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谁都会说我爱你 - 吴淡如 【快乐的小鱼儿制作】 关于吴淡如   吴淡如的小说玲珑朴实、温切畅顺,如阵阵和风,拂人入微,在当代通俗言情小说中可谓又树一帜。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到爱恨缠绵的青年情侣、落寞蠢动的中年夫妇,再到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呈现在作者笔下的不是“后”式前卫的非常唯美化艺术的情爱主题,而是现代社会从都市到乡镇普通市井人群的情感婚恋故事。她笔下的人物有公司小职员,独自经营的小老板,小镇少女少妇,普通家庭中的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兄弟、为人姐妹、为人妻、为人夫者;故事有昙花一现的初恋,节外生枝的情变,矛盾刺激的婚外恋情,普通夫妻 生活中的插曲;这些作品触及到现代人的情感生活的各个层面,因而在宝岛台湾风靡了6年后也开始吸引越来越多内地读者的喜爱,也引起国内媒体的高度关注。 1.分手   爱与不爱对女人来说只是一种感觉,   不管爱的理由与分手的理由有多么充分,其实都是附加的,   是画了蛇之后才添的“足”,   也像你在台北市大小咖啡厅里看到的缤纷花树,   它们确实增添了一些气氛,不过近看之后你会发现,全是假的。   ——贺佳勤   贺佳勤早已经做好了决定,告别只是一种仪式而已。她看见杨选从红砖道的另一头走来,以志得意满的眼睛搜寻着路上的招牌。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西装和黑衬衫,打着一条灰色的缎面领带,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她帮他挑的。   也许不只这些,连他的麂皮皮鞋、黑色棉袜和内衣裤也许都是她挑的。贺佳勤一直以品位自豪,也以把身边的男人妆扮得有品位自豪。   可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全身上下尽是她势力范围的男人正在寻觅她,她难免有些伤感。贺佳勤咬了咬下唇,竟不忍心看窗外的匆匆行人。   发着呆的时候,杨选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拉开椅子坐下。他脸上有倦容,因为今天有两个案子要他出庭,他刚从阴森森的法院踏出来不久,但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问她:“今天几点回来的?累不累?”   佳勤轻轻摇了摇头,要侍者递上菜单,说:“你点菜?”   “不都是你点菜吗?”杨选看也不看。   从前他们也常常约了吃意大利菜,因为杨选爱吃。贺佳勤点了生牛肉、海鲜冷盘和沾了墨水似的乌贼意大利面、素食千层面。“纽约现在冷不冷?”   “还好,零度左右,空气新鲜。”   “买了些什么东西?”   贺佳勤是一家代理各种外国名牌服装的连锁店采购经理,买东西是她的兴趣、专长以及职业。   “没什么好说的,我对纽约设计师今年的作品很失望。”贺佳勤点燃一根薄荷烟。杨选看见她擦了一种新的指甲油,很厚,深蓝色,让他想起《威鲸闯天关》一片中的蓝色汪洋。女人怎么有这么多花样?他想。“举目望去,到处都是Sport-wear,蛮乏味的。还是欧洲好,意大利和法国的设计师比较有创意。”贺佳勤说话时总带着慵懒的腔调,她的声音低沉而纤细,尤其在心里有话要藏住的时候。   “有我的礼物吗?”杨选顽皮地看着她。   “替你买了一条领带。”贺佳勤掏出她的见面礼。那是一条黑色的领带,只有细细的橘色丝线在上面织出两只金黄色的豹子眼睛。   “好酷!”杨选笑着说,“你想把我打扮成最炫的律师吗?现在我的穿着已经是业界佳话。”   “收进去吧。”   “干吗真的带出来给我?”杨选无心地问起,“等一下回家我再看也可以……”   “选,我……我已经把东西都搬出去了。”   “你说什么?”低头把玩领带的杨选猛然抬起头来,好像一个边走路边哼歌的人,被凌空掉下的招牌重重敲了一记。   “我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我把我的东西搬走了,你得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贺佳勤的声音低得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人声里。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过日子。”   “真的是这个理由吗?”杨选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女友,同居女友。他早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当成老夫老妻呀,她……“我犯了什么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拖到现在才告诉你。”   “你早就计划好了?到纽约之前你就知道了?”贺佳勤没有回答,等于回答。   “为什么?”杨选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你今天一下飞机,就回家把东西搬得一干二净?”   “其实……我去纽约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有些东西我早就移走了,只是你没发现。你并没有太在意我,杨选。”   “我在意你。我哪一点不在意你?只是我……你如果觉得我不在意你,应该告诉我,至少你有通知的义务吧?”杨选情绪波动时,就很像上了法庭,正与对方律师滔滔雄辩的样子。   “我不是来跟你开辩论会的。”佳勤并不想辩论,“选,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我一定要你把真正的理由告诉我!”杨选失去控制的一吼,使整个餐厅的服务生和客人都转过头来看。   “小姐,要上菜吗?还是等一会儿再……”服务生犹豫地看着贺佳勤。   “先放旁边吧……”   “是不是你有了别的男人?”杨选压低了声音。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谈这个话题吗?我陪你回去谈,好不好?”   什么也没吃,贺佳勤就买了单,拖着杨选上了计程车,回到他的公寓。房子里头,少了贺佳勤的东西,空出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好像一个惯于浓妆的少妇,一朝洗尽铅华,你才知道她皮肤坑坑洞洞。   “我认识他有一段日子了,不过,相信我,我们最近才开始……”   “他哪一点比我好?”   “他……没有……人是不能比较的,选。他已经……向我求婚。”   “你打算嫁给他?”阴谋的完整远胜过杨选的想像力。贺佳勤没有正面作答。   “杨选,多年来,没有人向我求婚。”   “我……我没有吗?”杨选极力搜索自己的记忆。他没想到此刻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了。也许他真的没有,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努力地往上爬。他念完研究所的学位,千辛万苦成为一个律师后,又拼命接案子。他想多存点钱,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至少要有五十坪大,将来除了老婆外还可以多养两个孩子。也许他会开一家自己有股份的联合律师事务所。他和以前班上的几个女同学已经说好了的,等大家有些资本就可以进行。   他的人生计划本来就把贺佳勤放在里头的,虽然他没有说。他有点笨,没有说,有点懒,没有说……为什么女人会认为没有挂在口头上的就不是真爱呢?   “我说过的,”杨选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负“举证责任”就可以挽回他的爱人,“我曾经告诉你,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孩子……我还说过,如果我娶了你,我们就换大房子。我也说过,你嫁给我以后,你就可以不要那么辛苦地到处奔波,到处采购……我也说过至少一百遍以上的我要你!”那是在床笫间最亲密、最忘我的那一刻杨选的习惯用语。   “这不算求婚吗?”杨选真的以为这些就是海誓山盟了。他的诺言,实实在在。   “你问过我要不要嫁给你吗?”佳勤丢过一句话来,“并没有,对不对?只是你要怎样,你要是娶我就怎样……”   “你不要计较字面上的意思!我以为你比其他的女人成熟……没想到你计较得这么多!”   “你再怎么谴责我都没关系,我是说不过你的。”贺佳勤把手一摊,“我累了,疲倦了,随便你!”   “我现在说来得及吗?”   他又像个跟妈妈讨价还价的小孩子。   这句话像个回力球,撞到坚硬的墙壁又孤单地撞击了他的心。贺佳勤不说话,不说,就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我们在一起五年,走过很长的路,我很感激你。”佳勤说。   “除了感激,其他什么都没有吗?爱,那……爱呢?”   “你很久没说那个字了。”   “你如果要听几遍,我就可以说几遍,我爱你,我爱你……”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五年前。”贺佳勤面色凄怆地打断他。她的眼睛还在巡视四周,把小桌子上一瓶她忘记带走的香水放进皮包里,“那时我曾经很感动……”   “来不及了吗?”   杨选的声音变得无助,他感觉自己忽然像条被丢弃在街头的流浪犬。   “选,我只是要搬出去,我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你不会跟他住在一起吧?”杨选一步一步退守他的防线。   “不会。”男人,不多观察,她也不放心。她不小了,过了年就是二十九岁,比杨选大一岁。她没有时间再瞎耗光阴,虽然她也不能瞎着眼就走入婚姻。   和杨选,她花了五年时间。如果谈恋爱要的是结果,她的投资报酬率便等于零;如果该重视的是过程,那还过得去,他是个好男人,没什么对不起她的,虽然也不怎么有趣。五年的恋爱史是两人人生力争上游的过程,从一无所有,慢慢到什么都有。可是爱,像一个得了老化症的婴孩,柔软的皮肤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鸡皮鹤发,再不能博取他们甜蜜的笑意。   不只是无趣,无趣会变成一匹叫做空虚的兽。每一次贺佳勤从国外采购回来,迈向自 己习惯的家时,她的脚步都很沉重,好像回家代表绚烂生活的结束,她必须面对他堆放得满客厅的脏衣服、臭袜子,以及各式各样的易拉罐空罐子,信箱中拿出来的五颜六色宣传单也会飞了一地,有点洁癖的她实在无力承受这种长期的折磨。   就杨选的说法,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用小事来审判他们的感情。贺佳勤懂,只是她难以忍受。就跟杨选会虚心接纳她的井井有条,却坚决不改自己混乱的态度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孙祈伟的出现,这个裂痕也许会在十年后或二十年后才发生。那时,贺佳勤想,她大概没有力气离开上轨道上了很久的人生。她开始感激杨选没有积极地向她求婚,虽然以她会钻小小牛角尖的个性来说,这一直是埋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杨选的双手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当时她正凝神望着窗外的一大片乌云。   他的手紧紧地搂住她,使她呼吸困难:“不要走,不要走,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不管是什么理由……”   他用了点力,转过她的头,贴住了她的唇,舌尖探索着她的吻。很长很长的沉默中,佳勤闭紧了眼睛。她只是很温柔地接受他最后的吻别。他的唇离开之后,她说:“我得走了。我跟房东约好,要交房租给他。”   杨选愕然,原来她还是要走。   杨选就这样开始成为一个酒徒。以前他在应酬聚会中喝酒,只是沾唇即止,现在他开始饥渴地贪着杯中物,每三天有两天他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若是哪个晚上没出去,他也会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得大醉,有时连鞋也没脱,睁开眼就是天明了。   贺佳勤果真没告诉他,她去哪里。她休假了几天,后来公司说她离了职。她离开的第十天,趁着意识还没有被酒精麻醉,杨选终于把堵在胸口里的话写成一封信寄到她姐姐家:   佳勤: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为自己的人生下什么决定(他一向明白,她外表成熟,骨子里任性),我也知道你可能觉得跟我一起生活无聊透顶,可是我们相知相爱了这么久,多少也留一点机会给我(这是他史无前例最谦卑的措词,他已经写惯措词强硬的律师信了)。我也许不懂你要的浪漫,也许对你要的承诺很粗心,可是我到底还有心;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想一想,你可否也给我时间试一试,我是不是还算一个好男人?这样吧,我们就约在第一次约会的餐厅,我选的是六月六日断肠时,至少见一次面,好不好?多少可以交换这些日子的生活感言,如果你还认为我值得当一个朋友,什么答案我不会太在乎……   他用仅余的清醒找出她姐姐贺佳慧家的电话,问了地址,说他要请她转信给贺佳勤。他又歪歪斜斜地走到楼下,他大学社团学妹李燕珊家(他租这个房子就是李燕珊介绍的),请她帮他寄出去。他另外用传真机复印了副本,拿去放在仓库里。他在那里找出以前参加吉他社时练得他两手长茧的吉他,仿佛也找出被他塞进仓库很久的浪漫,把他写的信当歌词,用一点酒意助兴谱成了咏叹调,随兴唱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为自己的人生下什么决定;   我也知道你可能觉得跟我一起生活无聊透顶……   李燕珊打开窗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她曾经熟悉但又陌生了很久的声音。   她站在窗口听着,直到声音渐息,一阵咳嗽后,夜变得无声无息,除了偶尔驶过巷道的摩托车声,偶尔使她从记忆中稍微苏醒。 3.纽约的求婚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以为爱是简单的,性是复杂的;   到现在,我有了完全不同的体会,原来性是很简单的,像一条晾衣绳;   而爱却像被猫搞得找不到线头的毛线球。   ——杨选   其实,贺佳勤这不是临时起意,孙祈伟在她到纽约之前就已经向她求婚了。他们认识算久了,但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他是她姐夫的高中同学——一个年纪轻轻就以创意扬名的广告片导演。三年前在她姐姐佳慧的婚礼上,他们就见过一面。他似乎天生就有风流倜傥的样子,她对他的印象来自他身处热闹的悠闲神情,还有他随便穿着的深蓝色T恤和同色棉质休闲外套、牛仔裤。他的衣架子不错,看来很是名士派,可是他带了一个不相称的人来。   那时,孙祈伟身边有个女伴,直直亮亮的长发披肩,瓜子脸,眼睛圆亮圆亮的,像一个芭比娃娃。她的外貌太出色,差点抢掉新娘的光彩,虽然贺家姐妹这一对清秀佳人也一向是众人眼光的焦点。   “女孩子漂亮没大脑是没用的。”后来,孙祈伟只是这样解释那一段过去。听说那个美丽的女孩当时已经进入演艺圈,是某导演努力栽培的新秀。她生怕世人没看见她的光芒似的,穿了一件镶着羽毛的红色丝绒小礼服,裙子很短,短到恰巧安全地露出她修长的双腿。贺佳勤笑着对姐姐说,看,有人来抢你风头,心下却觉得不知那样的穿着和唱红包场的歌星有何区别。   这位新秀没演多久的戏,就嫁入了豪门。不过,孙祈伟不承认他是被她抛弃的。他说,当他发现她有一次问他,有人推荐她学《易经》,《易经》是不是佛教经典时,他就觉得没有必要再“教育”这个女孩了。   男人总是这么说,谁会承认自己是感情中的弱者,承认感情的结束是因为自己条件不如人?   他们再度相识是在贺佳勤的姐姐贺佳慧家开圣诞Party。贺佳勤单身赴会,她和杨选各走各的路,杨选应了律师事务所所长夫人之约。   贺佳勤嫌律师们的宴会太无聊,开口案件,闭口法条,参加过几次杨选同仁的饭局之后,她就不肯再与他一起出席了。再说,她和杨选同事的太太和女伴们也格格不入,她们多半是乖乖牌,外表是,内在也一定是。贺佳勤曾对杨选说:“你认识的那一竿子人,如果把他们的脑袋剖开来看,可能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正方形。”   对从小在父母期许下学跳舞、学钢琴,又自觉有双鱼座浪漫的贺佳勤而言,和杨选的同事们相处,就好像为她缚上手铐。   所以,她一个人赴佳慧的宴会。她和杨选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杨选本来说好要送她去,但因杨选午睡赖床,她叫了老半天他才醒,两人出门时已经晚了,她就要杨选自己先走,她再打电话叫无线电车。杨选果真匆匆地走了,而她在打遍所有无线电叫车的电话,却没人肯载她时,欲哭无泪,一边诅咒着杨选的不知体恤。   情急之下,她打电话到姐姐家求救,听到姐姐在电话那头一呼:“谁去载我妹妹来?”不久,一个悦耳的男声接了电话:“你在哪里?把地址告诉我。”那是孙祈伟。他专程开车来,把她接到姐姐家。   这一次,他也是形单影只一个人,没有带任何一个穿得像圣诞树的女人来。   他显得有些落寞。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姐夫的高中同学至今有三人仍是死党,号称三剑客,孙祈伟是其中一个。三个人之中,独独他是一个人。其他两个都有儿有女了。   他们笑他,第一次看到他身边没有美女,他说,有啊,指了指贺佳勤。   “别想染指我小姨子。”佳勤的姐夫张正中说。张正中是小儿科医生,刚升了主治大夫,拥有娇妻、幼子与华屋,正处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期。贺佳慧像个尽责的小妻子一般,一会儿在厨房做菜,一会儿来客厅搭几句话,招呼一屋子十来个客人。   “其实他们蛮配的,”三剑客的另一位朱远望说,“郎才女貌,哦,不……郎有才有貌,女也有才有貌!”   “你过奖了,别乱点鸳鸯谱好不好?”佳勤笑着说。   “怎么不叫杨选来?”从厨房端菜出来的佳慧忽然问道,当着众人的面,让佳勤有点难堪。   “别提了。”佳勤白了姐姐一眼。她感到姐姐这一问分明是故意,在对众宾客宣称,妹妹已名花有主。   “难道律师在过节的时候还打官司?”佳慧假装没看见,对众人说,“我妹妹有个律师男友……”   “姐——别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好不好?”佳勤和佳慧才差一岁,个性却不一样。佳慧是个连思想都不会出轨的女人。   “你们两姐妹倒都有眼光,专挑最好捞钱的行业嫁。”又有人说话了。   贺佳勤恨不得早点拿强力胶把佳慧的嘴巴贴起来。她假装在欣赏墙上的画作,一会儿以眼角余光瞄着大家的反应,发现孙祈伟正百无聊赖地按着电视遥控器,一台按过一台,每台都没超过三十秒。   当大家说说笑笑时,他都在看电视。“电视有什么好看的?”不时有人提醒孙祈伟。孙祈伟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   “平常,真的忙得没时间看电视……”他一转头,发现坐在他背后的竟是贺佳勤,对她苦笑道。   “我以为你们做这行的,对电视都了如指掌。”   “也许是做一行怨一行,广告拍多了,影像处理多了,只觉得看电视像是在工作,有点反胃。”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   “因为……”孙祈伟苦笑了一下,“有点无聊。”他又压低声音说,“早知道,不该来张正中家参加聚会,听他们聊的都是事业经、爸妈经,不然就是股票经。他们都是正常人,还没到三十岁就决定结婚生子过家庭生活的正常人,我……好像一点也扯不到边。”   “那你为什么要来?”   “你的问题还真多。”他低声说,作势要用手指点她的鼻子,但只是一个手势而已,“因为我一个人更无聊。”   “我以为你的生活多彩多姿……”   “我每天要处理的画面也许多彩多姿,但我的生活是标准的乏善可陈。我为了拍片,已经连续四天,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从清晨睡到黄昏,被张正中的电话吵醒。他叫我来吃饭,就是这样。害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你们都带了圣诞礼物来交换,而我,什么都没准备……”听他这么说,贺佳勤打量了他一下,给他出了个娱宾的好点子。   晚会结束时,抽奖交换礼物。出乎大家意外的高潮,是孙祈伟带来的。他脱下自己的深蓝色休闲外套,开始对众人宣布:“这一件是Armani的秋冬装,八成新,价格过得去,请让我参加抽奖吧!太太抽中了可以送给先生,先生不要可以送给情夫,情夫不要可以送给哥哥弟弟,再没有人要可以生个儿子等他长大……”   所有的在场嘉宾都笑弯了腰。   佳勤自己准备的是一套英国Wedgewood的咖啡杯,佳慧抽走了,乐得合不拢嘴。佳慧一向喜欢佳勤选的东西,家里的装饰品,无一不是经过佳勤核准才买的。   那件外套,竟落到佳勤手里。   孙祈伟对她眨眨眼睛。这倒出乎佳勤的意料。这个点子是她随口诌的,没想到孙祈伟 除了是个导演外还会耍宝,也没想到衣服会落到自己手上。   她想还他,又怕他觉得自己不赏光。   佳勤告辞的时候,佳慧帮她吆喝,要找一名顺路的司机。孙祈伟站到佳勤面前,说:“好歹让我送一程。因为……我的外套在你手上,你总不会忍心见我从这儿走五百米到停车的地方吧。那一定会冻死……”   佳慧啐了他一口:“你司马昭之心,尽人皆知。”但还是把佳勤推出门,意味深长地说:“佳勤,别在外贪玩,一定要安安全全回家!”   “放心,我不是大野狼,不会吃掉你妹妹!”   她坐进他车里时才十点多。“家庭式的聚会,总是在年轻人的聚会还没开幕前就先散场。”孙祈伟说,“你去哪里?要不要兜兜风?我是合格赛车手呢!”   贺佳勤并不想回家。她忽然舍不得回去。她还把对杨选的气酝酿在自己心里。   她又端详了孙祈伟一眼,心下有些犹豫。“放心,我不是坏人,你在看我会不会诱拐你,对不对?”   “我也不是容易被诱拐的未成年少女!”贺佳勤还嘴说,“走吧!”   市区里严重堵车。他们聊了起来。佳勤发现,他和她一样,都喜欢高更和莫蒂里亚的画,也都喜欢Bob Dylon和Tom Waitz的音乐。前者被杨选批评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作品,后者的音乐,每一次她播放时,杨选都要求她关掉。   佳勤还发现,她读初中时,曾在《北市青年》刊物上剪下几篇文采华丽的议论文,正是孙祈伟的作品!   “十多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我会在这么商业的圈子里鬼混,混到现在,感觉一事无成。”   “你一事无成?那我怎么办?”佳勤也不吝啬地倒起苦水来。她说,她的工作看起来是环游世界买东西,常常引起众人羡慕,但是做久了,觉得自己的工作既无理想又无创意,只是在替阔太太们当买办。   两人能够同病相怜的原因,据孙祈伟的说法是:“我们都是凭着年少时对艺术的一种自以为是的品位,让功利社会进行灵魂的剥削。”   “最近我想休息了。”孙祈伟说,“这一年,拍的片子不可胜数,休息的日子少得可怜。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   “那你怎么还有时间当花花公子?”贺佳勤忍不住开玩笑。   “张正中说我是花花公子?拜托,看在他娶了你姐姐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孙祈伟干笑了两声,“貌似老实的人,才是最危险的。我……我受的是不白之冤……你信不信,这两年,我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上一个女朋友,是在两年前的圣诞节之前分手的。”   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向老师解释自己今天为什么没带家庭作业本子来的小孩。   “我的工作日夜颠倒,有可能当花花公子吗?连酒国名花都看不到!而且……”孙祈伟开车只用左手,方向盘在他手里像一只泥鳅,流利地转动着。从他开车的样子看来,他不像在说谎:“而且做我们这一行,能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女人,大明星,模特儿,漂亮都够漂亮,但是,她们都是没有脑袋的草包。她们像泡面,刚开始你会被香味吸引,觉得滋味一定很美妙,吃下去,会觉得很空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有些人,只有空壳,没有灵魂,只是无意识地在世界上吃喝拉撒睡……”   没想到他的感慨这么多。   他说,他最近在检讨自己的生活步调,希望能够让工作的脚步缓慢一点。“毕竟人类是为了生活而工作,不是为了工作而生活。生活应该放在第一位,不该舍本逐末……”   原来安静倾听的贺佳勤,又出了个主意:“我们疯狂一下,到苏澳海滩去看海吧。那里的海滩,人少,很美,好不好?”   “好主意!”他刚刚摆脱了车阵,催了催油门,就扬长而去,一点儿也没讨价还价。她以为任何正常男人都会说,太远了!   从台北到苏澳,不管怎么开快车,至少都要两个小时。   一路上,孙祈伟倾听着贺佳勤款款述说的往事。贺佳勤小时候,因为父亲调职之故,曾在位于兰阳平原的苏澳镇上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很小,苏澳港还没完工,她对苏澳的记忆却很深。她记得那里有好吃的米糕、脃仔鱼汤和有圆白鹅卵石的沙滩。太阳出来时整个小镇都充满鱼干的味道。还有没事就可以听到大海唱歌。   说出苏澳海边时,她并没有考虑到现实的距离,也没想到,现在已逼近深夜,而她正坐在一个算是陌生人的车子里。   她被自己充满渴望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像从前那个爱听海浪涛声的小女孩,一直住在她的心中,那个孙祈伟所说的“灵魂”居住的地方。   孙祈伟二话不说开往她要去的地方,使贺佳勤一阵感动。她望着他略带秀气又不失男子气息的侧影,默默欣赏着他的干脆。   浪漫就是一种顺着心之所向往前走的干脆吧!贺佳勤觉得自己很久已没有被男人宠爱过。她独立惯了,照顾人惯了,可是,她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需要被溺爱的。很久以来,她没有被男人这么毫无理由地溺爱了。杨选总要一些理由,一些合乎他的逻辑的理由。在日常生活中,他照样是个律师。   “以前我和我姐姐常到这里来。那边的沙滩旁有个岩洞,在那里头唱歌,可以听到十次以上的回音……”   贺佳勤说那是她最值得怀念的一段童年时光。“以前沙滩上还满是白色鹅卵石,现在,大部分都给游客拣走了。嗯,这里还有,送给你当见面礼。”   她把一颗拇指指甲大的鹅卵石塞进孙祈伟的手心。海风扇动着孙祈伟长过耳下的发丝,遮住他的脸。她看不出孙祈伟是什么样的表情。   已经过了午夜,云层慢慢挪动着,把月光送了出来。孙祈伟卷起裤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海边。   对孙祈伟来说,大海的呼唤也久违了。他记得在台东当兵时,每天驻守在花东海岸,一望无   际的蓝。那一段每天盯着海的单调乏味的生活,竟然是他活到现在最闲散浪漫的时光。他常常睡在片场,打盹时莫名其妙地就梦见那一片海岸,梦见无数的海豚,对他发出吱吱的声音。   在现实世界中,他只看过一次,一只飞旋的海豚在他站岗前方的海面跃出,像陀螺一样转了一个漂亮的圈。   “别再过去,下面有海沟!”   正想得出神时,贺佳勤的叫声唤得他回过头来。孙祈伟愣了一下,缓缓走向她。   “回头是岸,”贺佳勤说,“这里的海看来很平静,其实,离岸不到几米,就是比悬崖还深的海沟。以前,不知道危险的游客来这里游泳,每年总会误送几条人命……”   讲到这儿,贺佳勤住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嗦了。他的表情在月光下如此柔和,如此怡   他就站在沙和水的交接处,对她伸出手。“你不过来玩玩水吗?我在,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从来不怕水。”贺佳勤的泳技值得自夸,虽然她也不想挑战两人前面诡谲的海域。她把手递给他说:“我想你不会害我……”   话说得太早,他将她猛力一拉,两人一起跌坐在沙滩上。一波来势汹汹的浪潮将他们齐肩淹没。   贺佳勤打了个冷战,随即笑了出来,把冰冷的水往孙祈伟脸上泼:“你这个小混蛋,竟敢——”   她翻坐在他身上,把他整个脸压进另一波的潮水里。潮水退去,闭着眼睛的他像个死人一样,全身冰凉,一动也不动。   “你还好吧?”她连叫了两三声,他仍如僵尸一般。她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上,天哪,竟然没有了呼吸……怎么办……“你没事吧,你……”   “你醒醒啊!”她搀起他的肩膀摇他。孙祈伟一个大翻身,反而把她压在下面,说:“你像只猫,很容易被诈死的动物欺骗……”   他把唇放在她的唇上,使劲地吻她,仿佛要把她的灵魂一口气吸进自己的体内;贺佳勤的口中涌入了冰冷海水的咸味,以及他温暖而柔软的唇。她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惟一的念头只剩下更狂热的回应。她紧紧攫住他的肩膀,触及他坚实的臂肌……   很久,打了个喷嚏,孙祈伟才想到这是冰风颤颤的十二月底。他们全身都湿了。“如果我们继续在海边吻下去,明天,早起的鸟儿会发现两具尸体。上车吧!”   除了孙祈伟车中的一条睡毯外,没有任何衣物可以御寒。他把暖气开到最大,让毯子盖住两个人,对她说:“把衣服脱了,小心着凉。”   她并没有着手解开自己的扣子,半开玩笑地刷的一声拉开他前胸那条长长的拉链,手指划过他胸前微鬈的毛发。他的手随即灵巧地解开她的扣子,并且迫不及待地松开束缚着她那丰满乳房的胸罩。海浪涛声之中,他们的听觉消失在彼此的喘息声里。   杨选并没有追究,为什么贺佳勤第二天黄昏才回来。他真的以为她住在佳慧家。佳勤有时会住在佳慧家,和姐姐叙叙旧,佳慧还没有小孩前,婴儿房偶尔会成为佳勤的小客栈。   佳勤到家时,杨选还在睡觉。对他来说,睡觉一直是假日的最大享受。   “等一下吃什么?”   这是杨选在半睡半醒间讲的第一句话。他睡得很安稳,根本忘了她没回来。   “你只关心中午吃什么,不关心我去哪里吗?”她很想这么问。   “玩得好吗?”他又翻了个身。   “嗯。”   她闻到残存的酒气。“你喝了酒?”她一向不喜欢他把酒味带进屋子里来。“他们,唉,圣诞节比赛谁XO喝得多,我只好当仁不让。昨天我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我的车有没有在车库里?”   “你酒醉驾车?”   “不是,放心,我是优秀驾驶员,只是不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   “酒量不好,又爱喝,真是的……” 6.吉他社的学妹   过去我欣赏一个女人,常是因为她美丽的身体;   我离开一个女人的理由,却是因为她不懂我的灵魂。   我以为我要求得不多,其实,在爱一触即发后,   我对爱情渐进式的贪婪远超过我的想像。   ——孙祈伟   “习惯一个女人,不管爱不爱她,男人还是无法忍受她的离开。”李燕珊听完杨选酒后的咆哮之后,像个专家似的,只搁下一句冷冷的安慰。   李燕珊是杨选念大学时吉他社的学妹,杨选也是她的吉他指导小老师。刚离开学校的前几年   ,他们那个小组偶尔还会聚会,看看大家最近活得好不好。李燕珊从心理系毕业后就进了报社跑妇女团体线,一边在某心理咨询专线当义工,后来发现自己的个性实在受不了别人把她当情绪垃圾桶,干脆彻底地学非所用。她后来申请转调财经线,又报考了企管研究所,一边工作,一边念书,才觉得生活踏实起来。她宁愿研究没有感情的东西。   她恨那些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的心理分析,但看到杨选这么沮丧,忍不住又当了他的情绪垃圾桶。   杨选,在别人眼里,是自信满满、思路清晰的年轻律师,在她眼里,却只是一个生活低能症的患者。他处理自己的身边琐事,一向低能。她记得念大学时,杨选曾经问她,她发质看来很好,可不可以告诉他,怎么样保养才不会让头发干干黄黄。李燕珊这才发现,这个大男生怕头皮出油一直用洗衣服的肥皂洗头。她看他已经把自己的头发糟蹋得差不多了,就要他回去用蛋黄保养。杨选照做了,第二天来告诉她,昨夜他一整头像蛋花汤。原来他用滚烫的热水往头上淋,把头发上的蛋煮熟了,一条一条地挂在发上,好不凄惨。   杨选对她一直像哥儿们一样,并不管李燕珊对这份友情的属性认同是否也一样。一直在他有了女友之前,她都是他的生活顾问。   无论如何,他交女朋友这件事,并没有找她当顾问。否则,她不会“推荐”贺佳勤。   在杨选退役,在法院当法务助理的那年,她帮杨选找到这个位于她楼上的房子。杨选为他的老板忙完选举后,辞了职,花了一段时间啃书考律师。那一段时间,为了让这个学长好好读书,李燕珊到巷口买早午餐,都会为他买上一份。杨选吃得过意不去,索性交“伙食费”给李燕珊,请她打理。   燕珊晚上得上班,晚餐没法帮上忙,但下班后她还是会为杨选带上消夜,因为杨选连一顿晚饭都会亏待自己。她总是发现他在吃泡面,连小孩当零食的科学面也可以成为他的正餐。   “吃太多会得肝癌!”不管她怎么吓唬他,他都依然故我,好像他的身体本应该由别人照顾,与自己无关。   燕珊也不会做饭,更不爱做菜,两人成为“外食搭档”整整半年。   她像杨选的保姆,她以为,他们最少该算是好朋友吧?可是,在贺佳勤搬进来那天,她才知道杨选有这号女友。   “听杨选说,你是他的学妹,一直在照顾他。”这是贺佳勤对李燕珊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是敌暗我明。李燕珊脑海里浮出这个成语来。刚开始,她有被出卖的感觉。   从贺佳勤搬进来后,她与杨选的“外食搭档”关系宣告失效。她不再主动去按楼上的门铃。      从此,她和杨选就是单单纯纯的关系——过去的学长与学妹,现在的楼上楼下邻居。其实,贺佳勤没来之前,关系似乎也一模一样,因为李燕珊从来没想让任何感觉影响她的生活,她总是努力地抑制任何感情的发酵。   在事业上她冲劲十足,可是在感情上,截至她二十七岁之前,她交的都是一张空白成绩单。她宁愿交空白成绩单。   也许是因为看父母婚姻看怕了。她的父母看似注定白头偕老,在外人看来是一对佳偶,在家却是一对怨偶。几乎从她出生开始,两人说话就是尖酸刻薄,针锋相对。他们两人都聪明,所以,如果把他们的话语用液体来比喻的话,铁定是硫酸无疑,每一次泼出来,都足以让对方百分之九十的肌肤灼烧,溅出的剧毒,连小孩的心也被腐蚀了。偏偏燕珊家的孩子又有半打之多,燕珊长大后真的想不通,彼此如此仇视的夫妻,为什么在制造孩子这方面,还可以如此契合,如此同仇敌忾?   “你好像都不需要男朋友啊。”在贺佳勤搬来前有一天,杨选在她的住处吃着她带回来的肉羹面,怕闲着没话聊,忽然迸出这句话来。   “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燕珊淡淡地回答。   “你是不是同性恋?”杨选跟她开玩笑。   “同你的头啦!你不能因为我对你没兴趣,你就说我同性恋!”李燕珊和杨选说话,偏偏喜欢占上风。   “你有没有考虑交男朋友啊?”   李燕珊看了看杨选的眼神,想确定他是什么意思。显然,他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单纯地在抬杠。她小心翼翼,不要让自己失望的表情流泄在脸上。   “一定要有男人,女人才能好好过活吗?”她反问。   “上帝创造男人和女人,就是要让阴阳调和,世界才圆满……”不等杨选说完,她即冷笑道   :“你应该说,上帝创造了女人和混蛋!”   “你没吃过男人的亏,不应该这么愤世嫉俗。谁对不起你啊?”杨选说,“混蛋的也不一定是男人啊!像我,唉,也不知为什么,不是我对不起女人,是女人,唉……你们女人——”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认识的女人那样,罪名可别赖到‘我们女人’头上来!”燕珊马上接口。对杨选被“兵变”的事,她是明白的。杨选大学时的女友是吉他社的另一名学妹。他殷殷对待她三年,当兵不到三个月,女友却爱上了一个研究生,跟他说再见。为了这件事,杨选特别告假外出,找不到女友,只好找住在宿舍的李燕珊哭诉。李燕珊陪他在校园的草丛里躲校警躲了整晚,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痴话傻话,就是怕他会去自杀。   她为他做了一夜的心理分析,频频对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恋一枝花。总之,杨选到现在还好好的,她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燕珊做事利落,但她知道,自己绝不是个爽快的人。她不乘人之危。否则她会告诉他,其实,在你决定追你的前女友时,我的心好像被撕成两半。她和杨选数年来交情甚笃,相谈甚欢,但两人都没有去踢临门一脚。   若杨选无心,她宁愿选择做哥儿们来得妥当。她像蜘蛛为自己结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网。   和贺佳勤打照面时,李燕珊又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冷笑:原来他喜欢的还是同一类型的女孩子——娇小丰满的身材,日本连续剧女主角那个娴淑的脸蛋,留长发穿长裙的故作优雅,动不动就露齿而笑展现的甜美风情。杨选的品位,唉,和百分之八十的男人没有区别,前后也很一致。杨选吉他社的学妹,原也是这个类型的。   李燕珊还是比较欣赏自己的型。贺佳勤在口头上比她慷慨得多。她一见李燕珊,便对杨选说:“你那学妹,很有现代感,如果把眉毛画得有角度一点,涂上暗紫色口红、黑色指甲油,就能艳惊流行界!”   杨选可不懂欣赏古怪的东西。他说:“别提了,她那巨大平板的身材,像男人婆,每天白衬衫牛仔裤,没看她穿过裙子——我们以前等了好几年,说定李燕珊穿裙子我们就放鞭炮,买了一串鞭炮在社团里,结果,她四年来没给我们一点机会!”   “男人婆”之类的形容词,还是杨选在楼梯间遇到李燕珊时形容给李燕珊听的。说完杨选哈哈大笑,李燕珊狠狠地瞪他好几眼。   “随你怎么说,本人喜欢穿牛仔裤,不行吗?我还会穿牛仔裤进棺材呢!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杨选做出落荒而逃的样子。   为什么她总是最好的听众——在他失恋时,她都在他可以找到的地方?   她听着杨选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嗦嗦地自问自答:“我哪里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是真的很爱她,我哪里做得不好,她可以告诉我呀!没必要一声不响就……”   “你告诉我,她要的爱是什么?女人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燕珊好心地劝他去听某基金会办的人际沟通系列演讲。“你要问女人要的是什么,我也没法解答,因为,我不是一般女人。”她这么说时脸上有几分傲气。   杨选接受了她的建议,但只听了一场演讲。一位公关专家举了一个小故事,说明日常生活中说“我爱你”的重要。他说,他有一次在为某大成长班学员们讲“爱情沟通”时,特别规定学员当天回家要做作业,回去告诉老婆“我爱你”。大家本来都抱怨:老夫老妻,说这废话干吗?在他三令五申之后,大家才回去做作业,结果效果非同凡响。有的人的老婆,切菜时听到这句话,忽然剁伤了手指;有的人的老婆第二天宣布,每月多发五千块零用钱给老公;有人发现老婆半夜起来躲在厕所里哭;有人当晚浓情蜜意起来,不小心又有了;有一个人找不到去外头打麻将的老婆,逾夜不归,他干脆走到自己儿子房间,对儿子说爸爸爱你。结果儿子竟然哭了,对他说,我以为你们都不爱我,我本来想明天就去死的。   听讲师讲了一大堆“感人热泪”的故事之后,杨选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他才不信这是真的呢。当他寻思,自己是不是曾对贺佳勤说过我爱你的时候,讲师征求志愿者上台发表感言。虽然听讲的百分之七十是女生,惟一的一位志愿者竟是一位中年男子。   “我很感动。虽然我自己想了几遍,今天还是没办法回去跟太太说我爱你,因为我们之间……咳,确实有些问题存在,要开口,没那么简单……可是,”中年男子面对观众,像作秀一样声音洪亮地说,“我愿意在这里说,我爱你们!请大家跟我说一遍:我爱你!”   有些人跟着他念“我爱你”。   杨选想,这人若不是杰出的传销人员,也一定上了太多“成功学”之类的训练。这些训练都以为,只要你在大庭广众中大声说出自己的理想,就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会帮助你成功。只要你每天早上醒来在镜子前对自己说“你长得很美”,就好像真的会变美一样。   这叫信心喊话。   “我爱你”也可以信心喊话吗?他真想上台抢麦克风说:“老兄,别在这儿叫嚷,我看你还是把你登台作秀的勇气拿回去对你老婆说‘我爱你’比较实在。”   那个中年人最后说:“看!我们谁都会说我爱你的,不是吗?”他眼中泪光晶莹,被自己感动了。   来听讲的人,似乎也陶醉在一片滥情的气氛之中。滥情两个字,是杨选为这种类似靠鼓动群众力量来达到暂时性效果的“布道大会”所下的评语。   他嗤之以鼻,想率先离座。   但两只脚却像粘上了强力胶一样动弹不得。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角也被泪水濡湿。他当然不是被那个上台信心喊话的家伙所感动。他是被“我爱你”这三个单纯的字感动了。   贺佳勤指责他对她不够关心,没有让她浸沐在“我爱你”的氛围里。为什么她可以这么义正辞严地把过错都推给他呢?难道只有男人应该说“我爱你”?   他也想听到“我爱你”,贺佳勤对他也一样吝啬。就像第一次他在月光下,一株山茶花树旁吻她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喜欢你”,她只是低头浅笑,没有拒绝他的吻而已。她比他认识的女孩来得有个性、开朗,即使是做爱,她也是最不忸忸怩怩的。可是她对“我爱你”这三个字,也是只收不付。   “每个女人都渴求男人说我爱你,可是,她们像小时候的陶制小猪存钱筒一样,吃下‘我爱你’的硬币,硬币只进不出。除非你哐当一声把它们摔碎,否则,你看不到她们肚子里藏有多少被压抑的财富。”   杨选偷偷用西装袖子拭掉自认为可耻的泪迹之后离开会场。打开家门前,他先按了李燕珊的门铃,正巧她在,他就对她发表了感言。   “在她离开以前,我似乎也没听见她说她爱我……”   “你又喝了酒?”   “只是……刚才走路回来,路过那家专卖红葡萄酒的酒吧,顺便进去了一下。”他笑着说。他有酒胆,没酒量,大概两杯红葡萄酒下肚,脚步就轻飘飘的!   “真是无药可救!”李燕珊低声咒骂。她猛然又发现,他藏在背后的右手上还拿着一个长形的纸袋子。“那是什么?又是酒?”   李燕珊一把抢过来:“送我!”   “你太野蛮,”杨选说,“我刚买的,法国勃艮第最好的酒!”她不管他,径自把酒收了起来。她强逼他去听演讲,就是不想让他闲时无事借酒浇愁。既然他想要知道爱是什么,就该听听别人怎么说,光喝酒是没用的,徒然让自己的世界缩得更小,让他的神智走进死巷。   杨选愣愣地站在门口。   “其实,看你这样一个大男人,为一个女人的离开伤心成这个样子,我实在很感动。”李燕珊想对杨选说,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女人虽说不想伤人的心,但也不讨厌看到男人为自己失魂落魄。   李燕珊看着呆里呆气的他,胸口酸酸地疼了起来。“你还没吃饭就喝酒是不是?”   杨选发呆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按住自己的胃,眉头微皱。李燕珊就明白了。他从大学时代就常闹胃痛。   “进来吧,我有胃药,我的冰箱里也有冷冻水饺。如果你不嫌,我煮给你吃!” 8.自己的归宿   爱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   是在两人一起喝咖啡,各自拿起报纸来看的时候?   还是当他正在上小号,你会不以为然地走进浴室拿东西的时候?   或者,从他打电话约你吃晚饭,你认为理所当然,   再也不会怦然心跳的时候?   ——贺佳勤   贺佳勤以为,她和孙祈伟只是一夜风流。   她为自己在圣诞夜的莽撞感到有些罪恶感,但也有一丝甜蜜,就像渴望再见到他,又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一样矛盾。   她想告诉孙祈伟,她不是这么容易跟人家上床的,但是也知道,讲了,只是徒然增加了虚情假意。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不是这么容易跟人家上床的,所以请你为我负责?才不,她又不是十七岁。如果孙祈伟真是猎艳高手,必然会把这句话暗暗闷在肚子里笑,或许他会自言自语地说,啊,真是百发百中,每个女人都曾对我这么说。   她并不要他负责,就算是他想一夜风流也没关系。严重的事情在于,她不能确定那天她正处于安全期,而在荒郊野外的小旅馆中,他当然也没有戴保险套。那一天她就想到了,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事情发生,没有提醒他什么。澎湃的潮声和怦然的心跳,使她忘记自己不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女。   那一天夜宿在濒临着渔港的小旅馆,并不是很舒适的投宿体验。房间里烟味很重,四处泛着咸鱼干似的湿气。还好床单是干净的,浆过的白色床单有阳光的气味,使一向嗅觉敏锐的贺佳勤忘了挑剔。   缠绵到半夜,醒来已经快到中午。孙祈伟还闭着眼睛,凌乱的头发覆盖了他半张脸,大半的身子裸露在白色薄被外,好像是希腊神话中狂欢后尽情酣睡的牧人。   他睡觉的样子也是很任意的。   贺佳勤裹着毛巾,走进浴室刷牙。就在她埋怨旅馆牙刷,刚才硬刷出她一口血丝时,有力的手臂又环住了她的腰身。   “我喜欢你的体温,抱着你入梦,好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夜温泉。”   “泡一夜温泉会皮开肉绽的……”她说。话未说完,他就用手堵住她的唇,一只手环住她,撩开她的毛巾。   就在大镜子前,贺佳勤面对着自己的裸体。在三温暖与各种美容按摩、护肤用品的维护下,她的肌肤和二十岁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她看了自己一秒钟,又把视线迅速挪开,因为未着寸缕的他正用指尖轻巧地挑逗她的乳房,像一只汲汲采集蜜汁的小蜜蜂。   热情再度被煽动,虽然在镜子前面她还是感受到无所遁形的压迫感。孙祈伟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说:“看,你真漂亮,你像拿着水罐的那个维纳斯雕像。”他把她扭开的头扶正,“看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孙祈伟说,“身体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她当然看过自己的裸体。   但她并不曾与一个男人如此坦诚相见,且一起注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像弹奏钢琴般滑过自己起伏的曲线。   “不要。”   “你真的很美。”   在他柔声鼓励下,她终于有勇气看自己。   “你的眼神很妩媚。”   他轻易地抱起她,放在床铺上。“让我先把牙膏泡沫漱掉。”她挣扎着。   “不,我们可以一起刷牙!”他用舌头撬开她的舌。她咯咯笑了。   就这样,他们到了中午。开饭店的老太太猛猛地敲门,大叫:“退房时间到了。你们是不是要住下去?”他们才匆匆起床换好衣服。   孙祈伟要送她回家,贺佳勤却坚持搭火车。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也没阻止她单独搭火车。   贺佳勤想一个人静一静,也许会为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发生的事理出头绪。但一个人的时候,   脑子里的各种念头反而更混乱了。她太累了,当火车开出山洞可以望见海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很熟。   关于安全期的事,她到了第二天才想到。她找了一位熟识的妇科医师,请他帮忙。她不想让自己一直担心到那一天来临。末了,她的医生朋友还跟她开玩笑:“你可不是未成年少女,别再有恃无恐地玩这种把戏!”他还开了避孕药给她。贺佳勤羞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跷两个小时班去看医生,回到公司,总机小姐一看到她就说:“贺经理,有人送花给你。”小小的办公室里放着两大篮玫瑰花显得很拥挤,送花的人舍得,也有好品位,两大篮玫瑰花,都是花苞比蛋大的粉色香槟玫瑰。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香气。   没有署名。她打到花店去,花店的人说:“他说你一定知道他是谁。”是的,她知道他是谁。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大手笔送她玫瑰花,必然是个刚认识的人。   她以为,她和孙祈伟只是一夜风流。他这番多礼,使得她受宠若惊。   送玫瑰花代表什么?代表向过去的那一段致敬,还是对未来的期许?就男人而言,她想,应该是后者。男人对有希望的未来才肯投资,这是她哥哥说过的话。她哥哥立志成为成功企业家,所以娶了一位富商不太漂亮、脾气又大的女儿当老婆,断然舍了温柔美丽的女友。   果然,孙祈伟打电话来,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她半是慌张,半是欣喜。孙祈伟也忙,第三天又没日没夜地投入工作中,但只要一有空,就会打电话给她,或约她吃饭。   不知不觉之间,她把孙祈伟放在第一位,对杨选渐渐疏忽了。虽然,他们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杨选业务繁忙,每天写起诉书到半夜,他只觉得贺佳勤近来脾气不好。   在她到纽约出差之前,他们还发生了一场口角。杨选有一天没事先回到家,在家看电视,等到十一点多,贺佳勤开门进来。   杨选没有看见贺佳勤一脸倦容。他像往常一样,用撒娇的口吻问她:“我有没有消夜可以吃?”“你这么早回来,还问我有没有东西吃?我在公司结账,做到现在才结束!”贺佳勤的怒火在刹那间被点燃。这个晚上,她确实在加班,并不是应孙祈伟的约出去,所以,她的 脾气发得理直气壮。“你为什么不会为我想一想?我也是人,也会累!为什么是我要为你弄消夜?”   “不过是随口一问,你干吗小题大作!”杨选被吼得莫名其妙:“你是不是那个来了?”   “你怎么只会这句话?”贺佳勤最恨他说这样的话。他根本不想了解她,只会像一般男人粗鄙地拿女人的生理期做文章。“你的眼睛里除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别人?你的胃,比我的情绪、我的感受更重要,对不对?   “你看你最近怎么了?以前你不管多累,都会为我炒一些菜吃,现在,很久没对我这么好了。”杨选委屈地说。   贺佳勤听了更生气,他还在指责她!她不说话,回到自己房里,把房门重重关上,锁上。她边想边落泪,六年的感情走下来,本以为两人感情坚实,这使她觉得对他有一份责任,甚至和孙祈伟在一起,她也不免对杨选有愧在心——可是,杨选对她的爱,原来只建立在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这一点上。他记得她为他做的消夜,却不记得,她三令五申,禁止他开女人生理期的玩笑!   杨选没来安慰她。她再度走出房门,想冲个澡的时候,发现客厅的电视还开着,而杨选已经横躺在三人座沙发上睡着了,鼾声匀称,看来他一点也没把刚才吵过的事放在心上。   她觉得自己注定吃亏,因为她比他敏感,她跟他一定会活得不好,因为他根本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记得有个朋友对她说过:“男人找另一半,只是在寻找另一个母亲。女儿才是他们的第一个爱人!”   贺佳勤在表面上没有继续和杨选吵下去,但心里可没忘记。她故意不对杨选说,她要到纽约出差,一直到要离开的那天早上,才打电话叮咛杨选一些她至少叮咛过三十次的个人居家注意事项。   “你……今晚就走?”杨选愕然,“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在意吗?她本来想这么说。“公司临时才通知我要到纽约去开紧急会。”她决定不要燎起战火。   “你们公司真是漠视我的人权。”   杨选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不是很恰当,又暗合了贺佳勤对他的指责:“你的眼睛里除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别人?”   在工作上,杨选是个精明的律师。他会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说话有没有语病,会不会落入对方律师的圈套,或者给法官坏印象;可是在和女友相处时,他不但不谨慎,反而很放肆。他以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生活就要放松……   “唉,你这公司根本没有制度!”杨选天真地指责贺佳勤的公司,还以为自己在为贺佳勤出气呢。   “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我马上要开会。”贺佳勤主动结束了谈话。   她要到纽约这件事,孙祈伟很久前就知道了。孙祈伟为她把今天的班调了,中午,他到贺佳勤的公司接她。这一次他选的是阳明山的茶艺馆,陪她喝了两个钟头的茶,把她送往机场,和她吻别。   “如果不是工作太忙,我就跟你到纽约。”他说,“跟你去欣赏一下流行时尚。”   他对她的好让她感激。贺佳勤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在临别时约她上宾馆,表示他追求的只是她的肉体;偏偏他空出一个下午,只是陪她喝茶聊天,别无所求,那么,他爱得想必比肉体更深些。   很奇妙的感觉在她心底滋生:这才是她所要的爱情。她想,她不该以为,男人有了性之后就不要爱情   “飞到纽约,打电话给我。要记得!手机打不通的话,我的工作室也有答录机,传真也可以,好吗?如果你确定你会住在哪个旅馆,也请你把详细住址和电话留下来——看!我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孙祈伟笑着说。然后他把她往前一推。她顺着人潮涌进登机检查的透明玻璃内,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孙祈伟已经不站在那里。   她以为他会在玻璃墙外对她挥手,而他竟像烟一样消失了,她不免怅然有所失。   到了纽约,她打了电话,在孙祈伟的答录机里留下了她的住址。她尽量不让自己有空去期待   什么。成天在各服装工作室选样和参观各名师的服装秀,她确实也没有时间想什么。她在第三个夜晚接到了孙祈伟的电话。   “好吗?”他的声音很兴奋。   “很好,累死了!”她说,“你呢?好不好?累不累?”   “我也很累。”他的语调却一点也不疲倦,“我刚下飞机。”   “去南部取景?”   “我刚刚送了一份礼物到你住的旅馆楼下大厅,你可以下去领吗?”   “什么礼物?”   “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在楼下大厅看到了孙祈伟,一个人,什么也没带。   “我想念你。”他说,“所以我就来了!”   “你的片子呢?”   “反正想赚这个钱的导演多的是!”他满不在乎地说,“片子还有得拍,但我怕,来纽约找你的机会只有这一回。”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第一次尝到浪漫的滋味。看着眼前为她风尘仆仆而来的男人,贺佳勤怔忡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一个很好的玩伴,毫无怨言地陪着她在纽约东奔西走,并且以他的艺术眼光给她提供选衣服的意见。这一趟贺佳勤到美国来,本来对此地设计师这一季不太有创意的水准感到很失望,有他陪伴,行程变得较不枯燥了。她发现他最喜欢的颜色是深蓝。他在一位专以深蓝色棉布做设计的年轻设计师工作室里眼神发亮,流连忘返。   “你喜欢蓝色?”   “嗯,深蓝。”   “为什么?”   “它是最诡异的颜色,像大海,像星空,看来单调,其实含有最丰富的颜色,像个无底洞,会把人无声无息地吸进去。所以,那个一秒钟可以下几千万种棋步的电脑程式,叫做深蓝……”   她也发现,他的衣服多半是深蓝色。她在下订单时,特别为他多订了三件衬衫。   工作结束后,他也是个优秀的导游。孙祈伟多年前曾在纽约念过电影。“虽然没有拿到学位,可是,该混的地方都混过了。”   他带她看音乐剧,看《猫》、《西贡小姐》和《悲惨世界》。他在她因《歌剧魅影》中甜美的歌声悄悄掉下眼泪时,搂了搂她的肩。在他的要求下,她贴近他的耳朵,把一小段歌词翻译给他听:   让你的心   到一片奇怪的新大陆旅行   把你熟知的世界   抛在脑后   让灵魂引领你回到   属于你的地方   那时你将完全属于我……   在黑暗中,在音乐的爱抚下,贺佳勤的眼眶湿了又湿。这一瞬间她决定了自己的归属。脱离过去的恋情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在过去曾经爱过的人并没有显著过错的时候……可是她不小了,如果现在她没有脱离不满意的爱情的勇气,什么时候能有呢?   爱是不公平的。   你会因你爱的人为你开的那一次车门而感动,   忘记你不爱的人,曾经殷勤地为你开一千次车门。   ——林菊若   “嫁给初恋情人,是不是很无聊的事,你说?”两米高的落地镜前,二十五岁的林菊若对自己穿着白色礼服的身影左顾右盼,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打从高中时就是死党的李燕珊介绍这家婚纱摄影给她,又陪她来试试婚纱,正在逗婚纱摄影店的小博美狗玩,听她这么一问,随口回了话:   “是有点无聊,不过,很多女人渴望这种无聊。”   “所谓幸福就是无聊的同义词吗?”菊若看看镜中的自己,没施脂粉的脸庞在白纱的比对下显得有些苍黄,让她想起当船长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从非洲捧回的象牙雕刻,放在上了锁的玻璃陈列柜里,还是一年一年黄了颜色。她在自问自答,并没有期待燕珊的答案。   嘻嘻哈哈惯了的燕珊,从不会给她什么认真的答案。   两人从来是互补的。燕珊好动,菊若好静;燕珊粗线条像个男孩,菊若心细如发。念高中时,两人好到被编派成一对恋人;两人相处和一般的闺中密友大相径庭,只是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吃四果冰和蚵仔面线,无条件的好交情,素来没有谈过“心”,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   连菊若的恋爱史,燕珊都没主动问过。两人念大学时一南一北,相隔甚远,燕珊到底谈了哪些恋爱呢?菊若也不明了。只记得有一次,在南部念书的菊若回台北遇到燕珊,燕珊气色不甚好,菊若问燕珊怎么了,燕珊说,失恋了。菊若根本没听说燕珊和谁谈恋爱,惊讶地问,谁让你失恋?燕珊摇摇头把嘴抿成一线,维持三秒钟无奈的表情后轻声笑道:“算了,我自作多情!”   燕珊很中性。菊若一直羡慕她那种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事的潇洒。她也羡慕燕珊自自在在的气质,让她留超级短发穿白衬衫、牛仔裤加篮球鞋都那么好看!尽管燕珊已研究所毕业了,也当了几年的上班族。   “幸福是不是无聊的同义词,看人*%!对我来说,是的。对你来说,大概不是。你好像一直很适合无聊的幸福;你不多心,也不偏心,似乎从来就盘算:如果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过着A种生活,你就会觉得A也是你需要的。”   原来,燕珊一边逗狗,一边在想答案给她,罕见的认真态度。   听燕珊这么说,菊若笑了:“听起来我和无聊也是同义词。”过一会儿,她又问起:“那——你觉得赵鹏远如何?”   “很适合你。”燕珊的嘴边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怎么,认识那么多年,试穿礼服了,才问起我的意见?”   “很适合我的无聊幸福?”   “我可没这么说。小赵嘛,还好啦,是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女人会选择嫁的那种好男人。”   林菊若听了燕珊的话,觉得沮丧起来。她知道,燕珊虽褒实贬。她的意思是说,她的未婚夫赵鹏远和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一样平庸。   难道不是吗?   不然,为什么当他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时,她一点也没有惊喜的感觉?也没有感动,虽然她没有拒绝。是因为认识这么久了吗?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像一双顾客付了定金的皮鞋,放了好久,主人终于来缴清金额穿回去。   刚订了婚,原以为会摇身一变,成为一身喜气洋洋的准新娘,可是,日子还是索然乏味,跟原来没什么不同,意志反而更消沉了些。林菊若起初并不懂,为什么一点喜气也没沾染上?直到遇到了杨选,她才一点一滴明白了原因。   人说初见面是三分情,是缘分。但初见后,又再次巧合地碰上他,似乎就是命运的安排了。怪命运,怪天,多少可以掩盖自己不由自主的心慌,以及意志力的不坚强。她不想承认,那全是她的错。   她就要嫁给大学谈了四年恋爱、等他当了两年兵,走上社会后又当了两年男女朋友的赵鹏远,看来多年的感情要开花结果了。一切顺理成章,波折几乎没有;把自己在爱情温室里养大的林菊若,原以为自己对感情的从一而终是因为要求不高,只是要一个让她安心、会对她好的男人。   试完婚纱,燕珊邀她到她新租的公寓去看新租的录影带。燕珊是报社记者,上晚班的,五点多接了一通Call机,说是紧急采访出去了,要她继续看,出去把门带上就行。菊若一边看一边帮燕珊抹地板,好报答她陪着试婚纱。忽然,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门。声音平息许久后,菊若才敢探出头去看。一个男人倚在门口,看来已不省人事。   菊若二话不说,赶快报警,又要警察叫救护车。   警察来了之后,菊若才壮着胆出门。那男人忽然睁开眼睛,用焦聚迷蒙的眼睛看着她说:“谢谢,谢谢。”   失焦的眼珠下,是挺直的鼻梁和落魄的笑容。看得出他的胡子已有好几天没刮,把很有角度的下巴染成了黑白参差。他一身西装已经很零乱,而且满嘴酒气,但没有让她有一丝“坏人”的感觉。   “我刚辞职!”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挥着胜利的V形手势。   “你们认识?”年轻的警员一副茫然的表情。   “不……”菊若话还没出口,男人就接了腔,神志不清的他,说起话来仍慢条斯理:“认识认识,她是我的邻居,我住楼上。”接着把口袋中的钥匙掏了个满地。两个警员扶他上楼,核对完证件,认定该男子是屋主没问题便走了。   菊若打Call机给燕珊,问燕珊认不认识楼上那个男人。燕珊淡淡地说,又喝了酒是吧?冰箱中有解酒的东西,拿一瓶给他。他酒品不差,别怕。他不会犯法,因为他是律师。   菊若上楼按门铃,男人开门时看来已清醒些,满头湿发,应该是洗完了澡。“等等,我去穿好衣服。”他穿衣服的时候,菊若犹豫了一下,怕自己的善举是多此一举,正想转头下楼梯,该男子迅速叫住了她:“李燕珊,你头发长了!”   “我是李燕珊的朋友,”菊若回眸淡淡一笑,“她叫我拿解酒的东西给你。”   “哦,对不起,”男子搔了搔头,一大串水珠顺着他的颈项流下来,“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吓了一跳,让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没关系。”菊若急着要走。   “李燕珊呢?”   “上班去了。”   “哦,我忘了,她晚上上班。李小姐,哦不,你是……”   “我姓林。”   “对不起,我忘了,简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别急着责备自己。因为我根本没告诉你。” 2.试婚纱   菊若和未婚夫晚上很少见面,因为赵鹏远现在是期货分析师,越晚越忙,当他忙得焦头烂额时,连打电话给他都是自讨没趣。自从他做了这个工作后,菊若几乎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他自己忙一段落就会打来问菊若,或商量些有关婚礼的事情。两人情同“老夫老妻”,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好像两人说话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到底,相识时有没有聊天聊到电话线快烧掉的时候呢?菊若忘了,应该是没有吧。每次 看到办公室的女同事甜甜蜜蜜地饶舌,说话说到话筒都湿了,菊若总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有人有这么多话要讲?   赵鹏远当晚打电话给菊若时,菊若把到李燕珊家遇到醉汉的事告诉他。赵鹏远说:“叫燕珊搬家吧,有这种邻居很危险。”菊若想也没想就回答:“不会,他是个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直觉上感到他是个好人,只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当女人诉诸直觉时,男人再说什么也没用……喂,等等,阿若,有客户给我打电话进来,不讲了,Bye,晚安。”前两句话已成为赵鹏远的口头禅,他总不与她争辩什么。   挂上电话后,脑海里浮现的竟然全是那个醉汉的影子。他那像受伤小狗的眼睛激起了她的同情心,使她忍不住在脑袋里做起沙盘推演来:好好的一个年轻律师,为什么要喝得醉醺醺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心事?   她问燕珊。燕珊语气中带着一贯的冷嘲热讽:“有些人,没尝过苦头,一遇到麻烦,就呼天抢地,糟蹋自己。”   “什么麻烦?”   “小小的失恋。理他呢!”   燕珊说她不是影剧记者,不负责做包打听,言下之意,就是叫菊若别再问了。没想到那个星期五晚上,菊若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用餐时,赫然看见李燕珊的醉汉邻居,西装笔挺地坐在邻座,和两位面目严肃的中年男子谈生意。   他稍一别过头,看见了她。   菊若没敢直接跟她打招呼,怕他清醒时认不得喝醉时认识的人。   “啊,你来了!”他的口气却热络得让她吃惊,“再等我一下就好。”就在菊若对他的反应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和那两个中年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两个中年人就起身走了,还向她点头致意。然后,男人把身子移到她前面的空位上,对她眨眨眼睛,说:“还好你在这里。”   “怎么回事?”   菊若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好奇心。   “我的两个老板。他们不同意我辞职,找我谈谈。现在,他们同意给我三个月假,让我休息一下。”   “为什么要辞职?”   男人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多事。我们没那么熟,不该乱问……”   “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回答比较适当。”   “我听人家说,可以用一句话说完的,就是最真实且适当的回答,尤其是在我这么一个陌生人面前。”   “哦,那简单多了。因为我觉得人生没意义,工作也不想做了。”   他耸肩的姿势很调皮。   “我,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话只像一个矿坑的出口,里头还藏着更多值得挖掘的东西。菊若想。   “好久没有说出我的真心话了。”他说,“当律师当久了,说每一句话都要评估一下后果,处处委婉曲折,假得很。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忽然知道了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过度压抑吗?所以你喝酒?啊,对不起,我不该乱揭你的疮疤。”   “既是疮疤,也就不怕人揭了。”他低头看看菊若面前的水杯笑了笑。菊若仿佛从冰水杯面的倒影看到他依然受伤的眼睛。   “现代社会,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谁没有几分压抑。像你也有压抑吧,动不动,你就说对不起,也许你也不是像你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温良恭俭让……”   “呸,你是能言善道的律师,我说不过你。”菊若专心地吃完套餐,在喝套餐附赠的咖啡时,却不小心把叉子拿来当汤匙搅拌,颇为自己的紧张觉得好笑。   “现在我不是了,至少这三个月我不是。”他笑道,“能产生折衷办法的谈判就是好的谈判,能比计划内早结束的谈判是更好的谈判。今天因为你在,我运气不坏。其实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并不是真的想辞职……”   “跟我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两个老头认为我有了女朋友,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女人对你那么重要?”   “这种回答,Yes或No都有问题的问题,恕不回答。”他的笑很调皮,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说,我怎么答谢你?”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还没自我介绍吗?李燕珊也没告诉你吗?”   菊若摇摇头。   “我叫杨选。”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上面写着他的一流大学法学硕士学历、律师头衔以及担任某某大公司的法律顾问,等等。她也把她在纺织公司的名片给了他。   难得有月亮完全露脸的城市,夜色很美,时节渐渐入秋,微凉的风吹得两旁密密的樟树叶轻轻颤抖,也微微撩拨着菊若的薄衫。菊若在门口和杨选说再见,走了几步路,杨选又追上来,说:   “晚上治安不好,我送你好不好?”他有点腼腆,不敢正视菊若的眼睛;看来这个男人并不擅长主动和女人搭讪,虽然他看上去有一种特别会吸引女人眼睛的、浪荡不羁的秀气。   “我要到附近办点事情。”菊若说。   “我陪你。你不介意吧?”   “很无聊的,”菊若竟然觉得很难启齿,“我……去试婚纱。”   这一个星期,菊若四处搜集情报,细心地四处试着婚纱,挑摄影公司。能穿上洁白的婚纱,是她从小女孩时就很憧憬的事。即使赵鹏远的求婚没让她觉得太兴奋,试穿婚纱这件事倒让她乐此不疲。今天下午,她的同事刚推荐了这家公司附近的婚纱摄影,还帮她约了时间,坚持要她在还没决定前多看几家。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菊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人眼中有落寞的表情,她结婚又触动他什么伤心事   “三个月后。”菊若加快了脚步,“就……就在前头转角,你……不必送我。”   “没关系,我还是可以陪你。虽然刚认识你就知道你有主了,有点残忍。”他笑着说。   她想他是逗她开心的。菊若大方起来,邀他陪着看,出点意见。到底她还是觉得,女人再坚强再独立,连挑摄影礼服时都没男人陪,还是有点势单力薄,不免孤单。   “先生你看,你的新娘子穿这件很漂亮!”在旁促销的小姐对杨选这么说。   杨选一点也没想辩白他不是新郎。他只是托着腮,用眼睛默默迎接她拉开布幕的那一刹那。他似乎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新郎,表情像喝了点酒似的醺醺然。   “他……”林菊若想解释,杨选对她眨眨眼睛,她竟不忍多讲了,忽地转了身,看着自己弧度美妙的腰身,那是她自觉身材最漂亮的地方。她虚荣地想要每个人的眼睛停在那个地方。包括这冒牌的新郎。   她试穿了三件礼服,式样都简单。她是个喜欢简单款式的女人,不要繁复的蕾丝和缀饰抢掉她的光芒。她喜欢简单,正如她以为简单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一样。   可是在他陪她试婚纱的这个晚上,她发现自己复杂起来,为什么有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么强烈地袭击她?自己该不会是爱上了这个失恋后徘徊人生路的痴情男子吧?没有理由啊!那么快,快到她根本想不清楚。为什么他让她觉得,在短短的两次会面时间内,他就值得她爱? 3.一见真情的爱   如果这是一见钟情,为什么在她和赵鹏远走过的长长八年里,没有其他任何男子让她动心过?甚至连赵鹏远也没让她有过这样的感觉?   赵鹏远是她同班同学;为了追她,从大一起每天上课就悄悄坐在她旁边,默默走成了一对,当中岂有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让她觉得想好好闭一下眼睛,让心灵的舌头咀嚼滋味的瞬间?菊若和杨选四目交接,他的眼睛灼灼发光,并不像那个因失恋而喝醉的男子。“他是 因为空虚才这样看我吗?”菊若问自己,旋即又怪自己自作多情。   他送她回家,她注意到他彬彬有礼为她开了车门才进驾驶座,心中莫名地感动。赵鹏远也不是没有为她开过车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鹏远没让她这么感动过,仿佛理所当然,他怎么待她都理所当然。   难道她没有爱过赵鹏远?记忆的录影带喑哑地在菊若脑海中播放。   是的,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时,她急急甩开,后来只是在他试了几次后才变成了习惯;他第一次吻她后,她回宿舍刷了三次牙,想清除他的气味,后来才变成了习惯,一个她不太喜欢的习惯。他抚摸她的身体任何部位,她只觉得因为他是她的男友才可以接受;他想和她做爱,她会很理智地告诉他,以后吧!以后,现在不行。大概在他当兵当完之后,两人才有第一次的性关系。从那时他就保证他会娶她,因为他算是尊重她的决定,于是他成为她眼中的好男人,值得托付终身。   可是那是爱吗?菊若怀疑起来。   然而,爱难道会这么快,这么无厘头,这么不需理由吗?和杨选之间又真的有缘相遇吗?又不是,她发现他和她在相邻的大楼上班两年,她未曾见过这个人,老天爷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太早碰见。“看你试婚纱,觉得我也幸福起来。”杨选送她回家时说。菊若明白,这家婚纱店,铁定是做不了她和赵鹏远的生意了,但一定会被她存入她的记忆档案里。她的记忆档案其实贫乏。   “我们算朋友吗?”他搭计程车送她回家,在她下车的那一刻对她说。   第三次见面就在隔天。杨选在她下班时打电话来,说,如果不太打扰她的话,可不可以请她品尝他做的奶酪蛋糕。“你会做蛋糕?”她惊讶得手发抖。“一个人闲着在家,找点不动脑筋的事做,不知做得好吗?我为了做蛋糕,早上还买了一个大烤箱,投资巨大吧!”   菊若的下一个电话是打给赵鹏远的。她取消了和他的晚餐约会,搭计程车到杨选家。她心里有点不安,怕被住同一栋公寓的燕珊看到了不好意思。打开车门下车不久,一辆在巷道中逆向行驶的摩托车把她撞跌在地上。   摩托车也随尖锐的煞车声倒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和粗糙的水泥路摩擦了一下,火辣辣的。不到十八岁的摩托车骑士比她还惊慌,站在一旁,结结巴巴地问:“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怎么样?”   这句话在小男生口中重复了几次,菊若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看小男生眼眶里流下无助的眼泪:“我……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小姐……对不起……我只是在试骑我哥的摩托车……”“别哭了,没关系。”菊若挣扎着要站起来,背后有人扶住她。她一回头,是燕珊,站在燕珊背后的是杨选。   该死!她本来不想让燕珊知道的。   杨选跨步向前,又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正义之士,大声问小骑士有驾照没有。小骑士边摇头边掉泪,哀求他们别告诉他爸妈,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如果不够,我还有一些存款。”这少年眉清目秀,看来是好人家的孩子。菊若不忍为难他:“我只是擦伤而已,没关系,让他走好了。”   “你不会每一次都遇到好人的。”杨选还不忘对无照驾驶的少年谆谆训示。   小麻烦走了,大麻烦才当头。菊若不敢看燕珊,不知如何编织一个谎言。   “怎么来的?”   显然燕珊并不知道这件事。杨选只约了菊若。   “为了开始我的新生活,我跟楼上朱妈妈学做奶酪蛋糕。我学做了蛋糕,请你的朋友来指导。”   杨选神色自若地说,“上来我家,喝杯咖啡如何?”   “不了,我有稿子要赶。”燕珊就是这样,答应与拒绝都干净利落,“看来,你找到人生的新方向了?”   这一句双关语听得菊若脸红耳热。杨选只是淡淡一笑,轻拍了燕珊肩膀一下:“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个工作狂!”   像拍灰尘一样甩掉他的手,燕珊关上自己的房门,客气地跟菊若说:“Enjoy yourselves.”语气平平淡淡,反而让菊若感到惊心动魄。她是知道燕珊的,燕珊不平静时会装得最平静。她怕燕珊会在心里给自己戴上一顶荡妇的帽子,虽然燕珊不爱过问她的感情生活,除非她愿意讲。   “好吃吗?”   正在一堆死结般的想法中寻思该如何解释的菊若,把蛋糕往自己嘴里塞,连味觉也遗忘了。“……好吃,好吃。”她说,“真的……很不错……”   “你心不在焉——”   无意识地挪动腿改一下坐姿,菊若唉哟一声叫了起来,原以为刚刚一跌没有怎样,现在她低头一看,那一大块本来只是些微破皮的地方,渗出一大片血水来,像被磨砂纸继续摩擦般作痛。   杨选看见了。“别动,我帮你擦点碘酒,再叫救护车——”   “别开玩笑了,这一点皮肉伤叫救护车,你讨骂呀!擦擦药就好了。”   杨选拎出他的医药箱来。连药箱里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菊若心下判断,他一定有洁癖什么的,怎么会这么整齐?不但整齐,而且考究,所有的药品装在樱桃木盒子里。木盒子的边缘还雕着常春藤的叶子,那是贺佳勤在意大利的跳蚤市场买来的古董。   杨选顿了一下,说:“我女朋友留下来的;从前……那个女朋友的……那是她的专业。”   “她是护士?”   “不,是医生。”   菊若的脸色淡了一下。他的前女友竟是医生,想必是很能干的,当时一定是一对璧人。她算什么?一个普通上班族。   别痴心妄想了,菊若自己说。啊,我在痴心妄想吗?菊若发现她并不了解自己。   “她很优秀?”   “她很优秀,很漂亮,所以才有人跟我抢。她上个月闪电订了婚,当然新郎不是我。她嫁给她的医生同事,更是珠联璧合,将来可以合开综合医院。我就这样给除了名。七年……不,八年的感情,为了她我才努力考律师,为了她我企图当青年才俊。我对她百般容忍,可是她还是不要我。”杨选说得顺理成章,对自己说谎的欲望感到很惊讶,不说真话,只是想避开伤心。   “你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也为了她?”   杨选没有回答。   “百般容忍不是爱情吧!”菊若很惊讶,自己竟然会这么说。她想起自己和赵鹏远,如果对他的吻和他的身体接触百般容忍,难道就叫爱情?   “那你的感情呢?你和你要嫁的人有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我……”菊若因为他忽然送来的问句愣了一下,“爱情……说这两个字,怪肉麻的……”   “讲爱情都觉得肉麻,你就要结婚了?”杨选把一块奶酪蛋糕塞进嘴里。 4.寂寞的童年   很多恶行,假爱之名存在,   而我们都不是先知,无法洞烛   先机。甚至,   在它已经发生之后,我们仍不愿   承认那是事实。   于是谁也救不了你。   ——贺佳慧   孙祈伟比贺佳勤早两天从纽约回台湾。   他走的那天晚上,贺佳勤对着窗台的月亮沉思,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寂寞。   她一直很寂寞,从有意识以来。   打从童年开始,她就喜欢一个人看月亮,不管姐姐佳慧和她再亲,都没有办法分担她的寂寞感,大概一直等到长大以后,她和佳慧才亲了一些。她的辛酸,姐姐不会了解。   贺佳慧是温和又早熟的女孩子,从小就是班长,功课第一名,演讲第一名,书法第一名,人缘好,又得老师欢喜。佳勤和佳慧只差一岁,从小念一个学校,也从小在佳慧的阴影下过日子。   佳慧不知道,佳慧在人前人后都疼着这个妹妹,使佳勤的各种忤逆行为显得更不可理解。   她的父亲是阶层颇高的公务员,母亲是中学优良教师,自小也不理解小女儿为什么会和其他两个孩子不一样。   不只佳慧优秀,她的大哥贺佳绅也很优秀,从小是模范生,一路第一志愿念上来,爸妈说一他就不二。有一儿一女都优秀且听话,人人都称是贺家父母的福气,可是,贺佳勤就像是上天派来捣蛋的一样,从小让爸妈头痛不已。除了上跳舞、钢琴课还可以勉强使她集中注意力外,她似乎天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听课,考试永远不及格。老师常在上课上到一半时叫起她来,问:“现在我上到哪一页?”她老是呆呆地张着嘴巴,什么话也答不出,为此而被罚站半节课。每个老师都讥笑她,她“竟然”是贺佳慧的妹妹。   “不要以为人长得漂亮就不必念书,到头来还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最爱把粉笔丢进发呆同学嘴巴里的自然老师,曾在课堂上公开这么讽刺她。   佳勤哭着找姐姐,姐姐像个小大人似的到老师办公室去,请他们“原谅”妹妹,又传为佳话。这个佳话赞美的是贺佳慧,嘲笑的是贺佳勤。   贺佳勤天生自觉是个笑话,爱面子的爸妈对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总告诉她:“你哥哥姐姐   就没你这么笨!怎么教都教不会!”哥哥和她岁数差得多,客串她家教时,常骂她:“你是白痴啊!真不晓得我们家怎么有这么笨的基因?”   除了美术老师外,人人都觉得她笨。美术老师总赞美她用色大胆,线条细腻,创意卓著,但这些鼓励没办法挽回她对学校的失望。她很早就熟知逃学的伎俩。她常和贺佳慧一起走进校门,又从后校园垃圾堆的围墙跳出来,一个人逃到仙迹岩上一间久无人居的破落别墅里发呆。尽管会换来母亲一阵歇斯底里的毒打,她还是宁愿逃走。   贺佳勤一个人藏在破别墅里画画儿,画山上的笔筒树、爬墙虎、玉羊齿或芒草。有时,她也会画想像中的海洋和没有边际的水色,用让她觉得透不过气的深蓝色水彩。很小的时候,他们全家曾随父亲调职在苏澳海边住了一年,那是她最美的回忆之一。   人也是她喜欢的题材,但她从不画家人。她画的是电视里的明星和歌仔戏演员,为她们穿上一件一件她设计的戏服和漂亮的礼服,她就觉得心满意足。她把水彩和蜡笔藏在一个扣着的破花盆里,把画过的图用塑胶袋包着,放进厨房生锈的柜子里。那间破别墅惟一还算完整、不太漏水的地方就是厨房。贺佳勤把小厨房打扫得很干净,还做了一把门锁,把全世界都锁在外头。   她常因为莫名其妙地掉了东西而默默挨打。事实上,她是个心细的人,掉的东西,其实都被她好好安顿在她的小画室里。直到有一天,一辆怪手彻底摧毁了那栋房子,她的财产才算真正丢掉。她含着泪站在雨中看工人大声吆喝、怪手轰隆轰隆地响,感到自己像秋天稻田里被放火烧掉的茅草堆。   一直在放牛班念到初三的贺佳勤开始谈恋爱了。她认识一个同校男生,他成绩优异,每一个月会写一封信给她,可是她很自卑,不敢有任何回应。那时,大她一岁的佳慧已经念了北一女,对她较无监视与管束的能力。处于青春期的佳勤,身体开始发育,智力在她父母看来并没有什么进展,回家像个哑巴,与父母更是壁垒分明。   她的第一块卫生棉是佳慧递给她的,第一个胸罩也是佳慧的。母亲彻底放弃她,只因她让母亲觉得愧对祖宗。“趁着年轻漂亮,找个人嫁了算了,我看她,呆头呆脑、脾气又怪,没啥指望。”看着女儿逐渐发育成亭亭少女的身体,贺太太不止一次这么对来访的亲友说。有人来访,贺佳勤总是谁也不理,头一扭,就到自己的房间去,把门紧紧锁起来,绝不肯和任何人同桌吃饭。惟有佳慧不骂她,处处忍着、护着她。她那一大沓情书被父亲发现时,父亲罚她跪三个小时,骂她无耻,也是佳慧为她求的情。   贺佳勤曾把佳慧对她的包容看做一种虚伪,她曾经恨过无论怎样也不会生气的姐姐,背地里批评她“假好人”。   没考上高中的贺佳勤,被父母送进有铁血训练营之称的补习班。该补习班在招生时已与父母订下协议:只要不伤及性命,不留下永久痕迹,该班可进行“人性”的体罚,学生也需住在规定的宿舍里——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贺佳勤的日子之苦,可想而知。急于想“逃狱”的她遇上了家境富裕、也不爱读书的张霞芳,成为莫逆之交。   张霞芳比她能混,很早就有了“男朋友”。有一天,张霞芳约佳勤“逃狱”,说出去以后找她男朋友就没问题,佳勤想都没想就立即答应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回忆也因而揭幕了。   “这是小陆。”张霞芳牵着她的手,向她介绍自己的男友,十六岁少女贺佳勤这时吓得全身发抖。他和她想像的不一样,不是文艺片中翩翩风度、细皮嫩肉的男主角,而是一个身材矮小、随口会说“他妈的×”的三十岁“老”人。   以她当时的年纪来看,足足有她两倍年纪的“小”陆确实很老了。   当晚,张霞芳就和小陆睡同一个房间。小陆问张霞芳:“要不要一起来?”   张霞芳瞪了小陆一眼:“你可不要打她歪主意!”   “才不是呢!”小陆眯着眼说,“我是一番好心,怕你的客人在外面睡沙发不好意思,所以……”   “我睡沙发,没关系的。”贺佳勤赶快说。   当晚贺佳勤整夜都睁着眼睛,半因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半因隔壁房间传来一阵一阵间杂着喘息与叫嚷的声音。十六岁的她对男女之间的事一知半解,心里除了罪恶感还有恐惧。小陆是不是在欺负张霞芳?她该去报警,还是应该自己逃走?   心思像风车一样来来回回转着,贺佳勤始终拿不定主意。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房间里的声音   才完全平息。在一小段的沉默之后,她听见小陆说:   “快不快活?是不是很想念我……”   “你小声点行不行?”霞芳说,“有人在外面呢!”   原来她是多虑了。那一夜她没有逃走,因为害怕看到爸妈彻底绝望的脸,只有继续待在小陆的住处。小陆有好些朋友,全都跟他一个样,油里油气,不是嚼槟榔,就是抽烟抽得一口黄牙,脸色不是蜡黄得像马粪纸,就是白得像石灰。小陆叫张霞芳把她介绍给其中一个年轻瘦高的自称是阿B的人,贺佳勤死也不肯。张霞芳也有几分义气,看了贺佳勤的脸色就把这件事挡了下来,说:“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哦,可是我这只蛤蟆就吃到了天鹅肉呀!”小陆笑嘻嘻地看了看张霞芳。日子久了,贺佳勤渐渐习惯了他们的打情骂俏,也习惯了两人在摔东西大发脾气后又关在房里喘喘吁吁。她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这样叫不叫爱情,只知道她心目中的爱情不是这样。   跟小陆和张霞芳大概住了三个月,贺佳勤每天就到附近的租书店看小说和漫画,在路边吃东西过日子,也没理张霞芳和小陆在做什么。等口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她才想到,这样过日子也不是办法。怎么办呢?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这样过日子…… 5.发呆也是一种幸福   她的最后决定不是自己做的,是被逼出来的。   有一天回去后,小陆和张霞芳不在,只有小陆的两个朋友懒洋洋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她   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被叫住了:   “你是阿芳的朋友?”   “嗯。”   “叫什么名字?”   她不愿回答。   “小女孩*%,说不定是没见过世面的。”另一个说,说完,两个呵呵笑得很开心。贺佳勤没有搭理,往后头走,忽然被拉住了。拉住她的人用力甚猛,使她猛然跌坐在沙发里。   “阿芳的朋友,是不是都和她一样骚?”那人欺了上来。   说着,另一只手就袭了过来,往她的胸部擒去。另外那个人在旁坐着看,轻声说:“你不怕小陆回来海你?”   “才不会,我们是他的财神爷,他没必要为一个骚货断了自己的财路。小陆这个人最上道……”   贺佳勤拼了命挣扎,那人还是像只猛禽一样,伸出他的利爪想剥她的衣服。她气得大叫:“放开我!”使劲咬了他的手。那人痛得大叫,甩了她一巴掌。她躲开,顺势逃出去,在街头狂奔。那人没敢再追来,因为窄巷两旁都有人家。   走到大街上的感觉很奇怪,大概是晚上九点多,街上的车子仍然很多,她一边喘气一边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穿鞋子,粗糙的柏油磨着她的脚板,脚心一片冰凉。她发现自己已经很安全了以后才停下来,索性坐在红砖道上看车灯川流而成的河,幻想那是无数的萤火虫,在深秋的夜里结伴寻找更适合的家,圆圆的月亮正好升到她可以仰望的地方。   她竟以为自己也是一只萤火虫,张开手像张开翅膀一样,随着队伍向前飞去。尖锐的煞车声使她的意识陷入昏迷,清醒时她已经在医院里,病床前坐着她神色严肃的父母。   “你没事了。”贺佳慧捏捏她的脸颊说。   “什么没事?”她的母亲说,“你害我们丢够了脸!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要警察到处找你!你到底有没有想到我们?”   “别说了!”她的父亲以严峻的语气吓阻了母亲,却把恐吓的话接下去讲,“你可要知道,我们也很关心你……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道社会上人心险恶,到处都是坏人。他们专门拐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卖到私娼寮去,到死了都出不来……”   “你别吓她,”她的母亲不服气地瞪了父亲一眼,倒是又默契十足地把话接住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如果给人家怎么样,一辈子都完了……”   如果那时的她还愿意承认自己有亲人的话,那惟一的亲人,非佳慧莫属。至少,佳慧从未在她沮丧的时候说过一句伤她的话。她发现她对姐姐的恨其实是嫉妒,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智商品行都差她那么多。   这大概是从她出生以来最大的教训,让她发现自己还没大到足够在社会上单独闯荡,也使她第一次发现,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爱她的人——姐姐,不必太悲观。尽管有时处于成长期的她会感到绝望,她还是可以在漫漫黑夜中看到一盏微弱的烛火,或者是,一只亮着光的萤火虫。   补习班拒绝回收她这个逃学的坏学生。母亲骂她:“去做女工算了,不要说你是我们贺家的孩子!”而贺佳慧努力挽回贺佳勤对自己的信任,佳慧写信到伦敦给远嫁英国的小阿姨,问她有没有方法可想?小阿姨和英国丈夫从不打算生孩子,还有余力照料一个少女,于是要佳慧请爸妈送佳勤到英国,她也许可以不要扛升学压力。   佳勤的父母很快地答应了,毕竟,花钱送一个孩子留学,比送孩子去重考好听。佳勤在家和家教老师念英文念了半年,就到英国念语文学校。她的父母每月只愿提供八百英镑做学费及生活费,言明多出的必须由佳勤自己想办法。佳勤觉得这种慷慨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她宁愿自力更生,也不愿意再沿着父母画好的轨道行进。   念英文的半年时间,她的生活过得很是驯良平稳,除了张霞芳来找她的那一天以外。报纸上说,小陆因贩毒被抓了,同伙还有三四个人。贺佳勤没看到小芳的名字,心知张霞芳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被一网捕获,被当成一丘之貉,暗自为她庆幸,也为她担心。她去哪儿了?回家去了吗?过得还好吗?   夏天热得像个闷番薯的火炉。成天把自己关在冷气房里念英文的贺佳勤,接到了张霞芳的电话。“我可以去找你吗?”张霞芳的声音仿如迷失在街头的小猫。“你来吧,我爸妈目前不在,你可以来一下。”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四个月不见,张霞芳的改变令贺佳勤无比惊异。从前是肤色比水蜜桃还讨喜的圆脸少女,如今眼睛像镶在凹洞里的玻璃球。她的手抽搐着,像快从树上落下的叶子。   “小陆被抓了,我现在和他的朋友阿B在一起……”阿B?本来小陆想介绍给自己的那个阿B?霞芳说,阿B对她没有小陆对她好,还叫她去工作赚钱给他用,本来还够用,后来她和阿B一起“打针”后就不够用了。阿B本来有个工作,在赌场把风,现在瘾头大了,什么也不能做,要她的钱,又对她凶。她在阿B介绍下到一家酒吧坐台,一个月了,还是不能忍耐被不认识的人像黏土捏来捏去的日子。   她要离开阿B,努力戒掉速赐康。“不难,”她说,“我打的没他们多。”   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不知是小陆的还是阿B的,反正是谁的她都不要。她想借点钱,也想借她这个人:“陪我走一趟医院,我怕!”   贺佳勤口袋空空,父母老早就不肯发零用钱给她了。她硬着头皮,说明原委向佳慧借。佳慧二话不说就给她,又欠了佳慧一次情。陪张霞芳到医院堕胎的她偷偷为头发上了卷子,把自己弄得成熟些,但到场还是战战兢兢,低头假装看一本小说。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霞芳就被推了出来,昏睡着。她一直握着霞芳的手,希望把自己的温度传一些给她,使她苍黄的脸有些血色。还好霞芳醒得快,又过了半个钟头,就睁开眼睛说:“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连梦也没有的觉。”   霞芳的表情很轻松,不知佳勤为什么把她的手臂捏出一道淤紫来。佳勤感觉她的灵魂在生与死的边缘走了一回,虽然受苦的肉体并不是她的。也许是经过一番生命的挣扎,贺佳勤到英国之后发觉自己的注意力终于能够受她的意识操控了。她念了半年语文学校后,继续念高中,然后进入一所知名的服装学院。英国人鞭策学生也是一板一眼,但她从不觉得为交作业三天不睡觉是不快活。   贺佳勤的往事并没有比真正混过的不良少女曲折,但生活中曲折的震撼使她加速成长了。如果说,她的成长过程中有遗憾,那就是对姐姐给她的未来无以为报的缺憾。贺佳慧什么都好,顺利地从小学念到大学,外文系毕业公演时,漂亮而又高挑的佳慧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女主角。从小到大,她把光彩带给家人,未曾惹过任何麻烦,不只是佳勤,连父母都找不到任何机会可以帮佳慧的忙……   能发呆也是一种幸福,贺佳勤对着异国的月光微笑。   发了许久的呆才换上睡衣,上床睡觉的贺佳勤,头一沾枕,贺佳勤就发现了异样。她把手探进枕头套里,把硬物掏出来。一个粉红色玫瑰花形的礼盒,被深绿色的皱纹纸包围着,好像在绿叶包围中盛开的惊喜。   一个戒指!   这个戒指似曾相识。她和孙祈伟走在纽约第七大道上时,曾在浏览橱窗中看见它的身影。它是一位珠宝设计名家推出的新产品,单纯的白金,简简单单的造型。上面有一颗比芝麻还小的小蓝宝石,取名叫做“望着故乡海洋的眼睛”。   “很漂亮,但是太贵了。以它的定价来看,设计费大概占了百分之八十。”   贺佳勤以专家的口吻这么说。   “你不喜欢?”孙祈伟问。   “喜欢。但是买东西买得精了,就会精打细算,不想让设计师赚太多不义之财。”   午夜十二点,有人按她门铃。   是谁?难道孙祈伟没搭上飞机,只是骗她的?贺佳勤从门洞望去,看到的是一位中年侍者。   他说,有位先生在黄昏时留下了一张卡片在柜台,要他十二点再送上去。   贺佳勤拆开信封,读到孙祈伟的求婚词:   这样说来也许有点幼稚,可是第一次看到你的微笑时,我就想追你了,而第一次和你一起看海,我就有冲动向你求婚。我凭我的第六感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女孩。   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在三十岁之前,你是否愿意好好赌一次,答应我的求婚?也许婚姻路并不那么好走,但我想我和你彼此都值得试一试。   这些年来,我像一艘船,不安让我有点害怕了。看见你“望着故乡海洋的眼睛”,我想我找到了港口。   ——伟   “你是个赌徒,不折不扣的赌徒!”   寂静之中,贺佳勤自言自语,她脸上的红晕像一抹晚霞,合上卡片的手热得像要融化蒸发。   “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去、我的现在,你的胆子真大!”   剧烈的心跳和伴随而来的一阵酸麻,使她的人生转了一个大弯。即将驶出原来平稳跑道的心情,使她又兴奋又惶惑。 6.遵循的“规矩”   如果你爱一个人,   你就不会对他的吻感到难以忍受,对不对?   我以为我是把爱情和欲望分了开来;   我以为,我只是不习惯太亲密的距离。   ——林菊若   认识杨选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菊若依这半年来的“规矩”,到未婚夫赵鹏远家和他的家人吃晚餐。   他的家人转眼之间就会变成她的家人了。赵鹏远是老大,按照中国人的天经地义,是一定要和家人一起住的。菊若和赵鹏远从大学时代就是班对,对他的家人并不陌生。他的家人大致都还算秉性良善,和她相处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菊若对“和家人同住”这件事从未提出异议。   她自己的大嫂,也是结婚就搬到林家来的。菊若的父母会煮饭、洒扫、带孙子,大嫂的日子看来并不难过,因而菊若对搬到夫家住并没有什么惊惧之心。她的父母也认为,女儿嫁出去,理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现成的房子住是最好的,可以少过些捉襟见肘的苦日子。   吃完饭,赵鹏远的父母守着电视,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最爱的“电视冠军”。鹏远的妹妹淑懿出去和男友看电影,念高中的弟弟鹏飞钻进房间做功课。鹏远把碗盘收好,就让菊若洗碗了。   洗碗这个差事,是菊若从订婚后就自动承揽下来的。鹏远的父母都烧得一手好菜,轮不到菊若上场,可是,白吃白喝对她这种“从小在家教良好家庭”长大的女孩来说,是一种近乎无赖的行为。于是她好意把洗碗的差事硬揽下来,也免得在背后有人说她好吃懒做——也许是她多心了,但是在她从小成长的过程中,确实不断听到邻居的婆婆们在聊天时说媳妇没教养,不勤快又好吃。   “做人的媳妇就早早起,透早起来就……”心里无端响起小时候常听的一首台湾民谣的曲调。怎么搞的?她问自己。看着泡在洗洁精泡沫里的双手,没来由的一阵反胃。水声哗啦啦微微冲击着她的手指,她机械式地用菜瓜布搓着碗底。   比起我家的菜,这里的菜太油了,容易腻。她自言自语地说,微微皱起眉头。   冷不防一双大手环腰将她抱住,她吃了一惊,发出一声低吟:“吓死我了。”   “除了我还有谁?”是赵鹏远,“你今天洗碗洗得好专心!”   被她轻轻推开的手,立刻又像磁铁一样吸到她的腰上,“别这样,有人进厨房来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都是一家人了。谁敢对我说,不准抱我老婆?”赵鹏远笑着说。   “赶快洗嘛,要不要我帮你,洗完,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的节目……”   “什么节目?”   “就是……”他环住她腰部的手忽然袭击她的胸。如同反射动作一般,菊若像赶苍蝇一样把他的手挥开。   他想要她。   这星期天晚上的节目是从订婚后才开始的。他觉得她一定是他的人了,于是用拗到底的方式要求她的身体,她也觉得大概他就是她惟一的男人了,因而给了他。不过,由于还没结婚,菊若也不想挺着肚子当赵家媳妇,每一次都千叮万咛,要赵鹏远做好防范措施,她也把安全期算得很清楚。   赵鹏远当时是这么说的:“拜托,你还在坚持什么啊?一定要到新婚之夜,别开玩笑,什么时代了?天底下已经没有像我这么尊重女朋友的男人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从认识你那天到现在,都超过七年之痒了。你不会那么忍心让我跟你约会之后都要画地图吧?”   “什么叫画地图?”   菊若那时真的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小学教师,不曾教她成人的玩意儿;她的好友也都是年轻的女人,很少讨论男人的身体。   第一次是在台北仁爱路圆环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她拗不过他,随他进去了,一路低着头,虽然她的熟人不多,但她确实很怕遇到熟人,脸红得像个番茄。   “你怎么知道这里?”她看赵鹏远熟门熟路的,忍不住要问。   “以前当兵的时候,回营时间还没到,就常找汽车旅馆先休息一下……大家都这样……这家我没来过,不过进来的程序差不多,全省都一样……”赵鹏远含糊地交代过去。   认识这么久,她怎么会不知道,当他眼光闪烁时,就是有隐情?她选择他,就是看他个性老实——至少,他说谎时她要知道。没法对她说谎的男人,让她觉得安心。谁教她这种择偶标准的?   菊若并不知道,可能是对父亲的反面认同吧——她的父母至今婚姻关系还算健全,但她从小就受不了当过船长的父亲一有心事就板着脸不说话,把家里的气氛搞得像台风前夕一样。   “你是不是曾经叫过女人?”林菊若想起某一部小说的情节。   “哪有啊?不过以前当兵的时候……”赵鹏远想了想还是说了,“有一次我们有七个人,曾经到台中那边一家旅馆开了两个房间……结果其中有人就叫了小姐进来,当着大家的面……还叫我们其他人一起上……   “结果呢?”   “我没有啦!不过,我们那间四个人有两个人做了。我刚行军完累得要死,只好到另一间去敲门,想在地板上睡一觉也好,没想到另一间那三个同胞也叫了一个女的……我只好躺在外面走廊睡觉了!”   “我不相信!”   “真的,说起来你还帮了我,我一边喊你的名字:林菊若、林菊若……就进入了梦乡。不然,唉,我又不是不正常的男人,你叫我看了人家那样,自己完全不想可能吗?”   他说着,就把身体往她的身上压。林菊若本能地想推开他,却不忍心看着他那种受尽煎熬的样子。都订婚了,不是吗?她对自己说。反正一定会给他的!   除了痛,还有一点难为情,是她第一次惟一的感觉。她又质疑赵鹏远怎么会这么熟练?赵鹏远说:“正常男人哪需要教?天生就会!没看过猪跳舞,总看过猪走路!”   对于和心爱的人做爱,她不是没有憧憬的。看卡德兰罗曼史小说的时候,总爱翻到令人血液沸腾的那几页,反复地看:怎么不多写一点呢?看爱情电影时也一样,总不希望男女主角脱了衣服后就跳到另一个镜头,只因看电影时旁边有人,在镜头陡然跳走后除了惋惜还有些微的心安——她以为第一次的美感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是……   可是后来她有个感想:做那件事(林菊若到这时还不敢直接想到“做爱”两个字)像吃刚出炉的吐司面包一样,闻起来味道很香,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吃到饱的时候,又免不了淡淡的失望。   “你舒服吗?”   “嗯。”这是她始终如一的回答,总没有超过一个字。简短的嗯,是不置可否,是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他难堪。   林菊若忽然感觉到自己一直像一只在沿海礁石裂缝中找寻生存之道的螃蟹,只是在生存。   赵鹏远先回房间去了,使个眼色对她说:“等你,赶快来。”自从订婚后,他们不再上宾馆了,改在赵鹏远的家里。赵家的人对小两口锁着房门这件事,已经理所当然。房门上,就快要贴上“驦”字了,大家假装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关起门来做什么吧。何况,每个星期天的七点到九点,赵家两老一定会守着电视看“电视冠军”。除了广告时间上个厕所以外,他们是不会挪动身子的,更不会移驾到楼上赵鹏远的房间来。   如果外头有脚步声,林菊若就会有做贼心虚的罪恶感。所以,除了每周这个时刻外,她是绝不肯答应赵鹏远的。菊若独自把碗洗完,此时却不想上楼去,又把搁在一旁洗干净的碗筷放在清水下再冲一次,还把瓦斯炉、灶台的台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   “菊若,快一点,快八点了!”赵鹏远又下楼来催她。   “知道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真的就这样要过一生吗?前两天,赵鹏远看电视剧时问她,将来你要生几个孩子时,她的直觉反应是沉默,随着沉默,一种令她不耐烦的恐惧感爬上心头。 7.懂你的感觉   几年前,她可能会说,最好有一子一女,从小要送他们去钢琴班、舞蹈班、蒙特梭利英文班……不,也许没多少天以前,她还不会这么厌恶这个念头。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的人生忽然转了一个弯?   是那个有受伤眼神的男子吗?明知道他并不是为自己伤心的,她为什么要如此母性地怜悯着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安抚他受伤的灵魂?   当他坐在沙发上用盈盈笑眼认真地看着她试新娘装时,她真的希望新郎就是他,尽管当时的杨选对她来说还是那么陌生。   “快来嘛,菊若,你在做什么?要当我们家的媳妇没那么命苦啦!不要这么勤快,你想大扫除,哪一天都行……”   赵鹏远抱住她的腰,半拉半抬,把她捧上楼去了,到房里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开始解开她的纽扣、内衣,甚至来不及把她的裙子脱掉……   “发什么呆?”再不敏感的赵鹏远,也感觉到女友神情有异,她的四肢僵硬,也使他多了一股阻力……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事放进脑里。认识那么久,都将是他的新娘了……“你可不可以热情一点?”   他老是批评她不够热情,老实说,菊若真的不知道怎样叫热情。   两年前,她曾在赵鹏远房里找到一些日本三级片女星拍的杂志(她管这些杂志叫“黄色书刊”),拿来质问赵鹏远。赵鹏远诚恳地和她谈过,哪个男人没看过这种书或录影带?差别只是在是否藏在女友找得到的地方而已。她也就不以为意了,只是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   一定要摆出淫荡的姿势和享受的表情才叫热情吗?她学不会。总是赵鹏远在“搬”动她的身体,万一那个姿势使她不自在时,她还是想要回复原状。她当乖女孩习惯了,四周仿佛有一个隐形的铁笼,只要一超出某种许可范围,就会撞得她头昏脑涨。   赵鹏远喘着气,躺在她身边。她很庆幸,今天这件例行公事很快就结束了。她别过头去,不让赵鹏远看见她眼眶里湿润着委屈的泪光。   “要不要一起洗澡?”   赵鹏远打了个盹儿后,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轻声问。   “不……我……糟了,我忘了,我的朋友燕珊她跟我约好……要看电影,我得走了!”   “这么晚看电影安不安全?要不要我接你回家?”   “不,不需要,还没决定看哪一场……”   她穿好衣服,像逃亡一样逃出赵家大门。   走在大马路上,听见不断轰然作响的车声,她才觉得好过一些。还是早春,风刚吹到脸上时,好像一张磨砂纸在来回搓着她的颊。   菊若并没有要去哪里,脑袋里毫无头绪地出现了各种杂乱的片段。她甚至想起母亲要她回家时带一瓶鲜奶、一条吐司,鹏远的妹妹淑懿希望拿到燕珊报社最近在派发的电影首映入场券,她的小黄瓜化妆水用完了,该到美容小铺买一瓶新的,明天公司可能要加班,晚上又得吃便当……   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是她心情浮沉时最好的享受;菊若是个爱走路的人,即使穿上两英寸的高跟鞋,她一样可以走得很久很稳。如果是在一个小时之内走得到的,又不赶时间的话,她宁可用安步当车的方式前往。走路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生生的,她在周遭不断的改变中反而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宁静。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李燕珊家楼下。菊若在街灯下愣了好一阵子。是的,她像被磁铁召唤一样吸过来了,走到这里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她也不清楚。   但今早到赵鹏远家时她确实有几分沮丧,多么希望是另外一个人打电话给她,做什么都行,燕珊也可以,杨选也可以,即便吃那难吃的蛋糕,她还是会感到唇齿留香的。   不多久菊若理清了自己的心思:星期天晚上,燕珊并未休假,她分明不是来找燕珊的,她想要见的是燕珊楼上的那个人。   该按他的门铃吗?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意呢?会不会太打扰他?   菊若最后决定先打电话。   他用的是答录机,菊若在哔声后拿着话筒发呆,不知道该不该留话。不久,电话接起来了:“谁?林菊若吗?”   菊若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的朋友找我,没有一个拿话筒这么久又不出声的,一定是新朋友。”杨选说。   “找我有什么事?想吃星期天蛋糕?今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找你,你已经出去了,所以我做的海绵蛋糕只好强迫李燕珊吃掉……”   原来,他找过她,菊若的心暖了一下。“我……我买了一些东西,如果你饿着,可以一起吃消夜。我刚从公司加班回来——”林菊若看看自己穿的衣服,和上班时的套装并无不同,安安心心地撒了这个谎。   杨选说他还没吃晚饭,菊若才飞快地奔到巷口小吃摊买消夜。   “有个朋友真好。”杨选一边嚼着臭豆腐一边说,“我以前一直以为,男人跟女人之间是没   有纯友谊的——我以为,女人对一个男人好,肯为男人带消夜,一定是因为爱情。”   “燕珊呢?她不是曾经和你一起吃饭?”   “哦,我倒忘了……我到底还是有红颜知己的。不,她不算红颜知己!”杨选促狭地笑了,“她根本是哥儿们;你跟她,不会谈内心的想法,可以相处,可是你会感觉,她对你想要分享内心世界的冲动没有兴趣。她很好,可是……”   “我懂你的感觉。我是和燕珊一起长大的,可是我很少跟她说什么秘密。我们可以讨论功课,讨论填志愿时要填什么,该看哪一部电影,好不好看,她都是个很棒的朋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肯说,像一堵墙,当你面对她的时候,她自动会清掉你多愁善感的部分。你对她,在情绪上是不能撒野的。”   而对杨选,菊若变得多话起来,并不只是这个嗯,那个嗯,似乎一切都不必说。事实上,不是有了心灵相通的默契,只是相处太久,对彼此的言行已经了然明白而已。   菊若瞥见放在墙角的吉他,问:“你会弹?”   “从前会,现在学艺不精了。”   “看不出来你这么多才多艺,可不可以……”   “老实说,十年没弹,以前辛辛苦苦练的技法,我几乎全忘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弹一首新的歌给你听……”   他弹的是他自己谱曲作词,不醉的时候又修正了的《六月六日再见》:   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你的决定   我也明白和我生活无聊透顶   可是相爱了这么久啊   多少也给我一点希望   我也许不懂你要的浪漫   也许对你的需要很粗心   可是我到底还有心,和情……   菊若听着忽然哭了,努力吸着鼻子,不让自己流泪的样子被他看见。她也不   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还是在伤心没人会为她作这首歌。   “你很爱她?”   “人很犯贱,她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我是真的爱她。我的意思是,以前我也很爱她,但没有想过她离开会给我这么大的……”   “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搬家,电话住址不给我,公司也换了,根本是决定不和我有任何瓜葛。她的个性,老实说我了解。”   “可是你若不找她,她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放不下脸,”杨选说,“我甚至无法鼓起勇气打到她姐姐家,怕她姐姐会问起她为什么要离开的事……”   “我帮你忙吧,”菊若说,“我是女生,可以说是她的同学……”   杨选把贺佳慧的电话给了菊若。菊若看时候还不算晚,便拨了电话过去,电话一接,猛然听到一个凄厉的女声长嚎:   “救我!”   菊若把电话丢给杨选,杨选一接,面色跟着凝重了。他听到的是呜呜咽咽的女子哭声,如果没猜错,就是贺佳慧,接着,有男人在咆哮,电话忽然挂断了。   菊若知道事态严重,没有问去哪里。她穿着室内拖鞋,跟着杨选,三步做两步地跑下楼。   “如果没记错,她姐姐住在万美街的别墅区,走吧!”   杨选不放心,在车上又打了电话叫警察,警察答应去看看。 8.不安的气氛   女人都喜欢浪漫的男人吗?我怀疑……   新鲜,值得征服,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对她就是浪漫。   ——赵鹏远   夜,寂静中似乎有一种不安的气氛,杨选的车子在万美街的别墅住宅区前停了下来。   “大概是那一栋吧!”   来过两三次,指路的人都是贺佳勤,因而杨选并没有特别把贺佳慧家的住址记下来。这附近的房子长相又差不多,大约有二三十户,全是透天别墅的建筑,都是一些比中上阶级更有点钱的人住的。   发生了什么事,让贺佳慧凄声喊“救我”?杨选心想,是否该等警察来再按门铃,正犹豫不决时,看见两个警察从其中一栋建筑物出来,大概就是贺佳慧住的那一栋吧。两个警察有说有笑,看样子没发生什么大事。可是……温婉的贺佳慧为什么会发出无助的呼喊?   一定有什么事。   “警察先生……”杨选大步迎向前,林菊若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是他们的什么人?亲戚?”   “嗯,朋友。他们……”   “看过了,没事,夫妻吵架而已。好像是两个人吵起来,就开始丢东西……他们两人都说没关系。家务事嘛,我们就不主持公道了。劝劝他们啦!我们局里,每隔几个月就会接到他们的邻居报案,说他们家发生了凶杀案,我们也很困扰;最近重大刑事案那么多,我们不想太多管闲事……”   杨选愣住了。不会吧?在贺佳勤的口中,姐姐和姐夫是一对佳偶。就他亲眼所见,他们也是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吵架、打架?真是平地一声雷。他想按门铃,又有点犹豫地看了看林菊若。怎么跟贺佳慧解释身边这个女孩子是谁?他怪自己大意,刚才不该在情急之下,想都没想,就把不相干的她带来了。   菊若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我在车上等你,你去吧。”   屋里已然一片安静,按了门铃,等了好久,才有男声不耐烦地回答:“谁呀?”杨选大声报上姓名,开门的是佳慧的丈夫张正中。   张正中一脸和气,完全看不出是激烈争吵过的样子,除了左额上一丝抓痕之外。杨选擅长追查证物,眼睛像猎狗的鼻子一样敏锐。   “怎么这么晚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吗?”张正中用身体挡住门,似乎不太乐意开门迎客。   “这……关于佳勤的事,我想……找佳慧商量……”   “佳慧睡了。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不可以明天再打电话来?”张正中仿佛已经猜到,杨选就是刚才拨电话进来的人。他在说谎!杨选很确定。说谎的人他见多了,不管他们的口气有多么稳,故事有多么合逻辑,他们的眼神总不敢正视他的瞳仁。他得想想办法,只好“利用”贺佳勤了……   “佳勤发生了急事!”他说得很大声,音量最少能让左邻右舍听见。   “什么事?”贺佳慧冲了出来。   他看见穿着居家服的佳慧,长发披在肩上,不像以前那般整齐。她的眼皮是肿的,眼睑是黑的,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像台风扫过后留下的污水潭……   张正中在他们谈话时并不肯离开客厅。杨选问:“佳勤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现在住家的电话,或是她在哪里上班?”   佳慧吸住鼻子,勉强维持镇定的表情,然后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佳勤吩咐过我,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她说她想……她想……”   “她想静一静,对不对?”这几乎是贺佳勤的口头禅,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杨选耳熟能详。他也老早料到,佳勤必定嘱咐过姐姐,不许向杨选透露蛛丝马迹。他知道,所以迟迟没来问,因为百分之八十会碰上软钉子。当然,这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那么你帮我把信交给她了吗?”   “几天前拿给她了,你放心。你们……怎么了?”   杨选耸耸肩:“如果我知道真的原因就好了,也许,我们认识太久,她烦我了。”   “我这妹妹,从小是有点阴阳怪气……有点任性,做什么、为什么,常常说也不听……请你多包容她一点,如果你们还有……还有见面的话。”   贺佳勤某些特立独行的个性,杨选是知道的。他曾听佳勤说过她念补习班时逃家的故事,此后他常昵称她为“不良少女”;但他所知其实不多,佳勤的成长故事,比她自己愿意说出的更是精彩。   佳勤自行过滤掉了那些她不想说的部分。   一个人的个性,是不可能马上从畸异怪胎变成温良恭俭让的。贺佳勤二十九岁这一年,个性已经磨得圆融了很多,必然是经过一番挣扎与苦难。可是,某种狂野不羁的因子,还是像火山源头一样深藏在她的胸口,尽管上头覆盖的火山灰再厚,当得到煽风点火的助力时,还是会向上喷发;遇到孙祈伟,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我?”   杨选苦笑着,紧紧盯着贺佳慧的眼睛。他看见她眼中躲藏的恐惧,他原本关心的话题变成了引子而已。 9.爱情真复杂   “我近来忙,没时间和佳勤长谈,如果有空,我会跟她谈谈看,也许……会知道她的想法,我再……再打电话给你。”   贺佳慧缓缓地站起身子来,分明是在下逐客令,而她的动作是那么的温文,微笑又是那么的诚恳。像这样的女人,杨选想,即使她在骗人,男人也会心甘情愿地被骗,她又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委屈呢?有谁相信她和优秀的丈夫之间,会吵得制造出邻居难以忍耐的噪声?   “怎么了?”林菊若轻声一问,才打断杨选的沉思。   听完杨选的疑虑后,菊若说:“爱情,真是复杂啊!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太聪明的人,所以宁可选择简单一点的路——不过……简单的似乎又显得无聊了,让人感觉人生一点趣味也没有。未来的路,就像爬山一样,如果路途平坦,一眼又可以望穿,你会知道自己能走,但走得一点生趣也没有;如果未来的路,像通往喜马拉雅山那样陡峭,有看不清的惊险,你会觉得很刺激,但又很害怕,常想,回家算了,回家算了,有平平的路,为什么不走呢?人总是犯贱……对不起,我不该用这两个字。”她掩掩嘴,又马上恢复了温文柔静的样子。   “你想的事情真多!”车子在山路上轻巧地转弯。虽然还有微微春寒,但风已卷来淡淡的暖意。山坡路上街灯稀稀疏疏,菊若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当她说话时,杨选注意到,这个还像女孩的女人沉思时,脸庞上焕发着温柔的美感。她的美并不起眼,清清简简的一张脸,微翘的鼻子使她显得有点小家子气,略瘦的身材使她看来缺乏女人的媚态;可是她细声细气、有条有理地说话时,她是很动人的,还有一双愿意体贴人的眼睛。   菊若隐约知道他在看她,故意别过脸看窗外。她承认,她喜欢跟杨选在一起,远胜过她的未婚夫赵鹏远,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并不明白,自己想怎么样。   她像一个以自己泳技为傲的泳者游进大海中,浑然不觉地越游越远,即将面对一个深不可测、力道威猛的漩涡……   “想事情对我来说比行动来得有趣。”菊若又说,“比如说,我喜欢走路。走路让我想到很多事,与我无关的事,所以走路使我觉得轻松。有一天我在等绿灯过马路的时候,因为红灯很久很久,所以我想到一件事情:如果现在我开着车经过这个红绿灯,一定会很高兴,一直是绿灯!可以长驱而过!可是,由于我今天是个行人,所以我抱怨红灯太久,挡了我的路;角色不一样,对同一个红绿灯的期许也就不一样。   “同一件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在他们不同的位置,就他们的角色来看同一件事,得出来的可能是完全相反的结果。我们何必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决定与期望是对的,而别人一定错呢?那一天,我想开了一些人世间的事情……”   杨选忽然觉得这个女孩真有趣。她不只可以成为朋友,还可以是一个有趣的红颜知己;她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么像一个台北东区的普通上班族,虽然她总是谦卑,总是不带刺不长角,个性像苹果表面一样光滑。好像谁再努力惹她,她都能不愠不火。   “我说多了吗?”   “不,我……我没接话,是因为在咀嚼你的话。”平常雄辩滔滔的律师杨选,在她面前感觉到沉默是最舒服的方式。她四周仿佛被一层使人感到镇定的厚厚的空气包围着。   “也许……我和贺佳勤就是在同一个路口。我是行人,而她开着车,我的绿灯已经变成她的红灯……喂,你觉得我该不该……把佳慧的事告诉贺佳勤?我总是可以找到她……”   “你要我帮忙吗?她在哪个医院?”菊若问。   “医院?哦……什么医院?”杨选差点莫名其妙地踩了煞车。他想起来了,他曾对菊若说谎,随便编派贺佳勤的职业……“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好了,我可以找到她的。”   他竟找不到她。   杨选苦思许久才发现,他与贺佳勤认识这么久,这些年也住在一起,可是除了她的姐姐、姐夫之外,他竟然没有她任何朋友的电话。他甚至也未曾拜访过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住在何处。两人都忙,忙得顺理成章,也拥有不同圈子的朋友,因为凑起来没有交流,互相觉得彼此朋友聊的话题和自己无关,也没兴趣,所以两个人虽然曾经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却一直相隔很远,摸不到彼此的温度,除了体温,其他竟无可传递。   第二天,杨选在家接到贺佳慧的电话,颇让他感到意外。   “我打到你的事务所,但他们说你休息三个月在家。你还真是懂得生活……”贺佳慧的语气永远很客气,像日资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在对客人说话一般。   杨选听了她的“赞美”,只有苦笑的份儿。   接近正午,十一点时,刚刚睡醒的他,正在挣扎着是否该接受好友的召唤,喝他两杯。酒,平时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如果平日写诉状写到半夜,一时睡不着,他会自己小酌一杯,失恋后,它却变成他的灵魂知己了。   “你有空吗?我想约你吃午饭,谈一谈……”贺佳慧说。 1.感情有了剧烈的转变   有时候我觉得奇怪,他是好人,他也是好人,都是好人,   但……总也有好人因为其他好人而受伤,这就是爱情吗?   ——李燕珊   “你答应嫁给我了吗?”   “可以再想想吗?”贺佳勤笑得一脸甜意,“我们都不适合再玩游戏……”   “我并不是在玩游戏!”孙祈伟严正声明。   “我们可以再了解一些……”   “还要了解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我还没看过像你这样,想结婚想得这么猴急的男人。现代的男人不是很怕结婚的吗?”   “这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孙祈伟说,“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疯狂爱上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也许你会找到第二个……”   “不容易的,我找了三十多年,你是第一个……”   “你不能打出生就算起!”她被他逗得很开心。   “那么,从青春期算起,也有十五年以上!我曾经以为,我大概一辈子也没办法体会恋爱的感觉,好像我天生没有这种细胞似的。”   “我不信,”贺佳勤摇头,“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处男!骗谁,谁相信!”   孙祈伟分辩道:“我是说,我是说,以前,都是别人主动爱上我,现在,是我主动爱上你……我回来以后,每一天都在想,很想……再把你带回海边,在沙滩上好好做……”   “哦,对你来说,女人被动就比较值钱?”   “不是这个意思,天哪,真是说不过你!你哪里学来的伶牙俐齿?”   也许是跟杨选学来的吧!生活了这几年,她也不是没从他那里学到一些东西。   杨选也跟她学了很多,比如,如何穿出一身令人赞叹又不显夸张的衣服。只是杨选没有向她学到怎么做一个勤快的男人,浪漫的男人,令女人惊喜的男人……   回台湾的第一个晚上,贺佳勤并没有回到杨选住处。孙祈伟从片场溜出来接她,又火速地把她载到片场,让她看着他工作。她一身疲惫,只能在片场的简陋浴室里匆促地冲了个凉,看着孙祈伟在片场指挥若定。   那天,他拍的是一支洗发精的广告。只有三十秒钟的广告,却花了数百万元来搭布景,工作人员也有三四十个人,实在很难想像,拍这短短的影片要这么费工夫。   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皱眉头、沉思、大声叫嚷和喊开麦拉,觉得他比平常更迷人。   贺佳勤也注意到了,拍广告片的那个模特儿,总是故意在孙祈伟面前摇晃她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再回眸一笑,用万种柔情的眼睛看着他。   孙祈伟对模特儿的搔首弄姿视若无睹,不时转过头来用眼睛和贺佳勤打招呼。   “你在跟导演谈恋爱吗?”一个全身紧身牛仔衣打扮的女生悄悄走近贺佳勤,“导演今天心情很好,山洪没有爆发。”   贺佳勤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是……”   “我叫小萍,是造型师。这一年来都是我和导演合作的。”   由于对方职业和自己职业有相近的地方,贺佳勤多端详了这个女孩一眼。她约莫只有二十岁吧,也许更多一点,戴着玳瑁框眼镜的脸蛋看来光光滑滑的,显得很年轻。身上那一套牛仔衣是Romeo Gigli的副牌,穿在她身上还嫌老气。   女孩身材娇小,长得也不特殊,是混在人群中你就不会看到她的那种类型,但是她似乎也知道,用一身灰中带暗花的牛仔布,把自己像变色龙一样混在与这个城市的基调差不多的布景里,似乎意图是让别人更看不见自己。   从纽约回来到搬离杨选的窝,贺佳勤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做了很多改变人生的决定。   她自认为下一季的采购已经做得尽善尽美,看样子直到今年秋冬,她的公司的生意还可以稳稳地做下去。想想在原来公司服务已长达五年,该是另觅未来出路的时候了。虽然公司老板对她来说有相当的知遇之恩,可是在这家中型的家族企业中,发挥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老板人到中年后并没有任何想扩展版图的雄心壮志,只想把棒子稳稳地交到下一代手中,偏偏下一代的冒险精神又是老一代难以忍耐的。   两代之间,在这几年之内,恐怕还将斗法一阵子,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贺佳勤知道,她在这个公司的发展都非常有限。在她到纽约之前,早就有一家想到台湾开拓进口设计师服饰版图的港商找到她,希望她能够考虑一个薪水和职位都比现在好的工作。佳勤本来在犹豫中,从纽约回来后,忽然觉得工作非变不可,便不顾一切挽留地辞了职。   对她来说,当感情开始有了剧烈的转变之后,其他变动也就不算是什么波澜了。换换环境也好,贺佳勤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不过,虽然新公司催得十分火急,她却要求有一个月的时间休息。休息,是为了好好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好准备新的出发。   忙惯了的人闲下来也是很无聊的。孙祈伟到她的新住处,看她专心一志地把玻璃和地板都擦得光可鉴人,觉得她分明是在浪费休闲时间,这个女人根本闲不下来,于是对她说:“拿你的专业来帮我的忙吧!最近广告片很多,忙不过来;你来帮我,顺便也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我老觉得我们那两个做服装的sense不是很好!”   佳勤就这样开始接触孙祈伟的行业。   孙祈伟说的不错,贺佳勤也认为,公司两个年轻的造型师还嫌生嫩,并没有办法精确地依产品特性及模特儿们的特质判断出该用哪些服装。上回她在片场等孙祈伟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叫小萍的女孩,为洗发精的模特儿找的那件满是艳橙色波斯菊的T恤,和产品不搭调,也使模特儿靠化妆及镜头补光强调出来的气质多了几分俗味。   但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总是很难当的。   从她协助孙祈伟拍第一个洗衣机广告时,问题就像温泉区的天然气一样,源源不绝地冒出来。洗衣机广告请来性感女星当代言人,亏广告公司想得出来。第一天的拍摄还算顺利,血红色雪纺的无袖长洋装,雪白色素净的洗衣机,在画面上呈现出抢眼的对比,又让人感到舒适。那件衣服是贺佳勤找人加工过的。她把原本红色弹性纤维的袖子拆除,又把袖口和领口做了一番更改,才合了广告片中要求的模特儿娇憨又独立的模样。   不只是孙祈伟,制片公司的老板也有眼睛为之一亮的感觉,对贺佳勤说:“早知道就请贺小姐加盟我们,我们可以如虎添翼!”   老板有意找贺佳勤谈薪水问题,但贺佳勤执意不肯;她出社会这么些年,看过一些男女朋友或夫妻同在一家公司的例子,结果不是悲剧就是闹剧,她并没有把握让自己的感情不受工作的影响。何况孙祈伟的工作要抢时效,还要抢效果,是绝对要求团体合作的。导演在片场指挥全局,压力很大,一不小心,就会像小萍所说的“山洪爆发”,长久下来,难保山洪不会溅到自己身上。贺佳勤知道,自己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万一两个人都生了气,在片场演出   “势不两立”的戏码,那可就恩断义绝了……   “你们在谈什么?”   冷不防孙祈伟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傻笑。   “我想挖贺小姐到我们公司……”   “好啊!”孙祈伟一派天真地说。他比她想像中更天真,一时感觉好,似乎就没想到其他了。“我们可以夫唱妇随……”乘他的老板兼合伙人转过头去跟人打招呼时,他贴在她耳朵小声说。   “你去死……”贺佳勤娇笑道。   “贺小姐肯不肯?”   “已经答应了别的公司,不可能的——但有机会我会为贵公司效劳,至少可以当你们的免费顾问,反正我也一直在这一行……”   “这样说就不好意思了,”孙祈伟的老板,也是该公司最大的股东张庆华,是两腮圆润、总眯着眼笑的人。   他和孙祈伟的搭配正好是互补作用,一个谈生意,一个搞创意;一个处处打圆场,一个有时发脾气;两人年纪差不多,但一个已然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另一个依然是瘦削潇洒。两人自开始合作到现在,也有五年的历史了。 2.渴望的爱   当初孙祈伟从美国学成归来后,一心只想当电影导演,但电影不景气,拍片的愿望处处碰壁,碰巧遇到想从广告公司出来独立创业的张庆华,像西部牛仔一样把他不切实际的梦想用绳套了回来,要他担任创意总监兼导演。   他们两人各自发挥所长,所以,公司收入年年都有增长。   “贺小姐,那有件事我就不客气要麻烦你了。我们公司两个造型都还算新手,请你高抬贵手教她们一下。小萍、阿曼,过来!”   小萍是第一次看到她时就主动来打招呼的年轻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听老板这么说,吐了吐舌头,笑道:“请贺姐指教,要好好教我哦!”嘴甜人开朗,看来是没心眼的傻大姐,贺佳勤很难不立刻喜欢她。   另一位拿着一本罗曼史小说,没精打采走过来的是阿曼。阿曼是某一所五专服装设计科毕业的,曾经在电视台替新闻主播打理过服装。她的打扮像纽约苏荷区行走的青少年一样:头发上至少三个颜色,粉红、淡蓝和米黄,使原先的黑色显得油腻腻地亮着;胸部丰满又穿上黑色紧身中空的斜肩T恤,露出结实的肚皮,肚脐上穿着亮晃晃的银环,鼻子上也有水滴般大的银色鼻环,让贺佳勤看了觉得自己的皮肤也给针贯穿了一样痛。其实阿曼面目清秀,比小萍天生条件强得多,不需这样“糟蹋”自己。   她想,自己大概离青少年很远了,这种前卫装扮,到底还是没办法挤进她的流行字典里占一席之地。   阿曼淡淡地说声“知——道——了”,一副不在乎的德性,好像急着要回到原座把小说看完似的,冷冷地掉过头要走。   贺佳勤想,阿曼一定不太高兴。没有人会对“天降神兵”高兴的,如果这个神兵是来攻占自己领域的话。   “阿曼,回来!”张庆华又叫住了她,“除了跟贺小姐学学怎么帮别人造型外,也学学怎么把自己弄得人模人样好不好?看你那副德行,谁会放心让你为他们打扮……”   阿曼没好气地瞪了张庆华一眼,看样子她一点也不怕老板。贺佳勤凭直觉就可以猜到,她和张庆华之间除了雇主和劳工的关系外,一定有深一层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看样子并非暧昧关系,两个人的外型实在不配对,贺佳勤想,小公司多半喜欢任用自己的亲人,阿曼和张庆华,或者有些亲戚关系吧,难怪张庆华拿她没辙。   “我要是向贺小姐学打扮,那不就把自己弄得LKK了!”阿曼丢下这句话,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走了。   贺佳勤的笑容差点僵在那儿。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年轻女孩在她面前嘲谑她“老”,她年纪没比她们大多少啊!   “真是——唉!我教导无方!贺小姐不要见怪,我扣她薪水就是了!”张庆华尴尬地赔着笑脸,“都怪我太宠员工了,把他们当太上皇!”   “没关系的。”虽说没关系,贺佳勤心里对阿曼的印象分数已近零分,总感觉有这种傲慢又不服教导的员工存在,必然是公司的隐忧。也许是阿曼那句话没有从脑海消磁吧!没隔多久,她像铁砂被磁铁吸住,粘在更衣室的穿衣镜前再三端详自己:LKK?不会吧,虽然她一向喜欢优雅,优雅不见得会老气啊!她身上穿的是一套亚曼尼的秋香色裤装,加上白色圆领丝线衫,正是人人称道的脱俗装扮。   老?这个字到底刺激了她一下。贺佳勤自言自语说:“也许,有人说你老,你开始感到介意的话,你就真的是老了。还是强颜欢笑地上工去吧!”   第一天下工时间还算早,晚上十时许,孙祈伟不肯回去休息,跟着贺佳勤回到她的小窝。电视打开没十分钟,孙祈伟就睡着了;贺佳勤不忍心吵他,只好留他过夜。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九点,她看孙祈伟还在睡,赶快摇醒他:“你几点的通知?!快醒来!再不醒来要被炒鱿鱼了!”   孙祈伟忽然伸手环住她,把她压在胸前:“谁敢炒我鱿鱼?”并使劲吻她。   “你还没刷牙……你昨晚也忘了洗澡……你……”   “你怎么像我妈似的……”他掩住她的嘴,继续用舌头撬开她的唇。“人生的甜蜜时刻并不多,我们得好好享受。”   早上,采光良好的房间被暖融融的阳光盘据了大半,亮得几乎睁不开眼来。贺佳勤的身子、他的肌肤一起被阳光煮着,仿佛也要漂浮在半空中,和所有在光线中浮动的微细尘埃一样。   “光天化日”下看来那么脆弱,那么需要爱抚。贺佳勤在强光中闭起了眼睛,感觉自己置身在热带温暖的海域中,像海草一样随着波浪一波波地摆动,直到他烫热的身体和呼吸的节奏渐渐停息,她感到胸口的一扇门因他强烈的叩门打开了,难以言喻的舒适包围着她,她像初次潜入深海的泳者,面对海洋洋面下壮丽交织的光和影,无言地赞叹!   “在白天……是不是很疯狂?”她说。   “我爱你,所以怎么都不算疯狂。”孙祈伟转过头对她说。   “但如果让全片场的人都在等你,我们算不算很疯狂?”   “哎呀,糟糕!几点了?”   “十点三十分!”   “完了,我真是会被炒鱿鱼。”孙祈伟立刻坐直了身子,“昨天我跟他们约好几点开会的?九点半?我的老天爷,快,我……先去冲个澡!”   他三步当两步奔进浴室。当贺佳勤正用浴袍将自己包裹时,孙祈伟忽又转身出来,把她拦腰抱住,抱在半空中,笑道:“管他的,我们再疯狂一次!”   “他……们呢……你的工作人员在等你……”孙祈伟没答腔,把贺佳勤的浴袍扔在浴室门外的地板上,抱着她的身体,一起冲进浴室花洒珍珠般的水晶帘幕里,再一次有力地占有她温暖而松软的身体。“你疯了……”   贺佳勤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听见他的声音和水声混成一气,“我梦见……我们……到……拉斯维加斯……结婚……”   他真是想结婚,日有所思,夜里才会有所梦,不是吗?   “答应嫁给我,嗯!每天早上,我们都可以这么幸福地醒来!然后,一起去工作,每一个钟头都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   这一刻,贺佳勤缄默了。她来不及说话,只是无力地被他完全占有,只能配合他的喘息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   她宁愿这一刻就等于一生一世。长久以来,这不就是她渴望的轰轰烈烈的爱吗?从少女时期开始,渴望像烈火一样焚身的热情,这个男人是不是上天派来让她圆梦的对象?   她想到,在英国度过漫长苦读岁月时爱上的人,她的小姨丈!那是另一段故事了,一段她回台湾后就不想再讲起的故事。   在长大成人前,她冒的险不算多,和张霞芳一起逃家的故事使她后来到了英国;在认识杨选之前,她爱过的男人也不算多,只有一个,她的小姨丈,一位温文儒雅的伦敦大学教授,却把她逼回了台湾!   认识杨选后,她想她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在父母兄姐面前,慢慢捡回一个正常人的自信了,因为杨选是多么正常的一个男人:他聪明、单身,有好职业,总可以了吧?   没想到,爱情谈成了一个压抑。是不是因为刚开始,她和杨选之间淡淡地开始了,平平稳稳地进行了,是起因于她对自己的失望,所以服从于大家的眼光?多年来,她竟然一直在自己认为的坏女孩和大家眼中的乖女孩这两个极端中挣扎……   她坏吗?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不太正常”的事时总是这般快乐!魂不守舍的快乐。   “别总在这个时候若有所思!”孙祈伟捧起她湿淋淋的脸,恣意吻她,像蜜蜂费力地要把一朵花的蜜汁全数吸尽一般。 3.意外   总算到了片场,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导演,你混到哪里去了?”以老板身份下海当监工的张庆华没好气地看着孙祈伟,“下一幕戏的布景,我就照我的想法做了。你甭想提出任何异议!”   “是,是!”孙祈伟脸上堆满“原谅我吧”的笑,仔细端详了那个厨房布景,轻轻地皱 了皱眉,但又做贼心虚似的不敢说什么,“很好,嗯嗯,很好!简直是……超级、完美的厨房!这是照你家厨房的样子弄的吧!”   “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你少装了,要改就改吧。”张庆华把烟吐到孙祈伟的脸上,“你跟工作人员约好九点半开会,跟道具工约好早上十点动工,自己还躲着不肯现身,严重耽误工时,该怎么跟我道歉?我已经决定把你的导演费打八折了!”   故意比孙祈伟晚十分钟进来的贺佳勤,一进来就看到张庆华皮笑肉不笑地兴师问罪。   “好,好,随便你扣,而且你搭的这个……超级完美的布景,我一点也不改,真的,绝不浪费任何工时。”   “我看你最近心情好哦,好像可以任我予取予求似的,这样好不好?我又谈了一个片子,是喜饼广告,预算有六百万,不算小case了。下个星期六星期天,你原本要休假的,对不对?现在也别休假了,就算是补偿……”   “原来,你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早就计划好了……”   贺佳勤看见这个洗衣机广告的主角,性感女星和助理慢慢踱进片场,才想到自己也是来工作的。昨晚服装是由小萍还是阿曼保管的呢。   “贺姐,昨天你是不是把衣服带回去了?”小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   “没有啊。”她昨夜回家时,除了自己随身的手提包和一个大男人孙祈伟外,根本是两手空空。“看看有没有在阿曼那里。”贺佳勤认为衣服不会不翼而飞,大可不必紧张。   “阿曼刚刚跑来问我,衣服在哪里,可见……也不在她那边……”   “总会找到的……”这偶发事件像忽然从耳边飞过的冲天炮响声一样,使她有些茫然,“通常是谁负责收衣服的呢?”   “轮流的。可是这一次是阿曼值班……”   “你叫阿曼再找找吧!”贺佳勤有点急了,“她到底有没有把衣服收好?”   “不知道!”小萍吐了吐舌头,“她总是心不在焉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她也把衣服收回家,没带来。她家又住在汐止,我的天啊,大家花了一个半小时等她把衣服拿回来……”“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到该开拍时,万事俱全,只欠东风,偏偏又不能叫主角换衣服,否则不连昨天拍好的镜头也毁了?导演一急,就在片场骂开了。“你赔得起吗?我们就要为你的疏忽前功尽弃!”   低头挨骂的是阿曼。小萍也是造型,多少也被台风尾扫到了一点。贺佳勤心里同样觉得难过——虽然不是自己的过错,但如果自己谨慎一点,亲自保管,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到底在哪里?”   “你这么凶,衣服也不会跑出来。”阿曼还在顽强申辩,用眼尾余光瞄了瞄老板张庆华。张庆华假装没看见。此时导演正在盛怒中,他可不能出来踩熄导火线。“昨天我明明把它收进办公室的服装室,今天去拿,就不见了。我以为是小萍先拿走!”   “喂,你怎么可以赖我!”小萍抗议道,一副想过去把阿曼咬两口的样子。贺佳勤拍了拍小萍的肩,要她别激动。   “不拍了!这个片子你找别人拍吧!”刚刚和张庆华还有说有笑的孙祈伟,此时把炮火瞄向张庆华。显然阿曼这么嚣张,和张庆华宠她、护她也有关系。   片场的气氛弄得很僵。孙祈伟一发怒,整个片场就像个高温的锅炉似的,连喧哗的道具工也停止了敲打。阿曼低声啜泣显得很刺耳。   调停的人反而是那位性感女星。她说,万一没办法把昨天的衣服找回来,变通一下也好。她手上还有一套新买的衣服,换上就可以重拍。“还是导演觉得,一个片子两套衣服也没关系?换花样也很新鲜……”   她的识大体赢得了在场工作人员感激的眼光,张庆华只差没跪下去叩她三个头。后来孙祈伟和贺佳勤商量,干脆临时再找两套来,让港星做换衣秀好了。如此一来,昨天的镜头就不用重拍,不然布景再重搭,又要多一个工作日。   片子就在克难中拍完。   杀青之后累瘫在片场沙发上的孙祈伟,在紧急来回奔命了一天的贺佳勤走过他身边时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我们公司的疏失,让你忙坏了。”   贺佳勤笑了笑:“忙是忙不坏我,倒是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吓坏了我。”   “抱歉,脾气也不能不发……”   “我知道——”贺佳勤这会儿提心吊胆地要亲自去接收女星换下来的衣服,怕又有什么万一,对不起借她衣服的人。虽然片子已经拍完了,她的心还悬着。   “原谅我,吻我一下——”   “不时有人走过来呢!”贺佳勤左顾右盼一下,甩脱他的手走了。   第一天来帮忙,就有这样的意外发生,贺佳勤以为是偶然,没想到…… 4.姐姐的担心   人的心灵在全然清晰与完全盲目间来回摆动,   就好像有的农人,虽然深爱他的农场,   但有的时候农场对他来说,只是一些不相干的物品堆积在那儿的场所;   有人深爱他的妻子,但有时他会觉得爱只是负担和牵绊;   有人深爱音乐,但总有些时候,音乐对他来说,只是一连串陌生的音符。   ——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我想我该和你谈一谈。”贺佳慧喝完第二杯咖啡后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贺佳慧和他约在台北东区巷内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餐点稀疏平常,咖啡火候还待琢磨,看样子店主人是兴致勃勃的新手,只有音乐是特别的,白辽士的幻想协奏曲不断地重复着。   “佳勤搬走以前,我并不知道。”   杨选以为佳慧要谈的是自己的事情,话题却绕到佳勤和他身上。   “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她……大概对我不太满意吧,大概……有人半路杀出来向她求婚!”   “唉!”佳慧叹了口气,“她就是这样,身体里好像藏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似的。你以为她长大了,独立了,成熟了,可是她还是很不稳定,还是会有惊人之举。每一次,她都要吓我一跳。”佳慧谈着佳勤的时候,并不像在谈论妹妹,反而像在谈论自己叛逆的女儿。真是不可思议,杨选想,两个姐妹只差一岁,眉眼之间也依稀相似:都是天生标致的柳叶眉,微微往上飞提的双凤眼,一张丰润的唇内有排队排得非常守规矩的牙齿,可是气质却迥然不同。坐在他面前的贺佳慧把头发梳成了髻,穿着深褐色的长洋装,戴了细细的珍珠项链,妆扮得像日本服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少妇。   “每一次是什么意思?”   和贺佳慧说话是一种享受。她讲话的语调永远不疾不徐,像一只悦耳的银制风铃在微风中若有似无地响着。杨选没办法想到她会跟人家吵架,也根本无法想像,她的邻居们说她家中常发生惊天动地的吵闹声,让大家以为发生了命案。   “我不该说的……如果佳勤没跟你说的话——”佳慧欲言又止。   “你约我出来谈谈,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对佳勤了解多少?除了她很爱漂亮,很有品位,手很巧,大大小小的事都能打点得不错以外?”   忽来这一问,使杨选答不出话来。他只记得她喜欢得了忧郁症的画家和一个民谣歌手难以卒听的音乐。他还记得,第一次和贺佳勤上床的时候,她的热情远超过他的想像。他原以为她是个在床上和平时一样端庄娴淑的女人。佳慧说的没错,佳勤身体里藏着一颗不定时炸弹。   “她的求学过程一直很坎坷。”佳慧说。   “她告诉过我,她和一个女孩子逃出补习班的那一段。”   “你只知道那一段?她在英国的故事,你知道吗?”   杨选摇摇头:“她只告诉我,她是班上第一名毕业的学生。”   “她……唉……我该怎么说呢?   她到那儿,书读得好好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我的小姨丈。她差点害得我阿姨去自杀。她对佳勤一向很好的,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是我要小阿姨收留她的。后来,我只有到英国去,求她回来,求她别再闹了。”   杨选真的不知道有这一段故事。   “我不该告诉你的。这件事除了我阿姨和姨丈外,只有佳勤和我知道,我阿姨仁厚,不想告诉我爸妈,因为我爸的心脏一向不好,我妈的个性又歇斯底里。抱歉,我不该对别人这样形容我妈。”   杨选静静听着,发现他所了解的贺佳勤只是一个影子,认识五年,他看到的还是皮相。如果贺佳勤像个漂漂亮亮的锅子,他就是个笨手笨脚的懒厨子,以为这样的锅子只能用来炒蛋,没看出锅子还有其他用途。   “我不该。”他想,佳慧没讲几句话,已经说了多少次“我不该”了。佳慧一直在害怕什么呢?她好像非常害怕触犯到某种看不见的法条。她谨慎恐惧,好像总担心自己不够完美似的“细节我也并不清楚,我不该讲了。你也不要问佳勤,那是她年轻时做的事。现在她成熟很多了,不愿意任何人提起那段往事。”   “过去的事不重要。”杨选大口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做了个手势叫侍者来,要求他换别的音乐,白辽士的音乐使他神经紧张。“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吗?”   “我不知道,我不该……乱猜,不过……”贺佳慧以惶惶惑惑的眼光看着杨选,随即避开他眼神的逼问,看了看窗外。她知道的。   “你放心,我不会去杀人放火。我只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无奈地笑道。   “也许是我先生的同学,一个广告片的导演……”贺佳慧吞吞吐吐地补充,“别跟……别跟佳勤说……是我告……告诉你的。”   “不会。你认识他,你说,我的胜算有多少,你说?”   “你……如果是正常而且脑袋清楚的女人,你最后的胜算有百分之百,可是,因为是贺佳勤……她并不按牌理出牌……她平常的样子,就像这杯柠檬水,清清淡淡,可是谈起恋爱来,像辣椒……”   杨选说:“我觉得很遗憾,我从没有看过她那辣椒的一面。”   “因为你……是个正常而脑袋清楚的男人。”   “谢谢你的赞美。”明明不是赞美。杨选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淡得像桌上那杯柠檬水一样的无聊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而且很有情趣。   “我一直希望佳勤能够嫁给你,这样她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都怪我,让他们在我家认识……”   “这不关你的事。”贺佳慧的自责让杨选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人要是有缘分的话,就是在下雨天拿错伞或没带伞都会认识的……”他反而替贺佳勤说起话来。   “那个人还好吗?”杨选问。他很难伪装自己全无妒意。   “你是说……孙祈伟吗?我先生说他是个疯子,不过,这应该只是玩笑话……他长得很体面,也很有才华,经济状况也相当不错……只是听说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佳勤是个看似精明、脑袋其实不复杂的女孩子。我怕她不是他的对手……” 5.为自己活着   这是哪门子的形容词?一股气哽在杨选的喉咙里,好像有人强迫他硬生生吞了一整个鸡蛋似的。照贺佳慧的形容,他的情敌,那个姓孙的,不就是个完美的男人了?岂有此理——如果对手的条件差,他至少可以嘲笑贺佳勤眼睛上了雾光,不懂得珍惜身边的幸福;如果对手只是个暴发户,他可以痛骂天下女人皆拜金;如果对手只是年轻长得好,他就会觉得她只是一时为色相所诱并非真爱;如今出了个各方面条件都强而有力的对手……他脸上的线条颤抖着,真的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他决定找人把这家伙的底细查一查。杨选的脑袋里已有人选。他的律师事务所曾和一家征信社合作过,征信社里有个天生就像做这行的、长得像老鼠的小董。也许小董可以帮他“不犯法”地调查一下!   “如果我看到佳勤,我会劝她……”   “不要告诉佳勤我来找过你,拜托了。”杨选不是不了解贺佳勤,“她会生气的,而且,你越劝她,她越恨我。”   “她就是有点任性……”佳慧又叹了一口气,“她,唉……不知道像你这么宽宏大量的男人,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了。”   贺佳慧扬起手,要叫侍者来买单。杨选做了个手势打住了她的动作:“佳慧……也许我不该过问你的个人私事,可是我还是得问你,你和张正中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大段的沉默卡在两人之间,贺佳慧故意避开他的眼睛。   “我不是不想找人谈一谈,只是不知道如何谈起……我们可不可以别提这件事?我不该把自己的不快乐分给别人……不快乐也会越分越多的……”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冷去的第四杯咖啡。   “我不会告诉佳勤的,反正我现在也找不到她,对不对?”杨选笑了笑,想让佳慧放松她的情绪。“即使佳勤不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到底也还是朋友——”   贺佳慧把左手的袖子往上卷,露出白色的纱布。“他打你?”杨选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曾经处理过几个类似的官司,看样子,这是一个殴妻的实例。   为了止住泪水,贺佳慧咬了咬下唇,吸了一口气说:“不严重的,只是皮肉伤。”   “为什么?”   杨选怎么也想不到,仪表正直的小儿科医生,竟会出手打如鲜花般娇艳的妻子!   “常常发生吗?”   贺佳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好的时候很好,但是不好的时候……就好像有魔鬼附身到他身上一样……譬如说,现在我出来和你喝咖啡,身上总会沾到……咖啡店里的烟味,如果他今天心情好,就没事,万一他压力太大,或情绪处理不过来,他就会用很难听的话骂我……骂我在外面偷人……为了安全,我尽量足不出户……有时他打电话回家找不到我,我也会有事……今天我回去之后,一定要马上洗澡换衣服……否则说不定他又要诬赖我了。大学刚毕业我就嫁给他,他不要我出来工作,我以为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如此,没想到……婚后我变得透不过气来,好像被关进一个隐形的牢里……刚结婚的时候,我以为他吃我的醋是爱我,以为……过几年就不会了。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情形并没有改善。最近他在医院似乎不怎么得意,更是常找我出气。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活不下去……”   太诡异了。杨选呆呆地看着贺佳慧的眼睛红了,眼眶湿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贺佳慧。怎么可能?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夫妻,在他心中,本来是现代婚姻的最佳模范。   “你为什么不离婚?”他忍不住仗义执言。   话一出,贺佳慧像受了惊吓一般,把桌上那杯柠檬水碰倒了。沾了泪水的手帕,又有了下一个吸水的任务。唤了老半天,服务生才慢吞吞地拿了抹布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贺佳慧连声道歉。   “没关系。”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服务生打呵欠,看见贺佳慧的红眼睛,呵欠才打了一半,赶紧把嘴巴合起来。“小姐,没关系,每天都有人打翻水,你不要哭——”   “没事,没事。”杨选连忙应声。贺佳慧索性哭得更伤心了。“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觉得一定会很完美的婚姻竟会变成这样……就拿去年圣诞夜那天来说,结束之后,张正中和我吵了一架。他竟然说,我一直在对他的同学……也就是孙祈伟抛媚眼。他有没有搞错,那是他的同学*-,是他……自己邀请他来的。我招呼客人也是错?”   杨选只能当个倾听者。眼前的小妇人纤细得像绢纸的外表下面,藏着结婚六年来的许多委屈,此时像夏日雨后黄昏的白蚁群一样拥出来。照他的看法,她的丈夫根本是个暴力狂、变态狂,不知贺佳慧为何要忍受这么久?   “我动辄得咎,不知道这种日子再怎么过下去?”   “你可以离开……”   “不!”贺佳慧整齐的牙齿间毫不犹豫地迸出了这个字。   “我不能让家人为我担心。我……从来不希望家人为我担心。佳勤已经叫大家够担心了。何况……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不能,我没有勇气,我投资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你不担心,再这样下去,对孩子也有负面影响?”杨选并不灰心,继续提出他认为很理性的建议。   “小乖大部分时间住在祖母家……万一回来了,张正中在孩子面前,也会给我一点面子,除非……小乖睡着了……”佳慧已近乎语无伦次。   “你在找借口,你知道吗?”杨选说,“再这样下去,你也不会有幸福的。等他杀掉你,你大概也会说,还好,他没有把我分尸!”   这个比喻打得太狠了些。贺佳慧又像只从鸟巢摔出来的幼鸟一样,用惊惶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我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轮到杨选叹了一口长气。“你大概是从小太优秀了,永远想在每个人面前母仪天下。请恕我直言,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对劝人的人来说,最大的报偿或许是用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循循善诱来反省自己。你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杨选被自己说出的话镇住了。 6.自己的决定   有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句话,在离开咖啡厅之后,还在贺佳慧的脑海里回响。如果从这一点来看,该她嫉妒贺佳勤。佳勤也许常做傻事,但佳勤比她敢为自己活,敢冲敢撞,敢于受伤。而她是活在“完美”阴影下苟延残喘的假人。   她恨自己的决定,却不敢背叛自己的决定。她还在替张正中解释,听张正中说过,他父亲本来就是个常打老婆的人,一直到儿子上大学,还常把太太打到夜里没穿鞋就在街上狂 奔。张正中曾为了此事,拿了手术刀威胁父亲。从小就在家庭暴力阴影下长大的张正中,发誓绝不步父亲的后尘。他的父亲游手好闲,他便立志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凭着苦读考进了医学院,也曾对自己心爱的人立下重誓:他会好好疼惜她,把她当成心上的一块肉,可是……贺佳慧开始相信,命运一定诅咒了他,或者诅咒了她。从她生下儿子后不久,张正中间歇性的怒气不定时喷发,毁掉了她对幸福的期待……可是,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她不敢做任何“丢脸”的事情。这一天向杨选说出长年的梦魇,就使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坦诚罪行的罪犯,她因为有人倾听而好过了些,又怕倾听实情的人看不起自己……他们应该以为她很完美,不是吗?如果她不透露任何端倪……   尽管受伤的左手仍剧烈疼痛着,贺佳慧还是按惯例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大堆菜走回家,用右手勉力地提着。佳勤曾经建议她,她住的别墅区地处偏远,她自己应该开部车子,上超市、接孩子都方便些,也比较有自主权。自主权?妹妹虽然偶尔会来她家借住,与她聊天聊得很晚,表面上无所不谈,实则佳慧的口风紧得很。她发誓自己绝不告诉佳勤,怕以佳勤的个性,不能为她瞒住父母,非出手打抱不平不可……“你自己还不是没开车!”她回了佳勤的话。佳勤吐吐舌头,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开车,是因为半年来被人家撞了三次。台湾的交通乱过英国许多,我技不如人!”   她不是没想过要学开车。喜滋滋地报了名,由张正中载她到教练场,张正中一发现她的教练是个年轻男子,也不管这年轻男子是否五短身材,二话不说,马上把说“教练好”的她重新拉回车子,扬长而去……“他看起来很色,我可不准他的脏手碰我的老婆!”那是生小乖之前的事了。她当时仍以为,他强烈的占有欲是来自爱情。   难道不是吗?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逝去,她的问号越来越多,多到她无力扛负……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家门前,当她转动钥匙时,发现大门并未像她出门前那样锁上两圈,有人在家……贺佳慧的手像通了电似的……“谁?”   “你去哪里,不在家也不说一声!”   她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张正中说话的声音如同一束冷冻光,使她矗立原地,不敢顺畅呼吸……   “我……去买菜……”   刚刚去了咖啡店,衣服上一定染有陌生男子的烟味吧?还来不及换衣服,怎么办?张正中这时候不是还有门诊吗?他提早回来,是不是为了查勤?她的腿一软,随着重重落到地面的购物袋发出“砰”的声音……   “怎么了?啊,你怎么提这么重的东西?你可以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去买呀!”他眼睛向上一提,打量了她两眼,“去超市穿这么漂亮干吗?你还画妆,画了眼线和口红……”   “我我……我没有……”   “你可以打电话约我,我们也需要约会……”看张正中眉宇之间毫无怒气,贺佳慧急促的心跳才没有继续加速……   “我……怕你……太忙……”   “再忙也没有比陪老婆更重要的事。”张正中扶起她,“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原谅我,最近我们院长给我一些压力,又有个病人家属无理取闹,所以我压力大了些,情绪不好……我向你赔罪好吗?原谅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丈夫,我会好好地疼你爱你。这是我向你赔罪的礼物!”   张正中掏出一个红绒盒子,里头,不消说,一定是在朱远望家的银楼买的金饰。张正中、孙祈伟和朱远望在高中时号称三剑客,张正中和朱远望都成了家。朱太太常会打电话给贺佳慧说:“瞧,看你们家先生多爱你,动不动买金饰送你……”她不会知道,这是“赎罪”的礼物。   刺眼的金黄使贺佳慧一阵晕眩。眼前的黄金项链,像中古世纪死刑犯眼前的绞刑架,使她作呕。可是她还是收下了,说了声谢谢,用尽全身力气给自己丈夫一个微笑……   “我真的对不起你,我该死,我猪狗不如……”张正中激动地道歉,用拳头猛捶自己的额头!贺佳慧本能地抓住他的手,柔声说:“别这样!”   “我订了位,请你吃你最爱吃的泰国菜!”张正中擦干泪痕说。他的道歉如此真诚,像个自知做错事、勇敢站出来要接受应有惩罚的孩子,“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刚好,我们就出去吧。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   贺佳慧闭起眼睛深呼吸。她祈祷着,一睁开眼,黑暗就会完全过去。   夫妻俩的晚餐约会之后,照例必是温柔且狂热的缠绵。   “每一次跟你做爱,都像第一次……”把怒气在昨夜全数泄尽的张正中只剩殷勤与柔情。“你没有用……”贺佳慧想提醒他,但是她,即使结婚多年,仍对那三个字羞于启齿。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女儿,一定聪明漂亮,像你……” 7.无法忍受冷淡   爱燃烧得最热烈的时候,恨的煤渣也悄然隐身在炉火之中,   等待着一次龇牙咧嘴的爆发。   ——贺佳勤 [上一页] [返回书目] [下一页] 技术支持: QQ交流群:无 Copyright ©2000-2006 HQDOOR.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属于 虹桥门户网 浙ICP备05064699号 谁都会说我爱你(第二部分) - 吴淡如 - 虹桥书吧 - 虹桥门户网虹桥书吧-->小说书库-->谁都会说我爱你(第二部分) 清凉版浪漫版温暖版清爽版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贺佳勤根本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的事情。如果说,上一次拍洗衣机时服装遗失,她本以为是偶然,但加上这一次的经验,绝对可以证实,上一次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她跟着孙祈伟在中部山区拍摄汽车广告,模特儿共需五套服装:爸爸、妈妈和三个稚龄的孩子。汽车广告的诉求重点在于:外型小的车子也可以让五口之家坐得舒适而气派,即使车主比别人多出一个小孩,三个孩子在后座也因空间甚大,不会粘在一块儿,还可以带上三条狗呢……   第二天等朝阳一出就要开拍。贺佳勤五点钟就起了床,摇醒身边的孙祈伟。投宿在外,贺佳勤怕工作人员背后会说闲话,坚持自己住一间。孙祈伟不肯,他说:“如果可以不要一个人睡,我就不想委屈自己。都这么大的人,怕人家说什么?会嚼舌根的人,恐怕是心理变态!”她说不过他。   打开衣橱,拿出放在塑胶衣套里的衣服一看,她的眼珠差点滚下地来……怎么会……   女模特儿的米白色衣服,被人用化学颜料或是机油之类的东西,染出四五个巴掌大的污块!至少在昨天上午模特儿来拍定装照时,衣服还是好好的。下午,她才从公司拿下来放进孙祈伟车子后座……   她的尖叫声把孙祈伟吓醒了。   “做噩梦了吗?”天还没亮,孙祈伟睡眼惺忪地惊坐而起。   “你看!”   孙祈伟看见满是污渍的衣服,当下睡意全消。“怎么会这样?我的后车箱什么地方漏油了吗?”   “不,我放在后座……又用衣套包起来,根本不可能变成这样。一定有人下手!”   而且是针对她来的。佳勤寒毛直竖。她得罪了什么人?难道有人不乐于见到她来帮孙祈伟?莫非是上次把衣服故意搞丢的阿曼?是不是因为她的出现,使同样身为服装造型师的阿曼不太高兴,因而处处破坏?这未免太幼稚了吧!   不是阿曼,又是谁?阿曼这次没有跟来,她在台北跟着另外一位导演拍片;小萍来了,做的是执行制作的工作。因为贺佳勤认为,自己来处理服装绰绰有余,不需人帮忙。   “我想大概是阿曼。她向来阴阳怪气的,连老板也拿她没辙。”孙祈伟和贺佳勤的想法一致,“看我怎么对付她!这回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孙祈伟跳下床,一通电话打到阿曼家,是清晨,正常人还在睡梦中。“阿曼吗?你为什么要破坏衣服?你这样做居心何在?”   孙祈伟开门见山地开骂。佳勤想,这个男人真是只能与人明争,不能暗斗,一点气也憋不得。   “你……你在说什么?”   无论孙祈伟怎么咆哮,阿曼抵死不认罪。“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曼呜咽着,“……是导演……”电话里头换了一个被吵醒的男人沙哑的声音:“老孙,什么事要发这么大脾。原来当晚张庆华是在阿曼住处过夜的。张庆华和阿曼之间的暧昧情事,虽然碍于张庆华有家有室,从未公开,但该公司的人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说破而已。看阿曼涕泪纵横,知道是孙祈伟打来的,张庆华便“当仁不让”地接过电话,正好成为箭靶。   “你宠出来的好员工,她不高兴有人做得比她好是不是?怎么不想想要为公司好?”   噼里啪啦没头没脑的一阵骂,教张庆华也是一头雾水:“你慢慢说,好不好?”   贺佳勤把话筒抢了过来,推了孙祈伟一把:“我来说,你休息一下!”她平心静气地把原委说了。张庆华听完后,只说:“你相信我,不是阿曼做的。昨天一整天她没进公司。你们离开时,她也不在公司,我……我可以做证,因为我和她……都在一起……”张庆华语气有些尴尬不安。   “哦,那对不起了。”她缓缓挂掉电话。老板都这么做保了,还能怎么样呢?   “一对奸夫淫妇!”这天下床气像伦敦浓雾一样重的孙祈伟,还不停地咒骂着。贺佳勤心中虽急,看他那种“老虎狗”的架式也觉得好笑:“你别那么偏激,奸不奸淫不淫是人家私事,和这件事无关。我们也不能咬定是她做的。”   “那还有谁?难道是小萍?”孙祈伟随口说。   对公司服装了如指掌,并且深切明了衣服的遗失或损坏对拍片进度极具杀伤力的,除阿曼外,只有小萍了。可是,按常理而言,小萍这一次跟外景来,她不可能下手——让自己陷于最不利的地位,成为最可能被怀疑的人。贺佳勤不愿乱怀疑别人。况且小萍的态度一直很友善,也很受教,总是对她说:“真的跟贺姐学了很多很多……”   “别乱戴帽子了。我来想想办法。”办法好想,赶时效就难了,不然,又要辜负一个日出的好景致,“有了,反正只有一件有问题。我就把我自己多带的衣服给模特儿穿吧。还好我总会多拎一两套衣服出来……”这次贺佳勤多带了一套连身素色的棉袍,在兵荒马乱之际,派上了用场。   “你以后得小心点。”事情是解决了,但孙祈伟无意间撂下的话,却使贺佳勤老大不舒服。   “我做了这么多年服装采购,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大意外,来你们公司,每一次都出事,你觉得应该怪我吗?”   “我并没有怪你呀,我只是……只是说了一句关心你的话,希望你注意一点,以免再发生类似事情。那就会很麻烦,费时费事……”   孙祈伟的解释反而把事端扩大了,他却浑然不觉。“你别想太多!”   “不是我想太多,根本是你们公司有鬼!”贺佳勤忍耐了一些日子,一股气终于忍不住迸发了出来,“不知道是谁搞的鬼,是有人要给我难堪!”   “你何必钻牛角尖!”孙祈伟摇摇头说。   他热情如火的样子使她与他感到同样的沸腾,但他冷漠的样子也使她像被推入冰箱一般。贺佳勤无法忍受如此的温差。她脱口说出:“也许我认识你根本是个错误!”   “我不想跟你继续无理取闹下去!”孙祈伟冷冷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出旅馆。   本来在片子杀青后,两人打算一起多留一天,好好在这个颇富盛名的温泉区度个假,没想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一颗情绪炸弹迅雷不及掩耳地爆发了。   贺佳勤绝不是个勤于说对不起的人。工作上,她有她处世圆融的一面,可是在感情上,她并不习惯低头。她是一个任性的独裁者。   她实在没办法忍受他忽然冷淡她。他回避任何讨论问题起源的可能,就这样留她一个人面对一个陌生的房间。她无法忍受,尤其是在这些日子的浓情蜜意之后。   孙祈伟走出去一段时间,让她发了许久的呆才回来。“出来看樱花吧。我找到一个地方,樱花落得像雪一样!”他再度推开房门时,又恢复了像婴儿一样的表情。贺佳勤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怪他冷热无常。   贺佳勤想起杨选。她和杨选争执时,杨选也不认输,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道理,说到她因为不想听只好请求:“饶了我吧,我已经很累了。”他会很得意地扬起他的下巴,好像刚刚打赢了一个官司似的,然后以怜悯弱者的眼神看着她说:“那,没事了。”有一回她讽刺他:“我真是幸运,没有付一分律师费,就得到你这么详尽的解答!”后来杨选学会了自认倒霉:“算了,少讲些话,算我赚了!”   到底唠叨不休的模式,比冷冷地逃走让女人在情绪上容易接受。 8.恶作剧重演   可是,这个逃走的男人回来时又是一脸灿烂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实在不够了解他。   “走吧,去看樱花!”   “我不要!”贺佳勤一时放不下架子。怎能那么轻易就放过他了?他自己出去看风景, 却让她闷在屋里百转千回。她忽然发现了自己依然恋着旧,对孙祈伟的感情竟不是义无反顾的。唉……   “叹什么气,外面春光灿烂!”他把她拦腰抱起,大步跑向门外。贺佳勤没防到他有这一招,大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引来旅馆老太太的侧目。   “我老婆!”孙祈伟笑眯眯地对老太太说。   到了户外,他还没有放下她的意思。“放我下来,拜托!”她羞得满脸通红,哪有胆子抬头看樱花,只能苦笑地看着他胸前的扣子,低声哀求。   “吻我一下就放你下来!”   “你别太过分了!”她抗议。现在轮到她向他乞怜了,他的脸上都是笑。“到处都是人……”   “他们又不认识我们!”   “你真是个疯子!”她诅咒他,“你这么坏,会不得好死!”   “那你愿不愿意陪我去死?”   “才不呢!世界多彩多姿,我还想多待一会儿……”一路上,她都在他的怀里,两人咕咕哝哝拌着嘴。不多久孙祈伟停下脚步,板着一张脸对她说:“给你最后通牒,现在不吻我,就来不及了,左右无人,快!快吻我!”   “我不……”   贺佳勤一转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嗅到青草和着湿泥的味道,也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那块草原,就在眼前的断崖之下!断崖少说也有五层楼高!这才感到山风簌簌扑着她的裙摆,好像他一放开她,她就会像只蝴蝶一样飞走。抱着她的男人板着脸冷冷地看她。他在开玩笑吧,还是玩真的?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一、二、三……我数到七……四、五……”   “不要,不要!”她紧紧抓着他,像被老鹰攫住抓到高空中的猎物一样,想要讨回自己的自由,却不敢轻举妄动,怕老鹰爪子忽然一松,把她放下来,那她只会死得更惨!   贺佳勤哭了,一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一边莫名其妙地哭了。孙祈伟没有放她下来,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些,往上一提,吻着她被泪水浸过的脸颊,说:“宝贝,别这样,跟你闹着玩,我真的爱你,吓你的,别哭……”   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唇,她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是整个人的力气却像被抽光了一样,只能驯服地被他有力的臂膀搂着。   他终于放她下来,双手仍从背后紧紧搂着她的腰,用湿润的吻轻触她的发梢。   多久没有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了?贺佳勤问自己。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外柔内刚、韧性比麻绳还强的女人。她的人生历练好像从小就开始了,带张霞芳去医院时她没有哭,离开英国和她曾有的爱人道别时她没有哭,和杨选分手时她有些难过但也不可能哭……   背后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就让她哭。她几乎融化在他温暖的拥抱中,像一块柔软的奶油……和他在一起,身边的风景,就显得特别动人。   关于衣服被人故意破坏这件事,孙祈伟回公司发了好大的脾气,字字句句针对阿曼,使得他情同手足的制作人张庆华十分不高兴。张庆华私下对他说,这件事如果是阿曼做的,他一定会秉公处理,可是据他“私人”对阿曼的了解,阿曼绝不会因为嫉妒而进行破坏。“她是个直肠子的人,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拐拐!”   因为不想制造公司的分裂,也只好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贺佳勤庆幸,她只答应在这个公司暂时帮忙,不久就要任新职去了,不必再卷入这莫名其妙的疑云之中。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星期天,孙祈伟在她住处。两人正吃着皮萨当早午餐,啜饮着香浓的哥伦比亚咖啡,一阵刺耳的电铃声使她的咖啡杯啪地掉落到地上,褐色的液体弄脏了她的米白色长毛地毯。   “谁?”谁会不告而来,当不速之客呢?   她从阳台往外望,看见一辆小货车,货车上有一个工人正在卸货。   “你们订的油饭送来了!”工人向上大喊,“请开门!”   “我……我没有订油饭啊?”她大声喊。   “不会吧,订货单上写的就是你们家门口的住址,贺小姐,你是不是贺佳勤小姐?”   “是,是我,可是我没有理由订油饭!”贺佳勤急了。她立即联想到,这铁定是第三次的恶作剧!“我还没结婚呢!”   “没结婚订油饭做什么?”工人还没意会过来。   “我根本没有订!”   “可是公司叫我们送到这个地址来!您已经付了五千元订金,还有两万五千元没付!”   油饭足足有几百盒之多,的确是大手笔。那是婴儿满月后分赠给亲友的油饭,香味四溢。贺佳勤一下楼梯,就被席卷而来的油饭香味撞得晕头转向。   一整个星期天,贺佳勤就为这数百盒油饭周旋,后来与该公司老板娘达成协议,不知谁付的定金,她当然不会拿回来,剩下的油饭,为体谅老板也是无辜者,血本无归,孙祈伟的心比她还软,又买下一百盒,自己当快递,为贺佳勤敦亲睦邻。这个鸡婆的举动,惹得左右邻居都向他说:“恭喜,生男还是生女?”   “你这是助纣为虐!”孙祈伟的慷慨并未赢得贺佳勤的感激。恶作剧的人显然很精明。他是怎么查到她的住处呢?如果不是阿曼,会不会是杨选?她曾听杨选说,有时候律师事务所也会请相熟的征信社查一些事情,难道是杨选在对付她?但仔细想想杨选的个性,第一,他懒,口才很好,但个性温吞;第二,他爱面子;第三,他虽然聪明,却从来没耍过小手段,又不像是他,除非她离开后,他的性格整个变了……   可能吗?她知道她已经成为杨选的生活习惯之一,但她并不认为,没有自己,杨选会活不下去。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投身于他的工作,连星期天都可以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写诉状,睡觉,再起来写诉状,看电视,再看一些法学书籍。她觉得他很无聊,但他似乎自得其乐得不得了。“一定是你的仇人。”孙祈伟说。他甚至还故意打电话给张庆华,问他:“要不要吃油饭?”又要张问阿曼,有没有兴趣?张庆华果然是跟阿曼在一起的,电话那头传来阿曼的声音:“谁要吃啊,我胃不好,叫我吃油饭是害我。”孙祈伟断定,贺佳勤一定招谁惹谁了。   贺佳勤心想,说不定是杨选。待她送走孙祈伟后,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拨了那个熟悉的电话。杨选应该在家吧,星期天他一向足不出户的。不爱运动的他常被她嘲笑,未到而立之年,已经有了一个松软白嫩如年糕的小腹。是他以恶作剧报复吗?   “喂——”她还在盘算如何措词时,有人接了电话。   “杨……杨选……在吗?”   “杨先生不在。他去超市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请问你是?”接电话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并非他楼下的李燕珊,也不是杨选的任何亲友。贺佳勤对声音有相当好的记忆力,在她搜寻脑海里有关的声音档案而不得其解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随后竟是惶恐与挫折感——杨选在她走后没多久,就把女人带进家里来了?还是她在决定与他分手前,他老早有个“备胎”在外头?   虽然结果是已经分手了,但她仍忍不住探索着分手前的各种可能状态。他有女友,她背负的压力少了,可是心中竟然百味杂陈,竟然不是滋味。贺佳勤并没有比较好过些。   “我姓贺。”她冷冷地说。   “杨选知道你的电话吗?要留电话吗?”   “不必了。”贺佳勤说,“我再打来。再见。”   本来她也希望,在这一段时间内,杨选别打扰她的新生活,让她有时间想一想。她以为他是因自尊心太强而不来找她,没想到是因为他有别的女人了,而无暇顾她。虽然……结果还是一样的,但想来到底怄人。   油饭事件过后不久,她到新公司上班,正式成为一家港商服装代理公司的采购部经理。上任那天,知情的朋友们都送了花篮来,一时新办公室中花团锦簇。朋友们都知道她的品位高,花篮也不敢乱送,得特别叮咛花店精心设计才行。走过她办公室的人,都以为里头在开小型的花艺设计展。   就在贺佳勤满面笑意地回话答谢时,邮局快递了一个包裹来。包裹内容写的是礼物,又在此时送来,贺佳勤就边听电话边动手拆了。才撕开纸盒,她的话筒咣当撞到地上,全办公室的人都听到她的厉声大喊!   一只一只的毛毛虫,像弹珠一样从倾倒的纸盒中滚落,黄褐色狰狞的毛毛虫,不断地蠕动着扩张着它们的地盘。贺佳勤喉咙一腥,早上吃的早餐全化成浓稠的酸液吐得满地都是! 9.小时候的梦想   感情关系常变成鹰与猎物的关系。   你爱上一个感情上比你强势的人,就像被鹰攫到高空中的可怜小老鼠一样,   虽然害怕被它毫不留情地吃掉,却更害怕它爪子一松,你会跌得粉身碎骨!   ——贺佳慧   “刚刚有一位贺小姐打电话给你!”   拎着一瓶枫糖走进家门的杨选,劈头就听到这句话。“哦……她人呢?”   “她不肯留电话。”菊若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看杨选有点错愕又强自镇定的表情,她马上明白了:贺小姐可能是害他每天喝得烂醉的前任女友。   “哦,那就算了。”是佳慧还是佳勤?杨选无法确定。杨选背对着林菊若,径自把买来的枫糖倒进咖啡里。今天是林菊若一早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新产品要她帮忙试吃的。杨选于是决定要让她尝尝他的核桃奶油饼干好不好吃。这一阵子,老板准他留职停薪三个月,他索性拿来练手艺。他自己也不想每天借酒浇愁,毕竟他的理性也不是脆弱到禁不起女友离去的打击,可是他总需要一些事情来填补生活的空当。他不是个爱出去和朋友吆喝的人,所以选择待在家中按食谱做西点。贺佳勤如果知道她口中的“懒猪”竟藏着这一项嗜好,一定很惊讶。   做西点是杨选小时候的梦想之一。这是他在长大之后,当他发现自己的成绩好,脑袋也不错,可以做社会中坚分子后就丢弃的梦。梦想的源起来自于他的童年记忆:他的母亲有一手好手艺,每次放学回家,他总可以在餐桌上发现香喷喷的点心。母亲最常做的是炸麻花、油炸双胞胎、咖喱饺、奶油饼干和戚风蛋糕,甚至还做过冰淇淋。从前的烤箱并没有现代的精密实用,否则,杨选想,他的母亲一定可以做出一流的西点来。   母亲一直想开一个糕饼铺,但担任土地代书,并在家乡镇上甚有名望的父亲一直反对。在杨选父亲的观念里,做小买卖是一件换不到社会地位的劳力工作。所以,他的母亲从结婚到去世为止都是个家庭主妇,除了买菜,很少出家门,总是在厨房洗洗弄弄,自得其乐。杨选后来变得四体不勤,习惯让女人做家内所有的事,不能不说是受母亲的影响。母亲总为他把所有的事都做尽了。他放学回家,只消把袜子往地板上一丢,母亲就会笑眯眯地把袜子捡去,也从来不唠叨他,要他收玩具,每晚还会帮他检查书包里有没有手帕手纸,明天的课本带了没,作业写了没。他是这样长大的,所以被他的初恋情人批评为“永远长不大”,被前任女友指责为“生活低能症”。他真的不懂,他前后两个女友都很能干,认识他的时候,也肯为他把一切生活琐事张罗得好好的,可是日子久了,她们好像就不是那么情愿了。她们有一句相同的口头禅,叫做:“我又不是你妈!”初恋情人在他当兵时送他一个兵变,嫁给公司同事,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杨选有一次在台北地方法院出庭后踱到城中市场附近吃东西时看到她,带着两个女儿,肚子还鼓鼓的,大概有五六个月身孕了吧。他马上猜到,她一定是想生个儿子,才怀第三胎的,心中无限悲凉。啊,她是不是跟了个不懂得怜恤她的男人呢?她曾说跟着他未来会做牛做马很没指望,现在她又有什么希望呢?杨选别过头快步走开,没跟在路边摊子上挑内衣的她打招呼。   遇到贺佳勤,他一见钟情,大概因为她跟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懂得让影像进入脑海的时候看见的母亲一样,有一头又直又亮的长发,白皙的鹅蛋脸上挂着微笑,想让人家亲她的脸颊一下。他那时还只是个小助理,替主子去拿西装,到了她任职的店里,看到她之后,把自己存了好几个月的钱孤注一掷,也去买了西装,还要求东改西改,只为了多见她几次。贺佳勤在最后一次把西装送回他手里时,以刁钻的表情对他说:“你连掉了个扣子也送回来,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我们店里?”这句话使想不到理由、磨磨蹭蹭不敢约她的杨选找到了台阶上去:“可能是因为喜欢看到……你。”说完他的脸烫得像刚离炉的铁板烧:“我……我是开……开玩笑的。不过……不过如果你有空,我很想……很想……请你听音乐会,我刚好有两张芭蕾舞的票……”   他猜她一定会喜欢芭蕾舞,果然她同意了。他这才急着去买票,却发现这个城市的下一场芭蕾舞表演是在一个月后,等得他心急如焚。贺佳勤可能早就看穿了,想约她是事实,心中有两张票是假的,并没有问他:“喂,是哪个芭蕾舞团?”   杨选一边揉着早上就揉好的面团,一边发着呆。他想起当兵时母亲得了肺癌病逝在医院里的时候。那时他几乎没办法叫出一声“妈”,因为母亲在他从营队里出来的途中已经去世了,整个人很安详,脸上似乎还有微笑,但已经不成人形,好像肌肤里的水分早就被风干掉了似的。杨选想起他曾对母亲说:“妈,等你好了,我就帮你买一个最好的烤箱。”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咖啡都凉了呢。”林菊若走过来,轻声说。   “对……对不起!”刚才他就是为了坚持在咖啡中加枫糖比较好吃,才专程到超市买枫糖的,买回来,也把咖啡煮好了!竟然忘了端给客人喝,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境。   “没关系。”林菊若笑着说,“我该自己来倒的。我也忘了,听你的CD听得着了迷。”屋里充满“歌剧魅影”女高音柔美而又高亢的歌声。   杨选继续把面团压成小鸟的形状。   “太可爱了,我会舍不得吃。”林菊若说。   “我妈也曾经做过小鸟饼干。”杨选的表情像个小学生。林菊若笑问:“你妈教你的?”   “不,我妈从来没教我。”   “你很怀念你妈,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妈过世了?”   “因为你跟我聊天时,并没有提到她。你只告诉过我,你爸爸住在台中,没有提到你妈。”      “你真是心细如发。”杨选一脸诚意地说,“你不久的将来也会是个好妈妈。”   “不见得。”林菊若耸耸肩说,杨选的赞美让她有些失望。在他的界定里,她到底还是别人的老婆,他一点想跨过界线的欲望都没有。那天他对她说“我们是朋友吧”时的姿态,难道就会成为他对她永远的态度吗?她是想做他的朋友,没错,但如果不只是朋友,她也不介意的。   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听出她心里的声音。他不知道,她的兴趣从当一个让大家赞叹的漂亮新娘转移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与赵鹏远一起建立家庭的信念慢慢瓦解了。她原以为会成为她终身依靠的男人,此时已变得面目可憎,使她根本不想踏入他的家门一步,也不想和他面对面。对婚姻的执着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悄悄溜走……她已经想不出她到底为什么要结婚了。   她的生活被加进一种奇妙的元素,彻底起了化学变化,虽然在表面上,一切还跟很多个昨天一样,安排得好好的,进行得好好的,下一个月她就要踏进礼堂。她的白纱选好了,结婚照也按原定计划在昨天拍好了,可是……   整个拍婚纱的过程使她像中了暑一样,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赵鹏远的手搭在她肩上时,她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像树干被狂风吹袭一样地颤抖。   “摆一个快要亲到的姿势,”摄影师下令道,“亲密一点。好,很好,新娘笑开一点,摆出沉醉爱河的样子……”   菊若知道自己笑得很僵,好不容易熬了三个钟头。她看赵鹏远在看表,知道他晚上跟人家还约了要谈事情,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拍得够多了,我们休息吧!”摄影师还笑她:“你这个新娘,是我看过的少数不爱拍照的。”   才怪。对从前的林菊若来说,拍婚纱照意味着圆梦。她素来无大志,等的不就是当新娘的一天吗?而今天这个梦想却变成一个发霉的馒头,使人难以下咽。她在徘徊,到底该怎么办?虽然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对未来已经没了主张。 10.照例的“家庭日   星期天照例是赵鹏远的“家庭日”。她一起床,就发现自己心情低落。于是,她打电话到杨选家试试看。杨选说,欢迎她这个朋友随时打扰。杨选同意做“新产品”给她吃。这次为了怕燕珊咕哝他有了新朋友忘了旧朋友,杨选还到楼下摁铃,问燕珊要不要一起来聚一下?李燕珊说,她要赶一篇特稿,谢绝打扰。   菊若没听到燕珊对杨选说什么,但隐隐觉得燕珊一定不太高兴,否则以燕珊直爽的个 性,有东西吃,她很难不顺便来搅和的。菊若也不想对燕珊解释,快要踏入礼堂的自己,为什么要叨扰她楼上的单身男子。“朋友就是朋友,为什么我不能来找杨选?为什么一定要交代?”方才菊若走过李燕珊家门口的时候,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铁门里的燕珊听。她到底为自己的举止有些难以释怀。可是,她确实有百般不愿意再到赵鹏远家。能逃一天,她想,她就要逃一天。未来呢?她不敢有太多其他打算,因为她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都还算是规规矩矩,虽然不算完全的乖乖牌。如果乖乖牌的定义是新婚之夜前都是处女的话,她就不是乖乖牌,她有很没原则的时候。菊若想。   “你想你会不会做家庭主妇?”杨选一边做小鸟饼干,一边与她聊天。   “不一定。”   “你会生几个孩子?”   “看看吧。”她敷衍着所有的回答。   “你都没有打算?”   “也许。”   “你不想告诉我答案。”   杨选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看来不像是没打算就结婚,虽然你觉得讲爱情很肉麻,就要结婚了……至少是有一些希望要实现,才想结婚的吧?”   “你爱你那位贺小姐吗?”林菊若面带微笑,用问题代替答案。   “应该是吧!”   “除了她很聪明很漂亮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她是有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杨选说,“她很敢,很敢做自己。即使在我不太了解她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一种她要怎样就怎样的任性……或者说是意志力……她有主见,喜欢自己决定任何事情。她会迁就我,可是那也是出自她的决定,她不要我,也是她决定的。”   “这么说,她很跋扈*%?”林菊若觉得自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不过……如果她是个医生的话,她很有主见……是必要的,她手上操着人的生死大权呢。你和她在一起,有没有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杨选真后悔自己诌了那些谎。如今他只有更天马行空地把谎话编织下去。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纪录片。贺佳勤虽然忙,但是她会把所有的东西弄得很有创意。有一次我去德国开会一个礼拜,回来的时候,家都变了一个模样。我从玄关开了门进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所有的家具都变了样或变了颜色,墙壁……就像你见到的一样,每一面墙的乳白色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像有光线被骗进这间原本采光不太好的公寓来,在墙壁间跌跌撞撞,于是有不一样的光影效果。我仔细一看……其实她并没有添购家具,只是动了些手脚……我的家忽然像地中海旁边的度假小屋了。当然,我的房东不太满意她为房子所做的变更——那个没有艺术细胞的老太婆!但她刚好想把房子卖掉,于是这间房子就成为了我的第一间不动产。   杨选心里这么说,嘴里吐出的话却是:   “三更半夜,如果有病人打电话来,她总是好言相劝,一点也不嫌烦……真的……虽然我觉得这些占用了我的时间……”他想到的人其实是他的母亲。他母亲从前在镇上几乎是个心理医生,帮镇上的妇女们解决了不少情绪上或家庭上的问题。他的母亲出生于中药铺,虽然没有执照,但抓药也很有一手。   “她很会做点心。她一走,我没得吃了。真的……”杨选说的还是母亲。   “你形容的这个人像个慈母嘛。”林菊若看着杨选,越发觉得他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她怎么住到你这里来的?”   “我们认识了几年之后……我买了这房子,觉得空间还很大,她就决定搬进来了。”其实是认识两个礼拜之后台风来袭,贺佳勤原本租住的小阁楼屋顶竟然严重漏水。她辛苦布置的小窝以及收藏的书籍、画册和画作都泡汤了不打紧,她还得在床上放个水桶接水才能睡觉。贺佳勤当然不想搬回家去聆听父母对不肖女的教诲,碰巧又应邀到杨选的公寓。两人在热烈的缠绵之后,杨选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风扇发呆,贺佳勤翻个身坐在他身上,用莽浪的姿态和害羞的表情对他说:“我搬进来几天好不好?我的小阁楼已经惨不忍睹。”   “如果你不嫌这里不好,就搬进来吧,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杨选是个正义之士,最喜欢济弱扶倾,不然他从高中开始怎么会立志当律师。他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在当时,他和她认识是电光石火,过了一个礼拜说,我喜欢你,第二个礼拜,他就和她在床笫间尽情游戏,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只是两人都得了一阵子的失忆症,后来再次碰到面,失忆症好了,又如火如荼地在一起。   快得让他自己都吓一跳。他甚至来不及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楼下一起吃饭的“饭友”李燕珊。但他也觉得这种感觉很不错,总比大学时谈了三四年恋爱,苦了半死什么都没有好得多。半夜做噩梦醒来时发现有个温暖的身躯蜷缩在自己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对他而言就是幸福了。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他想他是没有变心,没有改变初衷,他还是觉得很好。连两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当成天长地久理所当然的方式,不再热烈,才叫细水长流。他没想到贺佳勤恨的是他的不变。杨选本身是个懒于变化的人,和他的母亲一样,他对别人的问题比较热心。   林菊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杨选看在眼里,心想,大概是自己陈述的故事太无聊了。   “好像别人的故事都轰轰烈烈,发生在你我身上的爱情故事都平淡无奇。”林菊若说。   “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故事?”   “算了,比你的还无聊。咦,怎么会有烧焦的味道?糟了!”菊若跳了起来,“饼干……”   第一盘进了烤箱的小鸟饼干发出阵阵焦味,好像是秋天收割后农夫在田埂上燃烧干草的味道。   “没关系。”杨选说,“大概温度太高了。”   “哦,我来好了。”菊若说,“下次烤这种饼干你应该定在一百七十五度,烤十五分钟就好了。”   杨选眼睛一亮:“天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行家?”   “我不是行家,我只是对厨房的事情很有兴趣。”菊若不好意思告诉他,从小自己就立志当新娘、当妈妈,“对不熟的人,我总不能主动对他说,喂,我做菜很在行。在这个时代,自称做菜很在行的女人,好像都是老太婆。我怕人家笑我。”她越来越不敢告诉人家,她的志向是当新娘。   “怎么会?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似乎……也不能太称赞一个女人厨房里的功夫,因为他也怕人家说,你爱我,原来只是爱我煮的菜而已!”   他们在楼上边吃边聊,对只隔一层天花板的楼下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闻到奶油香味,又被烧焦饼干气味包围,坐在窗口写稿的李燕珊她皱了皱眉头,接着听到按门铃的声音。打开门,并非她所想像的林菊若或杨选来送烧焦饼干,而是赵鹏远,林菊若的未婚夫。   “抱歉,楼下铁门没关,我就自己上来了。我带了一打可乐娜啤酒来孝敬你们的姐妹群英会,菊若说你们最喜欢喝的……”   李燕珊吐了一下舌头,老天,菊若到底对赵鹏远说了什么谎? 1.秘密抖落   一段感情,总要说无数次对不起。   说的频率太少了和太多了,都会使感情亮起红灯。   像开车一样,速度太慢或太快,都有危险性在;   要把“对不起”的频率调在什么地方,才能使一段感情好好维系?   ——孙祈伟   “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贺佳勤让工友把满地的毛毛虫扫掉以后,反复端详着包裹的牛皮纸。这是早上才送到邮局的快递包裹,想吓她的人还真是蛮有心的。可能一大早采集了毛毛虫,然后细心包装,必须在毛毛虫还没给密封盒子闷死前赶到邮局快递给她。   还有花五千块定金送油饭到她家,也算是另一桩壮举。这个人恨她一定恨透了,否则为何要如此煞费周章?   她想到头痛,还是决定再打电话给杨选,向他问个明白。她把事情陈述得清清楚楚,他有耐心地听着,不时提出疑点来问她。刚通电话,贺佳勤已经知道,此事与杨选无关。   杨选问她,能不能去看她,见个面,也好说清楚。   “也好,到我们公司楼下,我请你吃商业午餐……不可以收谈话费哦。”她开了个玩笑,缓和两人之间僵凝的气氛。   “不会啦……我做人,情不在,义还在。”真要论伶牙俐齿,杨选比起她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句话仍带着刀光剑影,分明在讽刺她。   “你可能上了天堂还会跟上帝讲道理。”她挂掉电话前丢还他一句话。   他的胡子看得出来是刚刚刮过的,好像刚除过草的草坪一般。贺佳勤仿佛闻到了她为他选的CK刮胡水的香味。   那曾是每天早上第一个进入她的嗅觉的味道。他比她早出门上班,总会在她刷牙时亲她的脸颊说再见,留下淡淡的温柔。   他穿着便服,川久保玲设计的黑色T恤,也是她挑的,CK的牛仔裤,还是她买的。   “改变风格,不再穿西装上班了?”她没办法改变的是他喜欢穿Boss西装当律师的事实,只有正式西装是他选的。他坚持不能有一点花哨,尽管她再三数落那个牌子线条呆板没创意,他还是很坚持,会说:“我是律师,可不是在星期五餐厅执壶的!”   “我暂时失业。”他说。他的眼中免不了放射出几丝敌意,因为他觉得她不够关心他。   “为什么?”   “人总可以休息一下,就跟你觉得感情得休息一下是同样的道理。”   她真是恨他的一张利嘴,想像中她已经把桌上的冰咖啡泼到他脸上。   “哦,你的气色不错,看来真的是在调养!”贺佳勤口是心非。   “不好的时候你没看到。”杨选假装看着窗外行人。他也恨自己。他事先本已警告自己,说话怨气不要太重,否则会越搞越砸的。   “你是来怪我,还是来帮我的?”贺佳勤有些不耐烦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真的’没有想说对不起。”贺佳勤从皮包里拿出烟盒来,点燃了一支凉烟,“只要你说出‘真的’两个字,就不是真的。你说谎时才说‘真的’,来掩饰……”   “你又抽起烟来,不是戒很久了吗?”杨选打断她的话。   “大概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我头痛得要命,手上有根烟,感觉还有东西可以掌握。”   “借口!”杨选冷笑。他不喜欢她抽烟,当初是他要求她戒掉的。他老觉得抽烟的女人不是良家妇女,也讨厌烟味。杨选说过:“思考要靠抽烟帮忙?笑话!分明是脑袋空空,IQ有问题!”“我们可不可以言归正传?”她总算把谈论导入正式的内容。杨选听完,摇摇头说:“听你的陈述,我也没办法判断是谁在恶作剧,不如找证据。我帮你一个忙,去调邮局录影带,对寄快递的人,邮局一般都有录影存证。给我几天时间,我可以帮你查到这个人。你……除了这件事之外,其他还好吧?什么时候结婚?”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胃里的酸液好像一股脑儿地涌上喉咙。   “谁说我要结婚?”   “不是有人向你求婚了吗?你说的。”   “有人向我求婚,不代表我想结婚。”贺佳勤想中止这个话题,“你呢?我上次打电话过去,是个女生接的,新的女朋友?”她的两颊也有酸涩的感觉。   “对啊。”   杨选不甘示弱,马上给予肯定的回答。   “不错嘛,你挺有办法,不会寂寞的。”贺佳勤猛地吸了一口烟,呛进肺里,害得她咳嗽起来。   “看!抽烟就是不好。”杨选交叉着双臂微微动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该拍拍她的背安慰她,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还是决定维持着倔强的姿势,冷眼旁观着。   “她是怎么样的人?”咳出眼泪的贺佳勤仍继续问他。   “很好的人,很漂亮,很聪明,很贤慧,真的。”   “真的?”她怀疑地看着他的瞳孔,仿佛要从里头看出破绽来。他说谎时常加上“真的”。      “这次……真的是真的。”他严肃地说。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一个医生。”杨选的眉毛耸了耸。   “怎么认识的?”   “你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你是不是比她好?别逼供了,有喜帖会寄给你!”   贺佳勤很讨厌他那种直指人心的锐气。她瞪了他一眼:“随便问问。”   两人说再见时,算得上是不欢而散。贺佳勤抢过他手中的账单,说:“请你帮忙,理当是我请客。”杨选又回了话:“这些小钱,连律师费的零头都不够!”贺佳勤买单之后头也不回地踩着她的金褐色低筒靴走了,让他看着她的背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少说一点。   “贺小姐,有个广告公司的张先生留话给你,问你可以找到一个叫老孙的人吗?他十万火急地找他。”   回到办公室,总机小姐向迎面走来的贺佳勤迅速报告。   “今天他不是该在片场拍片吗?”她回了话,“你怎么向我讨人?”   “对啊,明明说好的,这家伙忽然不见人影,不在家,移动电话也不接。我以为他又和你在一起……”张庆华的“又”字下得暧昧,“没有吗?”   “没有啊,我在上班呢。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也别急。”张庆华反过来安慰她,“这个疯子,隔一段时间就会为我出一次状况!真是搞不过这些自认为有创意的天才,他……什么时候才会完全遵守他的工作规则……又不见了,唉!算了,我找李导来代!太可恨了,常常要人家为他擦屁股……”   疯子,是吗?她倒不觉得他有多疯狂。他只是比社会上一般穿着上班族套装的男人有趣很多,放肆一些,不按牌理出牌一点,他们就说他是个疯子?   他去哪里了呢?   “现在收不到讯号,请稍后再拨……”同样冰冷的声音一直涌进贺佳勤的耳朵。她有点着急。上一次,孙祈伟放张庆华好几个小时的鸽子,是因为和她难舍难分,这一次,会不会和别的女人?   贺佳勤蓦然发现,她对他所知不多。好像一只蚂蚁,自以为爬上了摩天大楼,其实只爬到了第一层楼的墙角。她只能叫自己别想太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是有些人动不动会把秘密抖落,有的人会继续挖洞,把秘密掩埋得更深一些。   孙祈伟属于后者。 2.医院   这时他不安地在四壁雪白的四方形房间里头踱步。久未见阳光的建筑物飘散着一种阴腐的气味,说不出是药味还是苔藓的气息。他心里的期待与恐惧感一样强烈。   “小莉!”   由医护人员搀出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色棉袍的女子。长年不见阳光的脸像瓷器一样森森 的白。她的脸微微地浮肿着,但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然很抢风头。她缓步走来,看见他,眼睛眨了几下,一点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焦躁。她笑了,笑的速度也是很缓慢的,好像有分解动作一般,像打水漂后泛起的涟漪一样,渐渐地笑开了。她脸上犹存的稚气使她看起来像个少女。   她还活着。孙祈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另一端却有一块沉重的石头黑压压地碾了过来。接到院方急电,他以为他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天啊,他竟然这么想。孙祈伟心里有挥不去的罪恶感。虽然他或许真的希望她死了。或许她死了,石头就会自动滚进一个无底洞里,不会再压在他身上。   “你很好,气色很好。”   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属于客人的距离。   “我胖了!该减肥了。”女子像在喃喃自语,“应该瘦一点好看。”   她已经比他印象中好看多了。他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整个人的感觉。他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她两只眼睛充满怨毒,蹲坐在角落里,眼睛像雷达一样探索他的行踪的样子,像一只满身是癞痢却又苦苦紧追着人的流浪狗。   “你很好看,现在很好看。”孙祈伟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很温和。他的眼睛还不敢正视她太久。   “真的!谢谢。”她看来很高兴,笑容一直停在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乌云来袭的迹象——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呢?   “钱小姐最近好多了,下个月应该可以出院。”女看护丢下这一句话,转身走了,“我还有别的病人要照顾,失陪了。”   出院?孙祈伟的眼皮跳了一下。两年前,他不是一直期待她出院吗?但每一次探望,每一次绝望,使他很久以来就不再把她出院这件事视为可能。在他心中,他已经把她当成永远的病人。他也曾经想过,她在墙内而他在墙外,有距离的生活会使他安全得多,她也会安全得多。   医生说她是心因性的精神分裂,而导火线是来自对感情的偏执。自从她发病后,她的家人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事实上,在他们曾有的爱情里,她自认为是受害者,而他也未尝不是受害者。他甚至认为,他受的害是加倍的。他尽一切力量在补偿她那可能源自先天性的精神脆弱,负责她大部分的诊疗费、住院费,也把她的妹妹视为自己的妹妹一样地照顾着。他做的已经够多,如果她坚持继续沉溺在她的想像世界里,他也无能为力。   “等我出院,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买漂亮衣服?”小莉抓着他的袖子,天真的模样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其实,她已经有三十岁了。在疗养院中待的这些年,很奇妙的,她没有变老,不管内心她再怎么分裂,外表像被送进极冷的冷藏库里的肉类,还维持着某种不变的色泽。   “好。”   “你心情不好?”她还是很敏感。   “很好。看你好了,我就很好。”   “小萍好吗?谢谢你照顾她。”   “她很好。工作努力,慢慢上轨道了,没多久就可以独挑大梁。”   “你那么照顾她,是不是看上她?”他忽然看到那一块熟悉的乌云又罩住了她的眼神,“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会控制。我真不该乱想的,对不对?”   “对。”孙祈伟苦笑。她真的好了吗?是比以前好了,至少她现在知道怎样遏止自己天马行空的猜疑。   小莉开心地说她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叫朱大哥,会帮她分析她的问题,她现在学会了怎样跟自己沟通,还教她念一些佛经。以前脑子里常出现的声音,慢慢地不见了。“我现在也会帮助别的病人,他们都叫我小老师——”   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她好起来,但另一方面,他希望她留在这堵墙后面,别再涉入他的生活   “姐,我来了!”两个人默默相对的时候,有个活泼的声音暂时打破了小房间里冰块般冷冽的气氛。“小萍……”孙祈伟以感激的眼神看着这个救兵。他一接到疗养院的电话,听说小莉有急事找他,他的反射动作就是把小萍一起找来。他实在害怕和小莉两人相对,每一次他都感到自己无法承受那么巨大的压力,宁愿把自己放进太空舱里发射到卫星轨道中去。虽然这一次,他不是因为小莉的严重发作或企图自杀被召来,而是因为小莉急着对他宣布医生即将让她出院的消息,但他仍希望小萍在场。小萍是在这个事件中惟一能体会他心情的人。   小莉开始有问题时,小萍还在五专念书。为了感激小萍的分忧和体恤,孙祈伟一直很照顾小萍。念商业设计科的小萍走上社会后,换了几个工作,都不顺利。孙祈伟就请张庆华雇用她,让她从造型助理做起。小萍肯努力,学得有模有样,除了创意勉强不来之外,算是个在工作上尽心尽力的好员工。她知道姐姐的事情也害孙祈伟吃了不少苦,所以,一直站在孙祈伟的立场替他着想,在他绝望到连个女友也不敢交的时候,小萍常会劝他说:“你别以为天下女人都会变成我姐姐。多少为自己找个适合你的人吧!”   “下个月要出院?”小萍惊呼,“太好了,姐姐,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我现在租的房子还可以住一个人……可是姐姐,医生真的说没问题吗?”   “难道连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小萍赶快否认,“我是关心你,姐,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祈祷,希望你赶快好。”   小萍向孙祈伟眨了眨眼睛。孙祈伟想,他的嘴巴要是有小萍的一半甜,大概就不会有女人因为他而发神经。其实,小莉不是第一个和他交往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主角,只是她最严重而已。从前,在二十七岁之前,他确实是个花名在外的男人。他认识的女人,越想抓住他,他就越想逃走。他曾经以为,自己必须有不同的女伴,才不会感觉到生活枯燥乏味。他不懂,为什么很多女人,刚开始说不在乎,看上他年轻而可口的肉体,也喜欢和他做爱,但是却在几次愉快的相聚之后企图抓住他。什么方法他都遇到过,包括以怀孕要胁,以第一次要胁,或紧逼盯人。她们都是菟丝花,只能依附男人,失去了他就活不下去。在贺佳勤身上,他才发现他过去的女朋友们所没有的东西。他错了,他该找的是像贺佳勤这样的女人,有主见,有自己的品位。她的举手投足都很自我,她的美丽是不需要男人来衬托的。她也不会在和男人上床之后低头向暗壁说:“怎么办,我担心我怀孕……”或“你会不会为我负责……”她有一副自我负责的神气,那种气质吸引了他。包括他和她发生口角开溜时,她也不会追出去,不会哭哭啼啼抱住他一条腿。她独当一面的样子,让他可以安心地爱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钱小莉的效用,他也未必懂得欣赏贺佳勤这样的女人。  在小萍和姐姐寒暄的时候,孙祈伟径自陷入了沉思。 3.误触捕兽夹的猎人   该走了,导演。”小萍推推他,轻声说,“片场的人找不到你,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孙祈伟对她的解围铭感五内。上一次来看小莉时,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本来谈得好好的,小莉脸上的阴霾眼看就要被小萍的笑语赶走了,没想到孙祈伟一说要走,小莉马上变脸:“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女人那里?……”她哭得天翻地覆,还加上拉拉扯扯,把孙祈伟推入 更深的绝望。   小莉果然好多了。这一次,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笑着看两人离去,低声对孙祈伟说:“对不起,我要求太多了。其实,我只希望,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后,你……还是把我当朋友。我不会在意你有女朋友的,真的,我……我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走出疗养院时,冬天难得的阳光迎面洒下,孙祈伟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像要把刚刚吸进来的废气都吐尽,全部换新的。做完深呼吸,他才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他的两腮还像缺氧的金鱼那样吐着气。每一次他压力太大时,就会不自觉地有这样的动作。   “抱歉,又让你受了罪。”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小萍说,“你相信我姐姐完全好了吗?”   “我希望她完全好了!”   “我们曾经都这样希望,不是吗?”小萍好像在提醒他什么,“可是到了我们不抱希望的时候,她好了,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挑战。”   孙祈伟不知道小萍指的挑战是什么。刚刚他全身肌肉绷紧,到现在还没办法松下来。方才看到钱小莉,仿佛如临大敌,那样的反应几乎是发自潜意识的,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神经紧张。   事情不会像钱小莉说的那么简单。   “你还会跟我姐姐复合吗?”   孙祈伟听到这句话,把他茫然的视线调了过来,看了坐在驾驶座旁的小萍一眼,似乎想看出小萍期待的是什么答案。   小萍脸上毫无表情。平日小萍爱笑,有张甜得像奶油巧克力的嘴,使孙祈伟没注意到,小萍没有表情时脸庞严峻得近乎冷酷。   “你认为呢?”   “不可能了,对不对?因为……因为你已经有了贺小姐……”   “不只是这个原因……”   孙祈伟没注意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小萍的嘴角似喜非喜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小萍,你知道吗?再坚固的感情,都禁不起再三折腾,也禁不起彼此对相处方式无法产生共鸣的绝望。   现在我看到你姐姐……我可以说实话吗?”   “嗯。”   “我好像看到一个债主,在我宣告破产后还来向我要债的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知道我有错,我欠她,可是我也无能为力,除了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任何话……”   “你为我们做的也够多了。孙大哥,你是个好人。”   “是吗?”孙祈伟苦笑,“能得到你的谅解,对我来说很重要。”   出乎感动,他拍了拍小萍的肩膀。“对我来说,你不会比我姐姐不重要,孙大哥,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好。”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孙祈伟把油门踩到底,直奔片场。“你害怕吗?”他问小萍。   “不怕,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跟你在一起”五个字,从小萍口中吐出来的时候,轻得像孩子吹的五彩泡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听见的声音。孙祈伟看着后视镜中被他甩得远远的车子,他没有听清楚她的意思。   “我和小莉也曾经过得很快乐,虽然那段时间很短,短得像不曾有过一样。”   他还记得很清楚,当时的小莉是高挑纤弱的。她是模特儿,她的第七个广告片就是他执导的,一个喜饼的广告,她扮演的是穿着希腊女神般白纱的新嫁娘,只不过是两年半前的事而已。如今,她因为服用抗忧郁症的药物而发胖,已经看不出原来清新脱俗的模样。当时二十四岁的她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年轻一些,小小的瓜子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两个大电灯泡一样闪烁着,又长又密的睫毛和细嫩的皮肤使她不化妆更有一种自然天成的美。美丽,然而忧郁。   小萍曾说上天不公平,把最好的遗传都给了姐姐。据说她们的曾外祖母是荷兰人,因而小莉的轮廓十分鲜明,肤色也比一般人白。给小萍的,就只有一头偏褐色的长发,使她从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黄毛丫头”。后来染发成为流行,小萍才释怀一些。   “我喜欢七,七是个好数字。”镜头外不太爱笑,像个冰山美人的钱小莉在第二天拍片时忽然走过来主动跟孙祈伟说话,使得他受宠若惊,背地里,他和张庆华都以“木头美人”来称呼这个像哑巴一般只会点头不会吭声的模特儿。   张庆华在背后批评:“美则美矣,如果她灵活一点,早就红了,以她的外貌,不难成为第一模特儿或女演员。”孙祈伟本来也有同感。当她主动过来和他说话之后,他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他发现她的个性本来就内向,本来就不擅于人际沟通,应该不是智商的问题,是个性的问题。若不是因为她美得炫目,她是铁定不能在这个圈子混的。休息时,她根本不同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翻着她带来的一大沓女性杂志和漫画书。她看漫画书的时候,兀自笑得天真烂漫,像个七岁孩子。孙祈伟情不自禁地拿出他的老相机靠近她,帮她照了几张相。她也像只家猫一般,温驯地配合他。   “你知道吗,你的样子很像漫画书的男主角。”小莉说,“你有一头披下来刚好盖住半边脸的头发,你也一定很适合穿法国十七世纪的衣服。”   孙祈伟有的是自信。他认为世上的女子都可能爱上他,他在猎艳上很少失手。二十出头时他曾经度过一段手边最少有五六个女人的日子,燕瘦环肥,都把他摆在第一位。这时他年近三十,又忙碌,早就没有闲情逸致与那么多女人穷搅和。身边虽然不断有称得上是性伴侣的女人,但他一直没有定下来的念头。他的女友的“生存期”很少超过三个月,等她们开始索求、开始想要承诺时他就冷血地走开。他不喜欢女人跟人要承诺。他高中时的死党,娶了贺佳慧的张正中曾分析他的性格说,他的身上流着过多传统男性的余毒,他是个猎人,憎恨当猎物。   遇到钱小莉,孙祈伟像个误触捕兽夹的猎人,多年来得一直面对着让他哭笑不得、又羞又怒的伤痕。   “跟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下工后,钱小莉走过来,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   他说好,马上取消了与另一个女人的约会。她用美丽的脸庞天真地看着他,他想,世上的男人都不会说不好。“看哪一部?”   “都可以。”她露齿而笑。   在孙祈伟的语言字典里,如果女人主动请你喝咖啡或看电影,而不关心去哪里喝或到哪里看,那清楚地表明了她们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表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要怎样都可以。看完电影后,他邀她到他家里去,她没有拒绝,开心地挽着他的手,在电梯里还愉快的哼着歌。 4.说谎   我们都痛恨谎言。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界上连   说谎的必要都没有,   人类的生活就会很无趣。   ——李燕珊   “嗯……是这样的,本来……我和菊若说好……要在我们家开Party,请我们……的高中同学来聚会……”李燕珊根本不敢看菊若的未婚夫赵鹏远的脸,一味地盯着自己的夹脚拖鞋,企图把谎话说得圆融一点。“可是……她们这些没良心的……”   最狼心狗肺的当属林菊若,害她在这里为她说谎!   “没良心的同学,一会儿说要跟男友约会,一会儿说家里有事,放了我们两个人鸽子……菊若于是……就一个人看电影去了。”   “一个人看电影?”赵鹏远很惊讶,“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过电影,她看什么片子?”   “《空军一号》……”   “不可能!”赵鹏远说,“除非我们认识的林菊若不是同一个人。她从来不看紧张刺激的电影,昨天我邀她去看这部片,她说这是恐怖片,死也不肯……”   “不,我是说……我本来打算跟她一起去看的……只是我想看《空军一号》,她想看……她想看……”天哪,现在院线片里还有什么片子是适合菊若看的?   “《新娘不是我》,对不对?”赵鹏远觉得自己很聪明,替李燕珊那坏透了的注意力解决了危机。   “对,对!”李燕珊勉强地绽放笑容,“我最恨那些文绉绉的电影。”   “我也是!”赵鹏远以惺惺相惜的表情看着李燕珊,“不过你……你真的是跟一般的女孩不太一样……”   “要不要进来坐?”李燕珊的身体根本堵住了门。显而易见,她的邀请只是客套,她想把这个不速之客——林菊若的未婚夫赶快赶走。他是个好人,但绝对是个无趣的好人;在她看来,他的外表平庸,语言乏趣,但换个角度来看,他也很标准,合乎一般女孩找丈夫的六十分及格标准。   “好吧。”赵鹏远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何异样,“我还是把可乐娜啤酒送给你。在你巷口的便利商店买的,好重,总不能叫我再把它扛回去。你要放哪里?”   “放冰箱里。哦不!你放着,我再放进冰……”   话没说完,赵鹏远已经兀自走了进去,把可乐娜一瓶一瓶摆进冰柜,算是他对未婚妻好友的热情回报。   “好香!”赵鹏远吸了一下鼻子,“谁在烤鸡?”   鸡?“是蛋糕吧。楼上在烤蛋糕。嗯,真是无聊,现在蛋糕到处有得买,自己做既不经济又不好吃,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喜欢用危险性很高的烤箱。”李燕珊说。   “我倒觉得自己偶尔做些东西吃很有情趣啊。”赵鹏远闲着也是闲着,就和李燕珊抬杠了,“李小姐,你一定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对不对?”   “为什么要会?”李燕珊真想用扫帚狠狠地把这个人像灰尘一样扫出去。   “我……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要会啦。只是……我想每个男人辛辛苦苦下班后,可以吃到自己家热呼呼的菜,看见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碗筷,那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快乐之一……”   “你搞清楚,喂!”李燕珊不客气地挑剔他的问题,“那像我这样辛辛苦苦工作的女人,下班之后人生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是一个男人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等我吗?”   “对不起,你别生气嘛。算我……算我是大男人主义好了。可是我一点也没虐待菊若,她在我们家只需洗碗……”   “她洗碗时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电视。我只有在星期天才有空看……”   “这就对了,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赵鹏远没想到自己好心来送啤酒,竟然自讨没趣。林菊若这个青梅竹马的闺中密友未免也太凶了一些,难怪,难怪没听林菊若说过,李燕珊有男朋友什么的。“是你楼上的那个律师在烤蛋糕吗?”他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楼上住着一个律师?”   “菊若说的。她好像说过,你楼上的律师好像因为女朋友走了很痛苦,每天喝得醉醺醺的,   有一次还把她吓了一大跳,好可怕。”   “哦?”李燕珊想,女人真容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住在他楼下,没有危险吧。”赵鹏远露出一脸关心的表情,希望能在李燕珊的印象中为自己扳回一些分数,“在我看来,会酗酒的男人意志力都很薄弱,其实都没有自信心。失恋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   “多谢你的关心。”李燕珊并不领情,“我安全得很……”   “看起来也是……”   “你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李燕珊干脆很清楚地下逐客令。   “好,好。菊若如果回来找你,就说我找她,请跟她说,我下星期可以陪她去选婚纱摄影的照片……我真该送她一副大哥大……”   好让你方便找到?砰!李燕珊把门大力关上。她实在不懂林菊若,当初她到台南念大学,好歹念的还是个男多女少的大学,怎么会挑出这样一个人来?就算菊若不是美女好了,也有中上之姿,秀秀气气温温柔柔蛮得人疼的,干吗跟这个无聊男子谈这么久的恋爱?现在可好,她因为自己楼上那个第二个恋爱对象,搞不好会搞砸自己的婚姻。而菊若和她的学长杨选,分明是百分百不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在李燕珊的观察,菊若和杨选前后两个女友类型相差太远。杨选除非是酒精中毒深入脑髓,否则,没有理由爱上林菊若。杨选和女人一向处得好,可是在女的朋友与女朋友之间,她未曾看出一丝暧昧的地方。他分得很清楚,像他的交友哲学中自有法条规定一样,他泾渭分明。   “上来吧,大记者,我知道你是个工作狂,但这不代表你不需要喝下午茶。”   这一次,按门铃的是杨选。   “怎么样?我做的小鸟奶油饼干……”杨选像个等待评分的孩子。   “不好吃。”李燕珊为刚才的事,气还闷在胸口。   “你真是铁血无情。我是好心没好报。”   “真的没有我在‘费太太”那里买的奶油饼干好吃,人家还有各种口味……”   “你不但倒人家胃口,还没有情趣。”杨选抱怨,“算了,别讨论饼干了。你不喜欢,还大口大口地吃呢!”   “还有一点要建议,”李燕珊瞪着他说,“别说这是小鸟饼干。应该叫它母鸡饼干,分明像一只一只抱着蛋孵的肥母鸡!”   “你到底有没有交过男朋友啊,李燕珊?”   “问这个干吗?”李燕珊看着插话进来的林菊若。菊若正奋力地刷着烤盘。   “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对每个男人说话都这个样子?”   “在男人面前,我哪有你贤慧?”李燕珊忍不住对菊若开炮。   菊若低下头继续刷烤盘上焦掉的面糊,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本来斜斜照进厨房旁窗户的阳光忽然像乌龟缩头不见了。   “大小姐,脾气别那么大。你吃错了什么药?别把我们都当成你的敌人。星期天啊,写稿别太认真。”   反而是杨选当起和事老来。   林菊若听得出燕珊话中的刺。她绝对是在讽刺她,一个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女人,为什么跑来和单身男子打发星期天呢?她又想起自己找的借口——随口跟赵鹏远说要到燕珊家来和同学们聚会,却没有跟燕珊套好招。不知道赵鹏远会不会打电话到燕珊家?   燕珊很少这样对她说话的。菊若心里七上八下。   “赵鹏远刚来按我的门铃。”燕珊凑在她耳畔小声地说。燕珊这种小心翼翼的行为,反而让菊若有做贼心虚的感觉,虽然她没做什么——还没真正来得及做什么。   “知道了。我会处理的。”她也小声回答。再留下去,她心里的负担会越来越重,然后别过头看着想努力多吃几块饼干的杨选:“我也该告辞了。”   “这么快?”杨选看看表,“还不到三点……”他闭了嘴,因为他想起林菊若快要结婚了,她有很多事要做的。   “我走了以后,别乱喝酒。燕珊,帮我搜一搜,把房子里所有的酒带走。”菊若发号施令。   “这个我会。”燕珊得意地开始翻箱倒柜。她找到一瓶高粱酒、一瓶红葡萄酒、一瓶Sherry,分别放在灶台柜子里、床头和书桌下。“你喝酒的范围之广让人叹为观止……”燕珊想起她在趣味休闲版上面看过的文章:“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对女人接受的范围也很大?”   燕珊不是故意的,但她轻易就让抹着毒箭的话从嘴里发射出来了。她对菊若和杨选的关系有一份朦胧的猜测。   “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菊若说。   “只是那一瓢的容量可能大得不得了。”李燕珊又接了话。   燕珊偕同菊若踏出门时杨选欲言又止,燕珊看得出来。“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一个大男人,别一副朱唇半启的样子。” 5.女人是感觉的动物   “我是想问你,我们是不是还有可能成为伙食搭档?”他对凶巴巴的李燕珊挤出一个微笑。   被女友抛弃,又想起我来了?但这话太毒,燕珊没这样说。“看看吧。我带东西回来吃时,如果你在,我会分你一点。不过,如果你的女友又回来,你可能又对我说,敬谢不敏了,我可能会有更重的挫折感啊。”她半开玩笑地说,“就是朋友,也讨厌别人重色轻友!”   “别取笑我了。”杨选竟有些口拙,顿了一会儿对菊若说,“喜帖别忘了炸我!”   菊若微笑着,不置可否地说再见。燕珊听杨选这样说,感到自己心里的那把锁好像被打开了一样。没事的,她想,原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特别,不会改变彼此的航道。她怪自己小心眼,穷操心。   “记得去看《新娘不是我》。”她提醒菊若。   “什么意思?”   “刚刚赵鹏远来我家找你,我告诉他……”   菊若懂了。“谢谢!”她说。她并不想马上找赵鹏远。她想一个人,晃到哪里都可以,就干脆顺水推舟地看电影去吧。一部笑闹片,却教她看得涕泪纵横。看完电影,她独自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回家,尽管到处都在修马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天色又暗了,走到路灯稀少的路段,不免毛骨悚然,但她对走路还是情有独钟。走路时可以想事情,也可以只动脚不想任何事情。   “你到哪里去了?赵鹏远一直在找你。”菊若的母亲说,“要结婚了,还到处乱跑?”   菊若砰的一声关上门。   “发什么脾气嘛……”即使是菊若的妈,也很少看到自己女儿有任何不太礼貌的举动,大声关门已经算是严重了,表示她不愿再和任何人说话。林妈妈有点委屈,她能再管自己女儿的时间也没多久了,干吗这么不听老人言。   赵鹏远晚上八点又来电话:“电影好看吗?”   “……普通。”   “是讲什么的电影?”赵鹏远兴致勃勃地想和她说话,“跟结婚有关吗?”   “是你不会感兴趣的电影。”菊若想干脆利落地打断话题。   “别这样一句话就把我打死嘛。如果你那么想看,我有时间一定会陪你的。”   “不需要。我自己看就好。”她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她想到念大二时央求他和她一起看学校电影社所办的影展“克拉玛对克拉玛”。明明是个精彩的人伦悲喜剧,坐在她旁边的赵鹏远,在达斯汀·霍夫曼和梅莉·史翠普上法庭时打起鼾来,让她羞愧得想掘个地洞钻下去,以免看到同学们投来的鄙夷眼光。   赵鹏远自己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说,电影难看又不是他的错。菊若是个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愿有人因她不高兴的人,于是在约会上她百般求全,不再带他看“闷闷的”文艺片了。但她又不肯跟他看那些惊险刺激的电影,两人能看的只有好莱坞娱乐片。看完,赵鹏远宁可到电影院旁的柏青哥店小试手气,别提什么喝咖啡吃蛋糕。他就是这么实在的人。菊若告诉自己,只有实在的人会给她安稳,别像她的船长父亲,从一个港口漂过一个港口,每个港口或多或少都有一个习惯等他的女人,各国国籍都有。她们寄给父亲的信,偏又常从船运公司转到家里来,父亲不在时,母亲总要请一个固定的翻译社帮忙把信译出来。“丢人现眼!什么孩子没饭吃了,亲爱的赶快寄钱来,我想念你!”母亲觉得,拿那些肉麻又错误百出的文字让人家给译出来,实在没面子。但她认为是丈夫让她没脸,而并非她把信拿到翻译社去译是自取其辱。父亲坚称,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的,除了菊若和她的兄姐之外。   菊若很喜欢父亲,却又害怕母亲嘴中喃喃咒骂的父亲。   “找个实在的人啊,以后,”母亲总是这样说,“不要找那些尽会说漂亮话的。”或许,她一开始就认定赵鹏远是她理想的依靠,母亲的话不无影响,到底是母亲带她长大的。母亲在千咒万骂之后,到底还是收容了因风湿性关节炎不得不退休、结束漂泊生活的父亲。退休后的父亲全变了,不再幽默风趣,偶尔随口吐出一连串如万国旗般的问话来教孩子,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光荣历史。菊若看到父亲时,总联想到一尾活蹦乱跳上岸后逐渐被太阳烤成鱼干的鱼。   “我来看看你吧,”赵鹏远说,“感觉好久没到你家了。”   “不必了,我卸了妆,要睡觉了。”   “可是,有很多好消息你应该知道。李燕珊有没有跟你说,明天我可以陪你去选婚纱照?”   “知道了。”   “我们还得讨论一下婚礼的场地。没办法,你要的晶华、凯悦都没空,我家亲戚的朋友有人开了一家江翠楼,是卖湖南料理的,还不错,便宜又实在,在那里请,红包钱可以省下来度蜜月……”   “随便你。”   从对婚宴的安排就可以看出两个人期待的不一样。赵鹏远很“实在”地想从红包钱多捞一点,但是对菊若而言,一生就结一次婚,好歹要让她有被捧在手掌心上的感觉。现在她为自己的决定备感沮丧,向赵鹏远要“感觉”,无非是缘木求鱼。   但赵鹏远还是来了。九点,他带着一篮水果,出现在林家大门口。   “菊若在她房间里。今天不知道闹什么情绪……”林妈妈向未来的女婿示意,要他直接上去。在她眼中,他们早是“小两口”了。   “菊若!给你一个惊喜!”赵鹏远好像并没有看到菊若满面怒容地开门。   “有什么事不会明天……”   赵鹏远随手把门关上,整个人向前一扑,把菊若压在床上。“今天忽然很想……”   “你干什么!”菊若恼羞成怒了,“这是我家……”   “我家和你家有什么不一样?反正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们每个星期天都那个,今天没有怪怪的……”   “今天不行!”他嘴里的热气呵得她满脸都是水雾,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手已经开始熟练地剥开她的扣子。他不顾她的挣扎,说:“你小声一点,免得你妈听见!”   菊若噤声。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接受和叫嚷之间她只能选择其一,如果大声叫嚷,她和赵鹏远会一起难堪。出乎本能地,她决定默默忍受。忍受对她来说比反抗容易。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   他近乎兴高采烈地进入她的体内,从不问她是不是会觉得疼痛。他用牙齿啮咬她那像少女般柔嫩而敏感的乳房,仿佛一只啮齿动物大口大口吃着植物刚冒出的新芽。   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不要再忍受了。   在他最兴奋的那一刻,菊若听见自己的身体中有一个强悍的声音呐喊着。   “畜生!”她狠狠地瞪着他。   “女人会喜欢男人像畜生一样满足她,不是吗?如果我像一只蜗牛,你可能才会呼天抢地!”赵鹏远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   菊若怀疑,赵鹏远对性的所有观念是从哪里来的?每个男人是不是从小就受了电视某种壮阳药酒或男性健康饮料的影响,认为他的强壮就是女人的幸福?至于女人的感受,他从未考虑过。   女人是感觉的动物。她想。   此刻她的感觉很差,差到想让自己打开窗户,从自家的十二层楼上跳下去。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去选好不好?这样你我都不用请假。”赵鹏远的表情在她看来是施恩的表情,“本来你一个人去选就可以了,可是我怕你耳根软,小姐对你说这张漂亮,那张也漂亮,你就全要了。这会超出我们的预算……”   赵鹏远对自己善于理财的专长一直很得意。   “我累了……”   “十二点半准时在那家店见面!”   第二天十二点半,菊若没有出现。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失约。从来她跟任何人约,连迟到都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赵鹏远打电话到她公司,同事说她请了七天的年假;打到她家里,她妈说她去上班了。   她消失了。   惟一接到菊若电话的是杨选。三天之后,他听到她平静而疲惫的声音,向他请教法律问题:   “如果我想退婚,我该怎么办?” 6.前女友的姐姐   女人跟男人的不同在于:   男人在为另一个女人欲火焚身之后,   还会想到回原来的地方,继续他的义务和责任。   女人在为另一个男人欲火焚身之前百般谨慎,之后,情愿把自己烧成纸灰飘走,   也不愿回到原来的地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佳慧   分手后第一次见面,感觉并不愉快。   杨选把车子停好,由于停车的地点刚好是一家进口葡萄酒馆,他“顺便”晃了一圈,发现两个红酒的厂牌Calvet和Fabrzgues正在联合促销。基于“不买可惜”的心理,他马上买了两瓶。   他看得出,贺佳勤并不关心他,或者说,她比较关心自己的问题:是谁把毛毛虫快递给她的?原本她还怀疑他,他也知道,不然她不会皱着眉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就像想看穿他的眼睛似的。根据他对她的观察,那代表怀疑。曾经有一次,有人把某某佳人酒店的金卡寄到他家。杨选不知道那是什么,反问贺佳勤:“是不是你在哪里消费,用了我的名字?”贺佳勤拿过来一看,分明是纯男性的消费场所,便皱着眉头,像猫看见猎物一般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去的?”   他发誓自己绝对没去过。“要找到我的通讯住址太容易了……”她还是继续凝视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他是否说谎。   对,就是那样的表情!   此刻他的心情降到冰点。她对他人格的怀疑,比她闪电般地和他分手更令他沮丧。他还是会找征信社的小董来跑这个腿,把对她恶作剧的人找出来。她以小人之心度他,他一定要还以君子风度。   距离他留职停薪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除了做西点做出了些心得之外,他的沮丧并无长进。一连串的事情在这段期间内相继发生。前几天他知道林菊若失踪了。李燕珊还像只猎犬在寻找猎物一样找上楼来,想嗅出他是否把林菊若藏了起来。   “我说她没有在我这里,就是没有!你们女人,为什么都有疑心病!”   李燕珊也老实不客气地叉着腰对他说:“我这个朋友,从小就是个不要人家担心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做出古怪的举动,而且是在认识了你之后。你到底怎么带坏她的,你说!”   “我已经够倒霉了,凡事别都赖在我身上。我也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不是只有你是她的朋友,我也是她的朋友!”   “你该不会是自己的女朋友跑了,也教她逃婚吧!”   “这是哪门子的逻辑?”方才慌慌张张把刚开瓶的酒藏到电视柜的杨选不得不还嘴,“你以为分手是一种传染病,我传染给她?那么,依你的传染病学说,我也要质询你,为什么你们两个凑合了这么久,你一点也没传染到她的温柔体贴和女人味?”   人是不堪被比较的。李燕珊一声不响,掉头就走。   “你怎么这么没风度?你说我就可以,我说你就不行……”   李燕珊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女人,都是小心眼!”杨选对着只剩他一个人的房间大声咆哮。   这下子,他把他的伙食搭档也得罪了。杨选拿出他藏匿的红葡萄酒,把灯弄熄了,留给自己一室阴暗,像口渴的人喝白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喝了一杯。   该死,对女人说话难道不能谨慎点吗?一时意气逞口舌,总为他惹是生非。贺佳勤恨他这一点,李燕珊也被他气走了。他还以为李燕珊是个哥儿们,很中性,随便抬杠没关系呢!   该死!可是他也不想道歉,只有闷闷地喝酒。其实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酒鬼,他有品位,喝的是法国葡萄酒,享受的是欧洲贵族有钱有闲的人生……杨选忍不住越喝越开心。   就在他喝得两眼开始有些小飞虫飞舞的时候,他接到了林菊若的电话:   “退婚应该怎么办?”   “你在哪里?”   她说她在很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东南西北,她不肯说。   “订婚本来就没有法律效力,”他以仅余的一分清醒思考问题,“你不用害怕,不必躲起来,不用负举证责任。你回来面对现实就是了,顶多赔点钱,把戒指还给他。嗯,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不要考虑到人情包袱的话,在法律上一切都很简单。“别怕,男方又不能把你架去履行同居之义务!”   “是吗?”   “对!一切包在我身上,我当你的靠山!”他拍拍胸脯说。眼前的飞蚊群越来越多,他的听觉似乎被成千上万的飞蚊拍翅声占据了,几乎听不到林菊若的声音。   “可是你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她没回答。   “你……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   好一阵子她没答话。被酒意酿得像酱瓜一样的他紧握着话筒,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无忧无虑地睡着了。跌入睡眠里的他,做着香喷喷的蛋糕,有小兔子的形状、小鸟的形状,还有从前家里的老狗小黄的形状!糟糕,小黄活起来了,被他送入烤箱里,快,快,快来不及了,快烤焦了。他伸手把滚烫的烤盘抽出,因为烫,自己的双手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   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黑的。他最恨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在半夜醒来。偏偏喝酒就容易让人在酒气尽消后也睡意全消,徒然坐拥一个肿胀发麻的脑袋。   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他看见一个黑影,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不是李燕珊,李燕珊的短发短得不能再短;不是林菊若,林菊若的头发没那么长;贺佳勤?贺佳勤应该是半长不短的鬈发。是谁?半夜里没有钥匙也不等他开门,就擅自进入,莫非是女鬼?   杨选壮着胆按开了灯。   那个女人被他吓了一跳,可见不是女鬼!   贺——佳——慧!   “对不起,看你在睡觉,不好意思吵你——你没关门,我就进来了。”   原来是李燕珊气冲冲出去时没把门带上。   “为什么……忽然……想来找我?”杨选的头还是痛得要命。   贺佳慧转过头来的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女鬼。她的长发凌乱,像一绺一绺的湿麻绳披在她脸上,两眼红肿,左边脸颊有一块淤青。   “他……又打你了?”   “我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   “请便!”杨选挣扎坐起。   梳洗完的贺佳慧,头上披着白浴巾,身上穿着他的白浴袍,像个阿拉伯女郎。狼狈的感觉一洗而净,只剩左边脸颊上的淤青记录她受苦的痕迹。远远一看,好像他的前女友贺佳勤。她走出浴室门口时,他吓了一跳。毕竟是姐妹。 7.外遇   虽然是姐妹,个性却如此不同。   “你要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贺佳慧用他的梳子细细梳理着潮湿的长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告他。帮我,我要告他。”“你想开了?”   “我以为我可以忍受,只要让别人看不出来,我的婚姻还是完美的,而我也还是无懈可击的好女人。可是……现在我知道,不一样了,我不会再原谅他。以前,他打了我以后,第二天,总会甜言蜜语地送我礼物,所以我一再原谅他,告诉我自己,他不是故意的,那是他残缺的童年为他带来的伤害……   “现在我不能忍耐了。因为他有别的女人,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他竟然和一个离了婚的看护妇来往……”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你相信吗?今天下午我到银行去办一点事,走过银行旁边的宾馆,就在张正中的医院旁边……我看见他从宾馆的侧门走出来;结婚这么多年,他的表情我很清楚,他脸上那种放松的笑容,只有在做了那种事之后才会出现……”   熟悉,有时是件很可怕的事。你不必看到真实的影像,就可以按“常理”推知他会做的事,而且每一件你幻想的事,都会在脑海中呈现真实的影像,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甚至是他牵动眉头的样子,都栩栩如生,因为你已经看过他一千一万回了,他的影子在你的脑袋里早已变成一个真人。杨选若有所悟。   可是他无法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对你来说,他打你是你可以忍受的。他有外遇,你就无法忍受?前者才是切肤之痛……”   “你不会懂的。”贺佳慧苦笑,“我接受我的婚姻时,已经等于我接受了他的一切优缺点。可是他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却是对我的婚姻的一大破坏。”   杨选似懂非懂,他只能同情地说:“你是一个传统的好女人,所以才这么想。”   贺佳慧叙说着她下午所做的努力。她打了电话给她认识的一位护士长,护士长支支吾吾的,只说,全医院的人都知道了,都在传说,她知道的不比别人多。这话的杀伤力已经够大了。护士长建议贺佳慧打电话给和张正中素来不合的同科主治医师,比较能问出详情。主治医师果然一五一十地把这件绯闻说给贺佳慧听,末了还说:   “张医师眼光,不是我说,真的很差,每个人都知道他家里的夫人既温柔漂亮学历又好,怎么会看上那种老太婆?张太太,我看他是一时逢场作戏,不会长久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佳慧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她心痛如绞,也不管张正中正在看门诊,便闯了进去,劈头就问:“刚刚那个女人哪一点好?”   “你在胡说些什么?”   “跟你一起从宾馆走出来的女人?她哪一点吸引你?”   张正中慢条斯理地卸下听诊器,仿佛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我太太精神上有点问题,你暂时到外面等一下好吗?”她对病人轻声说。病人好奇地走出门诊室外,张正中也把护士请了出去。   “回家再说不可以吗?”   他的脸色很凝重,和他每次大发脾气前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贺佳慧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地抽动着。她被愤怒充满,同时也被恐惧盘据。   “你现在告诉我,”她坚持,“我不想多猜疑一分一秒!”   “没这回事,亲——爱——的,”亲爱的三个本应热络的字,说出来却极严冷,好像当头砸下的冰雹,“你看错人了吧!我这么忙……”   怎么会看错?就是这件浅灰色的衬衫!她买给他的衬衫,他怎么忍心让它沾上别的女人的体温?   “别骗我了,你的同事们都说是真的,你和她通奸!她是个离过婚的看护妇,对不对?你背着我和她……通奸!”   “请——不——要——说——那——两个字——侮辱我——那不适合你说——你滚吧,我—   —不想,”他紧握的拳头像痉挛一般,“我——不——想——在——这里——动手——”   贺佳慧忽然扑过去,拳头如雨落在张正中的胸膛,但是他不为所动。不一会儿,他轻易地抓住了她的手:“出去吧,回去再谈。”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推门而出时,心有未甘。门一开,又是众目睽睽的繁华世界,张正中上前环住她的腰,语气变温和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下班就回去,OK?”   这句话甜甜蜜蜜,不是说给贺佳慧听的,是说给外头所有睁大眼睛看他的病人们听的。他不能得罪女人,因为带孩子来看病的都是女人!   贺佳慧回到家,从他门诊时间结束后开始打电话,每十分钟打一通,得到的答案都是张医师下班了。但她的丈夫并没有立即回家。一直到午夜,枯等的她突然累得睡着了,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她醒来时,有人抓住她的长发,猛然将她的头往地上掼。她本能地伸手阻挡,撞到了床头柜一角,左脸就烙下了一记淤青。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给我面子!”   是她的丈夫,怒发冲冠地瞪着她:“看你下次敢不敢再跑到那边去撒野!”   贺佳慧失声尖叫,但他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像丢保龄球一样,不断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外扔。“是你错在先!”贺佳慧咆哮,“那个女人到底哪一点好!”   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贺佳慧仍不忘质询。   “你要知道是不是?她至少不会故作清高。她懂得配合,她不用我追她追个半死,她会让我到处觉得很舒服。你以为你很美是不是?很完美是不是?像你这种女人,是中看不中用!”   她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从他口中流畅地吐出,使她像一只被无数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标本:“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对他难道不够求全,不够温柔?大学时代他苦苦地追求她,她也不顾他的家庭错综复杂与他相爱,等的就是一个想像中渐入坦途的未来。外文系书卷奖毕业的她放弃继续深造以及所有的优渥就业机会,下定决心当家庭主妇,期待的就是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她以全部的温柔费力地配合他的要求,换来的就是这些贬抑和丈夫的外遇?   刚开始他也全力扮演主外的角色,让她当个备受呵护的妻子。如果他没有公事在身,他总是在她身边与她形影不离。他甚至明言不准她坐计程车,以免司机觊觎她的美色。他为她做任何事,使她觉得她当个废人也能好好地活着。他把她养在水晶玻璃的暖房里,使她没想到有一天外力会把保护她的玻璃吹破,而外力的来源就是他这个园丁。一次,两次,她像喝少量砒霜一样,习惯他在情绪波动时的暴力相向。她为他找到理由,可能是由于从小家中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拳打脚踢,使生长在那种家庭的他耳濡目染了激烈冲突的情绪。她以为他会改的,她以为……   这一天的偶遇挑战了贺佳慧所有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如果要那个女人,就不要回来!”   “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你以为你是谁,叫我出去我就得出去?我的大小姐,你如果要走,你就走,可是没有我你活不下去!”他笑得很狰狞。贺佳慧知道,这个“他”并不是平常的“他”。他的体内好像有两个人,一个是常态的好好先生,一个是暴躁的魔鬼——她不知道他何时会从前者变成后者。   贺佳慧抓起她摆在床头当饰品的西班牙青铜人像朝这个魔鬼丢过去,啪的一声打中张正中的下巴,然后跌落在地,裂成两半。张正中大叫了一声,趁她想逃出寝室时揪住她的长裙,使她跌了一跤。他继续拉,她继续跑,长裙终于裂了开来,被他全部卷去。   贺佳慧看着自己一无遮掩的腿,光滑的肌肤上已有几处明显的乌紫。   他又骑到她身上来,疯狂地撕裂她的衣物。她感觉到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你干脆杀了我,你杀了我算了!”   张正中愣了一晌。   “你杀了我”的尖锐嘶嚎,掀开他尘封很久的记忆。打从他有知觉以来,耳畔也频频有这样的声音出现。父亲和母亲大打出手,母亲不支的时候,不是也常发出如此无助的呐喊吗?他想上前解围,但是他不敢,父亲一个拳头就可以把他打到门口。他怕父亲一不小心杀了他。啊!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在他胯下的贺佳慧身上披着的是一条一条的碎布,头发像蛇发女妖,以凄厉的眼神看着他。天哪,他怎么能做这件事——   “我比我爸更是猪狗不如!”他忽然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张正中的手臂像一只被砍断头的蛇瘫软下来,失去了攻击力。他单膝跪下,扶起她颤抖的身躯。她抖得更厉害了。   “我弄伤了你吗?我……不是故意的。痛不痛?你原谅我好不好?你要什么都给你……”他低着头谦卑地说。 8.好女人   狂风暴雨过后,总能感觉到令人松一口气的平静。每一次愤怒发泄过后,张正中就会感觉到奇妙的舒畅。这时他像一个走在晴空下的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方才被狂风乱扫的路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的他无法体会彼时的心情,即使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   “那个女人,”他有耐心地说起谎来,“和我只是朋友。她处境困难,需要我帮忙,所以……”   “所以你们上宾馆?”   对双唇还打着哆嗦的贺佳慧来说,打破沙锅的好奇强过拳头给她的阴影。   “我们真的没做什么。我们只是到里面的咖啡厅喝咖啡罢了。”巧合的是,该宾馆的招牌还打着“果汁·咖啡”四个小字,让来客万一被不该发现的人发现时,还可以找到惟一的借口   “真的吗?”   “不相信,你可以试试看我……”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私处,“看!是因为你……”   她半信半疑,但随即所有的感受被羞辱感吞噬。她算什么?让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当出气筒,心情好时抱在怀里哄?贺佳慧嫌恶地把手缩回。   “原谅我。”他再度拉住她的手,放在他已经饱满的胯下。她几乎是全裸的,被他紧紧拥住,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这种感觉如在炉旁扇火,掀起他炽热的欲望,虽然他真的有点累了。   “我爱的是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帮那个可怜的女人,为了不让你疑心,我也可以不再见她   ,好不好?”   他动手解开她的内衣,把头埋进她的胸,像黄蜂恣意采集花蜜一样大力吸吮着她。“我不要,我不要……”   “原谅我。”对他而言,接受他的身体就是具体的原谅。   “你滚!放开我!”贺佳慧用仅余的力气嘶吼。   张正中颓然放开:“没关系,我知道你……你需要一点时间……我是猪,我不能勉强你——”贺佳慧也累了。她无力再和他耗下去。“先原谅我好吗?”   “嗯。”她不说不,是怕再与他纠缠;她也不说是,因为她不想再原谅他。原谅他等于她自愿带着他给她的羞辱过一辈子。   他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腰入睡时,已是凌晨两点了。趁他翻个身,松开她的腰,贺佳慧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晾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出服。   外头竟然是一个清和美好的月夜,或许是入春后的第一个月圆,空气中还有一些凛冽的气息。但风是柔软的,看样子,潮湿的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风吹在她略微胀痛的脸上,她沿着路灯稀疏的山坡小径往低处走,陪伴她的只有月光下模棱的影子。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各种光源玩弄着,忽长忽短。一会儿被压缩一会儿被冲淡的影子,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抗议。她想起从前带着贺佳勤玩的影子游戏。   两个姐妹只差一岁,贺佳勤小时候又长得快,看起来像一对双胞胎。母亲为她们剪齐眉的刘海,让她们一起留着一头长发。大人们常忍不住会被吸引,过来捏捏她们的脸颊,或摸摸她们的头发。两人看起来好像,虽然个性完完全全不一样。总是她让着妹妹,妹妹的霸气仿佛是从娘胎带来的。服务于公家机关的工程师父亲到处调职,她们的玩伴不断地改变,离别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事。和要好的邻居或玩伴说“再见,我们要搬家”时,贺佳慧老是哭成泪人儿,佳勤的反应就比她钝得多。佳勤比她干脆,总劝她说:“没关系,不久我们就会有新玩伴了,姐。”   “不一样的。”贺佳慧这么说。她是一个顶不喜欢改变的人。每一次的改变都忍不住让她摧心折肝。她实在羡慕佳勤,她永远乐于尝试改变的好心情。   现在该去哪里呢?   贺佳慧很少一个人在外头孤单地走,三更半夜一个人在外头晃,更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厉。她停下脚步,把身体的重量全放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她感觉自己像个核爆废墟里走出来的人。   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不能回家,她保守的父母一定会殷勤地问东问西,一定会看到她脸上的淤痕和她狼狈的样子,她的父亲可能会气得心脏病发。她不能找贺佳勤,说不定她身边正有个男人,以贺佳勤的个性,不告诉她爸妈、不替她出气才怪!   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他是个律师,在职务上必须为她保守秘密。他也答应她,帮她保守秘密。她一向知道他是个好男人。不知道贺佳勤又是哪根筋不对,好不容易“改邪归正”几年,又放弃这个好男人。跟一个无法掌握的疯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   可是,对贺佳勤的任何抉择,贺佳慧已经学会了三缄其口。否则,你说东,她偏往西走。那是佳勤的惯性。   只有他了。为了礼貌,佳慧想走到山下的一家超市门口前打电话给他,走到话筒前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一毛钱,只想着逃离现场。她开始像急行军一样地走路。走到他住的地方,又是两个钟头后的事了。   门竟然没关。从门缝中,她听到高低起伏的鼾声,也闻到淡淡的酒气。   大概是喝酒喝得睡熟了。   当他说“你是个传统的好女人”时,她笑得好苦。“好女人”三个字从小就是她身上的十字架,好沉重,现在她已经全身乏力,扛不起来了。   “可以喝你的酒吗?”   “请便。”   她仰头猛灌,剩下的三分之一瓶不见了。   “你饿吗?”   她确实饿了。从中午到天将明,她根本没有咽进任何固体食物,连水也忘了喝。“吃吃看,现在只有我做的饼干,喏。”杨选挣扎着站起来,打开密封罐,“我做的,将就吃了,还剩这些,也许不够新鲜,但聊胜于无。”   贺佳慧狼吞虎咽地把他仅余的成品吃掉。杨选惺忪着眼看她。   “你这么赏脸,我很有成就感。”他笑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明天再说吧。”她不忍心在天未亮时向他倒完全部的苦水,“可不可以让我借住在这里?”   “可以,”他说,“我可以睡书房的小床,大床让给你。反正,佳勤又没有回来。”   过了一会儿,杨选已被睡意包围了。他向贺佳慧道完晚安后,脑袋空空地走回书房,倒头就睡。书房里采光良好,他忘了拉窗帘,一到早上光线刺眼,他下意识地整个人埋进棉被里,这才发现被里还有一个人。杨选在被窝里睁开眼,怀疑自己到底清醒了没。他把被子掀开一些,马上涌进来的光线告诉他,这是现实世界。   躺在他胳肢窝里熟睡的是贺佳慧,难怪梦中他感觉贺佳勤回来了。佳慧身上的气味,竟然和佳勤那么的相似。相似的血液吐露着相似的气息。他的心跳得像密雨打荷叶一般。   杨选人生中的每一刻都不如此刻困惑。   “就把我当成佳勤。”她说。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失控了,因为她柔软的手在他胸前来回摩擦,好像鉴赏家小心翼翼而又专业地擦拭价值连城的古董。   没有一个正常男人经得起如此的撩拨,他想。他尽量默数着自己的呼吸次数……   太突然了。   她毕竟不是贺佳勤。但她的呼气把他的胸口弄得暖烘烘的。杨选感觉自己脑袋里那个神志清醒的声音逐渐被她气息中的某种酵素发酵掉了…… 9.三十岁的生日   有两句话应该放在一起看:“我永远爱你”和“刹那即永恒”。   说我永远爱你的时候,永远,就等于刹那。   我想他说他爱我时,真的相信他会永   远爱吧!可惜我当时不明白。   我曾以为他不爱我,我就没办法再爱   自己,他放弃我,我就更急着放弃我自己。   ——钱小莉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贺佳勤想这样问孙祈伟,可是她没有。她不想当个兴师问罪的女人。   虽然对他的无故失踪,她彻底痛恶。   尤其在她的生日,他和她约好,六点钟来接她下班。七点钟,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还不见他的人影。七点半,他才打电话给她,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刚才有事耽搁……”   不愿意说谎或找借口,是孙祈伟的优点也是缺点。贺佳勤隐隐感觉到,他的“有事”并不单纯,但她并不想直接问。如果他不想说,她问了他也不会说。如果他告诉她,他又临时多了一个广告拍,被张庆华抓去开会,她会很容易释怀。毕竟这是个重要的人都以公事为先的社会。   “你在哪里?要我继续等你吗?”贺佳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不愠不火。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要一点时间,你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稍后我会到你家找你……”   “好吧。”   贺佳勤在同事走光了之后,已独自发呆很久了。   “生日快乐!”他挂掉电话前说。   她想起去年的生日。去年的生日,她还和杨选住在同一屋檐下。她没提醒杨选,因为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她就不想再庆祝生日了。杨选也顺理成章地忘了。那天两人都加班,她回家时路过西点面包店,冰柜里头的蛋糕似乎蛮可口的,她于是为自己顺便买了一个生日蛋糕。   那天只接到贺佳慧的礼物。中午和佳慧吃饭,佳慧送给她一个乔治·杰生的银制造型胸针。每年,佳慧都不会忘记她的生日。   “今年为什么连佳慧都没找我?”她托着腮落寞地想,一边拿着笔在纸上画各式各样的衣服。画图有时候是无意识的动作。当她随笔涂鸦和工作无关的服装画时,她是一个主宰者,可以不管市场的潮流取向,可以让模特儿穿上蜗牛图案或长龟甲壳般的衣服,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   “恶作剧也有快感吧?”她想。   不然,为什么会有人不断的以恶作剧挑衅她呢?她到底得罪了谁?还是她根本没得罪谁,只是被人当成玩弄取笑的靶子?   今天上午,杨选请人送了一个双层蛋糕到办公室给她,大概也是想起去年的疏忽,有意来弥补吧。去年她自己买了生日蛋糕。杨选比她晚一步回家,一进门,她就问杨选:“吃蛋糕吗?”看到她买的紫色芋头蛋糕,杨选竟批评了一番:“以前我妈做的芋头蛋糕,比外面卖的这种实在多了。这种紫色,一看就是添了色素……”   她脸色沉了下来,对他说:“不吃就算了,少*%里*%嗦,今天是我生日!”   “对不起,对不起,我住嘴……”杨选恍然大悟,“我吃……好好吃。”   她又气又好笑。   “我该送你什么?”   在生活上,任何家具及衣饰的挑选,他已经习惯以她的意见为意见。可是在挑生日礼物的时候,她实在不希望他还这般天真地征求她的意见。这会让她觉得,身边的男人不够在乎她、关心她。   “不必了。”她撇撇嘴说。   “可是我吃了你的生日蛋糕。”杨选想了想,“这样吧!我们现金交易。”他拿出皮夹,“我这儿有两万块,你看你喜欢买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得意,好像觉得自己慷慨极了。值得讽刺的是,和他在一起时,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分开后,他却记得清楚。   杨选应该还记得去年的事,不然,不会有这个双层紫色芋头蛋糕出现。她捧着切好的蛋糕请同事吃时,同事的眼神都有一丝惊慌。每个人都还记得,她收到一个包裹毛毛虫的事情。他们担心这个蛋糕也是一个恶作剧,搞不好染有剧毒。贺佳勤再三解释,才有人肯动口。但她到茶水间去丢垃圾时,打开垃圾桶的盖子竟意外地发现,里头有好几块紫色蛋糕。有人还是不放心,把她的生日蛋糕偷偷丢了,抵死不肯咬一口,因为怕死。   送毛毛虫给她的人,若得知后续的“毛毛虫症候群”,一定会躲在暗处拍手叫好吧!   杨选已经想得够周到了。怕她沉浸在包裹效应之中,亲自把蛋糕给她送来。   “对了,还有一张生日卡呢?”   贺佳勤开始在办公桌前翻箱倒柜。杨选又给了她一张生日卡,只是他还带了征信社的小董来,她不好当面拆,随手把卡片藏了起来——究竟藏在哪里?   “如果我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这么多问号,我会发疯的,总是在找、找、找……”贺佳勤自言自语。杨选约了小董来,也是为了给她另一个礼物。他请小董去查“毛毛虫”一案,看来已稍有眉目。   “如果不是我神通广大,这个录影带是不可能调出来的!”小董是个戴着超级厚眼镜、穿着二十年前款式西装的矮小男人,一点也没有侦探的干练模样,但是夸起自己的办事效率来,却很像西部警匪片里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警长。   她以为就会水落石出,可是……   “很抱歉,这个人我不认识。”贺佳勤说。征信社的小董费尽心力地调出了邮局的录影带,还是徒劳无功。寄快递的人,显然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脸笃实,送包裹时一点犹豫恐惧之情也没有,显然是受人所托来办事的。   “反正只要给点钱,很容易找到人帮你代寄东西。这个恶作剧的家伙考虑得很周到,智商不低嘛,可以请他进我们这一行。我们这行人才奇缺……”小董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杨选摇头叹口气。   “多少钱?”贺佳勤问。   “这个……这个……”小董看看杨选。   “我负责好了。开在我账上。”杨选说。   “不,是我自己的事,麻烦到你,已经很不好意思。”   杨选不好受,贺佳勤今天言行举止特别生分。   “晚上,有约吗?”他想帮她庆祝生日,又不好直接开口问。   “不用,谢谢。三十岁生日,没什么好庆祝。”贺佳勤的口气淡得近乎冷漠。 10.意外的卡片   被孙祈伟放了鸽子,到底还是有些苍凉,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昨天,他兴高采烈地说,今天要给她一个惊喜。惊喜,就是不明原因,不见人影吗?   “一切已经准备好了,我姐姐今天会提早出院。你和我一起去接她,好吗?这样她会很感激你……”   孙祈伟在睡梦中被答录机的声音唤醒,他的眼皮直跳。   选这一天?昨晚拍片拍到半夜,今天他要花心思想想该送贺佳勤什么生日礼物。一睡睡到十二点多已经够蹉跎光阴了,又半途杀出这件事来。   能不去吗?他的头痛欲裂,空腹吞下两颗阿斯匹林。   他又把车开上那条他每次都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走的路,往疗养院探视的路。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云,重重地压住了天空,使他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细若游丝的雨不但阻挡了视线,丝丝冷意也仿佛要侵入骨髓。是不好的预兆吗?他想。在她出院的那一刻,他却希望她永远不要出来。   曾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偶。钱小莉合乎他对女人的需求:美丽、高挑、个性温和、沉默、喜欢微笑,不会期许太多……但那是曾经,不久他就发现,钱小莉对他的要求比任何女人都多得多,只是她善于压抑。   那时他除了钱小莉,还有一位当空姐的女友莎莉。莎莉是个泰国美女,不定时飞到他这里和他温存。他不知道莎莉在别的地方,是否也放着和他一样的情人。两人都没有抱着长久的打算,有机会相聚,才凑在一起。也许还有些他的前女友,偶尔会回来约他。   钱小莉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她总是乖巧而天真地陪在他身边,有时,她会住在他那里   和他过夜。钱小莉有一张五官分明的脸庞,在镜头下看起来明艳而热情,可是他第一次和她做爱的时候,却感觉不到她有任何热烈的欲望。她是乖巧而生涩的,使他感觉自己在诱奸未成年少女。可是,又是她完全不设防地跳到他床上,撒娇地问他:“告诉我怎么做,好吗?”   和钱小莉做爱使他想到一部电影,玛格丽特·杜拉斯原著,梁家辉和珍玛琪演的《情人》。钱小莉像足了那个纤弱而又稚嫩的少女。她不是因为做爱的欲望而做爱,是为了好奇,或是为了尝试某种生命的情调,也不是为了爱。她甚至还怕弄皱了他的床单。   “没关系。”他再三安慰,都没法安抚她容易惊动的神经。“床单可以再铺。”可是,她还是会被他家咕咕钟的整点报时吓得全身僵直,如果是在床上。   “是因为第一次吗?”他又感觉不是。他没问她,怕自己有负担,也认为这是她的隐私权。她是大人了,都二十四五岁,彻底的大人了。   一切完全无虞,像豪华邮轮航行在北极平稳美丽的海面上,看不见绝大多数深藏海中的冰山,已经默默地喧嚣起来,但从表面看是毫无征兆的。有一次,他拍片拍到一半回家拿东西,忽然发现她趴在地上,好像在寻找什么。   她明明没有钥匙,怎么进来的?   答案是,她老早趁他熟睡,下楼去为他买早点时复制了一把。   她在做什么?   她看到他时有些惊惶,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她的工作。她把手上的发丝放进一个洁白的纸盒子里。她趁他不在时来做清洁工作?看样子又不是。她的一身白色亚麻洋装,熨得平平整整,没有弄皱的痕迹。   “小莉,你怎么……”   “我在搜集你的纪念品……”小莉诡异一笑,“昨天泰国的莎莉来了,对吗?她的头发又黑又鬈。”小莉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毛发,其实那是莎莉留下的体毛。   “你……变态啊你!”孙祈伟头一次对她大声咆哮。小莉的情绪失控了,又哭又笑,吐出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用看着恶魔的眼神盯着他,时而惊慌,时而故作镇定。   “你疯了!”   她真的疯了,神智时好时坏。他后来发现,她不是个简单的侦探。有一次,他的一位曾在调查局工作的朋友到他的住处,向他借电话,一拿起电话,就说:“你家电话一直被窃听,你知道吗?”   孙祈伟当然不知道。   这一切,都是钱小莉的杰作。她不知不觉地掌控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决定和她分手,可是她不愿意。她太了解他会在哪里出现了。她总是让他措手不及,使他以为自己身上也被她藏了一个探测器。   “我姐姐在医院,她……”孙祈伟第一次接到钱小萍的电话时,钱小莉因自杀未遂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伤口在腕上,零零落落的四五道,还好都伤得不深。当时的钱小萍是个快从五专毕业的学生。“她找不到你,只有找我。”钱小萍已经先处理好了一切住院手续。   “不是第一次了,她这样子,真是叫人担心。”钱小萍显然没有姐姐的美貌,可是她说话的模样别有一种超龄的成熟。“她十八岁辍学,爱上经纪公司的男模特儿,后来自己才进这一行,也曾经……她把感情放得太重,个性又敏感,根本不适合这个圈子。”   “我妈已经走了,我爸根本不管我们两个。”小萍在病房外对他说,“能跟他要点学费,都很难。我念书的钱,几乎都是姐姐奉献的。”   从这时起,他深深同情钱小莉,也深深痛恨钱小莉。钱小莉后来进了精神病院,在一间四周都有软垫的小房间里住了至少三个月,以防止她有任何自毁的行为。   孙祈伟对钱小莉的同情,除了帮她付医疗费用之外,还发挥在钱小萍身上。他让并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钱小萍一毕业就有了工作,弥补他心中的亏欠。   有时他告诉自己:为什么要有亏欠感呢?他一直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要的本是没有承诺、   两相情愿的爱情。他没有骗钱小莉,反而是钱小莉骗了他。钱小莉一开始就让他以为,她和他有一样的看法。没想到她比任何女人都想掌握他。   两年多来他仍饱受钱小莉的困扰,虽然她在医院里。半夜,他还是会因为有关她的噩梦吓出一身冷汗。他开始拒绝所有的女人,以前和众女友的关系都因此宣告终止。他甚至发誓不再谈恋爱,少惹麻烦。在忙碌的工作中过了两年,在他觉得没有女人会过得更好的时候,他认识了贺佳勤。她有历经沧桑的眼神,却也有一种俏皮而开朗的气质,以及独立与干练的个性。她在去年圣诞夜里要他捐出外套来的表情,将他深深吸引了。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他认识的美女不计其数,但她那自以为是的微笑使他动心。她不是一株菟丝花。她是一棵顽强的树。   就是她了。这两年,除了钱小莉的病情一直是孙祈伟的心头隐忧之外,他父母的相继过世也使他感受到真正的孤单。他想安定下来了。他恨漂泊,从一个女人怀里到另一个女人怀里不再使他觉得幸福。很多人仍称他青年才俊,只有他知道,自己老了。   心老了。钱小莉是最后一个惊叹号了。   该把钱小莉的事告诉贺佳勤吗?他举棋不定。他不想说谎,说她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疯女人,但他也不想让钱小莉再一次破坏他的人生。他可以一辈子不说吗?钱小莉会不会像不定时炸弹一样引爆他们的关系?就拿贺佳勤认识他后遭到的一连串“款待”来说吧,他十分怀疑,一切都是钱小莉做的。   有时他会翻翻电话旁的桌子底下,看看有没有窃听器。他问过小萍,是否将此事告诉了小莉。小萍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她不会,她不想让小莉再生风波了,她也怕。   他相信小萍,小萍不也是姐姐精神出了问题后的受害者吗?   小萍比他早到疗养院。小莉换上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服,在会客室等他。她的脸上似乎有一大片乌云笼罩着,忧郁的表情和身上的颜色完全不搭调。   “怎么了?出院,不是很高兴吗?”他像哄小孩似的哄她。   “很高兴。”钱小莉脸上一点也不高兴。   钱小萍把孙祈伟拉到一边:“看,姐姐今天收到了那束花……”   孙祈伟的视线随着小萍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一束品位卓绝的花,由白玫瑰、白色小苍兰、玛格丽特组成,清一色的白,别有一种高雅的气息。卡片上写着:   孙祈伟、贺佳勤贺   孙祈伟看傻了眼,一时想不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你的新女友?”小莉嗫嗫嚅嚅地问,“我……我……只是……想知道。没……没别……别的意思。”   “姐,我们不是说好要重新过日子,忘掉以前的事?孙大哥有了新女友,不关你的事。”小萍说。   贺佳勤知道这件事了?谁告诉她的?孙祈伟一门心思地想。   “他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小萍拢拢小莉的肩说。   “我知道……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好痛?” 11.生日礼物--   到底是怎么回事?孙祈伟忽然发现自己单纯得很,整件事情太复杂了。   “上车吧,我载你们回家。”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他载着她们回到钱小萍打理好的家,陪她们吃晚饭时才恍然想到,今天是贺佳勤的生日。糟了,佳勤一定在等他!   他不是故意忘记的,只是心思乱,无暇想到与佳勤的约定。   “我有事先走了。”   钱小莉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变,但随即深呼吸了一下,低头看着饭碗:“你走吧,谢谢。”   孙祈伟有点辛酸,有点感动。钱小莉确实已经有了进步。她已经懂得自己处理情绪。   “孙大哥,再见!谢谢!”小萍以天真的笑脸回应他的告别,“别担心,有我照顾姐姐。”说完,她低声对小莉说了一些话,仿佛是在劝小莉。   他转过头,加快脚步走出餐厅。他的外套口袋里还放着两张昨天到旅行社开好的机票呢!那是他打算送给贺佳勤的生日礼物。他想约她,到美国,到拉斯维加斯,去结婚。拥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婚礼。如果她不同意嫁给他,那就算度假。他本来有百分之七十的胜算,认为贺佳勤会同意的。   现在,难说了!   孙祈伟堵在下班的车阵之中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像被丢进热水中的活螃蟹一样,闷得快断气了。鼓起勇气打电话给贺佳勤,他听出她的声音有些不悦,只好再三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他赶到时,她正锁上公司大门。   “对不起,我……她出院,我总得尽些责任帮帮她,碰巧又是你生日这天……”   “她,你说谁?”贺佳勤一副茫然的样子。   “一个朋友……”孙祈伟接口说。他凝视着贺佳勤。她一脸疑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装作不知道,不会装得这么像,她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藏不住千回百转的心事。   “你的朋友出院?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当然很重要。”贺佳勤的表情已经转忧为喜,“下次,你可不可以把迟到的理由说清楚?你不必担心我不体谅你。我又不是那种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   “对不起——”孙祈伟发现,自己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他约她到敦化南路的法国餐厅用餐,享受了一顿有烛光的浪漫晚宴。贺佳勤点了她最爱的烤田螺,面对美食她很快就忘记了刚才久候的不快。   孙祈伟却吃得心事重重。如果花篮不是贺佳勤送的,又是谁送的呢?恶作剧的人,显然不只对贺佳勤,连对他都下了一番功夫研究。   “你在想什么?Dirty Duck不好吃吗?”贺佳勤问,“你……今晚心事重重。”   “哦,对了!”孙祈伟掏出放在外套口袋已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机票,“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送我去旅行的?”   “如果你有空,而且你愿意,我们可以随时走。我想带你去赌城,去结婚……”   “可是我还没答应你的求婚……”贺佳勤被他的生日礼物震惊了,“还有……为什么要去赌城?”   “我知道你还没答应。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就当去度个假。去赌城……从前我一直想着,要结婚就该去赌城。以前我觉得婚姻或爱情是一种赌博,像在赌俄罗斯轮盘,我们只是在选看着顺眼的下注……”   “听起来很悲观。”可是贺佳勤也无意否定他的想法。她也曾是个赌徒,在感情路上下注。每一次都觉得和自己下注的对象有一种冥冥的感应或宿命的联系,每一次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无论如何,我喜欢赌城。虽然美国的清教徒子孙们认为,那是万恶之窟,但我第一次夜宿拉斯维加斯饭店时,我在窗口,痴痴地看着外头的火树银花,巨大的金履鞋发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旋转着,旋转着……我第一次觉得童话故事并不是骗人的,好像自己变成了等待南瓜马车的灰姑娘——”   “那就收下我送你的南瓜吧。只不过现在的南瓜会变成飞机。”   “南瓜?”   “机票。”孙祈伟笑了,“要不要明天就去?”   “你这个疯子!”贺佳勤用手指戳他的额头,“我真是担心你,年纪不小了,还这么疯!”   “那你是决定与我去度蜜月还是度假呢?”烛火酿造着优美的气氛,小提琴的声音又像春天来时破土的虫儿第一次动人的协奏曲,和下午接钱小莉时那种潮湿的阴暗的感觉好像相隔两个世界。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娶我?”   这个问题问呆了孙祈伟。“……我喜欢你,一定要说为什么吗?”   难道是为了彻底让钱小莉的阴影离开他?一个念头像流星般闪过孙祈伟的脑海。不是吧……   “我……”   “现在先不要说,”贺佳勤俏皮的手指像蜻蜓掠过水面一般轻点他的唇,“写给我。至少写一百个理由给我。我可以欣赏赌徒,但是不要嫁给赌徒!”   “一百个……不可能吧?”   “吓你的。”   “真的要写?”   “至少写上十个,每一个理由都要得到我的批准。”她嘟着嘴说。   “我就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独裁,总是决定自己要什么……”   “好,这算第一个。不过,不写下来就不算……”   孙祈伟掏出他的行事历,真的记了下来。两人相视而笑。   “你真用功。好孩子。”   “我当然是认真的。”   孙祈伟上洗手间的时候,贺佳勤把机票收进皮包里,忽然发现方才她找了很久的生日卡片,杨选送蛋糕来时的生日卡片。她瞄了一眼:   我自己做的生日蛋糕,花了三天时间筹备,还到烹饪班请名师指导……老实说,不知道好不好吃。你走后,我连该买什么生日礼物送给你都没主张了。就这样聊表我的心意吧。我并不想造成你的压力,相信我,我是真心诚意祝你生日快乐,并为以前不懂得人在福中的我向你道一万个歉。   ——杨选   又及:一直不好意思问你,请你姐姐代转给你的信,收到了没有?六月六日,其实只是一个期限,期限除了在法律上有意义外,在感情上是没有意义的,我撤回那个期限。我想,我深深地爱你这件事,不敢说天长地久,但却是没有期限的……那封信,也不知被她放在新家的哪个角落里。这张生日卡,好像有人用一瓶醋,掀开她的脑壳整个儿倒了进去,贺佳勤顿觉眼睛鼻子都酸了起来。 1.热热的包裹   其实只有在打不开沙茶酱真空瓶盖或葡萄酒的盖子时,   我才会想到,有男人在身边是很不错的。   ——李燕珊   “快递!”   十二点正,又有人来按门铃了。   还是包裹,热热的包裹。杨选第一次收到包裹时,心里发毛,因为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他以为自己会跟贺佳勤一样,收到蠕动的毛毛虫。   一摸,是热的。炒熟的毛毛虫?   “谁托你送的?”他问快递的小弟。小弟一脸神秘地说:“是个女人,你认识的女人啦。她说,不会毒死你的。”   “不可以告诉我是谁吗?我给你五百块!”   小弟想了一下,伸手把他的钱收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委托我们公司送这包裹的小姐,另外又给了我一百块小费。她长得……不是美女啦,瘦瘦的,不高不矮,看起来还蛮顺眼的……哦,对了,还有一个小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枝小菊花,“差点忘了!”   奸诈!如果他把菊花先拿出来,杨选就不会多花五百块钱。   她消失一阵子了。   因为跟李燕珊翻了脸,他也不好意思去问菊若的近况。前一阵子菊若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他就放心了。菊若是个性情稳重、没有偏激性格、感觉上一辈子都不会有惊人之举的人,应该不会有事。   他也像鸵鸟一样不敢打电话到菊若家,怕自己惹上无妄之灾。毕竟,准新娘林菊若还有个等着娶她的新郎。   热热的包裹里藏着什么?杨选打开之后,发现两个纸盒装的是便当。上面各注明“杨”和“李”。杨是自己,李当然是李燕珊了。   为了便当,他只好去跟李燕珊打交道,拎着便当到楼下按门铃,燕珊久久才出来开门,看见他,故意垮着脸:“干吗?”   “有人做了一个便当给你吃!”   “一个可能不够,我有客人。怎样,要进来吗?”她的口气不太耐烦。   “不打扰了。”   “不,你来得正好,请进。”燕珊大大咧咧地把他往里头一拉,他差点撞到另一个男人。   “你是……”没见过的男人,穿着日本中年人最爱穿的风衣质料的夹克,方头方耳,很老实的样子,脸上最突出的器官是他有点前凸的、厚厚的唇。我知道了,杨选灵光一闪:“是燕珊的男朋友!”   “答错!”李燕珊脸色更加难看,好像刚被人家倒了会似的,“他是林菊若的未婚夫!隔三差五来找我要人,我去哪里找人给他?他这么常来,好像我窝藏了人犯似的!”李燕珊面对着杨选指桑骂槐,“对,就是我把她藏了起来,像个冷血凶手一样,将她大卸了八块,埋在浴室地板下!”   “你……说真的?”   赵鹏远铁青着脸,两片厚唇像地震一样颤抖着。   “别当真,老兄,她讲话一向这么冲!”杨选赶快补充说明。看样子,这人在菊若失踪后一直在恐惧中度日。   “她都没打电话给你?”杨选问。   “没有。不过她曾打电话回家,说她很好,叫她家人不要找她,听说她还曾回公司辞职……她就是没打电话给我。你也认识林菊若?”赵鹏远带点怀疑的眼神飘到杨选身上。“她想怎样?酒席都订了呀,喜帖也印好了,结婚照的定金也付了……”   “这家伙的想法很实际,只想到要赔了夫人又折‘金’的问题。”   李燕珊冷言冷语地说,“就没有想想,自己是不是有讨人嫌的地方……”   “认识了这么久,该讨人嫌也都讨光了吧。没有必要在什么都决定了的时候才变卦,除非……除非她心里又有了别人……”赵鹏远的眼睛又飘到杨选身上。杨选庆幸自己鼻梁上架着他看报纸时才戴的轻度近视眼镜。在镜片的阻挡下,他眼中的不安比较不会被挖掘出来。   为什么会有不安?他只是林菊若的“朋友”啊!他想。   “你们……同病相怜,”李燕珊适时地插句话来,“他不多久前跑了同居女友,你跑了未婚妻,哈哈……”   “哦。”赵鹏远的眼光友善多了。杨选瞪了李燕珊一眼。这下子他打心里同情起这个第一次谋面的男人来。从这名男子的模样看来,平日一定是个规规矩矩、绝对不会是作奸犯科的上班族。他跟从前的自己一样,以为会守着一个女人,固定地过一辈子。没想到,青天霹雳,煮熟的鸭子飞了,忽然发现自己当男人并不成功。   不只是爱情不成功而已,连自己人生的定位都开始动摇了。他发现周遭世界完全不是他所了解的那样,过去自己的存在价值变成一种一厢情愿的想像。   “你好,我是杨选……”   “你是……是个律师,对吗?林菊若曾经提到过你,她说你……”赵鹏远没有打算把要讲的话说完。   “说我怎样?”杨选睁大眼睛。   “说你是……青年才俊!”赵鹏远客气地笑着,“律师,我请问你,如果未婚妻要退婚,我可以主张什么权利?”   这一对未婚夫妻都向他问了同一个问题。   “也没什么法律上的权利好主张的……能减少点财务损失就不错了。如果想退婚的是对方的话……订婚的花费也许可以要回来……”   “这么说,法律完全不保护男人……”赵鹏远说。   “你的脑袋结构好奇怪,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李燕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是法律不保护恋爱。”杨选也笑了。他觉得这个家伙挺有趣的。   “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就这样付诸流水,比肉包子打狗更没用!”   “反正你们男人没损失什么。”李燕珊插嘴说。   “谁说的?”赵鹏远不服,“我们男人,挨了打还不能哭,哭了还会被人家笑。一发生这种事,全世界都不会同情男人——”   赵鹏远走后,杨选才敢把便当送到李燕珊手中。李燕珊一脸不以为然:“这叫爱屋及乌吗?”“你别这样乱栽赃!有时候太伶牙俐齿是很惹人讨厌的。”   “你现在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人厌?”李燕珊继续伶牙俐齿下去。   杨选上楼时饭盒已经凉了。他还是把冷掉的饭盒吃光,一种幸福感陡然回到他鼓胀的胃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十二点正,快递小弟准时按铃,送饭盒来。每天的菜肴都很丰富,狮子头、排骨、寿司、三明治、香芋里脊,总是送两份。李燕珊不在的话,杨选就把剩下的一份放进冰箱里,到晚饭时间用微波炉加热吃掉。   第七天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回馈她的好意。一早起来,他开始研究新的西点的做法。她为他做午饭,他就为她做下午茶的点心吧!投桃报李,比较不会不好意思,何况他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每天待在家里看报章杂志小说,读法学论文和看电视,多一项事做也好。   这一段留职停薪的日子,可能是他今生最能懒洋洋过日子的时光,也许正是上天赐给他的假期。杨选发现换了个想法之后,就比较不用借酒浇愁了。   她暖暖的便当每天传送了一份温馨的感觉。快递小弟变成两头跑的信差,先送了便当给他,再把西点送给她。   “跑一趟要花多少时间?”杨选问。   “很近啊。”快递小弟有一天在他家吃蛋糕时说漏了嘴。   原来“失踪”的她一直在他附近。多近呢?杨选暂时不想追踪。如果她想出现,她就出现吧!保持一段距离也是好的,不知道有不知道的美感,不如尊重菊若的游戏规则。 2.去加拿大   这天他正在研究黑森林蛋糕的做法,有人急拍他的房门。   “东西借放在这里可以吗?”   是贺佳慧。   想起不久前接近黎明时发生的事,杨选还不敢正眼看她。杨选呆呆地站在门口。贺佳慧身后有两只小皮箱,穿着连身牛仔裤,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她的打扮一向端庄娴雅,杨选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猛然一看,很像贺佳勤。但是,他确实没办法把她当成佳勤。那天晚上,他用尽最大的忍耐力抵抗一切本能的冲动,假装他对她的体温毫无感觉……杨选在贺佳慧离去后有些懊恼,却又十分欣慰。他没有做出让他后悔的事,因为不想把事情再弄复杂了。   杨选深深佩服自己是“今之柳下惠”,当晚他对紧抱着他的贺佳慧说:“我知道……你很需要有人安慰你,可是,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占你的便宜……”   即使是她自愿,他还是会觉得自己在占“不合法”的便宜。她是有夫之妇,也是他前女友的姐姐,他不能。   要费多少力气才能把他胸中源源不断的欲望退烧啊!不过他做到了。   第二天天亮,贺佳慧在他还没醒来时就走了。她又回到了家中。   她的丈夫张正中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不在,却又自知理亏不敢报警,两眼血丝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回来。仿佛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像个射出去的回力镖,一定会转回来。   贺佳慧决心离开,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能如此身无分文地离去。天一亮,她的决心就被恐惧蚀去,她习惯的“家”在呼唤她。张正中并非她的“家”的全部,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心血结晶。她不能一走了之,她不止是一个人,她还有一个天真无邪且无辜的儿子,说好这天要由婆婆那里送回来。她毕业后未曾走上社会,“家”是她全部的投资,她不觉得自己该无言地撤退。   “我等你等了一夜!”倚在门口的张正中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恨他这么笃定的口气,好像她是一只他养的白文鸟,从小不知道怎么飞。   “别再离开我。我发誓,不再跟任何女人说一句话,吃一顿饭,除了你之外……”张正中的胡子一夜没刮,已经长出一片乌青,“我爱你,我恨我自己,我怎么可以伤害你!”他的拳头猛猛地落在坚硬的墙上。“你去了哪里?”   “在路上,走了一夜。”她疲惫地说。   “以后别这样,遇到坏人怎么办?”他柔声细语。   还有人会对我更具威胁性吗?贺佳慧心里的反叛军,阵容越来越坚强。   “我上班去,回来好好补偿你。”   他会送她什么礼物?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在婚后不断地收到他的礼物,从珠宝到各种名贵的饰品和各种新式家电,应有尽有。不知情的人盛赞她丈夫的慷慨,只有她知道,一个礼物代表一条伤痕。她活在一堆伤痕的包围之中。他去上班,她松了一口气。想起新婚时她不舍得他上班,两人在门口长吻的样子,贺佳慧顿觉命运送给她一出闹剧。   不恨是假的。   光恨是没有用的。   愤怒容易发泄,而对贺佳慧来说,疏导她的恨却需要慢慢建筑精密的排水工程,才能把她的恨发送精光。她从来头脑灵光,偏在婚姻中迷乱。她从小是个优秀的学生,拥有完美的自制力与自尊,在这个婚姻中,她的自尊被张正中践踏无遗,直至如今她想维系假象的自制力全然溃堤!她还在忍耐,击出最后一击!   她想到了方法。   当晚,张正中送给她一只卡蒂亚的手表,她笑着答谢。过了几天,她告诉他一个新消息:“我也该向你道歉,这件事……我处理得太急躁了些,不该冤枉你的……最近我脾气确实较不稳定,今天才知道……我怀孕了。”   “真的?”   “今天买验孕试纸回来,才知道……”   “要不要到我们医院检查……”   “不要,我还是习惯由你那个学姐接生。”贺佳慧的儿子,是由他的一位当妇产科医生的学姐接生的。当时张正中三令五申,不准她找男医生做检查,帮她找到了一位大学时念医科的学姐。   “那也好。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像你一样漂亮聪明……”   像我?贺佳慧的冷笑浮现的时间短到张正中无法注意到。像我就惨了……“正中,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要求?”   “你说,我都依你。”张正中心情好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要再生了,太辛苦……”   “没问题。”他露出慷慨的样子。   “所以,我希望你……为了给我一点心理上的信心,我希望你做结扎手术。老实说,你和别的女人来往,我并不介意,但我不希望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上门来,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亲爱的,你想得太多了!”张正中语调有些为难,“……我……是个医生,我……不会不知道要……”   “你真的想在外头乱来?”   “不,不是……我真的不会乱来……”   “那你怕什么?”佳慧撅起了嘴,“这一点保证都不给我?你是医生,难道还怕这种小手术?现代医学这么发达……”   “这是面子问题……”   “如果连你都担心面子问题,天下男人谁还敢响应这种手术……”   张正中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她说,她会陪他去。“……而且我想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明显,到加拿大报到,并且待产……”   办加拿大移民原是张正中的主意,许可早已经发了下来,因为忙,迟迟没有决定何时启程。“你一个人?”他怀疑地看着她。平常日子,她连独自出门的次数都数得出来,一个人能走那么远吗?   “别小看我,”贺佳慧说,“难道你能辞掉工作跟我去?谁赚钱?不如我先去探探门路——”   “我不放心。”   贺佳慧婉言沟通了几天,张正中终于同意她先行前往。佳慧说她有两个舅舅都在加拿大,不愁没亲人照应。她可以一个人带着儿子先去适应环境,并在优美的环境中生下孩子。“孩子越小,越容易适应。你妈年纪大了,一直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办法,何况她还有别的孙子……还有,孩子从小待在乡下,玩都玩野了……”   她罗列的理由多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还是让她先走吧。张正中比贺佳慧的估算早点头。贺佳慧心想,必是他想在台湾他还有那一位看护妇。老婆不在,自可正大光明。   她的成功还要靠社会治安混乱之赐。张正中医院里接二连三有医生发生事情,大则儿子被绑票,小则家中遭窃贼侵入,连他家隔壁的法官家里都遭小偷,使张正中感到终究“非走不可”。怀孕是假的。贺佳慧带到杨选家的皮箱里,装的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珠宝和她的收藏品及宝贝,一些重要的单据、存款簿和有价证券,还有她最喜欢的衣物。她本想把她的总财产存在保险箱里,银行却没有这么大的保险箱。为了让张正中永远无法查出它们,她还是决定把她的东西寄放在杨选这里。他是个律师,她想他会保守秘密的。   “离家出走?”贺佳慧看出杨选眼中有“惊惧之色”。这个胆小鬼!   “我只是把东西借放在你这里,别紧张,我不会害你妨害家庭。”   佳慧很少如此和人逞口舌。   “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你……”   “人都会变的,不是吗?有些人,因为环境不变,太无聊,于是就自己追求改变;有些人比较迟钝,因为环境变了,不得已才改变。我妹妹是前者,我是后者。”   “除了帮你保管东西之外,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也许以后。”她微笑。   十二点,菊若请快递送的便当准时送到,贺佳慧还在,而李燕珊出去了,于是杨选自作主张,把其中一个请了贺佳慧。   “是女孩子为你做的吧?”佳慧问。   “对啊,一个普通的女朋友,你不要误会。”   “放心,我不会告诉佳勤!”   “说也没关系,”杨选耸耸肩,“真的是很普通的朋友……她闲着没事……”   “女人不会闲着没事来照顾你的胃,是未婚的女人,对吧?她们开始关心男人的胃的时候,表示她喜欢你,决心要照顾你。”   “你怎么知道的?”   “凭女人的直觉知道的。”贺佳慧自信满满地说。   “可是我……”杨选有点困惑。他在等贺佳勤心回意转,不是吗?林菊若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不是吗?忽然间,在他的脑海里,这两个意念变成了变形虫,蠕动着,变形着,不再那么清晰。   “可是我也做了蛋糕回馈她呀。”杨选辩道,“我就……未必……有什么意思……”   “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菜,可能是想展现一下自己的才能,女人为男人专程做菜,透露出她对他有意思。总之,不一样。”   杨选真的越来越搞不清楚了。仔细一想,菊若为什么要退婚呢?难道是赵鹏远对不起她?如果不是,又是为了什么?可是他和菊若没怎样啊?   在没有几根路灯之外的地方,林菊若在租来的顶楼小套房中,面对有阳光的那扇窗,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吃着自己做的豉汁排骨饭。举目望去,她可以看见杨选和李燕珊住的那栋公寓的楼顶。吃完饭,她以幸福的表情品尝他为她做的黑森林蛋糕。他的发粉还是放得多了些,有点苦。她配着过甜的三合一咖啡,还是把它吃了个精光,然后摊开她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吉本芭娜娜的《我爱厨房》。小说里有个勇敢的女孩,不远千里,就是要为情人送一个便当。每次读到那一段,她总忍不住让泪湿了脸。 3.美丽的诺言   人生中的某些旅行,你终究得一个人上路。   ——贺佳勤   两人都忙,想要凑出可以度假的时间并不容易。贺佳勤和老板拗了好久,才拗出一个“假私济公”的假期,想要度假,得“顺便”到旧金山拜访几个工作室,算是自费替公司做 点事。如此一来,七天假期没剩几天。   出行前的那个晚上,她的眼皮直跳,晚上竟然梦见她坐在驾驶舱开飞机,一起飞,拉开起降杆就遇到高楼,险些飞不上去,好不容易飞过高楼后,又有一个满是树林的险坡……   半夜吓醒,滋味不好受。   “别想太多了。”贺佳勤对自己说。她想打电话给孙祈伟,拿起话筒时瞥了一眼时钟:三点多,晚睡的他也该睡了。不该因自己的梦魇无端打扰他,想想便作罢了。   晚上才和他通过一次电话,他再三保证,会来接她到机场,一起走。   她对他并不放心,因为他爽约过。   班机是第二天晚上七时半,她还得上班。四点,他还没来接她,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到了四点半,不见他的人影,又打不通电话,她心急如焚,一边诅咒着他的不守信用,一边企图用各种方式找他。   她打电话到他公司,张庆华说,孙祈伟这天根本没来上班。“他不是要跟你去美国吗?昨晚片子杀青,我们公司同仁一起去吃夜宵,他还对大家宣布呢!”   “真是的!”   五点,五点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贺佳勤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全扭在一起。他对她到底有没有心呢?这种失约实在难以原谅。她间接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行踪成谜的男人在一起?   贺佳勤首次向自己坦诚,他是她无法掌握的人。他常像寄居在房子里的壁虎,高兴在什么时候消失就消失,没有人找得到他。   她觉得好累。   时针悄悄挪移到六点时,她的心仿佛掉进死海里头。眼看她苦心空出来的假期要泡汤了。   该等下去吗?她挣扎着。   还是自己走吧。孤独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她。她似乎太习惯于一个人离开了。贺佳勤咬紧牙根,叫了一辆计程车,拎着简单的行李独赴机场。他的机票还紧紧握在她的手上。   在赶赴机场途中,她直盯着自己的移动电话,希望他会打电话来,但没有。   忽然下起了大雷雨,视线不清加上巅峰时间的拥挤,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堵成一团。司机问明她的班机时间后,二话不说,违规驶上路肩,东钻西钻。   “再打一次电话试试看……”倾盆大雨带来冷意,把贺佳勤的心冻得结了冰。   她再次打到了孙祈伟的公司。应当是下班时间,没人接。“你是……贺姐吗?孙导……孙导不在,他……”钱小萍接的电话,欲言又止。   “今天你看到过他吗?”   “看到……只有一下子,他只来了公司一下子……就跟人走了……”   “跟谁走?我认识吗?”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只能告诉你,是个女的,其他……对不起我不敢乱说……”   贺佳勤皱起了眉头:他,果真还有别人吗?有时他不愿交代行踪,就因为有了别人?   “他快赶不上飞机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到他……”   听钱小萍的口气,贺佳勤觉得她和那个女的并非不相识。   “这……好吧,我……我给你电话,他……可能在她那里,不过……你不要告诉孙导演说是我把电话给你的,好吗?”小萍说。   “一言为定。”贺佳勤说,“你所说的那个女的是谁?”   “是……是导演以前认识的……”   “他的前女友?”   “可以这么说吧。”小萍战战兢兢。   贺佳勤觉得她对孙祈伟信任是对自己的讽刺。她知道人都有过去,所以不愿追问他的过去,是将心比心,也不希望他翻她的旧账。可是她没想到,过去是可以影响现在的,不是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为了现在和未来要把过去理干净。她不喜欢藕断丝连,而他竟然可以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还那么殷切地对她,想来他对她说的、做的一切都是美丽的谎言!   她决心打了那个电话,在看到机场的道路指示标志时。是一个女人接的。   “孙,孙祈伟在那里吗?”   “他——你等一下。”   好长的沉默,电话那头的寂静像个黑洞一般,吸光了这些日子她的所有浪漫感受和美好回忆。   “我……对不起,”那头的女人声音很小,很客气,“我叫不醒他,他睡着了……你是谁?要不要留电话,请他打给你?……”   沙沙的。移动电话忽然断了。   “小姐,到了。”司机的叫唤提醒了她。   贺佳勤咬了咬牙,径自走向航空公司柜台,成了最后一位来得及登机的旅客。   她发誓,再也不给他任何机会迟到。他爽约,竟是因为在另一个女人家中一睡不醒!   贺佳勤情绪的成分中愤怒多于伤心。   一上飞机,她就吃了两颗安眠药,希望自己一睡就睡到目的地,不去想他。 4.曾经爱过   孙祈伟醒了,当贺佳勤沉睡的身体正飞越太平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经过很长很长的飞行后,缓缓飘落在湖面上。   “好渴!”他说,喉咙好像被放在烤肉架上烤过一样。   纤纤玉手为他捧来一杯果汁,他一饮而尽。“还要吗?”   他猛然跳下床来。   孙祈伟恍惚了。“怎么是你?”手中拿着空杯子的是钱小莉。   他这是……应该在飞机上吧。“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吃午饭吃了几口,就说困了,一睡不醒。”钱小莉说。   “不对不对!”孙祈伟看看表,完了,已经是午夜,“我错过飞机了!怎么会这样!我从来不会睡成这样……”   “几个小时前有个小姐急着找你,我摇你,怎样也摇不醒。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叫了你——”   钱小莉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如果我知道,你要……要赶飞机的话……我一定会……会叫你……我没……没有……说谎!”   “我没说你说谎!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给我吃了安眠药?”对了,就是吃完安眠药醒来的感觉。不记得自己做过梦,好像只睡了几小时,其实,时针已卖力越过了数倍的数字。“我……不会做这种事的,你……你相信我……我改了……我没有那么……坏,能留住你……我很高兴。”小莉一直流泪,“今天……小萍说……你自己要来陪我们……吃午饭……我……就已经……很很很……高兴了,因为你……没有怕我……没有认为我……是坏人……”她死命抓住他的衣角,解释着。   “小莉,”他反而担心她旧疾复发,“你别激动,我没怪你。你说什么?我自己要来陪你吃午饭?”   “小萍……十一点多才告诉我……你要来,我匆匆忙忙……出去买菜……头上……有个发卷忘了拿下来……还被人家笑……”   这就有蹊跷了。小萍十一点忽然打电话给他,说小莉希望他来吃午饭,央求他给她一个面子。孙祈伟想想中午没事才去的,本来只打算看看小莉的状况,一待竟超过了十二个小时。好像……吃几口饭之后就不对了。   菜里加了安眠药吗?看小莉的样子,分明像个受了诬赖的小孩。那么……和他们一起进餐的,只有小萍了。他是因为小萍在,才敢答应小莉邀请的。他不会主动制造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小莉,你睡了午觉吗?”现在,他压低声音,用哄小孩的口吻和她说话。   “吃完饭,觉得有点困,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下……一下,天就黑了……我是给那位小姐……的电话……吵醒的。醒的时候……头好重!”小莉一五一十地形容。   “小萍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大概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孙祈伟一直到这一瞬间,才想起从过去到现在,贺佳勤接获的骚扰是怎么回事。还有,小莉出院时,那一盆署名“孙祈伟贺佳勤”一起送的花,是怎么回事!   一直是她!表面看来永远在为他想,总是用一张亲切脸庞面对人的小萍!   她是什么居心?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没赶上飞机,却想通了这个道理。孙祈伟是个急性子的人,一个拳头重重地捶在墙面上!   “飞机误点……很严重吗?赶……赶得及吗?”小莉结结巴巴地问。   “赶不及了。”   “你是……跟那位小姐一起去的吗?”   孙祈伟无奈地点点头。反正今天是来不及了。   “那她……怎么办?她一个人……要到那么远……你还是……想想办法吧。她……是贺小姐吧?”   他又点了点头。   “你爱她……对不对?”   他仍然点头。   小莉的双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对不起,小莉,我不想对你说谎。我必须说真话。我——”   “我……老早知道!你……不再爱我了,”小莉美丽晶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在看着某个放在远方的东西,“我……想通了……不再骗自己……我才……慢慢好的。你说真话,没关系。我就是……有了听真话的……准备……才……才出院的。我……只要你……曾经有一点爱过我,就……就可以了。曾经,有一点吧?”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小莉,我曾经爱你,真的,可是……”   “可是我把一切搞砸了……我是巫婆……”   “不,小莉,你很好,”孙祈伟轻抚着她的头发,“只是我们不适合,你需要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会照顾你,把你捧在手掌心,让你觉得很安心,像一根柱子,你懂吗?”   小莉的身子靠过来,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他的气息全吸进肺腑里。孙祈伟本能地闪开了些。   “别走,”她镇定地说,“现在我感觉,你是一根柱子了……哈……”她忽然笑出声来,“其实,你只是一只有翅膀的大象!”   他和她相视而笑。他苦笑,却发觉此时的小莉微笑得像个天使。   “你不适合我。”她说,“我也不适合你。而你……竟然曾经爱过我。爱没有眼睛,看不出我不适合你。”   他相信他不会再怕她了。从爱变成了怕,情人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如今,他好歹回到了凡间。   “对不起,对不起。”钱小莉虔诚地说。   “不,我也学到很多,变了很多。”他诚心地说。   “……我不该再耽搁你的时间。如果你爱她,就去找她……”   恐怕有点难,误会已经闹大。都怪他自己,从未向贺佳勤提起这一段过去。他以为过去只是昨天的牙垢,总是很阿Q地想把过去刷掉。   他打算先找到小萍说清楚。他不喜欢这样被耍。和小莉告别后,他立刻赶到五股片场,如果没算错的话,小萍今晚有另一位导演的班。   同一天,贺佳慧也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由张正中护送到机场。班机比佳勤晚两个小时,姐妹两人先后飞走,却没有碰面。好一段时间,贺佳勤忙得没时间拜访佳慧,只能打电话关怀几句,听说从没独自出去过的佳慧要一个人先到移民国报到,笑说:“你吃错药了?”   贺佳慧并没有把自身发生的事告诉妹妹,只说:“佳勤,杨选……是个好男人。”   佳勤不置可否,说:“不聊了。” 5.爱屋及乌   我以为,在床上让你满意的人,   至少在婚姻关系上,已经有了六十分。   当然,其他的四十分,还是会有些决定性的作用,   但影响不了大局。   很遗憾,那只是“正常男人”的想法而已。   ——赵鹏远   杨选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个便当。吃到他该回去上班为止,他已经胖了三公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为情消沉。   菊若的便当和他苦心精研的蛋糕对他的体重都有贡献。   回公司上班的前两天,他就把烤箱彻彻底底地清洗了一番,准备放进储物室里。好像在依依不舍地惜别似的,他一边刷洗一边感叹,也许人生中再也没有这么闲适的时光。   这些日子来,他的朋友多了不少,由于做蛋糕不能只做两份,他在分送成品之余,结识了不少人,包括他房东太太的一家子,巷口修皮鞋的老王,牛肉面店老李的三个小萝卜头,看葡萄酒店的小姐,住他楼上的邻居,还有一个,就是本来主要来问法律问题而次要目的才是来吃蛋糕的赵鹏远。   “我不会提供任何对你有利而对菊若有害的建议,”杨选提醒他,“因为我也认识你的未婚妻。”   “我知道,我也不想对她有害,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喂,从大一开始。一个男人有多少青春时光……”此时的赵鹏远在股市回春后又跳槽当了营业员,下班后,他已慢慢养成习惯,买两份小菜或便当,到杨选的住处聊聊。刚开始他还好心地帮李燕珊买了一份,但李燕珊对他一直摆出“谢绝访客”的脸,使他充满了挫折感。几天后,他就决定不再做“好心给雷亲”的事情。   “压力很大……”第一次来找杨选,赵鹏远吃饭时忽然冒出这句话。   “你指新工作吗?”   “我是说,菊若坚持退婚这件事。”   杨选可以理解,赵鹏远的压力一定比他被女友甩了大得多。赵的喜帖都印好了,喜筵也老早订好了。金钱的损失事小,女友不告而别的伤痕可以让时间冲淡,但是,新娘跑了会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常对自己说,面子不算什么,没关系,天下女人多的是,她又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可是……唉,我没办法,我还是觉得怪丢脸的。”赵鹏远一边喝杨选的葡萄酒,一边拍他的肩,“老兄,你懂吗?我头一次觉得没脸活下去。一切都说好了,你说,我哪里得罪她了?我努力反省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待她不薄,比起世界上其他的烂男人,我算是很好的……”   “当初我也这么认为,喏,我以为我是很好的。”杨选看他没几分钟就干掉了一杯酒,联想到自己当初也是这个样子。他同情他,但却不喜欢他喝酒那个笨笨粗粗不懂品味的样子。早知道,给他喝米酒就好了!这家伙喝酒,像牛嚼牡丹!   “牛嚼牡丹”是贺佳勤当初批评他喝葡萄酒的德行。情人走了,情人的话仍然留下来,留在他的语汇辞典里,变成他自己的话。   “只剩下你可以体会我的心情啦。我们同是天涯,同是天涯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家伙学问真差,杨选想,继续露出同情的表情。“只能跟你讲了……”“对,对,我们干一杯。”   “你喝,你喝。我最近决定不再喝酒了。”杨选想,谁要跟你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没你那么惨,也比你高比你帅比你……所以他很同情他。   “以你对菊若的了解,她为什么要……”   “我不了解她,”杨选赶紧否认,“她也没告诉我。女人,翻来覆去,晴时多云偶阵雨……也许……也许她跟我以前的女友一样,遇到一个比较新鲜的男人……”   他绝不肯说是比较好的男人。“她们善变,不一定是因为那个男人比较好……”   “如果让我看到那个混蛋,拐我女朋友,我一定阉了他!”赵鹏远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   杨选的眉毛不自禁地跳了一下。“干吗这么激动……你可不要犯法!”   “唉,背后消消气才这么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没打过架,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孬种……”说到回忆的伤心处,赵鹏远像个娃娃一样咿咿呜呜地哭了。   “你酒喝多了。”又是想当初,自己独酌时也曾如此激动。赵鹏远比他没有面子问题,有人在还敢哭。“喂,那你打算怎么办?跟她要求赔偿?”   “我也不知道,哇……到现在我还不肯取消喜宴。”本来打算在婚宴里举行结婚典礼的,“我没勇气取消,没勇气告诉亲友……”   “菊若的家人打算怎么样呢?”   “他们也束手无策,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她从来没有这么不听话过,找也找不到人,如果找到了,他们会帮我……他们帮我有什么用?又不是他们要嫁我,是菊若要嫁我……”   “你就这样痴痴地等?万一……她真的不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怎么办?”   “唉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没脸告诉大家……前几天,我还把喜帖写好,发出去了。”   “什么?”   “我以为,造成既成事实,她就会回来。她不肯见我,我还是按照原计划……”   “你太鲁莽了!”杨选惊讶地看着他,“太危险了,剩下没几天了不是吗?万一……”   “我推延了半个月等她,放心啦!我……我总想还是有机会扳回的。以前我们很少吵架。有一两次,我不知道怎么得罪她,她就待在宿舍里生闷气,怎么叫都叫不出来。过两个礼拜,换她来找我,说没事了,我也以为没事了。”   “也许她觉得你不够爱她。”杨选也想到自己的经验。   “爱是什么?”赵鹏远傻笑,“可是我惟一固定的女友,就是她呀,一直是她呀。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会娶她呀……”他自问自答,“没错,这就是爱了,不然还有什么?”   杨选也没法提出反驳。“可是她觉得不对劲啊。”他想到林菊若曾经说的,站在同一个十字路口,如果两人方向不对的话,那么,这个人的绿灯就是那个人的红灯。   赵鹏远有空就来找他聊聊。离婚宴的时间只剩几天了,他还是没法下定决心取消。“前一天她没出现的话再说吧。”   也许他该替赵鹏远和菊若谈一谈,可是,他又不想破坏和菊若隔着空间约会的默契。   洗完烤箱的第二天,快递小弟送了一只烤鸡来。“好香啊。”小弟说。   “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杨选提出邀请。   “没有东西要送回去吗?”   “哦,没有,游戏该结束了。一会儿我还是会付给你回程费用,请你跟她说,明天我就回办公室上班……”   小弟面有难色,“说不定她还是愿意把午餐送到你的办公室……”   “太麻烦她了。”杨选说,“因为我不能再有东西回馈她,一直接受她的东西,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不关我的事,我觉得……她不会在意你有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回馈她……老实说,杨先生,你做的蛋糕……”   “我做的蛋糕怎么样?”   “你做的蛋糕实在没有街上任何一家面包店的好吃!”   “什么……”杨选如遭天打雷劈,像柱子一样站在原地。他像童话《国王的新衣》里的国王,大家都说好看,只有街上“无知”的幼童说出了实话:“看,国王什么也没穿!”   “可是……我觉得还不错呀!”   “还可以吃,”小弟安慰他,“也不是很难吃啦!不过,人总是那样,自己辛苦做的,就会   觉得加倍好吃,无比好吃,就跟我一样,从前跟我妈伸手要钱买东西,一会儿就觉得东西不   是很好,该丢了,现在自己上夜班打工买的东西,样样都宝贝得不得了,因为是自己辛苦赚钱买的。同样的道理,对不对?”   杨选被这毛头小子说得无言以对。   “还有……还有我妈说的话,要不要一起送给你?”   “你就说吧。”杨选还没从打击里恢复过来。   “我妈要我寒暑假天天回家吃晚饭,我对她说,妈,拜托,家里只剩下我和你了,我不回来,你不就可以少煮一顿?大家在外面吃嘛,我又不付你伙食费。可是我妈说,那不是你付不付我钱的问题,少顿功夫是不错,可是这样我就没办法表示,我关心你啊!我想关心你,是因为我爱你——”小弟滔滔不绝,“杨先生,你在听吗?”   “在听,”杨选又给他的话撞击了一下,“你……将来……好好努力……以你的口才……一定可以做个好律师……”   “我妈也这么说,可惜……我成绩不好啦!”小弟抓抓头说。他狼吞虎咽吃下一条鸡腿之后,说:“我先走啦,我是很有责任感的,我应该赶快回去跟林小姐说,今天她没蛋糕吃啦!”   杨选撕着鸡肉时,整个人忽然陷入迷宫之中——“我想关心你,是因为我爱你”,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赵鹏远就没有收到她的便当?为什么她也会同时为李燕珊准备一份?李燕珊曾酸溜溜地说“爱屋及乌”,是这样子吗? 6.没有取消的婚礼   “糟了。”杨选这时才想到,既然是最后一天的礼尚往来,应该问快递小弟,菊若到底住在哪里?很近,很近是在哪里呢?“很近”未必代表见得到面,住在鸽子笼密集建筑里的现代人,有时候在一个地方住一辈子,也未必认得他的附近邻居……   杨选惶恐起来。第二天是他回去上班前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他还痴痴地期待着快递小弟来按门铃,不料按门铃的却是李燕珊。   “怎么是你?”   “不能是我吗?”李燕珊来势汹汹,“我来邀请你这个没饭吃的到我家吃饭!”   “你怎么这么难得,还做菜……”   “我才不做呢!本人认为,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一日三餐上,过着毫无成就感的生活。所以,本人理直气壮地不会做。是有人做了大包小包,拿到我家,其实要请你,又不好意思来按你门铃,所以才爱屋及乌;否则,你以为我吃饭时喜欢看你?”   杨选懂了,是林菊若在下头等。   菊若十一点多就到了。她旁敲侧击地问李燕珊:“他精神好了点没?”   “我看他好得很,上次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觉得空间变小了——他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有什么不好过?”   “女朋友回心转意没?”   “没看到,也没听他说。我看他的失恋症已经好了大半,他不再喝得酒气熏天。男人啊,一下子就忘掉啦!我看他女友离开他,运气不错。上次我去参加一个港商财团的记者会,就看到她。她变成了最大部门的主管,容光焕发……”   “他的女朋友,不是医生吗?怎么会?……”   “谁告诉你的?杨选,不会吧?他哪儿有什么医生女友?贺佳勤是做服装业的。医生?倒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是念复健的,曾经治好我的落枕毛病……”   菊若的脸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骗她呢?骗她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习惯说谎吗?她以为他做人方方正正的,为什么要说谎?而且,他还一再地说同样的谎……   一个跟她无关的小谎言,在菊若的心中不只是一个谎言,而是一个会分裂生存的单细胞生物。他连小小谎言都要说,表示他人格有问题。一个男人会说谎,表示他还会继续说谎……表示他不真诚……单细胞生物在她心中的培养皿里分裂成满坑满谷的细菌……   李燕珊并不明白就里。“我去叫他!”   菊若看到杨选,轻声招呼他:“快来吃,午饭凉了。”有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但也有面对说谎者的强颜欢笑。   “今天亲自送来了?”好久没有看到菊若的杨选,不知用什么开场白才合适。“你反而瘦了。”他观察了她一会儿说。   菊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谎者,她暗骂。   杨选觉得她变得陌生了。送便当给他的林菊若和眼前的林菊若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准备的午餐摆在桌上,像日式怀石料理一样琳眘满目,有橙汁炸鸡、荷叶蒸鳕鱼、醉鸡、香蒜腱子、韭黄鲜鱿,还有她自己发明的点心:水晶果冻和翠玉香蕉。准备这些“小菜”,至少花了好几天的构思。本来打算好好庆祝杨选回去上班的,可是……菊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你病了吗?”   “没……没有……只有一点小小的感冒……”   李燕珊在场,杨选和林菊若都故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怎么样?决定回去当新娘子了没?”杨选没话找话讲。   “你管人家!”李燕珊瞪他一眼。燕珊是一番好意,怕破坏午餐的气氛。她早就看出菊若心事重重——这么久的朋友了,菊若尽管不说,她也可以嗅出她的心情。李燕珊讨厌做婆婆妈妈的八卦女生,不想影响菊若的决定,这是将心比心。   “对啊。”菊若讪讪地回答。她气他为什么喜欢说谎。   “真的?你真的决定回去?那——赵鹏远可等对了,他到现在还没取消婚礼!”   “你怎么认识他?”   “与我无关。”李燕珊冷冷地说。   “这些日子,他常来找我聊天。他心情不太好,想不通你为什么……我想你大概是得了婚前恐惧症吧?”   菊若没回答,一径给两人夹菜。“我觉得赵鹏远是个好人啦,他对你一往情深……”   菊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在拉票啊?”李燕珊打断杨选的话,“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自己嫁给他?”   “你疯啦?我是君子乐观其成!”   “有这句成语吗?我看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燕珊这成语用得暧昧。菊若说话打圆场:“你们别吵啦!”   “他还没取消?”菊若听到杨选这么说,心里酸酸的。她不是用很坚定的口气打电话给赵鹏远,叫他取消一切,她会负担损失吗?   “你结婚时,别忘了请我,我一定会包个大红包。”杨选说。他想逗菊若开心,但似乎毫无效果。   “谢谢。”菊若小声说,“你呢?心情还好吗?”   “还可以,马马虎虎,真的……反正明天就要上班了。”杨选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休养了一阵子,该工作了。”   趁李燕珊开冰箱取饮料,菊若压低了声音问杨选:“医生女友没回来,你的病就好了?”   杨选愣了一下,才晓得她在骂他。他曾经随口胡诌,女友是医生,编了个失恋的凄凉故事。没想到菊若牢牢记住了。“我随口说的……不是故意要骗你……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他竟说不出来。   “你常说谎,对吗?”   “不,不,”杨选面红耳赤,“那无伤大雅嘛……我……我发誓我不是常说谎……”   “这个誓是真的还是说谎?”   “真的,真的……”想起贺佳勤对他的语法的解析,只要他的话尾多加几个“真的”,前面说的多半是假的。他不是爱说谎,只是常常伪装自己的感觉,用“真的”来掩饰真正的感觉。“你们两个在叽叽咕咕什么?”燕珊回座,两人打住了。“我在说,菜真好吃!”杨选脱口说。糟了!他又不自觉地成为说谎的现行犯。   一个谎言会生出九个谎言,也通常要多付十倍的代价。杨选觉得自己很无聊,干吗说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谎话?   “女友离开,你酗酒,也是一种谎言。”李燕珊到洗手间去时,菊若说,“你想假装不在乎,你很好,可是谎言是骗不了自己的,所以你只好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   他不晓得,菊若为什么这样生气。她的语气仍然温和,但脸上的表情从小羊变成猛虎。   “那你呢?”他又情不自禁地反击了,“你躲起来,是不是也是一种谎言?”   “什么谎言?”   “你根本不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说就不叫说谎吗?在法律上,如果你窝藏罪犯而不说   ,你还是等于说谎!”完了,杨选自知,他和女人的人际关系老是栽在“辩”字上,可是他又不能憋着。   “不,我就是决定对自己诚实,才躲起来,才决定……没想到我还是活在一个被谎言包围的世界!”菊若激动地说。   没错,因为她决定对自己的感觉诚实,所以痛恨他的谎言。她也讨厌他那种隔岸观火,好像要把她捆回赵鹏远身边的样子。   燕珊看呆了。她这从小时候就有的好友,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咆哮过,从来没有!   在气头上的菊若,当晚马上打电话给赵鹏远。赵鹏远告诉她,婚礼还没取消,他在等着,多年的感情不该毁于一旦,对不对? 7.他也是受害者   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力可大可小,   就看你如何在现在处理过去。   从前我采取的方式是不处理。   我逃避,以为过去会自己过去,但在心理上,它并未过去。   我曾以为找到一个女人,   就像找到一颗除百病的药丸一样,吃了就好了,   其实世上若有这样的药丸,也一定有副作用。   我曾以为爱情是灿烂焰火,   其实如果爱是灿烂焰火,扫除余烬时只有加倍空虚。   ——孙祈伟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低声咆哮。   孙祈伟赶到片场时,钱小萍正在收拾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检视衣服有无沾污,要不要送干洗。孙祈伟怒气冲冲地杀进来,看他的脸色,她就知道,他知道了。   小萍低着头,好像他们之间有一堵墙,她对他的声音、表情及情绪毫无知觉。   片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道具工人在收拾残局。   “你敢做这么多事,却不敢回答我吗?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小莉吃安眠药?为什么要冒贺佳勤的名送花给小莉?为什么要破坏贺佳勤的衣服?还有,送她一盒毛毛虫当礼物,还有……”   “我不知道。”小萍顽强地低着头,继续她的工作。   “你一定知道!”因为还有人在,孙祈伟尽量压低声音,“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破坏我和贺佳勤,也就算了。可是小莉是你的姐姐,你这样做,她的情绪不会受影响吗?告诉我,为什么?”   “我是为了她好。”小萍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是你害她的,要不是你到处拈花惹草,我姐姐怎么会像关进牢里一样,当神经病这么久?是你害她梦想破灭的!本来我姐姐答应让我专科毕业后去美国念书,我姐姐一生病,我考的托福全都没用,我的幻想也泡汤了!你以为你只是影响我姐,没有影响我?我以前的男朋友因为我没办法跟他一起出去,所以去年他才在美国结了婚!你以为你没有影响我?”   孙祈伟沉默了一晌。是,他有错。但是……“小萍,如果你要将一切以此类推的话,连臭氧层破个大洞都跟我有关!”   他真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这就是他的个性,快到了极端,就会回头转。   “都是你!”   小萍恨恨地看着他,但她眼中除了怒火之外,还燃烧着其他的东西。她的眼神,像在对仇人撒娇。   她还是个小女孩,二十刚出头,自己不必对她这么凶,虽然她的处心积虑,远超乎他所能想像。孙祈伟想,他握得密不透风的拳头松了下来。   “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你姐姐扯进来。你用我和贺佳勤的名字送她花,不怕她出不了院?”“她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吗?我不喜欢你骗她,你不要继续骗她!”   “我……没有……”孙祈伟也有一大缸苦水要吐,却觉得没有必要把小萍当心理医生。她太   小了,她很聪明,但太小了,用自己一厢情愿的推理来看这个世界。他想告诉她,当初他和小莉是说好了的,他以为小莉和他的爱情观是一致的。他真的不知道,小莉对感情的态度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小莉表面上一切不在乎,其实心里容不下一根针。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这么一个危险人物谈恋爱,好像一个悠悠闲闲抽着烟走进火药仓库的人……   轰然一声,他的世界就此不一样了。他也是受害者!   但他可以对小莉的妹妹这么说吗?他已经负了很大的责任不是吗?谁来医治他的心理伤痕呢?   “你已经让我付出了够大的代价。”   他想,贺佳勤再也不会原谅他严重的放鸽子行为了。她一定在太平洋上空狠狠地发誓,再也不理会如此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是不负责任——没有尽到把这一段史实告诉她的责任。他怕她不能体谅,所以不说,其实这个“过去”的火药威力强大,足以炸碎他的现在!   “那你想怎么样呢?杀了我吗?”小萍狡黠地一笑。她抬头时,他发现她眼中有泪光,并非他想像的那么冷血。她看来好像只是个玩下棋游戏玩输了又不甘心的小女孩。   “姐——”   钱小萍抬头,才看见了站在孙祈伟背后不远处的钱小莉。她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像石膏像,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   钱小莉走到妹妹面前,全身僵硬,似乎在酝酿着,该用什么样的动作来教训她似的。小莉到底忍了下来,只伸出两只手,把小萍的手牢牢握住:   “小萍,你做的这些事,我真的……难以想像……我还以为,你还是以前……天真没烦恼的……小女孩。小萍,我要郑重告诉你,你比我——更该进——精——神——病院!你让我想到那里一位老师告诉我的话——凡事只想到自己,你就身在地狱!”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现在,你让我懂了,当初我感觉自己为了爱情好像在地狱中受苦,我以为把他绑在身边,看住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就会快乐。现在,你让我懂了,我不过跟你一样,太爱自己,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对的——我爱他没有胜过爱自己,因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怕他对不起我……我计较的是‘我的感受’,并不是他的感觉——”   小萍低下了头,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在啜泣。   “我想打你两巴掌,但我又不忍心。因为你以为,你是为我好才做的……”   “不是,姐,不是。”   小萍又抬起头,以勇敢的表情迎向小莉的目光。   “刚开始是,后来我……我发现不是。”   “为什么?”小莉问。   小萍咬着唇不说:“我心里的事我会自己解决。”   “你玩游戏玩上瘾了?”   “游戏确实会让人上瘾。”小萍说,“很累,真的很累,但也很好玩。你们放心,我不会再玩了。我错了,不该制造你们生活上的风波。”   “你该向孙大哥道歉。”小莉厉声道。   小萍缓缓地走到孙祈伟身边,用悲哀的眼睛看了他好久,才说:“对不起。”   孙祈伟想告诉她,对不起不能弥补他的损失,但是他忍住了。他能要她怎样?押着她去给贺佳勤审判?大事只能化小。   此时,他的心中有雨过天晴的感觉。她整他,就算是他为他自己赎罪吧!   “后来我发现,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   小萍忽然贴近孙祈伟耳畔说。   他猛然颤抖了一下,像大树在强风中抖掉身上的枯叶一般。   “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你不会爱我的,对不对?所以就当它是个秘密吧,永远永远是个秘密。”   过几天,在他办公室的抽屉中,他收到了小萍留给他的信笺:我爱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你。看完撕了吧。因为告诉你,我会觉得好得多。姐姐说的没错,我只想到自己。   孙祈伟一直在想,怎样挽回贺佳勤对他的信任。他没有赶到旧金山去,虽然他有这样的冲动。他若赶过去,她在气头上,只会更糟。这样的“花腔”,上回在纽约已经用过,不能再用一次了。   小莉不愿再过当“寄居蟹”的生活。在钱小莉的要求下,孙祈伟送小莉到莺歌一位做手拉坯   他也不想让贺佳勤认为,他的爱情只是惊喜。他在想,他也要把“过去”的责任尽完。的陶艺家那里学陶。送她到莺歌那天,天空洁净得一片云也没有。小莉和他挥别时,说:   “到今天,你算仁至义尽了。”   他知道,她已经有勇气重新开始。但他觉得马上掉头有点无情,就对她说:“我还会再来看你。如果不适应……”   “不会。”小莉回眸一笑,隐约还可捕捉到当年美丽绰约的风采,“不如怜取眼前人!” 8.柏拉图式的爱情   贺佳勤的反应,确在孙祈伟预料之中。她一觉醒来,已经快要下飞机了,忍不住诅咒自己识人不明。   在旧金山处理完公事之后,贺佳勤没有心思一个人前往赌城。她想起打电话给佳慧时,佳慧说她这段时间在温哥华,就心想,不如打个电话到加拿大给佳慧,佳慧应该住在姑姑家才是。如果佳慧在温哥华,她不如前去找姐姐,心情不好时,一个人胡混特别寂寞。   “佳慧……是来了,住了两天,她就说要到渥太华去看看,再决定该定居在哪里。我说住这儿气候最好,她还是坚持要再看看……这孩子年纪越大,脾气越硬,以前是说什么都好的……”   姑姑一听到佳勤的声音就不肯放下电话筒,“这两天,她先生也打来,你妈也打来,你也打来,全找不到她。我叫他们别担心……”   “佳慧不是我,不会玩丢的。”佳勤和聊得太无聊的姑妈开玩笑,“她都是大人了……”   “佳勤啊,我偷偷问你一句,佳慧的婚姻好不好?”   “您怎么会这样问?”   “我觉得……佳慧气色不好,常常……像在想什么,心事蛮多的……这回看到她,觉得她比上一次老得多!看,”姑姑笑了,“我自己不觉得老,老嫌别人老……”   “您多心了。我看他们夫妻一向如胶似漆……”   “是吗?那就好。”生性活泼的姑姑叹口气说,“从小看你们姐妹长大,真是羡慕你爸妈,可以生出这么出色的姐妹花。像我们只有三条壮牛,一点也不贴心。大家都说你脾气比较倔,其实你只是比较表面冲动,想得不多而已;佳慧看来没脾气,其实骨子里才是硬得要命。我怕她闷着,把自己闷坏了。”   “姑,你从哪里觉得佳慧婚姻不好?”   “以前她还在交男朋友时,问她一句男朋友好不好,她会向我报告好多句,都说他好,坏的全没说。这次问她,张正中好不好啊?她笑得很不快乐,只淡淡地说:老样子。你有没有想过,佳慧为什么忽然决定要来?本来她拖了好久才来不是?”   姑妈这么一问,佳勤才想到,自己内忧外患变动频仍,好久没和佳慧聊天了。   “您老人家还是别想太多。人家老夫老妻了,每天一样过,当然没啥好报告。”   “佳勤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姑妈提到这话题,贺佳勤赶快虚与委蛇一番,把电话挂了。找不到佳慧,她只好一个人订了机票飞往拉斯维加斯。一住进原已预订的旅馆,就收到来自台湾的传真,还有一大束红玫瑰。“对不起,一切当面说清楚。我爱你。”   侍者带进房间时,笑眯眯地帮她捧着这一大束半人高的玫瑰,脸上表情像皇家卫兵一样得意洋洋。   “还有什么需要服务的,请随时叫我。”   金发碧眼的小男生不到二十岁吧?贺佳勤看了他一眼,笑着用英语对他说:“有,现在就需要你效劳。”   “是——”   “把这束花帮我送给你的女朋友!”   “真的?”侍者半信半疑,随即接受了指令,“没问题,我带走了。”   美国人的好处是,对别人的隐私权会抑制探问的好奇心。   贺佳勤把自己关在宽敞豪华的房间里,呆呆地看着窗外华丽的景致。每来一次,就发觉赌城的天空变得更缤纷了。火树银花,都是假的,但在夜的笼罩下,显得比真实的还美丽。   人们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到一个“假”的地方狂欢,因为是人工的,才能完全按人的意志去讨人的喜欢。   感情是不是也这样呢?真的总没有假的来得炫目。她和杨选,真真实实地过了几年生活,而孙祈伟的出现,就像沙漠中的赌城一样,使她被华美的景色吸引住了。以前平平淡淡的真实生活,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你做事总是像飞蛾扑火。”贺佳慧多年前将她从伦敦带回来时,忍不住说了她两句,“找一个你不要爱得那么辛苦的人,不是比较好吗?你以为飞蛾扑火就是爱,其实你只是喜欢刺激而已。”   或许佳慧是对的。可是,她个性有绝大多数细胞,就是会接受“刺激”的召唤。她不喜欢太平凡。她十分认定自己的品位,就是以为自己不凡。   她也知道,和杨选在一起,众人会认可她的幸福。可是,独自一个人站在窗边的时候,她想到的并不是杨选。她想到的是和孙祈伟之间的肌肤缠绵,感觉到和他做爱时似乎每个细胞都用同一个节奏在舞蹈,感觉到人生在这一刻毁灭也没有关系。她想到他说“对不起”时乞求爱怜的眼神,他在片场认真工作时权威十足的魅力。如果说他是疯子,那么,她也有同样疯癫的潜力!   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很彷徨。为什么他可以让她相信,他如此爱她,但又睡在别的女人身边?他不能只爱她一个人吗?她曾以为她可以和别的女人分享爱。当年在英国,她住在小阿姨家,掀起了一场家族风波。不满二十岁的她问小阿姨:“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为什么他只能爱你不能爱我?你在扼杀他生命中最后的美丽,你知道吗?”   她爱上她的姨丈,彬彬学者的姨丈也暗暗爱慕着她那火焰般的青春。她注意到,当时已近半百的历史教授每次看到她时,眼中就绽放难以形容的光彩。他带她适应环境,带她到每个有历史名胜的地方游玩,详尽地为她解说,带她到每一个漂亮的餐厅吃美味的英国传统食物,喝下午茶。她从他那里学到欧洲的所有历史,也学了一口道地的牛津腔英文。   当时她只是个念高中的小女孩,没有理由不爱上这个精神导师。但他的妻子竟是最疼爱她的阿姨。情愫慢慢地酝酿着,随着她年纪渐长而发酵。终于有一天,阿姨看出他们之间可以用眼神交谈,并不寻常。   她的小阿姨也是当地大学的化学教授,生性温柔敦厚,平日埋首研究室,两人膝下并无子女。当小阿姨发现被她视为己出的孩子,竟然能让自己的丈夫产生这么大的化学变化时,她受到了惊吓:“他——从来没有,甚至在年轻的时候,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   佳勤当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用全副精神爱她的姨丈,却从来没有任何大人们想像的行为。为什么他们把她想得那么不堪?小阿姨的越洋告状惊动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想到伦敦来兴师问罪时,贺佳勤早已搬出小阿姨家,开始半工半读了。姨丈则不时在精神上和金钱上支持着她。他和她之间似乎有个默契。他要等她大一点,至少她得把大学念完,他认为,她才有足够的成熟意志决定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他很有君子风度地等着,而忧心忡忡的小阿姨,也不断来她住处突袭检查,看看她有没有窝藏她的丈夫。她劝贺佳勤,反而让贺佳勤震怒。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龌龊!”她看到小阿姨时语气一次比一次坏,“我们之间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你不懂吗?”   “世上没有柏拉图式的爱情。”小阿姨用悲怆的眼神说,“你太年轻,不会懂。”   贺佳勤坚持她的爱至高无上。但爱就是爱,她不愿向小阿姨谎称她一点也不爱他。   毕业前夕,姨丈来找她。她问他:“现在我可以公开我们的爱情吗?”姨丈面有难色,他说,小阿姨精神很不稳定,前些日子在实验室不慎引起爆炸,脸上灼了一个疤,左手也有大片肌肤坏死。“她是个谨慎的人,从来不会这样。一定是……因为……因为……”   “因为我的关系?”   就这样?贺佳勤以为小姨丈对她承诺,只要她拿得到毕业证书,他就愿意坦坦白白地爱她。没想到,她这么努力,他却嗫嚅在他用书堆成的黑洞里。他一边流泪一边吻她,请她再等一等。   毕业典礼出现了一位出乎她意料的嘉宾——贺佳慧。她来带她走,离开这个她随时会引发风波的国度,要佳勤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并且永不回来。   “就听我这一次。”佳慧的口气那么坚定,“我提议让你来的,我得带你走,否则,一切都变成我的错。听我一次,我会终生感激你。”   她就这样随着姐姐飞进蓝色的天空,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满是浓雾的城市。后来,她也没再回去,即使负责采购那么久,她也没有踏上伦敦一步。好像踏上一步,她就会沾上过去可笑的尘埃。她长大了,大到觉得自己不想和过去有任何瓜葛,大到已经推翻了过去青涩时期对爱所下的定义。 1.婚礼备战期   我爱你,比我的想像还难说出口。   一说,好像就等于签了一张隐形的合约,   要捐出比我的想像还难负担的东西。   ——杨选   重新开始上班的第一天,杨选手上就有一堆案子。   “你装酒鬼休息了那么久,让我们在这里为你擦屁股。现在你多做一些事,也是应该的。”   老板和同事们联手把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堆到他桌上来。杨选只有含笑接受。   有几桩案子确实棘手。一个是某寺庙被附近的邻居控告侵占土地。由于该寺庙属特殊宗教,有一群死忠的信徒,护庙护得忠心耿耿,而且容易激动,动不动就和附近的抗议群众互掷鸡蛋和石块,连律师前去勘察都会备受干扰,所以该所律师无人愿接。   还有一个案子是某建筑公司收购一批老旧公寓,产权已经确定,但老旧公寓中有些不明来头的住户不愿搬走,拿出“永久租赁”的契约来。杨选的老板们在建筑公司利诱下承包了“全权处理”劝退住户的工作。   “现在竞争压力大,每个上门的案子,我们都没有不接的权利。你既然养精蓄锐这么久,难搞的案子,正是最佳的挑战,可以证明你的实力。”他们温和地向杨选表达了意见。   中午十二点,杨选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总机小姐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到他身边,砰的一声丢了个东西在他桌上,大声说:“杨律师,有人送便当来!”当下所有的同事都把艳羡的眼光投向他。   “新女友?”   他的法务助理笑着问。   又是菊若,她不是快披婚纱了吗?   菊若应该已经进入婚礼备战期了。赵鹏远昨晚还满面笑容地找杨选,说菊若已经和他碰过面,回心转意了。“男人嘛,总——要坚持一点,就会有志者事竟成。看,她不是回来了吗?”   “她到底为什么搬走,你问过她没?”杨选问。   “没事啦。我猜——是她希望婚后搬出去,不要和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我就跟她协议,如果她喜欢住外面的话,结婚后我们可以先暂时搬到她现在租的房子那边,以后等我有了钱,可以买下几层公寓的时候,和我爸妈他们可以住上下层,或者做邻居……到时候大家都会满意的!”赵鹏远说:“其实,我们两人先搬出去也好啦,我家确实太挤了。我爸妈那边好说,他们只要求星期天大家回来团聚……我还对她说……如果她不想工作,她可以待在家,我会养她。够伟大吧!”   “就是这些原因?”   “她不说,我想就是。女人嘛,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不明讲,真是伤脑筋。我告诉她,以后你想要怎样,要明白说,说得一清二楚才行,否则,我这个人绝对是呆头鹅类型的,猜死了也猜不出来……   “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哦!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伤心对饮了,哈哈哈!”   “一定,一定……”送走赵鹏远后,莫名的沮丧像突袭的绑匪一般挟持着杨选的心情。他该为赵鹏远高兴,不是吗?   是嫉妒吗?他嫉妒赵鹏远做什么?人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伤心吗?贺佳勤走了这么久,从上一次见到她时,他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难过了。毕竟有缘一场,如果她不肯回到他身边,他也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到底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沮丧?   因为再也不可能吃到林菊若做的便当了吗?这个理由又太肤浅,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只要有钱,天下之大,怎么会没饭吃?   或者是……杨选不愿意再想下去。不,这不是好理由。如果几十个便当就让他爱上一个女人,他会觉得自己像只流浪狗,肯给他东西吃的就是娘,太低级了,把决定感情的因素放在口腔里。   一闭起眼睛,他就想起这个仍有少女青涩气质的女人。他第一次和她碰面时是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第二次和她见面时,他陪她试婚纱,他很喜欢看她在镜子前娇羞喜悦的模样。第一次和她见面时,他内心的“自动审美机器”好像在不自觉地对他说:“哔哔哔,这不是美女,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是的,她太瘦,也称不上漂亮,顶多只是个“中等美女”。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两个可爱的酒窝,第二次见面,他一定会忘记她的长相。她那内敛的笑容,使他觉得她是个可靠的朋友。在他有“所有女人都不值得信任”的心态时,他还是愿意有她这么一个朋友。她有一种使他觉得安全的气质。不会让他脸红心跳、血压升高,也不会让他不自在。   第一天上班,压力颇大,杨选没来由地想见到林菊若。她温婉的笑容一定是一帖很好的减压药。   当他努力想挥散这个想法时,她又送来了便当。一个很像他小时候去远足妈妈替他准备的卤鸡腿便当,还有点心,一大块长条状的奶油饼干,长得很奇怪的饼干。   杨选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品尝其中的滋味……饼干松松脆脆,入口即化,确实比他自己做的可口。原来她是真的深藏不露。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他亲自到大门口等便当,果然碰上同一个快递小弟。杨选很兴奋地和快递小弟打招呼。   “我看林小姐对你不是普通的好喔!”小弟说。   “好也没用……啊,你别乱说,她要做新娘啦,别人的新娘——”   “真的吗?那好可惜,可是……她对你这么好,你还是可以扳回……好奇怪,为什么她喜欢你,又要嫁给别人呢?”   第三天,杨选心里像养了只十二点钟会大叫的咕咕鸟一样,十二点,准时冲出门口,又看见了快递小弟。   “杨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第一天,那块饼干是I字形的,第二天,是L字形的,今天是圆形的……”小弟神秘兮兮说。   “啊?有这种事?”杨选确实没有注意到。他总是满怀喜悦地很快就把饼干吃掉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呢?饼干是装在纸盒里的……”   “因为,因为,我说了你别生气好不好?”小弟面红耳赤地说,“饼干刚出炉,太香了,于是我就想……偷偷看一下……第一天……我发现饼干长得很奇怪,是个I字形的,很像狗骨头。我就想,如果把上下两横吃掉,你该不会发现吧,所以我就……”   “难怪我收到的是……是一个长条形的。”   “第二天,我想再偷吃一点,发现饼干长得不太一样,变成了L形,于是我又把下面多的剥掉,放进嘴里。”   难怪杨选收到的还是长条形的。 2.负罪的爱   “今天,是圆的,完全不一样,我没办法下手……所以我就发现其中的奥妙了……哈哈……”小弟笑得尴尬,“你要我带东西给她吗?看在我偷吃两天饼干的分上,我可以免费服务……”“没有,谢谢……”   该怎么办呢?杨选也不知道。他猜出,她的饼干是别有意涵的,可能就是小弟所说的,每个饼干代表一个英文字母,ILO……万一是他所想像的,又该怎么办呢?   第三个字母的出现,使他更确定她是在“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了……   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涌进他的脑袋:抢人家未婚妻虽然不算犯法,在他的心里却已经是犯了法,不是吗?他是否爱她爱到该去“抢”她?该对不起“其实是个忠厚老实人”的赵鹏远吗?应该遵守自己的约定等贺佳勤回头吗?即使她不回头,他也该信守自己说出去的约定吗?   他每天跟这些问题缠斗,弄得自己好累好累。   第四天他收到的饼干是三角形的。“一个V字!”快递小弟很得意地向他报告。   第五天是星期六,他没收到午餐。第六天,他在家中等到十二点,也没收到午餐。杨选想,也许星期一会有吧!星期一十二点,他在公司门口看到快递小弟。小弟一脸沮丧,说:“抱歉,今天林小姐没有叫我送东西。”   “那你来做什么呢?”杨选问。   “来……来告诉你,今天没有要送的东西给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要来——”   “我们都被制约了。”杨选苦笑。没有午餐,没有饼干,他觉得若有所失,连外头艳艳朗朗的晴天都像在挖苦他。   “什么?什么‘职业’?”小弟问。   “是——制约!”杨选不想解释太多,“就是说,如果有人让你养成一个习惯,忽然有一天,事情没有照你习惯的方式进行,你就会很难过,觉得什么事都不太对劲!”   “对,就是这种感觉*%!”小弟说,“要不要我替你去问林小姐:为什么没有?”   “不必,我想……如果我想知道,我会自己出马的。喏,把她的地址给我。”   “好吧,杨先生,祝你早日脱离鸵鸟生涯!”   “你说什么‘婆娘’生牙?”   “是鸵鸟,你知道吗?不会飞的那种鸟,听说它们一有事就把头埋在沙堆里,假装没看见,这样它们就会以为自己没有危险……”   我是鸵鸟?不会吧。“杨,有人急找,说是你的朋友。”他的助理跑出来叫人。   “不能跟你多讲了。”他对快递小弟说。看他两手空空地来、空空地走,一股莫名的负疚感钻进杨选的心坎里。   “希望还能再会啦!”小弟意味深长地抛下最后一句话。   “我在楼下,”电话那头有点熟悉的女声说,“请你吃中饭好吗?有事请你一定要帮忙……”   “林……”林菊若吗?又不像……   “什么事?”   “见面再说。我在楼下电梯口等你。”   贺佳慧?杨选面露惊讶地看着在晴天穿着全身黑衣的女人。“……你不是去……去加拿大了?”临走前,她打电话来说过再见的,她说她会去很久很久,请他好好保管她的东西。   “我去了,又回来了。”贺佳慧在咖啡馆坐下后,直接进入主题,“第一,钥匙借我,我去打一把。放心,我只寄居你家几天,不会打扰你……”   原来她很早就把“行李”运到他家,是为了方便自己回来时有地方落脚。杨选想到的问题是法律问题。万一,张正中知道自己的老婆住在他家,派人前来,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可不是他胆小怕事,他想,他不能不防着任何“犯法”的可能……杨选有点犹豫,不敢当下点头。“也许可以住在李燕珊家……”他小声提议道。   “第二,”贺佳慧声音虽细,口气却很镇定,“告诉我,怎么捉奸?”   “你想……”   “我想在张正中以为我去了加拿大,很放心地跟那个女人来往时捉奸。”原来她想动用这条法律来报复……杨选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办。他跟张正中也认识,虽然不齿他这种人,但也不好意思陷张正中于……   “只要告诉我方法。我没请你帮忙一起去……”贺佳慧看出他的惶惑,补充道。   “那我介绍征信社的小董给你。”杨选硬着头皮说。他把她的两个要求全送给朋友来帮忙。李燕珊一听到贺佳慧的遭遇,义愤填膺,慷慨地清了一间房出来让贺佳慧暂住;小董多接了个案子,高兴万分:“拿到钱给你分红哦,杨律师,多谢你介绍case给我!”   “不客气。”三个字,杨选说得心虚。   “如果把我妹妹的脾气用麻辣火锅来形容的话,你就像是番茄。”贺佳慧看出他“怕事”的内在性格来,“你们能在一起,大概是因为番茄在麻辣火锅里,可以吸收掉一些呛人的辣味吧。”“可是放了太多番茄的麻辣锅,会变得不是那么有味道。”李燕珊接口说。   “谢谢你的指桑骂槐。”杨选把佳慧的事全转嫁出去后,还有他自己的事要处理。他一时没空和李燕珊抬杠。   他手里握着林菊若的地址,像猫一样把脚步放得极轻,走下阶梯,出门向左转,开始找寻她住的地方。找到时,街灯刚好亮起,夜在瞬间宣告来临。   他仰头,看见灯光,确定她在。   “赵鹏远应该还在上班……”他小心地盘算着。无论如何,他不想处理尴尬的场面。   他也有些犹豫,想看到她,又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我的E呢?”他可以这么问吗?还是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再把E送来?”   杨选在街灯下徘徊,手指轻触了门铃几次,又放下了。   “说我龟毛也没关系,我就是还没想清楚……”他喃喃自语道,“改天,改天再来……”   到底没有按下门铃。   第二天下班,他又来了。时间有点晚,他徘徊了一阵,告诉自己说:“说不定她正和赵鹏远吃着晚饭……”   第三天下班,他正想按门铃时,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个人长得很像赵鹏远,笃笃笃笃,皮鞋与地面摩擦出坚定的声音,行军一般地走来。他又像想偷东西吃的野猫一样避开……   第四天,他到的时候垃圾车也到了。他看见她一个人提着垃圾出来,嘴角还挂着微笑,不知在高兴什么。   他不知道,她早已经发现了。她居高临下,偷偷地观察着他的犹豫。他到底想做什么?什么时候才肯真正按下响亮的门铃。   她知道自己必须有耐心等待,虽然时间不多。看着赵鹏远兴奋地和她研究婚礼和婚后大计,她也一样摆荡在犹豫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她有时也想伸手去按一个“让一切都停止吧”的门铃,却也和杨选一样,不知不觉地犹豫了……   做到V字饼干那天,心里有个声音叫她停止这个一厢情愿的行为,没想到杨选却又在她楼下   徘徊……他想做什么?   菊若在等着。   她本来已经发誓不理他了,后来想想,他犯的并不是什么大错,只是小小的谎言。也许是为了避免回忆的痛苦才说谎的。如果自己任何心意都没有表达,林菊若想,那才是天大的谎。她在等他说真话。 3.出楼台会   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比情人更禁不起撩拨与试探。   但对情人来说,小小的阻碍有时又像神奇的调味料一样,   会使爱情的菜色更加鲜美。   ——钱小萍   孙祈伟试过了很多方法,几乎想放弃了。贺佳勤不肯见他。   他知道贺佳勤已从美国回来,又投入了下一季的采购工作。他还在报上看到消费版记者访问她,怎样在折扣期买到仍然流行的衣服。她列出七大方向,要消费者买绒面的衣料、V领毛衣、细直条纹的灰色西装式外套、直筒裤、黑色套装、白衬衫和合身剪裁的长大衣。从她提到的这些衣服款式,隐约可以看出她平常穿衣服的风格。   他怔怔地看着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想起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很温润的女性味道来。   也许他会像以前每一次离开女友一样,不管是谁主动说分手,他总在很潇洒地忙了几天工作后,把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反正不愁没有下一个对象。可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在每天起床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时就开始想念她。拍广告片时,他挑剔每一件服装造型师为模特儿准备的衣服,感觉如果有她在,一定会做得更好。   他也会想起他们共度的那个圣诞夜,她带他到苏澳海边,风冷水寒,在浪花的撩拨下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   想到和她一起看电影时,两人总会在同一个时刻感动,由于不想让对方取笑,偷偷擦掉脸庞滑下来的泪水的样子,然后,用眼尾余光互相瞄搜,才发现对方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会想到同她一起逛街时,两人总是一眼看中同样的衣服。   想到她和他不约而同地喜欢Bob Dylon的音乐和意大利的冷熏猪肉Antipasta,想到她和他一样喜欢深蓝。   第一夜他爱上的就不只是她的肉体。她的感觉像肉桂,越咀嚼越有味道,刚开始有点呛,后来就是温暖与甘美的感觉。她很刚强,也很柔软。   “你不要因为私事……因为我私人对不起你,就在公事上百般挑剔。”这天,好久不跟他说话的小萍,冷冷地走到他面前来摊牌,“你可以叫老板开除我!”   “我不是……”孙祈伟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始作俑者”:“我没有那么小心眼,虽然你确实造成我很大的损失。是你自己以私害公的,不要把自己的罪挪到我头上!”   “我向你道歉嘛!我姐姐要我一定得帮你……”   “于事无补,”孙祈伟摊开手,“算了。我只求你别再恶作剧!我受不了你这种新新人类,求你别再干涉我的生活!”   “我可以帮你忙……”   “拜托了,不要。”孙祈伟说,“我已经够惨了。”   他查到她飞回台北的班机,兴匆匆地去接机。贺佳勤死也不肯让他碰她的行李,厉声对他说:“如果你不想那么惹人厌的话,你就站在这里别动,等我走了,你再走!”   她坚持不要他送。他只好送她坐计程车。他打电话到公司,她的助理直说她不肯接,到公司门口等她,遭受的打击更大,她当他是空气,假装没看到他。孙祈伟绝不是可以涎着脸求情的人,只好摸摸鼻子回去。   贺佳勤还在气头上。   怕原谅他一次,他又犯一次。她不要这种恶性循环。   这天,在办完一场旗下新品牌的记者发布会后,她见到钱小萍。钱小萍穿着Jean-   Paul Gautier设计的T恤和牛仔裤,T恤上有个长相怪异的太空人,非常醒目。   “贺姐……”钱小萍带了一大束紫色的爱丽丝,笑盈盈地走向她。柔美的花朵和小萍的打扮成了对比。“恭喜你——”   “你怎么来了?”   她一看到钱小萍,马上联想到孙祈伟。   “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情的贺佳勤笑着说:“如果你要说他好话,那就省了吧。我还有事忙。”   “不是,”小萍吐了吐舌头,“我是来说坏话的。贺姐……你前不久……从到我们公司以后……一直有人找你麻烦,对不对?有一次你还收到毛毛虫……”   “你怎么知道?”贺佳勤以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你先别急着问,反正——我已经查出是谁搞的鬼了,而且,罪证确凿……我是花了很多心血,才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是谁?”   “等你忙完,我们在这家饭店的一楼咖啡厅碰面。这样吧,就四点半,我还有些资料要拿来给你看。我也去准备一下……”   贺佳勤同意后,钱小萍进行另一项对她来说更棘手的工作——把孙祈伟约出来。她知道孙祈伟不会再相信她,迂回曲折地先打电话给她的老板张庆华:   “可不可以赶快找到孙导?刚刚我在公司接到贺小姐的电话,说她急着要见孙导,拜托了,四点半,远东饭店咖啡厅。贺小姐说,不见不散!”   她成功地导演了一出楼台会。 4.恶作剧的对象转移   贺佳勤第一眼看到孙祈伟,就觉得自己受了骗,站在离他背后十米的地方,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在他还没发现自己前离去。   “请坐!”钱小萍从背后推她一把。   “你来替他当说客?”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所受的骚扰,他也有份哪,对不对?”小萍眼睛发亮,一脸得意,“难道你不想知道实情,被蒙在鼓里是很难过的,对不对?”   “你来干吗?”孙祈伟看见小萍和贺佳勤一起出现,大吃一惊。   “我来消灾解惑。”小萍嬉皮笑脸地说,“坐下,坐下,这里人这么多,不许骂我!骂了我可是你们自己难堪哦!谁也不许翻脸。我正式宣布,向两位道歉。你们近来的挫折,是我这个坏蛋造成的。我为我已经成为过去的过错,堂堂正正地说,我错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贺佳勤问。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简单地说,是和孙大哥的过去有关……因为……”   “我自己说!”孙祈伟打断了她的话。   “那没我的事*%?如果你们两人点头原谅我,我就可以走了。为了不让我的良心过意不去,我日后会对两位的大恩大德有所补偿……”   “你别走!”贺佳勤叫住小萍,“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会说真话的。谁没有过去?说真话没什么大不了。她都坦白招认自己做的坏事了,”孙祈伟瞄了小萍一眼,“我这么大的人,还没勇气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对不起的人又不是你……只是,这里人太多了……我们两个人的事,只说给两个人听,好不好?”他挥手对小萍说:“谢谢你,你真的可以走了,瘟神!”   “放心,除非你们要我出现,否则我是不会随便出现的!”小萍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他发动车没多久,她就仿佛接收到了他的脑波般,马上了解他要去的方向:“你要到苏澳,是吗?太远了,你疯了……”   “我的心事只有你最懂,”他微笑着说,“我保证,你几点有事,我就几点送你回来。”   “我没事……但我明天要上班……”她的口气已经软了下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一路上,孙祈伟像个喃喃自语的精神病人,足足把钱小莉之前和之后的故事讲了两个小时。前晚为了筹办记者会几乎没有入眠的贺佳勤到后来昏昏然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已然浸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耳畔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   她睡得香香甜甜。   “没想到我的故事那么无聊,害你睡着了……”   “不是,是因为……”   “别说了。”他把她整个人抱出车外,在海风的吹拂下,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长发像八爪鱼,被湿湿软软的风一推,粘在他的脸庞上。一会儿,她推开他的脸,说:   “你说得对,谁没有过去?我也想告诉你——我知道我并不是较好的,可是,我还要你更了解我。我隐藏得很好,其实,过去的我更像个……疯子!”   她把他拉进海边的石洞里——很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姐佳慧来听海浪声音的地方,给他讲她的故事,她离开家,她谈了一段“不伦之恋”……她没有告诉过杨选和每一个人的故事。   她也自言自语地说,说到他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醒醒!会着凉的!”   “我没睡啊。”孙祈伟忽然睁开眼睛,“我只是在想,你曾经要我列举十个爱你的理由……”   “不是一百个吗?”   “拜托,十个就想破头了。”   “我的优点那么少?”她像撒娇似的问他。   “不是不是,其实是因为我爱你,全部都爱,很难列出具体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我得想得很痛苦。我喜欢你:喜欢你总是想要找寻什么的、冒险的眼睛,喜欢你把自己打点得别出心裁的细心,喜欢你生我气时可歌可泣地想要绞死我的表情,喜欢你逛街时像猎鹰一样的灵敏,也喜欢你说走就走的潇洒,喜欢你工作时整个人像着了火的样子,喜欢你的体温,喜欢你的微笑,喜欢你发呆时有点笨的德行,喜欢你……”   最后一个理由,他想不出来。   “喜欢你原谅我的表情!”   “这是什么道理?你赖皮,我可不想原谅你这个混蛋一辈子!”贺佳勤嘟着嘴说。   “我也喜欢你骂我混蛋的口气,非常动听!”   “你……简直是痞子!”   “那你一定也是,才会物以类聚。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才公平!”   很难,真的很难找到说得出口的理由。爱一个人,果然很难找到理由,一说出口,不俗气很困难。她耍赖:“谁喜欢你这个疯子!”   他们投宿在圣诞夜时投宿的小旅馆里。老板娘竟还认识他们。   度过缠绵的一夜,小寐片刻,天色竟已微亮。“喂,醒醒,上路了,我今天可没请假!”贺佳勤嚷着。   “我……我九点也该到片场!”   结账时,老板娘说:“第三次再来,我给你们打八折……”   不久,钱小萍果然回馈了他们一次。贺佳勤接到旅行社的电话,说她“抽”中了免费到夏威夷的两人自由行套餐。   “我是做什么事……抽中的?”   “你用的信用卡是××银行的,对吧?”对方说,“只要你有刷卡,我们就列入记录,用电脑抽出得奖者,得奖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   贺佳勤拿到“免费”机票和住宿券,和孙祈伟度了一个完美的假期。当然,孙祈伟没有再迟到,准时上了飞机。   度完假,孙祈伟在公司接到信用卡的账单,赫然发现所有“免费”的机票和住宿的费用都在上头。   “又是你!”   他哭笑不得,对鬼头鬼脑的小萍大吼。   “小小伎俩,何足挂齿?”小萍说,“我这次做的是好事,不是吗?”   “你……你真是作奸犯科的天才……”   “别生气,喏,我还有礼物给你。”小萍把一个陶制的杯子推到孙祈伟面前,“昨天去看我姐,她烧的,说要送给你。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现那个张老师……土土愣愣的那个陶艺家……”   “别乱批评我的朋友!”孙祈伟说。   “他对我姐可能很有意思哟!可是又不敢启齿,我该用什么方法,让两个人烧得炉火纯青……”   看样子,小萍恶作剧的对象又转移了…… 5.无耐的婚礼   我不敢跟感情太轻易靠近。   我怕负担,还有身边的人们加给我的家庭价值或感情的意义,   我还怕负担一件事,那就是你“糊里糊涂”爱上了一个人生观不一样的人,   或“不知不觉”间让他把全身重量放在你身上。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不怕,只要爱人让眼睛专注地凝视他,他就忘了一切。   我也怕,大多数的男人找女人,只是在找第二个母亲,   但奇怪的是,很多女人都不怕,并因为被“爱”而觉得很兴奋。   ——李燕珊   一直到菊若结婚的前一天中午,燕珊这个临时答应的伴娘才答应试礼服。   婚礼推延了两周,原先答应当伴娘的朋友没法来参加婚礼,李燕珊在菊若数次电话恳求下,答应拔刀相助。   李燕珊对当伴娘这件事并无意见,只是不太愿意穿上像“芭比娃娃”一样的礼服,不知道有几年没穿上裙子了。   “穿上裙子会损伤你的尊严吗?”菊若帮燕珊把礼服背后的拉链拉上,“我觉得很好看啊,你其实……很有女人味的!”   “我为什么要有女人味呀?”燕珊不以为然地说,“说到这三个字,我就想到那种巴不得把雌性荷尔蒙涂在身上以招蜂引蝶的母兽!”   “好了,好了,说不过你,求你乖乖地屈从一天。”菊若为燕珊挑了一件浅金黄色微微露背的晚礼服,式样简单,其实也很保守,燕珊却一脸别扭地想把胸前和背后的布拉高。   “你再拉,我就帮你借清宫格格装,让你从头到脚包得像粽子一样出现在众宾客面前,好不好?”   “我才不要,土不可耐。”李燕珊说,“难道伴娘不能穿她平常的衣服吗?我真搞不懂,为什   么大家要在婚礼上把自己搞得完全不像自己,美轮美奂假兮兮的样子?其实我看,真正的婚姻一点也不华丽,是柴米油盐加上夫妻偶尔在生活细节上彼此看不顺眼,为马桶盖该掀上来还是放下去而吵架,为牙膏从前面还是从后面挤而彼此记恨在心……为什么要在婚礼的时候把婚姻包装得那么华丽而虚伪?”   菊若听她这一阵抢白,哑口无言。   “我看有些女人根本就是爱上了这种华丽的虚伪,喜欢每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感觉,爱不爱那个男人无所谓……”   燕珊看菊若一眼。菊若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眼神,她是在说自己吗?   昨天是她在心里给杨选的最后期限。她看他每天下班后到她楼下徘徊,手指几度对着对讲机,就要按下去了,却又不知为什么缩了回去,然后离开,真不知道他想要对她说什么话,那么   难说出口。菊若默默地等了好几天,告诉自己,昨天是最后期限,如果他没勇气说,她只好依照她原先预订的人生路走下去了。   他竟然没来。   她嘲笑自己的焦虑和一厢情愿的等待。“一切都只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狂想而已。”街灯亮起很久很久以后,她拉下所有的窗帘,好像要把所有的杂虑都挡在外头,只准她的结婚进行曲在耳朵里鸣响。   拉下窗帘,她忽然觉得房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让她窒息,她跟全世界惟一的管道只有电话。她开始打电话给李燕珊,也不管她像头牛一样正在为截稿时间笔耕,要求燕珊当她的伴娘。燕珊勉强答应后,她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和赵鹏远,报告这个好消息。“她答应当伴娘这件事好像比你自己要结婚来得让你高兴。”赵鹏远说。   她总需要一点动力,把她往前推,别让她一不小心就跌落在紧紧包围她的灰色地带里。她决定不要让毫无希望的幻想侵蚀她的现实。   胸口好闷,心脏好像要被迫从胸腔挤出去一般。当李燕珊说到“爱不爱那个男人无所谓”的时候。   “杨选呢?他会不会来?”菊若鼓起勇气问。   “他啊,”燕珊脸上有一抹诡异的表情,“应该会吧,如果他明天起得来的话。”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他和建筑商去跟人家交涉的时候,被一块空中丢来的砖头打昏了。”   “怎么不早说?”菊若闻言愕然。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结婚前,我不想把他的倒霉事说给你听。反正,他又不会死!”燕珊很酷地说。   “他本来还不打算告诉我。昨天下午我要出去上班时,看见有个女生正用钥匙开他的门,我以为是小偷!原来她是他的助理,替他回家拿换洗衣物到医院去!天底下哪有这样衰的人,上班没几天就差点因公殉职!”   “他在哪里?”   “你别急,他不会怎样,只是后脑勺肿起一个包。医生怕他有脑震荡,说他还要住院观察看看……他人很清醒,只是不能起床……”   “怎么不告诉我?”菊若慌了。   “他说,不要告诉任何亲朋好友让大家担心。过几天他就会好,他还请我帮他包红包给你!”   “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菊若的语调升高了八度。燕珊吓了一跳。   她把医院名称告诉菊若之后,菊若根本没想到,燕珊身上还穿着伴娘礼服,自己就拎了皮包,冲了出去。   菊若悄悄地走进病房时,头上扎着纱布的杨选正拿着一张纸在和护士说:“你帮我订这样的蛋糕,好不好?给这个住址的林小姐,记住,一定要按照我画的设计图,这里是鲜奶油,框边要用巧克力,还有……”   “她生日?”护士问。   “不是不是,她要结婚了。”   “结婚蛋糕?哪有人送这么丑的四方形蛋糕啊!”护士直言不讳地说。   “你不懂啦!”   “我要忙完我的事才能去替你订哦。”护士说。   “没关系,记得今晚要送到她手里。”   “为什么?”   “你不要问那么多。”一阵头痛袭来,杨选闭起了眼睛。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总觉得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昨晚头痛得厉害时,心里一直挂记着,有些事要急着做完。但身体不听使唤,一直往柔软的床铺下沉,病床像流沙一样,他越挣扎越往下陷。   今天一醒来,精神好了点,他就在纸上画了这个蛋糕的设计图。   “我帮你订好了。”菊若轻声说,从护士手中抽走了那张纸。   她静静地坐到杨选床缘,打开那张纸。上头写着她的名字、住址,还有一个蛋糕的“建筑结构图”——一个方形的大蛋糕,十五英寸长,十英寸宽,鲜奶油素面,用巧克力框边,中间有两条平行的横线,连接右边边线,在往左三分之二的地方戛然中止。她马上看懂了,这是个E字。“爱”拼完了啊!他分明知道她在玩的游戏。   “谢谢你,我心领了。”   “不客气。”杨选不自觉地回答,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他正想看的人。   没病没痛时,没觉得她的微笑如此安定人心。   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记忆中,这是两人有史以来最亲昵的举动。他看见她眼眶微红,呼吸有些急促,嘴巴抿成一线,好像在克制自己说出什么话。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杨选问。他指的是婚礼。   “准备好了。”菊若平静地回答,“准备好要取消了,因为你的蛋糕。”   如果自己从小的志愿是当新娘,菊若想,那也该当个货真价实的新娘,不是找个安安稳稳的避风港,而是找个她愿意爱的人做伴。   随后赶到医院的李燕珊目睹了这一幕。她叹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约从菊若坚定的侧影明白,她正在做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她想不到菊若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她从小看来比菊若坚强,事实上,菊若的勇气胜过她许多。   李燕珊永远不会告诉林菊若那个秘密,很久很久以前她大学时绝无仅有的一次失恋,正是因为杨选,她以为她跟他谈得来,没想到他追的是她的室友。燕珊受的打击,一直藏在心里。第一次,没有跨出去,此后,她越来越难跨出一步走进爱情的疆域。随着年岁增加,她对他的情感,已经变得像哥儿们一般。她知道自己更怕伤害,宁愿保持着永不变质的关系,永远的友谊。   她的那口气不只是为自己叹的,也是为赵鹏远叹的。当两个爱人互相凝望时,天圆地满,很美,但常有“多余”的人会受伤,不是吗? 6.改变   我是从烘蛋糕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感情是怎么回事。   你可能花很长的时间,费很多力气,却制造出很坏的成品,连流浪狗都不愿意吃;   或者做出你觉得很不错,别人却很难过的成品。   六月六日。   贺佳勤主动约了杨选,在他们分手时去的咖啡厅。   她看见杨选从红砖道的另一头走来,以有点疑惑的眼睛搜寻路上的招牌。老样子!他总是没有办法确定哪家店的正确位置,不管他去过几次。他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西装、黑衬衫,打着一条灰色缎面领带。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是她过去帮他挑的。天气渐渐热了,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没有换季。是不是因为她不在他身边,他就忘记该换季了?   杨选是故意的吗?上次跟他宣布分手时,他就是这样穿的。   看着全身上下仍是她势力范围的男人正在寻觅她,她难免有些伤感。贺佳勤咬了咬下唇,竟不忍心看窗外的匆匆行人。   发着呆的时候,杨选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拉开椅子坐下。他脸上有倦容,因为今天也有两个案子要他出庭。   “还好吗?好久不见。”贺佳勤不敢正眼看他。   侍者送上菜单,她问:“你吃什么?”   “还是你点好了。”杨选看也不看。   她还是点了生牛肉、海鲜冷盘和乌贼意大利面。   “啊,我……很好。”他慢了半拍回答她的问题,“刚从加拿大看佳慧回来?佳慧好不好?”   “听说我姐姐的离婚案是你接手的?”佳勤找了个话题开端。   “对啊。其实我很不愿意接离婚的案子。”结果是张正中怕坐牢,让出小孩监护权,并且不过问被贺佳慧以移民为由脱手的财产。“有点残忍,不是吗?我想不到佳慧那么狠,她先让他去结扎,再……哎呀我的妈,最毒妇人心!”   佳勤是到佳慧成功离婚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贺家大小全被蒙在鼓里。   “谁教他,种瓜得瓜!”佳勤自然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杨选不敢再说下去,怕佳勤说他净为男人说话。“你……还好吗?怎么想到要约我?”   “你曾经写一封信给我,约在六月六日断肠时,对吗?”   是的,他还记得,可是……才半年光阴,当时写下那一封措词谦卑的信时痛心疾首的心情,如今……感觉已经唤不回来了。他真怀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疯狂的悲情?现在,他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而且……   “记得你的信末尾写的话吗?如果你认为我还值得当一个朋友,什么答案我不会太在乎……   ”贺佳勤从皮包里拿出他的信来朗诵……   “还我!”   杨选脸红心跳,伸手,抓了个空。   “这是我的,也许将来可以拿来和你交换,让你替我打一场免费官司……”   贺佳勤把信塞进皮包里,把另外一样东西拿出来:“我是想,你还值得当一个朋友,所以,今天一定要约你!”   喜帖闪动着红色的光芒,让杨选的眼睛一亮。“送给你的红色炸弹。本来觉得红色太俗气,可是,为了双方家长……婚姻是一种妥协,没办法太坚持自己的品位。”贺佳勤说。   杨选咕噜咕噜吸进了一长条意大利面。   他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了。   “本来不好意思拿出来的,怕你觉得没品位。”他付完账,才神秘兮兮地把另一张红色喜帖从公事包里拿出来:“以牙还牙,喔,不,投桃报李,这是我的喜帖。菊若说,希望你能来,包不包红包没关系。真的……”   杨选原本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看贺佳勤先有了行动,他才松了口气。   “真的?我看你心里想的是多多益善!”贺佳勤打开喜帖,赫然发现,他选的日子和她同一天,还品位相同地选了同一家饭店。   “这叫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开他玩笑,和他挥了挥手说再见。当天也许还会再相见。变是爱情的常态。   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知道,对于改变爱情,我们惟一能做的,是改变我们对爱情的态度。 全书完 ━━━━━━━━━━━━━━━━━━━━━━━━━━━━━━ 我下TXT书网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