大,哪里有人敢这样骂她,一时措手不及,倒没了应对方法,被长青虎目狠厉地瞪住,呆了半天,总算清醒了,“啊”地一声叫出来。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脸上通红,受惊多于恼怒,向身后众人发火,“你们没有听到他辱骂本公主么?还不把他拖出来打一顿。”   “是。”侍卫们嘴上答应,大家磨磨蹭蹭地,根本没有人上前动手。   “你们都造反了!”鸾祺气得浑身发抖,夺了一人手上鞭子,兜头兜脑向众人狂抽一气,侍卫们大叫冤枉,抱头逃出牢房。   鸾祺仍不解气,提了皮鞭转身向长青面上抽击,打得木栏‘啪啪’地响,木屑灰尘弥漫。   “混张!疯子!王八蛋!”她搜肠刮肚地找出所有记忆里最恶毒的骂人字眼,始终觉得不够痛快,恨恨道:“我定要让澶一刀杀了你!”   吵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公主的模样。唐流与平面面相觑,她怀里的熏儿早被惊醒,小孩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鸾祺上窜下跳热闹非常,大眼睛忽闪了半天,“咕咕”地笑出来。   “怎么回事?”齐王喝,他早已听过下人禀报,匆匆赶来,见鸾祺大失仪态,直皱眉,“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澶!”鸾祺哭诉,“这人胆敢辱骂我,我要你替我作主。”   她扑过来拉住他衣裳不放,“这种坏蛋,一定要割了他的舌头。”一边哭,一边去拔他腰间匕首。   “真是莫名其妙。”齐王头痛。一手按住匕首,一手去阻她,“公主不要胡闹。”   “我不依!”鸾祺哭,“今天你不割他的舌头我决不答应。”   正在哭闹纠缠,门外侍卫分开条空路,一名高髻宫装女官走进来,手里拎了条丝绳,扬声道:“传太后口喻,请鸾祺公主立刻回府,若敢抗命,可用此绳缚之。”   一听太后有令,鸾祺不敢再闹,她停下来,看着女官手里的丝绳,跺脚急,“皇祖母疯了……”   女官怕她继续出言不驯,忙将绳子一扬,道:“公主,请。”   鸾祺这才害怕,咬住嘴唇,低头走出去。   齐王不由松了口气,重整了衣襟,见那女官仍在一旁,问:“还有何事?”   “太后命我带唐流过去。”   齐王点头,命人打开牢门把她拉出来,转头见平神情颇为担忧,于是淡淡道:“将军不用替她担心,我看倒是将军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想一想,又失笑道:“对了,今天早上行宫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其实也不算陌生,都是你们的故人呢。”   他一点头,侍卫们立刻领命。   平、长青、唐流顺他眼光处看,不知不觉齐齐睁大眼睛,牢门打开处,罗永城、葛瑞、玲珑,满身是伤,被人一把推进来。   “容儿!”唐流首先叫,她冲过去抱住玲珑,后者已是摇摇欲坠,脸上疲惫不堪。玲珑轻叹:“阿流,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嗓音大变,几个字说得吃力,喉咙沙哑,吐字艰难。   “你怎么了?”唐流难过,手指下玲珑的身体弱不禁风,也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苦头。   “不用担心。”齐王冷冷道,“他们藏身在一个山洞里,我只好想些办法去把他们请出来。”   “你用烟熏!”平冲口道。   他指着葛瑞肿红几乎睁不开的双眼、满身的乌灰烧灼,愤怒:“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吧!”   “不错。”齐王微笑,“平将军好眼力。说实话,我这个办法,还是借鉴自你猎兔的经验呢。”   话音未落,唐流猛然转身,扬手狠狠向他脸上掴去。   两人离得太近,齐王根本无处躲避,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招架,抓住她的腕骨,仍是慢了半步,指尖扫到面颊,火辣辣地发痛。   侍卫们见势不妙,冲过来用绳子将她绑住,齐王已瞟见唐流指甲上的红迹,知道脸上定被划出伤痕,咬牙忍住,挥手让从人退下,自己过去一把捏了她的颈,贴在她耳边,低低地,声音只有她能够听到:“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杀你,我一定会娶你做王妃。唐流,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明白做我齐王妃的‘好处’。”   离得那么近,唐流可看到他眼珠漆黑,世上再不会找到这样绮丽炫美的两粒墨玉,然而混杂了冰雪、刀剑、烈火与剧毒,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   太后的眼神却似泓秋水,温柔清沏深不见底,当她用这种目光看过来时,唐流几乎要相信她说的都是真话。   “罗永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她微笑地让女官端来茶点,放在面前桌上,盈盈道,“你这孩子,脾气实在倔强,吃了这些苦头都学不乖。”   唐流听她说话婉约体贴,已完全是长辈疼惜小辈的口气,倒也猜不透她的意思,低头沉默。   “其实仔细想来,你同鸾祺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她比较孩子气,完全是被惯坏了。”太后虽然年老,但优雅端庄,偶尔一蹙一笑中仍可看出年轻时的风情。她只留了那名哑女官守门口,自己亲手为唐流倒茶布点心,房间里安静暖和,窗口处阳光明媚,隔了粉白宫墙,远远不知何处传来女子娇滴滴的歌声:“昭华蛾眉,皓腕宫腰。怎生得、样样俱俏,银灯下、别有轻妙。张陈赵,奇葩艳妆,未敢夸好……”   太后停了动作,侧耳细听,她仿佛想起些什么,叹道:“这也是先皇以前最爱听的曲子之一,可我的长公主霜羽,却终日只肯唱一首曲子。”她伸手抚了鬓角宝钿,轻轻哼唱起来:“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唐流纹丝不动,然心头一沉,不知不觉手指已贯力,紧握成拳,指尖刺入掌心。   太后依旧笑,贴近她,柔声问:“你可曾听过还有谁天天吟这首词?”   舌尖香茶凝滞苦涩,唐流拼尽全力才咽得下去,她睁大眼,一字字道:“我爹爹。”   “唐泯倒是个痴情种,可惜,出身实在太过低微。”太后叹,拈了块牡丹花样的橙酪递给唐流,嫣然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做官前曾是个厨子,他最拿手的玫瑰银丝糕在京中可谓首屈一指。”   不知是否唐流多心,只觉她唇角轻斜,说不出的嘲笑讽刺。她突然浑身发抖,跳起来挥袖将太后递过的橙酪击飞。   “你怕什么?”太后也不动怒,淡淡道,“纵然唐泯是个小人物,你母亲却还是我膝下的长公主,你的身体里有了这一半血液,便注定不是个平凡人。”   “是你杀了我爹爹!”唐流大叫,指住她,“陈守规哪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陷害我爹爹,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给我坐下。”太后这才敛了笑,厉声道:“我若要杀唐泯,早在你出生时就可以动手,何必等这些年后再多此一举,这个道理你也想不通?”   唐流被她骤然喝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呆呆跌坐回去,脑中一片混沌,哪里还分辨得出真假。   “我早说过,你父亲确有过失,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而我能做的,只是等待事情过去后,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她看住唐流,无比怜爱地道:“可是想不到你脾气这么犟,竟然会当堂刺杀陈守规,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众人面前也不好替你说话,只得眼睁睁放任你又受了那么多磨难,脸上也烧成这样,唉,让皇祖母好好看看。”   隔了茶食桌,她探手过来触摸唐流的脸,不料唐流突然侧脸避开,令她摸了个空。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吗?”太后叹,“好孩子,你要明白,当初此事可是滔天大罪,若被皇上得知,不光是唐泯,连你母亲也难逃一死。于是我偷偷将你送出去交还给唐泯,又赐他四品官职,为的是不让你沦落到民间去受苦。”   她边说边叹息,用丝绢拭了眼角,仿佛已经潸然泪下,又道:“好在你虽百般坎坷,终于还是回到我身边,放心,一切都有我替你做主,改名字、换身份、嫁齐王,你便又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抬头见唐流脸上雪白,犹未从震惊中醒转,便乘机上去拉了她的手,柔声哄:“别怕,一切问题都有法子解决,就是你脸上的这块伤,我也可叫人剪出金泊花样遮住,再补上香粉,定然衬得你容色美仑美奂,只怕宫里所有的女人都要争相效仿。”   她掌心柔腻幼滑,在唐流伤痕累累的手背上一搭一搭地轻抚,唐流只觉似有条赤链蛇反复爬过,恶心、厌烦、不洁,她随手推开去,站起身转头就走。   “让她去吧。”太后向闻声赶来阻拦的女官摇头,气定神闲地端了茶杯,啜一口,看唐流身影穿过窗口,侍卫们紧跟着她,重新送入牢中。   她坐在原地,捧了冰纹茶盏,脸上再无一丝笑意,也只有在对面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倦,心事重重,因而更看得出年纪,再精致华丽的衣饰妆容亦无法掩藏。   她已经老了。   如同一个普通老妇,常常忘记些小事情,有时独坐在阳光下,她甚至会不自觉地瞌睡过去,醒来时又突然地眼花,心头大跳,疑窦暗生。   然而事情却是层出不穷,一桩桩扑面而来,还有这些陈年老事,原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她放下茶杯,叹口气,面无表情。   “去把罗永城带来。再叫人换一桌点心。”   罗永城被烟熏坏了眼,一路流泪不止,宫人用露水替他洗濯,方才半睁开,模糊中看到太后,冷冷“哼”一声。   太后已在旁边细细打量许久,半天,忍不住长叹:“晟儿,你怎么苍老至此。”   这句称呼已多年未用,此时说出来,两人都不自觉地吃惊。   罗永城本来满腔怒气,被一声晟儿叫得闷沉到底,他按捺脾气看着太后。纵然锦衣玉食,修饰有度,到底与三十年前那个娇艳媚人的女子判若两人,先前玉石般透明盈润的肌肤沉静至象牙色,然轮廓保存完美,如一只浓妆艳壳,不动声色里,逐渐被岁月吸髓一空。   “来,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桂花云片糕。”太后亲手端了玛瑙盘,艳红金丝玛瑙底上堆云砌玉般齐码了雪融融的点心,色彩鲜亮诱人食欲。   罗永城沉默,记忆深处某些儿时印象浮升上来,他伸出手去,却又停住,粗壮质糙的手指不再是曾经粉团般的旧貌,原来他竟失去了这许多快乐,风尘阅历后,生命只余苍凉无穷。   “晟儿,你一直在恨我,对不对?”太后道:“只是我没有想到,过了这些年,你仍在奋力将之付诸形动。”她侧了头,眼里有些哀伤,“记得以前你也曾叫我母后,每日来我房中玩耍,一手抓了糕饼食物,一手去牵子楚,他个头才长到你肩膀,话也说不大清楚,而我坐在椅上看你们抢糕饼打闹,一看就是半日,这一切,好像才过去不久。”   罗永城低头,静静地听,在飞奔而去的光阴那头努力寻找两个孩童的嘻笑模样,然而只寻到多年积压的委屈、伤害、疲乏与痛楚。他猛然甩头道:“那些都是假的,子楚才是你心目中惟一的皇子,我根本不该被生下来,虽然父皇疼爱我,你表面上照顾我无微不至,然而背地里,你甚至不愿意请人教我读书写字!”   “你并不喜欢读书写字。”太后淡淡道,“晟,你忘了,你只喜欢舞刀弄剑。”   “那为何在父皇病逝后把我赶出宫外?在宫中宣称太子染天花而亡,难道这一切不是你一手安排?”   “不错。都是我的主意。”   “若不是父皇迫你起誓,也许我真会在那一年死去,你是断不会留我活在世上。”   “也许。”太后说,她不笑时眼波仍是如水,却是一泓幽幽深潭,引人溺足而入,她抬了头,毫不掩饰,“也许我会这么做。”   如此肯定,罗永城反倒无话可对,他气得脸红颈粗,胸口剧烈起伏,一指她,怒道:“你……”   “我有我的道理。”太后不等他骂出来,抢先上去阻止,“晟儿,你真以为自己是王婕妤的儿子?”   “什么?你又想编什么故事?”   “我说的都是真话。”太后突然笑,摇头,“其实我也很想再与你见面,省得你日夜怨恨,到头来却全是场错误。”她站起来,从房中橱柜里取出只紫檀嵌宝首饰箱,上头一只玲珑金锁,她从发上拔了金簪,竟是钥匙,插入锁里,应手而开。   “也许把你送出去是我的主意,但若留你在宫中,皇帝的位子也不会是你。”她打开箱盖,一层层取出堆满珠宝的抽屉,底层埋了信函,取出来,展开给罗永城看。   “来,也许你当时年幼,已经不记得先皇笔迹,但那只印章不可能是假的,先皇仙去时所有印鉴陪他一同入棺,我就是想要做假,也困难。”   她将信纸高高举起,一路伸到他面前。   罗永城满面胡须,神情冷淡,他站在房中,擎天巨石一样的汉子,阳光在身后拖下长长影子,他并不接信。   太后睨过去, “怎么?”她轻轻道,“你仍是没有学会识字?”   寂静,桌上一只沙漏,竟然可以听到细沙流淌的声音。   太后点头,“那就不能看了。”   她重新将信函收好。   “其实,你母亲并不是宫里的人,她不过是个村野乡间女子,偶然被先皇宠幸,居然诞下了第一个皇子,而先皇为把你带入宫中,的确颇费了一些手段。”一提及往事,她唇边挂了个嘲讽的笑,回忆道,“彼时王婕妤正蒙皇宠,也曾怀孕龙胎,只是终未能如愿,孩子生下时也许是个女孩,也许是死婴,先皇与之串通一气,把你调了去,骗我说她生了个皇子,那女人急着要争权,自然是肯的。”   她说得轻松,把一桩惊天密事说得从容,像是寻常百姓家里争吵纠葛,罗永城却听得目瞪口呆,太后看他一眼,莫测地笑,她向来自认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早看惯这样的面色,唐流或罗永城,在她眼里原都是一样。   “晟儿,我知道这样说有些残忍,可事实往往如此丑陋简单,并不比你心里想的更华丽灿烂。你在宫外的家才是你的来处,而后来养你的母亲也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初若不是她辗转托人告知我此事,我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底细?”她苦笑,“多年宫中生涯,我早已学会如何在各人所需间游走得利,我还记得当初你母亲的模样,很清丽单纯的一个妇人,密室私会时紧紧拉住我的衣袖,一遍遍哭泣求我还她孩子,说只要有孩子其他好处一概不求。”   她仰起脸,怅惘地叹:“那时我还年轻,心软、易信,又看她哭得可怜,本来与我同命相怜,于是先皇去世后,我先将王婕妤除去,再把孩子偷出来还给她,以为从此皆大欢喜。她也确是老实,一直到临死前,始终没有向你透露过半个字。”   “可是十岁时我已经懂事,我知道我自己曾是太子,根本不相信她说的那套家境中落的谎话。”   “是吗?”太后笑,“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麻烦,我总以为她会禁不起你的逼问,最后把真相告诉你,可是,她竟然沉默如金,反而造成你现在的怀疑叛逆。可笑的是,先皇直到病逝前才将此信给我看,昭然旧事,并承认你资质愚钝,不是天子相,他求我保全你的性命,要我手下留情。晟儿,对于此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你若要执意怪我,也只好一切随你。”   “也许是你在说谎呢?”罗永城满头大汗,勉强争道,“不行,你向来计谋太多,把先皇的书信给我,我找人去看。”   “那是休想,这事决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太后冷笑,“晟儿,你还在强争什么?莫非还想为自己争得太子身份?你本不善谋略,却费了这些力气,又找来帮手袭击皇上,究竟是想做什么?难道,你竟以为自己能取而代之吗?就算今日你强说自己是太子,世人都承认你的来历,可又该如何收场?你不识字,亦不懂经略鸿图,披上皇袍就能当皇帝了么?这种荒谬逻辑,三岁小儿也能分辨。”   罗永城愣住。   不知不觉已近傍晚,窗口处夕阳如血,映得地上明晃晃地红,他只觉胸中也要吐出血水,这所有的事实,如尖刀剜肉,把所有希望热情掏空。   “你看,我早就明白,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太后轻笑,“为什么要这样不甘心?事实往往比谎话更让人痛苦绝望,如果学你母亲一样,乖乖在乡下平凡度日,你怎么会老得这么快?你的朋友也不会死得莫名其妙。”   她惯用话语伤人,话出口自己也察觉不出,罗永城呆立许久,猛然大喝一声,真的喷出血来。   一直等到晚饭后,罗永城仍迟迟没有回牢中,长青大是紧张,阴暗中眼神明亮,焦灼如困兽。   玲珑也担心,看一眼长青,低声问平:“他……葛头怎么样?”   平不响,眼色忧郁,一边手上不停,向侍卫讨了水与棉帕覆在葛瑞额头,虽然已有过大夫来为他包扎伤口,但失血过多,此时竟发起烧来,一张面孔明明已是死灰色,此刻又升起奇异红晕,叫人触目惊心。   玲珑看了泪盈于睫,其实,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她。   记得在山洞时,他仍能强撑,面上血淋淋,撕碎外袍裹了肩头伤口,横刀把她护在身后,每隔一段时间,回头叮嘱一句:“玲珑姑娘你别担心。”   她很想说:“我姓詹。”可每次终又咽回去,出不了声。   “罗庄主不会有事的。”平总算得空歇下来,叹道:“太后不会伤他。”他垂下眼帘,看着葛瑞,“我倒是很担心他。”   长青点点头,“葛头真是条汉子。”   唐流自回来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缩在墙角,目光游离,偶尔与玲珑目光相遇,视若不见。   不多时,牢外脚步声传来,长青看过去,却是一队侍卫开门进来,道:“太后有旨,欲召见平将军、傅长青。”   众人过来开门,倒没有用绳子捆绑,客气地请出去。   “请把我和葛头关在一起!”玲珑突然叫,“你们不能让伤者一个人躺在那里,让我去照顾他。”   她向来沉静,此时声音却激烈尖利,侍卫们交换个眼神,看地上葛瑞身上刺目地红,牢里已隐约有腐烂气息,他们也觉不妙,终于把她放过去。   “你要非常小心他的伤口。”平嘱咐道,“这里空气阴湿寒冽,包布需要勤换……”   他渐渐止了声,叹口气,看一眼唐流,随侍卫走了。   夜暗遁如鬼魅,只窗口一线月光,寒色沉沉,映得房中境况凄凉。   玲珑俯身贴在葛瑞嘴边问:“葛头,你觉得如何?伤口痛不痛?要不要喝口水?”声音柔弱无助,根本已不像是她往常的口气,字字如长了滴血的翅羽,在墙壁与墙壁间挣扎碰撞。   “容儿……”唐流想劝几句,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回到沉默,听房外人声渐行渐远,平与长青将会面对什么?她已根本想像不出。   黑暗里旧事幕幕重回,嫁人、杀人、遇到平、去马庄,种种遭遇荒诞诡异至不可理喻,但这所有的怪诞、奇突、不可思议,又都不能同事实真相相比,以往的愤怒反击全部化作太后唇边的一抹嘲笑,反置她于无立足之地。   青石板地面入夜更冷,熏儿紧紧靠在她身上睡了,才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看大人眼色,吃饭起居决不给人添麻烦,闲暇时自己用手指在木栏间穿梭玩耍,乖巧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流抚摸他小小脑袋,听对面牢栏里微弱呻吟。葛瑞居然睁开眼,他唇上皮肤干裂翻卷,额上却是满头大汗,眼神呆滞,定定地看住玲珑。   “葛头,你怎么了?”玲珑又惊又喜,叫唐流,“阿流,快看呀,他看我了。”   唐流立刻扑到牢栏上,连熏儿也醒了,稚声叫:“葛叔叔。”   葛瑞茫然地转动眼珠,混浊迟钝,仿佛并不能分辨出他们,当她们都要灰心失望时,他却呓语般喃喃地发出声音道:“玲珑姑娘……”   “我在,我在。”玲珑欢喜,把碗凑进他唇边,“你发烧了,葛头,喝点药,捂出身汗就好啦。”   葛瑞并不张口,缓缓抬手,终又无力垂下,他侧过脸去。   “怎么了?”玲珑急,“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来,喝口药。”   “不……不……”葛瑞艰难地,从唇间挤出些字,气喘吁吁,重新闭了眼。   “葛头,你别这样。”玲珑突然痛哭,她放下碗,俯在他身上哭泣道,“咱们试一试吧,试一试,你不会有事的。”   葛瑞皱眉,伤口撕裂秀疼痛,肌肤灼热,浑身却是冰凉,他自知命不长久,喝药捂汗都是无用,但颈旁一凉,玲珑的眼泪一滴滴洒在身上,更令他心里难受。这女子有一双坚定聪慧的眼,再大危险面前犹能冷静妥当,此刻却露出柔情,泪水如珍珠扑拉拉滚下来,他叹口气,又睁开眼,向她勉强一笑。   他才一动,玲珑便已感到,忙一手托了他的头,另一手又端起碗,哀求,“只喝一口,好不好?”   仿佛她所有的希望只在这碗药上,葛瑞更是不忍,他张开嘴,努力迎上去,舌面上积了厚厚的苔,药水倒上去根本已辨不出滋味,喉口烧灼出水泡,早已糜烂破裂,但为了玲珑一句话,他愿意用尽全力去喝,去咽。   玲珑哪里知道他的苦处,见他肯吃药,欣喜若狂,转头向唐流叫:“你看,他喝得进药了……”   突然手上一沉,碗里药水凝成一溜水线,沥沥滑过葛瑞唇面,滴到她手上。   她呆住。   “怎么了?”唐流见她傻了一样坐在原地,动也不动,立刻警觉,“容儿,葛头还好吗?”   玲珑不响,空气里静得揪心,唐流指尖深深陷进木栏里,拼命咬住牙。   房外又是脚步声,侍卫打开门,把长青放进来。   “请让我继续留在这间牢里。”玲珑淡淡道,她放了碗,轻轻将葛瑞头部放回地上,用巾帕为他擦脸,侍卫们也不在意,径自关上门走了。   “詹姑娘,太后许我回朝中效力。”他大步过来,半蹲下一把拉住玲珑的手,“她说可以放过我和罗庄主,不计前嫌,重新任用我。”   玲珑睁大眼,看住他。   “是的,我终于又能回复原位了,罗庄主与太后已谈妥一切,你看,我早说过,什么乌鸡凤凰全是一派胡言,我偏要同这群自命不凡的凤凰立在一个朝堂上,共同为国效力。”   “但是你杀了人。”玲珑冷冷地,一字一字道,“骠骑庄预谋轼君,全部都是钦点重犯。”   “不要紧。”长青脸上晕红,却是兴奋,他急急道,“太后说一切由她作主,她会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她准备怎么安排?”玲珑突然微笑,“让我猜猜,是不是去另找几具尸体上报给皇上,然后说此次剿灭余党时,原震远将军傅青城英勇杀敌,或者功劳更大,傅青城从钦犯手里救出了少相,或者再说得厉害些,傅青城本来就是朝廷派入骠骑庄的内应?”   “不……”长青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   “你怕什么?”玲珑“咯咯”笑,“我不过是从太后的角度猜想一下,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重要,只要你能官复原职,太后那样的手段,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她突然站起来,拉住牢栏向外大叫:“来人,来人!”   守在外面的侍卫不知何事,匆匆赶进来。   “快带我去见齐王,我有密事禀报!”玲珑大声道,“此事万分重要,切不可耽误了,快领我去见他,我要单独对他说。”   长青见了摸不着头脑,上来拉她,“詹姑娘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别管我。”玲珑丢开他手,喝道,“既然你同罗庄主都有着落了,我与阿流该怎么办?你有太后,我的旧主还是齐王呢,我也要给自己想条退路。”   她不住拍打木栏,像个疯子般大吵大叫,侍卫无奈,只好开门把她押出去。   “容儿!”唐流方才一直沉默,此时突然叫一声,玲珑回转身,看她。   “你要保重,别太伤心了。”唐流说,她含着泪,轻轻道,“就算是为了葛头,他也不想你这样。”   “我明白。”玲珑惨然道,“阿流,原来我们都是傻子呢,只是好在明白得还不太晚,先容我去走另一条路。如果等会儿平将军回来,要是他也说同样的话,阿流,或许你会原谅我的做法。”   她不等回答,毅然走出去。   “詹姑娘怎么了?”长青疑惑不解,问唐流,“出了什么事?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唐流慢慢坐下来,心寒如铁。她叹:“你没有错,是她发觉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长青听得更加糊涂,他一回头,看到葛瑞躺在地上,玲珑走时将巾帕铺在他脸上,不由又是一惊,“葛头怎么了?”   “他死了。”   唐流淡淡地看着他,“傅将军终于想到还有这个人了吗?”   她倒也不十分愤怒或绝望,原来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真相亦不过是如此。   平迟迟没有回来,唐流哄熏儿睡去,看侍卫将葛瑞尸首抬出,搬动时他面上落下巾帕,唇仍微张。唐流随即闭了眼,有许多事情并不只有睁眼时才能明白。   天亮时,她从噩梦中醒来,额上大汗淋漓。   平坐在对面牢栏里,关心地问:“阿流,怎么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不知道。唐流摇摇头,不肯说,在梦中她看到玲珑,仍穿了离去时的衣裳,立在夕阳花园中,笑一笑,对她说:“阿流,对不起,我尽力了。”   “詹姑娘没有回来。”长青在那头焦急,“她会不会出事?”   唐流不响,只是看住平,说:“玲珑不会回来了,长青将官复原职,我要嫁给齐王了,平,那你呢?太后允了你什么样的结果?”   太阳已经升起,第一缕阳光自房顶天窗透入,照得他眼神明亮,平眉心微蹙,眼里满含了温柔与怜惜。他正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轻轻说:“我倒不记得太后曾说过的话,只是刚才我发了个誓,如果齐王敢碰你一下,我必与之同归于尽。”   唐流怔住。   如此简单,原来在挣扎于抽丝剥茧般的真相之后,仍可以听到这样肯定的句子。   “那好。”她微笑,“正好我也有一个誓言,如果齐王敢碰我一下,我也必与之同归于尽。”   太后果然遣人来召她,沉着脸,开门见山,“你知道吗?那个叫玲珑的女子昨日夜里刺伤了少相,已被侍卫斩杀于齐王府中。”   “是吗?”唐流淡淡说,“我以为她是去杀齐王的,她没有成功吗?不要紧,我可以把这事做完。”   昨夜一梦成谶语,然而她早知道,玲珑所有的心思,甚至是昨夜的情景,她穿着残破血污的衣裳,昂首走向齐王,说:“我有一个关于罗永城的秘密要告诉你,但是,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彼时,她所有的生命已不在那里,可她所有的力量、勇气、决心、智慧,凝聚成最后一击,令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太后费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她扶了桌角,慢慢坐下来。   “看来你是准备与我拼命了。”她极缓极缓地点头,说,“在这之前,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罗永城在一夜之间老去,胡须里有星星的白,他坐在椅子上,高大宽阔的身架成了一堆皮黄瘦骨。   “你不是要见她吗?”太后对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错。”罗永城道,“我要你带她来,是要她站在这里,听我们之间的一个交易。”   “什么?”太后奇怪,“我同你会有什么交易?”   “是的。有一个。”罗永城长叹,“请你放了这些人,长青、唐流、平将军、玲珑、葛瑞。只要你肯放了他们,我保证,你不必再担心那个誓言,我会自己死在你面前。”   “你认定我要杀你?”太后皱眉,“我不会杀你。”   “不,你会的,如你这样谨慎小心的人,真的会放心让我继续存在这世上?你这次匆匆赶到这里,难道不是想除去眼中钉的吗?”罗永城苦笑,“你说得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些人却是为了我才到这里,他们全部受我所累,我知道你办事向来周密,将来,你会一个个地灭口,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住我的身份来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并不需要那么麻烦,何必去杀这许多人,只要我死了,立刻万事干净。”   他抬头看她,“母后,请你念在当初与我的一段相处时光,放过这些人。”   太后被他一声“母后”叫得簌地一抖,眼前椅上浓须汉子面目渐渐浮动,隐隐绰绰换作记忆里某个顽皮鲁莽的孩子,腰佩小刀,手里捏了弹弓,甜甜道:“母后,看儿臣为您打下树上那只鸟。”   她犹豫起来。   “你若是硬要把唐流嫁于齐王,这孩子脾气执拗,说不定反而会坏了你的大局,不如让她同平将军走吧。”罗永城道,“自家的孩子,难道也非得赶尽杀绝了不成?”   太后沉默,她的目光又落到唐流面上,那一处伤疤与冷然的表情。在后宫里还有另一个表情淡然的女子,整日依在窗前,自顾自哼唱一首词。当长公主开始发疯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中邪,宫里请了道士作法,结果只令她病情越来越重。有时候,太后自己也怀疑,为了顾全颜面同皇族尊严,这一切牺牲是不是太过巨大。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房间里燃了龙涎香,皇族惯用的排场,愈衬出罗永城蓬头垢面,风霜满面,与周围背景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查觉,因此更憔悴,终于放弃,任头发散乱胡须纠结,一夕之间老去的不止是他的容貌,还有信念与生趣,如一个拼尽全力跋山涉水也生入死后的游人,柳暗花明后却发现面前只是万仞悬崖。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已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余生,于是转而将生命双手奉于他人——因他之迷途而牵连的朋友。牺牲?不如说是顺水人情。   唐流面无表情,然而一瞬间将他看透,不是轻蔑也不是怜悯。罗永城与傅长青,其实始终不明白自己真正的愿望,他们一直反抗与挣扎的,却是他们内心极渴望的东西,而当某日与实质真相略一触及,便立刻溃不成军。   她淡然地笑,目光穿过罗永城,投在某处,她在想,如果一切重来,自己会不会还会卷入这场事件。不知那个时候,平会在哪里?而玲珑又是怎么样?   原来,他们同熏儿才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世情寒暖如何?贫富相争又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罗永城虽已走到末路,仍被她苍凉目光看得发梢发寒,他只得转而问太后:“我的交易你可同意?”   太后不语,不自觉蹙紧眉心,她向来以办事果断狠辣自居,只要能牢固儿子宝座,杀人见血全是一咬牙关之间的决定,难得罗永城肯引颈受死,不用破誓便可除去她心头多年的隐疾,可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总不能开口答应下来。   罗永城紧张地盯住她,欲要探出些许端倪,唐流忽地冷笑,她发觉太后并不是不喜欢这笔交易,只是不喜欢这样容易地答应他的要求。多年玩弄权势于股掌的习惯,已令她放不下高高在上的虚架子,她是宝相庄严如神人的仙姬,万事只有她提个头,后人才能豁然开朗,哪有被小小罗永城一言说中的可能。   于是她虽然心里千肯万肯,脸上照例要勉强深思,度量着该说些什么堂皇的话,先绝口令罗永城死了这条心,再绕个圈子兜转回来,便是要如此,也非得变成她的主意。   唐流走上前,在罗永城椅旁半蹲下来,“庄主,允我替你梳头好吗?”   “哦。”罗永城吃一惊,不料她在这当口仍有闲暇,倒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好看她去桌上妆龛里取了梳子,拆了自己头巾,一下下梳理发丝。   太后也是奇怪,她看唐流一眼,才要说话,门外有宫人进来传话,在她耳旁道:“禀太后,派去少相府的太医回来了,说少相伤势严重,只怕……不知可否挨到晚上。”   “什么?”她怔,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走,在门口停一停,低声吩咐,“加派人手把这房子看紧了。”   她匆匆去了。   侍卫们持刀在门外守住,窗台前也立了人。   唐流看一眼,向罗永城道:“庄主不必担心,太后会答应你的要求。”   “是吗?”他松一口气,又觉得矛盾可笑,浩然长叹,“想不到我竟走到这一步。”   他头发粗且质韧,唐流慢慢一绺绺地梳通了,结好头巾。   她在他椅边半跪了,看住他眼睛,“庄主,唐流还有一事不明。”   “傅将军说你知道我的来历身份,只是当初你八岁离宫,长公主还未遇到我父亲,一个孩童怎么会知道将来发生的事?请庄主替我解惑。”   “什么?”她的眼睛明如寒星,罗永城一时倒不敢与之相对。   唐流不响,她只是静静看住他,看到他垂了眼,道:“唐姑娘,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许。”唐流说,“但若是连疑问也没有岂不是更好?放心,罗庄主,这几天已没有我承受不下的话。”   “那好。”罗永城考虑再三,终于下决心,抬头道:“唐姑娘,你父亲是被人冤枉的,那个谄害他的小人完全是受人所指,只因为他曾援手于我,才惹祸上身。”   “他是死是活一早注定,出事是迟早的。”唐流淡淡道,“太后留他在只是为了将我抚养成人,若是安份守己自然不会这么快引她下手,只是我父亲与你是何种关系,他为什么要帮你?”   “呃,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醉酒口出狂言,虽然众人都不在意,但太后始终派人在暗中监视我,那次后,她借故把我打入骠骑庄,明则犯人,实则软禁,其间,你父亲也是监视我的人。”   “哦?”   “不错,因为有你,太后才放他一条生路,并派他做些私隐的事,譬如看守我,只是她想不到,长公主曾将太子猝死的事情告诉过他,因此,他也怀疑到我的来历。”   “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唐流淡淡笑,“难道只是同命相怜?罗庄主,我并不是个小孩子,只这么点原因怎么能让他冒此大险?他帮你向太后隐瞒行动,而你为他做了什么?”   罗永城本来不善于说谎,此时更被她逼得无处可避,只好实话实说:“他……我曾帮他找来一个婴儿代替死去的女儿。”房间里突然死般地静,熏炉香烟袅袅,如时光缓流,才打了个盹儿,醒来却已是一世。   半天后,唐流才道:“原来如此。”   “他说女儿先天便弱,又受了风寒,无论怎么吃药号脉都无济于事,他……唐泯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又有了四品官衔,不过是靠了这个孩子,如果她死了,他必不能再活,于是……”   “于是要你替他想个办法,去弄了个孩子。”唐流忽地一笑,吓了罗永城一跳,以为她要做出什么疯态,然而她只是一笑,问:“那女婴是什么来历呢?”   “是一个弃婴,我的人在马庄外发现,交给了我,唐泯知道后立刻便来求我,他说他女儿已病得危在旦夕。”   “一个弃婴。”唐流点点头,“果真是弃婴吗?襁褓里可有什么信物书函?”   “没有。”罗永城低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喃喃道,“那时附近村庄正在大旱,许多人家都难以维持,便有人把重病或多余的孩子抱出来丢到山后,这女婴大约便是这样情形。”   “很好。”唐流连连点头,站起来,拍拍手,居然一脸轻松,嘴里只有一句话,“原来如此。”   “唐姑娘。”罗永城悲哀地看她,“我早说过,真相并不是好事。”   “也许。”唐流不在意,“但对于我,这倒是件好事,我很高兴,我与太后并无瓜葛。”   真相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若是要狠命追究,人骨子里的愿望都自私、丑陋、无理可喻。但那又如何,她并不害怕知道,她本来奢望的也不很多。   当日唐泯抱了不知名的女婴时想必也矛盾自责,可女儿终是死了,他总要活下去,一切爱情磨难痛苦经历后,他只要活下去。虽然他最终仍是为此举偿命,可其中也拖延了十多年。   就如罗永城眼里模糊至不自知的皇位,傅长青渴求的自欺欺人的官职,也许最后结局终是失望空旷,可在追求过程里,他们自觉圆满,并以为正确。   “来人。”唐流叫,“我要回牢中去。”   她一路迤逦而去。   齐王已一夜未曾闭眼,他小心翼翼地听榻上少相每一次呻吟,心如刀绞。   当日玲珑借告密近了他身旁说话,突然自他腰间抢拔出匕首,一记刺过来,他坐在案前无处可避,只得用力连同椅子向后倒,跌滚在地上。   若不是少相及时冲过来抵抗,用胸膛接了刀刃,令他有机会翻身而起,只怕今天躺在床上面色雪白的人当是齐王。   想不到他平日秀雅文弱,那时却勇若猛虎,生命里惟一的一次刚烈,璀若烟花,转而燃成连天巨火,并将永远绵延焚烧下去。   灯芯轻爆声极细,齐王却身体一震,忙俯身看榻上人,脸色腊黄里透出青灰,紧紧闭了眼,睫如蝴蝶,那双瑰丽宝珠般的眼必是在静静枯萎,虽然它曾经清冽妩媚,如炎夏烈日下仅存的一脉幽泉,令人偶一注目,便要碎了魂魄。   当太医战战兢兢地把少相伤情说出来时,他已不想杀人或发怒,自第一眼见到少相,他便知道,如此濯濯春风、清露梨魂的少年,本不该出现,也不会留得住。   他终要失去他了,这些年梦魇般幻想了种种生离境地,却还是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死别,所有的狷介清傲与仙姿缥缈,不过是两只隔了色欲幽河偷偷觊觎的鬼魅,在经历过挣扎、焦躁、绝望之后,终于又要灰飞烟灭。   喝退了所有的人,只有他独自守护在榻旁,握了少相的手,长夜过后便是天明,奴婢们都不敢休息,他们缩在门外,窸窸窣窣暗鼠般低语,说了些什么?有什么重要?他小心了这么些年,早已厌烦倦怠,如同对自己。   他等着。   人死前总有回光一现,这是上天特赐的恩惠,赏给仍生存的鬼,同已入黄泉口的鬼。   少相再睁眼时果然有异乎寻常的神采,且皎皎自知,他勉强笑,“澶,我快要死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清醒,回光返照一说果然灵验。”   齐王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上泪如雨下,于是拼命点头。   少相叹:“其实也是好的,为你死,总比躺在床上老死值得,不必去看将来的事,你娶了谁,我又要娶谁,都不必看了。”   “隆。”齐王叫,声音贴了僵硬的唇齿,有种别样的诡异陌生。   “或许是我多心,狭隘,可是澶,我嫉妒唐流。”少相说,他肌肤苍白如纸,眼珠却是墨黑,仿佛脸上只剩下这双眼,哀恸地看牢齐王,“记得那次她在花园跳舞,你目不转睛地看住她,那一刻,我真是恨她入骨。那么多歌姬美人,你从来不曾一顾,可那天在园中,我突然明白,如果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必会喜欢上那样桀骜不驯的女子,我妒忌她,竟能得你这一回眸。”   他声音微弱,拼全力把话说完,立刻气喘吁吁,脸上腾起红晕,他睁大眼,奋力嘶叫:“澶,只可恨,我并不是个女子。”   终于,他大力咳起来,浑身颤抖,唇边涌出血沫,齐王情知不妙,也不叫人,扑上去捺住他身子,急道:“隆,不要再说了!”伸手在他胸前推拿,要努力助他理顺呼吸,可少相仍是狂咳不止,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拉了齐王的手,指尖将他肌肤刺出血来,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随意扭曲抽动,呼吸渐渐只出不进,齐王瞪红了眼,抱住他,突然大叫一声:“隆,放心,我决不会娶任何人!”   太后却正好于此刻开门踏入,这一声如雷重击,将她劈呆,身后宫人侍卫瞠目结舌,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   病榻上齐王已抱了少相尸身,肩头抽搐,压抑、疯狂、凄厉、呕吐般的哭泣,似一只血淋淋的金勺在体内寻遍,剜肉切筋挤髓,划过骨,痛不可挡。   太后踉跄地,转身逃出去。   她喜欢在裙腰上垂系缨络玉环,平时轻脆宛若清音,此刻却乱如惊涛骇浪,一路丁丁当当朝外狂奔,发上金钿宝钗一路坠洒,宫人跟随沿途捡拾,太阳下琉璃瓦明亮刺目,太后力竭,倚在假山旁喘气不止,脸上仍是瑟瑟地抖,面皮浮肿颤动似随时会脱落,露出下面青筋红丝的一张真面目,血肉模糊,狰狞如鬼。   她举袖掩面,似要将这张面皮强按回去,细线柔笔描画的胭脂香粉糊作一堆,如某日她半夜起来照菱花镜,没有了金珠宝玉、浓粉艳脂,皱纹纵横如龟裂的土地。   她只觉灰心,疲惫不堪,甚至不想把衣袖放下,这张老脸,还有往日一切美景佳境,在耳旁喀拉拉毁了一地,碎裂到只有从头修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重复破碎,她收拾了这些年的残局,于空洞废墟上堆出繁花似锦,可毁灭只须略略一指,一句话、一个人,整匹绣花绸缎上便挑了丝,于是逼得她打起十分精神迎战,事到如今,不是不可以,但,她也累了,懒得再动一根手指。   唐流在去牢房的途中遇到太后,猛吃一惊,几乎疑心自己眼花,没有了精心妆扮与沉稳仪态,太后不过是个平凡老妇人,容色早败,且忧心忡忡。   “少相死了。”太后,眼珠异样的涤浊,再无往日精明锐利的光芒,她茫然看住唐流,越看越幻化出长公主的影子,于是叹,“你们都在怨我吧,虽然不说话,可一个个心里恨毒了我,我会不知道吗,什么时候你们才能体会出这一片苦心,哪怕一言半语,也不枉我费心至此了。”   她说得可怜,垂垂老态毕现,唐流皱眉,倒也狠不下心再用话去刺她,侧过头只当没听见。   “你并不知道。”太后喃喃地,上去抚她脸上伤疤,“任何东西底子里都是丑的、坏的,只有在表面做文章,所谓的光鲜齐整哪个不是粉饰太平,何必太过认真呢?”   “但我对面上的光鲜齐整并无兴趣。”唐流忍不下去,挥袖拂开她的手,反驳,“若是你还是一味强加太平予我,只怕终要拼成两败俱伤。”   “唉。”太后被她顶得心痛,摇摇头,“我怎么再会逼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逼你又有何用,看来,我只有放你嫁给平将军了。”   “是吗?”唐流看她两眼,“你又要我脸上贴了金箔去嫁给平吗?这样做岂不是换汤不换药?”   “你这孩子,脾气也太过强硬了,难道非要把自己迫到无路可走才会明白?”她上来拉住唐流的手,落下眼泪,“你母亲的脾气也犟,而你更添了戾气,这样的倔强执拗放在男儿身上固然是祸根,女孩子有了也是薄命呢。”   唐流被她说得愣住,沉默下来,回忆往事,似乎自己也有偏激之处,但又一深思,断然摇头,“你若肯放我同熏儿走,自然是好,但要让我以小公主身份嫁给平将军,那还是不可以。”   她仰起脸来,惨然地笑,“你会觉得贴了金箔后我脸上便没有疤了吗?它始终是在那里,无论是胭脂水粉、金箔珠玉,再多掩盖后面,它不过是块伤疤。荣耀也一样,并不是我披金挂银顶了小公主的名头便可脱胎换骨,唐流只是唐流,无法混迹到高贵皇孙里装腔作势。”   “是吗?果真如此?”太后突然抬起头,眯眼看她,如一只狐狸瞧见它感兴趣的猎物,唐流被她睨得皱眉。   “孩子,也许你真是有骨气,但在我眼里,所有的骨气与软弱都另有原因。”她拉了唐流的手,轻轻触摸上面的伤痕,“比方说吧,你看,这个伤口已经好了,可表面的皮肤却变得粗硬了些,人也一样,有时候固执己见,不肯认命,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心虚。”   唐流突然抽手出来,狠狠瞪她。   太后毫不在意,她脸上妆容早乱,眼里却又发出光,“我说得不对吗?奇怪,为什么总听到有人口口声声说反对装腔作势,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不装腔作势?区别只是在于手段高明或愚蠢,孩子,不是我笑话你,你现在的模样,也是种装腔作势呢,你心里越是害怕自卑,表面便越拒绝反对,你说我强逼你,你又何尝不在强逼人情世故?”   她自知这话伤人,于是口气越来越温柔,脚下一步步跟近来,唐流听得面色发白,情不自禁要往后退,太后加快一步迈上,扶了她的肩,贴在耳旁柔声道:“其实也怪不得你,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贞节与容貌?人总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你虽不肯用金箔盖住伤疤,可一早已用强硬态度藏住它了。我很明白,也同情你,好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全是为了你着想。”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已贴在唐流脸上,指腹轻触在伤痂硬突处,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声音体贴入微,“别再这么意气用事,好吗?既然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路,何不让我来帮你,难道你不在乎平将军的想法?非要令他一同贬入市井才好?你自弃,也非得连累到他?”   唐流不响,突然低下头,捂住面孔抽泣。   “唉,你怎么哭了?”太后叹气,收手回抚鬓角,“先皇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我言语毒辣,字字见血封喉,其实我不过实话实说,偏偏每次居然都能说中要害,叫他心惊肉跳罢了。”她又来劝唐流,“好孩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这话也许太利太狠,但是,你若是看不清自己,又怎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话里藏针,针尖又染了迷魂香,一字一句先将唐流心痛处刺得鲜血淋漓,再放出怀柔手段,慈爱万般似地拥住她肩头,“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只想与爱人平淡度日,可男人未必会这么想,也许现在他心里有你,肯弃了官同你一起吃糠咽菜,可十年后会不会后悔?他是否会埋怨这个决定?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头,侧向墙角一株桃花,满枝淡粉浅红细碎,娇艳如寻常小家碧玉,于是她伸手擦了泪,道,“请你放我与熏儿走,顺便代我问平将军一句话,如果他也想官复原职,娶一个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请你也答应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不解,“我答应平将军,可你与那孩子要去哪里?”   “我要与熏儿离开这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她眼睛里,“请你现在就放了我们,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你身边。”   “你不顾平将军了吗?”太后叹,“他如此……”   “就算我不过是在装腔作势,骨气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们何不索性来赌一记。我走了,他若跟来,便是我赢;若不肯跟来,就算我唐流戾气害己,薄命也认了!”唐流只追问她这一句,“你可舍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处阳光里琉璃瓦闪闪晶亮,如有双眼睛紧盯在她身上,一个声音急急追问:“你肯不肯发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觉得喉咙里燥渴难安,与那日一样唇齿粘滞,于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么会不肯。”   一柱香后,唐流已领了熏儿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熏儿好奇地问,路上桃花烂漫,柳条抽芽,小孩子手里摘得满满的。   “回家。”唐流道。   “玲珑姑姑呢?还有傅叔叔呢?”   “他们不和我们一起走。”唐流难过,她讨不到玲珑的尸体,无法替她安坟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熏儿看了看她的脸色,懂事地不问了,把手里的花朵送过来,“姑姑,这花好美呢。”   唐流咬了牙,牵住熏的小手一路走下去,时而觉得自己脚步快,时而又埋怨自己走得慢。“或许我的确是在装腔作势。”她愤愤地对自己说,于是俯身抱起熏,大步走得更快些,然心头又郁郁地痛,强撑了半里路,赌气似地又把他放下。   转头往来路看,道旁树木繁茂,风很大,吹起一地灰尘,阳光下扬成细细金粉,漫天遍地,飞扑进唐流的眼,她看了看空荡荡的路,想落泪。   原来,薄命是真的。   繁世中,她只是一个柔弱寂寞的女子,除了伤痕与倔强,一段痛苦坎坷的来路,其他,一无所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了抬手臂,眼角夕阳将落未落,灼得彩霞浓赤,投射在路旁一潭水面上,妖红艳丽耀眼。   “或许太后说得对,我终是戾气难驯自讨苦吃。”唐流,疲倦且悲哀。她便继续拉了熏的手,盲目向前走,路上渐渐有行人,农人肩上扛了耕具,手里牵了老黄牛,身后是拎着竹篮的农妇,篮子上的布巾略歪了些,露出篮里一角粗花老碗,里面尚剩下些水。   大路交汇处有人骑马抬轿,是家底丰厚的读书人接妻子从娘家回来,“咿呀咿呀”抬得稳,女子鬓角插了几支珠花,从轿窗处撩开窗帘往外探看。   路旁零星散布各色小吃杂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的老头用细竹签挑了软滑粘韧的麦芽糖,举到孩子面前,“又香又甜又好玩的扭股糖啰……”   唐流与熏儿茫然,这些日子,除了丝绸绮罗繁美宝光的行宫别苑,便是青石地板阴冷灰暗的牢房,再见到这样欢欢喜喜的百姓生活,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熏儿一连咽了几口口水,不敢明讨,假装问:“姑姑,这是什么呀?”可眼神一早出卖真相,简直是乞求地在看唐流。   “我买了。”唐流莞尔一笑,去怀里掏钱,才发现,刚才自己没接太后赏的包裹,身上分文没有。   “乖,熏,咱们先赶路,姑姑有东西放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就有钱买糖了。”   “我买了。”身后有人一手已把麦芽糖接过去。   熏儿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转眼却又亮起来,那支糖重新又递到他面前。   “平叔叔。”他喜出望外,动作飞快,第三个字已模糊在塞满糖的嘴里。   唐流蓦然僵在原地,千粒万粒金色粉尘在眼中爆开,弥漫成朦胧一片,这样一个濡湿的黄昏。   平转过她的肩,急道:“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以为自己跟岔了路,一直顺着大道走,越走越怕,简直怕得要死!”他把她一直拉到怀里,再也不肯放手。   他终于还是来了,唐流欣喜若狂,脸上却已湿了大片,她将脸埋在平的肩上,紧紧攥了他衣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痛哭出来。   “都怪我。”平叹,“别哭了,好吗?”   唐流摇头,依旧大哭,眼泪流不停。   熏儿张大眼,看得呆住,甚至忘记含在嘴里的糖。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人说:“你看你看,如今什么世道,面目如此端正的男人,居然也会抛妻弃子。”   “你错了。”旁边的人反驳,“我看倒是浪子回头,本来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平听得耳根阵阵发红,等唐流哭声弱了,扶了她肩,轻轻劝:“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这……这……这里人太多了。”   唐流这才发觉情形尴尬,擦干了眼泪,又听路人七嘴八舌奇言怪论连篇,“卟哧”一声竟笑出来。   平惟剩苦笑,“还是边走边说吧。”   他慢慢告诉她:“我走得慢了一步,是为了向太后讨一件东西。”   “什么?”   “我猜,你一定很想为玲珑立一个衣冠冢。”平从他怀里取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展开,“这是玲珑刺杀齐王时,侍卫从她身上扯下的一块衣料,齐王恨极了她,尸体埋身处太后也不知道,我只能找到这个。”   唐流沉默,她伸手过去轻轻抚摸,布料污秽不堪,玲珑死的那个晚上,分明是走入到她梦里告别,就穿了这件衣裳,背后夕阳妖红如血,唐流至今犹记得她的眼睛,清澈、聪慧、寂寞、洞透世情,只是,独独没有留恋。   唐流低下头,将衣裙贴在脸上,衣上血迹斑斑,此时又混了她的泪水。   平仰天长叹,再不顾众人目光,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完) ━━━━━━━━━━━━━━━━━━━━━━━━━━━━━━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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