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导读   ·法国推理小说的前驱   卡斯顿·勒鲁(1868-1927),本世纪初知名的法国新闻记者兼小说家。勒鲁在世时就是极成功而受欢迎的票房作家,共著有长篇小说、报道文学三十余种,现在读者还记得的或者市面上还流传的,可能只剩下三种,一种就是多次改编为电影、戏剧而历久不衰的《歌剧魅影》,另外两种则都是推理小说史上的经典之作:《黄色房间的秘密》与《黑衣女子的香气》。事实上,《歌剧魅影》原来的故事也不乏推理悬疑解谜的元素,和《黄》与《黑》二书同属一类,但后改编都着重在“夜半歌声”的恐怖与悬疑,或者强调的刻骨铭心,故事中的推理元素反而隐退不彰,反倒不太有人谈到《歌剧魅影》与《黄色房间的秘密》、《黑衣女子的香气》两者的关系了。   推理小说的发展初期,法国自成一系,并不逊色于侦探小说的故乡英国。早在福尔摩斯出现江湖之前,一位使后来的推理小说成形的法国作家已经风靡全欧了,这位作家不是别人,就是以《勒沪菊命案》等作品闻名于世的法国作家加伯黎奥(1833-1873)。被人们称为“长篇推理小说之父”的英国作家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极可能都还受了他的影响(他们活跃的时间几乎同时)。   加伯黎奥对巴黎的警察工作方式非常了解,对各种犯罪现象的社会知识也极其丰富,他写的犯罪办案小说,实际上是造就今日推理小说型貌的重要里程碑。有趣的是,正是因为他对真实警察办案的深刻了解,他一开始并不敢创造一位神探式的警察(因为那和一般老百姓的感受太不相同了),在《勒沪菊命案》里,办案的警察是来自巴黎保安局的探长吉弗赫尔,但真正推理破案的却是一位业余的退休当铺老板塔巴黑。到了后来的侦探小说,加伯黎奥才真正塑造了一位聪明的警探勒寇克,这位侦探也在小说史上开始其不是鱼肉乡民的酷吏形象,而是“为社会无辜百姓而办案”的“勒青天”,从此侦探小说才走向正直正义之路。   福尔摩斯出现江湖之后,他在小说中把“勒寇克”和“杜宾”(爱伦坡小说中的神探)都嘲笑了一顿,说他们的推理能力不值一哂;但这句嘲笑也得到报应,等到法国人写“亚森罗宾”的时候,没事也要嘲笑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是不值一看的。   卡斯顿·勒鲁在写推理小说的时候,写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也还在活跃之中;勒鲁是位跑法庭新闻的新闻记者,深知阅读大众的口味,他意识到社会犯罪题材的新兴吸引力,遂将气力转向推理小说的写作,第一部《黄色房间的秘密》就大获成功,也因为故事中设计的“密室谋杀”构想而成为推理小说史的经典之作;《黄》作结尾时,作者留下一个伏笔,讲到一位黑衣女子擦身而过,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香气,这个场景就成了下一部作品的起点,这种“好莱坞续集电影”式的“抢钱”手法,也是开世纪风气之先,让我们不禁赞叹“太阳之下无新事”了。   ·煽情侦探剧的代表作   勒鲁的几部作品也堪归类为正统古典推理,尤其是《黄色房间的秘密》的“密室”情节架构,更成了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但我们也别忘了勒鲁的时代是推理小说史的“上古时期”,上古蛮荒,筚路蓝缕,没有人知道推理小说将往何处去,也不知道推理小说的种种游戏规则后来将定于何方。事实上勒鲁的小说也显示出这种歧路,他的小说不只往犯罪解谜方面发展,也注意到另一个世纪初的阅读元素:煽情通俗剧的情节经营与情绪感染。   阅读的“悬疑”是怎么构成的?一个彻底的“迷题”(像《黄色房间的秘密》中封闭空间所发生的不可思议案情)当然是一种悬疑的来源,但人们的内心秘密与神秘世界,可能是另一个悬疑的来源。在勒鲁众多小说中,除了犯罪办案的元素,内心积藏的秘密与不可言宣的感情更常常成为主轴;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与《黑衣女子的香气》里,故事中的涉案人,甚至包括这位年轻新闻记者侦探胡尔达必的内心感情世势,是更大的悬疑;而到了勒鲁的另一部名作《歌剧魅影》,人事沧桑的悬疑已超过办案解谜的悬疑,现在甚至不被视为是推理小说了。但在勒鲁创作的逻辑里,我们却可以相信,作者从头到尾都在写“同一种”小说,那就是一种有社会背景的“迷云”,它常常来自于众生的“迷情”,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也就是侦探),它有可能会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也许可以把这样的小说称为“煽情侦探剧”,这个次类型最重要的代表作家就是写《白衣女子》和《月亮宝石》的威尔基·柯林斯和勒鲁两人;两位作者都利用推理剧的形式来表达他们对社会现实的关心与观察,也都利用通俗剧的方式来取得“阅读大众”的支持。推理小说这种看似仰赖知性能力的故事类型,却曾经徘徊在知性解谜与感性煽情的十字路口(后来解谜占了上风,煽情架构则成了辅助的角色),这也是推理小说史上一个有趣的历程。   如果你在《黑衣女子的香气》里看到一个感情冲动、甚至不惜以身相殉的年轻侦探(后来的推理小说不太这样对待它的神探,成为规律的侦探是解谜的要角,而不是本身需要“被辅导”的人);如果你看到故事中多重悬疑、情绪起伏震荡的情节设计,一如八点档连续剧;如果你看到每一章节结束都留一个戏剧性转折的尾巴(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不要惊讶,这正是“煽情侦探剧”的代表性特征,也正是连续剧的元祖,它们之间有紧密的血缘关系(是的,想想看《歌剧魁影》和连续剧的关系,它们之间多像啊!只是《歌剧魁影》好太多了)。你读一本推理小说,不但得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又能看见历史演化的变迁痕迹,不是获益良多吗?   詹宏志      01 故事的后续   1895年4月6日,荷勃·达尔扎克与玛蒂·桑杰森在一切从简的情况下,于巴黎的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举行婚礼。这离“黄色房间”事件己有两年了,我在前本书《黄色房间的秘密》中叙述过。那件事曾引起很大的轰动,相信人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就遗忘。大众对此印象仍深,如果将婚礼的消息公开的话,这所小教堂一定会挤满人潮,争相目睹这轰动社会、撼动人心的黄色房间事件的主人翁。幸亏这教堂离学府区相当远,婚礼的消息没有走漏。受邀观礼的仅有达尔扎克及桑杰森教授的几个朋友,都是能守密的人,很荣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很早就到了,很自然地,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寻找乔瑟夫·胡尔达必,但令人惊讶,他并未出现,不过我深信他一定会来。在等待中,我坐在亨利·合勃及安德烈·海斯两位律师旁边的座位上。在圣查理圣坛一片平和引人沉思的气氛中,他们俩正在小声谈论凡尔赛诉讼案的离奇经过;即将举行的婚礼勾起了他们的回忆。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谈话,一边审视我周围的事物。   上帝啊,这所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真是阴暗、凄凉无比!老旧衰败,裂缝遍布,肮脏不堪。这座教堂脏垢堆积,土灰龌龊,然而却不是那种历经岁月、令人敬畏而且可以巧饰石块的尘垢。这教堂置身在圣渥克多及贝那汀区显得很突兀。它坐落在大街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人。外表灰暗,内部死寂,和其他地方相比,天空似乎离此神圣地很远;虽有一道暗淡光芒注入,但这道光芒很难穿过彩色玻璃的积垢,照耀信徒。您曾读过荷南的《小小回忆》吗?他少时在附近杜班陆神父的神学院就读,惟一能出来的机会便是到此地祈祷。您若推开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的大门,就会了解为何这位《耶稣一生》的作者当时会想死。然而达尔扎克及玛蒂居然要在这阴郁黑暗的地方举行婚礼!在这个好像是用来举行葬礼及纪念逝者仪式的地方!我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楚,心里非常难过,觉得是种恶兆。   合勃及海斯两人仍在我身旁聊个不停。前者对后者说,虽然凡尔赛诉讼案的结果令人满意,而费得力克·拉桑这残忍无情的敌人也被正式宣布死亡,但他仍对这对新人的未来无法完全放心。也许有人仍记得可怕的“多尔多涅号”船难,那是在达尔扎克教授获无罪开释几个月后发生的事。“多尔多涅号”行驶于哈佛尔港及纽约之间,是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大型邮轮。一个浓雾密布的夜里,在纽芬兰的外滩上,一艘三桅船靠近“多尔多涅号”,船首直接撞入邮轮的轮机舱。三桅船漂走的十分钟后,邮轮直沉海底。只有三十多名住在甲板舱房的旅客来得及跳入救生艇。第二天早上,一艘渔船将他们救起后立刻赶回圣尚港。后来几天中,大海上漂出几百具浮尸,拉桑的尸体也在其中。我们在拉桑的衣物中,找到他缝在夹衬里的文件。这证实这次拉桑真的死了!玛蒂·桑杰森于摆脱了她年少无知之时,在疏漏的美国法律下草率下嫁的恶夫。这恶贼的真名是巴勒枚耶,犯罪无数。他是以强·胡瑟的假名和她结婚的。现在他再也无法阻碍她及一直默默英勇爱着她的男人。我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一书中曾叙述过所有的细节。这是历来重罪法庭记录中所能找到最离奇的案件。如果没有乔瑟夫·胡尔达必这位十八岁的年轻记者的卓越调查,这事件的结局可能得以悲剧收场。只有他识破拉桑这位著名警探的真实身份——他就是巴勒枚耶。他的意外死亡,也可说是无耻之徒的宿命,同时也为这整个悲剧画上休止符。相信他的死是使玛蒂小姐迅速痊愈的主因;葛龙迪椰城堡的惨事对她的神志造成很大的冲击。   “你看吧,亲爱的朋友,”合勃律师对正用不安的眼光扫视教堂每个角落的海斯律师说,“人应该坚定地对生命保持乐观,所有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即使像桑杰森小姐这样不幸的遭遇……你为什么一直回头看?你在找谁?你在等人吗?”   “没错,我在等拉桑!”海斯律师答道。   合勃律师尽量在不冒犯到这神圣地方的庄严扑哧一笑。但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想的和海斯律师差不多。当然那时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可怕的不幸已经威胁着我们。但是现在,撇开我后来了解到的事情真相不说,当时我想到拉桑时产生的不安感至今仍深印在脑海中。尽管如此,在本书中,我会坚持在迹象逐渐显露时才公布真相。   “喂!桑克莱,你知道海斯律师是在开玩笑……”注意到我奇怪态度的合勃律师说。   “我不确定。”   我开始和海斯律师一样专注地观察四周。事实上,当拉桑还是巴勒枚耶的身份时,我们就常以为他死了,他当然也可能以拉桑的身份复活。   “你瞧!胡尔达必来了,我打睹他一定没像你们那样紧张。”合勃律师说。   “哦,哦,可是他看来很苍白。”海斯律师注意到。   年轻记者朝我们走来,魂不守舍地和我们握手。   “桑克莱,你好;先生们,你们好。我没有迟到吧?”   我觉得他声音颤抖着。他很快就走开了,一人独伫角落。我看到他像孩童般跪在祈祷凳上,双手掩住异常苍白的脸孔祈祷。   我从不知道胡尔达必会那么虔诚,他专注地祈祷令我吃惊。当他抬起头时,双眼盈满泪水,而且一点都不加以掩饰。他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整个人都沉浸在祈祷—也许还有悲伤中。这悲伤是为了什么呢?能够参加这个众人期望的婚礼,他难道不感到高兴吗?达尔扎克及玛蒂小姐的幸福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吗?总之,也许这年轻人是高兴而流泪吧!他站起来躲进石柱的黑影中。我没跟过去,因为我看得出来他想独处。   就在这时,玛蒂·桑杰森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进,达尔扎克走在后面,他们三人真的变了许多啊!葛龙迪椰城堡的悲剧对这三人造成很大的不幸,但奇妙的是,玛蒂小姐看起来比以前更美。当然,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而是宛如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像,就像古代的女神及异教冰山美女般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以往在第三共和国的官方舞会中,她翩然的舞步常引来充满赞赏之情的低语。可是她完全是为了她父亲才不得不参加这种聚会。她年轻时犯的过失,让她在多年以后付出代价,命运之神将她推入一场短暂的绝望及疯狂中,好像只是为了让她卸下石头面具,露出隐藏在面具后那副敏感温柔的灵魂。这一天,在我眼中,这仍不为人所知的灵魂,散发出最迷人、柔和的光辉。从她的鹅蛋脸、充满喜悦却仍带哀愁的双眼及光滑如象牙的前额上,都可看到这股光辉,那是对一切美丽及善良事物的爱。   很不好意思,我必须承认我一点都不记得她礼服的款式,连颜色我都想不起来。但我记得其他的事。举个例子,有那么一阵,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因为她没有从众人中找到要找的人。直到她瞧见站在石柱后的胡尔达必,整个人才完全平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她对他微笑,接着又对我们微笑。   “她仍有疯子般的眼神!”   我迅速转身去看是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原来是那个被达尔扎克好心收留在索尔本大学实验室里做助手的可怜虫。此人叫毕纽尔,是新郎的远房亲戚。我们都不认识达尔扎克其他的亲人,他家在南部,父母很早就亡故,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似乎断绝了和家乡所有的关系,仅保留了一股狂热的成功欲望、卓越的工作能力、精敏的才智及对情感的忠诚。他在桑杰森父女身上已充分表现出这个特点。他也还保有他家乡普罗旺斯省特有的轻软口音。刚开始在索尔本大学教书时,学生们会因此而发笑,但是很快地,他们就爱上了这口音。因为它听起来就像愉悦平和的音乐,使这年轻有名的讲师难免有点枯燥的课生色不少。   去年春天的一个清晨,距今差不多一年,达尔扎克将毕纽尔介绍给他的学生们。他刚从爱克斯市上来,原本在那里是担任实验员的,因犯了纪律过失被解职。他及时想起达尔扎克这个远亲,便搭上火车来巴黎。他很知道如何博得玛蒂小姐未婚夫的怜悯。出于同情,达尔扎克想办法留下他担任助手。那个时候,达尔扎克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葛龙迪椰城堡的悲剧及重罪法庭的审判过程使他情绪太过激动,对身体造成了伤害。那时我们都认为玛蒂小姐已经痊愈了,加上婚礼即将举行,他的精神应会好转,如此也会帮助恢复他的身体健康。但是相反地,我们都注意到,从达尔扎克开始雇用毕纽尔那天起,虽然他说他们的合作将减轻他的负担,对他有极大的帮助,可是他却愈来愈虚弱了。此外我们也发现到,毕纽尔真是扫帚星,连续两次没有危险性的实验竟都发生可怕的意外。第一次实验时,一个杰斯勒试管突然爆炸,碎片差一点使达尔扎克受重伤,可是还好只有毕纽尔受伤,他手上的疤至今仍没消。第二次意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吊在达尔扎克头上的一盏小汽油灯,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炸,火舌差点烧坏他的脸,幸好没造成什么大碍,只烧到眉毛还有短期的视力障碍。自此他的眼睛对日光异常敏感。   葛龙迪椰城堡悲剧发生后,我的精神一直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任何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都使我觉得藏有玄机。上次的实验发生意外后,我亲自去索尔本大学找达尔扎克,陪他去看药剂师,然后去看医生。毕纽尔表示想跟我们一起去,我很冷淡地请他留在实验室。途中,达尔扎克问我为何如此对待这可怜的毕纽尔,我说我讨厌这个人,因为我本不喜欢他的举止态度,而那天尤其深感厌恶,因为我觉得他应该对这场意外负责。达尔扎克想知道原因,但我无法解释,他便笑了起来。等到医生表示他差点就要失明,而且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受到其他的伤害,这时他可就笑不出来了。   我对毕纽尔的顾忌毫无疑问是很可笑的,还好后来也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尽管如此,我对他的成见仍深。在我心中,我仍无法原谅他,因为达尔扎克的健康毫无进展。初冬时,达尔扎克咳嗽咳得非常厉害,我及其他人都恳求他请假,去南部好好休养一阵子。医生也建议他去山雷摩。八天之后,我们收到他的来信。信中说他觉得好多了,到达这地方后,他胸口的一块重担好像被拿掉了。“我呼吸畅快多了!要动身离开巴黎时,我都觉得快窒息了。”他这样告诉我们。达尔扎克的这封信让我反复思索。我毫不犹豫将我的想法告诉胡尔达必,他跟我一样很诧异。达尔扎克和毕纽尔在一起时,身体是如此糟,当他们分开后,立即变得如此健康……这个念头一直萦绕我胸怀。我绝对不允许毕纽尔离开巴黎,绝对不行!如果他离开,我一定会跟着他!可是相反地,他哪里也没去,倒是比以往更亲近桑杰森一家人。毕纽尔总是以询问达尔扎克的近况为借口,赖在他们家;甚至有一次他还见到玛蒂小姐。但是因为我已经跟她说过这个实验室助手是个怎样的人,所以她已对他深恶痛绝,我对这项成就很感自豪。   达尔扎克在山雷摩待了四个月,回来时,几乎已经痊愈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不行,必须非常小心地保养。胡尔达必和我决心监视这个毕纽尔。知道达尔扎克他们快要结婚时,我们都很高兴达尔扎克准备带他的新婚妻子去度很长的蜜月,他们会远离巴黎,以及毕纽尔。   达尔扎克从山雷摩回来时曾问过我:   “您现在对毕纽尔这个可怜虫的感觉如何?有没有改变?”   “不可能!”我答道。   他仍然嘲笑我,用一些乡下俚语逗我。他心情难得不错时最喜欢这样了。从南部休养回来后,他口齿变得较伶俐,可爱的南方乡音也加重了。   他很快乐!我们不知他到底有多幸福,因为从他休养回来到结婚这段期间,我们很少有机会看到他。他站在教堂门口时,整个人好像变了个样。神气的他将微驼的身材挺得直直的,幸福使他看起来更高、更帅!   “老板还真像要结婚的人嘛!”毕纽尔冷笑着。   我离开这个令我不齿的人,往前走到桑杰森老先生的背后。整个婚礼过程中,他只是袖手旁观,不发一语。直到婚礼结束,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才好像清醒过来。   我们走过教堂圣器室时,海斯律师重重叹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呼吸了。”他说。   “朋友,难道刚才你都不能呼吸吗?”合勃律师问他。   这时海斯律师才承认,直到最后一分钟,他都怀疑死了的拉桑会出现……   “有什么办法!”他笑着反驳他的同事,“我总无法相信拉桑会就这样死了!”   后来全部的人都进人圣器室,差不多有十来个。证人已在教堂婚姻簿上签过名,其他人则向新人道贺。这个圣器室比教堂还要阴暗。如果这个圣器室不是如此狭小,我一定会以为是这里的昏暗,使我在这重要的一刻找不到胡尔达必。然而非常明显,他不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玛蒂小姐已经唤过他两次了,达尔扎克也请我去找他,我照做了;可是我还是单独一人回到圣器室,因为我没找到他。   “这真的很奇怪。”达尔扎克问我。“他的行为很不可解。您确定到处都看过了吗?他也许在某个角落做梦呢!”   “我每个地方都找过了,而且还叫唤过他。”   但是达尔扎克听不进我说的话。他决定自己去教堂里找他。他比我有收获,一个在教堂门廊下持杯乞讨的乞丐告诉他,胡尔达必在几分钟前就离开教堂,坐上马车走了。当达尔扎克告诉他新婚妻子这个消息时,她非常难过。她唤我过去。   “亲爱的桑克莱先生,您知道,我们再过两小时就要到里昂车站搭火车了。请您务必找到我的那位小朋友,带他来见我;并且跟他说,他怪异的举动让我非常优虑……”   “包在我身上。”   我立刻就去找胡尔达必,但仍一无所获。我去过他家、报社及法院的咖啡座——胡尔达必因为工作需要,每天这个时候常常待在这里。但我没找到他,他的同事也没人知道他会在哪儿。读者们一定可想像得到,等在里昂车站的众人有多难过。达尔扎克深感遗憾,但是他得忙着安置家人。桑杰森教授要去曼屯的瑞思先生家,他将陪新人坐到第戎站;新人则继续乘火车往古勒斯及塞尼峰。达尔扎克拜托我告诉他妻子这个坏消息。我只好去执行这个令人难受的任务,并说胡尔达必一定会在火车出发前赶来的。我才刚说了几个字,玛蒂小姐就啜泣起来,摇着头说:   “不!不!算了……他不会来了。”   然后她登上车。   这时,那令人厌恶的毕纽尔看到新娘如此激动,忍不住又向海斯律师重复说:   “你们看!你们看!我就说她的眼神像疯子吧!唉,荷勃错了,他应该再等等的!”   海斯很粗鲁地叫他住嘴。他真是活该!我还记得毕纽尔说这话的表情和他当时带给我的恐怖感觉。毫无疑问,从开始我就不认为毕纽尔是好人,尤其他很善妒。他很不满意达尔扎克只帮他安排了一个小职位。他脸色泛黄,五官细长疏淡,整个人看起来很苦闷,而且身材细长,臂长腿长,脑袋也长。但是也有不合比例的部位,手和脚都生得短小纤细,算得上优美。年轻的海斯律师斥责他的刻薄后,毕纽尔立刻感到不悦。他与新婚夫妇客套一番后就离开了车站——至少我相信他离开了,因为我再也没看到他。   距火车离站只剩三分钟了,我们仍在等胡尔达必。我们把整个月台都仔细看过了,而且试着从迟来的旅客中找寻这年轻朋友的可爱脸孔。他总是横冲直撞,每次穿过人群,都会引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这时我们就会知道是他来了。他从不理会旁人,看起来总比别人急——他怎么可能还没出现呢?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听到巨大的喀哒声,车厢门已经关上了……然后铁路局职员以简短的话催促旅客:   “上车了!先生们……上车了!”   有几个人赶在最后一秒钟跳上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宣布火车要开了,火车头发出嘶哑的吼声,列车缓缓前进……但是胡尔达必仍未出现!我们觉得难过,也感到意外,我们站在月台上看着达尔扎克夫人,都忘了祝福她旅途愉快。她凝视月台许久,当火车开始加速前进时,她才真正确定不会看到她的小朋友了。她由车门递给我一个信封。   “请交给他!”她对我说。   突然,她好像惊吓过深,说话声调变得很奇怪,我不禁联想到毕纽尔。她说:   “再见了,朋友们……也许永别了!”      02 乔瑟夫·胡尔达必阴晴不定   我独自一人从火车站回来。我诧异于心底一股莫名的悲伤,却又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自从凡尔赛诉讼案开庭以来,我亲身经历了其中的波折起伏,对桑杰森老教授、他女儿及达尔扎克三人都怀有深厚的友谊。照理说,这个令人满意的喜事应使我特别高兴才对。我这沮丧的感觉一定是与胡尔达必不告而别有关。桑杰森父女和达尔扎克视他为救星,尤其是玛蒂小姐,当时她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需要细心看护,在疗养院待了好几个月出来后,这位名教授的女儿了解到这年轻人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了异常重要的角色。要不是他,她及她所爱的人都会陷人绝望中。她恢复理智后,读了法院辩论过程的记录,胡尔达必那时的表现像是个制造奇迹的英雄。从那时候起,她对胡尔达必的感情仿如母亲般的关怀。她对于他的一切皆感兴趣,尤其是他的隐私;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包括那些我所不知、甚至是他本人也不知道的事。她对于胡尔达必的身世一直很好奇,但没有表现出来。胡尔对这点从来不提,并显得很高傲。他很珍惜这位可怜女人的温柔友谊,但与她来往时,他却极为谨慎持重,非常拘谨守礼,连我都感到吃惊不已。因为我所认识的这个男孩一直冲动惯了,他的情感丰富,而且经常左右他的情绪。我曾不止一次提醒他,但总是被他搪塞过去。对这位受人尊敬的女士,他非常直接且热烈地表现出他的忠诚。他曾说过,如果有机会为某人牺牲的话,他比所有人都愿意为她而死。但有时,他的情绪又令人难以捉摸。举个例子,有一次,胡尔达必因为有机会可以去桑杰森家——他们后来不愿再住在葛龙迪椰城堡,过了冬天后,就在马恩河岸的雪妮维区租了一栋美丽的花园洋房——度一天假而雀跃万分,就在我面前,他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样;可是突然,他又毫无来由地拒绝陪我去。我只好单独出发,留他一人待在位于圣米榭大道及王子街交叉口的小房间。我很生气他这么做,这使好心的玛蒂小姐很是难过。某个星期天,她被胡尔达必这种态度给激怒了,决定和我一起去他在拉丁区的住处,给他一个惊奇。   到了他的住处后,我一敲门,胡尔达必便很大声地说“请进”,并从工作的小书桌前起身。看到是我们后,他脸色突然变得很苍白……苍白到我们害怕他要昏倒了。   “天啊!”   玛蒂小姐边尖叫边冲向他。但是胡尔达必动作比她更快快,在她还没靠近书桌之前,就用公文包将整个桌上散布的纸张盖起来。   玛蒂小姐看到他这个举动很惊讶地停下来。   “我打扰了您吗?”她轻声地责备地。   “当然没有!”他答道,“过些时日,等我完成后再给你们看。这个剧本是我的精心杰作,共有五幕,但结尾我还没想出来。”   他对我们微笑,情绪很快就镇定下来,跟我们说了许多笑话,谢谢我们来陪他,使他不会太无聊。他后来坚持要请我们去拉丁区一家叫“佛约”的餐厅吃饭。那一晚真是开心极了!胡尔达必打电话给达尔扎克,他赶来和我们一起用甜点。那时达尔扎克的身体还不错,那个奇怪的毕纽尔也还没到巴黎。我们开心得像孩子一般。那个卢森堡公园的夏夜真是美丽温馨极了!   在离开玛蒂小姐前,胡尔达必请她原谅他时好时坏的怪脾气,他坦承自己的性格有点孤僻。玛蒂小姐拥抱他,达尔扎克也拥抱他,使他深受感动。在我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但是当我们分开时,他却紧紧握了我的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举动。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啊!如果我在那时知道的话……现在我真气自己那时会轻率地对他下评论。   就这样,我心情沉重地由里昂车站返家,整个心思都是驱散不掉的揣测,脑子里想的是这两年来胡尔达必数不尽的疯狂奇想,以及偶尔伤人的任性行为。但是我从没想过会发生刚才那种事,也无法解释原因。胡尔达必在哪儿呢?我回到他在圣米榭大道的住处,心想我若是在那儿找不到他的话,至少可将达尔扎克太太的信留给他。出乎意料,我到家后,却看到我的仆人在那儿搬运我的行李!我要他解释这一切,他回答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我去间胡尔达必。   这家伙!在我到处找他的时候——当然我不会回自己家里找他——他居然跑到我希佛利街的住所。他吩咐我的仆人领他去房间,并且替我整理出四五天所需的绅士行头,整齐地放入一只皮箱。然后他要我那呆鹅般的仆人在一小时后将这只皮箱送到他在圣米榭大道的住所。   我大步直冲进他的房间,他正专心地将洗漱用具、内衣及睡衣一一放进旅行袋。在他完成这项工作前,我无法从胡尔达必口中知道任何事。因为他对一些日常生活琐事非常细心,甚至可说是有怪癖。他虽然收入不丰,却对这些细节非常重视,若有一点紊乱,他就受不了。好不容易他终于肯理我了,才对我宣布:“我们要去度复活节。”因为刚巧那时我闲着没事,他的报社《时代报》也放他三天假。他说:“我们最好去海边轻松一下。”我并没有回答,一方面是因为我很生气他刚才的表现;一方面,我觉得在春季天气这么恶劣的时候,跑去欣赏大海或英吉利海峡真是蠢透了。每年初春时,总有两三个礼拜的时间天气比严冬还糟糕。但是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沉默。他一手提着我的行李箱,一手拎着他的旅行袋,催促我走下楼梯。很快地,我们搭上在外等候的马车。半小时后,我们俩已坐在北上火车的头等车厢,这列火车经阿米安到堤河坡。当我们抵达凯勒站时,他对我说:   “为什么你不把那封信转给我?”   我看着他。他已猜到达尔扎克太太在出发前没看到他会有多难过,而且会留信给他。这挺容易猜到的。我回答他:   “因为你不配。”   接着我严肃地斥责他,他一点也不试着替自己辩解,什么都没说,这使我的怒焰更加高涨。但最后我还是将信交给他。他接过信,看着它,闻到信封上淡淡的幽香。他知道我一直好奇地看着他,所以故意皱起眉头,想以这个令人讨厌的表情掩饰他激动的情绪。但他还是失败了,于是额头紧贴着玻璃窗,假装很专心地研究窗外的风景。   “怎么了,你不读信吗?”我问他。   “不,不在这儿……等我到了那里!”   经过六小时漫长难熬的旅程,我们终于抵达堤河坡。那时已是半夜,天气糟透了,凛冽的海风吹袭空旷的月台。举目仅见一名海关人员,身上紧紧裹着风衣雨帽,在运河桥上踱来踱去。没见到任何车辆。几盏瓦斯灯的灯心在玻璃罩里颤抖闪烁,惨淡的光影倒映在巨大的水洼中。我们两个低头顶着狂风,拼命地快步涉水而过。远处,我们听到女人的木鞋走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喀哒声,应是夜归的当地居民。深海处传来刺鼻的咸味及阵阵海潮声,警惕我们小心谨慎,以免掉入港外的无底深渊中。我跟在胡尔达必身后低声埋怨着,四处一片漆黑,湿气又重。他很艰难地在前面带路,不过他认得路。尽管浪花凶猛地拍击,我们终于颠颠晃晃地走到一家旅馆门口。在这种天气恶劣的季节,只有这家旅馆是开放的。胡尔达必一进去就要他们尽快送来热汤及火炉,我们深感饥寒交迫。我对他说:   “好了!你现在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我们到这鬼地方来,除了想得风湿病及淋大雨外,还找些什么?”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这时胡尔达必咳个不停,而冻得暖不起来。   “哦,我跟你说,我们来这儿是为我那黑衣女子的香气。”   为了思索他这句话的含意,害我整夜辗转难眠。外面海风呼啸不停,在沙滩上大声怒吼埋怨,顷刻间来势凶猛地涌入城市,穿堂入室般吹入每个大街小巷。我听到隔壁胡尔达必的房间有动静,立刻起身下床,推开他的房门。他不顾寒冷及狂风,把窗户打得大开,我清楚地看到他对阴影送吻。他居然亲吻黑夜!   我踢手摄脚地带上房门,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吓坏了的胡尔达必把我唤醒,他看起来非常焦虑,给我一封从布格发来的电报。在出发前胡尔达必曾交代仆人将一切信件转寄至这里。电报的内容如下:   立刻赶来,请勿耽搁。已经放弃中东之旅,转往曼屯瑞思先生在红岩的家与桑杰森先生会合。不要告诉别人这封电文的内容,不要惊动任何人。借口度假,尽速过来!发电报到曼屯邮局给我。快!快!我等您。绝望的达尔扎克。      03 香气   “啊!我一点都不奇怪……”我从床上跳下来喊着。   “你从来都没相信他死了,对吗?”胡尔达必激动地问我。   虽然情势令人紧张,达尔扎克的电报措辞也令我不安,但我仍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激动。   “不是很相信。”我说。“那时,他极欲让别人相信他死了,所以发生多尔多涅号船难时,他大可牺牲一些文件。你怎么了?你看起来虚弱得不得了,你病了吗?”   胡尔达必无力地倒进椅子里。他嗓音颤抖着向我承认,直到婚礼结束时,他才真的认为他死了。他心里一直无法相信拉桑会眼睁睁看着达尔扎克及玛蒂小姐结婚。如果拉桑还活着,一定会阻止婚礼进行的,不管多危险,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知道玛蒂小姐是虔诚的教徒,虽然法律已判定她和前夫离婚了,可是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不会和另一个男人另缔婚约。尽管法国法律不承认她的第一次婚姻,但还是没用,神父的见证使她永远是这无赖的妻子。   胡尔达必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咋   “唉!你记得吗……在拉桑眼中‘小矮屋魅惑依旧,花园亦鲜艳如昔’。”   我握着胡尔达必的手,他在发烧。我想使他平静下来。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大声说:   “现在,他在婚礼结束的几小时后又出现了,对吧!达尔扎克的电报就是要说他回来了,不是吗?桑克莱,你也是这样想吧!”   “没错……可是或许达尔扎克搞错了!”   “噢!达尔扎克并不是个胆怯的幼童。可是最好他是如此,希望真是如此,对不对,桑克莱?希望是他搞错……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这太可怕了!哦!桑克莱,这实在太可怕了!”   即使在葛龙迪椰城堡面对最险恶的场面,我也没见过胡尔达必如此激动。他现在站起来,在房里走动,随便挪动着摆设,然后看着我,重复说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劝他不要如此惊慌,说这太不理智了,这封电报并不能证明什么,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接着又说,现在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像他这样坚强的男孩,不该这样恐惧得失去镇定,这是不可饶恕的。   “不可饶怒!真的,桑克莱,不可饶恕!”   “可是,亲爱的朋友,你真的吓到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很快就知道,情形非常险恶……为什么他没死?”   “到底谁告诉你他没死?”   “桑克莱……嘘!别说话,别说话。桑克莱,我告诉你,如果他还活着,我宁愿死了!”   “疯了!疯了!疯了!如果他还活着,你更应该活着好好保护她!”   “噢!噢!桑克莱,你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真是太对了!谢谢你,朋友!你说了使我有勇气活下去的字:‘她!’你能相信吗?刚才我只想到我自己,我只想到我自己!”   接着胡尔达必冷笑起来。我呢,说真的,看到他如此笑法,开始有点害怕。我拥着他,要他说明为何刚才如此惊慌,为什么提到死亡,为什么这样笑。   “胡尔达必,告诉我,告诉你最好的朋友!说啊!说啊!放轻松,告诉我你的秘密!告诉我,它是如何压迫你?我的心是对你敞开的……”   胡尔达必将手放在我肩上,凝视我眼睛的深处,直看进我心里。他说:   “桑克莱,你将会知道一切,你会知道所有我知道的,然后你会跟我一样害怕,朋友,因为你是个好人,而且我知道你爱我!”   那时我才相信他的情绪已经较为缓和了,他接着就问我火车时刻表。   “我们一点钟离开。”他说。“冬天时,没有火车从榆城直达巴黎;我们回到巴黎时已是晚上七点了,但我们仍有充裕的时间整理行李,然后在里昂车站搭九点的火车去马赛,后到曼屯。”   他一点也没征询我的意见就决定带我去曼屯,就如这次把我带来堤河坡一样。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我是不会拒绝的。此外,此刻他状况不是很正常,就算他不要我在身旁,我也放心不下。现在是法院休庭期,法院的事务都不急,我还算空闲。   “我们现在要去榆城是吗?”我说。   “没错,我们要去那里搭火车,从堤河坡坐车到榆城需要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   “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吧?”我说。   “够了,我希望有足够时间找我要的东西,唉!”   想到黑衣女子的香气,我沉默了下来。他不是已经说过,我将会知道一切?他把我带到防波堤边,海边风仍相当猛烈,我们必须躲在灯塔后面。他沉思了一阵子,并且朝着大海闭上眼睛。   “是这里,我上次是在这里看到的。”他终于出声了。他注视着长椅。“那时我们就坐在那儿,她把我紧紧楼在怀中。我那时年纪还很小,才九岁,她叫我待在长椅上,然后就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时是晚上,一个温柔的夏夜。那天学校举行颁奖典礼……哦,她没有参加典礼,可是我知道她晚上会来。那晚繁星密布,月光皎洁。有一刻我想看清她的脸孔,可是她用面纱遮住,叹息一声后就走了。我后来再没见过她……”   “那么你呢?”   “我?”   “是啊,你怎样了?你坐在长椅上等很久吗?”   “我很想这么做,可是马车夫来找我,我就回去了……”   “回到哪儿?”   “哦,当然是回学校……”   “在堤河坡有小学吗?”   “没有,但在榆城有一所,我是回到榆城的小学。”   他示意要我跟着他。他说:   “我们走吧!在这儿哪有法子知道?这儿有过太多暴风雨了!”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偷城。我们乘坐的马车走过粟树街尽头,在冷清空旷的广场石板路上发出噪音;车夫挥动马鞭预示有马车经过,整座死寂的小城都听得到细长皮鞭割裂般的声响。   不久,空中传来钟声,胡尔达必说这是榆城小学的钟声。后来一切都静了下来。马车及马静静停驻在广场,马车夫则消失在一间酒馆里。我们走近广场旁的高耸哥特式教堂,站在寒冷阴影中。胡尔达必看了一眼这栋路易十三式的建筑物。宽广的屋顶衬着粉红色的砖块,建筑物死寂的正面似乎在哀泣如今已不知所终的王公贵族。接着他以优郁的眼光端详市政府的方形建筑物,它肮脏的旗帜不怀好意地飘往我们这个方向。四周的房子,像是市政府官员常常去的“巴黎咖啡屋”、理发店、书店等等,都寂静无声。胡尔达必是不是和黑衣女子一起到过这里买了他的初级教科书?   “一切都没变!”   一条纯色无杂毛的狗躺在书店门口,慵懒地将脸藏在不动的四条腿中。   “它是祥!”胡尔达必嚷着,“噢!我看得没错!是祥!是我的祥!”   他叫着那只狗:   “祥!祥!”   老狗起身转向我们,倾听叫它的声音。祥蹒跚地走了几步,贴近我们后,又转身躺回书店门口,姿势全然没变。   “哦!是它!可是它不认得我了……”胡尔达必说。   他领我走进一条小街,这条卵石小街的坡度很陡。他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一直发着热。不久我们停在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前。教堂的门廊上装饰着一些形状半圆,如倒置小桌面的石雕,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能表现出17世纪的辉煌。推开一扇小门后,胡尔达必领我走进一道比例匀称的拱廊。拱廊深处有两座优雅的大理石雕像,他们是卡特琳·德·克莱芙及刀疤吉兹(法国16世纪吉兹家族的军事强人),跪在他们的空石棺上。   “这里是学校的教堂。”年轻人低声说。   这教堂里空无一人。   我们很快穿越过教堂,胡尔达必慢慢推开一扇旋转门。门外有座挡风的披檐。   “来吧!一切都没问题,我们这样就可以穿越教堂而不被门房发觉。他一定还认得出我。”   “被他看到不好吗?”我问。   就在这时,一个秃头男子,手持一串钥匙从披檐前走过,胡尔达必立刻躲进阴影中。   “是门房西蒙老爹!啊!他老了好多,头发都掉光了。小心!他要去打扫学生的自修室,现在所有人都在教室里,这样我们很方便了!只有门房太太在门房室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不管怎样,她不会看到我们。小心!西蒙老爹回来了!”   为什么胡尔达必坚持要躲起来?为什么?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我以为知之甚深的男孩!和他度过的每一个钟头都令我有新的发现。在西蒙老爹远离我们藏身的地方后,胡尔达必和我成功地溜出旋转门,我们躲在小庭院的矮灌木丛后面,现在我们可以舒服地靠在砖石扶手上,观察在我们下方的宽广院子及学校的建筑物,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切。胡尔达必捉住我的胳臂,好像害怕会掉下去的样子。   “我的天啊!”他的声音粗哑,“所有一切都变了!‘我找到刀子’的老自修室被拆了;‘他藏钱的内院’也移走了……不过教堂墙壁还在那儿。你看,桑克莱,你再弯低点……你看到教堂地下室的门吗?那是小教堂的门。天啊!当我还是小男孩时,不知穿过那扇门多少次,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甚至比最开心的游戏时间还快乐;每次黑衣女子来看我时,西蒙老爹就会叫我去会客室,我都得穿过这扇门。天啊!希望他们没有改变会客室!”他往后面望一眼,然后头伸向前面。“不!不!你看,那里就是会客室,在拱廊的旁边,右边第一扇门,她都从那边过来,就是那儿,我们等一下就去那儿,等西蒙老爹下去后。”   他一边说着,一边牙齿打着颤……   “疯了,”他说,“我觉得我无法承受了,我能怎样!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不是吗?想再看看那间会客室,她等我的那间会客室。那时我活着只是为了看她。虽然每次她离开时,我都向她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我已无法振作,绝望到其他人都替我的身体担心。为了不让我那么难过,他们就对我说,如果我生病的话,就再也看不到她了。直到她下次来看我前,我便不断回想着她及她的香气。我从来没仔细看过她的脸庞,而每次她搂我在怀里时,她的香气整个笼罩着我,使我几乎迷醉,所以我只记得她的香气,而她的影像是隐约不清的。每次她走后,我都会趁游戏时间溜进会客室。如果空无一人,我就会像今天一样,虔诚地呼吸着她呼吸过的空气,直到吸够了她短暂停留的气息,我才带着一颗香熏过的心离开。这是世界上最雅致、最微妙,也是最自然、最甜蜜的香气。我一直以为再也不会闻到这香气,直到那天—桑克莱,我告诉过你,你记得吗?总统府宴会的那天……”   “那天,朋友,你遇到了玛蒂小姐……”   “没错!”他的声音颤抖着。   啊!那时我不知道玛蒂小姐在美国时生了个男孩。那是她在前次婚姻中,和拉桑所生的,这男孩如果还活着,应该和胡尔达必一样大。如果我知道前因后果,我就能了解胡尔达必从美国回来后的情绪及痛苦(他在那儿一定找过有关自己身世的资料),也能了解胡尔达必为何重回以往黑衣女子探望他的学校,以及提到玛蒂小姐名字时怪异的语气!   我打破沉默:   “那么你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女子没回来吗?”   “哦,我确定她曾经回来过,可是我已经离开了!”   “是谁来接你的?”   “没人。我逃掉了!”   “为什么?为了去找她吗?”   “不是!不是!我是为了逃开她,桑克莱,我是为了逃开她……可是她曾回来过!我确定她回来过!”   “她没找到你,一定很失望!”   胡尔达必伸手朝天,摇着头说:   “我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啊!我好难受!嘘!朋友!嘘!西蒙老爹……他走开了……终于!快!快去会客室。”   我们大步冲到会客室。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还算宽敞。粗陋的窗户上挂着老旧的白窗帘,一排六张草垫的椅子靠在墙边,壁炉上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个挂钟。室内的光线很暗。   胡尔达必进入这房间后,将帽子脱下,就像平常人进人教堂时一样,充满沉思及敬意。他的脸变得好红,慢步向前走,局促不安地将旅行用的鸭舌帽揉在手中。他转身问我,声音愈来愈低沉,比在教堂时还低。   “哦,桑克莱,会客室就在那儿!来,摸我的手,我在发烧,我整个人都红通通的,对吗?每次我走进这里,知道会碰到她时,整个人都会变红!当然,我刚才跑过,现在仍有点喘不过气。我无法再等了,不是吗?啊!我的心,我的心跳得好快,和小时候一样,你看,是那里,那边,我每次走到那扇门边,就很羞愧地停住了,但是一看到在角落中的黑影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我便立刻跑向她,两个人抱在一起相拥痛哭!我很确定她是我妈妈,桑克莱!哦,她没说过她是我妈妈,相反地,她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朋友,可是,因为她都要我叫她妈妈,而且我亲她时,她都会流泪,所以我很清楚她是我妈妈。对了,她总是坐在那儿,那个阴暗的角落。她都在傍晚时候来,会客室的灯还未点亮。每次她都会将一个绑着粉红丝带的白盒子放在窗台上,里面是奶油蛋糕。哦!桑克莱,我最喜欢奶油蛋糕了!”   胡尔达必再也忍不住了,他靠在壁炉上,哭泣不已……当他觉得好一点后,终于抬头看我,忧伤的笑着。接着,他很疲倦地坐下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很清楚他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和他的回忆对话。   我看他从胸前掏出那封我交给他的信,他用发抖的手将信拆开,慢慢地读。突然,他放下双手,叹了一口气,本来他的面色红通通的,现在却变得很苍白,白得让人以为他所有的血液都离开了心脏。我走向他,但他拒绝我接近他。最后,他闭上双眼。   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开,就像离开病人的房间一样。我靠在面向小天井的窗台上,这小天井中间种了一棵栗子树。我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的栗子树。这时若是有学校里的人走进会客室,我知道该如何回答吗?我知道吗?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胡尔达必神秘特殊的命运,想着那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或许她根本不是他母亲!胡尔达必那时年纪那么小,是最需要母爱的时候,这一切也许只是他的幻想……胡尔达必!他以前的名字是乔瑟夫·乔哲凡。毫无疑问,他在这学校时是用这个名字的。乔瑟夫·乔哲凡……《时代报》报社的总编辑曾说过:“这是什么名字!”现在,他来这里做什么?为了找寻一种香气?再掀起一段回忆,或是一个幻想?   这时,他发出声响,我转过身去看他,他站起来了,看起来很平静,好像刚经过一场艰难的内心搏斗,整个神情变得很有信心。   “桑克莱,我们得走了,现在……我们走吧!朋友,走吧!”   他头也不回就离开会客室,我跟着他。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叫住他,很紧张地问他:   “那么你找到了黑衣女子的香气了吗?”   很明显,他看得出我问他这个问题时态度很认真,而且我非常希望这次他重回儿时旧地,能使他心灵获得平静。   “是的,桑克莱,我找到了……”他很严肃地回答。   然后他给我看那封玛蒂小姐的信。   我奇怪地看着他,一头雾水,因为我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握着我的手,眼睛看进我的眼睛,他说:   “桑克莱,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是我身世的大秘密,也许有一天也是使我死亡的秘密。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秘密将跟你我共存亡。玛蒂小姐有个儿子,除了你、我,对其他人来说,他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事实,我整个人向后退,完全愣住,无法思考。胡尔达必是玛蒂小姐的儿子!接着我又被更意外的事实所震撼,那么——胡尔达必就是拉桑的儿子!   啊!我终于了解为什么胡尔达必如此犹豫不决了;我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胡尔达必收到电报后说:“为什么他没死?他若还活着,我宁愿死了!”然后有自言自语道:“安静!”   返回巴黎后,我俩暂时分开,然后在火车站会合。碰到他时,胡尔达必给我看一封他刚收到的电报,是桑杰森老教授在瓦伦斯发的。上面写着:   达尔扎克告诉我你有几天的假期,如果你能来看我们的话,会使我们非常快乐。我们在红岩的阿瑟·瑞思先生家等你们,瑞思会很开心向你们介绍他太太。我女儿也会很高兴看到你们,她和我都非常盼望你们的到来。祝好。   终于,我们登上火车。这时胡尔达必住处的门房跑来,在月台上交给我们第三封电报。这封是由曼屯发出的,是玛蒂小姐写的,内文只有两个字:   救命!      04 上路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胡尔达必对我叙述了他的奇特不凡的童年遭遇,而他此刻最恐惧的,莫过于达尔扎克夫人得知事实的真相。我不敢再说什么,或劝他什么。啊!可怜的小男孩!当收到那封只有“救命”二字的电报时,他用双唇贴着它,紧握我的手说:   “如果我到得太晚的话,我会替我们报仇的!”   啊!他说这话时,充满冷静及野蛮的力量,除了偶尔一个突然的动作显示他内心的激动外,整体来说,他还算平静。现在他人非常安静,静得令人害怕!方才在寂静的会客室里,他动也不动,两眼紧闭,坐在以前黑衣女子坐的角落里,那时他到底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呢?   在我们往里昂的路上,胡尔达必和衣躺在卧铺上想着事情。趁这时候,让我来告诉读者这个小孩是如何,而且是为了何种原因而逃离榆城小学的,还有他后来的遭遇。   胡尔达必是像贼一样逃离学校的!不须找别的形容词,因为他的确是被指控偷了东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他九岁,已经显露出早熟的高等智力,并擅与解决一些奇怪困难的问题。他拥有令人吃惊的逻辑能力,几乎无人能及。他的推理相当简捷周密,连他的数学老师也称赞他分析的方式。他从来不背乘法表,只用手指头计算。平常他都叫同学替他演算,好像认为那是件下等的工作交给仆人去做,但是之前,他都会指示他们如何解决困难。他虽然还没学会传统代数法则,但是他创造了自己的代数。那是一种类似楔形文字的奇怪符号,他用这种自创代数来记录演算过程,还列下只有他才懂的常用公式。老师非常得意,拿他和最早发现欧几里德几何理论的巴斯卡相比。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常运用令人佩服的推理能力。举例来说,在行为方面,若是他认识的十人中,有一人恶作剧,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密告或是通风报信,他可以根据这十个人平常的行为或是他自己的搜证,查出是谁做的。在物品方面,他最擅长找到被藏起来或是遗失被窃的物件,尤其是偷窃,他的寻找过程真令人叹为观止。大自然真的很公平,在创造一个神偷父亲后,让一个破案高手儿子诞生在世上。   在几次有趣情形下,他以他的奇特异能破了一些窃案,也因此成为学校的名人,但这后来也造成他的不幸。在一种离奇的情形下,他找到总学监被偷的一笔钱,金额并不很大。没有人相信他找到这笔钱是因为他的聪明,或是他洞察力强,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由于时间及地点不幸的巧合,大家都认定他是小偷,要他认错。气愤的他极力否认,却受到严重的惩罚,校长对这事也展开调查。乔瑟夫的同学们,就如孩童常有的行为,因而背叛抛弃他,说他坏话。有一些人还抱怨最近他们的书和文具常被偷,并且公开指控已经背负莫名罪名的乔瑟夫。在那个小世界,大家都不认识他的亲人,也不知他从哪里来,此时这一点更被视为一项罪恶。当大家提到他时,就说:“那个小偷。”他为此跟人打架,但总是打输,因为他不是很有力气。他绝望得想死。校长是个非常好的人,却被人说服,说他天生性格有缺陷,应该以强烈的手法让他了解自己的行为有多可怕。校长告诉他,如果他不承认偷东西的话,学校就不再留他,而且将写信给戴贝尔太太——这是惟一关心这男孩的那位女士所留下的名字——请她来带走他。小男孩什么都没说。任由别人带他回到被禁闭的房间。第二天,大家四处找不到他。他已经逃走。男孩心想,自己从小就被托付给校长,记忆中从小到大就待在这所学校,对其他地方都没有印象;校长一直对他很好,现在却变得如此,这是因为连校长也相信自己是小偷,那么黑衣女子也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偷东西了。如果黑衣女子也这样认为的话,他宁愿死了。于是他逃走了。夜晚时他从花园墙上跳出去,立刻跑到运河旁大声地哭泣。想到黑衣女子后,他便跳河了。幸运的是,这绝望过头的孩子忘了自己会游泳。   我之所以如此冗长叙述胡尔达必童年的遭遇,是因为惟有如此,大家才可以了解此事的重要性。当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拉桑的儿子时,回想起这件遭遇,以黑衣女子可能以为他是贼的时候,就已经很痛苦了;然而,自从他以为他的猜测完全正确,拉桑和他真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后——可惜这猜测再合理不过——他更加悲痛难过!他母亲在知道那件事情的时候,一定会相信他遗传了他父亲的犯罪天性;或许更残酷的是,她甚至会很高兴他死了!   因为大家确实都以为他死了。人们沿着他逃走的踪迹一直找到运河边,并从河里捞到他的扁帽。可是他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呢?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方式。他游上岸后,就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这个男孩令所有人找遍全城,然而他却以一种未曾有的方式,毫不惊慌地走出榆城。虽然没读过《失窃的信》(爱伦坡于1845年撰写的推理故事),可是他运用自己的天赋,就像以往一样地理智思考。他听过几次坏小孩逃家的故事。他们为了追求冒险,白天躲在麦田或森林中,晚上则赶路逃跑,但是他们很快就被警察找到,或是自动回家,因为他们没多久就用完所有的钱,又不敢在路上乞食,因为到处都有人监视。至于我们的小胡尔达必,他和一般人一样,晚上睡觉,大白天赶路,一点也不刻意躲藏。他的作法是:把衣服晒干后,撕成碎布穿在身上,还好这时天气转暖,不怕挨冻。他毫不躲藏而在街上乞讨,衣衫褴褛肮脏。他伸手乞讨,告诉过往的人他若讨不到钱回家,他的父母便会打他。人们都以为他是波希米亚人的小孩;因为在那附近常有他们的车。很快,到了野草莓盛产的季节。胡尔达必摘采以后,放在小篮里叫售。他告诉我,这段日子里,若不是一直被黑衣女子会以为他是贼的念头所折磨的话,那会是他一生中最偷快的回忆。他与生俱来的机智及勇气帮助他度过了几个月的流浪生活。但是他想上哪儿去呢?他想去马赛。   胡尔达必在一本地理书中看过南部的风景图片。他每次看到都赞叹不已,心想也许一辈子他都不会踏上这个美妙的地方。由于像波希米亚人一样生活了几个月,他结识了一群也要去马赛的吉卜赛人。他们要去克劳地区的圣玛丽德拉梅城选举领袖。胡尔达必帮了他们一些忙,讨得他们的欢心;而他们从不追究别人的身分,也不想多知道任何事。他们想,这小孩一定是受了虐待,从某个街头卖艺团逃出来的。他们把胡尔达必留在团中,就这样抵达南方。到达阿尔乐城附近,他离开了吉卜赛旅队,终于来到马赛。那儿就像天堂,四季如夏,还有海港!对于城里的小混混而言,海港是他们取之不尽的源泉,而对胡尔达必来说,那儿更是个宝藏。一日复一日,海港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而他的需求并不多。他曾经以“钓橙子”维生过。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在码头上钓橙子时,认识一位来自巴黎的记者——卡斯顿·勒鲁。这段奇遇影响了胡尔达必后来的命运。在此我登出这位《晨报》记者记述他们相识经过的报道,我想这不会是多余的:   钓橙子的小男孩   太阳穿透云层,为嘉德圣母院染上一层金光闪烁的外衣。我走向码头,大块石板仍泛着湿意,脚下石板上的水光映出我自己的模样。水手、码头工及挑夫们非常忙碌地围着从北方森林运来的木梁,一会儿启动滑轮,一会儿拉扯缆绳。自海港吹来的咸涩的海风,狡猾地钻入圣尚塔及圣尼古拉堡垒,粗鲁地抚触老港的水波。小船们紧密挨拢着,船帆都缠卷在一起,有节奏地摆动着;一旁,在远洋经历过暴风雨,或是在不知名海上颠荡过的沉重巨轮,疲倦地停在小船旁边,动也不动,旧帆及高耸的船桅直入云霄。我的视线越过这片由横桁及桅楼组成的天空森林,落在高塔上。这座高塔证明着,福西亚城邦的子孙,在二千五百年前即从爱奥尼亚经由水路来到这个富饶的海岸,放下了船锚。接着我的注意力又回到码头的石板,这时我看到一个钓橙子的小男孩。   他站在码头上,弯着身,罩着一件破烂不堪而垂到脚边的大西装;他没戴帽子,也没穿鞋子,有一头金发及黑眼珠。我想男孩差不多有九岁。他肩上背着一条连着帆布袋的绳子,左手插腰,右手则拿着一根有他三倍长的杆子,杆头上挂着一个木钩。男孩动也不动,聚精会神。我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说他在钓橙子。   他好像非常以这工作为傲,没有像一些海港的混混一样跟我讨钱。我又跟他说话,可是这次他保持沉默,因为他很专心地注意水面。我们站在两艘船中间;一艘是来自卡斯特拉玛的“菲迪号”长艇,另一艘是从热内亚开来的三桅纵帆帆船。在更远处,有几艘早上才从巴利阿里群岛来的小帆船,装载了满满的货物,船身都变圆了。我发现它们装的是橙子,因为橙子多得都掉出来,在海面上浮动着,一波波小浪使它们慢慢地漂向我们。小男孩跳进一条小艇,跑到船首,紧紧抓着他那根有软木塞的棍子,等待着。接着,他开始钓橙子,他用木钩钩到一只橙子,然后两只、三只、四只……帆布袋。钩到第五只橙时,他跳到码头上,剥开这“金苹果”,嘴挨近果肉,大口咬着。   “希望你胃口大开。”我说。   “先生,我只喜欢吃水果。”他口齿不清地说着,嘴上沾满了金黄色的汁液。   “太好了,可是没有橙子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去煤矿坑工作。”他把手伸到袋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煤炭。   橙汁一直流到他破烂不堪的衣服上。这件衣服上有一个口袋,男孩从口袋中掏出一条难以用言辞形容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破衣上的橙汁,然后很高傲地将手帕放回口袋。   “你父亲做什么?”我问他。   “他是穷人。”   “是啊,可是他做什么呢?”   钓橙子的小男孩耸耸肩。   “他什么也不做,因为他很穷。”   我问起他的家庭,好像使他不太高兴。   他沿着码头走,我跟着他。我们走到了“特别区”,那是一块方形海面。专门用来停泊游艇。这些打过蜡的桃心木船非常干净,洗刷得无可挑剔。我的小朋友以一种行家的眼光鉴赏着,很以这观赏为乐。这时,有一艘扬着单帆的美丽小艇泊岸了,三角帆鼓得满满的,洁白无瑕,在灿烂的阳光下非常醒目。   “这才算是干净的布!”小男孩说。   说完没多久,他踏进一潭水洼,污水把他最看重的那套大西装给弄脏了。真是糟糕透了!他好像快要掉下眼泪。他很快掏出手帕擦了又擦,然后以一种恳求的眼光看着我说:   “先生,我衣服后面不会很脏吧?”   我对他郑重保证一点也不脏,这时他才很安心地将手帕再次收起来。   离此不远,有条人行道,路旁都是一些黄、粉红及蓝色的老房子。房子窗外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干净衣物。人行道上排列了桌子,一些商贩在卖淡菜。小小的台面上摆着淡菜、一把锈刀及一瓶醋。   我们走到一位卖淡菜的太太面前,那些淡菜都很新鲜肥嫩。我对钓橙子的小男孩说:   “如果你不只喜欢水果的话,我想请你吃一打淡菜。”   他的黑眼珠发着渴望的光。我们两个开始吃淡菜,卖淡菜的太太帮我们一一打开,让我们品尝。她还要帮我们加醋,可是我的小同伴以很威严的手势阻止了她,打开袋子,翻了一下,好像打赢胜仗般,高兴地掏出一只柠檬。柠檬已被那块煤炭染成黑色,我的小男孩又拿出他的手帕擦拭,然后他切开来,分我一半。可是我比较喜欢淡菜的原味,谢过了他的好意。   吃完中餐后,我们又回到码头。钓橙子的男孩跟我要了一枝烟,从大西装的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   小男孩叼着烟,像男人般朝着天空吐烟圈。站在水面上的一块石板上,他眼睛望着嘉德圣母院,摆出布鲁塞尔最闻名的撒尿小童雕像的姿势。他腰杆挺得直直的,非常骄傲,像要让海港满潮似的。   卡斯顿·勒鲁   第三天,乔瑟夫·乔哲凡又在港边遇到卡斯顿·勒鲁,记者手上拿着一份报纸。男孩读了这篇文章。记者给他一百苏当作报酬,胡尔达必很大方地收下,他觉得这时他应得的。他对勒鲁说:   “我是以合作伙伴的身份拿你的钱的。”   他用这一百苏买了一个很漂亮的擦鞋箱及相关器具,便在培加庸餐厅对面摆起摊子。两年之间,所有慕名前来品尝普罗旺斯海鲜汤的客人们,几乎都接受过这个男孩擦鞋的服务。没人时,他就坐在擦鞋箱上阅读。从这份工作得到的成就感触发了他的雄心。他受过的教育及基本常识是如此扎实,使他体会到,如果他自己不继续发展别人在他身上奠下的良好基础,他就会丧失在这世界上出人头地的机会。   顾客们开始注意到这个鞋箱上永远摆着几本历史、数学书籍的小擦鞋童,一位爱好阅读的顾客变成他的好友,并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打杂。   没有多久,胡尔达必升级为小职员,也有了一些积蓄。十六岁时,他带着这笔钱,搭乘北上的火车到巴黎。他去巴黎做什么?去找黑衣女子。他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神秘的访客,虽然她从没跟他说过她住在首都,可是他确信在这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更有资格容纳这位散发迷人异香的女子;还有,每次同学们看到她高雅的身影走进会客室时,都会叫嚷:“看!今天那个巴黎女人又来了!”胡尔达必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旁人不知,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可能只是想“看看”黑衣女子,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远远看着圣像经过一般。他有勇气靠近她吗?胡尔达必想像中愈形扩大的那段丑恶偷窃故事,始终就像一堵墙,竖立在他们中间,而他没有权利去拆毁,也许……但他真想见她,他只确定这点。   胡尔达必到了巴黎,立刻就去找卡斯顿·勒鲁。见到这位记者后,胡尔达必向他表示,虽然他并没对任何职业有所偏好——这令勒鲁这种工作狂感到十分恼恨——但是他已决定了要当记者,而且开门见山地向他要求一个记者的工作。勒鲁先生试着打消他的计划,但结果仍是徒然。懒得再多费唇舌的勒鲁于是对胡尔达必说:   “我的小朋友,既然你闲着,那么试着去找‘欧贝拱夫街的左脚’吧!”   勒鲁先生说完这奇怪的话就走了。可怜的胡尔达必觉得这位名记者是在嘲笑讽刺他。可是,当他读了买来的《时代报》后,看到《时代报》提供一笔丰富的高额奖金,给寻获欧贝拱夫街那分尸女人左脚的人。至于后来的发展,我们已经都知道了。   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一书中,我已叙述过胡尔达必如何因此案件成名;他也同时明白了自己奇特的使命,明白了终其一生,他就是要在别人已放弃的地方开始推理。   在那本书中,我也说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在总统府的晚宴中,闻到黑衣女子的香气。那时他发现他刚好经过桑杰森小姐身边。所以,他理解了,她,就是戴贝尔太太,她就是那个访客,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葛龙迪椰城堡发生惨剧时,特别是胡尔达必从美国回来之后的种种强烈反应,我们已能够想像他的心情。他的犹豫及阴晴不定的情绪,现在有谁不明了原因呢?他在辛辛那提收集到强·胡瑟太太的小孩的资料,它们显然足够教他相信,他极可能就是这个小孩,但当时他还是无法完全肯定!只是,在他的直觉本能强烈地将他引向桑杰森小姐,他有时几乎控制不住要投入这女人怀中,搂着她的脖子大声说:“您是我妈妈!您是我妈妈!”每每面对这样的时刻,他只好跑掉!就像婚礼时在圣器   室一般,他再度逃避内心的感受。这个秘密在他内心燃烧了许多年。另一方面,他心里很害怕她不理他,她推开他,害怕她会远离他,远离这个榆城小学的贼,这个巴勒枚耶的儿子,拉桑一切罪行的继承人!如果他再也不能看到她,陪伴她,闻到她的香味,闻到黑衣女子的香味怎么办?啊!由于这可怕的恐惧,他必须努力抗拒每一次的冲动,不去问她:“是您吗?您是那位黑衣女子吗?”   而她呢,她立刻就爱上这个男孩了。但也许是由于他在葛龙迪椰城堡事件的表现。如果她真的是他母亲,她一定以为他已死了……如果她不是的话,如果命运使他的直觉及推理能力出错的话,他能冒险告诉她,他是因为偷窃而逃离榆城小学的吗?不!不可以!   她常问他:   “您在哪里长大的,我的小朋友?您在哪里上学的?”   “在波尔多!”他答道。   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能够回答:   “在北京!”   然而,这样的折磨不能永久延续下去,他是无法忍受的。如果她真的是“她”的话,他一定会有办法使她心灵融化的。   没有比不能投入她的怀中更痛苦的了!有时候他这样想。但是他必须确定!除了理智上知道之外,他必须能像“狗确定闻到主人的味道”一样,确定她就是黑衣女子。他心里想到这句粗俗的谚语时,很自然有了“重回旧地”的主意。我们都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这个主意把我们带回堤河坡及榆城。但容我大胆地说,这个旅程对其他不受嗅觉指引的人(如我)眼中,原本也许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结果;但是我在火车上交给胡尔达必的那封信,给了他所要寻找的证据。我没有读这封信,在我朋友眼中,这封信非常神圣,别人永远不会知道玛蒂小姐写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再一次以温柔的言辞斥责他的孤僻及缺乏信任。这些责备在这封信中透露出那般深刻的痛苦,胡尔达必绝不可能不明白,虽然玛蒂小姐在这封充满母性绝望泣语的信中并没有说出,她对他的关怀并不是因为他在葛龙迪椰城堡事件中的表现,而是源自她对一个小男孩的回忆。这小男孩是她女友的儿子,他在九岁时,像个“小大人”般自杀了,而胡尔达必像极了这个小男孩!      05 惊慌   第戎,马孔,里昂……我很确定在我上铺的他清醒着,我轻声唤他,他不回答,但我敢打赌他没有睡觉!他在想什么?他是那么安静!是什么事情使他如此安静?我记得他在会客室时的样子,他突然站起来对我说:“我们走吧!”他的语气非常镇定、平静,充满了决心,到哪儿去?走向谁?   当然是去找她!她的处境很危险,只有他能救她;他要去找她。但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她的儿子!   “这是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对所有人来说,这个小孩已死了;桑克莱,只有你和我知道!”   那就是他当时所下的决心。可怜的孩子,专程跑来印证他的疑惑,只是为了重拾和她说话的权利。可是,在他晓得真相的那一刻,他却强迫自己要忘记,要保持沉默。小小年纪,却有一颗英雄的心灵,他知道黑衣女子需要救援,但她绝不希望自己获救的代价是换来一场父子决斗!这场决斗会变成如何?会有何等激烈的冲突呢?这些都需考虑到,不是吗?为了护卫黑衣女子,胡尔达必必须不受任何牵制。   胡尔达必是如此安静,静默无声,我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我靠向他,他的眼睛睁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问我。“我在想那两封达尔扎克从布格及桑杰森老教授从瓦伦斯发出的电报。”   “我也曾想过。其实我觉得有点蹊跷。达尔扎克和他太太在布格时,桑杰森教授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在第戎时就离开他女儿和女婿了。但是电报中说得很清楚:‘我们将和桑杰森教授会合。’可是,直接去了马赛的桑杰森教授,电报上却说他和达尔扎克夫妇在一起。所以达尔扎克夫妇应该是在往马赛的火车上和桑杰森教授碰头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必须假设桑杰森教授在半途曾有停顿。是什么样的情况?事前他并没有这种打算。在火车站时,他说:‘我明早十点会抵达曼屯。’你再看他在瓦伦斯发电报的时刻,你会发现,依照火车时刻表,除非他在路上曾经停下来,不然他早该经过瓦伦斯了。”   我们一起查看火车时刻表。桑杰森教授应在凌晨零点四十四分时经过瓦伦斯,但他发电报时是零点四十七分,所以电报是老教授照原定的旅行路线在瓦伦斯发的,而且这时他已和达尔扎克夫妇会合。根据这份火车时刻表,我们终于弄懂这个神秘难解的团聚。桑杰森教授和这对新婚夫妇是在第戎分手,他们三人抵达第戎的时间,是晚上六点二十七分。接着,桑杰森教授搭七点八分的火车离开第戎,十点十四分经过里昂,然后在零点四十七分时到瓦伦斯。同时呢,达尔扎克夫妇于七点离开第戎,继续往摩丹,经过圣艾摩,于晚上九点三分抵达布格。照理来说,这班火车应在九点八分时离开布格。达尔扎克是在布格发的电报,发出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八分,也就是说,达尔扎克夫妇没有再上车,但是我们也可以假设是火车误点了,以致达尔扎克有充裕的时间在九点二十八分发出电报。但是不管如何,我们必须查出为什么达尔扎克要在桑杰森教授离开后,在第戎及布格间发这封电报。我们甚至可确定他是在路昂及布格之间发的;事实上火车在路昂的确曾经停过。如果意外是在抵达路昂前发生的话(他们应是在八点抵达路昂),达尔扎克很有可能是在路昂车站发的电报。   我们又发现,布格到里昂的班车中,有一班在九点二十九分开,达尔扎克的电报是火车离站前一分钟发的。这班车到里昂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三分,而桑杰森教授则是于十点三十四分抵达里昂。所以说,达尔扎克夫妇应该是在布格耽搁一会儿后,在里昂和桑杰森教授会合的——他们比他还早到一分钟!现在,必须猜想是什么意外让他们改变行程呢?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可能、最不幸的猜测,就是拉桑又出现了。而在我们收到的电报中,很明显可以看出,我们的朋友不愿惊动任何人,夫妇二人费尽气力淡化事情的严重性;至于桑杰森老教授,我们不知他是否已知晓这个突发事情。   胡尔达必推想完这些事情后,建议我好好享受国际卧车公司提供给旅客的豪华设备。接下去便率先做出榜样、细心地盥洗起来,像是在旅馆一般。一刻钟后,他便发出鼾声;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打呼。我呢,怎样都无法人睡,火车到亚维农时,胡尔达必从床上跳下来,套上裤子及外套,冲到月台上喝上一杯滚烫的巧克力。我一点都不饿。从亚维农到马赛的途中,我们心情一直绷得很紧,也没说什么话。眼看就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我们俩愈来愈焦虑了。胡尔达必试着跟我说一些他少年时在马赛的趣事,让我们稍微放松心情;但他说起来无精打采,我听着也不专心。我们就这样到了土伦。   怎样形容这次的旅行呢!这本来应该是一次快乐的旅行!我每次看到这个美丽的地区,都感受到一股新的热情。每次从巴黎出发时,天气总很恶劣,不是雪就是雨,处处泥泞,黑夜里又湿又脏;但是清晨醒来,便看到这蔚蓝海岸的一隅,感觉就像置身天堂。每一回夜晚出发时,我双脚踏在著名的PLM①月台上,心情真是愉快!我深信,第二天早上,在铁轨的另一端,一定可以看到我炫目的好友:太阳。   ①Compagnie des Ghemins de fer de Paris No.Lyonet No.la Mediterranee的缩写。1938年法国国营铁路局SNCF创办前的铁路运输公司,通车范围由巴黎到法国东南部(包括现今国营铁路局大部分路线)。1938年并入SNCF。   从土伦开始,我们的焦虑已到了极限。火车开进坎城车站后,看见达尔扎克在月台上等我们,我们一点也不意外。他收到胡尔达必在里昂发出,通知他我们抵达曼屯时刻的电报时一定深受感动。他和玛蒂小姐及桑杰森教授在前一天早晨十点抵达曼屯,今天早上又独自一人从曼屯出发,赶在我们之前到坎城。根据他的电报,我们猜想他一定有机密的事要   告诉我们。他的脸色苍白憔悴,看到他这样,我们都很紧张害怕。   “发生了不幸的事吗?”胡尔达必问他。   “没有,尚未发生!”他回答。   “感谢上帝!我们及时赶到……”胡尔达必叹了一口气。   达尔扎克只说:   “谢谢你们专程来此!”   他沉默着和我们握过手,拖着我们到我们的车厢,把门关起来,小心地拉上窗帘,我们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当我们安顿好,火车开动后,他终于开口。他情绪非常激动,说话都在颤抖。   “他并没有死!”   “我们都猜到了。”胡尔达必打断他的话。“但是,您确定吗?”   “我亲眼看到他,就像现在看到您一样。”   “达尔扎克太太也看到了吗?”   “很不幸,她也看到了!但是我们必须尽全力让她相信这是她的幻觉!我不希望她又神志不清了,可怜的玛蒂!啊!朋友,我们是躲不过这场宿命的!这恶贼又来找我们做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我看着胡尔达必,他比达尔扎克还苍白。他一直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靠在角落里,一片死寂笼罩着我们三人。   达尔扎克开口说:   “听着!这个男人一定得消失!一定!我们去找他,问他要什么,多少钱都给他……或是,我杀了他!一刀两断!我想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你们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呢?”   我们没有回答,他看起来实在令人同情。胡尔达必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劝达尔扎克安静下来,要他有条理地叙述离开巴黎后发后的事。   于是,达尔扎克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就如我们所想的,事情是在布格车站发生的。他说他订了两间睡卧两用的车厢,这两间包厢中间有盥洗室相连。他们将旅行箱及玛蒂小姐的换洗用具放在其中一间包厢,另外一间则放些小行李。从巴黎到第戎之间,他们和桑杰森教授就待在这间包厢里。在第戎时,三人皆下车用晚餐。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在六点二十七分时抵达的,桑杰森教授应在七点八分离开第戎,达尔扎克夫妇则是在七点整。   晚餐后,桑杰森教授在月台上和他的女儿女婿道别。达尔扎克及玛蒂小姐则回到他们休息的包厢(放小行李的那间),两人就靠在车窗旁目送老教授,直到火车离站。当桑杰森教授在月台上向他们挥手告别时,火车已开始发动了。从第戎到布格,两人都没进过放玛蒂小姐行李的包厢。这个包厢的门是通向走廊的,玛蒂小姐放好行李后就关上门,但车上的工作人员并未从门外将车厢上锁,达尔扎克夫妇也没将门由里面反锁;不过达尔扎克太太曾将窗帘拉上,所以从走道上是看不见门里面的。这些细节都是胡尔达必详细缜密询问所得的结果。我不在此赘述细节,只将他们到布格前,及桑杰森教授到第戎路上的详细经过情形做个总述。   到了布格以后,由于到库娄兹的铁路线上发生意外,火车须在布格火车站待上一个半小时,于是达尔扎克夫妇下车散步一会儿。达尔扎克在和他太太聊天时,突然想起在出发前忘了写几封重要的信,两人就走到车站餐室。达尔扎克要来写信所需的文具。玛蒂就坐在旁边。然后她站起来对她先生说要去站前散会儿步,绕一圈,让他安静把信写完。   “很好,等我把信写完后,我就去找你。”达尔扎克回答他太太。   以下是达尔扎克的叙述:   “我写完信后,站起来去找玛蒂。我看到她惊慌害怕地走进餐室。她一看到我就尖叫,然后马上投入我怀中。她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其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直发抖。我安慰她,对她说什么都不用怕,我就在身边。然后我温和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如此恐惧。我要她坐下来,因为她根本站不住了。我求她喝点东西,可是她说什么都吞不下,甚至只是一滴水。她牙齿一直上下打颤。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可是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而且惊慌地看着周围。   “她说,告诉我要去散会儿步后,她便走到车站前面,但是她不敢走远,心想我可能很快就写完了。后来她正要走回车站的餐室,隔着火车晶亮的玻璃,她发现车上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我们相邻车厢的卧铺。她突然想到她装珠宝的旅行袋并没拉上,决定马上去收好。这种凡事谨慎的态度是旅行者的自然反应,并不是她对这些工作人员的诚实有所怀疑。于是她登上列车,走进廊道,回到了那个我们从巴黎出发后就没有进去的车厢门口。她一打开门就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可是没人听到,因为这时候没人在车上;同时有一列火车刚好进站,整个车站只听得到火车头发出的嘈杂声。发生什么事了:有一个无声、吓人及恐怖的东西。包厢里那扇通往盥洗室的小门半开着,进入包厢的人可从旁边瞥到盥洗室的内部。这个小门上挂着一面镜子。玛蒂就在这面镜中看到拉桑的脸!她马上向后退,喊救命。她急着逃离包厢,在跳下火车时,还摔倒在月台上。爬起来后,终于跑到餐室,接着就是我刚才跟你们描述过的。当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因为这事太可怕,我不愿意相信;况且,无论如何,我必须装出不相信的样子,否则玛蒂可能又要疯了!   “事实上,拉桑不是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死了吗?当时,就如我告诉玛蒂的,我真的相信他死了。我相信整件事是镜子及想像力造成的。我很自然地要将这件事弄个清楚,求得安心。我建议她立刻和我一起回包厢,证明她是被幻觉所迷惑。她拒绝,并且吼着说,不论是她或是我,都再也不能回去!此外,她拒绝那天晚上继续旅行!她说这些话时,硬咽不停,连呼吸都有困难。看到她这样,我痛苦得不得了。我愈跟她说拉桑不可能出现,她愈坚持她所说的句句属实;我又告诉她,葛龙迪椰城堡的惨剧发生时,她只不过见过拉桑几次,所以事实上,她对拉桑的长相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我要她相信也许她见到的是一个长得像拉桑的人,只是她无法分辨。她答道,她清楚记得拉桑的长相,她见到他面孔的两次情况是那么特殊,即使活到一百岁,她也绝对不会忘记!她第一次见到拉桑,是在葛龙迪椰城堡走廊之谜事件发生时;第二次,就是我在她房里被逮捕时。她现在已知道拉桑的真正身份,所以她看到的不仅是警探拉桑的面目,也认出他就是多年来紧追着她的可怕男人。啊!她发誓她看到了巴勒枚耶,巴勒枚耶还活着!就在镜子里,她看到这个人有拉桑剃过胡子后的面孔,光光的,还有高耸的额头!她紧紧抓住我,好像害怕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将我们分开!她拉我到月台,接着,她突然离开我,双手遮住眼睛,冲进火车站站长的办公室。看到她惊恐的样子,他和我一样都被她吓到,我对自己说:‘她又要发疯了!’我向站长解释我太太害怕一人待在包厢里。我请求站长帮我看着她,我要自己到包厢去,看究竟是什么吓到她。于是,朋友,于是……   “我走出站长办公室,但是我才一踏出去,马上又回到办公室内,快速将门带上。我的脸色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因为站长非常好奇地看着我。事实是,我自己,我也看到拉桑了!不!不!这整件事不是我太太一人的幻觉……拉桑的确站在车站月台上,就在那扇门后面。”   讲到这儿时,达尔扎克突然停下来,沉默着,他想起自己亲眼目睹的景象,丧失了继续讲述的力量。他双手覆额,长叹一声,说道:   “在站长办公室前,有一盏煤气灯,很明显,他就在等我们,窥伺我们。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没有试着躲藏!相反,他站在那儿,好像就是为了给人看到!我看到他后,立即将门关上,这纯粹是直觉反应。当我重新打开门,决定要去面对这个邪恶的人时,他却不见了!站长以为碰到了两个疯子。玛蒂看着我一切的动作,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梦游的人。她稍为平静后,就问布格离里昂有多远,还有下班往里昂的火车是几点。同时,她要我吩咐服务人员把我们的行李拿下来,并要求我让她去找她父亲,愈快愈好。我想这是惟一能使她平静下来的办法,所以对这个新行程没有异议,很快就同意了。而且我自己既然亲眼见到拉桑,我知道我们的蜜月旅行已不可能继续了。”   他转向胡尔达必说:   “我必须向您说真话,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正面临一个真正的危险,一个神秘、令人难以想像的危险,只有您能拯致我们——如果还来得及的话。玛蒂很感谢我完全同意她的提议。我很快做好前去与她父亲会合的安排。这整件事前后不会超过一刻钟。当玛蒂知道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可搭上九点二十九分那班车到里昂时,高兴得一直谢我。火车差不多在十点时会抵达里昂。根据火车时刻表,我们甚至可以和桑杰森教授就在里昂会合。玛蒂非常感谢我,好像是我一手促成这喜悦的巧合。当九点那班火车进站时,玛蒂好像比较平静了;可是当我们快速穿越月台,经过我看到拉桑的煤气灯时,在我怀中的她变得绵软无力。我立刻眼观四周,但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我问她是否看到了什么,她没有回答。她愈来愈不安,不愿我们两人单独在一个包厢里,而选择一个三分之二满的车厢,我编了借口跟她说我要去看行李,暂时必须离开她,然后就跑去发那封给你们的电报。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一直骗她是她看错了;还有也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更确信拉桑又出现了。我打开我太太的行李后,发现并没有人碰过她的珠宝。我们对这事没有多加讨论,只决定对桑杰森教授绝对一字不提,他可能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你们可以想像,他在里昂市的火车站月台上发现我俩时,自然是惊讶不已。玛蒂对他说,到库娄兹的火车线上发生严重意外,而且火车必须绕路,所以我们决定去找他,和他一齐到阿瑟·瑞思先生及他年轻妻子的家度几天假,何况瑞思先生这好朋友已经多次邀请我们了。”   讲到这儿,我必须暂时打断他的叙述,我要告诉读者有关阿瑟·瑞思先生的几件事。我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中曾提过,长久以来,瑞思先生一直暗恋着玛蒂小姐。知道他的爱慕毫无任何希望后,他只好放弃,和另一位美国年轻女子结婚。这个女子和名教授神秘迷人的女儿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葛龙迪椰城堡事件以后,玛蒂小姐住进巴黎近郊疗养院休养,就在身体快痊愈时,传来了瑞思将娶费城科学院著名地质教授的侄女为妻的消息。有些知道他狂热爱恋玛蒂小姐,甚至一度因绝望而染上酗酒恶习的人,自然会下定论认为瑞思是因为完全绝望了,所以才会如此出人意外地结婚;他们还说这段对瑞思而言极有好处的婚姻——因为艾蒂·普斯考小姐很富有——是在极为怪异的情形下缔结的。这些故事等我有时间再说给你们听,到时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瑞思夫妇会选在红岩定居——他们在前一年秋天买下了位于海格立斯半岛上的古堡。   但是,现在我必须让达尔扎克继续叙述他的离奇旅行。   “当我们对桑杰森教授解释过后,我太太和我都注意到,他对我们所说的事非常迷惑,而且变得很忧伤。看到我们他一点都不高兴,玛蒂试着表现出很快乐的样子,但是没用;她父亲已看出来,我们在离开他后,遇到了一些事情,而且我们向他隐瞒真相。她装作没注意到这点,将话题转到今早的婚礼。因为如此,她便提到了你,胡尔达必,我的朋友。我趁此机会向桑杰森教授说,既然你正在放假,没什么事做,而我们又都要去曼屯,若能邀请您跟我们一起度假的话,您一定很高兴;红岩地方很大,瑞思及他的年轻太太一定会热情招待您的。我说这些话时,玛蒂以目光表示赞同,并温柔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很高兴听到我这个提议。所以到了瓦伦斯后,桑杰森教授在我的提议下,写了那封给你们的电报。我发了出去,你们可想像,我们一整夜都无法合眼。玛蒂的父亲在隔壁包厢休息时,她打开她的手提袋,拿出一把小手枪,上了膛,放进我短大衣的口袋中,对我说:‘如果那人攻击我们,你要保护我们!’啊!朋友,那个夜晚真是漫长无比,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合上眼皮,骗对方自己睡着了。灯还亮着,因为我们都害怕待在阴影中。包厢的门闩得紧紧的,怕他会再次出现。当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时,我们的心就悸动慌乱,好像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因为害怕再次看到拉桑的面孔,竟用布将镜子遮住!他还跟在我们后面吗?我们是否瞒过了他?我们逃开了吗?他曾继续搭乘去库娄兹的火车吗?我们能这么希望吗?我觉得不可能。而她呢?我可以感觉到她非常安静,她像死了般,我感觉到她已坠入绝望深渊,比我更难过——因为噩运像宿命一般跟随着她不放,我多么希望能安慰她,让她觉得是被保护的,可是也许是我不懂得该说什么,我才一开口,她立刻流露出忧愁的神情。我了解到如果我沉默的话,对她更好。于是,我也和她一样,闭上了眼睛……”   以上便是达尔扎克的叙述,内容很详尽,胡尔达必和我都认为这段经过很重要,所以我们就决定了,一到曼屯便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下来。我们两人各写一份,写完后便交给达尔扎克过目。他做了几处无关紧要的修改。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桑杰森教授及达尔扎克夫妇一起旅行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抵达卡拉凡车站时,瑞思就在月台上。他很惊讶看到这对新婚夫妇。在这之前,达尔扎克已经以不同借口推却过几次瑞思夫妇的邀请。瑞思知道达尔扎克决定和桑杰森教授一起在他家度几天假时,兴奋得不得了,并说他太太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同样,他也很欢迎胡尔达必。瑞思并没有记恨达尔扎克对他的冷淡态度。达尔扎克对他一直都是这样,即使是在瑞思及艾迪小姐结婚后,也没改变。当这位年轻的索尔本大学教授到山雷摩休养时,途中曾经经过海格立斯城堡,可是他只是做了一次礼貌上的拜访。然而,等他回程经过离边境最近的卡拉凡车站时,瑞思夫妇经由桑杰森父女那儿知道他将会路过,又急忙赶到车站,非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称赞他的气色好多了。总而言之,瑞思一直尽力和达尔扎克建立良好的关系。   我们已经知道拉桑如何再次出现在布格车站,使达尔扎克夫妇的蜜月旅行泡汤,也使他们的心境有所改变,以致完全忘了以往对瑞思夫妇保持的矜持及观感,并和仍被蒙在鼓里——虽然他已怀疑有事发生——的老教授一起前往他们家里。达尔扎克夫妇虽然并不是很喜欢这对夫妇,但他们知道这对夫妇为人诚实正直,是会保护朋友的人。同时,他们也向胡尔达必求救。很明显,他们已变成惊弓之鸟。达尔扎克的恐惧,在我们抵达尼斯车站见到来接我们的瑞思之后,更为加深。但是在那之前,发生一件不能不提的小事。一到尼斯火车站,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火车,冲进车站办公室,问有没有给我的电报。他们交给我一张蓝纸,我来不及打开就跑回去找达尔扎克及胡尔达必。   “看!”我对年轻人说。   胡尔达必打开电报,读道:   “‘四月六号后毕纽尔未曾离开巴黎;确定。”   胡尔达必看着我,扑味一笑。他说:   “是你要求这样做的吗?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想法?”   “我是在第戎时想到的,”我有点恼火他的反应。“也许两封电报中那令人担心的事与毕纽尔有关。于是我请一位朋友告知我毕纽尔的一举一动。我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离开巴黎。”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吗?你该不会以为是拉桑伪装成那个苍白无神的毕纽尔吧?”   “当然不会!”我生气地矢口否认,因为我知道胡尔达必在嘲笑我。   事实上,我的确是如此猜想。   “您还是很讨厌毕纽尔吗?”达尔扎克难过地问我,“他是个可怜人,不过他是个好人。”   “我不信。”我不同意地说。   我说完便缩到车厢一角。通常我的猜测并不很准确,胡尔达必也常笑我。但这次不同。几天后我们得到证明,即使毕纽尔不是拉桑伪装的,也不是一个好人。对于此点,达尔扎克及胡尔达必后来对我的远见都很钦佩,而且为先前的态度道歉。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可是由这事可证明,“拉桑会伪装成我们周围不是很亲近的人”这想法,是怎样纠缠着我。是呀!巴勒枚耶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才能,甚至可说他是天才,这使我深信,需要对周围所有的人都提高警觉。可是,很快,我们就会知道这次拉桑改变了策略——瑞思先生意外地出现在火车站使我很多观点有所改变:拉桑这个坏蛋从此不但毫不掩藏自己,反而到处出现。至少我们之中,有几个人都看过他了,真是胆大无比,他在这里没有任何顾忌。达尔扎克及他太太都不会揭发他;同样,他们的朋友也不会。他如此招摇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粉碎这对以为已经永久摆脱他阴影的夫妇的幸福!可是,若真是如此的话,理由也不够充足,为什么他要如此报复?为什么他不在他们结婚前报复呢?他大可阻止这场婚礼。没错!可是那样的话,他便必须在巴黎出现!只是我们也不能确定,拉桑真会害怕出现在巴黎。谁又敢确定?   现在听瑞思怎么说。他刚走进我们三人的车厢内。当然瑞思不知道在布格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拉桑曾出现在火车上;他是来告诉我们一件吓人的消息。不管如何,如果我们还存有把拉桑摆脱在往库娄兹火车上的一线希望,现在也须放弃了。因为瑞思本人也看到了拉桑!他在我们到达曼屯前赶来,就是为了通知我们,让我们准备好怎样应对。   他对达尔扎克说:   “我们载您到了车站,火车离站后,您的太太、桑杰森教授及我下车散了一会儿步,一直走到曼屯的散步大道。老教授勾着他女儿的手臂说话,我则走在教授右边,也就是说教授是走在中央。突然,当我们在公园门口停下来等电车经过时,我撞到一个人,他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我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因为我听过这个嗓音。我抬头一看,竟是拉桑!在重罪法庭时,他的嗓音就是这样!他安静地注视我们,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控制住自己没尖叫、没有喊出这个恶魔的名字、没有大叫‘拉桑’?我很快拉住桑杰森教授及玛蒂小姐,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我带他们绕过公园的音乐台,领他们走到一个租车站。在这车站前的人行道上,我又看到拉桑,我不知道为什么桑杰森教授及他女儿竟会没看到他!”   “您很确定吗?”达尔扎克焦虑地问。   “百分之百!我假装觉得不太舒服,我们登上马车,我叫车夫策马前进。拉桑一直站在人行道上,用冰冷的眼光凝视我们,直到我们离开。”   “你确定我太太没有看到他吗?”达尔扎克焦急地问。   “没错,我……”   “我的天!达尔扎克先生,如果您以为,您可以永久瞒过你太太拉桑再次出现的事,您是在做梦!”胡尔达必打断了两人的话。   “可是,后来我们继续旅行的时候,她真的相信那可能只是她的幻觉。到了卡拉凡车站后,她看起来已完全平静了。”达尔扎克反驳。   “到了卡拉凡时?”胡尔达必反问。“看吧!亲爱的达尔扎克先生,这是您太太发的电报。”   小记者递给他那封只写着“救命!”的电报。   达尔扎克读了之后,似乎整个人瘫下来了。   “她会发疯的!”他边说边难过地摇头。   这是我们大家都害怕的事。当我们抵达卡拉凡车站时,很奇怪,桑杰森教授及玛蒂小姐都在等我们。瑞思离开前,老教授还答应瑞思的要求,保证会和他女儿在红岩等他们。瑞思先前许诺过,稍迟才说出他要他们留在红岩的原因,因为他当时还没想好借口,达尔扎克夫人看到胡尔达必时,讲了一句符合了我们内心恐惧的话——她跑向他,我们有种感觉,好像她极力地在我们面前控制住自己,不搂住他。我看到她攀着他,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惟一能救助她的人紧紧不放。接着我听到她小声对他说:   “我觉得我又疯了!”   至于胡尔达必呢,我看过他几次苍白的脸色,但从没见过他表现得如此冷淡。      06 海格立斯要塞   旅客不论在什么季节来到这地区,从卡拉凡车站下车后,都会以为置身在海斯佩希花园。那里到处种满了金苹果,令打败耐敏狮兽的大力士(指海格立斯)垂涎不已。现在正值许多柠檬树及橙树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充满香味,果实累累的枝藤在阳光下,垂在小径边的篱笆上,我之所以要唤起这个宙斯及阿克曼之子的古老回忆,是因为这里处处令人想起神话中他的光荣事迹,及他在这景色最悦目的海岸散步的足迹。人们传诵着,腓尼基人在这片悬岩的阴影下安置他们的灶神(后来是格里马帝家族①定居在这片悬岩上),并为岩下的小港、海岸线上的一座小山、一个海岬及一个半岛都取了沿用至今的“海格立斯”这个名字——海格立斯是他们的神,但是,事实上,我认为这个名字老早就存在了。话说回来,如果众神果真厌倦了原本的金色住处,希望到另一处美妙温暖及充满花香的地方栖息,恢复冒险后的疲劳,他们不会找到比此处更美丽的地方。他们是里维耶拉海岸最早的旅客。海斯佩希花园就在此地,这花园是海格立斯除去了想独占蔚蓝海岸的白头恶龙后,为他的奥林匹亚同伴特别准备的。也因此,我怀疑几年前在红岩一带发现的古象骨头,有可能就是这条龙的遗骸!   ①今摩纳哥公国雷尼尔亲王家族的姓。   我们在卡拉凡车站下车后,一言不发地走到海边,海格立斯要塞的优雅侧影立刻跃入眼中。这座古堡高耸矗立在海格立斯半岛上,可惜的是,十多年前在边境一带所做的工程,使这半岛不复往日模样。太阳强烈的光芒照射在古老方塔的墙上,使方塔在海中的侧影看起来像副盔甲。这个老旧的哨站,在阳光下好像重拾了青春,仍然守卫着这如一把蔚蓝镰刀的卡拉凡海湾。随着我们的前进,这古老方塔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我们身后的太阳倾落到山脊上。西方的岬角,随着夜晚的降临,已被笼罩在一片紫色天鹅绒的余晖中。当我们穿过城门时,整座城堡变成吓人可怕的黑影。   我们登上通往一处城楼的狭窄楼梯,在楼梯尽头,有一张苍白迷人的面孔迎向我们。她是瑞思夫人,美丽耀眼的艾蒂。我可以确定,拉梅摩的未婚妻璐西不会比她更白哲。曾经,有个黑眼珠的异国男子将璐西从凶猛公牛角下解救出来。可是,璐西的头发是金色的,眼珠是湛蓝的,哦!艾蒂!一位中古世纪的浪漫人物,来自遥远地方,哀怨呜咽,愁思难解的公主,是绝不会拥有你这双眸子的!你的头发比鹅翼更漆黑,天使是不会有这种颜色的头发的。艾蒂,你是天使吗?你那慵懒的的神态是天生的吗?你甜美的五官没有隐瞒么吗?抱歉,我问了这么多问题!艾蒂,可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立即被你纤细和谐、静立在石梯上的洁白身影所深深吸引,之后我跟随着你的黑色目光,看到桑杰森教授的女儿。我看到你眼中严峻的光芒,这目光和你友爱的嗓音及唇边泛着的微笑,成为奇特的对比。   这位年轻女子的嗓音迷人无比,表现出完美而优雅的气质,举止行动充满和谐,瑞思将她介绍给大家,她以简单、好客及热忱欢迎的态度向大家问好。胡尔达必和我为了能够自由行动,非常礼貌地说我们可以住在海格立斯城堡以外的地方。她撇撇嘴,孩子气地耸耸肩膀,说我们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然后转到其他话题。   “来!来!你们没来过城堡,你们会看到的!你们会看到的!哦,我下次再带你们去母狼塔,那是这里惟一令人难过的地方!阴暗得要命,黑漆冰冷,好吓人!哦,我喜欢害怕的感觉!哦,胡尔达必先生,您一定要说一些吓人的故事给我听!”   穿着白色衣裙的她,轻巧地走到我们前面,像个演员般在前领路。在这座充满东方情致的花园里,吓人的古塔及废弃教堂的拱门就是她的舞台,花草丛生;置身其中,让她有种奇特的美丽。我们走过的庭院到处种满多肉植物、药草、草丛、仙人掌、芦荟、桂树、野玫瑰及玛格丽特,使人以为春天已决定永远长驻在这城堡。这里以前是城堡的洪水区,各种战役都在这里发生过,由于气候适合,加上人为故意放任花草争艳,这座庭院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座天然的花园。花园里花草怒放,可以看得出来城堡女主人尽量不去修剪它们,也没企图让花园恢复以往的整齐。亲着这片盎然绿地及芬芳香气的背景,那就是代表古老建筑最登峰造极的艺术杰作。请试着想像火焰哥特式的拱门建筑在本是罗曼式古老教堂的地基之上;每根石柱上都攀满了爬藤植物,像是天竺葵、马鞭草,迎风摇摆着芬芳分子;而且石柱在蔚蓝的天空上勾勒出尖拱顶,看来像是没有任何支撑点。这座教堂没有顶,而且也没有墙了,仅剩下这座精雕细琢的拱门,因奇迹般的平衡,仍悬在夜晚空气中……   在我们左边,有一座巨大厚实的12世纪石塔。艾蒂夫人告诉我们,当地的居民称呼它“母狼塔”。没有任何东西使它动摇过,即使是岁月、人类、和平、战争、大炮,甚至是暴风雨。它的外表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1107年被撒拉辛人攻打时的样子。他们掠夺了列汉群岛,但对海格立斯城堡却毫无办法。撒拉杰利及他那些热内亚海盗也是一样,他们曾经占据要塞、方塔,甚至直攻到老城堡,而母狼塔始终没有屈服——因城塔的守护者将连接其他碉堡间的护墙都炸掉了,所以仍能孤立一隅,继续抵抗,直到普罗旺斯王子前来解救。艾蒂就选择住在这儿。   我停止观察周围事物,开始观察众人。比如说阿瑟·瑞思,他正看着达尔扎克夫人,她和胡尔达必两人看来都心事重重;桑杰森教授及达尔扎克先生则正闲聊着。事实上,他们都在想同样一件事,可是没有人说出来;而当他们交谈时,也是互相隐瞒。这时,我们走到一处暗门下。   “我们称呼这里为园丁塔。”艾蒂还是以做作的小女孩口吻说话,“由这道暗门,我们可以看到要塞及城堡的全部,北侧及南侧。你们看!”   她裹着丝巾的手臂指着一些东西,要我们看。   “这里每片石块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你们乖乖的话,我只会告诉你们……”   “艾蒂好高兴啊!我想这里只有她心情最好。”瑞思喃喃自语。   穿过暗门后,我们走到另一座庭院。古老的主塔就在我们的正前方,非常雄伟。它的形状高大方正,正是因为如此,有时便被称为“方塔”。此外,因为这座塔位于城堡防卫工事最重要的一隅,它又被叫做“隅塔”,它是这座堡垒所有防守工程中最重要及最伟大的地方。墙壁厚实高大,其他城墙都不能相比。墙有一半高度仍是罗马时代的水泥所砌,那是恺撒大帝的隶农建造的。   “那里,对面那座塔是‘鲁莽查理①’塔,我们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在改建城堡的防卫设备以抵挡炮火时,这位同名公爵提供了它的设计图。老巴布将这座塔当成他的研究室,真有点可惜,不然我们会有一间很棒的餐室。可是我从来都无法拒绝老巴布!”艾蒂继续介绍着,“老巴布是我的叔叔,是他要我这样称呼他的。我很小时就开始这样叫他,他现在不在这儿,五天前他去了巴黎,明天才会回来,他把在红岩找到的解剖标本带到巴黎,要和巴黎自然博物馆的收藏做个比较。啊!这是一间地牢。”   ①CharlesleTemeraire(1433-1477),勃艮地公爵。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看到这座庭院中央有一口井。她称它“地牢”纯粹是出于罗曼蒂克情怀。在井的上方,有棵桉树,树皮光滑,没有多少树叶;它微微前倾,就像女人弯向喷泉的模样。   穿过第二座庭院后,我们对城堡的格局有了较清楚的概念,至少我是如此;胡尔达必却愈来愈显得漠不关心,像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似的,由于城堡的格局在接下来——几乎就在我们抵达红岩之际——发生的离奇事件中,占有很大的重要性,我在此先将胡尔达必后来所绘成的海格立斯城堡平面图复制如下,让读者有个了解。   这座堡垒是于1140年由摩托拉的领主们所建的。为了使它完全跟陆地隔开,他们曾将半岛与陆地连接的狭窄地峡切断,使这半岛变成一座岛。   就在海岸边,他们建了一座外堡,那是座简单的半圆形防御工事,用来保护吊桥及入口旁的两座塔。现在这外堡已经消失了,那被切断的地峡几世纪过后,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城壕上的吊桥被撤去,壕沟也被填满了。海格立斯城堡的城墙倚着半岛形状建立,呈不规则的六角形。有些部分的城墙盖在高悬海上的大岩石上。这些岩石底部因为不断被海水拍击侵蚀,造成深凹的洞湾,在海面平静无波或海浪不强没有撞毁的危险时,里面甚至可泊小船。这天然形势就是城堡最好的防御,无论在哪一面都不怕敌人会攻上来。   我们由北门进入城堡。北门有A1及A2塔,由一拱顶相连。热内亚海盗攻城时,这两座塔被毁坏得很严重,后来曾经做了点整修。在艾蒂的细心整理下,现在已可让人居住。她将这部分当做下人的住所。A1塔的一楼是门房的住所,A1塔朝拱顶那面的侧边开了一扇小小的门,如此门房便可看到所有来往进出的情形。另外还有一扇镶铁条的橡木大门,有两扇门板,在很久以前就被拉开,朝向两塔的内墙。这丹现在已经不使用了,因为很难移动。所以城堡人口仅有一道铁栅门,每个人,不论是主人或是供应商都可随时打开。这是惟一能进入城堡的入口。   我前面说过,穿过这扇门后,就到了第一座庭院,又称洪水区,它四处都被护城墙、城塔及废墟围住。这些城墙已不复往日高度,以前用来连接城塔的护墙都被铲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环堡大道。沿着不太陡的坡道,可进入洪水区里面。整条环堡大道上围着一堵胸墙,墙上凿着枪眼。这个改建是在15世纪时进行的,因为从那时起,领主必须顾虑到炮火的玫击。至于B1、B2及B3塔,它们长久以来都没有改变过外观及高度。那时的城主只拆掉了尖顶,改筑成放置大炮的平台,但后来它们也都被铲平到和环堡大道的胸墙一样高,变成半月堡。这项改建工程是在17世纪时完成的,那时的城主正在筑新堡——尽管它现在已残破不堪,但仍被称做新堡——为了不挡住新堡的视野,才将它们铲平成半月堡的。新堡的位置是C1、C2。   这些古炮台的垒道同样有护墙围着,上面栽种一些棕榈树,可是海水及海风使它们变得非常干枯。环堡大道的胸墙环绕住整个城堡,盘踞在高悬海面的大岩石上,并与其密切接合,成为一体。当我们靠在胸墙上俯瞰海面时,我们了解到,和往日护墙高度达到老塔三分之二高时一样,这城堡在今日仍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我曾说过,母狼塔一点都没改变,连被整修过的瞭望台,以及异常古老的长影都一直挺立在地中海的蔚蓝天空中。我也提过教堂废墟,它以前建在护墙边,位于B1及B2两点之间的附属建筑物W1,现在被改建成马厩及厨房。   直到目前为止,我所描述的是海格立斯城堡的前半部分。若要进入后半部分,则必须走被艾蒂夫人称作园丁塔的H1暗门。它只是一栋坚固的小楼房,以前由B3点的城塔及位于C1点的另一座塔防御着。这座塔在建筑C1与C2点的新堡时完全被铲除了。从B3点开始,一道壕沟及一堵墙通到在I1点的鲁莽查理塔;到了C1点洪水区时,形成马刺状,挡住整个围着的第一庭院。壕沟仍存在,又长又深,可是沿着新堡一侧所建的墙已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堡自己的墙,新堡的主门位于Dl点,现在被封闭了,以往有座吊桥架在壕沟上,可直接通往洪水区。但这吊桥后来不知是被摧毁,或是自己塌陷了。不过城堡窗户比壕沟高出许多,而且装有厚重的铁栏杆,所以我们可以说,即使新堡还未建造起来,在原来城墙的保护下,这第二座庭院同样是无法侵人的。   第二庭院以前被本地的导游称作鲁莽查理庭院。它的地势稍微高出第一座庭院,岩石在此形成一座坚实巨大的自然台座,巧斧天工,黑黑黝黝。这座老堡外型方方正正,孤立高耸,壮丽的黑影落在灿烂明亮的海面上,只有经由小小的K1门才能进入在F1点的老堡。这个老堡一直以来被称作为“方塔”,以便和被称作“圆塔”的鲁莽查理塔做区别。第二庭院和第一庭院一样,有道护墙将B3、F1及L1三塔相连,使其成为一密闭庭院。   前面说过,圆塔曾被铲至一半高度;后来有一个曾在瑞士战役中帮过公爵的摩托拉人,根据鲁莽查理公爵功工程图,将它重建。这座塔的外经有十五古尺长①。还有一间炮房,炮房的地面比庭院地面的高度低了一古尺,我们经由一条坡道下到这个八角形的炮房。它的拱顶盖在四根巨大圆柱上。这房间墙壁上开有三只巨大的炮眼,用来放三架大炮。艾蒂本来希望将这八角房改装成一间大餐厅,因为不仅厚实的石墙使这间八角房非常凉爽,巨石反射出的光线及海水的亮光还可经由这些炮眼照入这房间。这三只炮眼已被改成方形的窗户,它们同样也装有厚重的铁栏杆。这座L1塔被艾蒂的叔叔用做工作室,并将最新收集到的东西都堆在L1塔塔顶的一座土台上。艾蒂运来一些可种植的土、植物及花草,创造出梦幻般的空中花园。这是一间覆满乾棕桐叶的小木屋,赏心悦目的歇脚处。其中一部分,在艾蒂的精心设计安排及整修下,已可让人居住。   ①一古尺大约是一点九四九米。   被称作新堡的17世纪城堡,只有在C2位置的二楼有两个小房间及一间小客厅,是给访客住的。胡尔达必及我将住在那儿。达尔扎克夫妇则住在方塔。关于方塔,稍后还有机会更详尽地谈到它。   方塔一楼的两个房间是留给老巴布的,他睡在那儿;桑杰森教授住在母狼塔,就在瑞思夫妇楼下。   艾蒂坚持亲自带领我们去我们的房间。我们经过一些房间,它们的天花板塌落,镶木地板下陷,墙壁霉湿,可是这些天花板、壁钟、漆裂的油画及破旧的壁毡,处处显现出新堡以前的风光;那是一位摩托拉人梦想的结晶。但我们住的房间,则一点都不会令人想起伟大的过去。这房间打扫得干净又卫生,令我非常感动。地上没有铺地毯,但已全部粉刷过,还有浅色的现代家具,我们都很喜欢这些摆设。我俩的房间中有小客厅相通。   我一边打领带,一边唤胡尔达必,问他是否准备好了,但没听到任何回答。我走到他的房间,很吃惊地发现他经离开了。我靠在他房间的窗户上。它和我的房间一样,可看到鲁莽查理庭院。那儿空旷无人,只有一棵大树,这时候正发出浓郁的香味。环堡大道的护墙下,是一片广阔无涯的宁静海水。海水的颜色在傍晚时分变成暗蓝;在意大利那头的地平线上,夜晚的暗影已掩盖了欧斯佩达列替海岬。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这般沉静的大自然,我只在最猛烈的暴风雨及闪电来临前体验过。不过我们不用害怕风雨闪电,这个夜晚看来是会很安静的……   但是,那个阴影是什么?那个在海上飘动的幽灵来自何方?有个人站在一艘渔船的船首,一名渔夫正慢慢地划动两只桨,我认出来了,那是拉桑!谁会认错!谁不希望认错?啊!他太容易认出来了。如果说,今晚他前来探望的人还怀疑他是否是拉桑,而他自己却已是一无遮掩地显露他的脸孔,那岂不犹如故意对这些人大叫:“没错!就是我!”?   哦!没错,就是他!可怕的费得力克·拉桑,小船载着他如雕像般的身躯,无声无息地绕城堡一周。现在它正经过方塔的窗户下,然后将船首转向加里巴底海的方向,朝红岩①的采石场走,这人一直站着不动,双手交叉,头转向方塔。他在夜晚将临时,如恶魔般出现,在他身后,阴郁沉重的黑夜慢慢接近,轻软罗纱罩在了他,将他带走。   ①这是曼屯到摩托拉海角间的地中海沿岸略图,指出红岩及海格立斯半岛的位置。   此时,我往下望,鲁莽查理庭院里有两个黑影,就在方塔小门的护墙角落旁。其中一个较大的黑影拉住另一个黑影,恳求着;较小的黑影想逃开,好像随时准备冲向大海的样子。   我听到玛蒂小姐的声音,她说:   “小心!这是他故意为你设下的陷阱,今晚我不许你离开我……”   “他总得把船停在海边。让我去海边!”胡尔达必说。   “您会做什么?”玛蒂小姐悲苦地说。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听到玛蒂的声音,她吓坏了:   “我不准你碰这个男人!”   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我走下楼,找到胡尔达必。他一人坐在石井栏下。我和他说话,他没回答。有时他就是这样。我走到洪水区。在那儿我碰到达尔扎克,他向我走来,神情非常激动,远远就对我大叫:   “喂,您看到他了吗?”   “是的。我看到他了。”   “那么她呢?您知道她看到了吗?”   “她看到了。当他经过时,她正和胡尔达必在一起。真是大胆!”   达尔扎克发现他后一直发抖。他告诉我,他一看到拉桑,就狂奔到海边;可是他没及时跑到加里巴底海角,等他到的时候小船已如变魔术般消失了。达尔扎克匆匆离开我,跑去找玛蒂小姐,他非常担心他太太的情形。可是他马上又转了回来,忧伤消沉。他们的房间紧闭,因为玛蒂小姐希望一人独处。   “胡尔达必呢?”我问他   “我没看到他!”   我们一起靠在护墙上,看着带来拉桑的夜色。达尔扎克沮丧到极点。我试着让他想些其他事,问了他几个有关瑞思夫妇的问题,他终于回答了。   由于这段谈话,我慢慢了解到在凡尔赛诉讼案结束后,瑞思如何回到费城及遇到艾蒂的经过。在一个美丽的夜晚,他参加一个家庭宴会时,坐在一位年轻浪漫迷人的女孩旁。立刻,他就被她的文学修养深深吸引——这点在他所交往的美丽女同胞中是很罕见的。她一点都不像她们那般警觉、随便、独立及大胆,甚至自大轻桃——这些在今天都变成了流行。艾蒂有点倨傲,但温柔、忧郁,皮肤白哲得极吸引人,就像英国小说家史考特书中的主角——这位作家好像也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家。哦!当然她也爱似有意又无意地推拒追求,但却只让人感觉她的迷人。这个细致的女孩究竟是如何立即吸引曾经那么热爱着高雅的玛蒂小姐的瑞思?这是爱情的秘密。不管如何,那一晚,自觉坠入情网的瑞思很高兴,喝得醉蘸蘸的,不知说了什么失礼的蠢话,以至于艾蒂突然大声请他从此不要再跟她说话。第二天,瑞思托人正式向她道歉,并发誓他以后只喝水,滴酒不沾。他一直守住他的承诺。   瑞思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艾蒂的叔叔。老巴布——学界的人都这样称他——是一个卓越的人物。他的探险及在地质学方面的发现使他享有盛名,他的性情就如绵羊般温柔,但猎起猛虎来无人能出其右。他的教授生涯一半都在阿根廷内格罗河的南部度过,也就是巴塔哥尼亚。他在那儿寻找第三纪的人类——至少是找他们的遗骸。他找的一点也不是多少有点像猴子的猿人或直立猿人,这种人是真正的人,但比现今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更强壮有力。他们应是和早期哺乳类动物一样,活在第四纪前的地球上。每次探险回来,他都会带回几只装着石头的箱子,还有一件相当大的行李,里面都是骸骨及肢骨,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但是他也会带回相当丰富的“兔皮”收集品——他都这样称呼他猎来的老虎皮。这证明这位戴着眼镜的老学者不只会使用原始武器,像是隧石斧或穴居人的钻头而已。他每次一回费城,就重拾教鞭,坐在讲台上埋首于书堆及笔记中,极像一名有怪癖的小职员,他常常一边上课,一边拿离他较近的学生做目标,好玩地将手中削着的铅笔屑往他们眼睛里喷,他从不用这些铅笔,但无时不在削它们。等他打中目标时,这位戴着金边眼镜、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便咧开大嘴不发出声音地笑着。   这些细节都是瑞思后来告诉我的。他以前是老巴布的学生,但一直到认识艾蒂之前已许多年没见到他了。我之所以详细叙述老巴布的故事,是因为后来在一些再自然不过的情况下,我们将会在红岩遇见他。   第一次艾蒂遇见瑞思的时候——也就是瑞思表现很失礼的那次宴会——她之所以看起来很优伤,可能是因为她刚接到有关她叔叔的坏消息。那时老巴布已在巴塔哥尼亚待了四年,都没有回过美国。他在最后的一封信中跟他侄女说,他病得很厉害,希望还能在死前见到她。在此种情况下,我们也许会猜想他可爱温柔的侄女应该不会去参加这个家庭宴会。可是老巴布在以前的旅游途中,也让艾蒂收到过许多次不好的消息,之后每次从远方回来时,身体都好得很。所以,大概没有人会坚持优愁的艾蒂应该待在家里。可是三个月后,她在收到另一封信时,决定了一人独自去阿劳卡尼亚的最深处去找她叔叔。   在这三个月中,发生了重大难忘的事:艾蒂深深被瑞思所表现出的歉疚及果然滴酒不沾的守诺态度感动了。当她知道这位绅士的粗鲁举止全是失恋所造成的之后,她更欢喜了。我刚说过,她有着浪漫的性格,这对瑞思的计划大为有利。所以在艾蒂前往阿劳卡尼亚时,没有人因为这个老巴布的旧学生陪她同行而感到意外。那时他们还未正式订婚,是因为他们希望得到老地质学者的祝福。艾蒂及瑞思在圣路易斯找到老巴布。他的心情很好,而且身体非常健康。很多年没看到他的瑞思竟对他说他年轻许多,可谓善于恭维之至,所以,当艾蒂告诉他瑞思是她未婚夫时,老教授高兴得不得了。三人一起回到费城,瑞思及艾蒂就在那里举行了婚礼。由于艾蒂没来过法国,瑞思便决定在法国度蜜月。也就是因此,他们有机会听说了一项科学计划,而在曼屯附近停留下来;但确切地点不在法国,是在离法国边境一百米处的意大利境内,就在红岩前面。   钟声响后,瑞思来找我们,带我们去母狼塔用晚餐。除了不在海格立斯城堡的老巴布,大家都到了。艾蒂问我们有没有看到一艘小船沿着城堡绕了一圈,上面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人的怪异举动令她觉得很奇怪。见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便说:   “啊!我会知道他是谁的,因为我认识划船的男人,他是老巴布的好朋友。”   “真的吗?太太,”胡尔达必问她。“您认识这个渔夫吗?”   “有时他会来城堡。他是个鱼贩。这里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挺奇怪的名字。我没法用他们那难说的方言重复给你们听,不过我知道意思是:‘海上屠夫。’很美丽的名字,不是吗?”      07 胡尔达必抵挡敌人进攻海格立斯城堡的措施   胡尔达必表现得不是很礼貌,他没问艾蒂为何这渔夫有个如此吓人的绰号。他好像完全被最可怕的想法所攫获了。奇怪的晚餐!奇怪的城堡!奇怪的人!艾蒂慵懒的高雅不能激起我们的热情。这里有两对新婚夫妇,四个热恋中的人,他们应是最快乐、最能散发生命喜悦的,但晚饭的气氛窒闷,而且令人食不下咽。拉桑的阴影罩在每个宾客的心上,甚至连不知他已近在咫尺的桑杰森教授也不例外。   桑杰森教授在知道整个残酷痛苦的事实后,很明显地一直都无法摆脱拉桑的阴影。如果我说,桑杰森教授是葛龙迪椰城堡悲剧的头一名、也是受害最深的牺牲者,相信并没有言过其实。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对科学的信仰、对工作的热爱,以及——比其他事都更难以承受的——他对女儿的信心。他曾那么信任她!她以前是他全部的骄傲!她曾是他多年来的最佳研究伙伴,高贵无上的处女!他以前非常欣慰,他的女儿决定牺牲美貌并拒绝其他男人的殷勤,愿意一直陪伴她父亲及致力于科学研究。可是,当他仍沉浸在她愿意为科学做重大牺牲的美梦中时,却突然得知,她拒绝结婚,是因为她已经嫁给一个叫巴勒枚耶的人。有一天,玛蒂决定将一切告诉她父亲,并坦述这段过去。老教授因葛龙迪椰城堡的事故本已有所警觉,那时终于明白了悲剧的真相。那一天,玛蒂跪在他脚下,搂着他的膝盖,对他陈述内心及年轻时的痛心往事。桑杰森教授以颤抖的双手搂着他亲爱的女儿,原谅了她,并亲吻她可爱的脸庞。她的眼泪及她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她为了补偿过去的错,甚至都发疯了。他向她保证,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她吃过的苦,她仍是他最亲爱宝贝的女儿。这才终子使她得到些微安慰。可是独自一人时,教授变成另一个人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一个完全孤独的人!桑杰森教授失去了他的女儿及他的神!   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女儿的二度婚礼——虽然新郎达尔扎克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玛蒂试着以更温柔热情的态度使他振作起来,但是徒劳无功。玛蒂觉得她父亲已不属于她了,他的视线回避她,他涣散的目光集中在过去的一个影像,但这影像已经不再是她了;他的目光如果转移到她,达尔扎克夫人身上的话,是为了看她旁边的人,不是令人尊敬的达尔扎克,而是另外那个人!那个看起来永远活力充沛,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那个偷走他女儿的人!他完全荒废了工作!他曾向世人允诺要解开“物质分离”的秘密,现在没人能知晓这秘密了,因为他放弃了。所以此后的几个世纪,人们也将一直重复那些愚蠢的话:“一切创造自虚无,虚无呀!”   餐室灰暗阴森的布置使这顿晚饭更加死气沉沉。几盏老旧的生铁烛台,一盏哥特式的灯照明;城堡墙壁上挂着东方式的地毯,旁边还有古老壁柜,它们的年代可上溯至第一次撒拉辛人入侵及达戈贝围城的时候。   我一个一个审视着这些宾客,这些人虽然全部都忧愁焦躁,但每个人的原因都不相同。达尔扎克及他夫人坐在一起——女主人当然不愿将这对新婚才两天的伴侣拆开;我发现在这两人中,毫无疑问,荷勃是比较难过的,他一句话都不说;达尔扎克夫人还试着和其他人交谈,和瑞思泛泛地聊着。我必须补充一点,我在房间窗口看到玛蒂和胡尔达必谈话的情况后,我以为她会更害怕,甚至会因为看到拉桑出现在海上的可怕景象,而完全丧失勇气。但是,完全相反,和前次她在火车站时的惊慌相比,这次她异常冷静。好像拉桑这次的出现反而使她得到舒解。   当晚我将这项观察告诉胡尔达必时,这位年轻记者也同意,并以一种再简单不过的方式解释这明显的不寻常。他说玛蒂最恐惧的也许是再次失去理智,而如今她所见到的事实虽然残酷,但已确知不是自己脑袋混乱产生的幻影,这使她稍微平静下来;她宁可和活生生的拉桑对抗,也不愿面对一个幽灵!就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她和胡尔达必在方塔第一次单独谈话,那时胡尔达必觉得她一直害怕着自己又将要发疯了。胡尔达必告诉我他们谈话的经过。他坦白对我说,为了使她能够平静下来,他使用了和达尔扎克完全相反的方法,也就是告诉她,她的确亲眼看到了活生生的拉桑!当她知道达尔扎克隐瞒这个事实是为了不吓坏她,而且比她早电报给我们求救时,她发出了一声听起来像哭泣的叹息。她双手搂住胡尔达必,不停地亲吻他,就像一位完全无法压抑爱子之心的母亲,贪婪亲吻她小孩的手。当然,她是出自本能的感谢这年轻人——她一直对他有强烈好感,感觉上像是母性的神秘力量;她也感激这年轻人一句话便帮她驱退了那不时环伺着她的疯狂。也就是在这时,两人同时从城塔窗户看到站在小船上的拉桑。刚看到他时:他们两人都很惊讶,呆住不动,也无法发出声音,然而胡尔达必的喉咙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他想立刻冲去找这男人!我看到玛蒂怎样在护墙旁紧紧抓住他。当然,拉桑再度出现是很吓人的,但这和幽灵似的拉桑不断出现在她生病的脑子中相比,还算较好一点。因为从此她不会再到处看到拉桑,而只会在他出现的地方看到他!   玛蒂回答着瑞思的问题,态度迷人又温柔,有时有耐心但有时显得急躁;她同时也一直细心体贴地对待达尔扎克。她一直注意他的种种需要,脸上带着严肃而可爱的微笑。她小心地不让刺眼的灯光使他眼睛疲倦。达尔扎克对她表示感谢,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情难过得不得了。我对自己说,这个不祥的拉桑真会选时间出现。他提醒了玛蒂,她在成为达尔扎克夫人前,根据天主教规及美国法律,她曾是强·胡瑟-巴勒枚耶-拉桑的太太。   如果拉桑出现的目的,是要对这仍未成真的幸福给予致命打击的话,他真的成功了!身为整个事件的记录者,我必须强调,达尔扎克夫人之所以决定,在他们终于能够两人独处的头夜,说服她的先生分房而眠,不只是因为拉桑的出现使她心情混乱,也是有忠于一种对彼此的责任感。我说过桑杰森小姐是在宗教信仰浓厚的环境中成长的,她并不是被她不太信教的父亲带大的,而是被一些女人,尤其是她住在辛辛那提的老姑妈养育长大。后来她在老教授身边受的教育也没有动摇她的信仰。在这方面,教授注意不去影响他女儿的心灵依托,即使在最可怕的时候。当她父亲提出了“虚无理论”及“物质分离论”时,她都一直坚持她的宗教信仰。她常说,如果真能证实一切都来自虚无这不可估量的能量,而且凭借前人所主张的原子循环的奇特系统,一切都会回归虚无,如此周而复始的话,那么还必须证实这个万物之源的虚无不是神所创造的。身为虔诚天主教徒的她认为,这个神,当然是她信仰的神,而它在这世上的代理人就是教宗。如果玛蒂的信仰不是那么虔诚,我是不会提到的。但是这个信仰,决定了她面对世俗所谓第二任丈夫的态度——因为她知道她在神前发誓结首的前夫还活着。当大家都认定拉桑已死时,她是经由告解神父的祝福,以寡妇的身份再次走进教堂结婚的。现在,她在神前不但不再是寡妇,而且犯了重婚的罪。但是,这个意外并不是无法弥补的,可怜的达尔扎克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也许是因为玛蒂说服他,经由罗马教庭的裁决,他们的命运会有乐观的结局——这事必须尽快进行。总之,所有这些事情的结果就是:达尔扎克和玛蒂在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结婚的四十八小时后,并不住在一个房间里。无须多加解释,读者都会了解,为何达尔扎克那么愁眉不展,而玛蒂为何对他万般体贴了。   那晚,我虽然不是明确知晓细节,但也猜到了最重要的事。我的目光从达尔扎克夫妇移到坐在旁边的瑞思身上。这位新的观察对象正占据我的思绪时,管家进来对我们说,门房贝合尼耶希望立刻和胡尔达必谈话。胡尔达必立刻站起来,向众人致歉并往外走了去。   “那么贝合尼耶一家人不住在葛龙迪椰城堡了!”我说。   以前贝合尼耶他太太是桑杰森教授在圣日尔曼得培住所的门房。我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中曾述说过胡尔达必如何解救了他们——那时他们被指控是黄色房间案件的共谋。因此他们两人对胡尔达必感谢不已,胡尔达必后来也发现了他们的忠诚。桑杰森教授答复了我的疑问。他说他已遣散所有葛龙迪椰城堡的佣仆,而且永久搬离那地方。刚好那时瑞思夫妇的海格立斯堡正需要门房,老教授便很高兴地将这对忠诚的仆人让给他们。除了那桩差点使他们惹祸上身的偷猎事件以外,他对这对夫妇的表现是百分之百的满意。现在他们住在城堡入口的暗门内,由那儿他们可看到所有进出海格立斯堡者的一举一动。   当管家通知胡尔达必,贝合尼耶老爹想跟他谈话时,他一点都没有惊讶的样子——想必胡尔达必已经知道他们在红岩了。我不太意外地发现,胡尔达必已充分利用了我在房间换洗、以及后来和达尔扎克随便闲聊的那段时间。那时我还以为他在他房间里。   胡尔达必遽然离席,使气氛冷了下来。每个人都在想,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和拉桑有关的重大事情。玛蒂很担心,而且因为玛蒂看起来非常紧张,瑞思觉得他也应该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其实瑞思夫妇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毫不知情。我们自然没有告诉他们玛蒂及化身为拉桑的强·胡瑟的婚姻;这是一桩家庭的秘密。可是他们比其他人都清楚,那个有名的保安人员如何锲而不舍地纠缠玛蒂——瑞思自己曾被牵扯进葛龙迪椰城堡的悲剧,他一定和艾蒂说过这段经过。而且他一定认为,是一股失去理智的欲望使拉桑犯下了这些罪行。对这位美国颅相学者而言,这一点也不例外。他自己爱慕了玛蒂这么多年,他认为可以用“疯狂无望的爱情”来解释拉桑的态度。至于艾蒂,我很快就发觉到,她并不同意瑞思先生的想法,以为葛龙迪椰城堡的悲剧原因就是那么简单。她必须有和瑞思对玛蒂同样的热情,才可能会这样想。但事实正好相反。我很仔细地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的想法好像是:“这女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居然能如此长久在这些男人身上引发骑士的精神及犯罪的欲望!为了这个女人,一个保安人员杀了人!理智的人不再清醒!为了她,无辜者宁愿被审判!她到底哪里比我好?若不是她拒绝了我丈夫,他会娶我吗?谁知道?是啊,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甚至都不年轻了!可是,我先生为了看她,连我都忘了!”这就是我在艾蒂眼中读到的话,她看着她先生盯着玛蒂。啊!温婉慵懒的艾蒂有着怎样的一双黑眼!   我很高兴将这些重要的观察,报告给读者。读者必须了解每个人心中的感情。就从此时开始,奇怪难忘的悲剧在阴影中酝酿着。在这场意外中,每人都将扮演一个角色。这个阴影已渐渐笼罩住海格立斯堡。我还没介绍老巴布和嘉利王子,可是马上就会轮到他们了。从这件惊人的事件中,我学到一条规则,就是要等到人物出现或事情发生后,才去描述,如此读者就会和我们一样,体会到各种滋味,像是优虑、平和、神秘、水落石出、不可理解或了解等不同心境,如果读著能在我发觉这事实真相前就察觉到的话,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在他们拥有和我们一样不多也不少的线索时,研判出事实的真相,这证明他们拥有和胡尔达必一样聪明的脑袋。   我们用完在海格立斯堡的第一餐。但胡尔达必仍不见踪影。我们站起身来,掩饰了每个人的混乱思绪。玛蒂离开母狼塔后,马上探问胡尔达必的行踪。我一直陪她走到城堡入口,达尔扎克和艾蒂跟着我们,桑杰森教授离开了我们,瑞思则消失了一会儿。当我们走到拱门下时,他才跟我们会合。那个夜晚星月皎洁,可是拱顶下已点上几盏灯,那儿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回响着。后来我们听到胡尔达必的声音,他像是在鼓励着什么人:“加油!再努力一下!”他说完话后,我听到一阵喘气声,好像是水手划船入港,经过防波堤时发出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噪音,令人以为是坐在一口大钟里面。原来是城堡入口的大铁门关起来的声音——这是一百年来,这两扇门首次合起来。   艾蒂很惊讶,她问他们如何处置作为大门的铁栅栏。但是瑞思抓住她的手臂,她明白了她最好不要多问,但她还是喃喃自语:   “真的,看起来真像要被围城了呢!”   胡尔达必已将所有人领到洪水区。他笑着对我们宣布,如果有人想去城里走走的话,今晚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下了命令,没有人可以离开城堡,也没有人可进来,他接着还是以玩笑的语气说,杰克老爹已被指定负责执行此项命令,而每个人都知道杰克老爹是很难被收买的。我这才知道,我在葛龙迪椰城堡事件时认识的杰克老爹,是桑杰森教授这次旅行的随身男仆。前晚他本来住在母狼塔的一个小房间,紧临他主人的房间。可是胡尔达必将这一切都改变了,杰克老爹现在住在A1塔门房的住所。   “那么贝合尼耶夫妇住哪儿?”艾蒂问他。   “他们已经搬到方塔入口左边的房间;他们现在负责看守方塔!”胡尔达必说。   “可是方塔不需要人看门呀!”艾蒂大叫,她已经无法控制她的惊讶了。   “这可不一定,夫人。”胡尔达必并不做任何解释。   但是胡尔达必将瑞思拉到一边,试着让他了解,他必须让他太太知道拉桑再度出现的事。没有聪明的艾蒂协助我们,我们是不可能长久隐瞒桑杰森教授这件事的。而且,从现在开始,在海格立斯城堡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准备好。也就是说,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有心理准备!   他说完带我们走过洪水区,来到园丁塔的暗门。我说过位于H1点的暗门控制了第二庭院的入口处,这里的壕沟已被填满,以前这里有座吊桥。使我们目瞪口呆的是,胡尔达必宣布从明天起,他要挖通壕沟,并恢复使用吊桥。   他说完立刻要人用临时找来的门板,将暗门堵起来。这门板是用园丁塔里面的木板及木柜拼凑钉起来的。这使城堡整个与外界隔绝了,现在只有胡尔达必笑得出来。艾蒂这时已由她先生那儿知道了一切,什么都不再说,只是暗暗好笑地看着这些访客将她的老城堡变成戒备森严的要塞,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害怕一个男人接近他们。只是一个男人!这是因为艾蒂一点也不了解拉桑,而且她并没亲身经历黄色房间案件!至于其他人,包括瑞思在内,都觉得为了对抗那个在夜里绕着海格立斯堡航行的莫名物体,胡尔达必这一切神秘且无形之防御措施,是绝对理所当然的。   胡尔达必并没安排任何人守这道暗门,因为当晚他要自己看守这个位置。从这里他可同时监视第一及第二庭院。这道暗门是控制整个城堡的战略地点,若有人想从外面进入达尔扎克夫妇的住处,他须先经过在A1点的杰克老爹、在H1点的胡尔达必及守在方塔K1门的贝合尼耶夫妇。这年轻人决定,负责守夜的人当晚都不能睡觉。我们经过鲁莽查理塔的井旁时,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发现有人将井上的圆形木盖挪开了。我也看到在右井栏上面有个绑着绳子的木桶。胡尔达必跟我解释道,他先前想知道这口井是否和大海相通,所以从井中取了水:他发现那水是淡水,毫无盐分,可见不与大海相通。后来他陪玛蒂走开。她很快向我们道晚安,走进了方塔。胡尔达必请达尔扎克及瑞思再留一会儿。他对艾蒂表达了几句歉意,礼貌地暗示她回房安寝。她用一种随和优雅的态度向胡尔达必行礼,并嘲讽地对他说:   “晚安,队长先生。”   只剩下我们四个男人时,胡尔达必领我们走进园丁塔小房间的暗门。这房间漆黑无比,天花板很矮。我们可以很舒适地蜷缩在这里观察一切,不怕被任何人发现。这一晚,瑞思、胡尔达必、达尔扎克及我在这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举行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真的!我不知道是否有其他字眼,更适合来形容一群惊慌的男人,躲在老石头要塞里开会的情况。   “在这儿,我们可安心磋商。”胡尔达必开口。“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也没人能找到这里。如果有人能经老爹看守的第一道门而没被发觉的话,守在洪水区的前哨立刻通知我们。这个前哨就藏在教堂废墟里。瑞思先生,我将您的园丁马东尼安排在这个位置。根据我打听到的,他是个可信任的人,不是吗?请您说说您的意见……”   我无限敬佩地看着胡尔达必。艾蒂说的没错,他真的变成了队长。他一来就采取必要的措施,确保城堡的防御。没错!我想他会不计任何代价守住这座城堡。而且,在我们的陪同下,他已做好准备,宁可和大家共生死,绝不屈服!啊!他是我们年轻英勇的领袖。事实上,他必须异常勇敢才能保护海格立斯堡;抵抗拉桑必须比对付一千个围城者还要勇敢。就像以前那位摩托拉伯爵一样,他为了击退围城的敌人,先用轻型长炮及石炮攻击敌人,等到敌人已溃不成军了,他再引火点燃当时最精良的大炮,将之歼灭。可是,今天我们要对抗的是什么呢?一片黑暗!敌人在哪儿?无所不在,却不见踪影!因为不知目标在哪儿;我们不能瞄射;也不能主动攻击,因为不知往哪儿进攻。我们只能小心防守,与外界隔绝,警戒及等待!   由于瑞思向胡尔达必保证他的园丁马东尼绝对可以信任,我们的年轻记者在确定这方面没问题后,用一种清晰简单的方式向我们解释情况,他点燃烟斗,猛吸了三四口白烟后说:   “拉桑如此嚣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在我们墙下,向我们挑衅示威后,会就此满足,而不采取真正的行动吗?他已成功地让我们精神紧绷混乱,这点恐惧气馁就能让他满足吗?他会消失吗?说真的,我不相信。第一点,这不符合他好战的个性。不得到完全的胜利,他是不会满足的;第二点,他没必要消失。他对我们可以为所欲为,而我们除了自卫抵挡,可说一筹莫展;就算要攻击,还得他给我们机会,事实上,我们丝毫不能寄望外来的援助。他对这点十分明白,所以才能这么大胆平静!我们能向谁求救?”   “检察官!”瑞思有点犹豫的回答。因为他知道胡尔达必若没考虑到这点,一定有他的原因。   胡尔达必以一种怜悯但也带有若干责备的目光看着男主人。他以冰冷的语调使瑞思明白了自己这提议之愚蠢。   “先生,您必须了解,我在凡尔赛诉讼案时既然没让法国法律审判他,如今便不会把他交给红岩的意大利司法当局。”   由于瑞思不知道玛蒂结过一次婚,他无法如我们一般明白,一旦揭发了拉桑,立刻就会引发天大的丑闻或是最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她和达尔扎克已在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结了婚。可是凡尔赛诉讼案一些不可解释的意外,已经足够使他明白,我们不愿那称为“桑杰森小姐之谜”和事件再度成为公众话题。   这时他已深切了解到,拉桑可以利用某个可怕的秘密控制我们;这秘密可以决定好几个人的荣誉及生命,世上有再多法庭他也不怕。   瑞思低头向达尔扎克致意,再也不发言。这很明显表示瑞思已准备好为玛蒂作战,就像一个高贵的武士已决定随时为他的女士战死沙场,不问任何理由。至少我是这样解释他这个动作。我相信这个美国人虽然新婚没多久,可是他没忘记以前对她的热情。   达尔扎克说:   “这个男人必须消失,但这事不能张扬。我们或是乞求他,或是跟他和谈,必要时甚至杀了他!可是使他消失的第一条原则就是,要隐瞒住他此刻再度出现的消息,尤其是对桑杰森教授。玛蒂要我代她请求你们,绝不能让教授知道这坏蛋又来威胁我们!”   “玛蒂的愿望就是命令,我们必须瞒着教授……”胡尔达必说。   我们接着讨论可让仆人知道多少实情,还有我们期待他们发挥什么作用。还好杰克老爹及贝合尼耶夫妇知晓了一些秘密,不会感到惊讶。马东尼非常效忠艾蒂,不会问为什么。其他人就不太重要。此外还有老巴布的仆人华特;但他跟他主人去了巴黎,所以会跟他一起回来。   胡尔达必站起来,从窗口和守在方塔门口的贝合尼耶交换了一个信号后,又走回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说:   “拉桑应该就在附近。晚餐的时候,我又勘察了一下地形。我们在北门外拥有一个很棒的自然及人为屏障,这比城堡的老外堡更能发挥功能,就是在我们西边大约五十步远的法国及意大利的海关。这个强大警戒的力量,对我们大有助益。贝合尼耶跟这些勇敢的关员处得很好,我跟他一起去询问了他们一些问题。意大利关员只会说意大利文,法国关员会说法语、意语,还有这里的方言。那位法国关员叫米谢(这是贝合尼耶老爹告诉我的),他帮忙传达了我们的意见。借助他的翻译,我们知道这两个关员也注意到绰号‘海上屠失’的杜里欧和他的小船在海格立斯堡周围的诡异行踪。这两位关员认识这个老杜里欧很久了,他是这一带最狡猾的海上走私者。今天晚上,他载了一个关员从未见过的男人。后来小船、男人及杜里欧全消失在加里巴底海角附近的海面上。我和贝合尼耶老爹一起去了那里,跟稍早时已去过的达尔扎克先生一样,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可是我有一种预感,拉桑应该上岸了……不管如何,我确定杜里欧的小船已在加里巴底海角附近靠岸……”   “您确定吗?”达尔扎克先生大喊。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我问他。   “当然,我很确定。靠海的石滩上有小船船首留下的痕迹。而且靠岸的时候,船上烧松果的暖炉掉出船外被我找到了。两位关员认出这个暖炉是杜里欧的,晚上海面平静时,他用来照亮海水,捕捉章鱼。”   “拉桑一定下船了!他就在红岩那里!”达尔扎克说。   “不管怎样,如果他曾在红岩下船的话,他也还没离开。”胡尔达必说。“两个关员的岗哨就在红岩通往法国的狭路上,所以关员一定会看到所有经过这条路的人,不管白天或晚上。还有你们知道的,红岩的地形就像一个袋囊,小路通到红岩后就是尽头了,离边境差不多有三百米。这条小路一边是大海,一边是红岩,红岩相当陡峭严峻,是一座差不多六十多米高的悬崖。”   “没错!”一直都没出声的瑞思开了口,他看起来很困惑,“他绝对爬不上悬崖的。”   “他可以藏在岩洞里呀!悬崖上有一些很深的岩洞。”达尔扎克发表他的观点。   “我曾想过,所以我叫贝合尼耶老爹回城堡后,自己一人又去了红岩。”   “你太不谨慎了。”我对他说。   “就是出于谨慎,我才这样做。”他反驳道。“我有一些话想跟拉桑说,而且我不想让第三者知情……总之,我来到红岩后,在那些岩洞口大声叫拉桑的名字。”   “您叫他!?”瑞思激动地问他。   “没错!我在傍晚时分唤他,我还挥动一条手帕,就像交战时谈判的人摇白旗一样。可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他看到手帕了没有……反正他没做任何回应。”   “他也许离开那儿了。”我试探道。   “我不知道……不过其中一个岩洞曾传出声响!”   “您有没有进去?”瑞思很紧张地问他。   “没有!”胡尔达必简短地说。“可是,你们一定知道,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他,对不对?”   “我们快去!”我们几乎同声叫喊,同时站起身来。“让我们尽早解决这件事吧!”   “我相信,”瑞思说,“这是我们接近拉桑的最好机会,啊!我们就可以在红岩的洞穴里将他逮住,任由我们处置。”   达尔扎克及瑞思已跃跃欲试;我等着胡尔达必说话。他示意他们静下来,并请他们坐下,又说:   “我们必须考虑到一点。拉桑很清楚知道他要什么。如果他今晚想把我们引到红岩的山洞里的话,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他几乎是在我们眼前从加里巴底海角下船的。他即使由我们窗下经过,对我们喊道:‘你们知道我在红岩!我等着你们!来吧!’也不能更清楚地表明他的意图了。”   瑞思承认胡尔达必的推论非常有理。他再度开口说:   “您到红岩去过了,他并没现身。他一定在为今夜策划一些可恶的罪行,我们必须把他从那里赶出来。”   “我去红岩绕了一圈,空手而回,也许是因为我是单独一人去的……如果我们全部一起去的话,回来后可能便会有结果了。”胡尔达必答道。   “回来后?”达尔扎克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错。我们留下达尔扎克夫人一人在这里,等我们去而复返后,也许便找不到她了!”胡尔达必解释道。在一片静默中,他又继续说:“哦!当然这仅是一个猜测。但是现在我们只能以猜测来分析事情。”   我们众目相望,这个猜测使大家心情都沉重下来。没错,如果不是胡尔达必考虑到这点,我们也许真会做下愚事,铸成大错。   胡尔达必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开口说:   “事实上,今天我们除了紧闭城堡外,没什么好做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从明天起,我要这城堡进入全面警戒状态。我已经要人把铁门关起来,交由杰克老爹看守;马东尼则负责教堂。暗门是内墙的惟一弱点,在这下面,我会筑一道障碍,由我亲自看守,贝合尼耶老爹将整晚看守方塔大门。贝合尼耶老妈的视力相当好,我交给她一副航海眼镜,她会待在方塔的平台上一直到明天早上。桑克莱负责看守圆塔顶上的棕榈屋。他和我两人可以监视到整个第二庭院、环堡大道及护墙。瑞思及达尔扎克负责洪水区,你们必须一直巡逻到破晓时。一人负责环堡大道西边,另一人负责东边,这两条大道是在第一庭院临海的一边。今晚的勤务会非常辛苦,这是因为我们还没组织好。明天我会列出勤务分配表及可靠仆人的名单。如有可疑的仆人,我们就遣他走。你们将所持有的一切武器、猎枪、手枪等全偷偷带进这个暗门。然后我会视各人工作分发给大家。我们的命令是:任何听到问‘是谁?’而不回答及不表明身份的人,我们都可以开枪。我们没有任何通行口令,这一点也没用。通行时,只须喊出自己名字,还有露出面孔即可。此外,只有我们能进出城堡。明天早上起,我会在北门内侧入口安上本来关外侧入口的那道铁栅栏。从现在起,外侧入口将由铁门关闭。白天时,供应商只能进到铁栅栏外,将货物放在城塔的小房间里面;也就是杰克老爹看守的地方。每天晚上七点后,铁门会关上。同样,明天早上,请瑞思先生叫来一些细木工、水泥工及木匠。这些人数必须点清楚,而且不论是什么借口,任何人都不能穿过内墙的暗门;并且我们在晚上七点前要再度点名。最晚在七点前,所有工人都必须离开。工人必须在一天内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就是在我驻守的暗门处安装一扇门,整修新塔及鲁莽查理塔间城墙上的一道缺口,还有另外一个老圆塔(地图上的Bl点)附近,洪水区西北边的缺口。弄完以后,我就不担心了。而达尔扎克夫人,在我有新命令前,也不能离开城堡,因此她会很安全。如此一来,我可以再度去对拉桑的地盘做一个较详细的探查。瑞思,武装起来吧!请你去找今晚能找到的所有武器,我己将我的手枪借给贝合尼耶老爹,他会在达尔扎克夫人住所前巡逻……”   不晓得葛龙迪椰城堡悲剧的人,听到胡尔达必这番话,一定会把说话及听话的人当做疯子!   可是我再重复一次,如果这人曾经历过“走廊之谜”及“不可思议的尸体”这两件可怕意外,他一定会和我有同样动作:不强装内行,将手枪上膛,等待黎明的到来。      08 强·胡瑟-拉桑-巴勒枚耶的二三事   一小时后,我们都各自就位,在护墙旁来回巡逻。每人都专心监视地面、海面及天空,紧张地倾听夜里最细微的声响、大海的浪涛声及外海的风声——它在清晨三时起开始轻吟。   已经起床的艾蒂到暗门去找胡尔达必。胡尔达必要我暂时看住暗门及艾蒂,便去巡逻。艾蒂夫人那时心情很好,充分的睡眠使她精神抖擞。她看到她丈夫苍白的脸色时,好像很引以为乐的样子。她给他送来了一杯威士忌。   她边拍手边对我说:   “哦,真是太有趣了,太有趣了!这个拉桑,我真想认识他!”   我听到她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忍不住直打寒颤。这世界上就有这种秉性浪漫的人,什么都不怀疑,而且在不知不觉之中冒犯命运。啊!可怜的她,如果她知道实情的话!   我和艾蒂夫人度过了愉快的两小时。我告诉她拉桑所有可怕的故事及他的历史。刚好趁此机会,我也顺便将此人的历史对读者如实描述。我曾经叙述过拉桑-巴勒枚耶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中非比寻常的表现,甚至有人怀疑是否真有其人。在这本《黑衣女子的香气》中,他的表现又更加不可思议,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在此替读者做好心理准备,并且请读者相信,我只不过是这件稀有事件的叙述者,并没有捏造这一切。再说,我在叙述这件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时,万一真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意图,胡尔达必一定会阻止我。有太多利害关系值得考虑,而且出版这样的故事会引起严重后果,所以我一直战战兢兢,尽全力只叙述事实,即使会显得有点枯燥单调。那些不相信这是真实故事的人,我请他们去查询凡尔赛诉讼案的经过情形。亨利·合勃律师及海斯律师在替达尔扎克辩护时,精彩的辩词都被记录下来,所以一定存有副本。还有,别忘了在拉桑-巴勒枚耶和胡尔达必交手前,这个外表高尚的恶贼早有数不清的前科记录了。只要打开法庭记录簿,翻看各大报的记载,就会了解这个被塞纳重罪法庭判过十年苦役的恶贼是何等人物。读者也会知道,与这样一个人物有关的一切都是可能的;读者在了解他的风格,也就是他无人能及的胆大行事方式后,看到胡尔达必在拉桑及玛蒂之间谨慎地搭起吊桥,读者也不会觉得荒谬了。   《费加罗报》的艾勃·巴大耶先生曾出版过一本相当有价值的书,该书名为《社交圈罪行及诉讼案》,书中有相当的篇幅提到巴勒枚耶。   巴勒枚耶并不像有些骗子,是因为受过许多困苦不幸才欺诈作恶的。他有个幸福的童年,父亲是莫雷街富有的代理商,他大可有各种不同的发展,可是他的志向就是劫取别人的金钱。还很年轻时,他就立志成为骗子,就像有些人立志念矿产学校一样。他刚初试身手,就显露出他这方面的天分。他第一次行骗的过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偷了别人寄到他父亲办公室的一封保价信,接着拿了偷来的钱搭火车到里昂,然后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   先生,我是受过勋的退役军人,我儿子是邮局办事员。他为了偿还赌债,从铁路邮车上偷了一封寄给您的保价信。为此我已召集了全家人,几天后我们就能凑足钱来偿还您。您也是一位父亲,请您怜悯另外一位父亲!不要使光荣的过去蒙羞!   高尚的巴勒枚耶老先生慷慨地允许了延长期限,然而他一直没收到第一次的分期付款。十年后审判结果,使他知道了谁是真正的罪人。   艾勃·巴大耶先生报道说,巴勒枚耶仿佛天赋异察,天生就是一流的骗子,他的心思敏捷多变,善于诱拐单纯的人,尤其精于易容乔装。他对琐事非常细心,深思熟虑。每次变换身份时,连内衣上绣的缩写字母都会改变。他除了逃狱、诈欺、嘲讽、挑战司法等惊人之举外,狡猾的他更爱向检方检举假嫌犯,因为他知道:检察官总会因为错误的线索而使案子拖延更久。   每次作案时,都看得出他以捉弄法官为乐的嗜好。   在军队服役时,他偷过部队的钱,然后指控他的财务管上司。   他还偷过傅荷公司四万法郎,然后立刻向预审法官检举傅荷先生,指控他监守自盗。   傅荷事件是法律轶闻中一件顶有名的案子,无人不知晓。它又被称为“电话奇案”,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见到更高明的诈骗技术。   傅荷兄弟是普松尼尔街上的经纪商。那时他们分了一部分的办公室借给他使用。有一天,巴勒枚耶从他们的信件中偷了一张一千六百英镑的汇票;接着借机前往傅荷先生在普松尼尔街的家,伪装艾德蒙·傅荷先生的声音,打电话给银行家高恒先生,问他是否能贴现那张汇票。高恒先生说没问题。十分钟后,巴勒枚耶切断了电话线,使银行家不能改变或询问详情,然后便差遣他的同伙奚华去领钱。这个奚华是他在非洲当兵时认识的,后来部队里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使他们两人都被遣散了。   他将大部分的钱掳为己有后,就去向司法当局揭发奚华,还有我刚提到的艾德蒙·傅荷先生本人!   于是,负责这案件的预审法官艾皮尔,就在他的办公室听取了这场精彩万分的对证。   “亲爱的傅荷先生,我很遗憾必须指控您。可是您必须在法官面前说实话,这件事的后果不会太严重的。承认吧!您需要四万法郎来偿还赛马场的赌债,所以您让公司替您还钱。那通电话是您打的!”巴勒枚耶对目瞪口呆的经纪商说。   “我……我……”艾德蒙·傅荷先生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承认吧!人家已听出是您的声音没错。”   那可怜的人不但钱被偷了,还在玛蒂斯监狱待了整整八天。警察局理出一份关于他的报告,内容是那般骇人听闻,以致后来代理检察长库鲁比先生(现在已是商业部长),必须对傅荷先生的冤屈正式道歉。至于奚华,由于抗传,被判处了二十年苦役。   巴勒枚耶类似这样的故事可以讲上二十件。事实上,年轻的他在制造悲剧之前,更爱喜剧。他所有的逃亡故事中,有一则不可不知,真的是精彩万分,充满戏剧性。这个囚犯写了一篇贫乏冗长的诉状,目的在于能将这张诉讼状摊开在威勒法官的桌上,借机翻动法官桌上的文件,偷看释放命令状的格式。   这个骗子回到玛萨斯监狱后,假造了一封署名威勒法官的信。在这封信中,他依照他看到的释放命令的格式,请求典狱长马上释放一名叫巴勒枚耶的囚犯。可是他的信还缺威勒法官的章印。   巴勒枚耶是不会被这点小事难倒的。第二天,他又借故出现在法官的办公室。他把信藏在袖子里,假装辩称无辜,怒气冲冲地拿着桌子的印章指手画脚。突然出其不意地,他将桌上的墨水瓶打翻,翻倒的墨水洒在伴随着他进办公室的警卫蓝裤子上。   法官及书记出于同情,赶紧帮忙这可怜的警卫擦拭墨水,众人忙成一团。巴勒枚耶趁此机会,将印章按在释放命令状上。之后才去对警卫陪罪。   诡计成功了。骗子走出法官办公室件丢给外面的警卫,口中说道:   “为什么威勒先生要我帮他送信,他以为我是他的仆人吗?”   警卫小心翼翼捡起纸张,警卫长按照地址送至玛萨斯监狱。这是一道立即释放囚犯巴勒枚耶的命令。当天晚上,巴勒枚耶就自由了。   那是他第二次逃狱。他因傅荷公司窃案被捕后,已逃亡过一次了。那次他用脚绊倒押他到拘留所的警卫,并向他撒胡椒粉。当天晚上,他就打着白领带,到法兰西剧院看一场戏剧的首演。之前,他在偷部队的钱而被军事法庭判处五年公共劳役时,就已试过逃狱了。他在同伙的帮助下,躲在一个放废纸的袋子里。可是他们没料到狱中临时核对点名,计划因此泡汤。   这个巴勒枚耶的逃亡故事实在太多,要讲完是不可能的。   他经常变换身份,先后以莫巴侯爵、杜威德伦子爵、莫特威利侯爵及波奈威利侯爵等身份出现。他看来就像个优雅英俊的赌徒,十足时髦新潮,足迹遍及所有海岸及温泉城市:比亚希兹、埃克斯列班、卢宣等。他一晚豪赌可以输上万把法郎,还有美女左拥右抱,为他争风吃醋——因为这个一流老千同时也是个花花公子。在部队时,他就征服了他上校女儿的芳心,还好他们只是柏拉图式的关系!现在读者应该了解这个家伙是怎样的人了吧?   而这就是胡尔达必要对抗的人!   那晚我还以为自己使艾蒂对这恶名昭彰的坏蛋以及他的真本性有了充分的了解。她一言不发地静静听我叙述,过了许久,我不禁有点惊讶,于是靠过去看她——原来她已经睡着了。这种行为本该影响我对她的观感,可是睡熟的艾蒂让我能尽情地观察她的神态,竟使我对她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后来我试着将她从心中除去,但是徒然。   那夜平静无事。天破晓时,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可是胡尔达必让我等到八点,他安排完白天值班表后,才让我去休息。他站在工人的中间,他们负责将B塔的缺口补好。工程进度很快也很有效率。当天晚上,海格立斯城堡就像他在平面图上所画的一般,被所有的围墙紧密封闭。那份平面图是胡尔达必在早上完成的,他坐在一块大碎石上,己经将他的构思画在笔记本上。这张图我在前面已经提供给读者参考过了。整夜未眠令我疲惫不堪,但我还是一直努力撑开眼皮。   胡尔达必对我说:   “你知道吗,桑克莱,有些蠢蛋会以为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设计规划这些防御工事。这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加强这些防御,主要是为了能理智地分析。我要人堵住那些缺口,倒不是要拉桑溜不进来,而是要使我的推理不会有任何疏漏的可能!比方说,我是无法在一座森林里推理的!怎么可能在一座森林里想事情呢?所有的理性都散到各处了!可是在一座守护严密的城堡里,我的朋友,就好像置身于一只上了锁的保险箱。如果你在其中,而你没发疯的话,你的理智必定在其中!”   “是啊,是啊,你的理智必定在其中!”我边摇头边重复说着。   “现在,去睡觉吧!我的朋友,你累坏了。”他对我说。      09 老巴布意外到来   早上大约十一点时,贝合尼耶老妈来敲我的门。原来是胡尔达必要她来喊我起床。我跑到窗口,海港锚地风景壮丽非凡;大海非常清澈透明。阳光射下来,使它看起来像没底的镜子,海底的岩石、海草及苔藓历历可见。曼屯的海岸线相当优美,繁花遍地,将这片纯净水波包围住。卡拉凡的别墅有红有白,就像夜里刚绽开的鲜花;整座海格立斯城堡像束漂在海上的捧花,城堡的老石都散着花香。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动人的大自然景色,它是如此温柔惹人怜爱。天气非常晴朗,海滨游客悠闲懒散,一片水气笼罩海面,群山葱郁。这幅景色对我这个北方佬而言,是难得一见的,令我忍不住想触摸。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奋力拍击海面。哦!他的双臂轮流击水,我若是诗人,一定会流下眼泪!那可恶的人好像充满怒火,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对这片平静的水波如此忿恨。很明显是这片海水勾起他的怒意,一直没停下来。他手持一枝短木棍,站在一艘小船上,船上有一个胆怯的孩童发着抖划桨前进。男人对着大海不停地乱打,他这种粗鲁火爆的举动,使几个驻足海边的游客非常愤怒,可是就如许多人在这类情况下会有的反应,他们自问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何必多事?于是就让他继续击水。这个野蛮的人究竟受了什么刺激?这片平静的海水,即使被这个疯子激荡起伏了片刻,也很快又恢复宁静了。   这时我听到胡尔达必的声音,他通知我正午用餐。他衣服上沾满了石膏泥灰,可见他在刚砌好的水泥墙边转过一圈。他一手撑在一根一米长的丁尺上,另一手拿着一条铅线。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打水的男人。他说那是杜里欧,他打水是为了吓鱼,然后赶它们入网。我这时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居民叫他“海上屠夫”。   胡尔达必同时还告诉我,今早他问过杜里欧,昨晚他用小船载着绕了海格立斯半岛一圈的男人是谁。杜里欧说他不认识这个男人,这个奇怪的男人在曼屯上船后,付了五法郎,要到红岩岬头去。   我很快穿好衣服和胡尔达必会合,他告诉我午餐时会有一位新成员:老巴布。我们本应等他到时才入坐,可是他一直没出现,我们于是就在鲁莽查理塔布满鲜花的平台上用起餐来。   “岩洞”餐厅送来热腾腾的普罗旺斯鱼汤。这间餐厅的鲤鱼是这一带海岸最新鲜美味的,汤里还放了一些酒。露天用餐,加上景色怡人,使我们在胡尔达必采取防卫措施后的紧绷心情稍微放松。事实上,阳光普照时,拉桑就不似在星月微光的夜里那么令人害怕。啊!人的本性非常健忘,而又容易大惊小怪。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我们整夜都保持警觉并武装巡逻城堡的道路,大家都觉得可笑。(至少瑞思及我是如此;还有艾蒂,她浪漫优郁的天性只是表面的。)   就在那时,老巴布出现了。而老巴布出现绝不会使我们失去微笑,心情低落——我很少看到比老巴布更滑稽的人。南部的春季阳光强烈刺眼,老巴布戴着一顶黑色高帽,穿着黑色礼服、黑背心、黑裤及黑眼镜散步;头发花白,两颊泛红。没错!没错!我们在鲁莽查理塔的棚架下笑得很开心,而老巴布也和我们一起笑;他生性就是很开朗快乐的。   这位老学者来海格立斯城堡做什么呢?是说出原因的时候了。为什么他会放下他在美洲的收集品、工作、图画和他在费城的博物馆?是这样的,读者应该还未忘记,瑞思在美国被认为是个前途无量的颅相专家,可是他对玛蒂的单恋使他突然厌弃学术。和艾蒂结婚后,她一直鼓励他,使他觉得学术仿佛即将重拾热情。刚好他们在蔚蓝海岸度蜜月时(也就是去年秋天),人人都在谈论艾柏先生在红岩的新发现,从1874年起直到现在,地质学家及史前文化专家都对在红岩岩洞里发现的人类遗骸抱着浓厚兴趣。朱利安、希维伊、吉拉汀及戴乐梭都来此研究过。法兰西科学院及国民教育部都很重视他们的发现。这些发现很快造成轰动,因为这些发现证明最早的人类在冰河时期前住过这里。当然,许久以前就有证据显示,第四纪时地球上已有人类。可是根据有些科学者表示,这个时期长达二十万年,如果能确定人类在这二十万年间出现的确切年代,大家一定很感兴趣。人们不断地在红岩挖掘并有许多惊人发现。可是此地最大的岩洞,当地人称为“巴玛大洞”,却没有被人挖掘过,因为这是艾柏先生的私人领地。艾柏先生在离岩洞不远的海边拥有一间餐厅。他决定自己挖掘这座岩洞。众人纷纷传说他在巴玛大洞发现了珍贵的人类遗骸(这件事已经不只科学界知晓),多具保存完整的骨架被埋在含铁的土里,它们的年代和第四纪的哺乳动物同期,甚至可上溯至第三纪末。   瑞思及艾蒂立即赶往曼屯。瑞思整日翻寻“厨房垃圾”(这是科学界的术语),甚至自己挖掘巴玛大洞的腐殖土,测量人类祖先头颅的尺寸;他年轻的妻子则乐此不疲地待在离岩洞不远的中古世纪城堡。这座巨大的城堡建在一座小半岛上,半岛靠着几块悬崖的落石与红岩相连接。这个热内瓦的古战场有着浪漫无比的传说,艾蒂愁思满怀地靠在平台高处,眺望这世上绝景,觉得自己像是史考特残忍冒险故事中的古代高贵仕女。那时城堡正待出售,价钱一点也不贵,瑞思就将它买下,这使他妻子满心欢喜。她请来水泥匠及挂毯、帷慢工人,三个月内,便使整栋古老建筑彻底改观,成为这位爱好《湖边女士》及《拉梅摩的未婚妻》的女读者的爱的小窝。   当瑞思看到从巴玛大洞新挖出的骨架及在同一地层发现的大象股骨时,非常兴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电报给老巴布,告诉他长久以来,他冒着生命危险在巴塔哥尼亚寻找的东西,可能就在离蒙地卡罗几公里处。可是老巴布没收到这封电报。曾答应这对新婚夫妇会在几个月后踉他们会合的他,那时已搭上回欧洲的轮船。显然他已听说了这些发现,知道在红岩有宝藏。几天后,他在马赛下船,到了曼屯,和他的侄女及瑞思一起,在海格立斯城堡安顿下来。很快地,那儿便到处都可听到他愉快的笑声。   老巴布的好心情令我们有种戏剧化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前晚我们心情都很烦忧之故。老巴布有点返老还童,而且跟老奶奶一样爱打扮。但他很少变换衣服的式样,永远都一副严肃正式的样子(黑礼服、黑背心、黑裤子、头发灰白、两颊泛红),只是随时都很留心,要永远给人一致和谐的感觉。老巴布就是穿着这套衣服和南美潘帕斯草原的猛虎奋战;现在也是穿着同样服装在红岩的山洞里挖掘,寻找古代大象的遗骸。   艾蒂将他介绍给我们,他礼貌性地含糊了几句,接着便咧口大笑,连精心修剪成三角形的灰白颊髯都在抖动。老巴布狂喜万分,很快就告诉我们他高兴的原因。他在拜访巴黎自然博物馆后,证实了在巴玛大洞发现的骨骸,并没有比他上次从“火焰之地”带回的骨头更古老。法兰西科学院也同意他的看法,并肯定老巴布带到巴黎的大象髓骨是属于第四纪中期的。巴玛大洞主人告诉老巴布,在巴玛大洞发现的骨架和他发现的著名骨架,是在同一地层挖到的。他笑得合不拢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在我们这时代的学者,真正的学者,够资格被称为学者的人,还会对这个第四纪中期的骨骸感兴趣吗?他的骨架——应该说是他从“火焰之地”找到的骨架,是第四纪初期的古物,比巴玛大洞所发现的早了一万年。听清楚了吗?一万年哩!而且他非常肯定,因为他所找到的骨架怀中还抱着穴居熊的肩胛骨。(他总说那是‘我自己的骨架’,他的狂热使他将自己穿着黑礼服、黑背心、黑裤子、灰白头发及红润脸颊的身体骨架,和在“火焰之地”发现的原始人骨架混在一起了。)   “所以,我的骨架是和穴居熊同期的,可是那个巴玛大洞的骨架……嘿嘿,孩子们,顶多和哺乳动物同一时期。不,还没那么早!只和双鼻孔犀牛同时期。所以,我们没什么好找了,先生女士们,双鼻孔犀牛时期而已!我老巴布向你们发誓,我找到的骨架是属于你们法国人所称的瑟利时期……你们笑什么,一群驴蛋!我还不肯定红岩的象骨会不会是莫斯特时期的,或许可能是更晚的索留特累时期,或是,或是更后来的马格德林期①呢?不,不,这太妙了!马格德林期的古代象骨!我快受不了了,我简直要疯了!我快生病了!啊,我一定会快乐死的!可怜的红岩!”   ①编按:分别是1e Chellerien-le Mousteen-le Magdalerien,为旧石器时代的分期。   但是艾蒂无情地粉碎了老巴布的狂喜美梦。她向老巴布宣布,嘉利王子在买下红岩的殉情洞后不久,就有了新发现。这个新发现一定很惊人,因为老巴布去巴黎的那天早上,嘉利王子曾经路过海格立斯城堡,手上抱着一只小箱子。他把箱子拿给她看,并说:   “您看,瑞思夫人,这是一个宝藏!一个真正的宝藏哦!”   她问是什么样的宝藏,可是他的回答使她很生气。他说要等老巴布回来后给他一个惊喜!不过最后嘉利王子还是说了,他说他刚找到最早的人类头颅。   艾蒂的话还没说完,老巴布的愉悦心情就烟消云散了,满布风霜的脸上罩上一层怒气。他叫着:   “这不是真的!人类最古老的头颅是老巴布发现的!是老巴布的头颅!”他又吼道。“马东尼!马东尼!把我的箱子拿来这里,这里!”   正巧这时马东尼扛着老巴布的行李经过鲁莽查理庭院。他遵从老巴布的命令,将他的箱子提到我们面前。老巴布拿出他的钥匙包,跪在箱子前把它打开。这只箱子装了一些折叠整齐的衣物。他从中拿出一个帽盒,再从帽盒中拿出一颗头颅,放在桌子上,放在我们的咖啡杯中间。他说:   “人类最早的头颅在这儿!是老巴布的头颅!看哪!就是它,老巴布总是将他的头颅带在身旁!”   然后他拿起头颅,开始抚摸,他双眸精亮,再次笑着咧开厚唇。老巴布的法语很差,说起话来带着西班牙语及英语腔——他的西班牙语说得相当流畅。读者稍加想像一下,便可见到、听到这是怎样的一个状况!胡尔达必及我再也无法克制,捧腹大笑起来。比这更可笑的是,老巴布说完这些后,停住不笑,反过来问我们为什么如此开心。他的怒气使我们笑得更厉害,连玛蒂也在擦眼睛。老巴布和他的人类最古老的头颅真是太可笑,我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虽然我们正在喝咖啡,但我觉得一颗有二十万年历史的头颅看起来一点也不吓人,尤其是如果它们的牙齿都保存得像这一颗这么完整的话。   突然,老巴布变得非常严肃。他用右手举起头颅,左手食指压着那颗人类祖先的额头,说:   “由上往下看这颗头颅,我们可看到很明显的五角形,这是头颅顶骨隆凸显著发育及枕骨突出所造成的!由于颧骨过度发展,所以脸庞非常宽广!而我在红岩发现的穴居人头颅上又看出什么了呢?”   我无法告诉各位他在穴居人的头骨上看出了什么,因为我不再听他说话了,我在看他。而且,我一点想笑的欲望也没了——老巴布看起来可怕极了,他的举止、他的科学知识、他的快活都虚假得不得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觉得他的头发在动!没错,像顶假发一样动着!一个想法,一个有关拉桑的想法不断地在我脑中起伏,占据我的思绪,就在我将要冲口而出说些什么时,有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胡尔达必把我带开了。   “桑克莱,你怎么了!”这年轻人以无比友爱的口吻问我。   “朋友,我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又会嘲笑我……”   他起先不回答,领我往西边大道走去。他环顾四周,看到左右无人后,对我说:   “不!桑克莱,不,我绝对不会嘲笑你的。你觉得到处都看到他,一点也不奇怪;如果刚才没看到,可能是现在……啊!他比石头更强,他比什么都强!我怀疑他不在外面……但愿那些用来防止他进入的石墙能帮助我将他围在里面……因为桑克莱,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我握住胡尔达必的手,因为我也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拉桑的眼睛正在看我,我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从何时起我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好像是随着老巴布一起来的。   我很焦虑地问他:   “老巴布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   “每隔五分钟,你就用左手握住右手,然后问:‘你是拉桑吗?’如果你回答了之后,还不能太有自信,因为你可能被骗了,他可能在你尚未知情的时候,就进人你身体了!”   胡尔达必说完这些话后,留我一人站在西边大道。后来杰克老爹来找我,递给我一封电报。在读它之前,我和他说,虽然他跟我们一样前晚都熬夜,可是他的气色真好。他解释道,他看到他的女主人终于寻到幸福,使他高兴得年轻了十岁。接着他问我为什么我们要他守夜,为什么胡尔达必来后,城堡中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为什么我们如此警戒城堡的入口,不让外人进人。他还说,如果不是可怕的拉桑已死了,他会以为我们怀疑拉桑回来了。我对他说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如果他够勇敢,就应像其他佣仆如士兵般执行我们的命令,别去追究原因,更别和其他人讨论。他点头向我行礼,然后走远。很明显,他心里很困惑,而因为他负责守卫北门,倒觉得让他想着拉桑也不无好处。他曾经差点被拉桑害到,这点令他永志难忘,如此他会更小心看守。   我没急着打开杰克老爹交给我的电报。可是我错了。我一打开,看了第一眼,就发现我巴黎朋友发来的这封电报很重要。我曾请他帮我监视毕纽尔的举动,他告诉我,毕纽尔前一晚离开巴黎前往南部,他搭的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的夜车。我的朋友还说,他相信毕纽尔买了到尼斯的火车票。   毕纽尔到尼斯做什么?我自问。在愚蠢的自尊心的驱使下,我什么都没跟胡尔达必说。这使我后来很后悔。我拿第一封他通知我毕纽尔没有离开巴黎的电报给他看时,他大大嘲笑了我一番,这使得我决定不告诉他毕纽尔离开的消息。反正对他而言,毕纽尔不重要,我也不愿“加重”他的负担!我自己知道毕纽尔的事就够了!这样决定后,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鲁莽查理庭院去找胡尔达必。他正把铁条固定在压住井口的厚重橡板上。他告诉我,如此一来,即使这口井是与大海相通的,如果有人想试着由井道进入城堡,也无法掀开木板,而必须打消这个念头。胡尔达必浑身是汗,卷起袖子,领口大开,手上拿着一只大榔头。我觉得他耗了太多力气在做这件容易的事,我便忍不住告诉他我的想法——就像一个弄不清楚状况的蠢蛋!我根本没想到这个男孩之所以拼命做工,是为了忘却一直在他心中燃烧的悲伤!半小时后我才了解到他的痛苦。我发现他躺在小教堂废墟的石块上,被睡眠击倒的他躺在这硬床上沉睡。他说了一句梦话,但我足以体会到他的心情,他叫着:“妈妈……”胡尔达必正梦着黑衣女子!他也许梦到自己像幼时一般拥抱她;跑得满脸通红到榆城小学的会客室见她。我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很忧烦地自问,是否该让他继续睡在那儿,而他在睡梦中又会不会不小心吐露秘密?但是,这句梦话已舒解了他的心怀,接下来我听到的就是如雷的鼾声。我相信从我们离开巴黎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睡着了。   我趁此机会离开城堡。没让任何人知道,很快我就带着电报,搭上火车去尼斯。此时我趁机读了《尼斯日报》头版的本地社会新闻栏:   桑杰森教授已抵达卡拉凡,将在阿瑟·瑞思先生府上待几个星期。瑞思先生刚买下海格立斯要塞,在美丽的瑞思太太协助下,他很开心能在这风景如画、充满思古幽情的地方热烈招待他的朋友们。我们刚知道教授的女儿——刚和达尔扎克先生在巴黎举行结婚典礼的玛蒂小姐,也和这位索尔本大学的名教授一起来到海格立斯堡。在外国旅客离开之际,这些新客人从北方来到尼斯,他们是对的!蔚蓝海岸的春天是全世界最迷人的!   到达尼斯后,我躲在车站餐室玻璃后面,窥伺从巴黎开来的火车。毕纽尔搭的应该就是这班车。就在这时,我看到毕纽尔下车了!啊!我的心坪然一跳,因为他没有告诉达尔扎克他会来这里。对我来说,这实在很奇怪!而且,我的判断是对的:毕纽尔躲躲闪闪,低头走在旅客中,速度好快,像小偷一样溜到出口。我紧跟在他后面;他跳进一辆有篷马车里,我也跳进一辆同型马车。他在马塞纳广场下车,走向防波堤散步道,在那儿叫了另一辆车;我一直紧紧跟着他。他的举动愈来愈可疑。后来毕纽尔搭的马车走上滨海大道,我也小心地走上同样的路。这条大道千折百转,左拐右弯,他没有发现我的行踪。我告诉马车夫如果他能紧跟着这辆马车的话,我会给他一笔优渥赏金,他做得非常好。我们后来到了宝瑠车站,毕纽尔的马车就停在站前,这使我有点吃惊。毕纽尔下了车,付钱给车夫后,走进候车室。他在等火车。怎么办?如果我跟他搭同样的车,他会不会在这小车站空旷无人的月台上发现我?不管如何,我必须试试看。即使被他发现,我大不了假装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光明正大紧紧跟着他,直到我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还好,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毕纽尔并没看到我。他搭上一班往意大利边境的慢车。总而言之,毕纽尔的行动指向海格立斯堡。我上了他后面那节车厢,而且监视每一站乘客的举动。   毕纽尔一直到了曼屯才下车。他显然刻意不搭从巴黎出发的火车直接来这里,而且挑了一个不会在车站碰见熟人的时刻抵达。我看着他下车,他将外套领子竖起,帽檐拉到眼睛上。他环顾车站一圈,肯定没人注意他后,快步走向出口。出去后,他搭上一辆等在人行道旁的老旧肮脏驿车车。我坐在候车室的一角监视着他。他到这儿做什么?他坐这辆破旧的车去哪儿?我问了一位站员,他告诉我这是去索斯贝城的驿车。   索斯贝是位于阿尔卑斯山最后支脉间的偏僻小城,风景相当优美,离曼屯有两小时半的车程,没有任何铁路经过。那是法国最偏远、最不为人知的一个角落,是政府官员最怕被调派任职的地方。此外,阿尔卑斯山的猎步兵营也在此。可是通往这小城的道路也是最美丽的一条。因为到索斯贝,不知要经过多少座山,绕过许多高耸悬崖,一直走到卡斯第庸卡黑山区的一座偏远山谷,有些地方景色粗旷荒凉,有些地方则是绿意盎然、繁花遍地、肥沃馥郁。从高耸入云的山顶到碧绿水波处,梯形山谷种满了难以计数的橄榄树,随风摇曳。几年前,我曾和一群英国旅客来到索斯贝,搭着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大马车。这次旅程留下的是令人晕眩的感觉。直到现在,只要提到这个名字,这种感觉就又回来,程度并没有减轻。毕纽尔去索斯贝做什么?我必须查清楚。这辆驿车坐满了乘客,已出发上路,发出了废铁及玻璃震动的声音。我和广场旁的另一辆马车做成交易,也去攀越卡黑山谷。哎!我已经开始后悔没有通知胡尔达必!毕纽尔的奇怪举动一定会使他想出一些有用和可推理的主意。至于我,我一点也不知如何推理,我只知道跟着毕纽尔,像一只狗跟着主人,警察跟着猎物般上路!此时绝对不能丢了这条线索,我快要有重大发现了!我让他的驿车超前一点——这是必须的,然后比毕纽尔晚了约十分钟抵达卡斯第庸。卡斯第庸位于曼屯到索斯贝路上的最高点。马车夫希望我让他的马休息一下,喝点水。我下了马车。这时,猜猜看我在通往另一处山坡的必经隧道入口看到了什么?   毕纽尔及拉桑!   我呆站着不动,好像突然入土生根了!我没有惊呼出声,也没有移动。我的天!这个发现如雷般将我击倒!过了一会儿,我才比较镇定。同时我对毕纽尔产生了恐怖的感觉,对自己则无限敬佩。啊!我就知道!只有我猜到这个恶魔会对达尔扎克不利!如果他们肯听我的话,这个索尔本的教授早就将他遣走了!毕纽尔是拉桑的杰作,拉桑的同谋!多么重大的发现!我早说过实验室的意外绝不是巧合!现在他们相信我了吧,我看到毕纽尔及拉桑就站在卡斯第庸隧道口交谈!我看到他们了,可是现在他们去哪儿了?我见不到了……他们当然是在隧道中。我加快脚步,把车夫留在那儿。自己走进隧道,手伸到口袋里拿着手枪,我好紧张!啊,我把这事说给胡尔达必听时,他会怎么说?是我,是我,我发现了毕纽尔及拉桑!   可是他们在哪儿?我穿越漆黑的隧道,没看到拉桑,也没有毕纽尔的踪影。我看着通往索斯贝的下坡路,一个人也没有。忽然,在我左方,往卡斯第庸旧城的方向,我好像见到两个黑影,动作好快,然后又消失了……我跑过去,我走到废墟停下来。也许这两个黑影正在我身后窥伺我?   卡斯第庸旧城已荒无人烟,这是有原因的。1887年的大地震摧毁整座城,城市差不多倒塌尽了,现在只剩下零星的几个石块。几座无顶破房被火烧黑,有两三根幸存的廊柱孤立着,忧伤地向地面斜倒。我的周围一片死寂!我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穿过废墟,它的裂缝深得吓人。1887年的地震使那儿的山岩裂缝处处可见。其中一道看起来好像无底井。我弯身向前仔细端详,手中扶着一株烧黑的橄榄树干。这时响起一阵拍击声,害我差点跌倒。我觉得有风拂过我的脸庞,我边后退边叫,一只老鹰如箭般从深渊飞出。它直向太阳飞升,然后我又看到它下降朝我飞来,在我头上不怀好意地打转,发出凶猛野蛮的叫声,好像斥责我打扰这个大地之火所赐予的孤寂死亡王国。   我是不是被幻影欺骗了?我再也看不到那两个黑影,是不是我的想像力又开了我玩笑?我在地上找到一张信笺,看起来像是达尔扎克在索尔本大学用的。   我从这张纸笺上读出两个音节,我猜是毕纽尔写的字,这两个音节应该是一个字尾,字的开头不见了,我只能从这张被撕过的纸头上读出“波内”。   两小时后,我回到海格立斯堡,把一切都告诉胡尔达必。他将这张纸放进皮夹,请我保守这次探险的秘密,不要让人知道。   我很惊讶这个重大的发现并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我看着胡尔达必,他掉过头,但他的动作不够快,我看到他双眼含泪。   “胡尔达必!”我叫他。   “桑克莱,闭嘴!”他再次叫我别开口。   我抓住他的手,他在发烧。我想一定不是对拉桑的顾虑使他如此激动。我责备他对我隐瞒了和黑衣女子间发生的事,但他不回答,就如以往一样,再次走远并发出长叹声。   众人都在等我们用晚餐,时间已晚。尽管老巴布的心情非常愉悦,但晚餐的气氛非常低沉。我们都试着掩饰冻住人心的可怕焦虑,好像顷刻间,大家都知道有什么在威胁着我们,而悲剧随时可能发生。达尔扎克夫妇没有用餐,艾蒂则奇怪地看着我。十点,终于解脱了!是轮到我去园丁塔暗门站岗的时候。当我去会议室时,胡尔达必及黑衣女子从拱顶下经过,手中提着灯照路。玛蒂看起来异常激动,她恳求着胡尔达必,我没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在这场争执中只听到一个字,胡尔达必说:“小偷!”接着,两人便走进鲁莽查理塔的庭院,黑衣女子向胡尔达必伸出双手,可是他没看到,因为他很快就走开,把自己关进房里去。她一人独自站了一会儿,靠在庭院里桉树的树干上,忧虑满怀,稍后才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方塔。   那天是4月10号,方塔将在11号到12号的夜间受到攻击。      10 11号当天   这场攻击是在那么神秘、看似超越人类理性的状况下发生的,为了让读者了解这件事是如何悲剧性的不合理,我必须将11号那天我们日程表上的几个特殊之处特别说明一下。   1、清晨   11号整日酷热逼人,站岗时真是痛苦万分。烈日当空使我们很难监视海面的动静,大海像块铁板烧得白热,如果我们不是戴了墨镜,根本很难在冬天过后的蔚蓝海岸行动。   九点,我走下楼,由暗门走入被称做是会议室的房间,接替胡尔达必站岗。我还没时间问他任何话,达尔扎克就走进来,说有重大事情跟我们宣布。我们很紧张地问他要说些什么,他说想跟玛蒂一起离开海格立斯堡。话说完,年轻记者及我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我首先劝达尔扎克不需如此鲁莽,胡尔达必冷漠地问达尔扎克为什么突然决定要离开。他告诉我们前晚在城堡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也因此了解到达尔扎克在海格立斯堡的处境有多困难。他只用一句话描述发生的事:“艾蒂一度歇斯底里!”我们立刻就明白是为什么。因为胡尔达必和我都发觉艾蒂的妒嫉心越来越重,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她先生对玛蒂的关心。前晚她又和瑞思争吵,声音穿越母狼塔的厚墙;当时达尔扎克在洪水区静静地执行勤务,巡行四处,听到了她雷般怒气的言辞。   看到这种情形,胡尔达必和往常一样,试着以理性劝服达尔扎克。原则上他同意让达尔扎克夫妇缩短在海格立斯城堡的逗留,但是他也表示得很清楚,为了确保他俩的安全,他们绝不能仓促出发。他们和拉桑的战斗已开始了。如果离开,拉桑一定找得到他们,而且会在他们最想不到的时间及地点出现。如果在城堡里,他们被保护着,被巡视掌控着;一旦到了外地,命运就操纵在他们周围人的手上,因为再也没有海格立斯城堡保护他们。当然,现在这种情形不能继续下去。可是胡尔达必希望他们再等八日,不多也不少。哥伦布曾说过:“八日后,我会给你们一个新世界!”胡尔达也许会想说:“八日后,我便将拉桑交给你们。”他没有说出来,但我们能感觉他心中是这样想的。   达尔扎克耸耸肩膀走开,很愤怒的样子。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心情如此恶劣。   “达尔扎克夫人不会离开,达尔扎克先生也会留下来。”胡尔达必说,接着他也离开了。   没过多久,艾蒂来了。她穿了一套迷人的衣裙,样式简单大方,非常适合她。很快她向我打招呼,装出心情愉快的样子,揶揄我们的工作。我有些激动地回答,她不了解我们之所以花费那么大力气来监视一切,是为了解救一位最善良的女子。她听了大笑起来,叫道:   “黑衣女子!你们全给她迷住了!”   啊,她的笑容真美!若是其他时候,我一定不会允许他人如此轻浮地谈论黑衣女子。可是那天早晨,我没有勇气生气,不但如此,我甚至还和艾蒂一同笑起来。   “这有可能!”我说。   “我先生至今仍为她疯狂!我从没想像过他竟然如此浪漫!可是我也一样,我也很浪漫呢!”她调皮地补充。   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心慌……   “哦!”这是我惟一能想到的话。   “所以我很喜欢和嘉利王子说话,他比你们都浪漫!”她继续说。   我的表情一定变得很可笑,因为她看了笑个不停。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人!   我于是问她,那个她经常提到而我们却从未见到过的嘉利王子到底是谁。   她说中餐时会见到他,因为她替我们邀请他了。她还告诉我一些他的事。她说嘉利王子的领地介于俄国北方森林及南部草原间,人称“黑土”,他可算是最富裕的沙俄特权贵族之一。二十岁时,他继承了在莫斯科的大笔祖产,由于他的商业管理天分和智慧,这笔产业愈形扩大。人们对于这个之前游手好闲,只知沉迷打猎及阅读的年轻人感到十分意外。据说他很朴素小气,但有诗人气质。因他父亲之故,他在宫廷中继承了极显赫的职位,是沙皇的内侍。人们认为他父亲曾为沙皇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沙皇对他才特别宠爱。内侍的工作使他有时如女人般温柔体贴,有时却像土耳其人般强硬。总之这位俄国绅士拥有人们欣赏的一切。   虽然还不认识他,我已经开始不喜欢这个人了。他与瑞思夫妇是好邻居,在两年前买下一座美丽的宅邸,里面有空中花园、花毯般的草地及香气浓郁的阳台,被当地人称之为“巴比伦花园”。他曾帮过艾蒂将城堡洪水区变成具有异国情调风味的花园,还送给艾蒂几株两河流域特有的植物,使海格立斯城堡和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一样绿意盎然。艾蒂有时会邀请他一起用晚餐,之后,他总会遣人送来一株尼尼微的棕桐树,或是赛米哈弥的仙人掌,好像送花一样。这些植物对他一点也不稀罕——他有太多了,多得不知如何处置,而且他宁愿只留下玫瑰。艾蒂很喜欢和这位年轻权贵交往,因为他会说一些美丽诗句,他先用俄文吟诵,然后再译成英文。他还会用英文为她作诗——专为了她一人!这些词句是真正的诗,就只献给艾蒂!这使艾蒂芳心大悦,她要求这个俄国人将英文做成的诗译成俄文。他很喜欢这种文字游戏,可是瑞思就不知如何欣赏。此外,他并不隐瞒他不喜欢嘉利王子这个人。瑞思讨厌的倒不是嘉利王子的诗人气质——虽然那正是他吸引艾蒂之处;而是王子的“小气”习性。瑞思不能了解一个诗人居然会如此小气吝啬。我同意他的看法。嘉利王子没有任何车辆,出入都搭乘电车,甚至是步行。他还亲自上市场买菜,惟一的仆人伊凡负责提菜篮。艾蒂还跟我说,她的女厨师告诉她王子买条鱿鱼还要和鱼贩子斤斤计较。奇怪的是,他如此吝啬,艾蒂却没因此讨厌他,反而认为他很特殊,他从不邀请别人去他家,也没请过艾蒂及瑞思参观他的花园。   “他长得英俊吗?”在艾蒂结束对他的赞扬后,我问她。   “英俊极了!看了就知道!”她回道。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回答听起来如此刺耳。艾蒂离开后,直到十一点半我结束站岗,脑子还在想这件事。   午餐的钟声响起之后,我跑回房里洗手梳洗一番,然后快步跑上母狼塔,以为是在这里进午餐。但当我走到前厅时,意外地听到有音乐声。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谁还有心情在海格立斯堡弹钢琴?啊!不仅如此,还有人在唱歌。没错,有个既柔和又阳刚的声音正在低声吟唱。那是一首奇怪的歌,旋律单调,带点哀怨,又有点威胁意味。我也会这首歌,不知唱过多少遍。如果你们曾越过立陶宛边境,到过这个北方帝国的话,一定听过。在那儿,半裸的处女哼着这首歌,将旅客引到河边,然后毫不怜悯地将他们淹死。这是“葳莉湖之歌”。一个不朽难忘的日子里,辛契威(波兰小说家,1905年获诺贝尔奖)唱过这首歌给米谢·维荷察加听过。你们听:   你如在夜间走向史威兹,脸朝向湖岸,星星在上方闪烁,星星在足边发光,两个月亮映在你眸中……你看到一些抚触着湖岸的植物,那原是史威兹的妻女,神把她们变成花朵。她们在深渊上摆动摇曳白色的花瓣;她们的叶子是绿色的,好像是加上了一层薄雾的落叶松针。   她们生前非常的纯洁,死后也仍保有处女的衣服;她们住在阴影中,但一点也没被玷污,凡人不敢碰触她们。   有一天,沙皇及他的人马遇到她们,摘下这些美丽的花朵来装饰他们的额头及钢盔。这些花的力量很可怕,所有碰到湖水的人,不是突然恶疾缠身就是幕毙。   随着时间的飞逝,人们渐渐忘了这件事。惟一留下的是惩罚的记忆,民歌也一直重复唱着,他们今天称呼这些史威兹的花朵为沙皇!   民歌还流传着湖之女神渐渐行远,而湖水突然分开,露出最深的底处,但仍找不到这位陌生的美女。一阵波潮遮住她的芳踪,再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故事了……   这些就是歌词,那个温柔又带有阳刚气的声音低声吟诵这首歌的歌词,钢琴随着哀怨的歌词伴奏。我推开房门,看到一位青年男子。他听见门响便站起身来。很快,在我身边响起艾蒂的脚步声,她帮我们彼此介绍认识。原来这人就是嘉利王子。   王子长得就像小说中所描述的“英俊敏感的年轻男子”,他正直严峻的五官使他看起来有点严肃,可是他的双眼相当明亮温柔,带点憨气,流露出孩童般的儒雅。他的眼睛有着又长又黑的睫毛,黑得像被眉墨涂过。看到他不寻常的睫毛,就能感觉到他面貌的奇特之处。他面孔的皮肤极端细致,好像是精于化妆的女人之脸或是肺结核病人的脸色一般。这是我当时对他的印象;不过我因事先早已不喜欢这位王子,所以也不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觉得他太年轻——可能正是因为我自己已不复少年。   我找不到任何话题能和这位太过英俊、又会吟唱浓厚异国情调歌曲的王子谈论。艾蒂看出我的窘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臂,这使我非常高兴。她领我经过洪水区浓馥的灌木丛,等着敲第二响午餐钟。我们要在鲁莽查理塔平台的棕桐小屋中用午餐。   2、午餐及后来发生的事,恐惧笼录了每一个人。   中午十二点,我们在鲁莽查理塔的塔顶平台就座。那儿视野非常良好,棕桐叶像一片阴影罩住我们。但是在阴影外,天地蒸腾,一片热气,我们若不是戴着我先前已讲到的墨镜,简直无法忍受这光线。   一起用午餐的人有桑杰森教授、玛蒂、老巴布、达尔扎克、瑞思、艾蒂、胡尔达必、嘉利王子和我。胡尔达必背对着大海,丝毫不理在座的客人。他坐的位置能监视城堡周围的一举一动。仆人也已就位:杰克老爹在入口铁栅旁,马东尼在园丁塔暗门口,贝合尼耶夫妇在方塔达尔扎克夫妇的房间前。   刚用餐时,每人都很安静并且有点紧张。整桌宾客彼此对望。隔着墨镜,连瞳孔都看不到,大家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嘉利王子首先发言。   他对胡尔达必非常友善。他试着恭维这位有名的记者,但记者有点不领情。王子并没显出受到冒犯的样子。他解释道,自从他知道胡尔达必将去俄罗斯时,身为沙皇的子民,他对胡尔达必的行事及举动便很感兴趣。但记者回答一切仍未定,他仍在等报社的指示。听到这回答后,王子有点惊讶,从口袋拿出一份报纸。这是份俄文报纸。他翻译了几行,文章大意是胡尔达必将会访问圣彼得堡。王子说当地的高层政府圈中发生了不合乎逻辑的离奇事件。在巴黎治安当局首长推荐之下,警察局局长决定向《时代报》借用胡尔达必。嘉利王子讲得那么动听,胡尔达必耳朵都红了。他冷淡地回答说,在他不算太长的人生中,从未做过警察的工作,巴黎和圣彼得堡的警察局局长是两个蠢蛋。嘉利王子笑得连牙齿都露出来了。虽然他的牙齿很洁白,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他的笑容很美,反觉有点凶恶及愚蠢。我的天!就像一个大人露出孩童的微笑一样。他说他百分之百同意胡尔达必的意见,为了证明此话,他又说道: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说,因为我们现在要求记者做的,跟他们的本行简直一点关系也没有。”   胡尔达必没说什么,不再开口。   艾蒂接口,激动地赞美大自然的景色。她心中觉得世上没有比“巴比伦花园”更美丽的地方,嘴上也不隐瞒。她说完后,又很狡猾地补充:   “因为我们只能从远处观赏,所以更觉得它加倍漂亮。”   这个暗示如此直接明显,我以为王子会立刻提出邀请。但他什么也没说,艾蒂有点愤慨,突然大声说:   “我不瞒您,王子,我见过您的花园。”   “怎么会呢?”嘉利王子出人意外地冷静。   “是的,我曾去过,我跟您说经过情形……”   于是她开始讲述,嘉利王子好像结冰般挺得直直的,听她叙述她如何看到“巴比伦花园”。   她在无意间推开花园靠山那一边的篱笆,走了进去。花园中的景致一处比一处美,但她并不惊讶。平时走在海边时可瞥见的巴比伦花园,已使她对花园中的美景有了印象。她大胆擅闯这个花园,挖掘了秘密。她来到一个水色黝黑如墨的小池塘边,岸边有一株盛开的睡莲,还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太太,她有个又长又尖的下巴。看到艾蒂时,睡莲和老太太都逃跑了:那个枯瘦的老太太是那么轻盈,倚着大睡莲当拐杖般跑开。艾蒂非常开心,叫着:   “太太!太太!”   但那老太婆更加害怕,和大睡莲躲到一株仙人掌后面。艾蒂继续往前,但她越走越紧张。突然她听到树叶发出悉窣声,原来是被猎人惊吓的野鸟发出的嘈杂声,它们刚从休憩的嫩枝梢飞出来,因为它们被第二个更干瘦的老太婆吓到了。但是她没第一个老太太轻盈,她拄着一根真正的弯头杖逃走了,消失在小径弯处。第三个老太太扶着两把弯头杖,出现在神秘的花园。她从老桉树的树干后逃走的。以四条腿的情形而言,她跑得异常快,那么多脚,居然不会跌倒。艾蒂跑得更快,她一直跑到大理石台阶前,那儿布满了别墅里栽种的玫瑰。但三位老太太排成一行,挡在最高的台阶上,像停在树枝上的三只小乌鸦,然后她们张嘴哇哇叫着,威胁要致击她。这次是艾蒂逃跑了。   艾蒂叙述这段冒险经过的方式是那么有趣,她又像是滑稽儿童文学中的人物那样迷人,使我深深感动。现在我能了解,为何有些一点也不自然的女人,往往比那些自然不做作的女人,更容易赢得男人的心。   王子好像一点也没被这个故事困扰。他没笑,只说:   “这是我的三位仙女,从我在嘉利出生后,她们就没有离开过我,我生活上及工作时都不能没有她们。只有得到她们允许时,我才会出去。她们极度小心地注意着我在诗作上的努力。”   王子还没说完巴比伦花园三位老女人的天方夜谭,老巴布的仆人华特便进来交给胡尔达必一封电报。胡尔达必征得众人的允许,大声朗读电报内容:   快速返回。焦急等候。圣彼得堡有重要报道。   电报上的署名是《时代报》总编。   “啊!胡尔达必先生,你怎么说?你现在觉得我的消息灵通吗?”嘉利王子问他。   黑衣女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去圣彼得堡的。”胡尔达必宣布。   “宫廷的人会很失望的,我很确定。”王子说。“而且允许我如此说,你会错过一大笔财富,年轻人。”他补充道。   “年轻人”这个称呼使胡尔达必很不高兴。他开口好像要回答王子,忽然又闭上嘴,什么都不说,这令我很诧异。   “在那儿,您会发现一个能发挥你智力的实验场所;一个人强到能揭发拉桑时,任何事他都办得到!”王子继续说。   这个名字在我们之间引起一阵波动。众人都不说话,用墨镜隐藏住自己的思绪。接下来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动也不动,就像雕像。   拉桑!   为什么?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我们不是常提到这个意味着危险的名字吗?为什么此时还会引起我们这种反应。对我而言,我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感受。我觉得有一股磁气相撞的雷击打在我头上,有种难以形容的不适感在我血管中流动。我真想逃走,如果此时站起来,我一定没有力气支撑住。众人继续保持沉默,这更使我有种被催眠的感觉。为什么大家不说话?老巴布的好心情跑到哪里去了?整顿饭都没听到他说任何话。还有其他人,其他人为什么躲在他们的墨镜后面沉默不语?突然我转头向后看,这出于直觉的动作使我明白有人在看我,双眼凝视着我,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压迫着我。我没看到他的眼睛,也不知这目光来自何方,但是他在那儿。我感觉得出来,那是他的眼光……可是我后方并没有人,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前面也没有,除了在座的人外,并没有其他人,他们都在墨镜后面动也不动。我确定,那时拉桑就在其中一副眼镜后面看着我!啊,墨镜,墨镜!拉桑到底藏在哪副墨镜后面?   后来,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毫无疑问,那目光不在了,他没在看我了,我能呼吸了,我听到叹息声,它好像是在回应我,是胡尔达必吗?还是黑衣女子?就在同时间里,他们是否也感受同样的压力,拉桑目光的压力?   “王子,我一点也不相信您那根第四纪中期的脊髓骨……”这时,老巴布开口。   所有的墨镜都转向他。   胡尔达必站起来,向我比个手势,我很快走进会议室和他会合。我一进去,他立刻关上门,问我说:   “你也感觉到吗?”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除非我们疯了!”我憋住气低声说。   我静了一会儿,等较镇定后我继续说:   “胡尔达必,你知道,很有可能我们都疯了。我们那么恐惧拉桑,总有一天会进疯人院的,朋友!我们关在城堡里才两天,你看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了……”   胡尔达必打断我说:   “不,不,我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在那里,我几乎能碰到他!但是在哪里?什么时候?我从进来后,就知道不能离开!我不会掉入他的陷阱!我不会去外面找的,虽然我在外面看到他,虽然你也在外面看到他。”   然后他整个人安静下来,回复以前理智没有被心情干扰的状态,皱紧眉头,点燃烟斗。以前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和黑衣女子的关系。   “我们开始理性思考!”   他立刻再次提出他已经向我们解释过、而且他一直告诉自己的论据:为了不要被事物的外表欺骗,绝对不要到拉桑出现的地方去找他,而要去他藏身的地方!随之衍生的补充论据是:他在那些地方出现,是为了不让我们知触他到底在哪儿。   “啊!事物的外表!你看,桑克莱,有时为了要理性的分析,我真想挖掉双眼!桑克莱,让我们把眼睛遮起来五分钟,就五分钟,也许我们能看清楚些!   他坐下来,把烟斗放在桌上,埋首掌中,他说:   “现在我没有双眼了,桑克莱,告诉我房间里有什么?”   “你问我在房间里看到什么?”我重复他的话。   “不对!不对!你没有眼睛了,你什么都看不到!你列举出来,可是不要看!什么都不要说漏!”   “首先有你和我。”我说,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太好了。”   “但你和我都不是拉桑。”我继续说。   “为什么?解释一下,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我知道我不是拉桑,我很确定,因为我是胡尔达必。可是现在面对着胡尔达必,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是拉桑吗?”   “因为你会看出来!”   “笨蛋!”胡尔达必吼着,将拳头按紧双眼说:“我看不到啊!要是缉赌队员杰利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坐在图维利赌场里做庄的莫巴侯爵,依照逻辑思考,他一定会发觉手持扑克牌的男人是拉桑:另一晚在托昂餐厅,如果后备警备队队员诺伯瑞没认出对面的人是杜威德伦子爵的话,他会发誓杜威德伦子爵就是他自己前来逮捕的巴勒枚耶。他没逮捕子爵,是因为他眼中见到的是子爵,而不是巴勒枚耶;还有吉候探长,他和莫特威利侯爵的交情就像你和我一样,那天下午他和两个朋友在隆香马场过磅处聊天时,他看到的若不是莫特威利侯爵,便会逮捕到巴勒枚耶!”年轻人痛苦地低声说。“啊!你看啊,桑克莱,我父亲比我早出生,我们必须比他更厉害才能‘逮捕’他!”   他非常绝望地说完这些话后,使我仅存的一点推理的勇气都丧失了。我伸手朝天,胡尔达必没有看到我的举动,因为他什么也不想看!   “不,不,不能睁开眼睛看,”他重复说着,“不是我,不是桑杰森教授,不是达尔扎克,不是瑞思,不是老巴布,也不是嘉利王子……但是,我必须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可能是拉桑!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能在这些石墙中自由呼吸……”   我屏住呼吸。在暗门拱顶下,马东尼不急不慢地来回巡守站岗。   “那么仆人呢,马东尼及其他人呢?”我费力地说。   “他们不是。我很确定达尔扎克夫妇在布格车站看到拉桑时,仆人们并没离开海格立斯堡……”   “你承认吧,你之所以不担心他们,是因为他们刚才都没戴着墨镜!”我说。   “闭嘴,闭嘴,桑克莱!你让我比我妈更紧张!”胡尔达必用力跺脚,大叫着。   他这句充满怒气的话使我为之一动。我本想问他黑衣女子怎样了,可是他又恢复平静,继续说下去:   “第一,桑克莱不是拉桑,因为拉桑在布格时,桑克莱和我在堤河坡。   “第二,桑杰森教授不是拉桑,因为拉桑在布格时,他人在里昂通往第戎的火车里。事实上,达尔扎克夫妇比他早一分钟到里昂,亲眼看到他下车。   “可是,如果说那时能出现在布格就可能是拉桑的话,其他人都可能是拉桑了,因为他们都有可能在布格。”他继续说。“首先,达尔扎克在那儿,然后是瑞思,教授及达尔扎克夫妇抵达城堡之前的两天,瑞思并不在城堡,他直接赶去曼屯接他们的(我曾旁敲侧击问过瑞思夫人,她说那两天她丈夫因事出门去了)。老巴布则在巴黎。最后,没人在岩洞或巴比伦花园以外的任何地方见到嘉利王子。”   “先来考虑达尔扎克。”他说。   “胡尔达必,这是一种亵渎!”我大叫。   “我很清楚!”   “而且这简直愚蠢!”   “我也知道……可是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惊急地说,“拉桑不管多么天才,他也许可以骗过警察、记者,甚至是你胡尔达必,他也许可以骗过一个女儿,让她以为自己是她父亲——我想,关于桑杰森教授,你可以放心——可是他永远不能瞒过一个女人,假装是她的未婚夫,你别忘了,朋友,玛蒂在进入海格立斯堡之前就认识达尔扎克了!”   “她以前也认识拉桑!”胡尔达必冷淡地说,“好吧,我的朋友,你的理由很有力。可是,因为我不知道我父亲到底聪明到什么地步,我宁可依赖一个较有力的论据:如果达尔扎克是拉桑,拉桑就不会多次在玛蒂眼前出现;因为若拉桑再度出现,达尔扎克便会失去玛蒂!”   “啊!既然只消张开眼睛就能得到答案,为何要徒然做这许多推理呢?睁开眼睛吧,胡尔达必!”   他睁开眼。   “要我看谁?嘉利王子吗?”他很苦涩地说。   “为什么不?难道你喜欢他吗?这个来自黑地的王子,这个唱立陶宛民歌的人?”   “我倒不,可是艾蒂夫人喜欢他。”他说。   他讽刺地一笑。我握紧双拳,他发觉了,但装着没注意到的样子。   “嘉利王子只是个虚无主义者,我一点也不担心。”他平静地说。   “你确定?这是谁说的?”   “午餐时艾蒂夫人提到的三个老太太,贝合尼耶老妈认识其中一个。我调查过,她儿子企图行刺沙皇而在喀山被吊死。我看过那三个可怜犯人的相片。另外两个老女人是寻常人的妈妈,没什么重要。”胡尔达必生硬地说。   我忍不住赞佩之情。   “啊!你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他也没有。”他咆哮着。   我双臂交叉。   “老巴布呢?”我说。   “不!我的朋友,不!”胡尔达必深吐一口气,有点愤怒,“不是他!你看得出他戴了一顶假发,不是吗?我请你相信一点:我父亲戴假发时,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口气如此凶恶,使得我想离开,不想再说。他阻止了我。   “别走!瑞思呢?我们还未提到瑞思。”   “哦,他呀,他一点也没有改变……”我说。   “永远都是用眼观察,小心你的眼睛,桑克莱!”   他握紧我的手,他的手又湿又热,然后他便走远。我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呆呆地猜想着。在想什么呢?我想是我错了,我不该说瑞思没有改变。首先,他现在脸上开始冒出了小胡子,这对一个像他那般墨守成规的美国人而言,是很不寻常的,还有,他头发比以前长,长了一大绺头发盖在额头上……再说,我有两年没见到他了,两年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人。而且现在他滴酒不沾,只喝水——以前他是只喝酒的。而艾蒂呢?艾蒂又是谁?啊!我是不是也疯了?为什么我说“我也”?就像,就像黑衣女子吗?就像,就像胡尔达必吗?难道我不觉得胡尔达必有点疯狂吗?啊!黑衣女子将我们全都迷住了!因为黑衣女子一直活在恐怖的回忆中,现在我们也和她一样惊慌而颤抖不停……恐惧感是会扩散的,就像霍乱。   3、我在下午五点前的活动   离我值班还有一段时间,我趁此机会回房休息了一下;但是我睡得很不安宁,一下就梦到老巴布、瑞思及艾蒂夫人,我梦到他们是一个恐怖的犯罪集团,计划消灭胡尔达必及我。我醒来时,这个令人惊悸的影像还存在脑海中,看到那些古塔及阴森吓人的石墙,所以很难理性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我大声喊叫:“逃来逃去竟逃到一个贼窝了!”我靠近窗户,艾蒂夫人正经过鲁莽查理庭院,漫不经心地和胡尔达必聊着天,青葱般的玉手拿着一朵盛开的玫瑰。我马上跑下楼。可是当我到了庭院时,她已不见了。我于是跟在走进方塔去巡逻的胡尔达必身后。   胡尔达必的表情及思绪都相当镇定,目光也是。他现在不闭上眼睛了。啊!每次看胡尔达必观察他四周的事物时,我都觉得是在看一出戏;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黑衣女子住的方塔是他最关心的地方。   这时离方塔发生神秘攻击事件还有几个小时,容我向读者介绍方塔的室内配置。这层是一楼,地面和鲁莽查理庭院的地面一般高。   从方塔惟一人口K1门进去后,便是一条宽敞的走廊;这里以前是警卫室的一部分。那时警卫室占据了01,02,03,04点的整个空间,以石墙围绕,每一道墙都有一扇通往旧堡其他房间的门。后来瑞思夫人在警卫室筑起木板墙,隔出一间不小的房间,计划用来做浴室。   这房间被两条从O1到02,03,04点互相垂直的通道围住,现在贝合尼耶夫妇住在里面。房门位于S1点,必须经过S1点才能到R1点;R1点也是通往达尔扎克夫妇房间的惟一入口。贝合尼耶夫妇中必须有一人一直待在他们的房里,而且只有他们自己可以自由进出这个房间。从他们房间Y1点的窗户,可监视通往老巴布住所的V1门,当达尔扎克夫妇离开他们的房间时,只有贝合尼耶夫妇有打开R1门的钥匙。这是一把全新的特别钥匙,昨天晚上才打好的。除了胡尔达必,没人知道在哪儿铸的,也是他自己安的锁。   胡尔达必曾希望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守老巴布的房间,可是老巴布非常夸张可笑地表示反对,胡尔达必只好让步。老巴布不愿如囚犯般出入受到限制,他坚持要能自由进出自己的房间,不用向门房拿钥匙。他的房门从来不关,所以他随时都可以从他的房间或起居室,去他在鲁莽查理塔的研究室,不用打扰别人,也不会被打扰。为了这个原因,K1门也不能关。他很坚持此点。艾蒂站在他那边,以一种极端讽刺的语气,取笑胡尔达必竟想用对待玛蒂的方式去对待老巴布。胡尔达必于是便没坚持。艾蒂对他说:“胡尔达必先生,我叔叔并不怕别人绑架的!”听到这句话后,胡尔达必知道他只能和老巴布一样,相信没有人会要绑架一个以拥有全人类最古老头颅才能引人注意的男人!他佯装取笑这荒诞的主意,比老巴布笑得还厉害,可是仍不忘强调,K1门在晚上十点后一定得上锁,而且由贝合尼耶夫妇保管钥匙。如果老巴布有需要时,他们会帮他打开。老巴布还是觉得不便,因为他常常工作到很晚。可是他也不愿处处与“怕小偷”的胡尔达必作对。读者须知道,老巴布之所以不太遵守命令,是因为我们根本没让他知道拉桑-巴勒枚耶又再次出现了。桑杰森教授女儿的不幸遭遇,他已听过无数次,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玛蒂嫁给达尔扎克后,这些不幸仍没结束。老巴布和大多数学者一样,非常自私,自他拥有人类最古老的头颅后,根本无法想像别人并不如他一般快乐。   胡尔达必很亲切地问候贝合尼耶老妈的身体状况。她正在削一种叫“香肠”的马铃薯,身旁放了一只大袋子,装得满满的。胡尔达必请贝合尼耶老爹打开达尔扎克的房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达尔扎克的房间。它的布置发冷,它又冰又暗,房间很大,但家具并不多:一张橡木床,一张梳洗台,位于墙壁J1点凹进处。这面墙上有两个凹进的窗洞,是就着原来的炮口挖大的。墙壁非常厚实,挖出来的空间也很大,使这个J1点像是大房间中的小房间;达尔扎克将它当盥洗室用。J2点的窗洞较小,两个窗洞都嵌着粗重的铁栏杆,连手都很难伸出去。床脚很高,床头靠着外墙,床身紧邻玛蒂房间的石墙。方塔的一隅,也就在我们正前方,是一只橱柜;房间中间摆了一张独脚圆桌,上面有些科学书籍及写信的文具。此外只有一把扶手椅及三把椅子。这房间除了橱柜,是不可能藏得住人的。所以贝合尼耶夫妇每次整理这房间时,都会查看一下这放衣物的柜子。有时胡尔达必也会进来看看,顺便搜查一下。   他当着我的面检查了衣柜。接着,我们走进玛蒂的房间。我们很确定没有任何人留在达尔扎克的房里,因为我们一进来后,一向谨慎的贝合尼耶老爹就已从里面将通往走廊的门闩拉上。   玛蒂的房间比她先生的小一点,但因为窗户位置的关系,光线很充足,气氛也较愉悦。我看到胡尔达必一踏入房间,脸色就变白了。他稚气忧郁的脸孔转向我,说:   “桑克莱,怎么样,你闻到黑衣女子的香气了吗?”   我的天,没有!我什么也没闻到。这房间的窗户,就像其他房间一样,都有栏杆围住,窗户敞得大开,一阵微风吹动挂在靠墙衣柜那根金属杆上的布幔。房间另一头摆着床铺,这衣柜的脚很高,挂在里面的衣裙睡衣,还有布幔都没有及地,所以若有人躲在里面,一定会露出他的小腿及脚;此外,挂衣架的金属杆非常细,也无法承受人的体重。可是胡尔达必还是很小心地检查这个衣柜。这房间里面没有橱柜,只有盥洗台、书桌、一把扶手椅、两把椅子及四面墙。上帝见证,只有我们站在这些家具中间!   胡尔达必看了床底下后,挥手示意离开这个房间,他自己最后一个走出来。贝合尼耶老爹立刻用小钥匙锁上门。他把钥匙放进外套前胸的口袋后,马上扣上口袋。我们绕过走廊,走进老巴布的房间,没人在房间里。它被隔成一间起居室及一间卧室,里面设备也如达尔扎克房间般简单,家具不多,一只橱柜,一个空空的书架,门都没开。当我们离开后,贝合尼耶老妈将椅子搬到了门槛上,这样光线较亮,方便她工作。她一直在削香肠马铃薯。   我们走进贝合尼耶夫妇的房间,它和其他房间一样朴素。方塔其他楼层都没人住,借助一座位于两夫妇房内的小楼梯相通。楼梯底端在04点,可通往塔顶。贝合尼耶房间的天花板有道活门可开闭这个楼梯。胡尔达必要了一把榔头及钉子,将活门钉死。如此一来,便没有人可使用这座楼梯了。   原则上说来,什么都逃不过胡尔达必的眼睛;事实上亦然。他巡视了方塔一圈,等我们离开后,只有贝合尼耶夫妇还留在那里。我们也可以确定说,达尔扎克的房间从那时起,直到几分钟后贝合尼耶老爹打开门让达尔扎克进去为止,并没有人。我马上便要叙述这件事。   那时差不多是四点五十五分。胡尔达必及我在达尔扎克房间前和贝合尼耶老爹分手,走到鲁莽查理庭院。   那时,我们走到B3点老塔的土台上,靠着护墙往下望。我们两人都被红岩映出的血色光芒吸引住。就在这时,我们在巴玛大洞前,看到老巴布忙碌晦暗的身影。巴玛大洞位于壮丽迷人的红岩中,正面张着神秘的大口。整个大自热中,只有老巴布是黑色的。海中突起的红色悬崖灿烂四射,使人以为正冒着刚诞生时的地心之火,热力四射。这位现代的葬尸人好像搞错了年代,穿着他古老的礼服,戴着特异的帽子,令人心悸不安。他站在这座有三十万年历史,由火烫的岩浆形成的、在史前时代时是人类栖身处的岩洞前。为什么这可怕的掘墓人要站在这火烧般的地方?我们看到他举起他的头颅,他在笑……他在笑!他的笑使我们很不舒服,耳朵及心脏好像被笑声撕裂了。   我们的注意力由老巴布转到达尔扎克身上。他刚经过园丁暗门,穿越庭院。他没看到我们。啊!他一点也不笑!胡尔达必咕哝着,他知道达尔扎克已没耐心了。他跟我说,下午时,达尔扎克告诉他:   “八天太长了!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忍受这种折磨!”   “你们要去哪儿?”胡尔达必问他。   “去罗马。”   当然现在玛蒂只会跟他去那儿。胡尔达必猜想,可怜的达尔扎克认为教宗可以解决他的问题,所以才计划这个旅行。可怜的达尔扎克,我们不能笑他有这种念头。我们一直目送他,直到他进入方塔大门。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了!他的背驼得更厉害,双手插进口袋,一副厌倦了一切的样子,所有一切!没错,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他看起来万念俱灰,可是等一下!他的双手可以由口袋抽出来,而我们也有可能失去笑容。我必须承认,由于天才胡尔达必的推理,达尔扎克令我尝到了天底下最恐怖的寒颤滋味。谁会想到?谁能相信?   达尔扎克一直走到方塔,他理所当然地找到贝合尼耶老爹帮他开门,当贝合尼耶老爹走出来站在房门前时,钥匙已放在口袋里了。我们在房间时已确定没有任何栏杆被锯开。因此,达尔扎克走进房间时,里面没人,这是事实。   当然,事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对一切经过有详细解释的描述。我之所以在此先告诉读者,是因为我无法不去想那个不可解释的,在暗影中酝酿,已准备好随时爆发的意外。   这时是五点。   4、从下午五点到晚上方塔发生意外的那一分钟   胡尔达必和我继续聊了一小时。也就是说,我们继续待在B3点城塔的土台上绞脑汁。突然,胡尔达必在我肩膀上打了一拳,说道:“我想到一件事……”然后他走进方塔,我跟在他后面,一点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原来,他想的是贝合尼耶老妈装马铃薯的袋子。他把整个袋子翻过来,把马铃薯倒在地板上。贝合尼耶老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是胡尔达必很高兴,这和他心里想的一定有关。后来我们一起回到鲁莽查理塔。在我们后面,贝合尼耶老爹对着满地的马铃薯大笑。   达尔扎克夫人在她父亲位于母狼塔二楼的房间窗户前出现了片刻。   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猛烈的暴风雨随时会暴发,我们真希望现在就来……啊!如果暴风雨来的话,我们会舒畅一点,海面那么平静,沉重厚实,看起来像一层细布。啊!大海压迫着我们,空气也是,我们的胸口好沉重。天地之间,惟一感到轻松的只有老巴布,他又出现在巴玛大洞旁,还跳个不停。我们都以为他在跳舞。不,他在演说。对谁演说呢?我们从护墙旁看,我们确定沙滩上一定有人,老巴布正对着他演说史前时代的事情。可是棕桐叶挡住了老巴布的听众。后来,他的听众终于移动了,走向“黑教授”——达必这样称呼老巴布。他的听众有两人:艾蒂,没错!就是她,慵懒高贵,半倚在她先生的怀里……她先生的怀里!可是这人不是她丈夫。这男人是谁?   胡尔达必转身,打算找贝合尼耶老爹或是马东尼询问。刚好贝合尼耶老爹就站在方塔门口。胡尔达必叫他,他走过来,朝胡尔达必指的方向看过去。   “跟艾蒂夫人在一起的是谁,你知道吗?”记者问他。   “那年轻人是嘉利王子!”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胡尔达必和我两人互看一眼,我们从未在远处看过嘉利王子。可是再怎么样,我也没想到他的步态是如此的……我也不记得他有这么高大。胡尔达必知道我在想什么,耸了一下肩膀。   “很好,谢谢!”他对贝合尼耶老爹说。   我们继续观察艾蒂夫人和嘉利王子。   贝合尼耶老爹在离开前说:   “我只能说一件事,我不喜欢这个王子。他太温柔,头发太金,双眼太蓝,人家说他是俄国人。他总是来来去去,不说什么就离开。上上次他被邀来用晚餐时,先生太太一直等他,不敢先用。后来我们收到一封从莫斯科发的电报,他说他没能搭上火车,请先生太太原谅他。”   贝合尼耶老爹冷笑不停地走回他住的城塔。   我们继续观察沙滩,艾蒂夫人及王子悠闲散漫地往殉情洞走去;老巴布安静下来后,从巴玛大洞出来走向城堡,进门后穿过洪水区。我们很清楚看到他不笑了(B3点城塔的位置较高)。他的心情变得忧愁沉重,并且沉默不语。现在他经过暗门下面,我们唤他,他没听到。他将人类最古老的头颅捧在胸前。突然他生气起来,以最恶毒的言辞咒骂人类最古老的头颅。他走进圆塔,几分钟后,都还能听到他咒骂的声音,后来变成激烈的怒吼;我们还听见笨重的敲击声,听起来像在敲墙壁。   这时,新塔的老钟敲了六下。就在同时,遥远海面上传来阵阵打雷声,地平线变成一片漆黑。   马房小厮华特这时穿过园丁塔暗门,进入鲁莽查理庭院向我们走来。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勇敢粗人。许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效忠他的主人老巴布。他交给我一封信,也交给胡尔达必一封,然后继续走向方塔。   胡尔达必问他去方塔做什么,他说他要将达尔扎克的信件交给贝合尼耶老爹。他这些话都是用英语说的,因为华特只会说英语;我们也会讲一点英语,听得懂他说的话。自从贝合尼耶老爹负责留守在他的住所后,便换成华特转信。胡尔达必拿过信,说会替他送到方塔。   天空开始下雨了。   我们走到达尔扎克房门口。贝合尼耶老爹跨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抽着烟斗。   “达尔扎克先生在里面吗?”胡尔达必问他。   “他没有离开过。”贝合尼耶老爹答道。   我们敲门,听到里面有人拉开门门的声音——根据胡尔达必的命令,人只要进入这房间,就要把门闩拉上。   我们进入达尔扎克房间时,他正在整理信件,就坐在独脚圆桌前,面对着Rl门。   现在请读者仔细注意我们的动作。胡尔达必看完信后埋怨不已。信的内容和他早上收到的电报内容一样,都在催他回巴黎,报社坚持要派他去俄罗斯。   达尔扎克面无表情地读完我们交给他的两三封信,把它们放进口袋。我递给胡尔达必我刚收到的来信,这是巴黎的朋友寄来的,信中提到有关毕纽尔离开巴黎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他还说毕纽尔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索斯贝的“阿尔卑斯山旅馆”。这点非常有意思。胡尔达必及达尔扎克都很高兴知道这条消息。我们决定尽快赶到索斯贝,便离开了达尔扎克的房间。玛蒂房间的门并没关上,这是我出去时注意到的。此外,我注意到玛蒂不在里面。我们一走出去,贝合尼耶老爹就锁上房门。立刻,立刻我亲眼看到,他马上就把钥匙放进口袋,我发誓……然后他扣上口袋。   接着我们三人都离开方塔,留下贝合尼耶老爹站在走廊上,像一只纯种警犬。直到他死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像只纯种警犬。我们不能说会偷猎的人不能成为好警犬;相反地,这些警犬一直都有偷猎习惯。在后来发生的事件中,我一直强调,贝合尼耶老爹很尽忠职守,而且只说实话;他太太也是,贝合尼耶老妈是能干的门房,聪明又不饶舌。成了寡妇的她现在帮我做事。她如果读到我如此称赞她及她先生的话,一定很高兴。这是他们应得的。   这时差不多六点半。我们离开方塔后,胡尔达必、达尔扎克及我去圆塔拜访老巴布。一进入地下室。达尔扎克便大叫一声:他看到他昨晚用来消磨时间所绘的水彩画被破坏了。他画的是巧世纪海格立斯城堡的详图,这是根据瑞思提供的资料绘成的。这水彩图被破坏了,颜色混成一团。他试着问老巴布原因,他正跪在一个放骨架的木箱前,专注看着一根肩胛骨,根本不理他。   (现在我必须打个岔向读者道歉。在这几页中,我一直不厌其烦地详细记载描述我们的一举一动。可是我必须说,这些看来琐碎的细节,事实上都很重要,因为我们的每个动作,其实都已是悲剧的一部分,可惜我们都没料想到。)   因为老巴布心情太坏,我们就离开了——至少胡尔达必及我离开了。达尔扎克仍站在被破坏的水彩画前,想着其他事。   走出圆塔后,胡尔达必和我抬头望天,一片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了。此时已开始落雨,空气窒闷。   “我要去躺一下,我再也受不了了,上面也许会凉爽一点,所有的窗户都开着。”我向胡尔达必说。   他跟我走进新堡。我们爬着摇晃不稳的楼梯走到一楼时,他突然停住。   “啊!她在这儿……”他低声说。   “谁?”   “黑衣女子!你没有闻到吗?整座楼梯都有她的香气!”   他躲到门后面,请求我继续前进,不要管他,我照着他的话做。   我推开房门,很意外地看到玛蒂站在我面前!   她发出细微的尖叫声,然后消失在阴影中,就像一只受惊吓飞走的小鸟。我跑到楼梯栏杆旁往下看,她像幽魂般飘下楼,很快就跑到底层。我看到在我下方,胡尔达必靠在二楼的栏杆旁,也在往下望。   后来他爬楼梯上来找我。   “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可怜的女人!”他看起来很激动。“我曾向达尔扎克要求八天……但是一切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结束,否则我的力气会耗光的……”他突然瘫在一把椅子上。“我快窒息了卜……我快窒息了!”他呻吟着。他松开领带。“给我水!”   我要去帮他找一瓶水,可是他阻止我:   “不!我需要的是天上之水!”说着,他指着乌云笼罩的漆黑天空。   他坐在这把椅子上想了十分钟。我很惊讶他没问我为什么达尔扎克夫人出现在我房间,不过反正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于是他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我间他。   “去暗门站岗。”   他甚至不愿和众人一同用餐,而要我们送食物去给他,就像一名士兵。八点半时,大家集合在母狼塔用晚餐。达尔扎克刚离开老巴布,他说老先生不要吃饭,艾蒂夫人担心他不舒服,马上去圆塔看他。她好像有点恼火她先生,拒绝瑞思陪她一起去。就在这时,黑衣女子和桑杰森教授走进来。玛蒂神情悲伤地看着我,好像在责备我,这使我非常困扰。没有一个人用餐,瑞思一直看着黑衣女子。所有窗户都开着,我们快喘不过气了。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我们胀紧的胸膛总算松了一口气。艾蒂夫人赶在被豪雨淋湿前跑回来。这场大雨好像要吞没整个半岛。   她激动地说,她找到老巴布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弯着腰,头埋在手中,都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亲密地推他一下,但他理都不理,仍然很固执地把手盖在耳朵上。她用一个镶有红宝石的小别针刺他一下(这别针本来是用来固定她晚上披在肩上的轻薄围巾),他咕哝着抱怨,并抢下她的红宝石别针,把它扔掉,接着又坐回办公桌前。后来他终于开口和她说话,可是口气很粗鲁,他从来没对她那么凶过:   “你,侄女女士,请让我安静。”   艾蒂夫人觉得很不好受,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那晚她发誓再也不踏进圆塔一步。走出圆塔后,艾蒂夫人再次回头看她的老叔叔。她很惊讶地看到人类最古老的头颅被反过来放在书桌上,下颚骨向上,而且沾满了血迹。以前都很小心对待这头颅的老巴布,现在居然朝头颅里吐痰!她害怕地逃走了。   达尔扎克安慰艾蒂,向她解释她看到的血迹其寒是颜料。老巴布的头颅沾到了达尔扎克水彩画的颜料。   我马上跑开去找胡尔达必,其实也是为了逃开玛蒂的目光。黑衣女子来我房间做什么?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离开时,有一道闪电好像就要打到我头上。雨越来越大,我很快冲进暗门。胡尔达必不在那儿,我发现他站在B3点平台上,监视着方塔的入口,暴风雨打在他背上。   我推他,试着把他拉到暗门下。   “让我在这儿!”他说。“让我留在这儿,这会是一场大豪雨!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所有上天的怒火!你不想和雷声一起嘶吼吗?听啊,我在吼叫,听啊,我在怒吼!我在怒吼!呜呜呜!比雷声更响!喂,我们听不到雷声了!”   在这个雷声大作的夜晚,他就站在高涨的海水上方,发出野兽般的吼声。这次我真的相信他疯了。哎!可怜的孩子,他的嘶吼声充满了火热的痛苦。他试着压抑在他胸中的火焰——身为拉桑儿子的痛苦!但这没有用。   我突然转过身,因为有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一团黑影在暴雨中接近我。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是达尔扎克夫人,她也在找胡尔达必。又有一道闪电划过我们上方。胡尔达必已陷人一种恐怖的狂热状态,他对着雷声大吼,喉咙都嘶哑了。她听到了,她看到他了。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分不出是天上下的雨,还是海水的泡沫。达尔扎克夫人的衣裙在夜晚中飘动,像一把罩住我的黑旗。我扶着可怜的她,她快支撑不住了,这场暴风雨引发了多少事情呀!豪雨倾盆,大海怒吼,我突然闻到她的香气,黑衣女子温柔袭人并且引人忧思的香气!我懂了!啊,我懂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胡尔达必一直记得这个香气。就像是一株被遗忘的植物散出的含蓄香味,但非常有特性——一株被上天惩罚只为自己而开花的植物!这是我后来分析出来的想法,因为胡尔达必老是提到它。这香甜又霸气的香气突然令我忘了我正置身在水、风及闪电交加的战场上,就在我闻到它的那一刹那!多么特殊的香气啊!特殊极了。我经过黑衣女子身旁不下二十次,但从来没发觉过这香气有何独特之处。而在这时,在所有世上最浓郁的香水——甚至那些令人头疼的香水——都像玫瑰露般被海风刮走时,我了解了。我了解当我们感受到这香气时,不只是闻到,我们也被俘虏了。也许我有点夸张,可是我确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察觉黑衣女子这股独特的香气。要能闻到黑衣女子的香气,必须非常聪明。那晚很有可能我比其他时候聪明一点——虽然那晚我对周围发生什么事根本毫无头绪。当我们捕捉到一次这浓郁的忧郁,带有美丽绝望的香气后,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甚至连心也被熏香了,就像胡尔达必那作为儿子的心;像达尔扎克,是爱人的心,就会被点燃;如像拉桑的恶贼之心,就会中毒!不可能,不可能,那是永远都无法摆脱的!现在我了解胡尔达必、达尔扎克、拉桑,也知道玛蒂一切不幸的根源了……   黑衣女子在暴风雨中紧拉着我的手臂,叫喊胡尔达必的名字。胡尔达必再次逃离我们,消失在黑夜中,口中喊道:   “黑衣女子的香气!黑衣女子的香气……”   可怜的玛蒂哭泣不止。她拉着我走回城塔,绝望地敲门。贝合尼耶老爹打开门。她一直流泪哭泣,我只能说一些普通平凡的话,乞求她镇定下来,实际上,在这时,我愿意付出一切财富,只要我能知道如何在不背叛任何人的状况下,向她解释,在这场母子悲剧中,我是如何分担了他们的痛苦。   她突然把我拉进右边的房间,也就是老巴布卧室旁的起居室。毫无疑问,那时门是开的。在这房间和在她房间一样,我们都不会受到千扰,因为我们知道老巴布在鲁莽查理塔要工作到很晚。   天啊!这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和黑衣女子独处的时刻是我最痛苦的回忆。我面临着一个我从没想过的挑战。她对于刚才的遭遇没有任何抱怨,我站在墙旁,滴水滴得像把老雨伞。她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突然问我:   “桑克莱先生,你们去堤河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这比所有暴风雨的雷击都令我摸不着脑袋。我接着了解,在整个大自然越来越沉重迫人的时候,我在室内的处境更不安全。没错!现在我正遭遇一个无比险恶的挑战,比终年拍打海格立斯城堡的海浪更吓人!我的态度非常不自然,这个令我意外的问题使我惊慌失措。一开始,我无法回答,只是结巴个不停,看到的人一定觉得很可笑。现在事隔多年了,我想起这一幕仍清晰不已,历历在目,仿佛我自己是观众。有些人即使全身淋湿如落汤鸡,也毫不显得狼狈可笑。黑衣女子和我一样,被暴风雨淋得全身湿透,却丝毫不减其美。她的头发散落,裸着脖子,一件轻纱上衣贴在肩上,显示出她优美的肩膀线条,在我眼中的她,令人为之目眩,好像希腊最伟大的雕刻家菲迪亚斯的继承人所妙手雕出的美人像一般!我深刻地感受到我激动的情绪。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这些事时,仍无法以简洁的字眼表达我的所有感受。我不再谈这个事情了,不过所有接近过她的人,都可能会了解我的感受。现在,我只想对胡尔达必说,我对这位如女神般美丽的母亲是打从心里尊敬的!在这场暴风雨中,她在努力抵抗所有的情感混乱之际,乞求我背弃我的誓言——我向胡尔达必保证过绝不说的,可是天知道!我的沉默不语正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一切。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语调我终身难忘。   “您是他的朋友,请你告诉他,我们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呜咽地又说,“为什么他要继续欺骗我?”   我没有回答。我不能回答什么,这个女人一向跟人们都有层距离,尤其是和我。在那之前,我根本不存在她的世界里……但在那一刻,在我闻到黑衣女子的香气后,她在我面前尽情哭泣,仿佛多年好友一般。   没错,就像面对多年好友一般,她向我叙述了一切。几句简单的话充满了母爱之情,令人同情。我知道了所有胡尔达必没让我知道的事。当然,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不可能持续太久,他们两个都猜到了。她的本能使她决心要知道胡尔达必是谁。他解救了她,他年纪和那个人一般大,长得又像他。一封刚寄到曼屯的信证实胡尔达必对她撒谎:他从没在波尔多的学校念过书。她立刻要年轻人解释这一切,可是顽强的他避而不答。不过,在她跟他提到堤河坡、榆城小学,还有我们在到曼屯前去了什么地方时,他毕竟显出些微窘状。   “您怎么知道的?”我叫出来,同时也违背了我的誓言。   我诚实的告白并不使她有胜利感,她用一句话解释她的计策:我那晚碰到她时,她已不是头一次去我们的房间,我们的行李箱上还挂着榆城的行李标签。   “当我向他伸出双手时,他为什么不投入我的怀抱?”她痛苦地低语。“天啊!如果他拒绝承认是拉桑的儿子,那不也代表永远不承认我这个母亲吗?”   胡尔达必对这个女人的态度非常残酷。她原以为她的小孩已经死了,并为此绝望哭泣——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在饱尝了无比烦忧及不幸之后,她终于因为以为死了的孩子还活着而尝到喜悦的滋味……唉!可恶的胡尔达必!前晚,当她鼓起所有勇气和他说,她曾有过一个儿子,而这儿子就是他时,他居然当面笑她,他流着眼泪笑她!他对她说:“随便您怎么想!”我从没想过胡尔达必会这么残酷,这么狡猾,这么没教养。   没错,他的行为的确可恶!他甚至还对她说,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某个人的儿子,也许连小偷的儿子也不是!听完他的话后,她回到方塔,心里只想寻死。可是她找到自己的儿子,不是为了再次失去他,所以她仍活着!我再也无法控制了,我伸手向她,求她原谅胡尔达必。我朋友一切计划的结果就是这样。他借口要尽一切力量保护她,可是其实是他在杀她!我不想再知道任何事情了!我知道的太多了!我要逃离这里!我叫贝合尼耶老爹开门。我一边咒骂胡尔达必,一边走出方塔。我以为胡尔达必会在鲁莽查理塔,可是那里空无一人。   马东尼在暗门下开始值十点的夜班。我朋友房间有一盏灯亮着。我两级并一步地爬上新堡摇晃的楼梯,终于走到他房间门前。我打开门进去,胡尔达必就在我面前。   “你要做什么,桑克莱?”   我断断续续地跟他叙述一切经过,他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愤怒了。   “她没有告诉你所有的经过,我的朋友。”他反驳我,语气异常强硬。“她没跟你说她不准我碰那男人!”   “这是真的,我也听到!”我喊着。   “那么你还来这儿跟我说什么?你不知道她昨天对我说了什么吗?她命令我离开!说她宁愿死也不愿看到我和我父亲决斗!”他的语气粗鲁,冷笑不已。“和我父亲……她也许以为他比我还强!”他说这话的表情极为恐怖。可是顷刻间,他变了,整个人发着光。“她为我害怕!同样,我也替她害怕!而且我不认识我父亲,我也不认识我母亲!”   这时,一声枪声划破夜晚的宁静,接着我们听到尖叫声!啊!又是这个尖叫声,和走廊之谜的尖叫声一模一样。我的头发都竖起来,胡尔达必则摇摇欲坠,好像挨枪的是他自己!   他冲到打开的窗户旁,整座城堡都响起了他绝望的叫声:   “妈妈!妈妈!妈妈!”      11 方塔的攻击事件   我跑到他后面,抱紧他。我害怕他疯了,他的叫声中带有一种绝望的愤怒,一种呼唤,或可说是一种超越所有人类力量的求救声,我真害怕他忘了他只是个人,不能像鸟或箭一般,从这窗户飞出去,穿越这将他和罪恶隔开,而且满是他惊悸叫声的黑暗空间。突然,他转身把我推开,冲出房间,连滚带爬地跑过走廊、房间、楼梯、庭院,直冲到刚刚传出那和在走廊之谜一样之死亡叫声的悲惨城塔。   至于我,我还待在窗户前,那尖叫声使我无法动弹,我一直站在那儿。方塔门开了,在流泄出的光线里,我看到黑衣女子的身影!她站得直直的,虽然发出垂死般的叫声,但她仍活着!可是她苍白幽魂般的脸庞表露出难以形容的恐俱!她向暗夜伸出手,暗夜将她交给她的胡尔达必;黑衣女子的手臂搂住他,接下来我只听到叹息及低语声,还有两个音节一直在黑夜中重复着:“妈妈!妈妈!妈妈!”   我走到庭院,太阳穴发疼,心跳失序,肾脏无力。方塔门口刚刚发生的事一点也没使我安下心来。我试着以理性分析这一切,但没有办法。我跟我自己说:在我们以为失去一切的时候,一切不是全找回来了吗?儿子不是找到母亲,而母亲也找到儿子了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活得好好的,却发出死亡般的尖叫声?为什么她如此焦虑地出现在方塔门前呢?   奇怪的是,我穿越鲁莽查理庭院时,里面竟空无一人。难道没有人听到枪声吗?没有人听到尖叫声吗?达尔扎克在哪里?老巴布在哪里?他们还在圆塔的地下室工作吗?很有可能,因为我看到圆塔一楼有灯亮着。马东尼呢?他难道也什么都没听到吗?他不是守在园丁塔暗门吗?还有贝合尼耶夫妇呢?我看不到他们。方塔的大门仍开着,我听到温柔的低语声:“妈妈!妈妈!妈妈!”她则边哭边说:“我的宝贝!宝贝!宝贝!”他们完全失去了警戒心,连老巴布起居室的门都没关——她刚把她的孩子领进去。   他们两人独处在这个房间,紧紧抱着,重复说着“妈妈”、“孩子”,接下来,他们断断续续、有头无尾地说着一些再傻不过的话:“那么,你没有死!”当然!这很明显不是吗?可是这使他们俩又哭泣起来了!他们要拥抱多久才能弥补失去的时光呢?他要闻多少次黑衣女子的香气呢?我还听到他说:“妈妈,你知道吗,我并没有偷钱……”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他还只有九岁,可怜的胡尔达必。“不!我的宝贝!你不是小偷!宝贝!我的宝贝……”听到他们的谈话不是我的错,但我的心里万分激动,这是一个刚寻回孩子的妈妈啊!   可是,贝合尼耶老爹到底在哪儿?我向左转走进他的房间,我想知道是谁尖叫,是谁开枪。   贝合尼耶老妈在房里。里面光线昏暗,只点一根蜡烛。坐在扶手椅中的她像只黑袋子。枪声响时,她应该已上床了。她很快就披上了一件衣服。我靠前去看她,在烛光下,她的面孔明显地露出害怕的样子。   “贝合尼耶老爹在哪儿?”我问她。   “在那里!”她颤抖地回答。   “在哪里?哪里?”   可是她不回答。   我走开几步,突然一个踉跄不稳,我弯身看我踩到了什么:原来是马铃薯,滚得满地都是。刚才胡尔达必倒出来的,难道贝合尼耶老妈都没捡起来吗?   我站起来,走回贝合尼耶老妈身旁。我说:   “啊!对了,刚才有人开枪。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   不久我听到有人关上方塔的大门,贝合尼耶老爹出现在门口。   “啊!是您吗,桑克莱先生?”   “贝合尼耶老爹,发生什么事了?”   “哦,没什么,桑克莱先生,您放心,没什么……”他故意装得很大声、很勇敢的样子,好让我放心。“只是一个不要紧的小意外……达尔扎克先生把手枪放在床头时,不小心走火了。达尔扎克夫人很害怕,所以叫了出来。那时他们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她立刻想到您和胡尔达必先生一定会听到,所以马上走出方塔,要让你们安心。”   “达尔扎克先生也回房了吗?”   “你们刚离开方塔时,他就回来了,桑克莱先生。他进房没多久,手枪就走火了。我那时当然也很害怕,所以跑过去看,是达尔扎克先生亲自开的门,幸好没人受伤。”   “我们一离开,达尔扎克夫人就回房了吗?”   “几乎是马上。她听到达尔扎克先生开方塔门的声音时,就跟他回到他们的房间。他们是一起进去的。”   “达尔扎克先生呢?他还在房里吗?”   “哦,他来了!……”   我转身看,荷勃就在我前面。尽管房间的灯光很昏暗,仍看得出他的脸色惨白。他比个手势,我走向他,他说:   “听着,桑克莱,贝合尼耶老爹一定告诉你这个意外了吧!如果其他人没问你,你不用告诉别人,也许他们没有听到枪声,我们也不用吓他们,不是吗?对了,我要请你帮个忙。”   “说啊,我的朋友,”我说,“你知道,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会做的,您希望我做什么?”   “谢谢!我只是想请您劝胡尔达必去睡觉,他离开的话,我太太就会静下心来休息。每人都需要静心休息的,桑克莱。我们每个人都得安静下来好好休息,不是吗?”   “好的,朋友,我会的。”   我发自真情握住他的手,这股力量代表我对友谊的真心。可是我确定这些人都隐瞒了一些事,一些严重的事情!   他回到他的房间,我也毫不迟疑,立刻去老巴布的起居室找胡尔达必。   我在老巴布房间门口遇到了正要离开的黑衣女子及她儿子。他俩都不说话,而且态度令人难解。刚才我听到他激动的情感,本以为儿子会投入母亲的怀中。可是不然,我站在他们前面,无法说话,也不知该做什么动作。这情形非常奇怪,黑衣女子竟急着离开胡尔达必!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还有胡尔达必居然就这样让她离开,我完全失去了头绪。玛蒂亲吻胡尔达必的额头,说:   “再见,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疲惫忧伤,但很严肃,听起来像垂死的人在告别人世,胡尔达必没回答他母亲,把我带出城塔,全身抖得像片叶子。   黑衣女子亲自关上方塔大门。我确信在这方塔中,一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他们对于这个“意外”的解释,并不能令我信服。如果胡尔达必没被他和黑衣女子的事冲昏了理智和心神的话,一定也和我一样!再说,谁知道胡尔达必想的真和我不一样?   一走出方塔,我就追问胡尔达必,我把他推到连接方塔和圆塔土墙的角落,就在方塔庭院突出来的转弯处。   这位记者像小孩般任我摆布,他低声说:   “桑克莱,我向我母亲发了誓,今晚方塔若发生什么事,我什么都不去看,也不去听。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誓。可是桑克莱,我宁可下地狱,也必须看到、听到……”   我们站的位置离一扇仍亮着的窗户不远,从这扇窗可看到老巴布的起居室及大海。这扇窗户是敞开着的,所以我们刚才很清楚地听到枪声及尖叫声,绝对错不了!虽然城墙厚实无比,而且由我们的位置不能看到窗后面有什么东西,可是我们听到的声音就足够了,不是吗?   暴风雨已远,可是海浪仍未平静下来,还在不停地猛烈拍击海格立斯堡的基石,没有任何小船可能接近。我居然会在这时候想到小船,这是因为有一秒钟,我相信我看到了一个黑影,它出现没多久后就消失了,像是一条小船。我怎么了!这一定是我的幻觉,我把一切阴影都认定有敌意。我的心绝对比波浪还激动。   我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差不多五分钟后,窗户传出悲叹声,掠过我们冒着冷汗的额头。哎!这声叹息既长又吓人!这深沉的低语,像是吐气,像是临终前的喘气;一种深刻的抱怨,遥远得像渐逝的生命,靠近得就像将临的死亡。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不,我们还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窗户的灯光熄了,方塔一片漆黑,融入夜色中,我和我的朋友握手,借着这无声的沟通,我们控制自己不动,保持沉默。方塔里有人死了!一个被他们隐瞒的人!为什么?是谁?是谁?不是玛蒂,不是达尔扎克,不是贝合尼耶老爹,不是贝合尼耶老妈,更不可能是老巴布,而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在塔里的人。   我们伸长脖子,身子倾出护墙外,都快掉下去了。我们努力倾听那扇传出临终叹息声的窗户后面还有没有其他动静。一刻钟过去了,仿如一个世纪。胡尔达必向我指着他房间的窗户,里面的灯一直在亮着,我了解他的意思:必须去关灯,再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去他房里关灯。五分钟后,我回到胡尔达必身旁,鲁莽查理庭院的灯光也都熄了,只有一楼还有微弱的灯光亮着:老巴布还在圆塔的地下室工作。马东尼守卫的园丁塔暗门也有灯光。大致说来,我们确信老巴布及马东尼都没有听到方塔传出的声音,他们也没听到暴风雨即将结束时,胡尔达必在他们头上发出的怒吼:暗门的墙壁厚实无比;老巴布则在地下室。   我才跑回留在原处的胡尔达必身边,也就是城塔及护墙相接的墙角处,便很清楚听到方塔塔门的铰链在慢慢地转动。我正要从隐身的墙角将整个上身往庭院伸,胡尔达必把我推开,自己一人从方塔的墙后伸出头往庭院里望。由于他身体弯得很低,我便不顾他的命令,从他头上望去。以下就是我看到的景象:   首先我看到贝合尼耶老爹。虽然夜色黑重,我还是能辨认他的身形。他从方塔走出来,无声无息地朝园丁塔暗门走去。他在庭院中央停下来,望了一眼我们房间的窗户,又仰头看看新堡,然后转头向方塔打了个手势。那手势好像是表示安全的意思。他对什么人比这个手势?胡尔达必更往下弯,但他突然向后退,把我推开。   当我们再次窥看庭院动静时,那里已经没人了。后来我们看到贝合尼耶老爹走回来——其实应说是听到他回来,因为他和马东尼短短说了几句话后,回声传了过来。接着,在园丁塔暗门的拱顶下,我们听到了拖东西的声音。贝合尼耶老爹出来了,他旁边有一团慢慢前进的黑影。我立刻就认出是一台英式的小拖车,这是平时瑞思的小马托比拖的车子。庭院的土很松,这一小队人马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像在地毯上滑过去一样。托比又乖又安静,非常服从老门房的命令。贝合尼耶老爹走到井边时,又抬头看一下我们的窗户。然后继续牵着托比的僵绳,很顺利地回到方塔,他将马及拖车留在门口后,走了进去。几分钟过去了,我们觉得时间长得像几世纪——尤其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四肢又开始发抖了。   贝合尼耶老爹再次出现。他穿过庭院,独自一人回到暗门。这时我们必须更向前弯,现在如果有人站在方塔门口,一定会看到我们。夜色渐渐清朗起来,一道月光洒在海面上,照街一道长线,银蓝色的光芒一直延伸到鲁莽查理庭院。有两个人正要离开方塔,朝马车的方向走去。他们看到月色如此明亮,好像有点吃惊,向后退了一步。我们很清楚地听到黑衣女子的声音,她低声说:   “勇敢一点,荷勃,你必须勇敢起来!”   我后来和胡尔达必讨论,我们听到的到底是必须“勇敢起来”还是“勇敢去做”,但没有结果。   达尔扎克奇怪地说道:   “我不缺勇气。”   他有点佝偻地拖着一包东西。当他把它举起来要放在拖车板架上时,好像非常费力困难的样子。胡尔达必拿下帽子,两排牙齿格格作响。我们看出来那是个袋子。达尔扎克费了很大的力气在移动这个袋子,我们还听到一声叹息。黑衣女子靠在城墙旁注视他,可是并没有帮他。当达尔扎克终于将袋子放上车时,玛蒂突然惊悸地说:   “他还在动!”   “就快结束了。”达尔扎克回答她。   他擦拭额头,然后穿上外套,牵过托比的缓绳。他渐渐走远,向黑衣女子比个手势。可是她一直挨着墙,好像有人罚她站在那儿赎罪的样子,没有回答。达尔扎克好像比较平静,他挺直身体,稳稳地向前走,像是一个完成义务的诚实男人。他一直都很小心翼翼。等他和马车消失在园丁塔暗门后,黑衣女子也回到方塔去。   我想离开这个角落,可是胡尔达必硬是把我留在那儿。他是对的,因为这时贝合尼耶老爹从暗门走出来,再次穿越庭院,走向方塔。当他离塔门只有两米时,胡尔达必慢慢走出墙角,轻巧地闪进大门,站在被吓坏的贝合尼耶老爹面前。他握住老门房的手。   “跟我来。”他说。   贝合尼耶老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也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贝合尼耶老爹在银色月光下看着我们,眼神非常焦虑,喃喃自语:   “真是太不幸了!”      12 不可能的尸体   “如果您不说实话,才会更不幸!”胡尔达必低声反驳他。“但是您如果说实话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不幸了,说吧!将一切都告诉我。”   他一直紧握着贝合尼耶老爹的手腕,领他往新堡走,我跟在后面。从此时起,我又寻回我所熟悉的胡尔达必了。现在,他已摆脱了个人情感的困扰,找回了黑衣女子的香气。他将会寻回他理智所有的力量,粉碎眼前的谜团!在后来的行动中,他再也没犹豫过,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直到最扣人心弦的一分钟——那是我生命中最戏剧性的一刻!甚至我在胡尔达必身旁所有共度的时刻都比不上。那是生和死的对话,由胡尔达必解释一切经过情形。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为了将我们从4月11日至12日夜间的恐怖困境中解救出来。   贝合尼耶老爹听从了他的话。换了其他人,若想反抗胡尔达必,一定会被彻底击败,然后乞求宽恕。   贝合尼耶老爹走在前面,头垂得低低的,像是一个见法官的被告。走进胡尔达必的房间后,我们让贝合尼耶老爹坐在我们对面。我点亮灯。   年轻记者一句话也没说,他边望着贝合尼耶老爹,边抽他的烟斗;他想从贝合尼耶老爹的脸上看出他是否诚实。后来他紧拢的眉毛慢慢放松,眼睛放亮,看了一下飘在天花板上的烟圈,说道:   “告诉我,贝合尼耶老爹,他们怎么杀他的?”   贝合尼耶老爹摇着他那皮喀第人特有而轮廓粗犷的头。   “我发了誓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告诉我您不知道的事!因为您若不告诉我,我就什么也不管了,贝合尼耶老爹!”   “您说什么,先生!您不管什么?”   “您的安全问题。老爹……”   “我的安全问题?我?我什么也没做呀!”   “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胡尔达必说完后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使他有时间做一些可能须借用代数的运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那么他原来在方塔里吗?”   “是的。”贝合尼耶老爹点头。   “哪里?老巴布的房里吗?”   “不!”老爹摇头。   “他躲在你房里吗?”   “没有。”他又摇头。   “啊!那么他在哪里呢?难道是在达尔扎克夫妇住的地方吗?”   “是的。”贝合尼耶老爹点头。   “可恶!”胡尔达必愤怒地咬紧牙关。   接着,他跳过去掐住老爹的脖子不放。我跑去拉开他,解救老门房。   当他终于能呼吸时,他说:   “为什么:胡尔达必先生,为什么您要掐死我?”   “您还问,您还敢问!您不是承认他躲在达尔扎克夫妇的房里吗?若不是您,谁能让他进去?达尔扎克夫妇出去时,只有您有钥匙,不是吗?”   贝合尼耶老爹猛然站起来,面色非常苍白。他说:   “胡尔达必先生,您在指控我是拉桑的同谋吗?”   “我不准您提这个名字!”记者大吼,“您明明知道拉桑死了!他死了很久了……”   “死了很久!”贝合尼耶老爹很讽刺地说,“没错,我不该忘了这点!当我们为主人效忠时,当我们为主人卖命时,甚至必须不知道要对付的人是谁,我向您道歉!”   “听着,老爹,我认识您,我尊敬您,您是个勇敢的人,我并不是在指责您的忠诚,而是您的疏忽。”   “我的疏忽!”贝合尼耶老爹原本脸色苍白,现在变成赤红。“我的疏忽!我待在房里没有出去过,一直拿着钥匙,我发誓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你们离开后,只有在五点时,达尔扎克夫妇回房间来过。此外就没有人进过这房间。当然,我没有算到你们,您及桑克莱先生在六点时也进去过!”   “啊!老爹,您的解释不能完全让我信服。这个男人——我们忘了他的名字不是吗——我们就称他‘这个男人’。您无法教我相信,这个在达尔扎克夫妇房间里被杀的男人,居然没有进过这房间。”   “不!我可以肯定告诉您他在房里。”   “是的,但是他怎么进去的?这是我要问的,贝合尼耶老爹!这只有您能回答,因为达尔扎克夫妇不在时,钥匙在您手上;钥匙在达尔扎克那儿时,他并没离开过房间;而那人又不可能在他待在房里的时候进去,对不对?”   “啊!就是这点很神秘离奇,先生!这也是达尔扎克先生不了解的地方。可是我对他和对您的回答是一样的。这真是个谜团!”   “六点一刻左右时,桑克莱先生、黑衣女子及我离开达尔扎克先生的房间后,您立刻就关上门了吗?”   “是的,先生。”   “您什么时候又打开门的?”   “今晚只有一次,我打开门让达尔扎克夫妇回到他们房间,达尔扎克先生回来时,玛蒂小姐已待在老巴布先生的起居室一会儿了——那时桑克莱先生已经离开。没多久,他们在走廊上碰面,然后我去帮他们开门,就是这样!他们一进去,我就听到他们把门闩拉上。”   “所以,从六点一刻到这个时间,您都没有开过门吗?”   “一次都没有。”   “您那时在哪里?”   “在我房间的门口监视他们房间的门口。我和我大太就在那里用晚餐。六点半时,我们在走廊上就着一张小桌子吃晚饭,因为塔门是开着的,所以走廊的光线较明亮,气氛也愉快多了。我用完晚餐后,还留在那里抽烟,一边跟我太太聊天,就在我的房门前。啊!这真的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比黄色房间之谜更难解!那时我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在五点时,你们自己进去过他们的房间,不是吗?里面没有任何人。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的钥匙就在口袋里,加上达尔扎克先生一直待在他房里,他总会看到那个走到他房里谋杀他的男人。他会没看到吗?还有,那时我就站在他的房门前走廊上,我也应该会看到这男人经过的。此外我们也知道后来的事;之后,没有之后了……之后就是这男人死了。这就证明了这男人曾在那儿,对吧?这真是个谜团!”   “那么,从五点到发生那意外时,您承认您都没离开过走廊吗?”   “没有!”   “您确定吗?”胡尔达必坚持得很。   “啊!对不起,先生,我离开过一次,就是您叫我的时候……”   “很好,贝合尼耶老爹,我就是要知道您是否记得我叫您的那一分钟……”   “但是那时我只离开一两分钟而已,而且达尔扎先生也在他房里,他没有离开过,啊!这真令人费解!”   “您怎么知道在这两分钟内他没有离开过?”   “老天爷,那时我太太还待在房里,如果他离开房间,我太太一定会看到呀!而且这也可以说明一切,达尔扎克先生就不会那么觉得奇怪,达尔扎克太太也不会。啊!我不知跟他重复了几遍:今天晚上,在他及玛蒂小姐回房前,只有他自己在五点时回过房一次,还有你们在六点左右来过;除此以外,没人进去过……可是,他跟您一样不相信我,我可以对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发誓!”   “尸体在哪儿?”   “在达尔扎克先生房间。”   “确定他死了吗?”   “啊!刚才他还有呼吸……我曾听到。”   “那么那就不算是尸体,贝合尼耶老爹。”   “胡尔达必先生,那一定是死的!想想,他是心口挨了一枪!”   贝合尼耶老爹终于愿意跟我们描述那具尸体的模样。他亲眼看到了吗?尸体是什么样子?胡尔达必好像觉得这不是很重要,他只关心尸体怎么会在房间里出现!这个男人是如何潜进房间,如何被杀的呢?   可是贝合尼耶老爹对这点知道得不多,他叙述整件事件的经过很短,就是开枪的那一刹那。还有,他说那时他在门后面,正准备慢慢走回房间上床睡觉。当贝合尼耶老妈和他听到从达尔扎克房间传出巨大的响声时,他们都已经睡着了。那好像是有人推倒家具,碰撞到墙壁的声音。他太太才说:“发生什么事了?”马上,他们就听到达尔扎克夫人大喊:“救命!”贝合尼耶老妈都快吓死了。待在新堡的我们并没听到这叫声。贝合尼耶老爹立刻跑到达尔扎克的门口,试着推开房门进去,但是没用,门是闩着的。房内有人在地板上打斗的声音。他听到两个男人在打架,并发出喘气声。他听出其中一人是拉桑,那时拉桑说:“这一回我要你的命!”然后他听到达尔扎克好像快窒息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喊他太太:“玛蒂!玛蒂!”要她帮助他。很显然达尔扎克先生在肉搏战中居了下风。突然,枪声响了,这下才救了他。这枪声不会比后来的尖叫声吓人,因为贝合尼耶老爹听到叫声时,还以为是达尔扎克夫人挨了致命的一枪,所以才发出叫声。贝合尼耶老爹不懂她的反应,为什么她没有拉开门闩让他来解危?枪声响后,贝合尼耶老爹一直拍打的门开了。房里伸手不见五指,非常暗。贝合尼耶老爹并不惊讶,因为他从门缝里瞥见烛火在打斗时突然熄灭了,同时他听到烛台滚到地上的声音。是玛蒂开的门,达尔扎克的影子正弯向一个喘气的人,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贝合尼耶老爹叫他太太拿盏灯来,可是玛蒂喊着:“不!不!不要有灯光!不要有灯光!别让他知道!”她立刻跑到门口,说着:“他来了,他来了,我听到了!贝合尼耶老爹,快开门,快开门!我要去接他!”于是老爹打开门。她一直重复说着:“藏起来,快走,别让他知道!”   贝合尼耶老爹继续说:   “那时您像龙卷风般卷过来,胡尔达必先生。她把您拉进老巴布的起居室,您什么也没看到。我那时待在达尔扎克先生旁边。躺在地板上的男人终于停止喘气了,达尔扎克先生一直压在他身上,他对我说:‘老爹,去拿一只袋子,一只袋子及石块,我们把它扔到海里去,以后就再也没事了!’   “于是,我想到装马铃薯的袋子。我太太已经把马铃薯装回去了,所以我又将它们倒出来,把袋子交给他。啊!我一直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这时在老巴布的起居室里,玛蒂小姐一定编了一些故事使您安心,我们也听到桑克莱先生在我房间问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达尔扎克先生用绳子捆住尸体,我们慢慢将它放进袋子里。后来我跟达尔扎克先生说:‘我劝您不要将它丢到海里,水太浅了,会被看到的,海水清澈的时候,连底部都看得一清二楚。’达尔扎克先生低声问我:‘那我该怎么办?’我说:‘我的天,先生,我不知道!为了您,为了您太太及所有人,所有我能帮你们对抗恶贼拉桑的事,我都做了;可是不要问我其他事,上帝保佑您!’然后我离开了房间。桑克莱先生,我回到自己房间时遇到您。您在达尔扎克先生的请求下离开房间去找胡尔达必先生。至于我太太,她看到浑身沾满血迹的达尔扎克教授时,差点晕了过去,我也是!看哪!先生,我的手都是红的!哎!希望这不会招来噩运!话说回来,我们算是完成了我们的义务!他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恶贼!但是,你们要听我说一句话吗?这件事情是无法隐瞒的,我们最好立刻去报警……我发了誓不说,若我能的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可是我真的很高兴能将这沉重的负担让你们分担,你们是先生及太太的老友,也许你们能让他们理智一点……为什么他们要隐瞒?能杀掉拉桑不是一项光荣呜?很抱歉我又提了这男人的名字,我知道这是不当的。自己获得解脱,同时救了世人,这不是很光荣吗?啊!对了,有一笔钱!达尔扎克夫人还说,如果我守住秘密的话,要给我一笔钱!我要钱做什么?我最大的财富就是能为她服务,不是吗?可怜的夫人经历过这么多不幸!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把这事说出来!她到底怕什么?后来我们以为你们要去就寝,只剩下我们及尸体在方塔时,我问了她。我说:‘您该大声宣扬您杀了他的呀,其他人都会赞扬您的!’她回道:‘贝合尼耶老爹,我们已经有太多丑闻了。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可能的话,我们要隐藏这件意外;不然,我父亲会死的!’我不知如何回答,可是我差一点要跟她说:‘如果人们以后才知道这事,他们的想法会扭曲事实,您父亲会死得更快!’可是这是她的想法!她要我们闭嘴,我们就闭嘴……我说够了!”   老门房往门口走去,给我们看他的手。   “我必须将这只猪的血洗掉。”   胡尔达必拦住他:   “那时达尔扎克先生怎么说?他有什么意见?”   “他重复说:‘夫人说的都对,贝合尼耶老爹,您必须服从。’他的外套被扯破,喉咙上有道伤口。可是他不去管,其实他只想着另一件事,就是那个死掉的人是如何进房间的!我告诉过您,他一直不能理解,所以我必须告诉他更多的细节。他对这件事的第一个反应是:‘可是我回房间时,并没有人在里面,而且我立刻就拉上门闩了。’”   “他是在哪里问您的?”   “在我房间,当着我太太的面。她那时有点神智不清,可怜的她!”   “那尸体在哪儿?”   “在达尔扎克先生房里。”   “他们决定怎样处理尸体?”   “我不太知道,可是他们已有解决的办法。因为达尔扎克夫人对我说:‘贝合尼耶老爹,这是我最后一项要求:请您去马厩将英国拖车拉来,并把托比牵出来。如有可能,别吵醒华特;如果他醒了,并问您发生了什么事,您就和他及守在园丁塔暗门的马东尼说:达尔扎克先生需要用车,他今天早上四点要去卡斯特拉。’她还说:‘如果您碰到桑克莱先生,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做!’啊!先生,达尔扎克夫人坚持要我等到你关上窗户,灯灭后才出去。这段时间内,我们必须跟尸体共处一室,心情紧张得很。那时他又开始呼吸。啊!好可怕的声音!接下来的事,先生,你们都看到了;现在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了!上帝保佑我们!”   贝合尼耶老爹讲完这段离奇难以置信的悲剧事件后,胡尔达必发自内心真诚地谢谢他对主人效忠,并且请他妥善保密,还为自己的粗鲁举动向他道歉。他不希望老门房告诉玛蒂小姐刚才的经过。贝合尼耶老爹在走之前,想握胡尔达必的手,可是被胡尔达必推开了。   “不,老爹,您手上沾着血……”   贝合尼耶老爹离开我们,去找黑衣女子。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说:   “那么,拉桑死了吗?”   “是的,恐怕是这样……”他回答。   “恐怕?为什么是恐怕?”   他用一种我不熟悉的平直语调说:   “因为那个不知如何进来,却死着出去的拉桑,他死了比活着更令我害怕!”      13 胡尔达必的恐惧令人焦虑   他真的非常害怕,我也是惊悸得不知该说什么。我从没看过一向理性的他会如此恐惧不安。他脚步急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待在镜子前,奇怪地看着自己,一只手放在头上,好像在问自己的影像:“是你,真的是你胡尔达必这样想吗?你真敢这样想吗?”与其说他“正在”想什么,不如说他“即将”要想。其实他看来是什么都不愿想。他用力甩着头,几近蹲在窗前,看着夜空,倾听远处海洋任何细微的声响。他也许在等托比的蹄声及拖车的转动声,好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   凶猛的浪潮已平静下来,整个大海渐无声息。突然在东方,有道金线映在黑色浪涛上,天亮了;几乎在同时,新堡从夜色中浮现,惨白暗淡,正如我们一夜无眠的脸色一样。   “胡尔达必,你和你母亲没有说很多话就分开了,是吗?”我问他,全身都发抖了,因为我发现我有点不可想议,居然那么大胆地问他。“朋友,朋友,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床头小桌上放的手枪走火了?”   “没有。”他很生硬地回答。   “她没有跟你说这件事吗?”   “没有!”   “那你有没有问她那枪声及尖叫声是怎么回事?她刚才的尖叫和在走廊之谜时的尖叫声一模一样!”   “桑克莱,你真的很好奇!你比我还好奇,我什么都没问!”   “因为她没向你解释枪声及尖叫声,你就发誓今夜发生任何事都不去听,也不去看吗?”   “没错,桑克莱,你必须相信我……我很尊重黑衣女子的秘密。我没有问她任何话。她只跟我说:‘我们此刻可以放心地暂别,因为再没有任何事能分开我们了!’之后我就走了。”   “啊,她跟你说‘再没有任何事能分开我们了’?”   “没错,朋友,而且她手上沾满了血……”   我们静下来。我站在窗户及胡尔达必身旁,他突然将手放在我手上,然后指给我看地下室门口的小灯—这道门通往老巴布的工作室。   “太阳出来了,而老巴布还在工作!他真的很有勇气。我们去看看他怎么工作吧,这会使我们的心情转变,我也不会再去想那个紧勒住我的脖子,使我窒息而失去力量的‘论证圈圈’。”然后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说,“达尔扎克难道永远不回来了吗?”   一分钟之后,我们穿越庭院,走下鲁莽查理塔的小角室,里面空空的,工作桌上的小灯还在亮着,可是老巴布不在!   “喔!喔!”胡尔达必叫道。   他拿起灯,举得高高地检查周围事物。他看了所有装饰在地下室墙上的小玻璃窗。房里的东西都还在原位,还算整齐,并且很科学地都贴有标签。我们看着这些史前时代的骨骸、贝壳及角,标签上分别写着“贝壳坠子”、“长骨干锯成之坏”、“驯鹿层的刀子”、“马格德林时期的刮刀”、“大象层时期的伯隧石粉”等等。我们回到工作桌前,人类最早的头骨就在桌上,下额骨上还沾着红色的颜料。达尔扎克将它放在桌上,向着太阳把它晒干。我走到窗前检视,所有窗户前的栏杆都很完整,没有被破坏的可能性。   胡尔达必看着我说:   “你在做什么?在推测他会不会从窗口逃走之前,你不是应该先确定他是否从门口出去的吗?”   他将灯放在地板上,检查有无脚印。   “去敲方塔的门,问问贝合尼耶老爹老巴布是不是回去了;之后再去问守在暗门的马东尼及在铁门旁的杰克老爹。去啊,桑克莱,快去!”他说。   五分钟后,我问完所有人,回来找他。   “没有人看到他,胡尔达必。”   他有点担心,他说:   “地板上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我只发现瑞思及达尔扎克的足迹。昨晚暴风雨来之前,他们两人曾进来过;鞋底都沾着庭院的泥土,还有洪水区的铁质松土。可是到处都没有老巴布的脚印。他在暴风雨前来过,可能在那当中离开,但不管如何,之后他就没有回来过!”   胡尔达必站起来,再次拿起桌上的小灯照亮头颅,它血红色的下颚笑得阴森吓人。我们周围只有骨头,但老巴布不见了,这事比这些骨头更吓人。   胡尔达必看了一会儿腥红的头颅,然后拿在手中,眼睛凑近头颅的空洞眼眶看。然后他把头颅举高,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接下来再看侧面。后来他把头颅交给我,要我将它高高举在头上,同时,胡尔达必也将小灯高举过头顶。   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将头颅丢在桌上,跑到庭院的水井旁。那些压着井盖的铁棍都没被动过:如果已有人由井口逃出去或是进入井里的话,这些铁棍就一定被挪开过。我更焦虑了,跑回去找记者:   “胡尔达必!胡尔达必!老巴布逃出的惟一办法,就是那只袋子!”   我又重复说了一遍,可是记者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忙着做另一件事,我想不出那有什么用。在如此混乱不安的时刻,大家都在等达尔扎克回来,想要知道“多出的尸体”结局如何;同时,黑衣女子应在老塔忙着擦拭她的手,就像马克白夫人,忙着将令人不敢置信的罪恶洗去;而在这种时候,胡尔达必居然在画图!他拿着一把角尺、鸭嘴笔及圆规在玩。没错!他坐在老人类学者的扶手椅中,将达尔扎克的绘图板拉到他面前。他也和达尔扎克先前一样,开始画一张平面图;他不说任何话,若无其事地像个学建筑的学生一般画着图。   他用圆规的一头在纸上刺上一点,用另一头画出一个圆圈;和达尔扎克的图一样,它代表鲁莽查理庭院的面积。   年轻人又画了几笔,然后把画笔放进半满的红色颜料瓶中沾一下——那是达尔扎克用剩的。他小心地将颜料涂满整个圆圈,全神贯注地让颜料涂得均匀一致。我们必须称赞这位学生真够聪明。他左右检视他的杰作,舌头微吐,像个小学生。后来他静止不动,我仍在跟他说话,可是他一直都不开口,两眼死盯着颜料变干,动也不动,突然他双唇紧缩,发出没人听得懂的可怕叫声;我再也认不得他那好像疯子样的表情!他猛然转向我,连椅子都翻倒在地上。   “桑克莱!桑克莱!快看这红色颜料,快看这红色颜料!”   我被他这野蛮惊惶的叫声吓到,弯身看画。可是没什么嘛!上面只有一圈带点紫色的红色颜料……   “红色颜料!红色颜料!”他痛苦地继续喊着,两眼睁得老大,好像看到可怕的景象。   我忍不住问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什么!你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没有看到它已经干了吗?你没看出来这是血吗!”   没有,我一点都看不出来,因为我不确定这是血,我觉得这只是很普通的红色颜料啊!   可是我不想在这时候和胡尔达必辩论,所以装出对血大感兴趣的样子。   “谁的血呢?”我说,“你知道吗?是谁的血?拉桑的吗?”   “哦!哦!拉桑的血!谁认得出拉桑的血?谁见过他的血颜色?要认出拉桑的血,必须剖开我的血管看,桑克莱,这是惟一的方法!”   我难以用言语表示我的惊愕。   “我父亲决不会让别人这样取出他的血!”他又开始了,以一种绝望而骄傲的语气谈他父亲:“当我父亲戴假发时,别人绝看不出来!我父亲绝不会让别人这样取出他的血!”   “贝合尼耶老爹的手上沾满了血,黑衣女子也有,你曾看到不是吗?”   “是的!是的!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是这样说的!可是我父亲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杀的……”   他一直很激动,而且不停看着紫红色的颜料。说着,说着,他喉咙硬住,大声哭泣起来:   “我的天!我的天!上帝可怜我们吧!如果真是如此,实在太可怕了……我可怜的妈妈不该有这样的命运!我也不应该!没有人应该!”   一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滑下来,掉进颜料瓶。他说:   “哦!这会冲淡颜料的。”   他颤抖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颜料瓶,放进一只小橱里。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拉着我;我看着他这一连串的举动,自问他是不是疯了?   “走吧,桑克莱!走吧!”他对我说,“桑克莱,时间已到了,我不能再退缩了,黑衣女子必须告诉我们一切,有关那只袋子的一切细节,啊!如果达尔扎克能马上回来的话就好,马上!这样会简单一点,没错!我不能再等了!”   等什么?等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在想什么?为什么眼睛直直地看人?为什么他紧张得牙齿打颤?   我忍不住再次问他:   “什么使你那么害怕?拉桑没有死吗?”   他紧捏着我的手臂,重复说着:   “我跟你说过了,我跟你说过了,拉桑死了比活着更令我害怕!”   我们走到鲁莽查理塔前。他敲门,我问他想不想单独和他妈妈相处。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对我说,在“论证圈圈还没合起来之前”绝对不要离开他。   接着,他悲伤地又说:   “但愿这圈圈永远不要合上才好!”   塔门一直关着,他再度敲门,门开了。神情委顿的贝合尼耶老爹出现在门口,他好像很不高兴看到我们。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还要什么?”他说,“小声点,太太还在老巴布的起居室……老巴布一直没有回来过。”   “让我们进去,贝合尼耶老爹……”胡尔达必命令他。   他推开门。   “不要跟太太说……”   “不!不……”   我们走进城塔的玄关,室内几乎没有一丝光线。   “太太在老巴布的起居室做什么?”记者低声问他。_   “她在等……她等着达尔扎克先生回来,她再也不敢回到房间去……我也不敢……”   “好吧!回房去吧,贝合尼耶老爹。等我叫您时再出来。”胡尔达必命令他。   胡尔达必推开老巴布起居室的房门。立刻,我们着到了黑衣女子——不如说是她的影子,因为这房间仍很暗,仅有几道清晨的光芒泄进来。玛蒂修长的侧影挺立着,靠在朝向庭院的窗户边。我们进去时,她没有动。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变得那么厉害,使我简直听不出来是她。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我看到你们穿越庭院,你们并没有离开庭院。现在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然后她的嗓音变了,她难过地说,“你跟我发过誓,你什么都不看的。”   胡尔达必走向黑衣女子,握住她的手,无限尊敬地说:   “妈妈,来!来!来!”他的话像是温柔但带有强迫意味的祈求。   他拉着她,她没有拒绝,他一握住她的手,好像就能随心所欲地指挥她。但是,当他领她走到发生意外的房间前时,她整个人直往后退。   “不要去那儿!”她呻吟着。   她靠在墙上才没跌倒。胡尔达必推推门,门是锁住的。他叫来贝合尼耶老爹。贝合尼耶老爹在他的命令下打开门,然后就消失了——或许该说是,逃走了。   推开门后,我们探头看。看到什么呢?整个房间乱成一团,这景象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血色般的晨曦穿过巨大的铁栏杆洒进来,使这团混乱更加恐怖。墙上、地板上及家具都布满了血!血色的太阳,以及被装进马铃薯袋中、被托比尔知拖往何方的男人的血!桌子、扶手椅及椅子全都翻倒在地。男人在临终前,一定曾绝望地拉扯过这条床单,它一半被拖在地上,还有一只血手印在上面。我们走进混乱的现场。胡尔达必一边扶着快支撑不住的黑衣女子,一边温柔地恳求她:“这是必须的!妈妈,必须如此!”我扶正一把扶手椅,他将她扶着坐进去,然后开始问她一些问题。她只能用一些单音节的字眼、点头、摇头或是手势来回答他。渐渐地,我看出来,随着她的何答,胡尔达必显得愈来愈迷惑、焦虑及害怕。他试着平静下来,这是他最需要的,可是他无法做到。他一直叫着:“妈妈!妈妈!”试着给她打气,可是一点也没用,她已失去一切勇气了。她向他伸出手,他投入她怀中。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人都快透不过气了。后来她开始哭泣,这好像能使她摆脱这可怕的负荷。我准备退出房间,可是两人都把我留住;我明白了,他们不愿两人留在这房间里。她低声说:   “我们解脱了……”   胡尔达必跪在她膝前乞求她:   “为了确定起见,妈妈……你必须将一切都告诉我,所有经过……所有你看到的……”   这时她终于能说话了,她看着关上的门,然后目光惊恐地盯住散乱一地的物件,盯着沾在家具及地板上的血迹。她低声叙述那场可怕的意外经过。我必须靠近她,弯下腰才能听清楚。她断断续续说着,她和达尔扎克回房没多久,达尔扎克就关上门,走到工作桌前。当事情发生时,他就站在房间中央。黑衣女子站在他左边,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房间只点着一根蜡烛,就在床头桌上,玛蒂伸手可及。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经过:当时房间很静,但是家具突然传出喀哒声,他俩都抬起头,往同个方向看,两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心跳加快。这声音是从衣橱里传出来的。接下来是一片静寂。达尔扎克走向放在右边尽头的衣橱。第二声喀哒声传来时,他定住不动。第二声比先前更响。这次玛蒂看到衣橱好像在动。黑衣女子自问这是不是她的幻觉,还是她真的看到衣橱在动。同样,达尔扎克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立刻离开书桌,勇敢走向前。就在这时,门打开了,衣橱的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是的,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开了衣橱的门。黑衣女子很想尖叫,可是她叫不出来,她吓坏了,害怕得把烛台弄倒在地上。就在这时,有个黑影从衣橱中窜出来,同时,达尔扎克也发出怒吼,扑向这影子……   “这个黑影是有面孔的!”胡尔达必打断她,“妈妈……为什么你没看到他的脸?你们杀了这影子,可是我怎能知道这影子就是拉桑?你们又没有看到他的脸!你们也许根本没有杀掉拉桑!”   “啊!有的!他死了!”她小声而简短地说了这句话后,就不再开口。   我看着胡尔达必,心里自问:他们杀的如果不是他,会是谁呢?如果玛蒂没看到他的脸,总会听到他的声音呀!玛蒂到现在还在打哆嗦,好像她还听得见他的声音。贝合尼耶老爹听到了,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巴勒枚耶的声音。他在那场恶斗中,宣判达尔扎克的死刑:“这一回我要你的命!”那时另一人只能喘着气说:“玛蒂!玛蒂……”啊!怎样的呼唤!深夜中,落败的达尔扎克在叫唤黑衣女子。而她,她无法帮助他,只能害怕地叫喊,她的影子和另两人的影子缠在一起,她只能喊救命,但帮不上任何忙。没有人能帮忙。然后,突然间,那声令她发出可怕尖叫的枪声响了,仿佛挨枪的是她一般。是谁死了?谁活着?谁开口说话?   开口的是荷勃!   胡尔达必再度拥抱黑衣女子,扶着她站起来。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慢慢走回她房门口。他在那儿对她说:   “进去,妈妈,我要留在这里,我必须工作,我必须努力工作!为了你,为了达尔扎克,也为了我!”   她惊慌地喊着:   “别再离开我了!在达尔扎克回来前,不许你离开我!”   胡尔达必向她保证,恳求她试着歇会儿。他正在关上门时,有人在敲走廊上的门。胡尔达必问是谁。回答的是达尔扎克的声音,胡尔达必说了一声“终于”,然后打开门。   我们还以为进来的是个死人。没有活人的面孔会如此惨白,毫无血色,一点生气都没有。这张面孔受到了太多情绪的蹂躏,以至于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   “啊!你们在这里,很好,一切都结束了吗?”他说。   他倒进刚才黑衣女子坐的椅子里,抬头望着她:   “你的愿望实现了,他已在你希望的地方了!”   胡尔达必立刻问他:   “您至少曾看到他的脸吧!”   “不,我没有看到……您以为我会打开袋子吗?”   我以为这点小意外会使胡尔达必很失望;相反,他立刻走到达尔扎克面前对他说:   “啊!您没有看到他的脸!太好了……这太好了!”   他感情丰富地握住达尔扎克的手,对他说:   “可是这不是最重要的事,现在我们必须‘不要合上论证圈圈’,而你要帮助我们,达尔扎克先生。等一下!”   他好像心情很好,立刻趴到地上,在家具下面,在床下面转来转去,就像在黄色房间里一样。后来他露出面孔并说:   “啊!我总会找到什么东西;一个能救我们的东西!”   我看着达尔扎克,问他:   “我们不是已经获救了吗?”   “是要解救我们的理智……”胡尔达必说。   “这孩子有理,我们必须知道这男人是怎么进来的。”达尔扎克说。   胡尔达必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枪。这是他刚在衣橱下找到的。   “啊!您找到了他的手枪!还好他没来得及开枪。”达尔扎克说。   他一边说,一边从他外套口袋拿出自己的枪,将它交给年轻人。   “是一把好枪!”他说。   胡尔达必甩动手枪的旋转弹匣,把致命的子弹弹壳取出后,再将这把枪和他在衣橱下找到的那把从杀人犯手里掉出来的枪做了比较。那是一把短枪管的大手枪,上面还有伦敦制造的铭记,几乎是把全新的手枪,枪膛里满满的。胡尔达必肯定这把枪没有被使用过。他说:   “拉桑向来等到最后关头才会开枪,他痛恨弄出嘈杂的声响。他拿枪只是想吓唬你们,否则他绝对立刻就开枪了!”   胡尔达必将达尔扎克的枪还给他,将拉桑的手枪放进自己的口袋。   “啊,现在要手枪有什么用?我向你发誓不再需要了!”达尔扎克说。   “您这样想?”胡尔达必问他。   “我确定!”   胡尔达必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后说:   “与拉桑有关的事,我们都不能轻易肯定。尸体在哪儿?”   “去问我太太,我要忘了这一切。有关这场恐怖悲剧的事,我一概不知。每当我想起这男人死在我脚旁的景象时,我就会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噩梦。我会驱散这梦魇!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只有达尔扎克夫人知道尸体在哪儿,如果她愿意,她会告诉你。”达尔扎克说。   “我也一样,我也忘了,必须忘了。”玛蒂说。   胡尔达必摇摇头,仍坚持说道:   “尽管如此,你们仍说过,这男人只是垂死。你们能确定他已经死了吗?”   “我确定。”达尔扎克简单地回答。   “结束了!哦,结束了,一切不是都结束了吗?”玛蒂好像求饶似的说着。她走到窗户旁。“看哪,太阳出来了!这恐怖的夜晚结束了,永远结束了,永远死了!”   可怜的黑衣女子!这些字眼表达了她所有的心情。她忘记了刚才那场发生在这里、发生在她眼前的惨事。再也没有拉桑了!他被埋藏了!拉桑被埋在马铃薯袋里了!   突然,我们都慌乱地站了起来,因为黑衣女子在笑;在一阵狂乱的笑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吓人的寂静。我们不敢看别人,也不敢看她。后来是她首先开口:   “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我不会再笑了!”   接着,胡尔达必低声说:   “要等到我们知道他是如何进来后,事情才算真正结束!”   “知道了又怎样呢?这是一个谜,而这谜已被他带走了,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而他已死了。”黑衣女子反驳他。   “在我们知道真相前,他不能算是死了!”胡尔达必说。   “没错,只要我们一天不知道,我们就会想要知道,而他就会在那儿,在我们心中。必须赶走他!赶走他!”   “那么就一同来赶走他!”胡尔达必说。   接着他站起来,轻柔地握住黑衣女子的手。他仍试着带她进去隔壁房间,让她休息一下。可是玛蒂说她绝不进去。她说:   “你们要赶走拉桑,我怎能不在!”   我们以为她又要笑了,于是我向胡尔达必做了个手势,要他不要坚持。   于是胡尔达必打开房间门,叫唤贝合尼耶老爹及他的太太。他们是受了强迫才肯进来的。   所有人都到齐了,一起归纳出这个事件的过程重点:   一、胡尔达必五点去过房间,搜过衣橱。没有人在房间里。   二、五点以后,贝合尼耶老爹只开过两次门。达尔扎克夫妇不在时,只有他能开门。第一次是五点过几分,他替达尔扎克开门;第二次是在十一点半左右,进去的是达尔扎克夫妇。   三、在六点一刻至六点半间,达尔扎克和我们一起出去时,贝合尼耶老爹曾关上房门。   四、达尔扎克每次进屋后,不管是下午那次,还是晚上那次,都曾立刻关上门,拉上门闩。   五、贝合尼耶老爹自五点到十一点间,都很警戒地守在房间门口。他只曾在六点时离开两分钟。   胡尔达必坐在达尔扎克的书桌前,将这些逐一记录下来后,站起来说: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很简单。我们只有一个希望:惟一有可能的时候,就是六点贝合尼耶老爹值班的时候。至少这时没有人站在门口。可是有人在门后,那就是您,达尔扎克先生。在尽力回忆之后,您可不可以再次重复,在您进入房间后,曾立刻关上房门、拉上门闩吗?”   达尔扎克毫不犹豫且表情严肃地说:   “我可以再重复!而且,我只有在您和您的朋友桑克莱来时,才拉开了门闩。我再重复一遍!”   这个男人说的话后来经过证实,都是真的。   我们谢过贝合尼耶夫妇后,他们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后来,胡尔达必颤抖地说:   “很好,达尔扎克先生,您将论证圈圈合上了!方塔和黄色房间一样,关得死死的,就像个保险箱,也可说,当时在走廊之谜时一样。”   “我们立刻就看得出来这和拉桑有关,”我说,“都是同样的手法。”   “是的,桑克莱先生,这是他一贯的手法。”   玛蒂说着,将她先生的领带取下,露出他脖子的伤口。   “你们看,这是同样的手法,我很熟悉的!”她又说。   大家都难过得说不出话。   达尔扎克只想着这奇怪的谜题。这好像是葛龙迪椰城堡悲剧的翻版,不过这次更加凶狠。他重复了在黄色房间事件发生时已说过的话:   “这里的天花板、地板或是墙上一定有洞。”   “没有洞。”胡尔达必回答。   “那么,他一定是穿墙而过。”达尔扎克说。   “怎么说?黄色房间的墙难道有洞吗?”胡尔达必说。   “哦,这里不同。”我说,“方塔的房间比黄色房间更严密,因为事情发生之前及之后,都没有人能进去。”   “对,这不是同一件事。”胡尔达必做出结论。“这两件事刚好相反。在黄色房间时,是少了一个人;在方塔,却是多了一具尸体!”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我才没有跌倒,黑衣女子冲过去,他勉强用手示意她停住,说了一句话:   “哦!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14 马铃薯袋   达尔扎克及贝合尼耶老爹在胡尔达必的建议下,开始清除这场悲剧所留下来的痕迹;同时,黑衣女子很快回房换下衣服,不顾在母狼塔遇到其他人的可能,去她父亲的房间。她告诉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小心,保守秘密。胡尔达必和我离开了房间。   那时大约是七点,城堡及周围的环境渐渐露出了生气。远处传来渔夫在小船上唱着带有浓厚鼻音的歌曲。我倒在床上,这次我真的被疲劳完全打倒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所以睡得十分香沉。我醒来时,仍赖了一会儿床,沉浸在慵懒的香甜感觉中。突然,我想起前晚发生的事,坐起来,大声叫着:   “啊,那具多出来的尸体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这念头从我思想的暗洞及记忆的深渊中冒上来。那具多出来的尸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一点都不奇怪自己醒来时会有这个念头,一点也不!所有与方塔那场悲剧有关联的人,不论感受是深是浅,都会跟我一样有这个想法。而在对这件事的恐惧感——恐惧那个被装在马铃薯袋中垂死、在夜里被带走的、不知被扔在哪个遥远神秘及阴暗深遂坟墓里的气绝躯体——慢慢减轻下来,逐渐从脑海中消失之际,这具多出来的尸体的不可能性,却在我们心中跳动着。它越变越大,越来越高,严重地威胁我们,使我们更加害怕。当然有些人不愿承认,不肯面对命运带来的难题。比如说艾蒂吧,她习惯否认她不了解的事,也不信我们前一章整理事情经过的记录。可是由于后来在海格立斯城堡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他们终于无法再否认。   首先,这场攻击是如何发生的?在何时?利用何种心理迫近攻势?哪些阴谋,哪些反迫近对策?从何处的壕沟,或是隐蔽的小路、缺口进来?我所指的是攻入无形的智慧防御工事。攻击者采取何种方法进入城堡?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发动攻击的?啊!四周一片寂静,但是我们必须知道真相!胡尔达必说过:我们必须搞清楚!在这座神秘的围城里,可能到处会发动攻击,也可能都不会!攻击者安静不做声地发动攻击!也许攻击者就是那些不说话的人!但也有可能是那些说话的人,这攻击可能只是一个字、一声叹息,或是一声喘息,也可能是一个动作!因为这攻击虽然可能在暗处,也有可能在光天么日之下、在人人都能看到却看不出来的地方进行!   十一点!胡尔达必在哪儿?他的被子并没拉开过,我很快穿上衣服,发现我的朋友在洪水区。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进母狼塔的大房间。我很惊讶地在那儿看到所有的人。现在还不到午餐时间呢!达尔扎克夫妇在那儿,我发觉瑞思的态度异常冷淡,和我握手的手掌也冷冰冰的。我们一到,在暗处悠闲躺着的艾蒂就和我们打招呼:   “啊!是胡尔达必先生和他的朋友桑克莱,我们马上就知道他要什么了!”   胡尔达必听了这句话后,说他很抱歉在这时候把所有人唤来这里,可是这是因为他有要事宣布,他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他以非常严肃的语气说这话,艾蒂假装打了个哆嗦,并露出幼童般的惧意;可是胡尔达必并不因此受到干扰,他说:   “夫人,等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再发抖也不迟。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向大家宣布!”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他怎么可以说出来呢!我试着看达尔扎克夫妇脸上的表情。看经过昨夜之后,他们的脸色是否还撑得住?但他们居然没有垮掉,好得不得了!竟然很好,很稳,好到无法更好!可是,胡尔达必,你到底要说什么?说吧!他请站着的人坐下来,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对艾蒂说:   “首先,夫人,请允许我告诉您,我已决定将所有海格立斯城堡的防御岗哨取消。之前我认为为了保护达尔扎克夫妇,这是不可缺少的。你们也很宽宏大量,让我为所欲为,不但不计较对你们造成的不便,有时甚至还能将这当做一个笑话看待。”   他这句话是针对艾蒂嘲讽我们的站岗而说的。艾蒂及瑞思都笑了出来,可是达尔扎克夫妇及我都没有笑。我开始有点焦急了,不知我的朋友目的何在。   “啊,真的吗?胡尔达必先生,你们要撤除城堡的岗哨了吗?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倒不是因为那困扰我,”艾蒂装出愉悦的样子说着,(她总是在假装高兴或假装害怕。我觉得艾蒂无时不在假装,可是,奇怪的是,我却很喜欢她这样)“不是因为这正符合了我好刺激浪漫的口味;我高兴是因为,这代表达尔扎克先生及夫人没有危险了。”   “您说的没错,太太,从昨夜起他们已脱离危险了。”胡尔达必回答她。   胡尔达必说这话后,我觉得达尔扎克震了一下,除我之外,没人注意到。   艾蒂喊着:   “那很好!真是上天保佑!可是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我先生及我最后才知道?看来昨晚这里是发生了特别的状况了?是不是和达尔扎克先生半夜出去有关?他是不是去了卡斯特拉?”   她说这话时,我觉得达尔扎克夫妇有点尴尬。达尔扎克看了他太太一眼,仿佛想说话,可是胡尔达必不给他机会。   “夫人,我不知道昨晚达尔扎克先生去了哪里。可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您必须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达尔扎克夫妇脱离危险了。艾蒂夫人,您先生告诉过您葛龙迪椰城堡的惨剧吧,还有在那里发生的罪行……”   “拉桑。是的,先生,我知道这个故事。”   “那么您也知道,我们之所以如此戒备森严地保护达尔扎克先生及夫人,是因为我们看到拉桑又出现了。”   “我知道。”   “现在,这个人不会再出现了,也不再有危险。”   “他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时候?”   “昨晚。”   “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夫人。”   “他在哪里被杀的?”   “在方塔!”   他说完这话后,全部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们的激动情绪是很容易理解的——瑞思夫妇是因为听到消息后的震惊;达尔扎克夫妇及我,则是听到胡尔达必如此坦白直接说出事实而害怕。   “在方塔里!”艾蒂叫道,“谁杀的?”   “达尔扎克先生杀的!”胡尔达必答完后,请每个人坐下来。   奇怪的是,我们全都又坐了回去,好像在这种时刻,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服从这男孩的命令。   但是很快,艾蒂又站起来,握住达尔扎克的手,用充满力量而不是假装出来的语调说:   “太棒了!荷勃,太好了!您真是个百分之百的绅士!”说完她转向她的先生嚷道,“啊!真是个值得爱的真男人。”   接着,她夸张地不停恭维达尔扎克夫人(毕竟,很可能她本性是如此,喜欢夸大所有的事情),艾蒂跟她保证,她俩的友谊是最坚固的。她并宣布,在目前这种艰难处境,她及她先生随时准备好帮助达尔扎克夫妇;他们可以相信他们的真心及热忱;他们会在法官面前说出对达尔扎克夫妇有利的证词。   “不巧,夫人,我们不需要法官。”胡尔达必打断她的话。“我们不想见法官,也不需要见法官。在昨晚拉桑被杀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那么,我们就继续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我们考虑过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不要再引起一桩丑闻!达尔扎克夫妇及桑杰森教授已够可怜了,他们是不幸的无辜受害者。我们相信,你们能够体谅我们的立场,不会说出去的,可以吗?昨晚整件事的经过相当离奇难解,如果我们不愿你们知道的话,你们也猜不到。可是达尔扎克夫妇有着高尚的情操,他们不能允许自己不通知招待他们的主人。基于最起码的礼貌,他们不愿隐瞒两位,昨晚他们在府上杀了一个人!虽然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意大利的司法当局绝不会知道这可怕的意外,可是我们不得不考虑,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得知这件事的可能性。达尔扎克先生及夫人考虑得很周到,他们不愿你们两位是在听到谣言后,或是有一天警方来调查时,才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了那么重大的事情。”   直到目前为止,瑞思都没有开过口。他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说:   “拉桑死了!那么太好了!如果是达尔扎克先生使他获得他应受的惩罚,没有人会比我更高兴,没有人比我更诚心恭喜他。我必须说,这是一项光荣的举动!达尔扎克先生不应隐瞒它!我们最好立刻通知警方,一刻也不能耽搁。如果警方是经由别人而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糟糕!主动通知警方的话,我们的行为就再公正也不过。如果我们隐瞒的话,我们就成了坏人,别人可以任意猜测……”-   瑞思听到真相后,情绪激动得不得了,结结巴巴地说了这段话,好像杀了拉桑的人是他,好像他已被警方控告,好像他已被关进监狱!   “必须坦白一切!先生们,我们必须说出真相……”艾蒂说,“我觉得我先生说得有理,可是在做任何决定前,我们必须知道事情的经过。”   她这句话是针对达尔扎克夫妇说的。他们仍因胡尔达必居然公开此事而惊愕过度,尚未恢复过来。那天早上,胡尔达必在我面前还向他们保证过,他什么都不会说,我们每人也都发誓什么都不说,所以没人说任何话。他俩好像石头般坐在椅子里。瑞思又重复一遍。   “为什么要瞒住我们?应该告诉我们一切!”   突然,年轻记者好像做了个决定。我看到他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表示他刚想到重要的事。他靠向瑞思。瑞思右手拿了一根弯嘴拐杖,整个拐杖的头是象牙刻成的,是迪耶普市著名工匠的精心杰作。胡尔达必拿过拐杖,问他:   “您允许我看一下吧?我非常爱好象牙做的工艺品。我的朋友桑克莱曾提到过您的拐杖,可是我一直没时间注意看。它真的漂亮极了,上面刻的是蓝巴斯的标志吧?诺曼底没有比他更好的工匠了。”   年轻人看着拐杖,好像脑子里想的只有拐杖。他把玩着,一不小心,拐杖滑出了他的手,滚到玛蒂面前。我见状立刻跑过去把它捡起来,还给瑞思。胡尔达必看我一眼表示感谢,但眼光如闪电般犀利。我从他的眼光中读出我是个笨蛋!   艾蒂站起来。她对胡尔达必自满的糟糕态度有点恼火了,她也不高兴达尔扎克夫妇一直不说话。她对玛蒂说:   “亲爱的玛蒂,我看得出来您很累。这个可怕的夜晚一定使您非常激动,疲惫不堪。请到我房间休息一下吧。”   “我很抱歉,请再待一会儿。”胡尔达必再次打断艾蒂的话。“我现在要说的话,您一定会很感兴趣。”   “那么说吧,先生,不要再折磨我们了!”   艾蒂说的没错。胡尔达必懂了吗?他一改开场的冗长,在叙述昨夜的意外时,变得简洁、清晰及生动,使方塔里多出一具尸体的问题听起来更神秘吓人,以致艾蒂真的打起冷颤。至于阿瑟·瑞思,他握着那拐杖头,以美国式的冷静态度,毫不怀疑地说:   “这是恶魔的杰作!这是恶魔的故事!”   但是他在说这话时,一直看着玛蒂裙摆下露出的短靴鞋尖。直到这时,大家的对话才开始夹杂着感叹、愤慨、抱怨、叹息及慰问等情绪。同样,有人询问那具多出的尸体是从哪里进来的,但没有人能解释真相,大家越来越困惑。有人问起,装着尸体的马铃薯袋子被载到哪里了?谈到这里,艾蒂再次称赞达尔扎克的英勇绅士行为。胡尔达必没有加入这场繁琐的对话,很明显,他瞧不起这种流露慌乱情绪的谈论。他看起来像个教授,暂时允许一向乖巧的学生休息几分钟。我不喜欢他这种态度,有时我因此埋怨他,但一点也没用,他一向我行我素。   终于,他觉得我们休息够了。他突然问艾蒂:   “请问,艾蒂夫人,您仍坚持要通知警方吗?”   “我非常坚持。”她回答。“我们无法发现的事,他们一定可以发现到!(记者对于她暗示他无能,没有任何反应手)我还要说一件事,胡尔达必先生,我觉得我们早就该通知警方!这样您就不用站那么久的岗哨,也不用熬夜了。这些一点也没有用,因为它们都没能阻止那个您一直担心会潜人的男人进入城堡!”   胡尔达必坐下来,努力压制几乎使他发抖的激动情绪。然后,他再次拿起瑞思刚才放在扶手椅旁边的拐杖。当然,他故意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自问:他到底要拿这拐杖做什么?这次我再也不碰它了!啊!我一定要记住这点!   胡尔达必把玩着拐杖,一边回答艾蒂强烈残酷的斥责:   “艾蒂夫人,您若认为我这些保护达尔扎克先生和夫人的防御措施都没发生作用的话,您就错了。这些措施让我发现,有一具无法解释的人体存在过;同样,也使我发现少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后者比较容易解释。”   我们彼此互望。有些人试着想了解他的话,有些人则已猜到他的言下之意而不安起来。艾蒂说:   “哦,若是如此,您应该很清楚,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了,事情就快弄清楚了。”她在我朋友说完这段奇怪的话后,故意讥讽他一番,然后又补充道:“一边多了一具人体,一边少了一个人,这不是刚好吗?”   “是的,这恐怖的事是再恰巧也不过了,因为这个少了的人,刚好说明了为什么会多了一具人体。夫人,您必须知道,失踪的人是您的叔父,老巴布。”胡尔达必说。   “老巴布!老巴布失踪了?”艾蒂尖叫。   “老巴布!老巴布失踪了?”我们一起喊着。   “没错!”胡尔达必说。   然后他放手让拐杖滚到地上。   但是老巴布失踪的消息完全吸引了达尔扎克夫及瑞思夫妇的注意力,没有人注意到拐杖。   “亲爱的桑克莱,可否请你将这拐杖捡起来?”胡尔达必说。   我捡了起来,可是胡尔达必连声谢谢也没说。突然艾蒂跳起来,像母狮般抓住达尔扎克——这使他向后退了一步——并发出野兽的叫声:   “您杀了我叔叔!”   瑞思及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她,使她平静下来。我们跟她说,她叔叔只是暂时失踪,但并不表示他是被装在那马铃薯袋子里。接着我们责备胡尔达必,他居然如此突然地公开一个无疑是心情混乱所做的猜测。我们要求艾蒂相信我们的话,请她不要将这猜测当做是一种侮辱。而且这个猜测也只有在拉桑改装成老巴布欺骗我们的情况才成立。但是她命令她先生闭嘴,并且将我由上往下瞄了一回,说:   “桑克莱先生,我衷心希望我叔叔的失踪是短暂的,希望他马上会出现;如果没有的话,我会指控您是此项卑劣罪行的同谋,”她又转向胡尔达必说,“至于您,先生,您居然会分不清拉桑及老巴布,我永远也不会让自己握您的,而且我希望您有自知之明,尽快离开此地!”   “夫人!”胡尔达必向她鞠躬说道,“我正想请您允许我离开。我必须离开此地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我一定回来,帮助您解决贵叔父失踪的难题,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   “如果我叔叔在二十四小时内没回来的话,我就向意大利司法单位提出控诉,先生。”   “意大利司法单位很好,夫人;可是在您做这件事之前,我劝您先去问问您信得过的仆人,尤其是马东尼。您对马东尼有信心吗,太太?”   “有的,我对马东尼有信心。”   “太好了,太太,去问他吧,去问他吧!啊!在离开前,请允许我将这本有意思的好书留给您。”   胡尔达必从口袋中掏出一本书。   “这又是什么?”艾蒂问道,看起来很冷傲。   “这是艾勒·巴大耶先生写的一本书。书名是《社交圈罪行及诉讼案》。我劝您读这本书,夫人,您会更了解这个赫赫有名歹徒的故事,不管是冒险、伪装、变性或是欺骗,应有尽有。他的真名是巴勒枚耶。”   胡尔达必并不知道我已花了两小时告诉艾蒂巴勒枚耶的故事。   “读完后,您会更认识这个犯罪天才。他能不费任何力气,就让您以为他是你的老叔叔,再说,您有四年没看到令叔了。(在艾蒂于阿劳卡尼亚的潘帕斯草原找到老巴布前,他们已经有四年没见了。至于陪她的瑞思,对他的记忆更是遥远了,和艾蒂比起来,他更可能记错!)我跪下来恳求您,夫人,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情形真的很严重,我们应该团结起来!您叫我离开,我便离开,可是我会回来。因为在不得不考虑拉桑伪装成令叔这个可怕的假设之际,我们得找到老巴布本人。夫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是您最卑微最服从的仆人,任您差遣。”   因为艾蒂的态度俨然像是被冒犯了的女王,胡尔达必便转向瑞思,对他说:   “瑞思先生,请接受我诚心的道歉。您是公正的绅士,也请您说服夫人谅解。两位不高兴我那么快就讲出我的猜测,但请别忘了,刚才艾蒂夫人还怪我冗长拖延呢!”   但是瑞思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他拉住他太太的手臂,准备离开房间。就在那时,房门被拉开,马厩小厮华特,老巴布的忠仆,走了进来。他浑身脏得要命,沾满泥污,衣服也被扯破、满脸是汗,还有几绺乱发黏在脸上。他看起来既愤怒又害怕,我们很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不幸。他将一团污秽不堪的破布丢在桌上,这团发出臭味的破布,沽满了红棕色的印子——我们立刻猜到了,吓得退后几步——那是装尸体的马铃薯袋子!   华特的声音粗哑,手势激动,气急败坏地说着一连串我们听不懂的英语。除了瑞思及艾蒂,每人都自问:他在说什么?   瑞思偶尔打断他,而华特则挥着拳头威胁我们,并以疯狂的目光瞪着达尔扎克。突然间,他好像要冲向他,可是被艾蒂比了个手势阻止了。瑞思翻译给我们听:   “他说今天早上,他发现英国拖车上有血迹,而且托比因为昨晚的行程显得很疲惫。这使他起了疑心,决定去问老巴布。可是他到处都找不到他。他因此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感,便沿着英国拖车昨夜留下的痕迹去找。这很简单,因为道路很湿,车轮的间距很明显。他一直跟下去,到了老卡斯第庸城的地缝。他下到底部,以为会发现他主人的尸体;但他只找到可能装过老巴布尸体的空袋子。他立刻搭了一辆有篷的农车赶回来,质问是否有人看到他的主人,他要马上见到他主人;如果找不到,他就要控告达尔扎克谋杀……”   我们都很难过。出人意料,艾蒂第一个恢复了冷静。她说了几句话让华特安静下来,并对他保证,待会儿好好活着的活着的老巴布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叫他先退下去。接着她又对胡尔达必说:   “先生,您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我叔叔。”   “谢谢,夫人。但是如果他没回来的话,我的猜测就是对的。”   “您现在可否告诉我,他有可能在哪儿?”她叫出来。   “如今他已不在袋子里,我什么也无法告诉您,夫人!”   艾蒂瞪了他一眼,然后离开我们,她的丈夫也随她离去。达尔扎克立刻跟我们说,他对这袋子的事很惊讶。他明明已把袋子及拉桑丢进深渊,现在却只剩下袋子!   胡尔达必对我们说:   “现在可以确定拉桑并没有死。情形真是再险恶不过了!我必须走了,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我会回来!但达尔扎克先生及太太,你们两位请发誓不离开城堡,对我发誓!达尔扎克先生,请您小心看着您太大!您得阻止她出去,即使必须强迫她!啊!还有你们不能再住在方塔了,绝对不行!桑杰森教授住的那层楼还有两个空房间,你们必须住在那里,这是必须的。桑克莱,你负责监督他们搬到那里。一等我走开,就不能再踏进方塔,懂吗?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再见了!啊,过来吧,让我拥抱你们三人……”   他一一拥抱我们,首先是达尔扎克,接着是我,然后他抱住黑衣女子,大声哭泣。尽管目前情况很险恶,我仍不太了解为何胡尔达必有这种态度。唉!稍后我才知道,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15 夜晚的叹息   清晨两点,城堡里的一切好像都睡着了。天地一片寂静。这时我站在房间的窗前,额头灼热,内心冰冷。大海发出最后的叹息,月亮很快地升到无云的夜空中央,没有任何阴影遮掩这颗夜晚的星球。整个世界都沉睡着,这时我又听到那首立陶宛的民歌:“……但仍找不到这位陌生的美女。一阵波潮遮住她的芳踪,再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故事了……”在一切都静止的暗夜里,这些歌词明晰清楚地向我袭来,是谁在唱?他?还是她?还是我充满幻想力的记忆?啊!那位来自黑地的王子带着他的立陶宛民歌来到蔚蓝海岸做什么?我为什么一直无法摆脱他的影像及歌曲?   为什么她能忍受他?他温柔的眼睛、扇子般的睫毛及他那首立陶宛民歌是多么的可笑!而我,我也很可笑!我是不是仍然有一颗中学生的心?我想不是。我得强调,嘉利王子这人之所以使我不安,并不完全因为艾蒂对他表现出的兴趣,而是他老叫我想到另一个人……是的,没错!在我的脑海中,嘉利王子及拉桑总是同时出现。不过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午餐后,也就是前天以后,他就没再来过城堡。   胡尔达必走后的下午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老巴布的信息。艾蒂关在自己房间里。之前她询问过所有的仆人,也看了老巴布的房间及圆塔。她不愿进入达尔扎克的房间,她说:   “这是司法单位的事。”   瑞思在西边大道上散了一小时的步,看起来很焦躁的样子。没有人跟我说话。达尔扎克夫妇都没离开过母狼塔。每人都在自己房间用了晚餐。没有人见到桑杰森教授。   现在,城堡里的每个人好像都睡着了,可是,渐渐有些阴影掩住了月亮的光芒。这是什么?可不是一艘小船滑出要塞映在银波上的影子?船首有一人高傲地挺立着,另一个身影则伏在无声的船桨上。他们是谁?是你的影子吗?费欧多·费欧多维许(即嘉利王子)!啊,这谜团比方塔之谜简单容易多了。哦!胡尔达必,我想艾蒂就能够猜出来了……   这个虚伪的夜!每个人好像都睡了,但其实没一人睡着,没一个人睡得着。在海格立斯堡里,谁能入睡呢?达尔扎克夫妇睡得着吗?白天里仿佛神魂出窍,自葛龙迪椰堡悲剧发生后,就开始有失眠毛病的桑杰森教授,会在今夜安稳入睡吗?还有我,我睡得着吗?   我走出房间,下到鲁莽查理庭院,快步往圆塔大道走去。我刚到,就看到巴比伦花园前的沙滩上,嘉利王子的小船在月光下靠岸。他从船上跳下来,站在卵石沙滩上;他后面的男人摆好桨后,也跳下来,我认出这对主仆:他们是费欧多·费欧多维许及他的奴隶尚。几秒钟后,他们便消失在百年棕榈及巨大桉树的阴影里。   我立刻绕了鲁莽查理庭院一周。接着,我的心跳加速,跑到洪水区。鞋子踩在暗门的石板地时,响起了孤单的回声。我好像看到教堂门廊半倒的尖顶下,有个黑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在被黑夜笼罩的园丁塔下停住脚步,伸手摸摸口袋里的手枪。那个黑影保持不动。这人影在倾听吗?我溜到马鞭草的树丛后——通往母狼塔的小径旁到处都种满了这种植物,周围还有些灌木丛及矮树,吐露袭人的春天花香。我站着停住不动,无声无息;那影子一定觉得安全了,动了一下,原来是黑衣女子!她站在半毁的拱门下,月光照得她全身银白。然后,这个影子像是变魔术般突然消失了。我往小教堂走去。我慢慢地靠近废墟,听到有人在低声呢喃,好像在说话,还夹杂着饮泣的叹息声,我的眼睛也湿润起来。黑衣女子在哭泣!就在不远的石柱后面。她是独自一人吗?今天晚上的空气充满着不安的气氛,她选择这个花草繁盛的祭坛,是不是想借着花香浓郁的祈祷,将平和带来这里?   很快,我看到黑衣女子身旁的影子,是达尔扎克。我现在的位置可听见他们的对话。我的行为大胆,一点也不高贵而且令人觉得羞耻。可是奇怪得很,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现在我已不再想艾蒂及嘉利王子了,但是我还一直想着拉桑,为什么?为什么是拉桑让我想窃听他们的对话?借助他们的谈话,我知道玛蒂是临时起意从母狼塔出来的,她想以散布来排遣忧愁的思绪!她丈夫也下来和她一起。黑衣女子哭泣着,握住达尔扎克的手,说:   “我了解,我了解你所有的痛苦,不要再说了,当我看到你变得如此不愉快,我就责怪是我使你这么痛苦的,但别跟我说,你觉得我不再爱你。哦!我还是爱你的,荷勃,就像以前一样,我向你保证……”   她好像在考虑怎样继续说下去;而他呢,虽然有点不依的样子,还是继续听。   她又开口,态度有点奇怪,但很坚定地说:   “没错,我向你保证……”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然后离开了。她微微一笑,就像女神一般,可是笑容悲伤。我自问,她怎能和他谈到未来的幸福。她走过我身边,没有发觉我,她走过时传来的幽香,掩过了我藏身处的桂叶香。   达尔扎克仍留在原地,他看着她,突然狂喊:   “必须快乐起来!是的,一定得快乐!”   这句话使我陷入沉思,啊!没错,他已丧失所有的耐心了。离开前,他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抗议命运为何如此对待黑衣女子;他非常愤怒,好像准备掳掠黑衣女子,拥有她,穿越时空,成为她的主人。   他一做出这个动作,我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了,想着拉桑的脑子转到达尔扎克身上!啊!我记得很清楚,从他在这个月夜做出掠夺动作的那一秒,我确定了我一直猜想许久的事……   也许他就是拉桑!   现在我搜寻我的记忆深处,我发现当时我的心中想的更直接,这男人做这举动后,我的思想立刻叫着:“他是拉桑!”   见到达尔扎克往我这方向直直走来,我在害怕之余,原想逃跑,但我的动作已引起他注意,发现我的存在。他看到我,认出我后,抓住我的手说:   “你在这里,桑克莱,您没睡!每个人都睡不着!我的朋友,您已经听到了,您也看到了,这实在太痛苦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本来就快得到幸福了,她也好不容易以为噩运放过了她,那个人却在这关头再度出现!一切就这样完了!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坚持我们的感情,她完完全全对命运屈服,她一定认为宿命已经判她无期徒刑了。昨夜可怕的悲剧发生后,我才相信这女人曾经爱过我,是的,那一刻她真心替我担忧;而我……唉,我全是为了她才杀人。但现在,她又恢复和以前一样冷漠了,如今,她只求这件事能瞒得住那位老人。”   他的感叹是那么真诚、优伤,我原本可耻的想法顿时消失了。我想着他跟我说的那番话,想着这个好像已完全失去爱人的男子的痛苦。他在这时还不知道,她已找回了失去的儿子。事实上,他无法了解,为何黑衣女子对他如此冷淡,他只能对自己解释,她是因为良心的苛责,所以加倍将感情转移到她父亲桑杰森教授身上……   达尔扎克继续痛苦地说:   “我杀他有什么用?我何必杀了他?就算她不能用她的爱来奖励我,但为什么她要像对待一个罪犯般命令我,要我保持这天杀的沉默?她是替我担心,怕我再次上法庭?很可惜的,不是,桑克莱……不,不,才不是!她只是担心她父亲会受不了新的丑闻!永远都是她父亲!我呢?我根本不存在!我等了二十年,当我终于拥有她的人时,她父亲又抢走她!”   我对自己说:她的父亲……还有她的儿子!   他在教堂塌下的石块上坐下来,继续自言自语:   “但是我会把她从这里带走的,我无法再忍受看到她挽着她父亲一起散步了,好像我不存在的样子!”   他说这些话时,我的眼前好像出现这对父女凄凉的侧影,在黄昏时分被夕阳拉长的巨大北塔塔影下来回漫步,他们好像被上天判下了最严重的惩罚,就像我们耳熟能详的伊底帕斯及安提戈涅的故事;他们在科隆担负着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不幸。   突然间,说不出为了什么明确的理由,也许是由于达尔扎克的某个动作,我原先那可怕的念头又回来了,我毫不思索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袋子怎么会是空的?”   我发现他一点都不惊慌。他只简单地回答:   “胡尔达必或许有答案……”   说完,他握一下我的手,若有所思地消失在洪水区的树丛间。   我看着他走过去,然后对自己说:   “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16 发现“澳大利亚”   月光照亮着他的脸,在自以为周围都没人的夜深时分,现在应是他揭下白日面具的最好时刻,不再有墨镜掩饰他不确定的目光。演戏时,他故意将身材变矮,肩膀变圆,现在离开舞台,拉桑的修长体格也应该露出来了。快露出来吧!我躲在仙人掌后面偷窥着,他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过我的视线。   他现在站在西边大道上,好像是站在舞台中央,整个人被冰冷阴森的月光围着。是你吗,达尔扎克?还是你的鬼魂?还是从地狱回来的拉桑?   我疯了,读者必须可怜我们,我们都疯了。到处都看得到拉桑。也许,达尔扎克也会看着我,对自己说:“也许他就是拉桑……”也许!我讲话的语气好像已被关在城堡里许多年了,实际上我们才待了四天而已,我们是在4月8日夜间到的。   当我怀疑其他人是不是拉桑时,我的心跳也许还不是那么厉害,也许是因为假使是其他人时,比较不可怕。而且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发生在我身上:面对这个令人难以相信的猜测,我的理智非但没被吓跑、退缩,相反,却被这可怕的猜测吸引、牵绊和诱惑住了,仿佛有惧高症却不尝试远离深渊。我因此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西边大道上的鬼魂,看他的态度、举止及背影有无相似之处;然后看他的侧影,接着是他的脸。他的样子完全和拉桑相似,是的……可是,他变换姿势后,又完全像是达尔扎克……   为什么今夜我才有这个念头?我又想了一下,这本该是我们的第一个想法!在黄色房间的案件中,我在案发时,就觉得拉桑的侧影和达尔扎克很相似,不是吗?去邮局四十号支局拿桑杰森小姐回信的达尔扎克,不就是拉桑乔装的吗?这个易容大师已经很成功地假扮达尔扎克了,他甚至厉害到使得玛蒂的未婚夫被控犯下他自己干的罪行!   没有错,没有错……但是,如果我能逼使我担忧的心平静下来,听从我的理智的话,我就会知道我的猜测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吗?为什么?看呀!拉桑鬼魂双脚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走起来就和拉桑一样,是的,可是他却有达尔扎克的肩膀。   我说毫无意义,是因为如果他不是达尔扎克的话,他也只能在阴影下,在谜般情况下,伪装成达尔扎克。就像是在葛龙迪椰城堡的悲剧,可是现在我们可以触碰他!我们跟他住在一起!   我们跟他住在一起吗?不尽然……   首先,他很少出现,他几乎老是关在房间里,或是待在鲁莽查理塔画那张平面图。没错,我的天哪!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他画图时,我们看不到他的脸;我们问他问题时,他也不用转头……   可是,他并不总是在画图呀!是的,可是在外面时,除了晚上,他总是戴着他的墨镜,那个实验室意外真是再狡猾不过了。我始终认为,那盏爆炸的小灯可大大方便了拉桑取代达尔扎克,他可以编个借口,说这意外使他眼睛疲劳,不能见到大白天的日光,一定是这样的。胡尔达必及玛蒂一直尽量选择阴暗的地方,使达尔扎克的眼睛不会见到强烈的日光。还有,仔细一想,从我们到城堡后,他一直很注意阴影的问题,我们很少看到他,而且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是在阴影中,那间会议室再暗也不过了,母狼塔也很暗,他在方塔的两个房间中,选了那间长年阴暗的房间。   但是……不对!不对!不对!胡尔达必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骗过的,即使才只三天!可是就像胡尔达必说的,拉桑比胡尔达必早出生,而且,他是胡尔达必的父亲……   啊!我想起达尔扎克来坎城找我们时的第一个动作——他走进我们的车厢,他拉上窗帘……阴影,总是阴影。现在,站在西边大道的鬼魂转向我这里了。我看得很清楚,他的正面没有墨镜。他不动,他停在那儿,好像要拍照片一样。不要动……那里,没错!啊!是达尔扎克!是荷勃·达尔扎克!   他又开始走动,我又迷惑了……达尔扎克走路的样子少了点东西,他又像是拉桑了。可是,少了什么东西呢?   若是胡尔达必,一定会发觉的。真的吗?胡尔达必的推理比观察多。再说,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个吗?   还有,别忘了达尔扎克在南部待了三个月!没有错!我们可以根据这一点推理。他去的时候是生病的,回来时已很健康。当一个人死气沉沉地出发,生气勃勃地回来时,我们很少会感到惊讶的。   然后他们马上举行了婚礼。在那之前,他极少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有之后也是……而婚礼至今也才不过一个礼拜,撑过六天对拉桑而言并非难事。   这男人(拉桑或是达尔扎克?)由西边大道的平台走下,向我直接走来。他看到我了吗?我更小心地藏在仙人掌后面。   三个月的缺席,他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所有达尔扎克的习癖、举止,然后除掉达尔扎克,取代他的位置,占有他的太太,将她夺走,一切便告成功了!   至于声音呢?南部人的口音最好模仿不过了,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要紧。我仿佛觉得他的口音比较重了……对,现在的达尔扎克口音较重,我觉得比婚礼前重得多……   他几乎等于在我上方,他经过我旁边,他没看到我……   他是拉桑!我跟你们说,他是拉桑!   他停下来一秒钟,像迷了路的人看着他周围沉睡的环境。他痛苦而孤独,像个可怜的老人般呻吟着……   他是达尔扎克!   然后他走了,我还待在那儿!躲在仙人掌后的我,因自己竟敢做出那样可耻的猜测而沮丧极了!   我趴在那里多久了?一小时?两小时?当我站起来时,腰部酸疼,头脑极端疲倦!我一直胡思乱想。甚至还自问道,那个像香肠一般被捆着装在马铃薯袋里的拉桑,会不会在达尔扎克驾着托比拉的拖车时,在前往卡斯第庸深渊的路上,取代了他?我好像能看到那垂死的人体突然一跃而起,抓住达尔扎克,将他扔进深渊!可是很快地,我就将这愚蠢的猜测从我荒谬的想像力中除去,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最好的证明。今天早上,在方塔可怕的会议结束后,我和达尔扎克有过很密切的交谈——在会议中我们商讨了许多有关多出人体问题的事。我问了他几个关于嘉利王子的问题,他立刻回答了我,并且曾捎带谈到我们前一晚那场纯科学性的对谈中提及嘉利王子的若干细节。这场谈话的内容,除了达尔扎克和我之外,是绝对不会有第三者知晓的。由此看来,今天这个达尔扎克就是前晚和我谈话的同一个人。   虽然这个替身的假设的确荒谬,却是可以谅解的。胡尔达必也有错。他提到他父亲时,老把他说得像是化身之神!我又回到惟一的可能性,那就是,拉桑有可能在举行婚礼的时候,取代了达尔扎克,就在他于南部待了三个月后回到巴黎的时候。   连刚刚达尔扎克以为只有他一人时的痛心泣诉,都无法完全驱走这个念头……我想起他走入圣·尼古拉·杜·夏东聂教堂的样子。他决定在这间教堂举行婚礼,我想也许就因为它是巴黎最暗的教堂。   啊!月夜躲在仙人掌后想着拉桑的我,实在是笨得出奇。   实在太笨了!我对自己说。我的视线慢慢越过洪水区的树丛,飘到新堡上我的房间,飘到那张等候我的小床了!诚如胡尔达必所说,如果拉桑真的是达尔扎克,他大可直接夺走他美丽的猎物,根本不用再以拉桑的身分出现来吓玛蒂,他不用带她到亲人朋友都在的海格立斯城堡,也不用处心积虑地出现在杜里欧的小船上,以巴勒枚耶的面目吓人!   因为在那之前玛蒂已是他的人了。而且从那时起,玛蒂又改变了心意。拉桑的再次出现,使达尔扎克永远失去了他心爱的黑衣女子,所以达尔扎克不可能是拉桑!我的天哪!我的头快痛死了,月亮的光芒太耀眼了,照得我头好痛,我被月光照晕了……   而且……而且,在曼屯的公园时,他也会出现在瑞思面前。那时达尔扎克才刚搭上火车前往坎城去接我们。如果瑞思所言属实,我可以安心上床睡觉了。瑞思有何理由说谎?他也是玛蒂的爱慕者之一,而且至今还一直爱着她,艾蒂并不笨,连她都看出来了!回去吧,睡觉去吧!   在园丁塔暗门下,快走进鲁莽查理庭院时,我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是关门声,也好像是木头和金属撞击的声音、开锁的声音……我马上把头伸出园丁塔的暗门向外看。我看到在新堡旁好像有团模糊的人影。我将手枪上膛,三个跃步,躲进暗影中,但是我看不到影子了。新堡的门是关着的,但我确信我出来时并没关上门。我非常激动,紧张得不得了,我觉得周围有人。谁会在我身边呢?很明显的,如果这个人影不是我混乱理智下的产物,他现在应该就在新堡内,因为庭院里空无一人。   我很小心地推开门,进入新堡。我注意倾听,没做任何动作。过了五分钟,什么都没有!我一定搞错了,我没点亮任何蜡烛,没弄出任何声响,慢慢爬上楼梯,回到我房间。我关上门。啊,终于能顺畅呼吸了。   可是我无法挥开这个影像。我虽然躺在床上,可是一点都睡不着。最后,我的理智再也不能发挥作用了,这个人影的模样、拉桑加上达尔扎克,还有我不太正常的思绪都混在一起……   我终于告诉自己,在没确定拉桑不是达尔扎克前,我是不能安心入睡的!下次我一定要弄清楚。   是的,但是要怎么做?拉他的胡子吗?如果我弄错的话,她会以为我疯了,或是猜出我的想法,这岂不加重那令他呻吟不已的痛苦?在遭遇一连串的不幸之后,若竟还被怀疑是拉桑,那简直是太悲惨了。   突然,我拉开被子,坐在床中间大叫:   “澳大利亚!”   我刚想起在这篇故事的开头,我提到过一段意外,读者记得那场在实验室的意外吧?那时我陪达尔扎克去药房。在接受治疗时,他脱掉外套,把衬衫的袖子不经意卷到手肘以上,直到治疗结束。那次治疗让我看到达尔扎克的右手肘弯处有一道很大的胎记,它的形状很有趣,就像澳大利亚的轮廓。药剂师在治疗时,我忙着在他手臂上假想出地图上的城市名称:墨尔本、悉尼、阿德雷德……在这块大胎记旁,还有个小点,差不多就在塔斯马尼亚岛附近。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意外,想起他在药房接受的治疗及这胎记时,我就会想到“澳大利亚”,这个联想是很可理解的。   此无眠之夜,“澳大利亚”又出现了!   我坐在床上,才刚恭喜自己想出这个能证明达尔扎克身分的决定性证据,并思考要如何进行才好时,有个怪异的声音使我耳朵尖竖起来。然后声音又一次响起,好像是有人小心翼翼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我屏住气,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钥匙孔旁注意听着。刚开始一片寂静,接着,楼梯再度发出吱嘎声。有人在楼梯上,我很确定!而且这个人不愿被人发现,我想到了我刚才在庭院里看到的黑影。这影子是谁?他在楼梯上做什么?这是上来,还是下去?   又没声音了!很快,我穿上裤子,拿起手枪。我没弄出任何声响地将门推开,屏住气走到楼梯栏杆旁,开始等待。在这漆黑的夜晚,新堡看起来破旧不堪,月亮森冷的光芒斜斜穿过每层楼梯的大窗,在宽敞的楼梯间投下灰白的光格。这座城堡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显示出它残破的样子。塌倒的楼梯、断裂的木杆、布满裂缝的墙上仍挂着破烂的地毯,在白天里,这副景象并不太引人注目,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这个老旧阴沉的背景,正是最适合幽灵出现的地方。我真的非常害怕。刚才的影子,好像才从我的指间溜过,因为我觉得好像碰触到它了。可是,一个幽灵在一座老城堡里散步,是可以使楼梯不发出声响的。啊!楼梯现在又没有声音了……   我趴在栏杆上,这时我又看到影子了!   它被照亮了,亮的从原来的影子变成一束光,月亮像把火把似的照亮他了。那是达尔扎克!   他走到底楼,穿过玄关,然后往我的方向抬起头,好像感受到我看他的目光似的。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后来,我又回到原来的观察位置,刚好看到他消失在一条通往新堡另一侧楼梯的走廊。这代表什么:达尔扎克晚上来新堡做什么?为什么他如此小心翼翼,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呢?我心里起了无数的疑问,或许我应该说,我刚才那不祥的想法更猛烈地向我袭来了,我决定要去达尔扎克身上找“澳大利亚”。   我很快跑到那条走廊。这时他刚走到尽头,准备上楼,非常谨慎小心。我躲在走廊里,看着他。他停在第一层楼,推开一扇门,然后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很可能走进阴影中,也可能走进房间。我爬上楼梯,停在这扇关上的门前。我确定他在里面。我敲了三下门,然后等着,我的心好像快停止跳动了。这里所有的房间都废弃没人住,达尔扎克在这房间做什么?   我等了两分钟,感觉时光已过得很久了。没人回应,门也没开。我再次敲门,继续等着。这时,门开了,达尔扎克用很自然的声音说:   “是您,桑克莱,您要做什么,我的朋友?”   “我想知道……”我边说,边握紧放在口袋里的手枪。我的声音好像是从被掐住的脖子中挤出来的,因为我实在非常害怕。“我想知道您这时候在这儿做什么……”   他很平静地点亮一根火柴,说着:   “您看到啦!我正准备上床。”   他点亮放在椅子上的蜡烛。因为,这个破烂不堪的房间里,甚至连一张床头桌都没有。角落里只有一张铁床,可能是白天时有人特别抬来的,这是房里惟一的家具。   “我以为你今晚该睡在母狼塔一楼,桑杰森小姐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太小了,我会打扰到她……”这可怜人满怀苦涩地说着。“我叫贝合尼耶老爹帮我搬来一张床在这儿,我睡哪里都没关系,反正我睡不着……”   谁都没说话。我为我荒唐可笑的猜测感到羞耻。说实话,我真的很羞愧,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承认了一切:我告诉他,我可耻的猜测他为何半夜在新堡走来走去,进而怀疑他是拉桑;也告诉他,我决定来寻找“澳大利亚”,我没瞒他说那是我知道真相惟一的希望。   他表情极度痛苦地听我说完,接着从容地卷起他的袖子,将他的手臂靠近蜡烛,给我看他的胎记。我的理智回来了,我并不想看它,但他坚持我碰它。我发现那是一块真正的胎记,在上面,我们可以划上小点,然后加上城市名称:悉尼、墨尔本、阿德雷德,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小胎记:塔斯马尼亚岛……   “您可以擦拭它,它不会掉下来……”他继续以消极的语气对我说。   我泪眼盈眶,满怀愧疚,再次请求他原谅我。但是他坚持要等我拉过他胡子后,才肯原谅我。当然,那胡子并没有掉下来……   等我都摸过他的胎记和胡子后,他才肯让我回去歇息。我一边走回房,一边责骂自己是个笨蛋。      17 老巴布的可怕遭遇   我醒来时,第一个念头仍是拉桑。事实上,我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我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不相信死亡,也不相信生命。他的伤势会不会比我们想像的轻?我在说什么?也就是说,他并没如我们想像的完全死透。他是不是从达尔扎克丢弃在卡斯第庸深渊的马铃薯袋中逃出来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对拉桑而言,这是可能的。何况华特说过,他是在离裂缝三米处找到袋子的,那儿几乎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平台。达尔扎克将装着拉桑的袋子丢进深渊时,可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平台……   我想到的第二件事是胡尔达必。他现在做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现在正是海格立斯堡最需要他的时候!如果他晚回来的话,今天达尔扎克夫妇及瑞思夫妇间一定会发生不愉快的事!   就在这时,有人在敲我的门。原来是贝合尼耶老爹。他带来我朋友托城里一个小混混送来的便条。便条上写着:   早上会回来。现在请你立刻起床,够朋友就帮我做一件事:加里巴底海角前的岩岸有许多肥大的锦蛤,快去钓,感谢你的胡尔达必!   这张条子使我陷入沉思。因为以往经验告诉我,每当胡尔达必想到这些琐事时,便意味着他有了重大发现。   我很快穿上衣服,拿着贝合尼耶老爹借给我的一把老刀,打算去做我朋友指示的奇怪工作。我穿过北门时,没碰到任何人——时间还太早,才早上七点左右——除了艾蒂。我跟她讲了胡尔达必要我去做的事,艾蒂觉得奇怪,也有点担心。她一直为迟迟不返的老巴布感到焦虑,便决定和我一起去钓锦蛤。在路上,她告诉我,她叔叔本就有偶尔跷家的习惯,她希望他能快点回来,一切问题便解决了。可是现在,老巴布可能阴差阳错成了达尔扎克夫妇复仇事件的受害者,这想法使她万分焦虑。   从她美丽牙齿中,吐出对黑衣女子严重威胁的话,还说她的耐心只能维持到中午,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们开始钓胡尔达必需要的锦蛤。艾蒂裸着双足,我也是,但我想着艾蒂的双足甚过想我自己的。我发现,艾蒂泡在海格立斯海水中的双足,简直是世界上最细致的贝壳,以致于我完全忘了胡尔达必的锦蛤。幸亏艾蒂的兴致很高,不然他午餐时就享用不到了。她拨动海水,让波涛发出啵啵声,她将刀子插入石头下的动作优雅,略带神经质,极合适她。突然我俩同时站起来,竖起耳朵,我们听到岩洞那边有人在叫喊。我们到了殉情洞前,看到一小群人同时在喊叫着。我俩有个相同的预感,很快跑到那里。他们立刻告诉我们,有两个渔夫刚才在殉情洞里发现一个可怜的人,他躺在那儿很久了,已经没有意识。   我们的预感没有错,躺在里面的果然是老巴布。被抬出殉情洞时,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在白天的光线下,他漂亮的黑礼服脏皱成一团,还有被拉扯的破洞;我们还发现老人的锁骨脱臼,一只脚扭伤。这时艾蒂再也禁不住她的泪水了。老巴布脸色惨白,真让人以为他快死了。   还好老人没受什么重伤。十分钟后,在他亲自发号施令下,他已躺在方塔自己房间的床上。而且这老头,居然顽固地拒绝在医生来之前脱下黑礼服。艾蒂愈来愈担心,一直坐在床边陪他。可是医生到后,老巴布就命令他侄女立刻离开方塔,甚至要人关上方塔大门。   他这最后的举动很令我们惊讶。现在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鲁莽查理庭院,包括达尔扎克夫妇、阿瑟·瑞思、我及贝合尼耶老爹。贝合尼耶老爹一直好奇地瞥着我。大家都在等消息。艾蒂在医生来后,离开方塔,走到我面前。她说:   “希望不会很严重。老巴布的身体一向健朗。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他最爱开玩笑了,他居然想偷嘉利王子的头颅!真是要命的学者嫉妒心。当他恢复后,我们会笑得更开心!”   这时,方塔的门开了,原来是老巴布的忠仆华特。他脸色苍白,神色紧张。他说:   “哦!小姐,他浑身是血!但是他不让我们告诉你。我们必须救救他!”   艾蒂已经跑进方塔了,我们则留在原地没敢动。艾蒂很快又出现了,说:   “哦!太可怕了!他整个胸部全是伤。”   我对她伸出双臂,让她能靠在我怀中,因为瑞思突然很奇怪地离开我们,走向大道。他双手背在身后,还吹着口哨。我试着安慰艾蒂,觉得她很可怜,可是达尔扎克夫妇并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这事情发生的一小时后,胡尔达必回到城堡。我在西方大道的高处等他回来,一看到他出现在海边,我立刻上前去,要他解释发生的事。可是他马上打断我,还问我是否钓到很多锦蛤,不过,我看得出他眼中另有询问之意。我故意假装和他一样狡猾地答道:   “哦,我们有很丰硕的收获!我们钓到老巴布了!”   他吓了一跳。我耸耸肩,因为我相信他在演戏。我说:   “你别装了,你故意以钓锦蛤的借口把我们引到那儿,不是吗?”   他很震惊地看着我,他说:   “亲爱的桑克莱,你一定不知道现在你所说的话有多严重!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会如此指控我!”   “什么指控?”我叫着。   “你指控我明知老巴布快死了,还弃他在殉情洞里不顾!”   “哦,你别激动,安静一点。放心吧,老巴布不会死的,他只是扭伤一只脚及肩膀脱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的解释很合理的,他说他想偷嘉利王子的最古老的头颅!”   “多奇怪的主意!”胡尔达必冷笑着走向我,眼睛看进我的眼睛。“你相信这个解释吗?还有,只是这样吗?他没有其他伤口吗?”   “有,可是医生说没有大碍。他的胸口受了伤。”   “胸口受伤!”胡尔达必紧紧抓住我的手,问道:“胸口怎么受的伤?”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没有看到伤口。不知道为何,老巴布居然很害羞。他不愿在我们面前脱下他的黑礼服。而伤口被礼服盖得紧紧的,若不是华特跑来告诉我们他胸口受伤,我们也不会知道。他看到胸膛涌出的血时,都快吓死了。”   我们一回古堡,就遇到艾蒂。她好像也正在找我们。她说:   “我叔叔不让我接近他的床头,我实在弄不懂。”   她很焦虑地瞧着胡尔达必,我从没看过她这样子。   “哦,夫人!”他以最庄重的态度向我们高雅的女主人行礼。“我向您保证世上绝没有弄不懂的事,只要我们愿意尽力去了解!”   接着他恭喜她找到了她以为失去的好叔叔。   艾蒂很了解我朋友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正要回嘴时,嘉利王子加入了我们。他知道老巴布发生意外后,特来问候他老朋友的健康情形。艾蒂马上向他叙述她荒唐叔叔的鲁莽行为,让他了解经过,并且请嘉利王子原谅她叔叔对头颅的狂热。当艾蒂告诉他老巴布想偷他最古老的头颅时,他很优雅地微笑起来。   “您会在岩洞底部找到和我叔叔一起滚下去的头颅,我叔叔这样告诉我的。”艾蒂说。“所以,王子,请您放心,您没有失去你的珍藏品……”   王子还问了一些其他细节,他好像对这事感到很好奇。艾蒂告诉他,她叔叔说,他是从与大海相通的水井通道跑出去的。她一补充完此点,我就想起胡尔达必的水桶实验,还有盖在井上的铁棒,因此老巴布的证言更显得无可置疑,而当时在场的人若是诚实的话,一定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艾蒂又说,是杜里欧驾着他的小船,等在水井底下通向海岸出口的通道,然后载老巴布到殉情洞的。   “为什么要绕那么多路?他只要从门口走出去就可以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艾蒂难过地看着我,我立刻就后悔我这番明显与她对立的言论。   “真的是愈来愈奇怪,夫人!”嘉利王子接口说,“前天早上,‘海上屠夫’来跟我告别,说他要离开此地。我确定他跟我说过,他要搭晚上五点的火车回故乡威尼斯。他根本不可能在当天晚上去载老巴布,因为他已离开了,而且,他也已把小船脱手,他是这样跟我说的,因为他决定再也不回来了……”   大家都不出声,嘉利王子接着又说:   “这些都不是很重要,夫人,我希望令叔很快痊愈。”他又补充了一句话,微笑比以前更迷人了。“请您帮我找一块在岩洞消失了的石块。它的特征是:刮刀的形状、二十五厘米长、一头已有磨损;简而言之,这是人类最早的刮刀。我很珍视它,也许您能从令叔那儿问出它的下落。”   艾蒂立刻向王子保证她会问她叔叔的,但态度有点高傲,这点使我很高兴。她说她会尽一切力量找到这把刮刀。王子向我们致意后便离开了。后来我们回过头来,见瑞思就在我们前面。他一定听到我们所有的谈话,因此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将拐杖头握在手里,一如往常地吹着口哨,而且奇怪地看着艾蒂。艾蒂被看得很气恼,对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生,”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在乎!”然后,她非常激动地转身对胡尔达必说,“不管如何,你们永远无法解释他既然在方塔外,怎可能同时又在壁橱内这个问题!”   “夫人,要有耐心及勇气,”胡尔达必紧紧盯着艾蒂的脸,好像要催眠她。“如果神与我同在的话,今晚之前,我便可以向您解释您现在问我的问题。”      18 死亡弥漫在日正当午   稍晚,我和艾蒂两人待在母狼塔的地下室。她既焦躁又担心,我试着安慰她,但没有用。她用双手盖住惊慌的双眼,双唇发抖,透露了她内心的真话:   “我好害怕!”   我问她怕什么,她说:   “您不怕吗?”   我沉默不语。真的,我也很害怕。她又说:   “您不觉得发生一些事了吗?”   “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就在我们身边呀!”她肩膀抖了一下,“啊!我好孤独!我好孤独,而且我好害怕!”她走向门口。   “您去哪儿?”我问她。   “我要去找人,我无法忍受一人独处。”   “您要找谁?”   “嘉利王子!”   “您要去找你的费欧多·费欧多维许?”我叫出来,“你为什么需要他,我不就在你身旁吗?”   不幸的是,当我试着减低她的忧虑时,她反而更加不安了。我很快了解到,她已经开始怀疑老巴布了。   “离开这儿吧!”她说,然后把我拉出母狼塔。   现在是中午时分,整个洪水区闷热得吓人。我们都没戴墨镜,只能用手遮着眼睛,才能避免被鲜艳的花朵刺痛眼睛,但我们脆弱的瞳孔还是无法躲避鲜血般的天竺葵。当我们较习惯这片缤纷的花圃后,我们走上焦炭般的地面,手牵着手走在灼热的沙地上。可是我们的手比沙还烫,我们好像被一团火焰包围着,我们必须看着自己的脚,才能不看到像无底镜一般的大海;也或许是为了不想看见阳光最亮处所发生的事。艾蒂重复对我说着:“我好怕!”我也是,我也很怕。昨晚的事情就已经让我很惊慌了,现在中午的死寂及艳阳更令我担忧!我们知道在阳光下发生的事比在黑暗中更令人担心!中午,所有事物都在休息,但也都活动着;所有的一切都不说话,但都发出声响。你的耳朵可清楚听到,就像大海螺发出的声音,比夜晚的一切发出的声音更神秘;合上眼皮,你会看到许多比深夜魅影更混乱的银色景象。   我看着艾蒂。她苍白的额头沁出汗水,马上变成冰冷的水滴。我和她一样打着冷战,因为我明白……唉,我无法为她停止我们周围正在进行的事;我们无法停止,也无法预测。她现在拖着我走向通往鲁莽查理庭院的暗门。它的拱门在耀眼的日光下看起来像把黑弓。我们看到胡尔达必就站在这阴凉走道的另一头,达尔扎克站在他旁边,好像两座白色雕像。他们转向我们。胡尔达必拿着瑞思的拐杖,不知为何,这根拐杖一直令我觉得很不安。他用拐杖指给达尔扎克看拱门上的某个东西,我们的位置太远,看不到是什么。接着他又用拐杖指向我们。我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话时,嘴皮几乎都不动,就如两个同谋在一起讨论他们的秘密。艾蒂停了下来。可是胡尔达必示意她继续前进。他又用拐杖比了一下。艾蒂说:   “哦!他又要做什么了?我的天,桑克莱,我怕死了!我要将一切告诉老巴布叔叔,然后看怎么办!”   我们穿过拱门,那两人动也不动地看我们前进,这种态度有点令人惊讶。我问他们: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我的声音在拱门下引起回声,令我耳朵很不舒服。   后来,我们走到鲁莽查理庭院的入口,站在他们身旁。他们要我转身背对着塔,看他们刚刚在看的东西。在拱门上端,有一盾形纹章,是摩特拉家族一支的纹章。这盾形纹章是用石头雕成的,这石块现在有点摇摇欲坠,随时会打在过路人的头上。胡尔达必也许是看到了悬在我们上方的这块石头,觉得危险,他征求艾蒂同意把它先弄下来,即使是以后再紧紧地黏回去也好。他说:   “我确定如果用拐杖碰这石头,它一定会掉下来的。”   然后他把拐杖交给艾蒂,他说:   “您比我高,您试试看。”   我们每人都试了,可是没有人能碰到这石头,它太高了。我正自问着这个奇怪的实验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时,突然在我背后,有人发出了垂死的尖叫声。   我们四人同时向后转,害怕地叫出来。啊!这尖叫声,这惊扰过我们多少个夜晚的叫声,竟在正午艳阳下响起!过去,我在葛龙迪椰城堡首次听到的叫声,何时才能停止向我们宣布又有一个新的受害者?如此迅速、阴险及神秘,有如瘟疫般!没错,连瘟疫的杀伤力都没有比这只杀人的手更明显!我们四人惊惶地打起冷战,目瞪口呆,站在跳动的光芒下问着:为何又有这种死亡的叫声?谁死了?或者说,是谁将死了?现在,是谁在喘息呻吟?这呻吟声好大。在这种光线下,谁能辨认出方向?那听起来像是白日的阳光在抱怨、呻吟呢!   最害怕的人是胡尔达必。以前我们经历过比现在更令人意外的时刻,可是那时他仍能够保持不可思议的冷静态度;我们也听过这种死前的哀嚎,他那时马上冲向阴暗的危险,像英勇的救生员奋不顾身跳入黑深的海中。现在日正当午,为什么他会抖得那么厉害?以前他都表现得像是能够主宰状况,但现在他站在我们面前,像个小孩般胆怯!他难道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分钟吗?马东尼这时正经过洪水区,也听到了,立刻向我们跑来,胡尔达必比了个手势要他停下来,在暗门下保持警戒。现在他朝呻吟声走去——应该说他走向呻吟声的中心,因为这呻吟声在我们前后左右四面围绕着。在这灼热的空间里,我们跟在他后面,屏住呼吸,双手僵直,好像在暗夜摸索前进,深怕会撞到看不见的东西。啊!我们快接近这个不停抽搐的男人了!我们走过桉树的阴影时,发现到这抽搐的男人就在树影的另一端。这个全身痉挛的人快死了!我们认出这人了——那是贝合尼耶老爹!是贝合尼耶老爹在呻吟着。他试着站起来,可是做不到!他快窒息了,血不断地从他胸膛涌出。我们弯腰看他。他在死前,用尽最后一股力气吐出几个字:“费得力克·拉桑!”   然后,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去。拉桑!拉桑!到处都有他,到处都看不到他!一直都是他,到处都找不到他!这是他的一贯手法:尸体躺在地上,而周围——非常合乎拉桑的风格——空无一人!这个行凶现场的惟一出口,就是我们四个人站着的暗门下。那时,我们四个人同时转身;当死者发出尖叫声后,我们立刻就转身了,照常理来说,应该可以看到凶手的举动,可是我们只看到日光!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进方塔。我觉得我们有一样的想法。门是开的,我们毫不犹豫地走进老巴布的住所。起居室空无一人,我们打开他房间的门。老巴布很平静地躺在床上,还戴着他那顶高帽。一名老妇人在床边看护他,是贝合尼耶老妈!他们俩全都很平静!可是那可怜人的老伴,在看到我们的表情后,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惊愕地尖叫起来。她什么都没听到!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要出去,她要去看,她要知道!我们试着拉住她,可是一点也没用。她跑出方塔,看到了尸体。现在,在中午难以忍受的暑气中,她对着流血的尸体痛苦地哀泣。我们扯开男人的衬衫,发现他心口上有道刀伤。胡尔达必站起来,他在葛龙迪椰城堡检验不可思议的尸体伤口时,也是这种表情。他说:   “看来好像是同一把凶刀!同样的大小!可是,刀子在哪儿?”   我们到处找凶刀,可是都没找到。凶手拿走了。他在哪儿?哪个男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贝合尼耶老爹在死前知道了,而且是为此而死!费得力克·拉桑!我颤抖着重复死者的最后遗言。   嘉利王子突然出现在暗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王子一边念报纸文章的内容,一边走过来,态度有点嘲弄。艾蒂抢下报纸,对他指着那具尸体,说道:   “这是刚才被杀的人,去找警察来。”   嘉利王子看看尸体,再看看我们,没说任何话,立刻就离开去找警察。贝合尼耶老妈低声哭泣着,胡尔达必坐在井上,好像已丧失了所有的力量。他以略高的音量对艾蒂说:   “那就让警察来好了!夫人,后果您自己负责!”   艾蒂的黑眼睛如闪电般盯着他。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恨死胡尔达必了!他居然使得她自己有一刻怀疑起老巴布来。可是,贝合尼耶老爹被杀时,老巴布就待在他房间里,而且是贝合尼耶老妈亲自看护的,不是吗?   胡尔必达很随便地检查了一下水井盖板,它没有被动过。他躺在盖板上,好像已经很久没躺在床上,好好睡一场觉了。他小声地说:   “您要跟警察说什么?”   “全部!”   艾蒂咬着牙关,非常愤怒地吐出这两个字。胡尔达必绝望地摇头,然后闭上双眼。我觉得他已彻底被击倒了。达尔扎克碰碰他的肩膀。达尔扎克想搜方塔、鲁莽查理塔、新堡及所有与这庭院相接的建筑物。没人逃得出去的,按逻辑来说,我在葛龙迪椰城堡的时候,当那男人不可思议地从走廊上消失后,我们会搜到什么东西吗?没有!没有!我们现在知道了,不能再用眼睛来找拉桑。刚才就在我们背后,有人被杀了。我们听到了他被杀时发出的惨叫声,但转过身时却只看到日光!若想看到什么的话,必须像胡尔达必一样,闭上眼睛。可是他现在不是睁开眼睛了吗?一股新的力量使他直起身子,他站起来了。他紧握拳头朝天空挥舞,他叫道:   “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就是我们推理有误!”   他突然伏下,四肢甸旬在地上,鼻子贴着泥巴,闻着每块石头。他在尸体及贝合尼耶老妈周围转来转去。我们试着将贝合尼耶老妈拖离她丈夫的尸体,但是徒然。胡尔达必又围着水井及我们每人身边打转。啊!真可以说他在这儿,就像是在泥浆中觅食的猪。我们在旁边,好奇、愚笨、阴沉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抓起一把泥土抛在空中,并发出胜利的叫声,好像就要用这把泥制造出拉桑的影像。这年轻人找到解开这谜团的新线索了吗?是什么让他眼神变得充满信心?是谁让他找回有力的嗓音?没错,他和达尔扎克说话时,音调又恢复正常了:   “请放心,先生,什么都没改变!”接着他转向艾蒂,“我们现在只等着警察来了,夫人,希望他们快点来!”   可怜的艾蒂又开始颤抖了。这男孩再次使她非常害怕。   “哦,没错,他们要来了,他们会接管一切,他们学查出来的!管它的,管它的,等他们来吧!”   说完,艾蒂挽了我的手臂。   突然,我们看到杰克老爹站在暗门下,后面跟着三个警察。他们是摩特拉地区的警卫队长及他的两个部下。嘉利王子通知他们后,他们就立刻赶来凶案现场了。   “是警察,是警察,他们说这里发生了命案!”杰克老爹叫着,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静下来,杰克老爹!”胡尔达必对他叫着。   看门人站在记者身旁气喘不停,胡尔达必低声对他说:   “杰克老爹,什么都没改变。”   可是杰克老爹已看到了贝合尼耶老爹的尸体。他叹气说道:   “只是多了一具尸体,是拉桑干的!”   “这是宿命!”胡尔达必反驳他。   不管是拉桑或是宿命,其实都一样。可是胡尔达必所说的“什么都没改变”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在说我们身旁,除了贝合尼耶老爹这具意外死亡的尸体外,所有令艾蒂及我怀疑害怕的未知物都还在。   警察们很忙碌,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术语。警卫队队长告诉我们,他们已在这附近打电话到加里巴底客栈,凡提米尔的警察局局长正在那儿用午饭。他将马上展开调查,随后会有已得到通知的预审法官接手。   这位警察局长来了。虽然他没来得及用完午饭,心情还是蛮好的。一件杀人案,真的杀人案。他命令警卫队长派一名部下守着城堡门口,不能让任何人离开。一名警察领着哭得伤心万分的贝合尼耶老妈进入方塔。警察局局长检验完伤口后,以流畅的法文说:   “这真是高手干的!”   这男人很高兴,如果他逮到杀人犯的话,一定会恭维凶手的手法高明。他看着我们,仔细审视着,也许想从我们之中找出凶手,好表达他的仰慕之情。他站起来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碰到一起真正离奇的杀人案,高兴得不得了。他又说:“真是太令人难以相信了!难以相信!我当警察局长五年了,从没碰过杀人案!预审法官……”   他说到这儿时停住了,可是我们都知道他要说的是“预审法官一定会很高兴”。他拍拍黏在膝盖上的白沙,擦拭一下额头,重复说着: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他的南方口音更加强调他的惊讶。他看到有一个人走进庭院,是曼屯的医生,他来这里再次治疗老巴布。   “啊,医生,您来得正巧!快检查这道伤口,告诉我你对这刀口的看法!尤其是,如有可能的话,在预审法官来之前不要改变尸体的位置。”   医生在检视伤口后,告诉我们一切重要的专业细节,没有任何疑点。刀口很深,由下往上,刺破整个心脏,也伤到心室。当警察局长和医生讨论时,胡尔达必一直看着艾蒂。她是更握紧我的手,想逃进我的怀中。她眼睛躲着胡尔达必的眼睛,他在催眠她,命令她闭嘴。相反,我知道她一直想开口。   警察局长请我们进入方塔。我们全到了老巴布的起居室内。警察局长要在这房间询问众人。我们轮流告诉他我们所听到及看到的。贝合尼耶老妈第一个接受审问,但没什么结果。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像疯子般进方塔来时,她正在老巴布的卧房,照顾伤者。她已在房间里待了一个多钟头。她丈夫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忙着搓绳子!奇怪的是,此时我对眼前发生及听到的并不怎么注意,我只关心我看不到的,我等着……艾蒂会将一切说出来吗?她直盯着房间的窗户。有名警察待在尸体旁,尸体脸上盖着一条手帕。她和我一样,对在回答警察局长问话的人漠不关心,继续看着那具尸体。   警察局长一连串的惊叹声令我们的耳朵很难过。在听取描述命案的过程时,这位意大利警察局局长很明显地愈来愈惊讶了。他的直接自然反应就是:这桩命案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整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时轮到艾蒂被询问了。   她正准备开口回答时,我们听到胡尔达必平静地说:   “大家看桉树树影的那头。”   “桉树树影那头有什么?”警察局长问他。   “凶器!”胡尔达必答道。   他从窗口跳出去,走进庭院。在那些沾血的石块中,捡出一块尖锐发亮的石头,拿到我们面前。   我们认出来了:那是“人类最古老的刮刀”!      19 胡尔达必要人关上铁门   这凶器本属于嘉利王子,可是每人都知道它已被老巴布偷走了。还有,我们也没忘记,贝合尼耶老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指控拉桑是凶手。胡尔达必在贝合尼耶老爹横尸的血泊中拾起人类最古老的刮刀后,我们忧烦的头脑无法不将老巴布及拉桑联想在一起。艾蒂立刻了解到,从现在起,胡尔达必掌握了老巴布的命运;他只要告诉警察局长,老巴布掉进殉情洞的奇怪意外、我们害怕老巴布及拉桑是同一人的揣测,以及拉桑的最新牺牲者临终前的指控,司法单位的猜疑都会集中在这位戴假发的地质学者身上。身为他亲侄女的艾蒂,原来一直相信老巴布是她叔叔;可是在看到人类最古老的刮刀后,她开始相信,拉桑故意要陷害老巴布,让老巴布替他受惩罚,替他承担人格的罪恶。艾蒂为老巴布害怕,也为她自己害怕。身处悲剧中的她非常恐惧,就如掉进蜘蛛网的昆虫。是拉桑织起这神秘之网,它隐形的网线挂在海格立斯堡的老墙上。她感觉到,她如果嘴唇动一下,他们俩就完了,卑劣邪恶的恶兽就等待这时候吞下他们。本来决定要说出一切的她,现在沉默下来了。反过来,她开始害怕胡尔达必开口。后来她曾告诉我她在这紧要时刻的心情,说那时的她可能比我们更害怕拉桑。她曾听过狼人的可怕故事,起初见别人边讲边害怕得打颤,她还觉得很好玩;稍后,在黄色房间一案中,因为司法当局查不出拉桑如何逃离现场,引起了她的兴趣;等到她知道方塔的意外后,兴趣更加浓厚,因为没人知道拉桑是怎样跑进去的。可是,现在,在中午的太阳下,拉桑就在我们的眼前杀了人,就在胡尔达必、达尔扎克、桑克莱、贝合尼耶老妈、老巴布及她自己所在之处。没有人离尸体够近,看到贝合尼耶老爹是怎么被杀的。然而,贝合尼耶老爹却指控拉桑!拉桑在哪儿?附在谁身上?(她根据我向她说过的走廊之谜如此分析)那时在拱门下,她站在我及达尔扎克中间,胡尔达必在我们面前,死者的叫声是从桉树树影尽头发出的,也就是在离我们的七米以外,而老巴布及照顾他的贝合尼耶老妈不曾分开过。她排除这两人的可能性后,就想不出其他人有可能杀贝合尼耶老爹。这次,我们不仅不知道他怎么进来,怎样离开,连他如何能在现场都无法知道。艾蒂终于了解,为何有时我们想到拉桑会那般恐惧。   什么都没有,在尸体周围,除了那把被老巴布偷走的人类最古老的刮刀外,什么都没有。这太可怕了,这点就足以令人做各种揣测了……   她能在胡尔达必及达尔扎克眼中读出他们的想法,不过胡尔达必开口没说几句话后,她就知道胡尔达必试着替老巴布摆脱嫌疑。   胡尔达必和警察局局长及刚到的预审法官在一起。他拿着人类最古老的刮刀对他们分析,让他们相信,除了在尸体周围的人以外,也就是我刚才一一列举出的人名外,没有其他人是凶手。胡尔达必以简洁的逻辑说服了预审法官,警察局长因此感到失望。依照他的分析,真正的凶手就是死者本人。因为贝合尼耶老爹被杀的地方附近,只有我们四个站在暗门底下活生生的人,还有在老巴布房里的两人。每人都看得很清楚,也没人离开过,所以应是贝合尼耶老爹本人。预审法官对这点很感兴趣,他问我们之中是否有人怀疑贝合尼耶老爹有自杀的动机。胡尔达必说,死亡并不是只有自杀及被杀两种原因,还有意外死亡。他谑称为“世上最老的凶器的刮刀”就是这意外的惟一证据。胡尔达必说,他想不出来哪个预谋杀人的凶手会以一块石头做凶器,如果贝合尼耶老爹是自杀的话,我们就更不懂了:他为什么不找其他武器寻死,而要用这把穴居人时代的刀子?可是假设贝合尼耶老爹是因为觉得这石头形状特殊,而把它拾起来的话,他可能在摔倒时正拿着这把石刀,悲剧也就发生了,非常简单。贝合尼耶老爹不幸跌在这把三角形的锐利刀锋上,刀刺进了他的心房。医生也同意这点,他提醒我们,伤口与这把致命石刀很吻合。所以以他的专业知识推理后,他确定就是这石刀造成致命伤。胡尔达必这样分析后,纯属意外的可能性再合理不过了。六小时后,预审法官完全信服了。这六小时内,他一直很仔细地盘问我们,但没任何结果。   这段冗长无益的审问搜查终于结束后,医生去治疗老巴布。艾蒂和我待在隔壁起居室。预审法官及警察局长刚离开。起居室对着方塔走廊的门仍是开的,我们可听到贝合尼耶老妈的哭号声。她一直守在她老伴的尸体旁;贝合尼耶老爹刚被送回他们自己的房间。天啊!虽然胡尔达必花了很大的力气证明这是一场意外,可是我得承认,我和艾蒂在看到同样无法解释的一死一伤时,只有更加惊慌,不知接下来还要发生何等可怕的事。艾蒂突然握住我的手,说道: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只有您了。我不知道嘉利王子在哪儿,也没有任何我先生的消息。这是最令我害怕的。他只留下一张纸条,说他去找杜里欧了。瑞思现在还不知道贝合尼耶老爹被杀。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海上屠夫’,我现在只等杜里欧告诉我实情了。一封电报都没有,太恐怖了!”   就在这时,她拉起我的手,握在她手中,我的灵魂完全被艾蒂控制了。我情不自禁告诉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可以信任我。我们细声说着这些永远难忘的话。同时间,许多司法当局的人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神色匆匆,有时走在胡尔达必及达尔扎克前面,有时在后。我们所在房间的窗子是开着的,胡尔达必一有机会,就朝我们的方向看一眼。艾蒂说:   “哦,他在监视我们。太好了,我们待在这里可能妨碍到他和达尔扎克,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离开这里。对吗,桑克莱?”   “请允许我大胆地说一句话,您应该感谢胡尔达必,因为刚刚他在回答预审法官所说的话中,绝口不提人类最衣老的刮刀是属于老巴布所有。如果预审法官知道的话,事情不知会有怎样的结尾!还有,如果预审法官知道贝合尼耶老爹在死前指控拉桑的话,他还会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吗?”   我强调完最后一点时,她情绪激动地说:   “噢!您朋友开口的原因比我还多!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您知道吗,我只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什么事?”   她站起来,整个人陷人了狂热状态。   “我担心他之所以不让司法单位怀疑我叔叔,是为了使我叔叔的下场更惨!”   “您真的这样想吗?”我不能相信她说的。   “刚刚您朋友的眼神就是这意思,我看得出来,如果我真能确定这点的话,我宁愿去与法庭打交道!”   她稍微平静后,好像放弃了一个自觉愚蠢的想法,然后对我说:   “不管怎样,我必须做好准备,我会护卫他到底的!”   说完后,她给我看她藏在裙下的小手枪,她叫着:   “为什么嘉利王子不在这儿!?”   “又来了!”我生气地怒吼。   “您真的确定您随时都会保护我吗?”   她问我,以令我慌乱的眼神看进我眼中。   “是的。”   “即使要对抗所有的人吗?”   我犹豫了一下。她又重复一遍:   “即使是要对抗所有的人吗?”   “是的。”   “连您的好朋友在内?”   “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擦拭额上的汗珠。   “太好了,我相信您。若是这样,我要离开几分钟,请您替我守着这道门,好吗?”   她指着老巴布休养的房间,然后走开了。她去哪儿?她后来告诉我,她是跑去找嘉利王子。哦,女人哪,女人……   她一消失在暗门下,胡尔达必及达尔扎克就走进起居室。他们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胡尔达必向我走来,说他已经知道我背叛他的事了。   “这个字眼太难听了,胡尔达必,”我说,“你知道我没有背叛朋友的恶习,艾蒂真的很可怜,你太不同情她了,我的朋友……”   “而你呢?你过分同情她了!”   我连耳朵都红了,准备要反击。可是胡尔达必一个手势,阻止我开口,他说: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只有一件事。你听好!这件事就是,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跟我及达尔扎克先生说话!”   “这太简单了!”他这话激怒了我,我愚蠢地反驳他,然后转身背对他。   这时,我仿佛觉得他有点后悔说了重话,而要有所挽救。   可是,预审法官就在那时从新堡走出来,叫唤我们。他宣布调查结束了。在医生验尸后,他们已彻底相信那是桩意外,并且以此结案,然后离开了城堡。胡尔达必及达尔扎克他们出去。那时我靠在窗台旁,面对着鲁莽查理庭院,在数不尽的可怕预感中,我焦急不安地等着艾蒂回来。离我不远处,贝合尼耶老妈在她房间点了两支冥烛,啜泣着重复诵念经文,替她死去的丈夫祈福。突然,有个声音掠过我头上,划破夜晚的空气,好像是敲锣的重击声,又像是青铜的碰撞声,我明白了那是胡尔达必叫人关上铁门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慌乱不堪的艾蒂向我跑来,好像投向她惟一的避难所。   接着,我看到了达尔扎克。   然后是扶着黑衣女子的胡尔达必……      20 “多出人体”可能性的实体示范   胡尔达必及黑衣女子走进方塔。他的态度一本正经,庄严得不得了,如果我们现在不是处在一个忧虑惊慌的悲惨时期,我很有可能会觉得好笑。即使是准备审问被告的检察官,或法官穿着镶白助皮的红袍走进法庭,都没有他威严迫人。   至于黑衣女子,她焦躁地紧紧勾住她年轻同伴的手臂,努力掩藏她的恐俱。可是她惊慌的眼神,还是透露了她的情绪。达尔扎克面色阴沉果决,准备随时伸张正义的样子。除了这些以外,更令我们不安的是杰克老爹、马东尼及华特,他们都出现在鲁莽查理庭院里,三个人全背着猎枪,沉默不语地站在方塔门口,像士兵般接受了胡尔达必的命令,准备禁止任何人离开古堡。艾蒂被他们的举动吓到了,她问特别忠诚的华特及马东尼,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威胁的对象又是谁。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三个人并不回答。于是,艾蒂毅然决然走到老巴布起居室的门前,双手张开,准备阻挡任何人进入这房间。她低沉地说:   “你们要做什么?难不成要杀了他?”   “不,太太。”胡尔达必严肃地对她说。“我们要审问他。但是为了确定法官们不会变成刽子手,我们将对着贝合尼耶老爹的尸体发誓,所有人都放下武器,不能留在身上。”   然后他领我们进人灵堂,贝合尼耶老妈仍在哭泣哀悼被最古老刮刀杀死的老伴。我们依照胡尔达必的话,解下身上的手枪,一一发誓。惟一不肯照做的是艾蒂。胡尔达必知道她把手枪藏在裙下,他让她了解,卸下武器是为了让她更安心。   她终于同意照做。   胡尔达必再次扶着黑衣女子走到走廊上,我们都跟着他。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并没有进人老巴布的房间,反而直直走向那多出一具人体的房间,他拿出我描述过的小钥匙,打开那扇门。   我们进人达尔扎克先前的房间时,看到达尔扎克的工作桌上,摆着他的绘图及颜料。这令我们有点惊讶,那是他在鲁莽查理塔的工作室里用过的东西。还有插着小画笔、装满红色颜料的瓶子。在工作桌中央摆着被染成血红色的人类最老的头颅,很搭配房间里的气氛。   胡尔达必关上门,拉上门闩。他情绪有点激动,我们都诧异地看着他。他说:   “请坐下,女士先生们。”   桌子旁边有些椅子,我们坐了下来。气氛愈来愈紧张,甚至可以说,我们全都极度怀疑与不安。在这些平凡无奇的绘画用具后面,可能藏着悲惨意外的可怕原因。还看,那颗头颅笑得真像老巴布。胡尔达必说:   “你们一定发觉到,这桌子旁有一张空椅,也就是说少了一个人。那是留给瑞思的,他就快来了。”   “也许他找到了老巴布无辜的证据。”艾蒂对胡尔达必这一连串的预备措施,比任何人都不安。“我请达尔扎克夫人一起和我请求所有在座的先生,在我丈夫回来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黑衣女子没有回应,因为艾蒂还没说完,我们就听到走廊门后有很大的嗓音及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瑞思。他要我们立刻开门,并喊着:   “我带回来了红宝石别针!”   胡尔达必打开门,说道:   “瑞思,你终于回来了!”   艾蒂的先生看起来很绝望的样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又发生什么不幸了?我看到铁门紧闭时,真害怕是不是回来得太晚;我还听说城堡里有人在替死人祈祷。我以为你们处决了老巴布!”   这时,站在瑞思后面的胡尔达必关门上门,他很有礼貌地说:   “老巴布还活着,贝合尼耶老爹死了!先生,现在请您坐下。”   现在轮到瑞思惊讶地看着绘图板、颜料瓶及沾血的头颅。他问道:   “谁杀了他?”   这时他才看到她太太也在房里。他握住她的手,可眼睛却看着黑衣女子。   “贝合尼耶老爹在死前指控拉桑!”达尔扎克回答。   “您的意思是说,他指控的人是老巴布吗?”瑞思很快地打断他。“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事。我也曾怀疑过我们亲爱的叔叔,可是现在,我再强调一次,我带回了红宝石别针!”   他为什么一再提到红宝石别针?我想起艾蒂说过,在发生多出人体意外的那晚,她曾好玩地用别针刺过他,而老巴布抢走了她手中的别针。可是这个别针和老巴布的意外有什么关联?瑞思没等我们说完,就主动告诉我们,这别针是和老巴布一起失综的,他刚在“海上屠夫”那里找到。它别住了一叠那晚老巴布付给“海上屠夫”的钞票。原来老巴布买通“海上屠夫”做同谋,嘱咐他不可泄漏风声。杜里欧的确用船载他到了殉情洞口,他还因为一直没看到老巴布出来,担心得很,到了清晨才离去。   瑞思得意扬扬地下结论:   “那个将红宝石别针送给小船船主的人,是不可能同时在方塔被人装进马铃薯袋的!”   艾蒂听完后说:   “你怎么会想到去山雷摩?你知道杜里欧会在那里吗?”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附着他的地址……”   “是我寄给您这封信的。”胡尔达必平静地说。“先生们,我很高兴瑞思先生如此迅速就回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到齐了,所有海格立斯城堡的人都在这儿,所有和‘多出人体的可能性实体示范证明’有关联的人,请你们集中注意力。”他以冰冷的语气补充道。   可是瑞思打断他:   “您说海格立斯城堡所有和‘多出人体的可能性实体示范证明’有关联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从中找出拉桑。”胡尔达必说。   还没开过口的黑衣女子站起来,抖得像片叶子,她屏住气小声地说:   “什么!拉桑就在我们之中?”   “我百分之百确定!”胡尔达必说。   房间里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没有人敢看别人。   记者继续用冰冷的口气说;   “我确定,而且,夫人,您应该不会感到惊讶,因为您始终有这个念头!先生们,你们也一样,不是吗?我们在鲁莽查理塔平台戴着墨镜用午餐那次,你们也这样猜想,不是吗?在那一分钟,除了艾蒂,有谁没有感觉到拉桑的存在?”   “这问题也可去问桑杰森教授,”瑞思立刻反驳,“因为我们若要加以推理的话,我不明白,那天桑杰森教授也和我们一起用午餐,为什么他现在没加入我们……”   “瑞思先生!”黑衣女子叫着。   “对不起,请原谅我。”瑞思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胡尔达必不应该说所有海格立斯城堡的人……”   “桑杰森教授的心神离我们极远。”胡尔达必以稚嫩的庄严态度宣布,“我根本不需要他的身体。尽管他住在海格立斯城堡,在我们左右,可是他从来没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户。至于拉桑,他却从来没离开过我们!”   这次,我们相互窥视,而拉桑本人就在附近这想法,在我看来是那么疯狂,使得我忘了不能和胡尔达必说话的约束,我大胆地说:   “可是,那次戴墨镜用午餐的人此刻还少一个……”   胡尔达必瞪我一眼,埋怨地说:   “又是嘉利王子!桑克莱,我已告诉过你王子在边境的活动究竟是什么。我向你保证,那和桑杰森教授女儿的不幸丝毫无关,别去打扰他的人道工作。”   “这一切,这一切都不合逻辑。”我恶意的说。   “桑克莱,就是你的废话使我无法思考推理。”   我那时因为已经愚蠢地开了头,居然忘了我向艾蒂发过誓要保护老巴布,而一心要找胡尔达必的漏洞,遂开始攻击老巴布。后来艾蒂为此还记恨了许久。我很大声并信心十足地说:   “老巴布也参加了那次戴墨镜的午餐,而你因为找到那个红宝石别针就排除他的嫌疑。可是这别针只能证明老巴布找过杜里欧,证明杜里欧和他的小船在水井出口的海边等过他而已,并不能解释老巴布如何由水井出去,因为我们发现水井的盖板从外面卡住了!”   “你……那是你自己的发现。”胡尔达必极端严厉地看着我,使我很不自在,“可是我却发现井盖是打开的!我在把你遣开,叫你去问马东尼及杰克老爹有没有任何动静时,我跑到水井边,看到它是打开的。等你回来时,我已经回到鲁莽查理塔原来的位置。”   “你把盖板放回去了!”我叫出来,“可是你为什么关上水井呢?你要骗谁?”   “骗你,先生!”   他说这两句话时,态度非常不屑,使得我脸都红了。我站了起来。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同时,我想起胡尔达必刚才在达尔扎克面前对我的粗鲁态度!我有一个恐怖的预感,觉得每只看着我的眼睛都在怀疑我,都在指控我!哦,没错,我可感受到所有人都猜测着我可能就是拉桑!   我,拉桑!   我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我以眼神斥责胡尔达必,整个人狂烈的怒火都愤怒地向他抗议。可是胡尔达必并没低头,我血管里的怒火烧得更旺!我叫着:   “啊!你必须说个明白。如果老巴布没嫌疑,如果嘉利王子没嫌疑,如果桑杰森教授没嫌疑,就只剩下房间里的人了。如果拉桑是我们之中的一个!胡尔达必,你就指出来吧!”   这个瞪着我的年轻人,使我完全忘记了我受过的良好教育,我愤怒地又说:   “指出来!把他指出来!你和在重罪法庭时一样,那么慢条斯理……”   “我在重罪法庭时的缓慢,错了吗?我难道没有理由吗?”他冷静地回答。   “那么你要让他逃走吗?”   “不,这次我向你发誓,他绝逃不掉!”   为什么他跟我说话时,语气还是那么凶恶?难道……难道他真的相信我是拉桑伪装的吗?接着我的视线和黑衣女子的眼睛相遇。她看我的样子竟充满了恐惧!   “胡尔达必,你不会是要说……你不会这样猜测吧!”我说话时,好像有人扼住我的脖子。   这时,外面有枪声响起,就在方塔附近,我们全都跳了起来。我们都记得胡尔达必对那三人下的命令:若是有人尝试离开方塔,他们就开枪射他。艾蒂叫了出来,急着冲出去。可是胡尔达必只说了一句话,她就平静下来了。他说:   “如果有人对他开枪的话,那三人早就开枪了!这枪声只是一个讯号,代表我可以开始了!”   然后他转向我:   “桑克莱,你应该知道,如果没有正确的推理,我不会随便猜测任何事、任何人!这是我一贯的行事方针,而且从来没有失败过。现在也请你和我一样,采用这方法……拉桑就在我们之中,正确的推理将会告诉我们他是谁。所以请你们都坐下来,眼睛不要离开我,因为我现在要在这张纸上做多出人体可能性实体示范!”   他在开始之前,又看看他后面的门闩是否是拉上的,然后回到桌旁,拿起圆规。他说:   “我决定在多出人体出现的地点做此示范,如此一来,结果将更不容置疑。”   他用圆规在达尔扎克所绘出的图上,取出代表鲁莽查理塔的圆形。这样他很容易就能在另一张白纸上画出同祥大小的圆形。他用图钉把这张白纸固定在绘图板上。   胡尔达必画完这圆形后,放下圆规,拿起红色颜料瓶,问达尔扎克那是不是他用的颜料。很明显,达尔扎克跟我们一样,不知道这年轻人意图何在。他回答道,那颜料的确是他为那张平面图特别调配的。   瓶里的颜料干了大半。可是根据达尔扎克的说法,剩下的颜料应可画出和他的平面图浓度相近的色彩。胡尔达必神色郑重地说:   “没有人碰过它,这颜料只被一滴眼泪冲淡过。还有,你们会看到,多一滴或少一滴眼泪都不会影响到我的示范。”   说着说着,他把画笔上了颜料,开始涂满他先前画好的圆形。他非常小心地画着。我们在鲁莽查理塔时,我很惊讶地看到,在有人被谋杀的时候,他居然只想着画图!   他画完后,看了一下怀表的时间,说:   “先生女士们,请看,我把这圆形的颜色和达尔扎克先生的颜色涂得一样厚,两个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也许。可是这又代表什么?”达尔扎克问他。   “等一下,您承认是您画这张图的吧?”记者问他。   “当然!我和你们一起离开方塔,走进老巴布的工作室,看到老巴布将他那头颅扔在地面上,而将这张图弄得一团糟时,可不是很高兴的!”   “现在就要谈到这事了!”胡尔达必一字一字地说。   接着,他拿起摆在桌上的人类最古老的头颅,将它反过来,让达尔扎克看它血红的下巴,继续问道:   “您说,是它沾到您图上的颜料的,对吧?”   “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进入鲁莽查理塔时,这颗头颅还反过来在桌上放着。”   “我们的意见到目前为止都一样!”记者强调着。   接着,他站起来,将头颅放在怀中,走进厚墙的凹口。阳光从以前是大炮口而现在被达尔扎克当做梳洗处的窗户栏杆照进来。胡尔达必在那儿点亮一根火柴,点燃桌上的酒精灯,将一个盛满水的小锅放在灯上!这当中他都没放下那颗头颅。   我一直看着他做这些奇怪的事。胡尔达必的态度真是令我们费解。他从没表现得如此坚决,如此令人不安。他愈跟我们解释,我们愈不懂。而且我们很害怕,因为我们觉得在我们之中,有一人很害怕,比我们还害怕!那是谁?也许是神情最平静的那人!   最平静的人,是拿着头颅及锅子的胡尔达必。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突然同时往后退?为什么达尔扎克害怕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黑衣女子、瑞思及我自己都叫出声,我们异口同声喊出一个名字:拉桑?   我们在哪儿看到他?我们看到的是胡尔达必,怎么会想到他呢?啊!沐浴在傍晚血红余晖中的那个侧影,那个案发当日在晨曦一般血红的暮色中,站在窗凹里的胡尔达必的额头!哦!他坚决有力的下巴,方才变得较浑圆温柔,带着苦涩,在白日的光线下显得相当迷人,此刻在黄昏的暮色里却邪恶而骇人!胡尔达必和拉桑多么相像!这时,他真的很像他父亲!他简直就是拉桑!   他妈妈难过地叹了口气。胡尔达必走出了这阴森森的布景,走向我们。他又是我们认识的胡尔达必了。可是我们仍在打冷战。从没见过拉桑的艾蒂不明白这一切,她问我:   “发生什么事了?”   胡尔达必就在那儿,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锅热水、手巾,还有头颅。接着,他开始清洗那头颅。   他很快就洗好了。他要我们检察头颅上的颜料是否完全消失了。然后他坐在桌前,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自己涂好的颜料。他看了差不多十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中,他以手势命令我们安静。这十分钟真是非常难熬……他到底在等什么?突然,他用右手抓起头颅,好像玩滚球一样,在上了颜色的图上滚了几次。之后,他拿起头颅给我们看,要我们观察头颅上有投有任何红色颜料。胡尔达必再次拿出怀表。他说:   “过了十五分钟后,图上的颜料就干了。十一号那天,五点钟的时候,我们看到达尔扎克先生从外面走回方塔,然后关门上门。他告诉我们,直到六点之后,我们去找他前,他都没离开过。至于老巴布,我们看到他在六点整进入圆塔时,手上拿着干净的头颅!”   “这只须十五分钟就会干了的颜料,为什么那天在达尔扎克离开一个多小时后仍然没干?使得在六点整进入圆塔的老巴布气愤时摔在图上的头颅因此沾着红色的痕迹?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我敢说没有人能找到第二个可能性:在五点进入方塔后就没离开过的达尔扎克,不是那个六点钟老巴布到之前在工作室里画图的达尔扎克;这个在五点回到方塔的达尔扎克,也不是我们在方塔房间找到,没见到他进去,却和我们一起离开的达尔扎克……简单地说,他不是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达尔扎克!正确的推理指出,有两个达尔扎克!”   胡尔达必说完看着达尔扎克。   达尔扎克和我们一样,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示范的意思。我们都觉得这结论太可怕了,可是又对他佩服不已。胡尔达必将一切说得多么清楚!清楚而吓人!胡尔达必再次显现他逻辑推理的出众天分。   达尔扎克叫出来:   “原来他是伪装成我的模样,进入了方塔,躲进衣橱里。也因此,我在画完图离开鲁莽查理塔回到这里写信时,都没有看到他。可是贝合尼耶老爹怎么会替他开门?”   “那当然是因为他以为看到的是您!”胡尔达必答道,他握住黑衣女子的手,仿佛要使她增加一些勇气。   “所以我回来时,门一推就开了,因为贝合尼耶老爹以为我在里面。”   “没错,这是很正确且有力的分析。”胡尔达必同意他的话。“贝合尼耶老爹替第一个达尔扎克打开门后,没有去理第二个,因为他跟我们一样没看到他。您回方塔的时候,我们和贝合尼耶老爹还待在土台上观察老巴布的奇怪举动,他正在巴玛大洞洞口,对艾蒂及嘉利王子演说……”   “可是,贝合尼耶老妈已经回房了,不可能没看到我。当她看到一直没离开房间的我再度回房时,难道一点都不惊讶吗?”达尔扎克又说。   记者露出忧郁的微笑。他说:   “想一想,达尔扎克先生,假设当你回去时,也就是说,第二个达尔扎克经过时,她正在捡我倒在地上的马铃薯。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么,我真庆幸还活在这世上!”   “你的确该庆幸,达尔扎克先生,的确该感到庆幸!”   “多可怕!想想看,当时我一回房,就关门上闩,而这个恶贼在我写信时,竟就躲在我后面,他原可毫不费力杀了我!”   胡尔达必走向达尔扎克,眼睛直视他眼睛,问他:   “为什么他没这样做?”   “您明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然后达尔扎克将悲伤的面孔转向在旁的黑衣女子。   胡尔达必现在和达尔扎克面对面,将双手放在他肩上,他的声音清亮有力:   “达尔扎克先生,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当我明白了多出人体是如何潜进您的房间,而我又发现当您知道所有人——除了我之外——都相信您是在五点进去了方塔,却不说实话时,我当然很有理由相信在五点钟进房的那个达尔扎克不是拉桑。我大有理由相信那个达尔扎克才是真的;而您,您是假的。啊!亲爱的达尔扎克先生,我居然大大地怀疑过您!”   “这真是疯了!”达尔扎克叫着,“我之所以没说我进方塔的确切时间,是因为我根本不太记得确切时间,而且我不觉得那很重要!”   胡尔达必不理会他,也不管黑衣女子的激动和我们的惊异,继续说下去:   “所以,要回来取回被您抢走位置的正牌达尔扎克——这只是我的想像,达尔扎克先生,这是我的想像,您放心——在您的阴谋策划下,加上忠诚的黑衣女子的协助,终于无法揭穿您大胆的诡计。因此,达尔扎克先生,我因此还想像您就是拉桑,而被装在马铃薯袋子里的才是达尔扎克。啊!我真的太会想像了,我的疑心,多么不可思议!”   玛蒂的丈夫低声说:   “哎!我们这些在场的人也都彼此猜疑过对方!”   胡尔达必转身背对着达尔扎克,双手放进口袋,对着听完他说的话后,都快被吓昏了的玛蒂说:   “勇敢一点,夫人!”   然后,他以一个在讲台上解答几何习题的数学教授的口吻说道:   “达尔扎克先生,现在您知道当时有两个达尔扎克了,为了要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达尔扎克先生,我合理的推理告诉我,我必须勇敢公正地调查这两个人……我必须正直无私!所以,我当时便先由您开始……”   达尔扎克回答胡尔达必:   “够了,既然您已经不怀疑我了,请您立刻告诉我谁是拉桑!我坚决要求您现在说出来!”   我们围着他们两人一起大喊:   “我们也是……立刻!”   玛蒂冲向她的孩子,把他抱住,好像要保护他不受我们的威胁。可是这出戏已演得够久了,我们已经开始恼火。   瑞思喊道:   “既然知道就该说出来!让我们解脱吧!”   正当我想起上回在重罪法庭时,我也听过这样急切不耐的叫声时,突然,方塔门外又传来另一声枪响。我们很快地冷静下来,有礼貌地请求他尽快结束这无法再忍受的情况。事实上,我们的乞求仿佛是要说服别人——也许是要说服自己——我们并不是拉桑!   胡尔达必听到第二声枪响后,脸色很快就变了。他变得与先前完全不同,整个人好像充满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一改刚刚和达尔扎克说话时使我们每个人都极为不悦的讽刺语气,轻轻地推开一直想保护他的黑衣女子,背靠着门,双臂交叉,换了个语气说:   “各位要知道,面对这种大事时,什么都不可忽略。两个达尔扎克进来,两个达尔扎克出去,其中一个被装在袋子里,实在是很难弄清楚!即使是此刻,我都希望我不要弄错!……希望此刻在这里的达尔扎克先生容许我说一句话:我当时实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   那时,我心里觉得万分可惜。如果他早和我商量,我就会告诉他“澳大利亚”的事,那他也就省了这番工夫了。   达尔扎克站在记者前,愤怒地重复他的问题:   “什么理由!什么理由!”   记者异常地冷静。他说:   “您马上就会知道,朋友,我要告诉您的第一件事是,当我在调查您时,我告诉自己:‘不对,如果他是拉桑的话,教授的女儿一定会发觉!’那是一定的,不是吗?可是,在我观察达尔扎克夫人这段时间以来的态度之后,我很确定,先生,她始终都怀疑您是拉桑。”   本来已经坐下的玛蒂现在又努力站起来,以惶恐的手势表示她的抗议。   达尔扎克整个人好像被痛楚彻底击倒了。他坐下来,以正常的音量问道:   “玛蒂,你真是这样想吗?”   玛蒂低头没有回答。   胡尔达必以一种我无法原谅的残酷态度继续说:   “我回想起您从山雷摩回来后她的言行举动,处处都流露着她的焦虑和恐惧。请让我说完,达尔扎克先生,我必须解释,所有在场的人才能了解,我正在厘清状况!从那时起,桑杰森教授女儿的态度没有一刻是自然的,她顺从您的意愿尽快举行婚礼的原因,正是证明,她想永久摆脱心中的忧烦苦恼。我记得那时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在说:‘我怎么会到处都看到拉桑?甚至连在我身旁,即将是我丈夫的人身上,都有拉桑的影子!’先生,据我所知,她在火车站时的道别使人心都碎了!那时的她已在叫着:‘救命啊!’她希望从自己的想法、从自己的想像中解脱出来!或者,是从您本身呢?可是她不敢告诉别人她的想法,因为她担心别人会说她……”   胡尔达必从容地靠近达尔扎克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小声到玛蒂听不见,但却足以传到我的耳中。那句话是:“你是不是又疯了?”   接着他退后一步,说道:   “所以,亲爱的达尔扎克先生,您现在应该都了解了吧!为什么她后来对您的态度异常冷淡,可是有时她又很愧疚,因为她也不很确定,所以她时而又对您体贴万分。最后我必须说,您有时是那般地阴沉,我不免想,您是不是已猜到了,达尔扎克夫人在看您时,在和您说话时,常会沉思不语、心里常猜着您是拉桑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并不是‘如果他是拉桑,桑杰森小姐一定会发觉’这个念头使我清除了对您的疑虑,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是这么想!不!是另外一件事使我不再怀疑您!”   达尔扎克喊道:   “可是如果我是拉桑,我拥有了桑杰森小姐以后,我应该继续让别人相信拉桑死了,这对我才有利不是吗?这个推理再简单不过了,是不是?我不应该再出现啊!难道,我不是从拉桑开始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失去玛蒂的吗?”他的语气既讽刺又绝望。   胡尔达必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他说: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请允许我冒昧说一句话,您再次忘了什么是正确的推理……因为正确的理由所指出的,和您所看到的完全相反!我观察到的是:当您的太太相信,或是快要相信您是拉桑时,您惟一的办法是,让她看见拉桑存在您出现以外的地方!”   听完这话后,黑衣女子慢慢退到墙边,挨近胡尔达必,呼吸急促,眼睛直盯着脸色变得严峻吓人的达尔扎克。至于我们其他人,都对胡尔达必这番不容置疑而且新鲜的推理所吸引,急着听他的下文,所以没有人打断他,我们全都等着知道这记者出人意料的推测结果。   年轻人稳如泰山,继续说下去:   “虽然,为了您的利益,您得让她看到拉桑存在您出现以外的地方,可是这事并不急,直到发生了一件事。请您想像一下,我是说想像,亲爱的达尔扎克先生。曾经有一次,只有这么一次,您在无意之间让玛蒂看到拉桑的真面目,所以您必须要立刻让他再复活一次,而这次,当然得是在您存在之外的地方,您得让您太太相信,复活的拉桑不是您!啊!冷静下来,我亲爱的达尔扎克先生,我请求您……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对您的疑虑已经完全消失了吗?如今,焦虑使我们忘了如何推理,我们不妨试着推理以为消遣。现在,假设您就是拉桑,下一步我该如何思考便很清楚。这些是数学的步骤,你是学者,应该比我更了解。在假定您就是拉桑之后,我自问道,在布格车站时,您为什么会以拉桑的模样出现在玛蒂小姐面前?拉桑的确在她眼前复活,这是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可是却不可能是故意的!”   达尔扎克不再打断他的话。胡尔达必继续说:   “就像您所说的,达尔扎克先生,拉桑的出现使您的幸福消散了,所以这次的出现若不是有意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一场意外!如此一来,整件事一下子变得很清楚了。哦,我研究了许久布格车站的意外。我继续分析,您不要害怕,在布格的餐室时,您以为您太太会在车站外等您,因为她是这样告诉您的。所以您在写完信后,想回到您的包厢梳洗一番,因为易容大师需要检视一下自己的伪装。您心想,再演几小时的戏,过了边境,到了她完全属于你的地方后,我就要卸下面具。因为不管怎样,您的面具戴得太久了,也很辛苦。没错!这面具使您非常辛苦。所以一进到包厢,您就把它拿下来,想休息几分钟。您才拿下伪装的胡子和眼镜,便听到车厢门打开的声音。您太太一看到没有胡子和眼镜的拉桑后,立刻吓坏了,尖叫着冲出去……啊!您知道情形很危险了!您太太如果没在其他地方看到她的先生达尔扎克的话,您就完了!所以,您马上戴上面具,从火车包厢的窗户跳到另一个月合,在她抵达前赶回餐室!她看到您时,您还来不及坐下,而是站在她面前。您成功了吗?很可惜,没有!您的不幸从此开始了,因为她再也无法摆脱您可能就是拉桑的恐怖想法。在月台的煤气灯下,她看着您,突然像疯子般放下您的手,逃进站长室。啊!您更加明白了,您必须驱散她可怕的想法。您一出了站长室后,马上就折回来,关上门,假装您也看到了拉桑!这是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此外也是为了骗过我们——万一她告诉了我们她的想法的话。于是您先发电报给我,通知我!当我想到这点后,您一切的行为都很清楚了!您不能拒绝她去找她父亲,因为她会抛下您,自己前去!但是,您还没有完全失败,您还有希望可以挽回。在旅行途中,您太太仍然迟疑不决。她交给您她的手枪。她的想像力使她产生妄想,她的脑中想着:‘如果他是达尔扎克,就让他保护我;如果是拉桑,那就让他杀了我!我不愿再去想了!’在红岩时,您再度感到她的疏远,所以拉桑就又出现了。你看,亲爱的达尔扎克,我所思考的是不是很完整?甚至于您以拉桑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曼屯,也就是您乔装成达尔扎克去坎城等我们的那次,我也知道您是怎么行动的。您在您朋友面前,搭上了在卡拉凡车站的火车。然而您只坐了一站就下车,也就是在曼屯车站。您在化妆室待了一会儿,然后以拉桑的模样,出现在去曼屯散步的朋友面前。接着您又搭了下班车,到坎城与我们会合。可是那天您听到也来坎城车站接我们的瑞思先生说,玛蒂并没看见拉桑时,您气恼白费了一番工夫,遂决定当天晚上让她从方塔的窗口,看到站在杜里欧小船上的拉桑,您看,亲爱的达尔扎克,假使我的猜疑属实,连那些外表再复杂难解不过的事,也就变得简单合理了!”   我自己明明亲眼看过并触摸过“澳大利亚”,可是听到这些话时,也忍不住发起抖来,怜悯地看着达尔扎克。在场所有的人也都为他颤抖着,好像面对着一个即将承担司法冤案的受害者一般。因为胡尔达必说的太有可能了,每人都在想,胡尔达必在如此周全地推理出达尔扎克就是拉桑的可能性后,究竟还能用什么论据证明他是无辜的。达尔扎克本来情绪很激动,现在稍微平静下来听这年轻人说话。我觉得他就像一些坐在被告席上的被告,在检察官滔滔不绝地指控他们的罪行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既震惊又害怕,可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连他们都以为自己犯了其实没犯的罪。他后来说话时,没有那么生气,可是有点好奇的害怕。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哪!我不知道我怎么躲过这危险的!”   他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地说:   “既然您说您不再怀疑我了,先生,听完您说的这些话后,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使您消除怀疑的?”   “先生,为了赶走我的疑虑,我必须有证据!一个简单但绝对的证据。它要能直接清楚地告诉我,两个达尔扎克之中,哪一个是拉桑!先生,是您给了我证据的。就在您将多出人体的论证范围合上的时候,那天您承认——事实上也是如此——您说您回到房间后就关门上了门闩是骗了我们;您没告诉我们您是在六点回房的,而不是五点。可是就贝合尼耶老爹所说,而我们自己也观察到,您是在五点回去的!只有您和我知道,五点钟进门的达尔扎克不是您。可是您并没有说出来!别说您觉得五点没什么重要性,这很重要,因为这让您知道,另一个达尔扎克就是在这时进入方塔的——真的达尔扎克!所以,您在假装惊讶之后,便不再提这件事!您的沉默骗过了我们。如果您是真的达尔扎克,为什么要隐瞒拉桑伪装的达尔扎克已在您之前进了方塔?除非您是拉桑,您要骗过我们,不让我们知道另一个达尔扎克!两个达尔扎克中,说谎的那个一定是假的!所以我不再怀疑了,我确信,您就是拉桑!而当时躲在衣橱的是达尔扎克!”   “你说谎!”   我仍以为是正牌的达尔扎克,扑向了胡尔达必。   我们把他们拉开,一点都没丧失冷静的胡尔达必指着衣橱说:   “而且还在里面……”   接下来的一幕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令人永生难忘。顺着胡尔达必的手势,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衣橱推开,和多出人体的那个可怕夜晚一模一样。   然后,多出的人体出现了!方塔里充满了惊讶、感动还有害怕的声音。黑衣女子发出了凄楚动人的叫喊:   “荷勃!荷勃!荷勃……”   这是喜悦的叫声。两个达尔扎克站在我们面前,两人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黑衣女子本可错认……可是她的心是不会被骗的,就算她的理智在听完胡尔达必无懈可击的推理后,还有任何犹豫。她伸出手迎向从可怕衣橱走出来的达尔扎克,玛蒂脸庞洋溢着再生的喜悦光辉。先前我常看到她忧郁的双眼逃避着她身旁男人的视线,现在她欢欣偷悦地定定看着这个人,平静而且确定。是他!是她以为已经失去的他!她曾试着在另一人脸上寻找他,可是徒然,所以她日夜指责自己的荒谬疯狂!   至于另一个男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无法相信他有罪的那个愤怒男人,他看到证明他罪行的活生生证据站在他面前,使他真正的身分再也无法掩饰后,再次试着那每次都救了他的举动。那么多人围着他,他居然还敢逃!我们这时才明白他到底有多大胆!他在我们面前演了好几分钟的戏,他早就知道他和胡尔达必的谈话结果会是如何,可是仍然以一种超乎凡人所有的力量控制住,不表现出来,同时狡猾地拖长谈论的时间,让胡尔达必尽情陈述他的推理过程,他知道胡尔达必一定会找出他的破绽,可是在这当中,他也许可以找出逃亡的方法。他算得那么准确,在我们走向另一个达尔扎克的当儿,他冲进了玛蒂先前住的房间,我们都来不及阻止他。他用力关上门,动作快如闪电!我们发现他消失时,已太晚了;他的诡计再次成功。之前,胡尔达必只注意通往走廊的门,并没注意到假的达尔扎克慢慢接近玛蒂的房间。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他无法从这房间逃出去的。可是,当拉桑这恶贼逃到门后,关上他最后避难所的门时,我们愈来愈焦虑,好像突然全都疯了一样,我们用力拍门,大声叫喊,害怕这个逃亡的天才又要成功!   “他要逃走了,他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溜走了!”   瑞思是最生气的。这场景令艾蒂异常激动,她紧张地直掐我的手臂。没有人注意达尔扎克及黑衣女子,身处暴风圈中的他们,好像已忘了一切,连我们的叫喊声都置若罔闻。他们没说任何话,他们互看着对方,好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胡尔达必帮助他们找到的爱的世界。   胡尔达必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向三位仆人求援,他们带了猎枪赶过来。但是我们需要的是斧头!那扇门相当厚实,闩着的门门也异常粗重。杰克老爹拿了根木头柱子做撞锤用。我们每个人都加入了撞门的行动。门开始动摇了,我们的心绷得好紧,我们对自己说,门打开时,也许只会看到墙及栏杆……我们等着可怕的事发生,或者正好相反,期待什么事也不要发生,因为我们猜想,拉桑有可能消失无踪或者在空气中融化了。这些念头使得我们更加疯狂。   在门开动摇动时,胡尔达必命令仆人重新拿好猎枪,听从他的命令。不过他要他们在无法活擒他时才可开枪。然后他用肩膀再次撞门,门终于倒下了。他领先冲进房间。   我们走在他后面。在门口时,所有的人都凝住不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第一,拉桑竟在房里!哦!看得很清楚,整个房间里,我们只看到他。他很平静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就在房间中央。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祥和而且专注。他的手臂平放在扶手上,头靠着椅背,好像要对我们演讲,等我们提出意见的样子。我似乎看见他嘴上讽刺的笑容。   胡尔达必向前走了几步,他说:   “拉桑,拉桑,你投降了吗?”   可是拉桑不回答。   于是胡尔达必碰碰他的手及脸——拉桑已经死了。   胡尔达必指给我们看他的戒指。戒指的镶盖是开着的,里面原先已装有夺命的毒药。   瑞思倾听他心跳,然后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他说完后,胡尔达必请所有的人都离开方塔,忘记这个死人。他神色严肃,对我们说:   “我会处理一切。这是一具多出的人体,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由瑞思做翻译,指示华特去做一件事:   “华特,将装多出人体的袋子拿来!”   然后,他要我们离开,我们都服从他的命令,留他一人面对他父亲的尸体。   我们离开后,就扶着达尔扎克到老巴布的起居室休息。他不太舒服,可是这只是暂时性的疲惫。他一睁开眼,就对着他美丽的玛蒂微笑。她的脸色好像在说,她刚在近似奇迹的情形下,找到失去的亲爱丈夫,她怕再次失去。他要她别担心,说他一切都好,然后要她及艾蒂离开。这两位女士离开后,瑞思及我连忙检视他的身体状况。我们实在不明白,奄奄一息被装进袋子里的他,怎么能存活到现在,出现在这衣橱中?我们脱下他的衣服,拆开又重新包好他胸口的绷带后,知道这伤口并不如我们想像的严重。这伤口虽使他立即昏迷过去,但并不致命。达尔扎克是在与拉桑打斗时挨了这一弹的,子弹卡在胸骨上,造成外出血,所有器官都被震到,但生命机能毫未受损。   我们看过受这种伤的人,他们在别人都以为他们已死了的几小时后,竟能起死回生。我想起我一位好朋友的故事,因此而安下心来。我那记者朋友跟某音乐家决斗,在对方还来不及开枪前,他就射中对方胸口,一枪毙命。这使得他伤心不已。突然,那死者站起来,朝我朋友大腿射了一枪,害他那条腿差点得锯断,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床上。那个音乐家后来陷人昏迷状态,可是第二天就能起床到大街上散步。他和达尔扎克一样,都是子弹打在胸骨上。   我们包好达尔扎克的伤口后,杰克老爹走来,掩上起居室的门。我自问为什么这老好人那么谨慎。这时我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及拖尸体的声音……我想起拉桑、装多出人体的袋子,还有胡尔达必。   我请瑞思继续照顾达尔扎克,跑到窗户旁——我没有弄错,庭院上果然是那列阴森的队伍。   这时天快黑了,事物都变得灰暗。但我认得出华特守在园丁塔门口,盯着洪水区,很明显地,他准备阻挡所有要进入鲁莽查理庭院的人。   我的目光转向水井,胡尔达必及杰克老爹的两个黑影弯向另一个黑影。我很清楚这团黑影是什么。在一个恐怖的夜晚,它装过一具人体,袋子好像很重。他们将它抬到井口上。我可以看到井口没盖子,那个平时盖在井上的木板已被拉开了。胡尔达必跳到井栏上,好像认得路的样子。杰克老爹将袋子推进井中,扑在井口,仍拉着那个我看不见的袋子。然后,他直起身子,将木板盖上,小心地将盖子及铁棍放回原来的位置。那声音让我想起,我在发现“澳大利亚”之前也听过这声音。那一夜,我跟着一个突然消失的黑影,鼻子撞上了新堡关闭的大门……   我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一分钟,我要看,我要知道……我仍担心许多尚未清楚的事情!我只知道最重要的事实,可是我不知道所有的事实——或许该说是,缺少能解释真相的细节。   我离开方塔,回到新堡的房间。站在窗前,我远眺海面上的影子。夜色阴暗黝黑,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我努力倾听,但连海上的摇桨声都听不到。   在远处,很远的地方,反正是在我觉得很遥远的海面上,在地平线上——其实应说是正对地平线的地方,有一条落日余晖形成的红色地带。突然,一团黑影进入了这片红色条状区域。这团黑影又小又暗,可是因为我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这黑影身上,所以感觉它很巨大壮观。这是一艘在海波上浮动的船影。然后它停下来,我看到胡尔达必的影子站了起来。我认得出是他,清楚得就像他站在十米外一般。他身后的红色背景将他的动作映得一清二楚,哦,他并没站多久……他弯下腰,很快抬起一个重物,这重物和他的影子混在二起。接着,重物被夜色吞没。这孤身一人的小影再次出现,他又弯下腰一会儿,然后坐进船中,小船开始前进。直到完全离开这片红色,接着这片红色也被夜色淹没了。   胡尔达必刚刚将拉桑的尸体投入海格立斯的海浪。      21 尾声   尼斯、坎城、圣拉斐尔、土伦……回程中的我一点也不眷恋这些从我眼前掠过的站名。噩梦结束后的翌晨,我迫不急待地想离开南部,回到巴黎好埋首于工作。此外,我很想和胡尔达必单独相处。现在他和黑衣女子就坐在我附近。直到火车抵达马赛,他们必须分开的最后一分钟,我都不愿打扰他们亲密感伤的细细私语、他们对未来的计划、他们最后的告别。胡尔达必不顾玛蒂的百般要求,坚持要离开,继续在巴黎的记者工作。他的英雄气概使他决定不去扰乱达尔扎克与玛蒂的生活。黑衣女子无法使他改变主意,只好全都听他的。他要达尔扎克夫妇继续他们的蜜月旅行,把红岩的意外当做没发生过。虽然旅行开始时,和她在一起的不是现在的达尔扎克,但现在将由这个达尔扎克继续幸福的旅程。对所有人而言,只有一个达尔扎克,没有变过!达尔扎克夫妇结婚了,在民事法律上他们已经结合。至于宗教法律,就像胡尔达必说的,他们可以和教堂达成妥协。他俩若觉得内心有些顾忌的话,可以去罗马,想办法使他们的婚姻正常化。达尔扎克夫妇现在很快乐,真的很快乐,这是他们努力赢来的!   这么多年后,刑事时效己过,我们不必再担忧法庭诉讼会引起的一切烦扰,若不是我因不得不公开在红岩发生的神秘事件—一一如我揭露葛龙迪椰城堡事件时的情形一样——而写下这篇文章的话,人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多出人体袋子的悲剧。说起来,这事全要归咎于那可憎的毕纽尔。他知道许多事情,而且逃匿到美洲某处企图勒索我们,威胁要发表诽谤的文字。如今因为桑杰森教授已经辞世,我们不须再顾忌对他的打击,所以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公布真相。   毕纽尔在这第二桩恐怖事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悲剧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在不远处的黑衣女子及胡尔达必两人泪眼盈眶地搂着对方时,我仍在问自己这问题!我将额头靠在卧铺车窗的玻璃上,心里想着许多问题,而胡尔达必只要说一个字,一句话,就能使我完全明白。可是从昨夜起,他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我,从昨夜起,他就没和黑衣女子分开过……   我们在母狼塔时就和桑杰森教授道别了。达尔扎克立刻出发前往博地格拉,玛蒂将去那儿与他会合,瑞思及艾蒂则陪我们到火车站。艾蒂并没如我希望的,对我的离去感到难过。我将她对我的漠不关心归罪于嘉利王子的在场——他也到月台来送我们。艾蒂和我谈起老巴布的状况,说老巴布很好;之后,她便再也没来理睬我,我为此真的很难过。现在,我想我该向读者坦白了。几年过后,瑞思死了,加上随后发生的一连串悲剧,我娶了棕发忧郁的艾蒂,若不是如此,我是绝不会在此向各位泄漏我对她的感情的。   我们接近马赛了……   马赛!   他们的道别真令人心酸,他们什么都没说……   火车开动时,她仍站在月台上,保持不动,手臂微晃。穿着一身黑纱的她,像座哀悼悲伤的雕像。   在我面前,胡尔达必的肩膀抽搐个不停。   里昂到了!我们因为睡不着,便到月台上。记得几天前,我们曾经过这里,那时我们急着前去帮助那不幸的女人。我们又陷入悲惨的回忆中,现在胡尔达必开口了,他拚命说话,很明显,他要借此忘了那使他像孩童般痛哭好几个小时的痛苦。   “老兄,这毕纽尔是个下流胚子!”   他说这话时带着责备的语气,好像我一直相信他是个好人似的。   接下来,他便将一切都告诉我。如此重大的事,写起来只有短短几行。原来那时拉桑需要找一个达尔扎克的亲戚合作,想把达尔扎克关进疯人院。他找到了毕纽尔!这简直是最好的人选,这两个男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即使在今天,我们都知道要把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疯了——关进情神病院是多么简单的事。虽然这事看来不可思议,可是在法国,只要有一名亲戚的同意及医生证明,就可以完成这种勾当,既迅速又简单。对拉桑而言,签字是雕虫小计。他签了一个假名,付了毕纽尔一大笔钱后,交给他去办。毕纽尔到巴黎时,就已经是拉桑的同谋了。拉桑的阴谋是:在婚礼前便取代达尔扎克的位置。就像我猜想的,那场眼睛的意外不是真正的意外。毕纽尔负责尽快使他的眼睛受伤,这样拉桑在玩他的伪装游戏时,就有一张王牌——墨镜!不方便戴墨镜时,他也自然而然可以待在阴暗之处。   达尔扎克的南部之旅,更方便了两个恶贼的诡计。拉桑从头到尾都在监视他。等他要离开山雷摩时,才施展诡计,将他绑入疯人院。这勾当自然借用了某些专替不想张扬“家丑”的家庭办事的“私人机构”之助。这些人办起事来利落得很。   有一天,达尔扎克在山上散步,疯人院就坐落在这山中,离意大利边境不远,一切早已安排就绪,要迎接可怜的达尔扎克。毕纽尔在回巴黎前,就已和院长达成协议,并介绍给院长他的代理人,也就是拉桑。有些疯人院院长,只要一切合乎法律程序,还有付的钱够多,并不需要许多的解释,这笔交易于是很快就达成了;再说,这种事几乎天天发生,并不稀罕。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问胡尔达必。   “朋友,你记得吗?有一天在海格立斯城堡,你交给我一张小纸条。那天你没惊动任何人,一人独自跟踪来到南部的毕纽尔。那张写着‘波内’两个音节并印有索尔本大学抬头的纸条,对我助益非浅。首先,由于那纸条是在拉桑及毕纽尔会合的地方被你发现的,它因此成了很珍贵的资料;而在我确定多出的人体是达尔扎克,而他已被装进袋子运走后,我因此决定去寻找他的下落,这时,你拾到纸条的地点,便成了很重要的线索。”   胡尔达必以最清楚的方式,让我了解他查清这谜团的过程;其他人却一直到了最后都还搞不清楚。首先,是干涸的红色颜料使他清醒的,接着是两个达尔扎克之一的谎言。胡尔达必在运走袋子的男人回来前,盘问过贝合尼耶老爹,那时他就知道那个大家以为是达尔扎克的男人的谎言!这人在贝合尼耶老爹面前虽然很惊讶,却没有告诉贝合尼耶老爹,下午五点时要他打开门的达尔扎克并不是他!那时他已试着隐瞒第二个达尔扎克出现的事。而他隐瞒事实的原因,惟一的可能是因为,那个达尔扎克才是真的,他不能让人发现真的达尔扎克!这个事实简直和白天的阳光一样清楚!胡尔达必被点醒了,这件事实使他恐惧极了,他原希望是贝合尼耶老爹弄错了,也许他听错了达尔扎克所说的话,误会了他所表现的惊讶。胡尔达必决定亲自询问达尔扎克,弄个水落石出!啊!只有达尔扎克才能合上论证圈圈的范围!他等得心急如焚。当达尔扎克回来时,胡尔达必还存着渺茫的希望问他:“您看到他的脸了吗?”这个达尔扎克回答:“不,我没有看到他的脸。”胡尔达必再也不怀疑了,满心喜悦,因为拉桑大可说:“我看到了,就是拉桑的脸。”这年轻人却不知这就是这恶贼最狡猾的地方。他这故意的疏忽正合乎他扮演的角色:真正的达尔扎克一定会这样做,他会想尽快摆脱尸体,一点想看的欲望都没有。可是拉桑再多的花招都敌不过胡尔达必的推理分析,胡尔达必一个猜测就够了。这个假达尔扎克在被胡尔达必询问细节时,就已将谜题解开了。他撒谎!现在胡尔达必看出来了,他理智的眼睛现在看到了!   但是他要怎么办?立刻揭穿拉桑的真面目吗?他有可能会立刻逃走;而且他那再次嫁给拉桑的母亲,会知道是她亲自帮助拉桑杀了达尔扎克。不!不!他必须深思、了解及策划!他要等确定了才行动,他需要二十四小时。为了保证黑衣女子的安全,他要她住在桑杰森教授的房间,而且私下要她发誓绝不离开城堡。他骗拉桑,让拉桑以为他确信老巴布有嫌疑。华特将袋子拿回城堡时,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了……也许达尔扎克没有死!反正不管达尔扎克是死是活,他都要去找。至于达尔扎克,他手头有一把手枪——在方塔找到的那一把全新的手枪。他曾在曼屯的一家枪械店注意到这款手枪。他带了手枪去问店主,店主告诉他,前天早上有个男人来买这把枪。他戴着软帽,穿灰色大衣,留着络腮胡,他这线索很快就断了。可是他没有气馁,马上去查另一条线索——或许该说是华特在卡斯第庸找到的线索。他在那儿继续华特没做完的事。华特找到袋子后,就什么也不管地跑回海格立斯堡,胡尔达必却继续追踪这条线索,也就是追寻英国拖车的双轮痕迹。他发现这轮痕到了卡斯第庸的地缝后,并没有继续走到曼屯,反而走另一道山坡去到索斯贝。索斯贝!毕纽尔就是在索斯贝下驿车的不是吗?毕纽尔……胡尔达必想起我的探险。毕纽尔来这附近做什么?他的出现一定和这悲剧有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真的达尔扎克出现又再失踪,这证明他先前一定是被关起来了。可是关在哪儿?和拉桑有关联的毕纽尔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从巴黎南下!他在这紧要关头下来,也许是为了监视被监禁的达尔扎克!想到这点,他继续推理。胡尔达必向卡斯第庸隧道口的客栈主人打听消息。他说前晚有个可疑的男人经过,他口中男人的模样和枪械店老板描述的人非常相似。这男人进来客栈喝东西,举止十分怪异,活像刚从疯人院逃出来似的。胡尔达必听到这里时,知道已是八九不离十。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里有疯人院吗?”客栈主人说:“有呀!巴波内山就有一间疯人院。”这时胡尔达必完全了解了“波内”这两个音节的意思了。从这时起,胡尔达必确定达尔扎克曾被当做疯子,关在巴波内的疯人院里。他跳上马车前往山脚下的索斯贝。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冒着在那儿碰到毕纽尔的危险吗?可是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个,立刻前往巴波内的疯人院。他决定要知道一切,不计任何代价,为了这个索尔本大学教授,身为《时代报》记者的他,当然懂得如何让院长告诉他所有的事!也许,也许,他就要知道达尔扎克到底怎样了。既然我们发现袋子是空的,既然小拖车到了索斯贝就失去踪迹,既然拉桑没认为杀死达尔扎克是必要的(否则他大可将装在袋子里的达尔扎克丢入卡斯第庸的深渊中即可,他也许觉得将活着的达尔扎克关回疯人院对他是有利的)……胡尔达必想的很合理,活的达尔扎克比死的更有利用价值!玛蒂若发现他是假的达尔扎克时,真的达尔扎克便是最好的人质!这恶贼手上有这人质,就能随心所欲控制这可怜的女人。达尔扎克若死了,玛蒂也许会亲手杀了他,或把他交给司法单位。   胡尔达必想的一点也没错。在疯人院的门口,他碰到毕纽尔。他毫不迟疑,扑过去勒住他的脖子,用手枪威胁他。毕纽尔是个胆小鬼,他哀求胡尔达必饶了他,说达尔扎克还活着。一刻钟后,胡尔达必便知道了一切。让毕纽尔吐露一切的倒不只是手枪——因为怕死的毕纽尔除了爱惜生命外,更爱惜使生命变得可爱的东西,尤其是钱。胡尔达必不费什么力气就使他相信,如果他不背叛拉桑,他就完了;可是如果他帮助达尔扎克一家人不闹出丑闻就结束这场悲剧的话,他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他俩谈妥条件,一起进人疯人院。接见他们的院长听完他们的话后,刚开始很惊讶,然后是害怕,最后变得极为友善,立刻释放了达尔扎克。我曾说过,达尔扎克因奇迹般的好运,受了原可致命的伤却无大碍。高兴得不得了的胡尔达必马上把他带回曼屯。他们情感流露的谈话,我略过不提。为了摆脱毕纽尔,胡尔达必约他在巴黎见面付他钱。在路上,达尔扎克告诉胡尔达必,几天前,他在囚房看见一张当地报纸,报上说,刚在巴黎结婚的达尔扎克夫妇在海格立斯城堡做客!他无须知道其他细节,就猜得出造成他不幸命运的原因,他知道是谁那么大胆冒充他,欺骗心智仍然混乱、什么决定都可能做出来的玛蒂。这个发现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偷了院长的大衣来遮掩他的病人制服,又偷走他钱袋中的一百多法郎,然后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攀爬过一道在其他情况下他绝对不可能跳过去的高墙。随后他下到曼屯,跑进海格立斯城堡。他亲眼见到了达尔扎克,他看到了他自己!他准备了好几个小时,使自己看起来更像自己,甚至连另一个达尔扎克都可能分不清楚!他的计划很简单,他将表现得像回到自己住所般,进入海格立斯城堡,然后走到玛蒂房间,在玛蒂面前和另一人对质!他向沿岸居民打听这对夫妻的住所,得知“两夫妇住在方塔里”。这句话比他所承受的一切折磨更令他痛苦。直到他在多出人体可能性的实体示范结束后,再次看到黑衣女子时,他的痛苦才平息。那时他了解了,假使她在另一个人的奸计迷惑下,身体或精神上有一秒钟做过那人的妻子的话,那她绝不敢如此看他,不会发出如此喜悦的呼唤,像打了胜仗般地和他相认!他俩曾被拆散,可是从未失去过彼此。   他在执行计划前,去曼屯买了把手枪,也扔掉大衣,因为那会使找他的人容易发现他。他买了和另一个达尔扎克一模一样的外套,等到五点后才开始行动。他先躲在卡拉凡大道上方的流溪别庄后面,从一座山丘高处观察城堡的一切动静。五点时,他知道假达尔扎克待在鲁莽查理塔,他将不会在方塔碰到冒牌的达尔扎党,便决定冒险进到方塔。他经过我们身旁时,马上就认出我们了。那时他很想大声对我们说他是谁,可是他立刻忍住冲动,因为他只求黑衣女子认出他!是这个希望使他继续前进,只有这个希望使他愿意活下去。过了一小时后,拉桑进入同一个房间,拉桑背对着他写信,生命就在他的掌握中,然而,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他,仍然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的心中没有空闲容纳对拉桑的恨;他心里只有对黑衣女子的爱!亲爱的、可怜的、令人同情的达尔扎克!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不明白的是,达尔扎克如何能再次进入城堡,如何回到衣橱。胡尔达必告诉我,当他带达尔扎克回曼屯的当晚,他用一艘船将达尔扎克送回城堡。老巴布的逃亡使他知道可以从水井通道进入城堡,他也如法炮制!胡尔达必计划选择出最合适的时间和拉桑对质,然后将他抓住。当天晚上已太晚了,他不能采取行动,但他已决定要在第二天晚上和拉桑了结。那时最重要的是要将达尔扎克藏在岛上一天;贝合尼耶老爹帮助他在新堡找了一处荒废的安静角落。   我听到这儿忍不住大叫一声,胡尔达必听了忍不住大笑。我叫道:   “原来如此!”   “是的……就是如此。”   “所以那晚我才看到了‘澳大利亚’!那晚我碰到的原来是真的达尔扎克!我一直想不清楚,因为他不只有‘澳大利亚’!他还有胡子,拉不下来的胡子!现在我都懂了!”   胡尔达必平静地说:   “你可花了不少时间才懂,那天晚上,朋友,你差点破坏了我的计划。你到鲁莽查理塔时,刚好达尔扎克正带我回到井边。我那时只来得及躲进井中,拉上木板;达尔扎克则立刻跑进新堡……后来你去检查胎记及胡子后,达尔扎克跑来找我,我们都很烦恼。如果第二天早上,你不小心和假达尔扎克提到你曾在新堡见到他这件事的话,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达尔扎克本打算告诉你一切事实,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害怕你知道后,第二天早上就无法装做没事的样子。桑克莱,你的个性有点冲动,平常你只要一见坏人便会怒火高涨,在这种时候,更会使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此外,另一个达尔扎克太狡猾了……于是我决定冒险什么都不跟你说。我必须让大家看到我在第二天早晨才回到城堡,所以得想个办法让你在我回来前不会看到拉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大早就叫你去钓锦蛤了吧!”   “啊,我懂了!”   “桑克莱,最后你总是会懂的。我希望你不会讨厌去钓锦蛤;那让你和艾蒂度过美妙的一小时,不是吗?”   “讲到艾蒂,为什么你要作弄我,让我愚蠢地发火?”   “这样我才有理由假装对你生气,禁止你跟我及达尔扎克说话啊!我说过,我不希望你向达尔扎克提到前一晚的事!桑克莱,你应该明白才是呀!”   “我明白的,朋友。”我说。   “我衷心谢谢你,桑克莱!”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懂!贝合尼耶老爹为什么会死?谁杀了他?”   胡尔达必低声地说:   “是那根手杖!那根受诅咒的拐杖……”   “我以为是人类最古老的刮刀。”   “凶器有两个:手杖及刮刀。那把手杖宣判了他的死刑,刮刀只是刽子手而已!”   我看着胡尔达必,自问这次我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聪明的他在说什么。   “桑克莱,有几件事你还是没弄懂。其中之一是,在我知道真相的第二天,为什么我在达尔扎克夫妇面前,将瑞思的尖嘴手杖丢在地上?那时我希望达尔扎克会捡起来。你记不记得,桑克莱,拉桑的尖嘴手杖,拉桑在葛龙迪椰城堡时拿手杖的样子!他拿手杖的方式独一无二!我当时就希望看这个达尔扎克用拉桑的方法拿手杖!我的推理很正确,可是我更想看到达尔扎克露出拉桑的动作。我脑子里一直在打这个主意,甚至第二天我去了疯人院后,还这样想,甚至在我已经拥抱过真正的达尔扎克后,我仍希望看到假达尔扎克做出拉桑的动作!啊!我多希望看到这恶贼有一秒钟忘了他的伪装、他的身材,以他本人惯有的方式挥动手杖,伸直了故做驼背的身体去打摩特拉家族的纹章……亲爱的达尔扎克,努力挥你的手杖吧,啊!他果然打了!我看到他身体整个拉长,整个身体!而另外一个看到的人却因此死了,那就是可怜的贝合尼耶老爹。他在看到那一幕时,整个人都吓呆了,一个不稳,很不幸地跌在刮刀上,就这样死了!他死了,因为他捡到可能是从老巴布礼服中掉出来的人类最古老的刮刀,正要把它带到老教授在圆塔的工作室去。他是因为再度看到拉桑的手杖而死的,他是看到拉桑真正的身材而死的!桑克莱,在所有战役中,都有一些无辜的牺牲者……”   我们沉默了一下。我忍不住对他说,我很难过他对我这么没信心。我不原谅他让我及所有的人都认为老巴布是凶手。   他笑着说:   “我从未担心过他!当然我也确定在袋子里的不是他。在发现他的前一晚,我将真的达尔扎克交给贝合尼耶老爹藏在新堡中后,便从水井通道离开,将我的小船留在那儿,以便执行第二天的计划时用。那小船是‘海上屠夫’的朋友保罗借我的,他也是个渔夫。我游泳回到岸边,衣服叠在头顶上。我上岸时,刚好碰到保罗。他很惊讶看到我在那么晚时夜泳。接着他邀我一起去钓章鱼。这刚好使我能整夜监视海格立斯城堡,我于是便同意了。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我那艘小船原是杜里欧的。‘海上屠夫’突然发了财,告诉所有人他要回故乡去,他说他以很高的价钱卖了一些珍贵的贝壳给老巴布。确实,事发前,几乎每天都可看到他和老巴布在一起。保罗知道杜里欧在回威尼斯前,会先在山雷摩停留。我渐渐明白老巴布的冒险经过。他需要一艘船离开城堡,就是‘海上屠夫’的船。我向保罗问了杜里欧在山雷摩的地址,然后写一封匿名信,寄给瑞思。瑞思因为相信杜里欧可以告诉我们老巴布的下落而前往山雷摩。事实上,老巴布付了钱给杜里欧,要渔夫载他到岩洞,然后别再出现了。我是因为同情这个老教授,所以才通知瑞思的,因为他的确很有可能发生意外。至于我,我只希望这个老先生能在我和拉桑结束一切后才回来,因为我希望让拉桑以为我怀疑的是老巴布。所以当我知道找到他时,我并不是很高兴。我得承认,得知他胸口受伤的消息,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多出人体的胸口也有道伤,如此一来,我便能多演几个钟头的戏。”   “为什么你没有立刻停止?”   “你不了解吗?我不可能让拉桑这具多出的人体在白天消失不见。我必须有一整天的时间准备,让他在夜晚消失!可是,贝合尼耶老爹死的那天,真是一波三折,警察来后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我得等他们走后才能采取行动!你们在方塔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一个信号,它通知我,最后一名警察刚离开加里巴底海角的艾宝客栈;第二声枪响则是表示海关人员刚回他们的营房用晚餐,所以海口已无危险……”   我看着胡尔达必明亮的眼睛说:   “胡尔达必,当你为了你的计划,把杜里欧的小船停在水井通道口时,你已经知道第二天它会载什么东西出去了吗?”   胡尔达必低下头,沉重缓慢地说:   “不,桑克莱,别这么想,我没想到它会用来载运尸体。不管如何,他总是我父亲!我本想用小船载这多出的人体去疯人院的!桑克莱,我本来只是想终身监禁他……可是他自杀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希望上帝饶恕他!”   接下来,我们整晚未再交谈。   到了拉荷胥时,我想帮他点些热食。可是他坚持不要用餐。他买了所有的早报后,低头忙着读当时要闻。报纸上登的都是有关俄罗斯的新闻。圣彼得堡刚查获反沙皇的大型间谍组织。报上所刊登的消息是那么惊人,实在很难教人相信。   我打开《时代报》,头版的粗大标题是:   乔瑟夫·胡尔达必启程前往俄罗斯   下面一行则是:   沙皇亲召   我将报纸递给胡尔达必,他耸耸肩,说道:   “啊!连我的意见都不问!主编要我去那儿做什么?我对沙皇跟那些革命分子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是沙皇的事,与我何干!他自己处理就好了。俄罗斯!我要请假,对,我真的需要休息!桑克莱,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某个地方休息?”   我连忙大声说:   “不,不,谢谢你,我已经受够了和你一起休息,我现在只想工作!”   “随便你,朋友,我不强迫人的。”   因为我们即将抵达巴黎,他便去梳洗整理一番。在清口袋时,他很惊异地在口袋里发现一封不知何时放进去的红色信封。   “啊,奇怪咧!”胡尔达必说,然后把信封拆开。   他看完后,笑得好大声,我再度看到我熟悉的胡尔达必。我想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那么快活。他说:   “因为我要出发了!朋友,我要出发了!啊!既然是如此,我就去!今晚我就上火车!”   “去哪儿?”   “去圣彼得堡!”   他将信交给我,信上写着:   先生,在发生连沙皇皇宫都震撼的大事后,我们知道您的报社决定要派您去俄罗斯。我们必须警告您,您不会活着抵达圣彼得堡的。   署名为“中央革命委员会”。   我望着乐不可支的胡尔达必,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嘉利王子那时也在车站。”   他懂了我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   “那么,朋友,我将会玩得很高兴!”   不管我怎么抗议阻止,他只应我这句话。我们晚上抵达北站后,我拥抱他,绝望地流泪,求他不要离开我们这些朋友,但他仍是笑着重复说道:   “啊!太好了,我会玩得很高兴的!”   这是他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我回到法院重新工作。我首先碰到的同事是合勃及海斯两位律师。他们问我:   “你的假期还愉快吗?”   “再愉快不过了!”   可是我的气色实在太糟,他们俩于是拖了我去喝酒。   ━━━━━━━━━━━━━━━━━━━━━━━━━━━━━━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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